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 91 章   他在努力装出正常人的样……

    “谢晦, 我说的对么?”姜莞侧过头来,眼中尚有三分困意,话也说得没头没尾。

    谢明摸不着头脑, 根本不知道姜莞在说什么。

    倒是谢晦,瞬间明白她话中意味,眼神落在姜莞身上,却对谢明说:“你先回房。”

    姜莞见缝插针:“谢明,你哥把你当小孩儿看, 有事情瞒着你, 不肯你听。”

    谢明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下意识抬头看向谢晦。

    姜莞见挑拨离间成功,倒在椅子上笑得花枝乱颤, 眼泪几乎要笑出来了。

    谢晦转开目光, 对谢明道:“别听她的, 回房。”

    究竟还是哥哥的分量更重, 谢明闷闷不乐地低头回房,很听谢晦的话,展示出什么叫做长兄如父。

    “谢明,你真怂,我看不起你。”姜莞笑嘻嘻地添油加醋。

    回答她的是谢明的关门声。

    她鼓了鼓腮, 轻嗤一声:“好无趣哦你们兄弟两个。”她美目流转,将头倒在椅背上, 仰起脸看月亮, 不理会谢晦。

    “不。”谢晦忽然道。

    姜莞十指交叉,饶有兴致地看向他:“说说看。”

    她的态度过于自然,是天生的上位者。而此时的谢晦还不免稚嫩,尚未浸入尘世, 从气势上被她压制。

    谢晦唇瓣抿起,良久才道:“世无良官,小人得志。”

    姜莞听得点头:“接着说。”

    “但仍有清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愿为民请命。”谢晦继续道。

    姜莞挑眉:“什么人啊?我怎么不知道祁国还有这种人呢?”

    谢晦开口:“钱大人。”

    姜莞将头从椅背上抬起,简直要笑出声:“钱大人?京城钱青天?”她的语气并不善意,嘲讽意味十足。

    谢晦自然听出她的情绪,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脸上头一次出现人性化的神色,不再是无喜无悲的模样。

    他微微皱起眉头,缓缓点头。

    姜莞笑容更盛:“谢晦,今日我心情好,教你一个道理,你且听好。”

    谢晦从小到大全靠自学。上天给了他博闻强记的脑子,又给了他举一反三的本领,以及一颗剔透的心。他从未有过师父,甚至不曾有人为他指点过什么,全凭天赋与本能一步步向上爬。

    她是第一个要教他什么的人。

    尽管他清楚她不过是兴致所至,要教的也不一定是好东西。

    她没等到他回答也并不介怀,大度极了,直接道:“这个道理就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谢晦顿时会意。

    她很快自我否定:“谢晦,有时候眼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更何况是道听途说。你说的钱大人和我印象中的钱大人截然不同,至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端要你自己去看去体会。”她这话听起来竟然很是真诚,说是指导也不为过。

    谢晦不知听没听进去她的话,总之什么也不说,很能藏事。

    姜莞莞尔:“据我所知,这个钱大人人面兽心,惯会将人哄得一愣一愣,看似是成全人心愿,实际上呢,是将人更向深渊中推。”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上下打量谢晦一眼,意有所指:“还不是你们这些穷鬼太蠢了,稍微对你们好一点,就会被人骗得一愣一愣的。”

    谢晦忽然抬头看向她,眼神莫测。

    “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跟我做事?等我做了皇帝,祁国随你折腾。”姜莞翘起唇角笑看着他,让人分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

    零零九只觉得看姜莞这副模样,谢晦如果鬼使神差地答应,下一刻她就会把他以谋逆之罪送入衙门。

    她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

    而谢晦也不是一个会突然头脑发昏的人,除去一开始的皱眉外,他很快又变回那个淡漠的少年。

    姜莞非要他回答:“你说,你要做我的人,还是要做祁国的官。”

    谢晦:“祁国的官。”

    姜莞不怒反笑,赞道:“好!有骨气!”她听上去并不生气,还十分欣赏他这样认死理的行为。

    她盯着他的脸笑:“谢晦,不是我心眼儿小,你总有一天会为你今日的愚蠢选择而感到后悔的。”

    谢晦并不怎么在意,想得十分透彻:“我做的选择,我该承担。”

    他后来的的确确后悔,每每回想起此,总不明白这时候自己为何装得如此云淡风轻。

    次日,那七人被如约放行。他们在山外与谢家村的人告辞,并发誓绝不会再打扰他们。

    他们说罢齐齐看向谢晦,希望他还满意。

    谢晦点点头,看着山外蜿蜒出去似乎无穷无尽的道路,最后道:“希望你们这一去能一路顺风,如愿以偿。”

    七人畅想着未来,谢家村的人帮了他们,他们心里熨帖,总觉得未来的路要跟着一起好走起来,他们一定能走到京城找到钱青天,然后沉冤昭雪,让汉阳所有人过上好日子的。

    找到钱青天就好了。

    他们有了无穷无尽的动力,对着谢晦重重点头:“承您吉言,希望我们早日到达京城。”好像只要到了京城,一切问题便都能迎刃而解。

    七人消失在山下,往自己梦想中的方向去了。前途一切未知,但他们心里尚存着一分希望,并愿意为了这份渺小的希望付出一切。

    汉阳这几个人的事似乎给谢晦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他开始更加用功地看书外,也开始时常挤出时间去山外的世界一看究竟。

    可惜他并不能走得太远,至多在巴中附近村落中走走转转。即便如此,他的眼界也更加开阔,了解了许多过去自己并不熟知的事情,意识到他的观点种种都太过依赖自己的认知,而在许多时候,哪怕同属巴中城下,村子与村子之间的待遇并不相同。

    谢家村地势偏僻,远离城池,通行不便本是劣势,却又在无形之中为谢家村的村民们省去许多事端。

    农民租用东家的地,便是在为东家做事,东家叫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就该去做什么。谢家村离城里太远,东家哪怕想让他们白干活,也不够路上浪费时间的。

    但他看到许多来去便利的村庄中,村民中原先该在田中劳作的劳力们都被东家叫去家里做工,田间忙碌的多是尚未长开的孩子,以及沉默寡言的女人。

    相比之下谢家村的人还能在自家田地劳作已经是一种幸福。

    谢晦虽然嘴上不说,行动上却在践行着姜莞说的眼见为实这一点。多看,而不是用耳朵去感受。

    姜莞自然知道他这些日子四处奔波的事,还随口夸了两句他这样求实的行为。

    零零九听她夸奖人,尤其是夸奖谢晦时总觉得古里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它想了半天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巴不得谢晦赶紧死掉,怎么会好心指点他许多!

    零零九有疑问就问了出来:“姜莞,你怎么会指点谢晦啊,你不希望他死了?”

    姜莞正靠坐在美人榻上用勺子舀着冰碗里的水果慢吞吞地吃着,闻言在脑海中扔下两个字:“狭隘!”

    “我盼着他死,就不能教他些什么了?”她反问,目光落在碗里晶莹剔透的荔枝肉上,看似发呆,实际上在和零零九说话。

    零零九道:“我只是觉得别扭,你既然盼着他死,又何必多此一举教他什么。万一他因为你的指点变厉害了又或者什么的,你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姜莞乐了,美美地吃上一口荔枝肉,眼睛弯弯:“你终于知道向着我说话啦?”

