61.  第 61 章   二少夫人又说疯话了

    夕阳烈烈, 余晖如血。

    洋洋洒洒的碎金盛到极致,落在姜莞被风吹起的振振长袖上,耀眼得让人不能直视。

    在呜呜风中, 她拉弓搭箭,薄唇紧抿不苟言笑,长发被风送在脑后招摇,合该是古书上所叙的女武神显灵。

    撒手。

    铮——

    长箭携风刺破长空,擦着靶子呼啸而过, 砸在院墙上重重落下。

    院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女武神虚有其表, 箭术不咋地。

    薛管事轻咳两声:“虽然没中,但是郡主的架子已经摆得极好,旁人见了您的姿势就会闻风丧胆。”

    姜莞翻了个白眼, 握着弓垂手而立:“我有好生之德, 只吓人不杀人是么?”

    薛管事赞扬:“您已经达到箭术的最高境界, 兵不血刃。”

    姜莞笑出声, 眼泪都笑出来了。薛管事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比她还大。

    薛管事含笑站在一旁,待她笑得稍微停了些才道:“您的吩咐我已经派人去做,不过来回需要些时日。”

    姜莞用指尖拭去眼尾笑出来的泪:“按我说的做,时间足够。”她自信张扬,一切尽在掌握。

    “是。”薛管事先应下, 又道,“郡主的吩咐我都会照做, 但作为看着您从小长大的人, 我并不希望您这么做。法子总有很多,或许可以徐徐图之,您不必选择如此激烈的手段。”

    姜莞狡黠一笑:“温水煮青蛙是治不了烂透了的本的,只有新的规则在废墟上重建, 一切才能新生。”

    “您并不是这么想的,不用拿好听话哄我。”薛管事实在太了解她。

    姜莞撇嘴,将弓当成琴,拨弄弓弦道:“没错,我想看人嗷嗷大哭涕泗横流。”

    她这么说着院外响起敲门声,无意间抬眸一瞥,是长身玉立的相里怀瑾。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任何人都很难将面前清隽的少年和恶犬联系起来。

    薛管事笑着同他打招呼:“小瑾来了。”

    相里怀瑾见到姜莞立时弯了眼睛,张口叫人:“莞莞,管事。”他好像又像人了许多,更加温和。

    下一刻姜莞骤然从脚边的箭袋中取出只羽箭搭在弦上,霍然将弓拉开,箭尖直指相里怀瑾。她想杀了他。

    相里怀瑾站在院门前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躲闪之意,一动不动。

    “郡主……”

    薛管事要告诉姜莞那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靶子,可惜话都还没说完,箭已经飞出,呼啸而去。

    箭尖擦着相里怀瑾耳侧的发飞过,落在大门外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从头到尾他都不曾挪动一步,由着她将箭射来。哪怕箭分明是奔他而来,他像是无怨无悔地任她射中。虽然她的箭准头实在不够。

    姜莞将弓向地上一丢,被自己气晕:“不玩了。”

    薛管事含笑摇头。

    相里怀瑾折回,将落在地上的箭矢捡起方向内走,又将她丢在地上的弓一并捡起,送到她面前:“莞莞。”

    姜莞看也不看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喝茶。

    薛管事冲他招手:“放我这吧。”

    相里怀瑾过去就将弓箭给了管事,他如今走起路看上去已经和常人无异,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惊叹的恢复能力。

    薛管事将弓箭收好,一面问相里怀瑾:“小瑾,看你身子可大好了。”

    相里怀瑾点头:“已经好了,可以保护莞莞。”

    姜莞手指在茶碗上轻敲,他分明在说谎,昨夜他走路还走不大好。她并没有深究他逞强要保护她的目的,对他这个行为却很满意。

    他受着伤要保护她,那她指使他做什么让他伤病复发系统可怪不得她。是他自己要逞强的。

    姜莞便甜甜笑了:“正好我这几日有事要做,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薛管事面色古怪,显然对她这神情言论很吃不消。郡主是从来不会好声好气与人说什么的,她这样甜美,一般又要干坏事。

    相里怀瑾却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开心地弯着眼睛对她笑。

    姜莞说的事情不是别的,是去陈家家庙中听墙角。

    二人趁夜出了陈府,向陈家家庙去。由于白日姜莞出门时并未带着相里怀瑾一起,这时候认路全靠护卫手绘出来的地图,因而略费一番周折。

    相里怀瑾的身体应当还是不宜长时间运动的,如今的动作也比不得过去那样利落,可见身上是有暗伤桎梏着他,不过他依然将她的交代完成得很好,在夜色中带着她稳稳穿行。

    偏偏姜莞是个很讨人厌的人,在他耳边嘀咕:“你比过去差劲许多,怎么回事呢?”

    零零九忍不住道:“他伤势分明不曾痊愈。”

    姜莞轻蔑:“那是他的问题,是他自己身体不好就要立刻来让我用的,又不是我逼他从床上起来干活,他不中用,就该被批评。”她实在太过理直气壮,总是对的。

    零零九争不过她。

    相里怀瑾全神贯注地带着她行走,陡然被她这么来了一句,也没动怒,反而失笑,轻轻答她:“我会努力更加厉害。”

    姜莞才不要他更加奋发向上,不理会他了,专心去看脚下风光。

    两个人是在一个又一个房顶上飞来飞去,她实在给他找了很困难的差事。陈留百姓如果知道有人在他们家庙房顶上跳来跳去,应该也要气得七窍生烟,举着火把出来追着姜莞打。

    借着在房顶暂歇的机会,她观察时发现各家家庙中并没有什么寡妇。虽然寡妇本身就并不常见,但随着年月渐长,女人总要比男人活得长久,这样留下来的那些年老的女人自然也是寡妇,然而在家庙里并不能看到这些年纪大了的寡妇。

    姜莞是不信陈留人能有什么尊老爱幼的美德,不至于见人年纪大了便有恻隐之心,收留她们在府上颐养天年。

    “到了。”相里怀瑾的声音在她耳边想起,将她沉思打断。

    隔着夜色,她乌亮的眼睛恶狠狠瞪向他,用气音表示愤怒:“我正在想事,你将我思路都打断了。”她气得恶狠狠给他一拳。

    零零九看见她又在专门往人伤势上打:“你专门往他受伤的地方打,将他打得旧伤复发,一会儿走不了可怎么办?”

    姜莞振振有词:“打人不捡着人痛处打就和骂人不骂人爹娘一样没有杀伤力,不让人疼的打是什么惺惺作态,我既然要打他,自然是要让他尝着疼痛的,不然是在同他撒娇?不过我是个有修养的人,从不骂人,只会说些不大中听的话来叫人伤一伤心。至于若是走不了,那就叫他出去将人吸引了我趁乱跑走就是,再不济将他推出去我在家庙中藏一藏,一到白日管事也会过来寻我的,怎么会走不了呢?”

    她连打人都打得这样有道理,将一切后路已经想好。这后路里自然不包括相里怀瑾那一份,在任何时候他都是被她舍弃的。

    相里怀瑾被她打了一拳正在伤处,尚未长好的骨头生疼,胸口气血一阵阵翻涌。他像是没事人般同她认错:“我错了。”

    姜莞冷笑:“认错谁都会。”她说完不再理会他,因为脚下就是陈家宗祠。

    她小心翼翼地揭下房上砖瓦,宗祠中的微弱光束便透出来,其中情形一览无余。

    因着要供奉牌位,家家户户的宗祠都建得很高,以保留出足够余地,这便决定了其中空旷。

    顺势向下看去,一道道黑漆漆的牌位密密麻麻的按辈分摆着,最下方的香案上摆着供品,两颗如豆的香烛烧着,叫人很是压抑。

    便是没病的人在这里待久了也要生出些病来。

    二少夫人跪在蒲团上,依旧是那身脏衣服,头发也不曾梳过,看上去邋里邋遢,蓬头垢面。

    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婆子倒对她这个模样十分满意,在她身后评头论足。

    “二少夫人虽然痴傻,一颗心却都随二郎君一起去了,连自己也顾不得打理,终日只将自己锁在宗祠中祈福,实在是太忠贞了!”

    两个婆子自顾自地演,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

    “就是胖了些。”她们又道。

    姜莞看着二少夫人的身影却并不觉得她哪里胖,她只是比寻常女子要高,骨架要大,却是不和“胖”这个字沾边的。

    两个婆子唉声叹气起来:“别人家的寡妇都薄得像一张纸片,风一吹就能倒,二少夫人这样高大,看上去能打十个别人家的寡妇。旁人看见,肯定要在背后议论陈家的寡妇是不是有闲心,还能心宽体胖,怎么我们陈家就这样倒霉。”

    “二少夫人还是该多思念二郎君,内心困苦食不下咽得好,这样瘦得只剩骨头,旁人见了就会称赞你了。”

    二少夫人上午飞快用完一碗饭后到现在再没进过一粒米,这时已经明显感到饥饿。她骤然开口:“我要吃饭。”

    两个婆子吓了一跳,当即震惊地看向她:“二少夫人,你思念二郎君所以茶饭不思,怎么会想用饭呢?你一定是想岔了,再好好想想。”

    二少夫人便不说话了,约是看出跟她们说话是没什么用的,不如闭嘴省些力气。

    她消停下来,两个婆子又继续说起她来,越看她越不满意:“二少夫人,难道你只要在这里跪着吗?你该思念二郎君到肝肠寸断,时时流泪。若是能将眼睛哭瞎,宣扬出去旁人一定会为你的忠贞感动不已。

    二少夫人只跪着,没掉一滴眼泪。

    两个婆子气急败坏:“二少夫人,隔壁林家宗庙的六女郎也是寡妇,人家和夫君情深意重,竟然在夫君头七那日当众自尽了,县衙为她家发了贞洁牌坊。有了这牌坊她家商税直接减去一成,你难道不想向她学习么?”

    二少夫人嗓音喑哑:“林六才十四岁,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当众自尽的你们难道心里不清楚么?”

    两个婆子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二少夫人又说疯话了!”

    62.  第 62 章   和我成亲,你欢喜么?……

    二少夫人被说疯了也不反驳, 静静地跪在蒲团上,由着她们在一旁哭天抢地地撒泼,自己倦怠地低着头。

    两个婆子恨恨地看着她, 大为头疼。

    “二少夫人又要将自己锁在宗祠祈福了,不愿意吃也不愿意喝,真是让人感动。”两个婆子满脸忿恨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少夫人,口中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二少夫人不想将自己锁在宗祠中,想大吃大喝。

    婆子们说罢便退出去, 直接从外面将门锁上, 叫她插翅难逃。

    二少夫人听着她们走远,并不守在门外,这才从蒲团上起身, 由跪着变成坐着, 隔裙子揉搓起膝盖。

    “喂。”她听到有人声, 吓了一跳, 下意识就要重新跪回去,而后反应过来这声音清越极了,根本不是那两个婆子能发出来的,便四下张望寻找声源。

    姜莞趴起来,转头看向相里怀瑾:“你带了吃的么?”

    相里怀瑾点头, 从腰间解下锦囊给她。

    姜莞打开一看,还是那些她爱吃的点心, 外面分别裹着纸包, 保证点心干净不串味儿。相里怀瑾是很贴心。

    她将点心一股脑倒出来,从房顶上的洞向下扔。虽然她射箭不大准,丢东西的准头倒是有。

    点心正落在二少夫人跟前,托点心的下落轨迹, 她终于知道声音来自于哪里,一时间震惊得不知所措。

    怎么会有个女孩在房顶上?