    零零九一下没了声音,突然被姜莞点清立场,它身为系统却感受到了不该有的惶恐。它的心态不知在什么时候发生变化,它本该为自己的男女主着想,现在却下意识从姜莞的角度出发。这样的改变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但系统是不该被改变的。

    姜莞满意地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好,遵从你自己的内心嘛。你想向着我就向着我,别压抑自己。好歹咱们两个现在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该统一战线的。”

    零零九听出她语气里的揶揄,更加郁闷了。

    姜莞听它不说话,偏要让它开口,于是问:“你要不要知道原因啊,要就说话。”

    零零九的好奇占据上风,别扭开口:“要知道。”

    姜莞便道:“我永远希望他快去死,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但眼下呢,我只能让他疼痛,并不能弄死他,就只好让他身心受创啦。身体暂且不说,你知道怎么让一个人心中疼痛么?”

    零零九:“不知道。”它是个系统,并不会折磨人。真要折磨人还是得看姜莞的。

    “让一个人心中难受,就要知道他在乎什么。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在乎的东西被毁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姜莞语气快活,一说到如何折磨别人她就来劲,素质可见一斑。

    “譬如说对相里怀瑾,他对我有些意思,我就当着他的面跳下山崖,让他眼睁睁地以最惨烈的方式失去我。当然,我可不是他的什么,只是他觉得在人世间再也见不到我了。”姜莞说起此事态度轻佻,“对谢晦,也是一样。”

    零零九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觉得谢晦他在乎什么?”姜莞发问。

    零零九迟疑了一下答:“他在乎谢明?”

    姜莞眼睛一亮:“你提醒我了,还有谢明!我这就叫人去把谢明抓来,当着谢晦的面儿把他给咔嚓了,谢晦一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零零九呆住,忙道:“别别别!”没想到自己一个回答要酿成大祸,慌张极了,急忙补救,生怕下一秒姜莞就要唤人去抓谢明。

    姜莞在意识里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零零九后知后觉它又被姜莞耍了,她根本没想祸害谢明,只是逗弄它罢了。

    系统也有心,系统愤怒了。

    姜莞话中带着笑意:“说话,别不出声。”

    零零九决定一段时间内都不要理她,她太坏了!

    姜莞娇嗲开口:“逗一下你,别当真嘛。话说回来,你可真笨,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零零九虽然刚下定决心不再理她,却又被她的话勾起好奇,不明白自己哪里笨。它纠结再三,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看出来什么?”

    姜莞笑道:“谢晦他对任何人与事都生不出感情来。”

    零零九毛骨悚然:“怎么会?他,他分明对谢明很不一样!”

    姜莞叹息:“因为这就是他想让你看到的啊,一个疼爱幼弟的长兄。”

    “到底是什么意思?”零零九无法接受。

    姜莞微笑:“意思就是他在努力装出正常人的样子。”

    92.  第 92 章   我要摧毁谢晦的信仰

    零零九被姜莞的话说得一阵发寒, 不肯接受:“你胡说,你骗人!”

    姜莞贪凉,将冰碗拿在手里解暑, 懒洋洋的:“我很抱歉告诉你这些,但事实如此,节哀吧。”她语气极不正经,很让人怀疑她话中真假。

    大多数时候她与人说话都是这样半真半假的语气,很能迷惑人心。

    零零九也被迷惑, 不知道她是在继续逗弄它还是谢晦的确如此。它实在无法接受唯一正常的男主角也是个不正常的, 因而急切地要知道答案:“真的假的!你别逗我啊。”

    姜莞搅着冰碗,努力严肃起来:“真的。”反倒听起来更像是骗人了。

    她也察觉到这一点,忍不住笑出声:“对不起, 没想笑的, 但是太好笑了。你怎么不信任我啊, 你这样我真是太伤心啦。”

    零零九憋闷, 完全分不清她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只能干巴巴地问:“真的吗?”

    姜莞也觉得它怪可怜的,实话实说:“真的,真的,比金子还真。”

    她跟它摆事实, 讲道理,以增加话中真实性:“你看到谢晦对除他之外的哪个人假以辞色过么?”

    确实没有。

    “可他说不定只是性子冷漠, 怎么就是一个有情感缺陷的人。”零零九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相处多年的村民没有亲朋之情, 对追求他多年的谢明月没有怜惜之情,就连对弟弟谢明也只是表面上的……长兄如父。他不懂情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疼爱弟弟,但他又聪明极了, 于是他从别人那里学来兄长是如何照顾弟弟的,并用在谢明身上。”姜莞娓娓道来,“这也是他身上的最大矛盾之处。他根本不在意诸多事情,自己也自由极了,却在谢明身上展现出一种极端的父权。”

    零零九默默听她说来,越听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谢晦淡漠至极,却在谢明身上展现出一种违和的父亲之味,这的确是很矛盾的一件事。按照他本身不管不问的性子来,他不该在每次与姜莞交谈时强势地要求谢明不在场。

    “还有啊,谢晦他与人的交往全靠契约维系。”姜莞淡淡道,“即你有恩于‘我’,‘我’会报答你。恩情就是他身上契约的表现形式。”

    零零九忙道:“不对不对。”

    姜莞:“哪里不对?”

    “他在村子里很说得上话,也愿意在村子中为村民考虑许多事,圆圆不是亲口说了吗,他为村子据理力争减了好几次租。他若是没有感情,为什么要为村子做这些。”零零九以为自己抓住漏洞。

    “还是因为契约啊。”姜莞不紧不慢道,“谢家村对他和谢明无父无母两兄弟的照顾。还有,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对谢家村的照顾有一部分也来自于他的母亲。”

    “谢晦根本没有任何目标,他的一切行为都来自于契约,他没有想做的事。”姜莞淡淡地说。

    零零九为她补充:“他不是想做个好官吗,怎么没有想做的事了。”它在说这句话时格外小心,生怕姜莞想起谢晦三番两次拒绝她后恼羞成怒。

    “他想做好官是因为他父母被累死啦。”姜莞毫无同情心,“他还父母恩情,要让这世上累死的人少一些。我们去找谢明问一问就知道了。”

    她叫圆圆:“圆圆,将谢明给我叫来。”

    圆圆立刻清脆地答应:“是!”便一溜烟儿跑出去叫谢明过来了。

    谢晦下田干活去了,谢明很容易就被叫过来。

    谢明不敢看姜莞,低头看地。即便是看着地,他也忍不住生出一些相形见绌的情绪。他几乎不敢认这间屋子是他们家的了,与过去的这间房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姜莞并未一上来就直接问他谢晦的事,反而自认为很和蔼地与他拉家常。

    “坐啊。”她道。

    谢明束手束脚地坐下,甚至都不敢坐实,怕自己的衣裳将椅子上的坐垫弄脏。

    “你哥不在家,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啊。”姜莞望着他问。

    谢明低头回答:“读书,摊饼,扫地。”

    “你读书啊?”姜莞听上去很吃惊,“你家里这么穷,还有书给你读呢?”

    谢明立即抬起头握紧拳头道:“当然了,那些书都是我哥为人抄书时多抄下来的。”

    姜莞附和:“你哥这么厉害啊,不过你们这家庭,看书也没什么用吧。”

    谢明当即反驳:“我哥说读书最有用了!他要读书考取功名,做大官,和钱大人一样为民请命。”

    姜莞咂舌:“那百姓可真是够倒霉的。”

    谢明没听懂:“什么?”

    姜莞冲他笑,将人笑得低下头去:“你哥他为什么要做官啊?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好吧,就是我看不起你们。诸如你们这样的出身,难道不该想着如何吃饱如何穿暖才是正事,怎么会想到要去做官呢?”

    零零九为姜莞的套话技术而赞叹不已,她三言两语就能将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事上,同时不让人察觉到任何异常。

    “因为我娘。”谢明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在我爹死了之后,我娘就常说这世道逼人去死。我哥向来很聪明,她对我哥期望很高,时常自责家中贫困,不能叫我哥读书去,不然他一定能考上功名,做个好官,百姓也不至于这么难活,就连死之前她也在念叨着这些话。她死之后,我和我哥将她埋了,我哥便要读书科举,做个好官。”

    姜莞不冷不热:“真可怜。”她也没觉得谢明很可怜,只不过是应付人罢了。在姜琰的统治之下,每个人都过得很惨罢了。

    零零九听得心惊肉跳,这简直与姜莞说得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姜莞的推断是正确的。

    它的三个男主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谢明没说话,肩膀有些颤抖。大约姜莞的话让他重新想起爹娘,他难受起来,到底还是个小孩。

    姜莞顺势道:“好啦,我无聊,随便找你说说话也能将你惹哭,你好脆弱哦!要哭出去哭,莫要在我面前掉眼泪,我心善,可看不得这些。”

    零零九听她毫不客气地自夸,只想皮笑肉不笑。可惜它是个系统,并不能做出神情。

    谢明低着头站起来就要走。

    姜莞嬉皮笑脸:“圆圆,给他拿盒糖吃,省得说我欺负他。”

    圆圆呆里呆气地将桌子上放着的一盒子金平糖拿去给谢明,谢明却不肯要。

    “你必须收下!”姜莞颐指气使,霸道极了,“不然我就让我的护卫将你哥的腿打断,让他做不了官!”她胡说八道,吓唬起小孩来毫无负担。

    谢明哭出声来,一面哭一面将糖抓过拔腿就跑,生怕姜莞又要打他哥。他好委屈,想起父母双亡这件事本就让他难过,女郎还说他脆弱。说他脆弱就罢了,还要他硬收下东西,不收就要打他哥。

    他哥什么时候才能做上官啊。

    姜莞将谢明吓跑,很开怀地吃了两口冰碗,问零零九:“怎么样,我说的对吧?谢晦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感情,他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他自己,更不必说爱百姓世人。他假装自己是正常人一样活着,为祁国百姓谋福祉,实际上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你的男主角谢晦就是这么一个天生冷漠无情,永远不会有情有义的一个人。你觉得如何?”

    零零九从心底里生出些寒气来。相比于相里怀瑾狗里狗气的,明显是谢晦这样更让人心寒。

    他与人世间有一层厚厚的障壁,他无法像世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怎么想都是一件可怜又可悲的事。

    它想到谢晦只是在模仿正常人那样生活,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古怪极了。

    “所以他对谢明月……”零零九开口。

    “没错。”姜莞也感慨不已,“他照顾谢明月也是因为他和谢明月她娘的契约。”

    零零九又觉得谢明月也够惨的,追求一个永远不会有回应的人。

    姜莞:“所以你还记得我们一开始在说什么么?”

    零零九:“不记得了。”

    姜莞在脑海中幽幽一叹,意味不言而喻。

    零零九顿时有种自己被蔑视之感,明明姜莞什么也没说。

    “在说如何让谢晦身心受创。”她记性很好地提醒。

    零零九这才想起来,不免感叹:“他这样根本没有心的人怎么会心里难过。”

    姜莞学着老学究的样子在脑海中抑扬顿挫:“非也,非也。只要是人,就都会有弱点。钱、权、名、色,总会有想要的。”

    “谢晦他什么也不想要。”零零九做出判断。

    “不啊。”姜莞顿时否决。

    “你刚刚明明说了他对世上的一切都不感兴趣!”零零九被她气坏,以为她又在耍人,出尔反尔。

    “他不是想做个好官么?”姜莞恨铁不成钢,觉得零零九蠢笨极了。它若是个聪明些的系统,也不至于被她拿捏。

    零零九哑口无言。

    姜莞笑笑:“他既然有要做的事,让他做不成就好了。无法完成契约对一个将契约当作自己命的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我也很好奇谢晦的反应。”

    零零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知道姜莞要做坏事:“你要阻止他做官?”

    “不是的,我怎么会做断人仕途这种恶事呢?你这么想我真的让我好寒心哦。”完全听不出她有多寒心。

    零零九自认为很了解她:“你寒心归寒心,做还是要做的是吗?”

    姜莞大义凛然:“不!我才不会做那种下作之事。”

    她话锋一转,噙着笑道:“我要摧毁谢晦的信仰,让他自己放弃。”

    93.  第 93 章   钱大人

    夏日的天亮得要格外早。

    在一片雾蒙蒙的白霭之中, 京城城门前已经紧锣密鼓地排起入城的长队来。队伍已经从城门口排到了一里外,其中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列其中, 都是等着开城门进京的。

    郑三七也在其中。

    他是队伍里看上去最穷困潦倒的人。他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进食,一张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让他看起来像只人皮纸鸢。他浑身上下只有肚子是鼓的,因为吃了太多草根树皮。

    他站在这里显得其他穷人都不那么拮据了,他们甚至嫌弃地站得离他远了些, 怕他身上有什么病传染过来。

    郑三七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 他望着京城城门上的硕大牌匾出神,直到队伍动下来,他才将头低下, 将脸埋进蓬松枯燥的乱发之中。

    还差一点, 只要进了京城就好, 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毕竟是京城, 城中有着祁国高官贵族,还有皇上,是以入城盘查十分严格。

    轮到郑三七时,守城的禁卫军齐齐皱起眉来捂住鼻子,满脸嫌弃不耐, 看样子直想将他赶走,却又不知为何还是盘查起他来。

    “什么名字?”

    “郑, 郑三七。”

    “哪里人士?”

    “陇西, 我从陇西来的。”

    禁卫军们微妙地相视一眼,立刻挥手:“赶紧进,赶紧进!”全然不似盘问其他人那样用心,很轻易就放过了他。

    连郑三七自己都没想到进京能够这么顺利。

    他身后排着的商贩不乐意了, 扯着嗓子让他难堪:“官爷,怎么连乞丐都放进城里啊!”

    郑三七缩了缩脖子,脚步加快,一溜烟儿地跑了,生怕自己再被人抓起来扔出城去。这一路上他可有过不少次被各个城中的守卫赶出城的经历。

    他远远听见禁卫军这么答:“关你屁事,少问东问西!”他这才敢稍稍放下心来,只觉得京城确实是个好地方,肯让他这样的人进。

    他心中的希冀大了一些,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只不过他没看到的是禁卫军们交换目光后,其中一个悄然离队。

    京城中烟柳画桥,夏潮带水,一派晴光正好的繁华胜景。郑三七是这幅名画中的污点,扎眼至极。

    街两道开门迎四方宾客的店铺中见他打门前经过,都要有小二出来骂骂咧咧,说他晦气。街上采买的人们见着他仿佛见到瘟疫,避开三米犹嫌不够,还要站在原处冲他指指点点。

    郑三七虽然习惯了,却也架不住人数众多,慌不择路地跑。

    他所经之处都是人们拿他说笑的声音:“你看这乞丐恶心死了,好像一条癞皮狗!”