    她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震撼到失语。房顶太高,洞又狭小,她根本看不清房顶上的人是谁,只隐隐觉着这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

    “你不是饿么?快吃呀。”姜莞提醒她。

    二少夫人尚陷入在陈留中有女人上房揭瓦这回事里,很顺从地捡起地上的一个个纸包揽在怀里,恍恍惚惚地打开。其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精美的点心,虽然摔得碎了,依旧很让人食指大动。

    她飞快地说了句“谢谢“,抓起点心就往嘴里送。

    姜莞笑吟吟地看着二少夫人狼吞虎咽,坏心眼儿地吓唬她:“有毒的。”

    二少夫人剧烈咳嗽起来,开始抠自己嗓子眼儿。

    姜莞笑:“骗你的。反正有毒你也吃了,还不如吃饱了死。”

    二少夫人一想她说得也对,重新吃了起来,只不过这次速度慢多了。

    姜莞问她:“你这么怕死,那日在街上撞到我的护卫怎么不求救?”

    二少夫人吃着糕点一愣:“你是那日在街上的那个……”

    她顿时想起姜莞是谁,明白姜莞为什么能在陈留中这么自由,心里很是羡慕。她摇摇头:“求救也没有用的,而且还会连累你。陈留不会容许外人带走一个女子,在这一方面,整个陈留团结一致。因为有一就有二,而且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些规矩根本见不得人,所以他们不会让一个女人出陈留的。”

    她逻辑清晰,十分理性,哪里是个疯子能有的水准?

    姜莞点头表示了然:“那你多吃些,看你在这也吃不到什么,不过我可没水给你。”

    二少夫人一边吃一边说谢谢,能将胃填饱已经是幸事。

    “你不是陈留人吧。”姜莞问她。

    二少夫人吃好了,将地上的糕点渣直接踢到香案下面,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碎屑道:“是的,我是外嫁进来的,谁知道嫁进这么个鬼地方,倒了八辈子血霉。”

    “林六是怎么回事?”姜莞问。

    “林六嫁的也是个短命鬼,只不过她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这城里本来的女孩儿。你也知道这城中的女孩儿是什么样的,她们什么也不知道,轻易就能被哄着去死,然后他们就会装出很感动的样子称赞起来,再颁个贞洁牌坊。”

    “贞洁牌坊是这里的女人们的最高荣耀。”二少夫人嘲讽地笑,“不过或许是老天开眼,这里的男人身体都并不康健。但也是因为这个,守寡的女人很多。不少都被追随而去,拿来换牌坊了,可以减税。人命哪有实打实的利益重要。我不会被他们轻易哄着去死,他们就说我疯了。过不了多久,我大约要追随那个短命鬼去了。”

    姜莞同她解释:“不康健和短命都是他们自作自受,这里的女人被拘在楼上走路都走不得,母体都不康健,如何能生下健康的孩子。他们再如此下去,只会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差劲。”

    二少夫人细细听着她话,解气地笑了:“真好,自作自受。”

    “你保重吧,我该走了。”姜莞同她告别,完全没有要救人的意思。

    二少夫人心中的愤怒与澎湃一下子熄灭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和她说说话的人。但这已经够了。

    她点点头:“好,你快走吧,别在陈留多待。”

    姜莞笑笑,直起身将瓦片放了回去,转身对相里怀瑾道:“走吧。”

    相里怀瑾“嗯”了一声,带着她飞离。

    她手指勾着相里怀瑾的腰带以防被他丢下去,明显感受到肩膀上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他在疼,应该是很疼。

    姜莞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仰起脸看向他。

    相里怀瑾的脸白若堆雪,高鼻薄唇,纤长卷翘的眼睫虚掩着琉璃似的瞳。脱去个人观感,姜莞还是认他这一张脸好看的。

    只从脸上看她全然看不出相里怀瑾在疼,他也不说。

    姜莞一下子开心起来,知道相里怀瑾难受就好。

    相里怀瑾顺利将她送回院子,依旧风轻云淡无波无澜的模样。他从头到尾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微笑看着她:“我回去了,早些休息。”

    姜莞径直转身,直接卸磨杀驴,连句话也不回他。

    相里怀瑾目送她进了房间将门关好,才转身离去。他脸上的笑一瞬消失,单手扶住肋骨,一瘸一拐地回自己房间,完全没有刚才恍若神仙的云淡风轻,到底是个凡人。

    他将门锁好,脱去外衫,中衣上依稀可见血迹,而中衣之下肋骨缠得一层层布条已经被血洇透。

    少年将布条干脆利落地解开,右肋到胸口上横着的一条伤口已经重新翻开,向外渗血。

    相里怀瑾抓过药瓶拔出药塞,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再用干净布条将伤口裹好,眉头都没皱一下。

    姜莞要在陈留多留几日的消息让陈老爷笑开了花。他自以为是伺候得好让姜莞满意,姜莞才肯多留。

    翌日陈留县令就来拜见,见着姜莞比陈老爷的态度也不差,一样的谄媚。这时候他们又不说礼数,对他们最看不起的女子百般讨好,什么规矩都在脑后了

    转眼到了三日后,陈家与县令张家结亲之日便到了。

    姜莞观礼,在陈十娘梳妆时便坐在一旁看。

    陈十娘见了她很开心,却不敢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冲她笑,只远远看着她给了个笑眼来表示内心情绪,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镜子前由婆子们涂涂画画。

    她身量未长成,还是个小姑娘,穿着殷红的嫁衣显得格格不入,就像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怪异极了。

    婆子们手上动作很快,将她往成熟了画,反倒弄巧成拙,脏而老成。

    陈十娘虽然年纪尚小,天真无邪,却也是懂得美丑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巴紧抿,只觉得难看极了。

    婆子们却将她夸到天上去。

    “小女郎今日真是美极了!”

    “这才是你最好的样子。”

    “日后都要这般才是。”

    ……

    出嫁后天真无邪是不合规矩的,只有这样老成持重才合规矩。明明陈十娘还是孩子,却要在一夕之间强行变成大人。

    陈十娘对此更感到困惑,明明这个模样难看极了,为什么她们都要说好看?她是错的吗?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一张张说着规矩的脸,竟然害怕起来。

    在目光飘摇处,她看到一张沉郁静美的脸。

    姜莞眉头紧锁,满脸嫌弃地对她比了个口型:“丑死了。”

    陈十娘像是个濒死的人忽然抓住浮木,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没错,这样明明就很丑!

    只不过她心知肚明,却还是不敢反抗的。

    喜帕落在头上,妆成。婆子们围在陈十娘身旁向她灌输起出嫁后的各种规矩,陈十娘这两日听这些话听过无数次,都已经倦了。

    外面终于传来吹打声,婆子们一下激动起来,帮陈十娘整理衣裙。她们并不是因为陈十娘成婚而激动,是因为她们可以借着送喜从院子中出来。虽然只能到女院门前,但这已经是她们能够走得最远的路。

    只有伺候陈十娘的那个婆子能背着陈十娘从女院中出来,一直到院门口。这一段路将成为她一生的谈资。

    自女院中出来,相里怀瑾便跟在姜莞身侧。陈老爷和张县令早已在县令府等着。

    姜莞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看着陈府铺天盖地的红,只想到四个字,不伦不类。这样的地方是不配有喜的。

    她看着前方被背着的陈十娘忽然问相里怀瑾:“你想成亲么?像她那样,嫁娶。”

    相里怀瑾向来风平浪静,便是击杀土龙回来时也没有任何波澜,依旧温顺极了的样子。然而在这一问下他难得略略睁大眼睛,答不上话。

    姜莞笑着靠近她,秋水盈盈的眼眨啊眨:“和我成亲,你欢喜么?”

    相里怀瑾僵在原地,耳根不受控制红了起来。

    她眯眼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伸手狠狠一拧,皱着鼻子怒气冲冲地数落他:“好啊你,你还敢脸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吧?想得美!我这辈子也不会嫁给你,死狗!”

    63.  第 63 章   拜堂成亲

    姜莞犹不解气, 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脚,才负手离开。

    相里怀瑾耳上红色渐渐退去。他无奈笑笑,抬腿跟在她身后。

    出了陈府, 相里怀瑾驾车缀在送亲队伍后,姜莞与八珍在马车中,连撩开车帘看看热闹的心思也没有。

    马车外大街上瞧热闹的都是男人,看到不干净的东西眼睛会瞎掉的。

    一路停停走走,姜莞安详地躺在马车中睡大觉。她为了看陈十娘梳妆打扮特意起了大早, 这时候已经困得眼睛睁不开了。

    好在相里怀瑾驾车驾得很稳, 让她睡得也极安稳。

    姜莞在迷迷糊糊中胡思乱想,想着他可真得老天厚爱,在他做皇子的时候应当是没驾过车的, 后来又做了狗, 也不知道他这一身驾车的技术怎么就有的。

    送亲队伍行得极慢, 眼看着到县令府张家还要半个时辰。

    相里怀瑾握着马鞭靠在马车车壁上, 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热闹纷呈吹吹打打,看上去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兴趣。

    如果他耳根不是绯色,那就更有说服力了。

    送亲队伍忽然停下,他手上使劲儿勒紧马绳,马儿温顺地踏步慢慢停下。

    队伍最前面被张家小厮拦住, 敲锣打鼓顿时一停。安静与满街的红毫不相称,周遭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

    “快, 赶快将人送过去!”小厮急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家送亲的负责人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张家这样着急,完全没有礼数,快速到了张府,最后受人诟病的还是他们陈家。

    是以他很果断地拒绝:“万万不可, 如此于礼不合。”

    小厮大喘气道:“小郎君要死了,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队伍中立刻一片哗然,负责人脸色一下难看到极致:“快快快快,快走,尽快将女郎送入县令府!张小郎君情况不好了!”

    于是策马扬鞭,送亲队伍立刻以完全不合礼数的速度向张府去。街上只有马蹄声与议论声,再没有方才的热闹声音。

    送亲的队伍像是追命一般,骑马的夹着马腹让马快跑,走在地上的靠两条腿奔跑起来,抬着轿子的轿夫健步如飞。

    坐在轿子里的陈十娘不知道发生了怎么一回事,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头昏脑胀。

    外面是再顾不得她坐得舒服不舒服了,发狠地赶起路。她在颠簸中勉力扶着轿厢,心里害怕极了。然而她连伸出头看一眼怎么回事也不能,如果被人看到她向外张望,那就是她不合规矩,水性杨花。

    本来还有半个时辰的路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一行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张小郎君还没走,他们要先一步走了。

    原先成亲的各种礼数完全用不上,张家的婆子早已候在府门前,花轿一停,她直接进去将人背了出来,匆匆忙忙地向府里赶。

    “郡主,到了。”八珍小心翼翼地叫着熟睡的姜莞,既不忍心将她吵醒,又不得不将她吵醒,怕她错过成亲现场。

    姜莞醒得也快,在马车上睡到底比不得在房中。她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起来:“怎么走得这样快?”

    八珍摇摇头:“不知道,突然便走快了,连吹吹打打的声音也没有了。”她说着从怀中掏出梳子为姜莞把睡乱的头发梳顺,又将她衣服上的绳带捋平。

    “下车。”姜莞打了个哈欠向马车外钻,相里怀瑾在外面一直等着她。

    见她出来他伸手要去扶她,她撇撇嘴避开他的手,自己轻盈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怎么回事?”姜莞一面向内走一面问。

    张府门前瘫着刚才送亲的队伍,一路快跑过来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着有女人光明正大地在外行走,他们身上的疲惫好像都没有了,一个个要竭力支撑起自己去指责姜莞竟敢抛头露面。

    相里怀瑾跟在姜莞身旁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他们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生出畏惧来。明明是人的眼睛,在他们感觉却像是被某种凶兽盯上。

    反正他们进了县令府,县令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们。这么想着,一群人又顺理成章地躺回地上喘着粗气。

    正堂之中,只有陈十娘一人穿着喜服手牵红绸,并不见张小郎君的身影。红绸的另一侧是穿着寻常衣裳的小厮,小厮的怀中抱着只神采奕奕的大公鸡。

    整个正堂虽然用红色装饰点缀,却是没有半分喜气的。堂中安静无比,完全没有真正成亲时应有的热闹,倒像是审讯时的公堂。

    张县令与陈老爷高坐上方,俱绷着脸,生怕下一刻就有小厮传来张小郎君的死讯。到时候喜事变丧事,喜堂变灵堂,两家可就晦气死了。

    “不要等吉时了,速速拜堂。”张县令催促道。眼下堪称是争分夺秒,一定要先让这亲事给成了。

    唱礼的也没听过这种要求,但县令吩咐只好照办。于是他清了清嗓,立刻唱起礼来:“拜堂!”