    郑三七不知道跑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才渐渐少了下来。他心里那点儿希冀又碎掉了,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见前路。

    京城这样大,他想找到钱府却如同大海捞针,根本没有人会给他指路。

    忽然有人此时打他身边经过,很和气地问他:“你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郑三七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人同他搭话,态度还如此温和,一时间他心中百感交集,竟没顾得上答话。

    那人很有耐心,继续问:“你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郑三七这才回过神来,因为激动说话磕磕绊绊:“我,我,我要找钱大人,钱大人。”

    他太久没和人有过正常对话,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该如何交际,只会说自己的目的。

    “这么巧!”那人语气惊讶,“我就是钱大人家的下人,负责采买的,你叫我老张就行。”

    郑三七也没想到会绝处逢生,生怕出现什么差错,急忙道:“我说的钱大人是钱青天钱大人。”

    老张哈哈笑:“京城除了钱青天,还有哪个钱大人?”

    郑三七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他想老天还是很眷顾他的,在他走投无路时竟然让他绝处逢生了!

    老张吓了一跳:“你这是……”

    郑三七用皲裂的手背抹眼睛,颤声道:“我太激动了,你莫见怪。”

    老张表示理解:“听你口音你也不是京城人士吧。”

    郑三七忙道:“我是从陇西来的。”他这一路只靠腿走,从冬末走到了夏末。

    “恁远!”老张惊讶不已,很快就露出个同情的神色,“也是来找大人伸冤的吧。”

    郑三七连连点头。

    老张笑呵呵的:“那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大人。”

    郑三七只觉得马上就能拨云见日了,上天为他行了如此多的便利,想来也是盼着他好起来的。

    可真巧啊,他无助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来采买的钱家人。这人脾气如此好,想来钱大人这个主人也是一样好脾气。

    郑三七跟着老张走,一路上又有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埋着头,只当什么也听不见,不再将污言秽语放在心里。他现在脑中只想着一件事,不断重复着自己半年以来想了无数次的说辞,等见到钱大人时派上用场。

    老张停下脚步,郑三七险些撞在人身上,急忙道歉:“对不住。”

    老张面色难看一瞬,但很快被笑容取代:“大人这时候还在朝中,你先随我进府吧。到府上你先去我那里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裳,吃些东西,等大人回来。”

    郑三七嗫嚅:“这怎么好,我……我在府外等着就好。”

    老张忙道:“大人最是心疼你们这些进京伸冤的人,若是知道我们怠慢了你们,会责罚我等的,你就安心跟我进来歇息一番吧。”

    郑三七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钱大人可真好啊。

    他就像百姓们称赞的那样,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郑三七跟着老张进府,府上的下人们都没有看不起他,反而一样同情地望着他。

    钱府也并不豪奢,可见钱大人是个清廉的官,郑三七更加放心了。

    他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张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吃了这么多天唯一的一顿饱饭。他难得有这样满足的时候,甚至想盖上被子睡一觉了。

    京城可真好,钱大人可真好。

    老张劝他睡觉,他却不肯睡,心知自己得到这么好的对待已经足够,再睡下去未免不知好歹。他一个来伸冤的,哪里好意思吃了用了别人的,再在别人这里睡下呢?

    钱大人体恤他们,他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心。他是来伸冤的,不是来享受的。

    郑三七默默在心中重复着自己见着钱大人后要说的话,等了不知多久老张终于来通知他:“钱大人要见你!”

    郑三七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走吧!”老张笑着催促他。

    郑三七急忙低头跟着他去见钱大人。

    穿堂绕廊,走了许久,才到了大约是钱大人见客的地方。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大人,略略能看个囫囵,只见前方有道发福的人影。

    他顿时要拜,却被一双手拦住。

    “不必多礼,你有何冤屈要诉啊?”钱大人开口,十分和蔼。

    郑三七紧张极了,忙按自己想了许久的话开口道:“我,我是从陇西来的,我家有块地,地上种树,树长得又高又大,很是喜人。陇西那里风沙多,人离不开树。”

    钱大人侧耳听他说话,看上去十分认真。

    郑三七继续道:“那地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树也是从我祖辈起就开始种的,挡了不少西边吹来的风沙。那树比人要粗许多,高得能顶上天去!”

    钱大人也不打断他,有耐心地听着他絮絮叨叨。

    “可是就在去年秋收后,我家的地被强占了。”郑三七说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上来。

    钱大人顺着他的话问:”怎么回事呢?”

    “那一直是我家的地!树是我家祖祖辈辈种下来的,也有当年我祖辈买地时的地契。可不知道为什么,地一下子变得不是我家的了。”郑三七失魂落魄,“陇西县令将我们全家抓起来,把地收走,说我们大逆不道,荒废良田。”

    “他们将那样大的树尽数砍去,要将我家的地改作田地,种粮种菜!”郑三七说到此处激动起来,“那分明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地!为何县令毫无缘由就能将我家土地收去改作他用!陇西不能没有树啊大人,什么都改作田地,风沙一来,便没有什么保护的东西了。我家种树种了那么多年,树好不容易长起来,就这么,就这么被砍掉了,全给砍了!”偌大的一个人竟然说到最后哭了起来。

    钱大人不免叹气,似乎很能与人共情。待郑三七的抽噎稍微停了下来,他才很温和问:“你的诉求是什么呢?”

    郑三七被问住,一下子想不到自己是想要什么。他这一路上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伸冤让钱大人知道自己的冤屈。

    他想要什么?

    郑三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立刻道:“大人,我想将我家的地要回来,我想种树!陇西不能没树啊大人!”

    钱大人依旧慈眉善目,像一尊笑着的弥勒。他摇摇头:“老郑啊。”大约是从老张那里知道郑三七的名字的。

    “这事是你错了。”钱大人道。

    郑三七如遭雷击,怎么会是他错了呢?明明是县衙侵占他家的土地,怎么会是他的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你听过没有?”钱大人和颜悦色地同他道。

    郑三七脑中一片混沌,胡乱点头。

    “既然你听过,就该知道全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县衙如此,也不过是将土地收回来罢了。”钱大人同他讲道理。

    郑三七糊涂了,原来哪怕他家中有地契,那块地竟然也不属于他家啊。

    “县衙将土地收回,也不是为了自己啊,你也说了,县衙将土地改作耕田,可是如此?”钱大人问。

    “是,是。”郑三七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自己错了。

    “就该改作良田啊!”钱大人道,“若是人人都种树不种地,那咱们祁国粮食从哪来?人们吃什么?人人都荒废农耕,不脚踏实地,那祁国不就完了吗?县衙做的哪里不对?”

    郑三七沉默不语,他觉得或许钱大人说的是对的,可陇西不能没有树啊。而且那是他祖辈花钱买下来的地,怎么县衙说收走就收走了呢?