    陈十娘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人成亲,礼成之后她该从一座楼搬到另一座楼,从此再也不能回陈家了。

    但实际上她对陈家也没有什么归属感,她并不清楚“陈家”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想念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房子。

    不过总之是只能在房中待着的,换去哪里都是一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姜莞站在观礼的人群最后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发自内心地感叹:“他说话是烫嘴么?”

    相里怀瑾眼中染了几分笑意,在她没看到的地方点头附和。

    唱礼的一张嘴开开合合,嘴皮子快速翻飞,催命似的要人快些行礼。

    陈十娘与抱公鸡的小厮手忙脚乱地照他唱得行礼,奈何他速度太快,二人步调不一。

    陈十娘头上蒙着盖头,又从没有过这样急迫的运动,起身的时候一个撑不住跪倒在地。她将红绸拉得一坠,另一边的大公鸡受到惊吓,咯咯哒地叫个不停。

    场上一片混乱,张县令和陈老爷的脸都绿了,显然是觉得丢人丢大发了。

    宾客们也想笑,但这时候笑又很不给主家面子,每个人只能强忍住笑意,脸都憋红了。

    “礼成!”唱礼官看着眼前乱成一团,不由得赶紧宣布礼成来结束这一切。

    听到这两个字,主座上的两个人终于能长出口气,甚至露出在这场婚礼中的第一个笑容来,这算是结成亲了。

    接亲的喜婆将陈十娘扶起,大公鸡也被人抱了出去,场面上才好看一些。陈十娘这就要被喜婆搀下去,回到另一座绣楼上。

    在场众人无人在意新娘子的去向,交口说着些吉利话。

    “女郎和郎君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真是金童玉女,叫人艳羡不已。”

    “好一对有情人!”

    ……

    陈十娘只觉得这些人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了。明明另外那个人都没来,来的是只大公鸡,难道是在说她和大公鸡很般配么?

    还有这些人比她自己还要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成亲的是他们呢。

    陈十娘被带了下去,终于离开了嘈杂的喜堂,她反而很高兴。头上盖着东西,她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景色,只能看到脚下的路保证自己不会摔倒。

    县令府比陈府还要大,陈十娘走了一会儿就累了,不由放软了声音同搀扶她的婆子撒娇:“嬷嬷,我累了,歇一歇吧。”

    婆子一顿,严厉地道:“在外停留不合规矩,少夫人还是随我快快回去。”

    陈十娘只好委屈地跟着她走,脚都要走掉了。

    张家与陈家没什么分别,同样是将楼梯推了过来才能到楼上去。陈十娘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换个地方待着,这里和陈家一模一样,俨然就是另一个陈家。

    或许外面都是这样的,每一家都是另一个陈家,没有什么不同。

    陈十娘也不知道这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心中无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

    她被喜婆扶着在床边坐好,胃中空空,饥肠辘辘。怕成亲时有意外,早上她便滴水未进,又折腾了一上午,这时候早已经撑不住了。

    陈十娘隔着盖头央求道:“我好饿,能给我些吃的吗?”

    喜婆顿时变了脸色,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仿佛她在提什么掘人祖坟的过分要求:“少夫人,小郎君如今病重,危在旦夕,你怎么能有心思吃东西呢?”

    陈十娘愣住,原来她是不该吃东西的吗?可是她好饿啊。

    她在房中饿肚子,喜堂外宾客却已经就坐,预备着开席。众人脸上喜气洋洋,场上一片欢乐的气氛。

    人们已经忘记今日成亲的两个人,不住恭维着陈老爷和张县令,以及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的郡主大人。

    他们已经不会正常地和女人说话,更何况是要恭维一个女人。这实在是太为难他们了。

    好在老天或许不忍为难他们,终于派人来打断这尴尬的场面。

    “不好了,小郎君他要不行了。”

    一直沉默坐着的姜莞眼睛一亮,终于来劲。

    64.  第 64 章   姜莞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

    张小郎君气若游丝地倒在床上, 面色青黑,嘴唇发紫,显然已经是不大好了。

    人们围在床前, 将光挡了个干净,昏昏暗暗的床帐密不透风,更显得张小郎君面色可怖,叫人不敢直视。

    他们不敢看张小郎君,目光落在床头诊脉的郎中身上。

    郎中也不敢看张小郎君, 悄悄将眼别了过去。在他看来张小郎君已经和死人无异, 现在不过是靠一口气活着。

    姜莞坐在门旁,未曾与他们挤在一处,连打三个哈欠, 已经有些困了。

    “我饿了。”她转过头对八珍道。方才在席间她一筷子未动, 嫌弃众人嫌弃得厉害, 而早上起得太早, 她又没什么胃口,于是没吃两口早膳。这时候缓过来了劲儿,便要吃东西。

    八珍摸向腰间,一拍脑门:“今日早起,忘记向厨房要零嘴儿了, 我现在回去拿。”

    相里怀瑾伸出手递来食袋。

    姜莞抬眸看他一眼,也没客气, 将食袋拿过, 在桌上铺了帕子接点心渣,慢条斯理地吃起点心。

    “我,我无能为力,您还是另请高明吧。”郎中诊了会儿脉, 额头上不免因为病情棘手而沁出汗来,实话实说。

    张县令立刻大哭起来:“我的儿!”

    众人跟着陪哭,忙不迭劝慰起他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小郎君已经死了,这时候正在哭丧。

    姜莞捏着点心往嘴里送,被他们哭得食欲都没了,当下眉头一皱:“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再哭要被你们哭死了。”

    她这话极其不客气,却也极其有用,原先的哭声一下子小了下来。众人不免纷纷看她,见她吃着东西,不免在心中对她有所微词。奈何这是郡主,谁也不敢招惹她,只能听她训诫。

    相里怀瑾又送了水囊来,姜莞诧异地看他一眼,觉得他可真是个神奇的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有。

    她接过水囊小口地喝了两口水,这才对着张县令道:“派人去陈家把我的郎中请来。”

    张县令顿时喜形于色,答应下来:“多谢郡主。”这就派小厮去请人。

    他本来也没有多在乎小郎君的死活,小郎君病了这么多年半死不活的,对他来说是个累赘,他还要在众人面前演个慈父,反倒是死了能让他松一口气。

    但这个儿子能让郡主愿意赐个郎中来为他看病,那就是他们张家的荣耀。

    姜莞御用的郎中很快来了,一入门向姜莞打了招呼,便拎着药箱到床前为张小郎君诊治。

    他一切脉,面色顿时严肃起来,低声道:“情况不好。”

    张县令为了表示自己的慈爱张嘴又要痛哭,又想到姜莞的态度,只好讪讪地将嘴闭上,急切道:“拜托您了,您一定要治好犬子啊。”

    郎中叹气:“小郎君已经病入膏肓,我也只能让他多活几日……”

    “那,那就请您让我这苦命的儿子多活几日吧。”张县令为彰自己的拳拳慈父心果断道。

    姜莞眼睛弯弯,唇角愉悦翘起,食指在桌上轻叩。

    郎中便为张小郎君施针。

    众人都是外行,看不出门道,只觉得眼花缭乱,郡主的这个郎中很是厉害。

    一套针术过后,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张小郎君竟然眼皮颤颤,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醒了过来。

    其实大家对他活不活过来并不关心,但是他活过来,众人就有理由吹捧郡主,这才是最主要的。

    “小郎君醒了!”所有人欢呼。

    张小郎君醒转过来,面对一水的欢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明明要死了,这些人在高兴什么。

    零零九不解:“你为什么会救张小郎君?”以它对姜莞的了解,她不是一个会随便救人的人,更何况还是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她才没有这种好心。

    “因为我是个善良的人,不忍心看着别人死。看到别人死了,我就会心痛无比,泪流满面。”姜莞胡说八道,毫不走心。

    零零九压根不信,她要是有这好心,相里怀瑾就不会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真的吗?我不信。”它勇于抒发内心想法,直面姜莞强权。

    “不信拉倒。”姜莞冷酷极了,才不管它信不信呢。

    一群人又要来巴结姜莞,赞她菩萨心肠,床上醒转过来的张小郎君倒无人理会,被冷落下来。

    姜莞毫不心虚地收下一众赞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亲自出手相救。

    一夸一接,其乐融融。讨好夸人的开心,被夸的也开心。

    零零九都看傻眼了,被姜莞的厚脸皮再度惊呆。

    “瞧见了么?都夸我善良呢。”姜莞志得气盈地向零零九炫耀。

    零零九感叹:“一群瞎子。”

    姜莞赞同:“你说的是,的确是一群瞎子。现在他们这样夸我,到了日后想起,只怕死的心都有。”

    零零九一听,就知道她要作大妖了,不免同情起陈留人。

    大婚过后,姜莞也没热闹看了,只派了护卫暗中盯着陈家家庙那里,自己则在陈留四处乱逛打发时间。

    整座陈留都被她逛遍,她脾气虽坏,人却是顶顶聪明的,只走过一遍就能将路记住。

    城中逛遍,她无聊起来,又要找事情做,嚷嚷着要去城外玩。她总是安分不下来的,没事也要找事。

    薛管事听见她要出城就头大,上一次她出城是在安平城,那时候便遇到歹人,被困山中好几日。

    他刚要拒绝,姜莞就闹起来:“我要出城!出城!如果我今日不出城玩我会死掉的,我马上就会无聊到死。”

    薛管事被她吵得不行,只好应许下来:“郡主,你要多带护卫。”

    “好的。”姜莞从善如流,答应得飞快,“我要带着沈羞语一起去玩,她如今身子已经大好,整日闷在屋子里才要闷出病,该出去走走。我昨日看望她时同她说了陈留这里的事,她快要气死了。”

    薛管事嘴角抽抽,忽然想到什么,动了动嘴唇,究竟什么也没说。

    姜莞看出他的意图,微笑起来:“到时候就按我说的做吧。”

    她脸上少见这种神情,当她这样笑时便什么娇纵也没有了,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总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是。”薛管事的神情也变得复杂,低下头去。

    姜莞带着沈羞语坐马车向城外登山去,到了山脚下二人才下了车,徒步向山上去。姜莞的确听薛管事的,带了许多护卫,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但不管有多少人,相里怀瑾都走在姜莞身后。

    沈羞语一面走着一面愤愤道:“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实在让我作呕。不将人当人,他们也不配为人!”

    姜莞不点头也不摇头,笑吟吟地听她愤愤斥骂。

    “可是整座城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在根儿里都是烂的,要将一座城连根治好,太难了。”沈羞语这次没有央着姜莞救人,在姜莞身边这么久,她也学会了从实际出发,认真思考,而不是一味地想做好事不切实际。

    姜莞赞同地点头。

    “我想为她们做些什么,可是什么也做不到。”沈羞语看上去要哭了,是发自内心的自责。

    姜莞转过头好奇又期待地看着她,连路也不看了。

    沈羞语察觉到她的目光,不由一顿,红着眼眶看回去,声音还带着哭腔:“郡主,你看我干嘛。”

    姜莞一本正经:“我等着你哭呢,你怎么没哭?”

    沈羞语被她气到,眼泪都倒流回去了,再没有什么泪意,也不想理她了。

    姜莞笑嘻嘻:“别生气嘛,你换个角度想,虽然不能同甘,但是你可以和她们共苦。等到了京城,你也要入宫。一入宫,你不是就和她们一样,也哪里都去不了。这么一想,你是不是开心多了?”

    沈羞语一下子站在原地不动,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这下是真哭了。

    偏偏姜莞没有丝毫将人惹哭的愧疚,甚至恶劣地看着她哭哈哈大笑。

    沈羞语这下是真被姜莞给弄伤心了,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停不下来,哭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

    姜莞戳戳她,绷不住笑:“别哭了,别哭了。”

    沈羞语可不管她安不安慰,照旧号啕大哭。

    姜莞的话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毫无保留地揭开,让她在毫无准备之时直面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她一直在心中默默回避自己是要进宫的这件事。

    过去或许她可以认命,可一路走来,她不想入宫的心情越发强烈。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想做更多的事。可一旦入宫,她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别哭了,哭得好难听啊。”姜莞嬉皮笑脸,欠揍极了。

    零零九都无言了,姜莞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讨人厌的小姑娘。

    护卫们纷纷扭过头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两个人的互动。他们听到一切,对郡主的恶劣行为见怪不怪。

    只有相里怀瑾一直望着姜莞,深沉而专注。

    “好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再哭我就把你丢在陈留,让你在这给人做媳妇。”姜莞凶巴巴地吓唬人。

    沈羞语的哭声本来已经小了不少,听到她这么说顿时又大声哭起来,比之前哭得还要惊天动地,嗓子都哑了。

    姜莞头疼不已:“好了,给你个机会做选择,你要进宫去享荣华富贵,还是要在外面吃苦受累?”

    沈羞语一抽一抽的,不时打个嗝,说话断断续续:“那自然是要在宫外了,谁愿意入宫。”

    姜莞点点头:“好了,记住你的话,不许哭了。”

    沈羞语也没力气再哭,渐渐停了下来。她听着姜莞的话,咂摸出些什么味,不由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姜莞挑眉:“能做什么?想问就问咯。”

    65.  第 65 章   我喜欢你的眼睛,挖出来……

    自打从山上下来, 姜莞一直提不起劲儿,也不乱跑,反常得紧。薛管事来看望她几次, 见她该吃吃该喝喝,只是不爱捉弄人和出门了,才稍微放下心来。

    晚膳后姜莞照例一个人去散步,出门便撞上相里怀瑾。

    她不高兴地抬眼睨他,不置一词, 脸上分明写着“有事吗”, 都不用她开口询问。

    “保护你。”相里怀瑾一板一眼一字一句。

    “别烦我。”她一把将人推开,迈开腿向外走。

    相里怀瑾远远地跟着她走,依旧是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不会让她感到冒犯。

    姜莞怀里揣着东西闷头走路, 难得没有走两步便嚷嚷着脚疼要回去。

    她今日穿的是件素色的宽松衣裙, 长发上只有一支通体透亮的白玉簪做装饰, 瀑布似的长发一泻而下。她鲜少有这样素净的打扮,平日里都是锦衣华服珠光宝饰,骤然如此,当真让人耳目一新。

    夜风吹动她飘摇的长发和宽广的衣袖,露出她白皙而纤细的手腕。

    她并不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的纤瘦, 她只是骨架子小,即便瘦也不会显得形销骨立, 骨骼被匀称圆润的皮肉包裹, 一看就是娇养大的。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才停下脚步站定,抱着东西抬头看月亮。

    相里怀瑾站在远处默默看着她,难得见到她有脆弱时候。

    姜莞向来是自信而娇纵的,仿佛整个天下都是她的, 全天下人都欠她的。

    少女骤然转身,难得心平气和地看向相里怀瑾:“你过来。”她平常就少有情绪平静的时候,总是在招惹别人,将旁人惹急或是弄哭。眼下她简直不像姜莞,像被妖怪附身。

    相里怀瑾很听她话,说过来就过来,到她面前乖巧站好。

    姜莞眼儿一转,又成了平日里的狡黠模样,转过身指着房顶颐指气使:“带我上去。”

    相里怀瑾从不会问她原因,只会顺从地执行她的指令,这一点让她很喜欢。可惜他是相里怀瑾。

    他握住姜莞的手臂轻轻一跃,干脆利落地带人飞上屋顶。

    姜莞顺势在屋顶坐下,明明是很随性不羁的动作却被她做出了行云流水之美。她瞥了一眼相里怀瑾,很任性道:“你不许坐下,你去下面等着我。”

    相里怀瑾便听话地飞了下去。

    姜莞抱膝坐着,大腿上放着她刚刚一直抱着的酒坛,手臂撑在膝上托腮看着相里怀瑾飞下去。

    他就在房子下方站着默默等她,一动不动。

    她毫无灵魂地笑着冲他招手:“你再上来。”

    相里怀瑾便又腾空飞上来,驯服地站在她身侧。

    “你下去。”她像是从中感受到了什么乐趣,笑吟吟地指挥着相里怀瑾飞来飞去。

    相里怀瑾恍若不知道她在作弄他,又重新从房顶上跳下,站回院子中。

    她目光中带着思索,重新勾了勾手:“过来。”

    零零九觉得姜莞又想出了新的折腾人的法子,她大概会让相里怀瑾跳上跳下一整夜,将他活活累死。

    他又在她身边站定,静静垂眸看她,仿佛在等她下一个命令。

    姜莞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的相里怀瑾像极了狗,一条听话的狗。她眼睛一眨,便敛去所有想法,将眉头一皱,凶巴巴道:“谁许你自上而下看着我的,给我坐下!”

    相里怀瑾老老实实坐在她身旁,顿时一股腾腾热气冲向她,让她觉得极不舒服。她伸出手一把推在他身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推下去:“滚远一点,烦死了。”

    相里怀瑾就挪动身子坐得离她远了些,她在哪里他的目光就在哪里。

    姜莞坐得高,觉得自己离月亮更近,心情好好。她伸出手要摸月亮,大有一种乘风归去的气势。坐在一旁的相里怀瑾下意识抿起嘴,悄悄紧张起来,生怕她抓月亮抓得入神摔下房顶。

    然而姜莞还是很爱惜自己生命的,她脸上转瞬便没了对月亮的神往,淡定地坐在原位慢悠悠道:“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就像月亮一样让人向往,叫人粉身碎骨去追逐也心甘情愿。有时候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抓得到月亮,但是你还是会去捉它,并可以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零零九安静地听她说话,总觉得她话中有深意,又想不到她到底在暗示什么。

    一旁的相里怀瑾不言不语,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明白。

    她忽然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落在他的身上:“你有想要追逐的月亮么?”

    相里怀瑾与她对视,没有回答。

    姜莞从他目光中隐隐感受到坚定和温柔,只觉得可笑。她举起放在腿上的一坛酒向着相里怀瑾晃晃:“会喝酒吗?”

    相里怀瑾眉心微皱:“不要喝。”

    姜莞拍拍酒坛,讥诮道:“你个狗懂什么?杯中之物,能消愁解忧。我就要喝。”

    他执拗地望着她,满脸不赞成,又像是在问她有什么忧愁。

    她无视他的目光,将罩在酒坛上的红绸揭开,浓郁的酒香冲破坛口,让她周身缭绕起一股酒气,未喝先醉。

    姜莞抱着酒坛猛灌一口,立刻呛得眼泪汪汪,酒液顺着她精致的下巴向下淌。她难得豪迈,用袖子将嘴一抹,又要将头埋进坛子里,手臂便被人禁锢住,动弹不得。

    相里怀瑾握着她的小臂不让她继续喝下去,她骤然抬头,凶狠地望着他:“滚。”已然有了醉意。

    他摇摇头,第一次不听她话。

    姜莞便抬头望着他,眼中渐渐有泪光闪烁。

    相里怀瑾一下子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松开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只好笨口拙舌地哄她:“别哭。”

    “骗子!”姜莞的眼睛又明又亮,因着怒火显得愈发灼灼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没有骗你。”他立刻纠正。

    不知是气的还是醉酒,她双颊爬上不自然的绯红,清亮的眸眼泪汪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她更加艳光四射。

    “你还说会一直听我的话,如今连酒也不让我喝,骗子!”她嘟嘟囔囔,已然醉了,摇头晃脑,眼看着就要抱着酒坛滚下去。

    相里怀瑾立刻扑过来一把抓住她,却又怕她讨厌自己,不敢多碰她。他试图同她讲道理:“我会一直听你的话,没有骗你。”

    但人是和醉鬼是讲不了道理的,她将手一松,坛子就要滚落。相里怀瑾另一只手将酒坛稳稳接住,将之放得远了。

    姜莞一直重复着“骗子”二字,眼睫低垂,看上去伤心极了。

    相里怀瑾从来不会哄人,只会向她解释:“从没有骗过你。”

    她骤然抬头,猛地凑近他,因为腿脚不稳险些跌倒,多亏他一直握着她手腕将她拉住才没让她摔倒。

    姜莞拽着他的领子,相里怀瑾怕她又乱动,于是很迁就地向她那边倾斜。

    “那你肯不肯为我去死。”她咕哝着问,喝醉了后问的问题依旧刁钻古怪。

    相里怀瑾伸出手想为她将糊在脸上的头发勾到耳后,又怕她讨厌,究竟没这么做。他点头:“肯。”

    姜莞便甜甜笑了:“真的么?不许骗我。”

    “不骗你。”相里怀瑾认真回答。

    姜莞看着他笑,伸出手覆上他的眼:“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月亮,我喜欢。”

    相里怀瑾的耳朵腾一下热起来。

    “你将眼睛挖出来送我吧,我喜欢像月亮的东西,会好好收着的。”姜莞往他肩上一靠,伸出手指在他闭着的眼上描摹。

    相里怀瑾另一只手握住她这只作乱的手,把她手拿下,缓缓将眼睁开凝望着她:“你喜欢便来拿。”

    姜莞伸出手指要戳他眼睛,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也没退意,任她手指接近,真有将一双眼送给她的意思。

    手指堪堪停在他眼前,她突然将手收回,闷不作声地掉起眼泪。

    她这样默默哭泣比放声大哭要惹人心疼得多,相里怀瑾再度不知所措起来,不免开口问她:“怎么了?”他还以为她是因为没有亲手摘下他的眼珠子而伤心,毕竟按照她平时的性格,酒醉的时候因为这个哭也很正常。

    姜莞两行眼泪顺着面颊落下,声音中并没带着哭腔,反倒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我要去追我的月亮了,即使知道要粉身碎骨。”

    相里怀瑾定定看着她,忽然道:“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粉身碎骨。”

    姜莞眼泪一下子就不流了,因为哭过眼睛看上去愈发清澈。

    她问:“你真的会一直保护我?不会让我死么?”

    “真的。”他郑重答。不管她这时候是不是醉酒后的胡言乱语,这都是他对她的答案。

    “那我相信你,你一定要保护好我哦。”姜莞对他一笑,不是平日捉弄人时的甜笑,也不是算计人时狡猾的笑,而是毫无杂质的一个信任的笑。

    “好。”这一笑之下相里怀瑾的神情都忍不住变得柔和下来。

    姜莞很快昏睡过去,相里怀瑾轻轻抱起她,将她送回房中。

    八珍结结巴巴:“怎,怎么回事?”

    相里怀瑾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床上,低声道:“她喝酒醉了,好好照顾她。”

    “哦,哦。”八珍张口结舌。

    相里怀瑾再看了一眼姜莞的睡颜才离去,不忘将门带上。

    确定相里怀瑾离去后床上原本睡得安详的少女猛然睁开眼坐起,哪有半分醉意。

    八珍正预备着去煮醒酒茶给姜莞,见她醒来更加困惑:“郡主没醉么?”

    “没有,我骗他的。”姜莞理直气壮。

    零零九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装醉,完全傻眼:“那刚才你……”

    姜莞在脑海中打断它:“都是假的,是骗他的。衣裳和头发都是我刻意选的,为了叫他更容易对我卸下心防。哭也是假的。喜欢他的眼睛倒是真的,想要挖他的眼珠子也是真的。可惜他并不能自己挖出来给我,我再去挖你一定会罚我,我便没有下手。”

    零零九被她骗得一愣一愣,有些恼羞成怒:“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当然是要算计他啊。”姜莞哪有刚才的半分可怜,冷静且冷酷,“既然我不能杀掉他,那就只好委婉曲折一些。”

    零零九听不太懂。

    只听姜莞道:“你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么?”