    钱大人看他不言不语,又宽慰他:“不过此事确是你们当地县衙做的不够地道,他们行事太过强硬,没有人情味儿。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你,你拿回去给你们县令看,他看了以后会将你们全家放出,并容许你们在原先的土地上耕种。不过这个土地的租税我是不能帮你免除的,不然人人效仿,像什么话。你就老老实实种田也是一样的,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是。”

    94.  第 94 章   加!加!加!

    郑三七失魂落魄地从钱家出来, 老张亲自送他。无论结果如何,郑三七对老张都感激不尽。若不是老张,他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摸到钱府上来。

    老张看他丢了魂的样子问:“老郑, 你接下来便要回去了吗?”

    郑三七点点头。

    老张露出可惜的神色:“也好,你早些回去,家人能早些出来。到时候一家子踏实种地,日子总能够好起来的。”

    郑三七听老张也这么说,动了动嘴唇, 什么也没说。

    老张以为他是默认了, 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又为钱大人说话:“这也是大人能做的极限了。大人虽然官位高,但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到京城来的每一个伸冤的百姓他都会亲自接见, 无论再忙再累, 总会给个说法出来。人要知足, 换做别的官, 你觉得人家会理会你么?也就是大人心善,看不得百姓受苦。你若是回去了,莫忘记大人的恩情,不要忘记同身边的人说一说钱大人是个好官。”

    郑三七听着老张的话,忽然感到深深的疲倦。他已经尽己所能找到了钱大人, 或许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吧。

    他尽力了,钱大人也尽力了。可那明明是他家有地契的地, 怎么说收走就让人收走了呢?

    他不明白。

    但他太累了, 或许他该像老张说的那样知足,钱大人愿意听一听他们的冤屈,亲自为他们解决,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他怎么还能要求更多?

    郑三七最终沉沉地点点头。

    老张的笑容更加灿烂:“这就对了。你这次回去也不必躲躲藏藏,谁敢拿你,你将信交给他们看就是。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归乡。这是一些银钱,并没有多少,你路上拿着用。”确实没有多少,十几枚铜板。

    郑三七却惶恐极了:“我不能收!“

    老张四下看看,硬将钱塞到他手上:“这是大人的意思,你快收下吧。”

    郑三七摇头:“我,我已经得了大人的帮助,如何好意思再收他的钱呢?”

    老张笑道:“你若不收,大人会怪罪我的,你就当行行好,收下吧。”

    郑三七见推脱不得,浑浊的泪顺着挂了彩的脸向下淌:“谢谢,谢谢大人,谢谢你,老张。”

    他被彻底打动,想着或许钱大人是真的尽力了,终于认命。回家吧,回家种地也好,钱大人说得对,祁国不能没人种地。

    老张目送郑三七离去,直到看不见人,脸上热情的笑才卸下,成了冷漠。他不无得意地将另一只手摊开,其中是比方才给郑三七要多一倍的铜板。

    他将铜板一股脑地倒入自己腰间的钱袋子里,慢吞吞地回去复命,心中更看不起这些上京伸冤的蠢货们。

    果然他根本不必将所有的钱拿出来,只给他们一小部分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剩下的钱他要拿去自己花销去,给那些蠢货纯粹是糟蹋了。

    老张心情大好地回到书房复命,钱大人正在摩挲一只色泽饱满的鱼跃龙门转心瓶,这瓶子一看就是贵货,与朴素的房间格格不入。

    他爱惜地用名贵丝绸将花瓶擦拭好,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床下的箱子拖出来,把花瓶放入其中,才又把箱子合好钥匙收起,而后从内室出来与老张说话。

    “人送走了?”

    老张谄媚:“正是,走的时候还说一定会和同乡宣扬您的大恩大德。”

    钱大人听得熨帖,笑眯眯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值得什么宣扬?”他嘴上说着举手之劳,脸上的神情却得意极了。

    “您可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呢!”老张溜须拍马。

    钱大人自我陶醉了一会儿,又叹气:“还是这些人太不老实了,这叫做什么冤情呢?让他们种地,他们种就是了,非要去种树!你说,树哪里有粮食好呢?树要多少年才能长成啊,那粮食可是一年就能看到收获的,真是蠢笨不堪啊,怪不得一辈子只能种些这个种些那个。”

    老张笑呵呵:“您说的是。”

    钱大人不由得回想:“不过这些时日来京城找我的也太多了些,这个是本月的第几个了?”

    老张算算:“第一十五个了。”

    钱大人吓了一跳:“这么多?还都是说侵占土地改作耕地的事……地方占了这么多耕地,交的税却都一样,多少是都肥了自己了。”

    老张站在一旁不说话,心知这个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听着老爷说话就是。

    钱大人摇头晃脑:“我为他们地方安定民心,他们却上交这么点粮食搪塞我,实在说不过去。该加一加税,算是给我的报酬。”

    老张赞同:“您说的是。”

    钱大人打了个哈欠:“我这可不是欺压平民,各地官员开垦那么多的地,我加一加税,是加在各地官员身上的。”

    老张:“您这么体恤百姓的人,当然不会再让百姓受苦,这些加诸的税是地方官该出的,又不是百姓们出。”

    钱大人点头:“正是这个道理。还有,你去与城门的禁卫军说,后些时日入京伸冤的人便不要让他们进来了,当作乞丐打出去就是,不要让他们打扰我。我累了,需要歇息几日。”

    老张连连点头:“是,大人最近都累瘦了。”

    钱大人忙摸上自己的脸:“当真瘦了?”

    老张连连点头:“真,比珍珠还真。”

    钱大人欣慰起来:“想来是操劳过度,果然应该歇息。”

    老张在心中翻了无数个白眼,觉得这胖子实在心中没数。他领命向城防交代不要再让入京伸冤的进入京城中来,也庆幸自己能够歇息一段时日。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呢?一切巧合都是蓄谋已久罢了。

    各地将逃窜的犯人名单以及缘由上报至京城钱大人这里,钱大人手下自会帮他整理后交由守城的禁卫军那里。

    禁卫军在城门进行盘查时发现名单上的人来京城伸冤时,便会一边派人盯梢,一边去钱府知会老张一声。

    老张总能和这些上京伸冤的百姓们“偶遇”到,先与他们套近乎让他们放下心防。钱大人又是个惯会装好人的,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的技巧玩得炉火纯青。寻常百姓早就晕头转向,被他摆平。那些没被摆平的,当然出去京城便被解决了。

    所以各处都在传扬钱大人的美名,那些对官府不满的并不会直接反抗,因为美名都会选择先来京城碰碰运气。

    祁国收获了稳定,钱大人收获了美名,各地官员收获了安心。

    唯一可怜的只有百姓罢了。

    钱大人一道收税的命令下去,各地纷纷实行起来。

    他要多收一成税,传达到各郡时各郡下发命令则成了三成税。如果各郡只收一成,那就要全部上交,自己根本没得赚,所以得加税,反正百姓也不知道上面的命令是几成税。各郡向各县传达三成税的指标后,各县向各户东家征收五成税。东家向各户农民多收七成税。

    传达到到百姓那里时就是祁国加收七成租税。

    姜莞早就从薛管事得了加税的消息,只差传到谢家村这里。她看着村民们尚且什么不知道的样子,每日勤勤恳恳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以为努力就能有回报,总有一日能攒下钱的模样,就觉得他们怪可怜的。

    他们的生活看似平静,其实只需要上面一道命令就能变得一团糟。

    零零九自打看了薛管事的信后就沉默寡言,许多日都不曾说话。它憋了许久,终于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姜莞。”

    姜莞故意大惊小怪:“谁?是谁在说话!”