    “是刀?”零零九答。

    姜莞笑出声:“是爱。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爱能让人心甘情愿付出所有。”

    零零九听她语气一派天真地继续道:“让他喜欢,让他爱上,让他心甘情愿地保护,再让他以最痛苦的方式失去。”

    66.  第 66 章   追随亡夫而去

    翌日天还未亮, 张家就传来坏消息。

    张小郎君坚持不住,终于撒手人寰。

    “你早就知道他要死?”零零九看着她难得早起,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吃惊, 不免发问。

    “是啊,就是我派人干的事,我为什么会不知道?”姜莞觉得它好大惊小怪。

    “你派人杀了张小郎君?!”零零九惊声尖叫。

    “当然不会,他那里日日有丫鬟守着,怎么可能现在派人杀他?”姜莞对镜描眉, 将眉尾拉长许多, 愈显张扬跋扈。

    “当日他病重,我叫人去请我的郎中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郎中看似将他救活,不过是把他体内最后一点活力激发出来, 就像人回光返照那样。生命力渐渐用尽, 就该死了。”姜莞语气轻快, 同它解释。

    零零九不解:“那你干脆当日就让他死了好了, 何必等到现在。”

    姜莞将眉画好,又在头上比着一支支钗哪个好看。她极臭美,很爱打扮自己,总要让自己漂漂亮亮的。

    “当日他死了我的人又没准备好,肯定不能让他死啊。”姜莞一本正经。

    今日她十分贴心, 没穿她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过去给人添堵,少见地穿了一身黑色衣裙。黑色无可避免地将她容颜中的艳丽压下, 显得她十分大气。

    相里怀瑾驾车带她到张家, 张府各处已经用白色装饰完毕,下人们个个披麻戴孝,哀痛不已。

    见到姜莞,看上去伤心欲绝的张县令哭得愈发悲痛:“郡主, 小郎他有负郡主厚望,还请郡主恕罪!”

    姜莞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嘴角,几乎要翻个白眼来表达自己的态度。站在她身后的相里怀瑾此时却突然挡在她身前,不让张县令接近她。

    她装模作样地尽力拽了两句文:“这又不是谁之过,只是张小郎君实在可惜,还请您节哀。”她说着说着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但眼下又不是能笑的时候,她只好抿着嘴憋笑,越憋越想笑。

    众人倒没看出她的异样,见她微微低头,以为她在忧伤,便都纷纷低下头,跟着一起忧伤起来。

    人既然已死,自然是不能在家多停放的。转眼间快到夏日,再放久些人要烂了不说,郡主也该走了。

    张家要尽快将张小郎君的丧事办了,这样也好腆着脸请郡主走上一遭,让他们张家门楣光耀。

    张家的灵堂布置得很快,毕竟张小郎君整日里半死不活的,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如今张小郎君死了,那些准备灵堂之事的可算松了口气,终于派上用场了。

    张小郎君被放在棺材中停入灵堂,供人吊唁。

    几日来,张府门前车马喧嚣,前来拜祭的人数不胜数。张家的门槛儿几乎被踏破,虽然是白事,却热闹非常。

    众人虽说名义上是来见张小郎君最后一面,实际上去他灵前为他烧一捧纸钱的人都甚少。大多数人都是走个过场参拜一番,便立刻去张县令面前劝慰起来,以期从他那里多获得些好感。

    不过张小郎君的亲娘一直不曾露面,又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从未与他见过面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

    三日后张小郎君下葬,张家家庙中多出一张牌位。

    身前事处理完,便该处理张小郎君的身后事了。张小郎君没在这世上留下什么,唯一需要处理的,就是他那个前几天刚过门的妻子,陈十娘。

    陈十娘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自打过门她就不曾见过自己那个夫君。对她来说,当真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住。甚至连适应也不太需要的,反正也只是在楼上。

    只是第一日她有些认床睡得并不安稳,伺候她的那个婆子却显得很开心。

    她不知道这人在开心什么,明明她都睡不着觉了。

    后来第二日她不认床了睡得安稳,却在熟睡时被那婆子突然叫起来。

    “少夫人,小郎君他如今病重在床,你如何能安稳入睡呢?”婆子在她迷茫醒来时严肃道,说的话也让她听不太明白。

    陈十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睡觉,她又不认识小郎君,为什么他重病,她不能睡觉?

    但多年来成长的经验已经让她学会不再问什么,而是服从。她只得坐在床上打盹儿,门稍微有什么动静她就要强撑着睁开眼睛发呆。

    婆子看着她未睡的呆滞模样十分满意,口中称道:“少夫人真是忠贞,对小郎君情深似海,听说小郎君生病,自个儿也担忧得睡不着觉。”

    陈十娘只想说分明是这婆子不让她睡,不是她不想睡!

    吃食上亦然。除了第一日她吃饱了,后面几日那婆子都只给她一点点饭吃。她本就还没长大,一天只用这点饭简直饿得心慌,却也没什么办法。

    偏偏那婆子还念念有词:“少夫人思念小郎君,食不下咽,此番忠贞真是可歌可泣。”

    于是送过来的饭一日比一日少。

    直到陈十娘被带去家庙那一日,她已然饿得眼冒金星奄奄一息,需要半靠在婆子身上才能走得动路。

    她被饿得骨瘦如柴,原先丰润饱满的脸一下子尖得不成样子,双颊凹陷,圆而大的眼睛在这张脸上已经不显得可爱,反倒有些吓人了。

    这是她头一次来家庙,还不很清楚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也没有人告诉过她。

    宗祠中立着许许多多牌位,她不识字,借着火光看着这一块块黑漆漆的牌子却觉得心慌。

    除此之外,宗祠中站满了人,形形色色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让她不自在极了,下意识想躲在带她来婆子身后。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陈十娘这个躲闪的动作取悦了在场所有人,他们的神情顿时缓和下来,赞赏地看着这个新丧的寡妇。

    “她知道羞耻,不拿眼看外男,是个心思定的。”

    “看她消瘦至此,想来平日里是思念小郎君思念极了,连饭都不肯吃了。”

    “真是个忠贞之人,怪不得今日要在这里追随张小郎君而去。”

    ……

    众人议论纷纷,虽然都是夸赞陈十娘的话,却让她听得云里雾里。

    她没有不拿眼看外男,她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太害怕了。

    她也没有思念什么小郎君而食不下咽,是那个婆子不给她饭吃,她才会消瘦至此。

    她更没有要追随张小郎君而去,她压根不认识什么张小郎君!

    贞节牌坊是寡妇追随亡夫而去,或是忠贞守节三十年才能有的。若是前者要申请牌坊,则需要衙门以及左邻右舍作见证。一来保证寡妇确实是自愿殉夫,二来更好将此事传扬出去。

    今日众人就是受了张家的邀请,特别来看张家这位少夫人殉夫的。方才他们已经齐齐在张家用了晚膳,吃饱喝足等着看这位少夫人是如何忠贞不渝。

    火光明灭中,宗祠每个人面上的表情看上去都诡异极了。他们对眼睁睁看着人死的这件事上展现出莫大的兴趣,甚至有几分津津有味。

    陈十娘不受控制地发抖,本能告诉她她好像要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她却没有能力去阻止或改变,只能无力地接受一切。

    有下人搬了梯子和桌子来,他们一人扶着梯子,一人爬上梯子,一甩手上结实的白绫,白绫穿梁而过,另一端垂下。

    小厮手脚麻利地将两端牵起,打了个牢固的结。

    这下万事俱备,只欠陈十娘。

    陈十娘胆怯地看着那个长形的圈,好像预见到那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婆子的声音适时在她耳边响起:“少夫人,时辰到了。”

    陈十娘心尖一颤,不由地问:“什么时辰到了?”

    婆子笑笑:“您为小郎君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如今终于有机会能结束这一切,您难道不想这样吗?”

    陈十娘顺着她的话想,一下子欢喜起来。她可以结束一切,吃饱睡足,实在太好了。

    婆子看她面露欢喜,当下忍着要斥责她不许这么笑的念头继续哄她:“少夫人,只要你将头伸入那套中就好了。”

    两个人在这边低声耳语,不叫旁人听见,不免让一群看热闹的质疑。

    “她们在说什么?难不成少夫人不愿意了?”

    立刻有张家人出来反驳:“胡说八道,分明是少夫人要交代遗言。少夫人脸皮这样薄,有什么不与婆子说,难道要和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一般将话都说给男人听吗?”

    众人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看着陈十娘的眼神重新缓和下来。

    陈十娘这几日实在被折磨惨了,睡不好觉,吃不了饭,困饿交加下她已然有些神智不清,被婆子说得心动。

    只要钻进那个圈里,就不会再吃不饱睡不好了。

    在众人期待鼓励的目光中,陈十娘怯生生地由婆子扶着爬上了桌,伸手去够那条白绫。

    婆子立在一旁,就等着陈十娘将头伸进套中吊起便把桌子挪走。

    众人便提前吹捧起这行为:“真是可叹可敬!”

    像是在迎合着他们的吹捧,外面忽然一片亮堂。

    众人一讶,以为是上天显灵,也来赞赏这样的行为,就发现张家家庙也着火了!哪里是什么上天显灵,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我家家庙!”人群一下子乱了,逃命的逃命去也,咒骂的咒骂起来。

    陈十娘冷不丁清醒过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握着的白绫,不明白自己是要做什么。

    下一刻她便见着有人冲进家庙中向着她来,将她一把从桌上拎了下来,带着她向外跑去。

    天被烧得红彤彤的,陈十娘这才发现所有家庙都着火了,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烈女被抢走了!”有人瞧见陈十娘被带走,高声叫道。

    67.  第 67 章   那是姜莞

    整座陈留笼罩在红色中, 熊熊火光让之亮如白昼。

    座座家庙无一幸免,全被烧得不成样子。人们纷纷从家中赶出来救火,却为时晚矣, 整座城乱成一锅粥。

    但对陈留人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救火,而是抓人!

    他们的烈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不明人掳走,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陈留城不能有一个女子失踪,更别说是被人带走的。

    张县令站在火海之中几乎咬碎一口牙,他指着人影消失的方向顿足大喊:“都给我追!让陈留所有官兵一同去追!”

    陈留人在这时候空前团结起来, 自发地回到家附近地毯式搜寻, 连一只虫子也不放过。

    县衙中的官兵们同样动起来,城门关闭,要将一切问题都锁在城中解决。

    陈十娘被人拎着脚不沾地地跑, 心要从喉咙中跳出来。纵然四下喧哗吵闹, 她并不知道是谁把她抓走了, 却也没有吵闹哭喊, 而是用一双眼渴求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原来院子外面这么大啊。

    不知走了多远,她被人往地上一放,头晕目眩,直接倒在地上。

    “你打她啦?”一道熟悉的女声在陈十娘耳边响起,她本来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 听到声音猛然抬起头,又因为长期没吃东西、动作太猛而干呕起来。

    “没有。”另一道男声十分冷静, 细听还能发现他语气中的无奈。

    “你怎么这么惨啊?”三人此时在一道狭小的暗巷中, 相里怀瑾跑得飞快,人员还没搜到这里来,姜莞便有空作弄她。

    “她差点吊死。”相里怀瑾实话实说。

    姜莞瞪大眼睛:“你竟然这样蠢?你要为了那个短命鬼死啊?早知道不救你啦!”她单手摸着将巷子口挡严实的马,满脸不可思议。

    陈十娘这才回过味儿来, 若是没这一场火,若是没人救她,她刚才就吊死了。可她不大明白“死”的意思,因而还是迷茫的,但她知道姜莞对她好,因为姜莞带她看了外面的世界。

    她虚弱地道:“谢谢。”又对姜莞露出个拘谨的笑。她目前还受上次婆子教训她的影响,不敢大笑。

    姜莞向相里怀瑾伸手,相里怀瑾会意,将零食袋子放在她掌心。

    “快吃,吃完还要逃跑。”姜莞弯腰将零食袋子塞到她手中,看着她动作慢吞吞的,便蹲下帮她将袋子打开,把点心送到她嘴边。

    陈十娘被教养地要小口小口吃点心,但饿急了,也就放下规矩,往嘴里狂塞食物。

    姜莞看着她大口吃东西的样子笑得更开心,又将水囊丢给她:“喝水,别噎死了。”

    陈十娘又喝了水,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又有了力气。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吃得这样饱过。

    相里怀瑾侧耳听着外界声音,远处有马蹄声。他立刻严肃起来:“城门要关了。”

    “走。”姜莞二话不说,十分果断下命令。

    相里怀瑾翻身上马,一手将姜莞提上来在身前坐好,再矮身将陈十娘拎起,放在姜莞身前。

    他单手一拉缰绳,另一只手扬鞭一抽,马儿飞快地跑起来。

    陈十娘手中紧紧握着点心来缓解自己的害怕,她不想再回去。

    姜莞则拽着陈十娘,以免她掉下去。

    多亏陈留城中只有男人能走动,宵禁时间也晚,县令的命令未到,城门还没关。

    路上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看得一恍惚,尚未看清全貌三个人便跑远了。

    他一路策马狂奔,很快到城门处。

    城门守卫看着远方奔向的人马来势汹汹,直接站在城门口要阻拦。

    “坐好。”姜莞同相里怀瑾齐声道。

    陈十娘紧张地抓起马脖子上的毛,人几乎要贴在马头上。

    姜莞脚一踢马身侧挂的弓,弓打着旋儿飞起,落在她掌中。她弯身从箭筒中抽出箭来,张弓搭箭,箭尖直对着其中一人,手指一松。

    箭直直射出。

    二人吓得一抖,下意识散开。

    相里怀瑾抓住这一瞬间飞驰而过,硬生生从二人中间挤了过去,一路出了城门。而箭干脆利落地钉在二人脚边,叫人倒抽一口凉气。

    “没中。”姜莞不大高兴,握着手中弓道。

    “很厉害,他们都吓跑了。”相里怀瑾远不及薛管事那样会夸奖人,却还是及时鼓励。

    一出城外,相里怀瑾速度不减,策马疾驰。

    马背颠簸,陈十娘从没坐过马,连走动都少,刚刚又吃了东西,胃一阵阵绞痛,抓着马毛的手都使不上劲。

    若不是姜莞刚刚射箭以后重新抓着她,她此时只怕要滚远了。

    陈十娘已经坚持不下去,但是绝不想被抓回去的,因而强忍着不出声,只盼着能跑远一点,再远一点。

    姜莞感受到身前的小姑娘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皱起眉道:“停一停,她情况不大好。”

    相里怀瑾立刻勒马停下,陈十娘再坚持不住,颤抖得愈发激烈。

    “先把她弄下去。”姜莞吩咐。

    相里怀瑾便跳下马,将陈十娘搬了下来,又扶着姜莞从马上下来。

    陈十娘一直奔波倒罢了,骤然停下,再坚持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张脸惨白无比,整个人不住抽搐。

    姜莞立刻离她离得远远的,捏起鼻子:“噫,好恶心。”

    陈十娘扶着树吐了个昏天黑地,眼前有金星打转,看这模样就是再走不得的了。

    城中人不知什么时候会追出来,停在这里就是等人活捉。

    姜莞待陈十娘吐得差不多了才捏着鼻子过去,瓮声瓮气:“你怎么样?”又从相里怀瑾那里要了水囊递过去让她漱口。

    陈十娘接过水囊的手哆嗦得厉害,水囊在她手上跳来跳去,几次都抓不稳。

    “看样子她没法继续走了。”姜莞拧眉,很显然陈十娘的身体决定了她不能再前行。

    她抬眸看向相里怀瑾,相里怀瑾正好也在看她。

    目光相撞,姜莞做决定:“你骑马将人引开,我带她走。”她话说得明明白白,就是要相里怀瑾去做诱饵引开追兵。

    相里怀瑾毫无怨言,悉听吩咐:“好。”他觉得自己做诱饵也没什么,只是不放心她。

    或许他目光中的担忧太过明显,即使他什么也没说,姜莞却读懂了他的目光:“城中事务处理完毕薛管事就会出来接我们,到时候就没事了。我带她到山上去躲着,山上树木茂密,又是夜里,不易被发现。”她难得同他解释许多。

    又或许是今日两人并肩作战让关系缓和不少,姜莞冲他笑笑,从袖袋中摸出枚小东西示意他:“如果有危险我就吹哨子,你来救我。”她这话就是在安慰人了,一旦分开二人距离甚远,他又如何能听到她吹哨子。

    相里怀瑾深深望着她,最后轻轻点头。

    姜莞将尚在抽抽的陈十娘拉起来,半拖半拽地带人向山上走。

    陈十娘也知道如今不是拖后腿的时候,咬着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跟着姜莞一起走,不让她有更大负担。

    相里怀瑾翻身上马,目送姜莞带人离开。直到再看不到,他才慢慢转回头继续策马前行。

    那些城门守卫看到他们骑马逃走,必然会沿途按照马蹄印迹追踪。不出意外,姜莞不会有事。

    姜莞与陈十娘在山间小径上摸黑前进,怕将人引来,二人只能凭借皎洁的月光视物。

    陈十娘从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也没有走过这样的路。她不曾见识过危险,因而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虚弱过后反而看上去很兴奋。

    姜莞侧目见她好奇地看着周围一切,嫌弃:“有什么好看的,和你一样丑。”

    陈十娘的声音中满是快乐:“没见过。”

    姜莞嗤笑:“没见识。”

    陈十娘也不生气,抿着嘴笑,只看自己经过的花花草草。无论它们好不好看,她都觉得好看极了。

    “我以后不用回去了吗?”陈十娘拖着腿走着突然问,孺慕地看向姜莞。

    姜莞问:“你还想回去啊?”

    陈十娘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想,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就算是死,她也想死在外面,而不是死在那个小院子小房子里。

    看过外面的世界,又怎么能容许自己继续坐井观天。

    她们两个踏青似的一面说话一面往山上走,陈十娘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她张嘴还要说话,就被姜莞拉着藏在灌木里。

    这一片在水患后已然长出了郁郁葱葱的新灌木,又是夜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人。

    “衣服脱掉。”姜莞低声道。

    陈十娘脸一下子红了:“啊?”

    “一会儿会有人追上来,你就躲在这里不要动,之后会有人过来接你。”姜莞已经开始解自己的外衫,看她不动,催促,“快点,笨手笨脚的。”

    陈十娘被催着宽衣解带,察觉到她话中信息:“那你呢?”她依赖姜莞依赖得紧。

    姜莞捡着陈十娘脱下来的衣服换上,对她道:“你将我的衣裳穿好,我去把他们引开。”

    陈十娘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不想她走:“你别走,我们一起躲着。”

    姜莞已经将陈十娘的衣服换上,低头看着她要哭出来的模样,凶巴巴的:“我有事要做,不要打扰我,不然揍你。快把我的衣服穿上,冻死你得了。”

    陈十娘被逼着抽抽噎噎地换上衣服。

    陈十娘今日穿得孝服,一身白在夜里格外显眼。如今这身白到姜莞身上,更显得她姿容俏丽,凄艳极了。

    “在这藏好,不许乱动,若乱动被人发现,我便再也不理你了。”姜莞凶她,在她身上撒了不知名的粉末。

    陈十娘眼中包着泪,默默藏好,眼睁睁地看着姜莞雀跃地跑远。

    零零九这时候才出声:“姜莞,你真的疯了。”

    姜莞一面向外走一面笑嘻嘻的:“你头一天知道我疯么?”

    ……

    相里怀瑾骑马行得并不快,存着刻意让人追上来心思。只是一盏茶时间过去,不见任何追兵的踪影。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夹马腹折身回去。

    马是没法上山的,他在山脚下弃马转步行,在林间飞快奔跑。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他能看到一束束火把的光。

    相里怀瑾浑身发冷,向着火光而去,那是山顶方向。他敏锐地听到人声、脚步声、犬吠声。

    以及尖锐的哨声。

    姜莞!

    那是她在求救。

    他们用犬寻人,当然追不到他那里去。

    相里怀瑾几乎要飞起来,已经看到前来搜寻之人的背影。他们看上去并不兴奋,反而相当恐慌。

    相里怀瑾一把穿过人群,就看到一抹白影自断崖一跃而下。

    虽然那并不是姜莞出门时穿的衣服,但那背影他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姜莞。

    68.  第 68 章   忠犬结局篇之管事视角后……

    “还不曾找到人吗?”薛管事埋头在文书上书写, 见护卫入内,搁下笔问道。

    “不曾。”护卫摇头,“自从当夜小瑾浑身浴血将陈十娘送回, 他再没有出现过了。”

    薛管事叹息:“罢了,让人都回来吧,不必寻找。”是他执着,那孩子眼见着郡主从崖上跳下去,大约伤心惨了。

    “是。”

    “城中最近如何?”薛管事又问。

    “还有许多人不服, 抱团在一处闹着要恢复旧制。”护卫汇报, “不过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郡守铁了心要肃清陈留风气,绝不会对他们妥协。”

    薛管事冷笑:“那可是郡主用一条命换来的, 他自然不敢再包庇妥协。”

    护卫垂下头, 眼中是深深的哀痛。

    薛管事余光瞥见他神情, 面色不自然了一瞬道:“你先下去吧。”

    待护卫走后, 薛管事长出口气,不由得苦笑摇头,行到窗前透气。如今郡主府的车队已经从陈家离开,住入客栈。

    陈家当前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张县令已然倒台,被下大狱。太守亲临此处, 事必亲躬,整治陈留。

    客栈楼高, 视野开阔。薛管事凭窗远眺, 不远处陈留城中所有家庙付之一炬,皆成废墟,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

    陈留一夜,不止家庙没了, 陈留人的信仰跟着一起被烧没了。所有的顽固不化被最暴力的手段毫不留情摧毁,一切新生在废墟之上重新生长。

    云中郡主姜莞用自己的死叫当地郡守再不能推脱包庇,将陈留遗风旧俗连根拔起。

    薛管事不由回想起当日郡主找上他时。

    “在陈留数日,您也看清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彼时姜莞并不端正地坐在桌前,面前摆着各种各样的干花瓣。她双指捏过花瓣,轻轻一撕,花瓣便发出嘶啦一声,听起来很是减压。

    薛管事亦厌恶此地,重重点头。

    “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顺便呢,可以帮这些倒霉的陈留人一把。”姜莞似笑非笑道。

    薛管事郑重其事:“郡主宅心仁厚。”他当时真以为郡主是嘴硬心软,不过是想救这些可怜人又拉不下脸来。

    姜莞很明显看出他的想法,正经解释:“我是真有正经事要做。”

    薛管事露出一个微妙的神情:“是,您有正经事要做。”更显得他不相信姜莞的话了。

    姜莞烦躁:“我真有事要做,这件事呢,需要我去死一死。正好,我的命很有价值,不说别的,让本郡太守出面还是绰绰有余。陈留的问题严重,我们也不能越俎代庖占山为王,直接将所有人都办了,那样就是造反。虽然我讨厌姜琰讨厌极了,但造反实在太累,要统筹计划招兵买马,烦人得很。整天辛苦,人会老得快。”

    她说着说着就跑题跑得十万八千里远,急忙纠正回来:“这里的人古板得很,让更大一级的官来压他们就好。过去这么多年,历任太守能一点也不知道陈留城中的情形么?只不过是不想管罢了。说不定他们也想这么干,只是习俗哪里是朝夕就能形成的呢?我自然可以以郡主身份逼太守来,但我又不能日日在此处,走后他是阳奉阴违我也懒得管他,但难免让有了希望的人再失望。我是缺德了些,也不想白做事。”

    薛管事听得认真,心中焦急起来。听郡主的意思竟然是真要去死。

    这世上有什么事要死了才能做的?