    零零九闷声:“是我,零零九。”

    姜莞抑扬顿挫:“哦,是零零九啊,怎么有空一开尊口?我还以为你哑巴了,从此不能言语,还为此黯然神伤好一段时间。”

    听她胡说。

    零零九这下更不好意思开口,已经意识到它只要说话必然会被她奚落。

    姜莞笑笑:“又哑巴了。”

    零零九忽然明白自己说不说话都会被她嘲笑,于是破罐子破摔:“姜莞,你帮帮大家吧。”

    姜莞懒得和它装那么多,直截了当:“不可能!”

    她又笑道:“你别急嘛,这里可是有男主角在的,哪里需要我来出头。”

    零零九一愣,忽然发现是自己太着急,明明还有谢晦在,在男主光环之下谢家村应当不会糟糕到哪里去。

    前提条件是姜莞不动什么手脚。

    在不知不觉中它竟然把姜莞放在解决问题时更有效的地位上,把自己的男主抛在脑后,这个认知让零零九更加郁闷。

    “虽然有谢晦在,但是也没什么用。”姜莞笑嘻嘻,“他还太年轻,需要认识一下祁国的险恶。人微言轻,天真单纯,哪里斗得过姓钱的那只老狐狸呢?”

    零零九一听就知道姜莞不看好谢晦,不由得紧张:“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姜莞奇怪。

    “他斗不过那个钱大人怎么办。”零零九叹气。

    “凉拌。”姜莞满不在乎,“他斗得过我才不开心好不好,最好被姓钱的狠狠地骗,让他要做祁国的官!”

    零零九一麻,只觉得姜莞真记仇。

    95.  第 95 章   怎么样?还想做祁国的官……

    加税的消息终于要传到谢家村。

    当日艳阳高照, 村民们一如既往下地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

    东家来人,谢家村的村民们并不像之前那样诚惶诚恐。自打女郎住进谢家村, 东家一月要来三次,每次都抬着大箱小箱,众人渐渐习惯他们的到来。

    这次虽然没抬箱子,村民们却下意识还以为东家是来寻姜莞的。

    然而东家这次并未先到姜莞这里来,而是直接去了村长那里。

    村长见了东家顿时在心中生出不妙之感, 忙低头弯腰问:“您怎么来了, 有失远迎……”

    东家对他的惶恐难得没有表现出欣赏接受,反而不自在地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村长心中顿时生出些恐惧,直觉告诉他东家要说的事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人的直觉有时候是很灵验的, 尤其是在不好的事情上更加灵验。

    果然, 东家神色不自然地开口:“县里又下了新命令。”说完顿了一顿, 像是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村长鬼使神差地问:“可是要加税吗?”

    东家听他问话, 松了口气答:“是,县里的话是要再加七成税,老爷可怜咱们,只加收八成税。你将此事与村子里的村民们说一说,我就不多待了。”他大约也觉得加八成税这件事很离谱, 根本不敢在村子中多留。

    村长一听此事,当场待在原地,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东家别过头去, 不看他的神情。

    村长哑着嗓子:“东家,八成税太多了……”

    东家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八成税如何多!老爷已经是最通情达理的,别的东家可是要你们九成,我们已经少收一成。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 看看我说得是真是假!”

    东家说着说着神情又复杂起来:“今年是真没打算涨你们的税,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要怪……就怪官家吧。上面一道命令下来要收税,咱们也莫可奈何啊!”

    村长被他一顿话说得哑口无言,浑身发寒,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八成,这八成又要从哪里出呢?

    东家说完后底气十足,和差劲的一比,他又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家是如此善良,村民们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难道苦的只有这些百姓吗?他们也苦啊。谁还不是要向上交税的。

    东家又说:“眼见着就快到了收获的时候,你们再努一努力,看看能不能让地里多收获些粮食,交了税后多出来那部分还都是你们自己的。”

    村长只觉得他大言不惭,恬不知耻!

    每家的地就那么大,他是如何能说出“看能不能让地里多收获些粮食”这种话的。仿佛他这么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地里的产量就会翻番,殊不知真正的收获全靠他们日复一日的耕耘。每块地的产量几乎都是定数,如何能是努一努力就有多的?

    东家自觉给村民们出了主意,也不像刚来时那样理亏,很理直气壮道:“努一努力,努努力嘛。都是要多交税的,不单是你们一个村子。若是没有余粮,还不是你们不够努力。”他说完这句话看也不看村长,直接离开,探望姜莞去了。

    村长被他厚颜无耻的话气得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心中愤怒,良久才长长叹一口气。

    这日子,怎么就那么难过!

    姜莞正坐在房中听圆圆给她讲些山野趣事,手边为数不多的数盖在她脸上,给她遮去阳光,让她昏昏欲睡。

    外面护卫通报:“女郎,东家来见您了。”

    姜莞将脸上的书取下,精神起来:“让他进来。”

    零零九一直为村民们捏一把汗,听说东家来了,知道是税要来了,如今躲也躲不过,只能接受,反而放下了心。

    东家快步入内,见房中锦绣富贵,对着姜莞是和刚才对着村长时全然不同的态度,恭敬谄媚。

    姜莞悠悠地望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东家听到她声音就怕,却不得不来看她。若是被她知道他来了村子却不来探望,只怕她会怪罪。

    “来传达些事宜。”东家怕她与谢家村的村民们相处出感情来,知道加税的事后不乐意要闹,便尽量模糊了道。

    姜莞恍若不知,并不如何在意,随口问:“什么事?”

    东家被她问出些汗来,依旧囫囵道:“是县里的一些事。”

    姜莞望着他又问:“什么事啊?”俨然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东家再敷衍不得,只能低声说:“是涨税的事。”

    一旁侍奉的圆圆神情一下子变了,顾不上许多问:“不是说要减一成税的吗,怎么又要加税了?”

    东家看圆圆不起,并不想搭理她,只笑呵呵地对着姜莞。

    姜莞双手握着没看过一眼的书,瞥他一眼:“说啊。”

    东家顿时露出苦恼的神色,忙道:“这也不是我们私自加税,是衙门要求的,咱们没办法,也只能按照衙门的要求来。”

    姜莞手指在书页上划动:“涨几成税?”

    东家咽了咽口水:“八成。”

    他生怕姜莞动怒,急忙补充:“衙门那里要加七成,我家不过是多加了一成税而已,城里其它东家大部分是要收九成税的,还有收十成的!相比之下,我家已经十分良心了。”

    零零九瞠目结舌:“十成?那是一粒粮食也不给农民留了?”

    姜莞在脑海中轻哼一声答:“不然呢。”

    “可,可分明是他们种的粮食,怎么能不给他们留呢?”零零九不解之余更意识到当下环境的可怕。

    辛苦劳作一年到头竟然是完全为别人打白工,它无法理解。

    “你该问你自己吧。”姜莞疑惑,“这不是你的世界吗?”