    “但如果一个郡主被陈留的陋习活活逼死,那样太守才不得不下狠手来让陈留恢复清明。”姜莞不紧不慢道。

    薛管事不赞成:“郡主,你何至于为他们做到如此地步。”他虽然也同情陈留百姓,但要用郡主的命去换,他不能苟同。

    姜莞翻了个白眼:“顺便,只是顺便,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薛管事斟酌词句:“不知郡主有何要事要做?我也好安排下去。”

    “我要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你们去不得。”姜莞笑笑,“我要脱身,假死是最合适的由头,正好让那宦者回宫复命也有个交代。沈羞语也不想进宫,就叫她一道死了吧。”

    薛管事意会,原来郡主是假死并不是真死,心下坦荡许多:“郡主孤身一人做事恐怕不便,不若带上小瑾?”

    姜莞似笑非笑,纤长的指甲在桌上轻叩:“我就是要他亲眼看着我死呀。他跟我一同去,我死给谁看呀。”

    薛管事愣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直觉得郡主对小瑾的态度格外差,没想到不是错觉。

    虽不知郡主与小瑾哪来的仇,他又欣赏小瑾欣赏得紧,但他自然还是向着郡主的。

    “那……当如何做?”薛管事知道郡主心意已决,“还请郡主示下。”

    姜莞便娓娓道来她的计划。

    自她见了陈十娘与陈家二少夫人后便有了计策,即借陈十娘之事,将整个陈留掀个底朝天。

    陈十娘代表了陈留城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一个陈富绅,一个张县令。更巧的是她要嫁的张小郎君是个时日无多的。加上陈留推崇贞洁,以及林六女郎的事,张小郎君若是死了,陈十娘的下场完全可以窥见。

    同样是被哄着去自尽。

    姜莞要救陈十娘,根本目的就是要与陈留城中最大的势力为敌,将事情闹得最大,好达到最后的目的,即郡主看不惯陈留陈规陋习出手搭救被人哄骗自尽的女郎,被逼自尽。

    这样整个陈留不倒也要倒。

    为张小郎君施针的郎中是她预先已经安排好的,张小郎君的死完全在她计算之内。她预先出门以游玩的名义将山上地形摸透,并提前准备了跳崖用的工具。

    陈留的火是她派人放的,她甚至留了许多破绽让那些搜寻的官兵好找到山崖上。

    她早已派人回云中多调护卫过来,又遣人以她的名义请太守来,保证太守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死讯。

    她知道相里怀瑾对她不同,却不敢保证相里怀瑾是爱她的。她没有办法置相里怀瑾于死地,但是让他心痛一痛还是很有把握的。

    她刻意装作醉酒,要他向自己再三保证会保护好自己。救陈十娘后与他分别时,她用哨子做引,让相里怀瑾一直记着她吹了哨子就要来保护她。

    相里怀瑾心思缜密,发现不对就会立刻折回。尽管她不知道她吹哨子时他能不能听到,但陈十娘总是能听到的。

    只要他回到山上,就算没有听到她吹哨子,没有亲眼看着她跳下山崖,他总能从陈十娘那里,从其他人那里知道她被逼死。

    而他,没保护好她。

    他哪怕对她只是星星点点的好感,也要为此而愧疚之至。

    古有瞽叟欲放火烧舜,舜双手执锥形斗笠自房顶跃下安然无恙。

    姜莞前三世时在外游历,也在民间卖艺人那里看到同样从高处落下让人毫发无损的玩意儿,这次便用上了。

    她一跃而下,实则安全飘到崖底,早随着前些日子到陈留的护卫们一道离开。

    担心有人下来查探,她特意让人带了包碎骨头来,又将陈十娘的衣裙脱下撕成碎片染了颜色丢下,造成一副她被野兽吞吃的假象。

    云中郡主姜莞死了,她的护卫如野兽般将山上把她逼死之人几乎屠戮殆尽,只余二三重伤活口作为证人。

    门被敲响,薛管事从那夜相里怀瑾带回陈十娘时的最后一眼中惊醒。他如今想起那一眼仍然心有余悸,他从未见过那样悲伤的眼神。

    那之后,小瑾便不见踪影。

    薛管事收敛神思将门打开,是护卫。

    “管事,太守那处理布告已出。”护卫陈述道,“太守照您所说,抄没各家各户资财的十之有七用于为各家女子瞧病,并兴办女学、女医馆、绣房等等带她们休养过来愿意者可自食其力。并从其余各郡召来寻常女子来教她们正常生活。各家不得再拘禁女子,发现者杀。需和离者尽快和离,夫家不得阻拦……”絮絮说了许多。

    “张、陈二家以及参与追捕者族内三代除了可怜女子外皆被斩首,不少酸儒在衙门前大哭,求个公道。太守要斩几个人示众外便没了声音。太守让我问您做的可还好?若是还好,请您千万不要将郡主之死告到皇上面前。”

    薛管事心内嗤笑,平静地点点头:“告诉太守一直照此执行,若他有其它心思,我会立刻入京告他谋害皇室血脉。”

    当今皇上姜琰是个疯子,这一招也是郡主交代他的互相交换,不然一郡之守哪有这么容易听话。

    而郡主也不希望她的死讯声张,毕竟她的两个目的已然达到,日后还要用这身份作威作福,一切倒是安排妥当。

    护卫领命离去,沈羞语同丫鬟换了男装来与他辞别。

    “沈女郎。”薛管事瞧见沈羞语不由头疼,这位也是蒙在鼓里的,自郡主死讯传出后日日以泪洗面,偏偏他又暗示不得,实在罪过。

    沈羞语双眼肿得不像话,嗓音喑哑:“管事,我已经听了陈留的布告,放下心来,如今是来同您告别的。”

    “沈女郎往哪去?我派护卫送你。”

    “那就有劳管事了。”沈羞语字不成句,又带了泪意在话里,“我要去安平。如今对外来说沈羞语已经是个死人,我些许认得几个字,想回安平为女学出一份力。”

    薛管事肃然起敬:“是。”

    沈羞语又问:“郡主当真不在了吗?”

    薛管事咬牙点头。

    沈羞语一个哭腔迸出,抽抽噎噎:“我先走了,管事。”

    薛管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再次长叹一声,陈留的女子得到解放,沈女郎也因此不必入宫,陈十娘更是免去一死,这些都是好事。

    69.  第 69 章   相里怀瑾视角一

    相里怀瑾醒来时记不起过去, 看不见未来,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一条狗。

    他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做一条狗。至于尊严什么的, 他都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他是狗,虽然他和周围其它狗长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被拴了链子关在狗笼中,四周都是嗷嗷乱叫的狗,他是其中最安静的。他本能地换了姿势趴在笼子里,和其它趴着的狗姿势一模一样。

    就连护着鼻子的动作也如出一辙, 这是狗身上最脆弱的地方, 一般咬架时都下死嘴往这里咬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大概因为他是一条狗。

    豢养他们的狗贩中途休息喂饭时见他像见了鬼:“你在耍什么花招!”

    相里怀瑾懒散地掀起眼皮看这人一眼,他是狗啊, 耍什么花招。虽然他能听懂这人在说什么, 但他下意识清楚狗是应该听不懂的, 于是直接无视之。

    他这个态度让过来喂饭的狗贩子愈加惊慌:“你不要以为你装狗, 我们就能放过你!”

    这人太大惊小怪。他本来就是一条狗,什么叫装狗。

    狗贩子叫了他们中的头领过来,头领和狗贩子一样,张嘴就是:“你以为你装狗我们就会放了你?”

    他就是狗,为什么总说他装狗。

    相里怀瑾不大高兴, 狗一样冲着二人龇牙。

    狗生气的时候都这样,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更加崩溃, 指着他破口大骂, 非说他耍花招。

    他被扯着链子从狗笼中拖了出来,他们直接将他身上的碍事的布扒去,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他张嘴打了个哈欠, 总算把这破东西拿走了,这东西一直拘着他,让他很不自在,这下好了。

    他们没从他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反应,愤怒起来,开始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他。

    狗疼的时候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他冲着二人狂吠,把两个人更气了个半死,说着些他还在装之类的话。

    一群傻/逼。

    可惜狗不会骂人。

    他们将他打得疼,他也不示弱,直接趁他们不防扑上去,将其中一个的脖子撕去一块肉,差点将人给咬死。那肉又臭又腥,但他还蛮饿的,也没讲究,嚼吧嚼吧给咽了。

    他被人强行拉开,还没吃饱,然而就挨了两脚。他嗷嗷叫两声作为辱骂,就被人关回笼子里。

    别的狗都有饭吃,他没有。

    狗贩请了郎中来给自己治伤,又把郎中带到他面前来。他听得懂人讲话,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狗不该懂,他就当作不懂。

    他故意跟人作对,那郎中一来他就大叫,将人吓得落荒而逃。

    挺好的,这下连水都没得喝了。

    这些人并不让他死,却用尽各种手段折磨他,他很快遍体鳞伤。一开始他还有劲儿和他们较劲儿,后面很快开始摆烂。即便如此,这群人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们途径城镇卖狗时总要将他推销一番,人类最爱围在他面前指指点点,还不买他。

    这群人总要用很同情地语气说他可怜,好好一个人变成了这样,眼里却都是看热闹的恶意。

    他都懒得理这些人,狗对人类情绪最敏感好不?他们不会以为嘴上说着他可怜,他就真会傻不拉叽地亲近他们吧?

    没人买他。人们说着他可怜,实际上却对他避之不及。有几个问价的,最后只说一句真当狗卖啊,也没人买。

    他又不贵!而且比其它狗都厉害,怎么回事呢?

    后来也有人要买他,狗贩子将他卖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当一条看家忠犬了,狗贩子却直接杀出,将买他的人杀死,把他又抓了回去。

    如法炮制数次后他发现有部分买他回去的人也的确没把他当狗,这群人和狗贩子惨烈一战,双方皆死伤惨重,狗贩子这边人更多,赢了。

    狗贩子越来越变态了,只要不让他死,不给他水喝不给他饭吃都是常态,鞭打他更是家常便饭。

    打就打吧,他甚至觉得这些人脑子怪简单的,只会用鞭打这一种法子出气。换他来折磨他们,肯定花样百出。

    他们怒急时会要求他和别的狗厮杀,但他每次都是赢的那个。

    他不再吠叫,用安静来保持体力。但伤口的恶化以及长时间被关在笼子里,他的身体还是受到了很大损伤。

    狗贩子也遇到过多次袭击,皆被挡了回去。他坐在笼子里看双方人马打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狗贩子的人数比他平常看到的要多上这么多,还好他没想过逃跑。

    最主要还是因为他被拴了链子,压根儿跑不掉。

    狗贩子每次受到袭击后都要拿他出气,还要说些奇怪的话,什么鱼饵,钓鱼。

    他是狗,他听不懂。

    越走,他们遇到袭击的频率就越少。

    直到有一日,有人又要买他。

    那人一过来他就感受到了,狗的感觉总是非常灵敏的,他从未见过出场阵仗这么大的人。许多人铸成人墙将她围在中央,这是否太过娇贵?

    然后他就听到她说了第一句话。

    “好难闻。”

    很好,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其实他也不太受得了这个鬼环境。但狗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又跑不掉,改变不了它只能适应它。

    隔着笼子栏杆的缝隙,他偷偷抬起头透过长发细致地打量着她。

    在破败老旧的城中,一群灰扑扑的人中出现一抹亮色。

    哇,是仙女耶!

    真不是他以貌取人,是她长得太好看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姜莞,彼时他还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后面无数次回想,只能说一句大约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

    而且她是第一个真的把他当狗的人,而且看样子有把他买回去的意愿,他一定会好好表现!

    然后他发现有点不对劲,仙女怎么会说“把牙齿都拔掉就不会咬人了“这种话呢?好像误会大了。

    他被牵出来和黑狗厮杀,当然是他赢了。

    他靠自己的实力被买走,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慧眼识珠的嘛!