    零零九面红耳赤,尴尬极了。

    圆圆的脸已经变得惨白,她虽然不知道八成税具体是多少,却知道那是他们负担不起的数目。她本以为女郎来了他们村,他们的生活总能一点点好转,却没想到县衙说涨税就涨税,让人猝不及防。

    加税是至关紧要的大事,村长在东家走后终于调整过来心情,派人将田间地头劳作的村民们叫回来,要宣布此事。

    他倒也不是调整过来心情,只能说是不得不接受。因为不管他接不接受,县衙是不会管他许多的,该收的税一粒也不会少。

    村民们被从田间召回,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个站在村长家院子里还十分茫然。

    “谢晦,你是咱们村子里最聪明的人,你知道怎么了吗?”有人问谢晦。

    谢晦在太阳下静静站着,与院子中四下张望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他在田里干活时看见东家向村子里来,再加上村长突然将人叫回,差不多知道是要说什么事。

    他被人询问,便答:“税。”

    众人愣了一愣,旋即高兴起来:“是又要减税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不明白村民们为什么会认为是减税而不是加税,看着他们喜悦的神情,他陷入沉思。大约人总是爱往好的方面去想。

    村长颤巍巍地从房中出来,见着一院子笑逐颜开的村民,酝酿许久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晦再看到村长的神色,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大家静一静。”村长艰难开口,“刚刚东家来传达了一件事,我这里同大家说一声。”

    村民们安静一瞬,听到“东家”二字差不多知道是和租税有关,一个个纷纷好奇起来。

    “是什么事?”众人问道,还没意识到要涨税的事情。

    谢晦冷眼旁观,只听见村长唉声叹气:“衙门要涨税了。”

    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村民们一个个呆住,怎么也没想到等到的是涨税而不是降税的消息,皆不知说什么好。

    谢晦观察着村民们变幻的神情,眼中藏着沉思,原来这个时候是该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并不能感受到伤心难过,也不知道该如何露出这种神情,只会模仿村民们的表情。

    “是涨不是减吗?”

    “那要涨多少呢?”

    “怎么突然要涨税了?东家可有说缘由吗?”

    ……

    村民们一下子慌了,七嘴八舌地问起村长来。

    村长叹口气,一一回答:“要涨八成税,东家也没说为什么,只说是县衙要求的,不信可以去其它各处问问。不止涨咱们一个村子的税,各地的都涨。而且咱们村子已经算是涨得少的了……”他说到“少”时也实在说不下去,若说八成税还算少,那可真是人疯掉了。但与其它村子九、十成税比起来,八成税又确实算少的了。

    “八成!”有村民绝望地叫。

    “咱们哪里还负担地起八成税呢?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吗!前些年欠东家的粮还没还完,如今收了粮食又要再加八成交上去,我们手中连过冬的分量怕都不够,还不了债不说,大约还要再去借粮,这……这叫什么事呢?”

    村民们齐齐想,这叫什么事呢?

    八成税与十成税是有些差别,但又差不了多少。

    区别只是前者交了后慢一点死,因为还有些余粮果腹。后者交了后死得快,因为一点粮食也没能剩下。

    村长连宽慰的话也说不出,静默地伤心着。

    村民们也被这个霹雳炸得头晕目眩,同样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满腹疑惑一腔热血也不顶用,因为他们并不敢去问一问为什么,只能任劳任怨地交税。

    到后来谢家村的村民们一个个散去,正好各回各家用午饭,但谁也没有用饭的心情。

    谢晦也没直接上田里去,刚好趁着这时候多看两页书。

    他一回家,就见姜莞站在房檐下笑嘻嘻地冲他招手:“怎么样?还想做祁国的官么?”

    96.  第 96 章   一群人的力量

    姜莞身后房门大开, 房内的凉风打在她背上清清凉凉,她才勉强愿意站在房外看谢晦的热闹。

    谢晦看向她没说什么,缓缓转开目光, 并不打算回答她话。

    零零九觉得它如果是谢晦,它应当也不想理会姜莞的。她看热闹的嘴脸实在太过明显,很让人看着来气。

    “不说话装高手是吧。”姜莞也不生气,利益受损的并不是她,她大度地原谅谢晦的冷脸, 毕竟要交税的是谢晦。

    他显然不大想理她, 转身要进房门。

    姜莞远远道:“你来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和涨税有关。”

    谢晦的脚步顿住, 回过头向她走来。

    姜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过来, 但见他身姿挺拔清逸, 风姿疏朗, 一双眼冷淡沉郁。她分神对零零九道:“如果我说我没有话要告诉他,都是骗他的,他会不会气死。”

    零零九:“你最好不要。”

    谢晦停在她面前,气质清冷。

    姜莞面前的阳光被他遮去,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她仿佛陷入塞北的风雪, 周身是冰天雪地的孤寒,被卷入细细密密的凛冽之中。

    “什么秘密。”谢晦专注地望着姜莞问。

    姜莞慢吞吞开口:“秘密就是, 涨税这件事, 是钱大人要求的。”

    谢晦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问:“你如何知道?”

    姜莞抿唇一笑:“我当然知道,你相不相信我。”

    谢晦:“眼见为实。”

    姜莞笑:“你学这个学的倒很快嘛,你学了我的东西, 怎么不叫我一声师父。”

    谢晦沉默。

    “再多告诉你一件事。”姜莞笑吟吟开口,“钱大人只加了一成税。”

    谢晦微怔,眼中清寒散尽,难得有些不明了。

    姜莞看到他略茫然的模样没有半分反差感而带来的心软,反倒很恶劣地道:“你自己想为什么到村子里就成了八成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关门,将谢晦锁在门外。

    她说话只说一半,深谙如何能吊人胃口这一秘诀。

    零零九惊讶不已:“你也太缺德了,话只说一半。”

    姜莞一面向桌前走一面回它:“怎么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了,既要我告诉他,又要我全告诉他,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反正他是男主,聪明绝顶,让他猜好了。”

    零零九感叹:“你这么耍他,他要被你气得再不理你了。”

    姜莞满不在乎:“你不会以为我很想理他吧?”

    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一手托腮,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名贵山水画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在桌上胡乱画圈。

    她甜甜一笑:“谢晦会来求我的。”

    零零九不信:“求你什么啊?”

    “等着看咯。”她自信笃定,让零零九更加好奇谢晦那样没有心的人会因为什么回来求她。

    谢晦微垂着眼在姜莞的房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离开。

    谢明在房中没精打采地吃着饼看书,见谢晦回来,他顿时上去:“哥,你怎么回来了?不好了!”