    很快他想起来买走他那些人的下场,他决定还是不走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小女郎说话虽然不中听,但他也不想害这么好看的人白白死掉。听她说话,就知道她这一辈子顺风顺水,没遇到过什么挫折。

    于是他咬着狗贩子的裤脚不走,任狗贩子怎么打他也不走,把狗贩子气了个半死。狗贩子平常没见他这么忠心过,分明就是故意拆台。

    不过他还是被买走了。

    买他的小女郎看上去很有钱,手下配备的装备也很精良,相里怀瑾被安置在客栈的柴房中如是想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做出这种判断,就像会做狗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吃了人家给的食物,喝了人家给的水,也决定报答一下他们,在客栈叫了整宿提醒他们狗贩子的人会过来下毒手。

    外面看守他的人确实警醒了一夜没睡成觉,不过看上去并不感谢他。

    他是条大度的狗,没有收到感谢也没关系。

    但这群人想让他闭嘴,那就太笨了,他在提醒他们啊!

    某种情况下来说他也是条很叛逆的狗,是那个小女郎出钱买的他,他对其他人并不大在乎,也不听他们的。

    他们要来打他阻止他叫,他就咬人。当然,看在那小女郎的面子上他的力度轻了许多,不然这些人的手都要没了。

    闹了不知道多久,小女郎带人来了。

    他这么闹有没有想见一见她的原因呢?他也不知道。

    小女郎在为难人,他津津有味地听着,不知不觉忘记继续叫唤。

    糟糕,不能让人看出来他能听懂人话!为了不让人看出这一点,他用尿尿掩饰。假装自己忘记叫唤是因为尿了。

    但是事情好像变得更加糟糕。

    被她带来的那个人直接夺门而出,众人都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而她被气得要阉了他。

    草。

    他是想掩饰自己没听懂人话来着,结果他们好像压根没注意到,这下他真成变态了。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故意的。

    小女郎气得再也没来见过他,大约他实在让她在同伴面前狠狠丢了一把脸。为了弥补过错,他很配合她的护卫,成了一条较为听话的狗。

    训他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中年人类,给他治伤,给他吃饭,他虽然很狗,但也愿意给他两分薄面。他们都叫他管事,这是他做狗以来第一次对他好的人。

    终于,他有机会再见到她。

    这次他表现得很好,管事让他坐他就坐。他正以为自己能得到夸奖,扫兴的来了。

    狗贩子改头换面重操旧业。都说狗改不了吃屎,他看狗贩子也一样。非要绑他回去干嘛呢?一手交钱一手交狗,本来合法的买卖非要搞得这么不正当。

    他生气了,随这些人一同冲杀,成了一条很威风的狗。

    这群人也没拖后腿,这是他被买之后头一次没被抓回去。

    能把狗贩子打成这样,小女郎身份不一般。狗贩子踢到铁板了。

    不一般的小女郎亲口下令将活口全部杀掉,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感觉确实没错,她好像真不是善良的小仙女。

    70.  第 70 章   相里怀瑾视角二

    相里怀瑾琢磨着要不要趁乱逃跑, 于是装出一副六亲不认的凶狗模样,打算趁众人不备溜之大吉。

    但喂养他的管事笨拙地试图安抚他,让他安静下来, 他又觉得这人还算不错,他跑了这人应该很伤心,于是给他分薄面回笼子了。毕竟这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嘛,他们做狗的讲究的就是一个知恩图报。

    反正去哪都是当狗,干脆在这当好了, 有吃有喝还有漂亮女郎看。这群人还打得过狗贩子, 他不会再被带回去卖来卖去。

    那管事实在是个善良多余的好人,还给他叫了郎中。

    不过他是狗,用不着人类的郎中, 于是他义正严辞地把郎中给吓跑了。

    管事话很多, 一面给他上药一面跟他说话。他听得昏昏欲睡, 很想开口让管事闭嘴, 可惜他作为一条狗不能说话。

    他只是一只狗,人为什么要和狗说这么多话,不知道狗不想听吗!

    直到管事说到那个小女郎时他才勉强打起精神听起来,听到她小时候惨兮兮的,他莫名其妙很有共鸣, 就像他过去也很惨一样。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狗本就是靠直觉生存的一种动物, 这管事既然求他保护一下小女郎, 那他就勉为其难地保护一下吧。

    还有,原来她叫姜莞。

    很好,他决定叫她偷偷叫她莞莞。

    次日莞莞带他上山打猎,狗贩子又纠集人马过来埋伏。他颇愧疚, 要不是他,她也不必涉险。

    其他人阻拦狗贩子一行人,他被她的手下拖着开路,其实他很想告诉他们一声别带着他跑就好了。越带着他跑,狗贩子越要追。

    莞莞看上去倒没害怕,他立刻表现自己,将狗贩子们通通咬死。

    他觉得自己不要太帅,简直是世界上最帅的狗。

    他回头看她,打算让她记住他的风姿,正好看到她背后那片山上向下落石。他想都没想就将她扑开,山轰然倒塌。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就被她一耳光打懵。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别说他是一条有脾气的狗。他气得把她丢下,自己跑了。

    他离开后又想到薛管事的话,看在她花钱将他买下的份儿上,他决定再救她一次,等从这里出来,他就逃跑!

    相里怀瑾折回救下倒在雨里的姜莞,又觉得她晕倒时候的样子好可怜,让他想到过去他身边好像也有谁这么可怜。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醒过来的时候他立刻察觉,但他装不知道。他还记得她打他的事,他是条记仇的狗,不要理她。不过他能夜视,偷看她笨手笨脚摸黑走路的样子感觉她还蛮可爱,多亏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

    然而他不理她,她却过来欺负狗。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口咬上她手腕警告她他可不是一条好惹的狗,附赠一声虚张声势的狗叫。

    她终于老实了,傍火而眠。

    尽管他也很冷,但他才不要和她在一起,她就是个麻烦精。

    糟糕,他开始有些神智不清,意识陷入混沌。朦胧之中,他感觉到她趁狗之危踢了他一脚。

    草。

    多亏她这一脚,将陷入昏迷的他踢了个清醒,他真睡过去说不定就真玩完了。但是他敢确定无论从他记不起的过去还是到现在,这都是他见过脾气最差的女人。

    人不可貌相啊,他瞎了他的狗眼才在第一眼时觉得她是仙女。

    托他强大体质的福,他再一次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她见他醒来又开始烦狗,吵着闹着要他做这做那,颇有一种望狗成龙之感。狗是做不了这么多事的,他气得对她狗叫。

    她竟然被他吓到,这让他感到大仇得报的快乐。

    她被迫笨手笨脚地自己去找吃的,怕她死掉,他悄悄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看着她机灵地寻找食物,灵活地上树。

    看着她趾高气昂地以为只有她自己能摘到果子,他都要被气笑了,怎么有这么缺德的小女郎。

    狗又不是不会爬树,至少他是会爬树的狗。

    大约上天看不下去她,她被蛇吓得从树上滚下来。接她是不可能接她的,他很记仇,但他也不会看着那蛇咬她。

    她上一秒还在求他保护,下一秒蛇死了,她就说他恶心。蛇是大补之物,他本来还想分她吃一口的,还是算了!

    哼!

    生吃一条蛇,他感觉好了许多。但他的本能告诉他事情没完,他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告诉他要斩草除根。他依从本能,打算休息一夜去找蛇巢以绝后患,顺便找点吃的。

    但她嫌这嫌那还非要动来动去,好狗不发威,把他当病狗!

    他本来想狠狠凶她一顿让她不敢再作,但她像豆腐一样好像一碰就碎,他甚至不敢用力对她,于是装死。

    她睡着了,他睡不着,干脆趁夜将蛇巢清理。只是他没想到这些蛇太能生,真让他失手了。

    完蛋,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绝不可能救他的。

    他昏迷等死,果然等到她来,就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狠毒的人类!

    后来还是那个善良过分的管事救他一条狗命,他暗中决定绝对不会再理姜莞。等伤养好,他就逃跑。

    不过他没能等来逃跑的机会,据管事所说,姜莞突然要对他好,教他做人。他才不信。

    但她说“怀瑾握瑜”,她给他取名小瑾。他看似岿然不动,过去一切轰然炸裂,碎片一样在他脑海中零星回溯。他的回忆支离破碎,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想起他是谁。

    如果全然想不起倒算了,现在想起一星半点,他需要想起全部。因为这事关他对自己的认知。

    在他的记忆里,他好像不是条狗。

    所以他要留在姜莞身边,一来好回忆起更多过去,二来他需要做两手准备,学会做人。万一他过去真是个人,他日后还得做人。

    他不服姜莞,她就用实力告诉他谁可以做主。狗又不是骆驼,哪经得住不吃不喝,他本来就是一条聪明的狗,很快意识到谁是主人。至于主人为人如何,他不太关心,他只是一条狗,谁能让他屈服,谁就是主人。

    姜莞。

    他在心中承认了她的地位,对她言听计从。她教他人类是如何吃饭,如何走路,如何坐下,教他说话。

    他虽然听得懂人类说话,但确实不会像人类一样行动。这个时候他不禁怀疑自己真的是人吗?他的本能全是狗的本能。

    姜莞的确耐心教他,他将她当主人看,便觉得她哪里都好。看她娇纵是说一不二,看她嫌弃人是身份尊贵,看她捉弄人是活泼顽皮。

    他跟在她身边,又见到她足智多谋,见她说着不救悄悄出法子,见她嫌弃百姓却又救孩子。

    他学会说话,欣喜地向她说了第一句话,就挨了她一耳光。他不生气,只觉得她果然表里如一,一如既往地烂脾气。

    他是个小心眼的狗,明明听得懂人话,又故意招惹她不快。他学会说谢谢,明知道她不爱听,却还是装听不懂说个没完。

    看她恼羞成怒,他觉得她好可爱啊!

    想起记忆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他是只心胸宽广的狗,并不急于求成,在一日日相处中他发现她只是嘴巴坏,心还是善良的。

    当然,对他除外。她对他的敌意很大,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还是好好表现,希望能早日消除她对自己的敌意。

    他想自己的好好表现她不是看不到,在破村子的时候她走哪里都肯带着他,也肯让他守夜。

    他目睹她聪明地猜出村子的秘密,看她虚张声势吓唬小孩,和她一起看了村子里形形色色的丑恶,觉得她实在可爱极了。

    每次他带她飞去各处都能感受到她很紧张,他又不会害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所以在她问他会不会永远保护她的时候他果断答应,哪怕是用命也会的,他们狗界就是这样,认准一个主人便会豁出性命地表示忠诚。

    可她不信,总说他是骗子。

    没关系,他好好表现,总有能让她相信的。

    誓言应验来得太快,他刚表过忠心,他们就遇到土龙。

    其实他知道她身上不该平白无故多出那么大一条口子,土龙的出现也不是偶然。他是狗,又不是傻狗。

    她想杀了他,甚至不惜让自己陷入险境。

    但他又苦中作乐,想她这么做又是另一种对他信任的体现。她相信他在这个时候一定会让她先走。

    某种程度上这是不是也能说明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无用功呢?她在生死关头肯信任他。

    他让她先走,也知道她走了之后不会回来,其实他没把握打过土龙,狗和土龙差得太多。他们动物界以体重为尊。

    但是能保护她就好。不让她看到他失败的样子,他说不一定在她心中还是最帅的狗!

    毕竟她在破村子的时候说过,死亡总能让人怀念,一个死掉的人比活着的人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推己及狗,应该也是一样。

    当他真正面对土龙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蚍蜉撼树,他像狗一样和它战斗,毕竟他本来是一只狗。

    草。

    这土龙尾巴抽他一下他撞得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利齿无法穿透土龙的皮肉,他的利爪无法让它受到致命伤害。

    他快要被活活打死,身上的骨头几乎都碎了,只凭着意志与之搏斗,根本感受不到疼。他又想他应该拖了很长时间,土龙大约追不上她了,还想着或许他能把土龙撑死,土龙就不会吃她了。

    土龙被他的不要命激怒,前脚踩着他嘴要落下,想把他吞了。

    生死一瞬,人回光返照地想起过去种种。

    他记起来了,他是人,他是相里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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