    谢晦点头:“村长说了。”

    谢明看他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不由问:“怎么办啊哥?要加八成税,我们今年的收成够交么?万一不够可怎么办……就算够的话交了税还够咱们吃的吗?一下子加了八成。”

    他是从圆圆那里听的加税的事,知道的比谢晦还要早,之后书上的一个字也没看下去。

    谢晦依旧古井无波:“你不必操心此事,好好看书。”

    “可是加这么多税……”谢明心中发闷,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总将他当小孩看待,不让他担心许多。

    “我下午会去城里一趟,看县衙是否确实要求涨租,还是东家自己想涨租而推脱到县衙身上,再看周围村庄百姓是什么反应。”他如今真的践行起姜莞说的话,时时刻刻不忘眼见为实。

    谢明沮丧地点点头:“希望不是真的。”

    谢晦看他垂头丧气,重复道:“不必担心。”

    谢晦说走就走,田间一日无人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一人出山,脚程快,决定先到城中查清涨税之事是否为县衙所为再做打算。

    巴中县衙前已然是水泄不通,不止有谢晦,也有巴中的各个百姓来问涨税之事是东家所为还真是县衙有令。

    真是县衙下令。

    百姓们一个个呆站在县衙门前,不明白为何突然要加税,要等一个说法。

    巴中县衙外人山人海,整座县衙被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聚集在这里的人多穿着粗布麻衣,有的身上甚至只挂了简单的布条当衣裳。他们个个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写满了愁苦与坚毅,肩颈手腿上分布着各种各样的疤痕。

    这是生活为他们留下的印记。

    谢晦在人群中伫立,端详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尝试模仿后发现自己的脸上很难出现这样复杂的神情。

    他们是发自内心地感觉苦,这样苦涩的神情已经是浸入他们的肌理,成了一份肌肉记忆,没有尝过经年累月的苦楚,只靠模仿,是模仿不来的。

    人们站在炎炎烈日之下暴晒却不退却,也不高叫呐喊,像一棵棵默默生长的树,扎根在衙门门口。

    他们自发地聚集,不言不语,目的却很明确。

    他们要县令站出来,给他们一个交代。

    谢晦并不能感受到众人的感情,但觉得这么做确实能够逼县令出面。他头一次感受到群体的作用,或许一个百姓在县令轻于鸿毛,但一群百姓的力量却不容小觑。

    他明白这一点明白得模模糊糊,大致知道这是一群人的力量,却又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力量。

    他读书读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在感情上与外界有障碍,无法与人共情,便很难具体体会到缘由。

    他随着群众一同站着,试图捕捉那份人人坚持站在这里的情感。

    巴中县衙修葺得十分体面,高梁画柱,威风堂堂,窗明几净,朱漆明亮。比起百姓们住的茅屋瓦舍,这里不知道要华丽出多少倍。

    守在门口的衙役见到这被众人团团围起的阵仗吓了一跳,本就是群混吃等死的,此时此刻也不要面子了,生怕百姓们打进来,于是直接将大门关上,屁滚尿流地去找县令去了。

    巴中县令在后堂午憩至今,还没醒来。

    县衙中的琐事他是不管的,自然有主簿为他处理。他只要人在县衙里就够了,并不拘要做什么。

    主簿察看公文,实际上公文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们这里落后极了,除了上面传达的指令,县内都是些涉及伦理纲常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叫人看着犯困。

    断案时也是看哪家好处给得多,便偏向哪家一些。

    反正巴中离京城也远,这些人就算不服也无处可告。就算真有铁了心要去京城找钱大人告状的,那也没什么可怕的,钱大人会为他们兜好底。

    县令时常觉得这些百姓们都蠢透了,世上哪里会有站在百姓一边的官员呢?他们官官之间才是同僚,利益牵扯可大得多,不彼此照料难道还真要向着素不相识的百姓不成?

    两个守门的衙役一路跑进后堂,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大呼小叫:“不好了,咱们衙门被那些刁民给围住了!”

    他们声音因惊吓而破音,尖锐地将尚在梦里的县令吵醒,也将在衙门中打盹儿的其他衙役惊醒。

    巴中县令惊得从床上弹起:“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衙役连滚带爬地摸进后堂,气都喘不顺:“那群刁民疯了,一群人把衙门给围起来了!”

    巴中县令脸上肥肉颤颤:“他们疯了!要造反不成?怎么回事!”

    “是因为税!”有个衙役听得清楚道,“先是许多人在衙门口聚起来问加税一事是真是假,得知是真事后,他们就问是什么原因。我们也打发不走他们,他们非要个结果,许多人杵在衙门门口,吓死人了。”

    县令吓了一跳,脸上挂不住,愤愤道:“他们是想造反吗!”

    衙役们哪敢接话,一同装死。

    县令愤而起身,又坐下:“你们两个衙役难道还怕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不成?”

    另一个衙役咽了咽口水,纠正:“大人,不止是几个人,我看着有好几百号人。”

    巴中县令大惊失色:“那么多人!”

    衙役:“您要么……要么出面跟他们说一说。”

    县令苦大仇深:“不行!你们都说了那么多人,万一他们要上来动粗,本官哪里经受得住?你们快去,多叫些人手,把他们赶走。不听话的给我通通抓到牢里去,杀一儆百。那群刁民看着团结,其实都怕事得很,你们去抓一两个让他们看到下场,他们自己就散了。”

    衙役们无法,只得叫上刚刚打盹儿的一起往大门去赶人。

    他们在遇到盗匪时吓得四处乱窜,这时候对着百姓却突然想起自己腰间佩着长刀,于是挥刀相向。

    百姓们安静地站在县衙外示威,只想要一个答案,终于等到县衙大门打开。

    不见县令,只见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衙役。

    “尔等为何聚集于此,是要向县衙示威造反吗!”

    民众们被问得一愣,纷纷摇头,方才静立的气势瞬间全无,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我们只是想知道朝廷为何会突然涨税。”

    “官爷误会了,无人要造反。”

    “我们这就走!”

    ……

    一听“造反”的名头,百姓们都怕坏了,乱成一盘散沙。有的急忙解释表忠心,站在外围的怕被迁怒,吓得一溜烟儿跑了。

    谢晦看这样便知道要那县令出面无望,转身走人。

    他不明白一群人的力量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97.  第 97 章   但是,我不告诉你

    谢晦并未再去巴中城下各村庄一看究竟, 能代表村子的今日都到县衙门口来了,他已经大致见过并差不多明白他们的态度。

    他的目的达到,即确定加税一事确实为官府的主意, 便顺手交了提前抄录完的书后又带了几本新任务回去。

    一路上谢晦还在思索那份来自群众的力量。他不明白人们能够为何自发地站出来聚在一起施压,又轻而易举地溃散。

    他刚感受到那份众志成城的力量,转瞬就化为云烟。正是隐隐感受到那份力量的强大,谢晦无法理解人们的恐惧。

    明明只要保持团结,这份力量至少足以让巴中县令露面, 可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弃。

    纵然他聪明绝顶, 但在事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上,却参不透。因为他完全没有共情能力,根本无法设身处地地站在百姓立场上去想。

    谢晦一路回去, 心事重重。

    他要满足他娘的遗愿, 做个好官。过去他以为他出身一样低微, 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已经足够了解百姓, 如今发现不然。

    他们有着他从未想过的力量,这股力量庞大又脆弱,他不明白。

    直到夕阳西下,谢晦才回到谢家村。

    一回到村子,谢明就先叫他:“哥, 村长刚刚找你呢。”

    谢晦点点头表示了然,暂时压下疑惑, 向村长家去了。

    村长家中不止村长一人, 村子里许多说得上话的老人也在其中。

    谢晦打眼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在商议此次加税之事的对策,不急不缓地进了屋子。

    “谢晦啊,你回来了。”村长一见谢晦回来,紧锁的眉毛舒缓了些, “你去了城里,加税之事究竟如何,可的确是官府颁布的?”

    谢晦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之中,慢慢点头。

    村民们的带着希望的神色顿时破灭了,还是村长低声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问:“该如何是好?”

    没人回答他。

    村长等了好久,才抬头看向谢晦问:“谢晦,你看该怎么办。”

    谢晦慢慢道:“这种不明不白的加税,不该交。除非官府能给出解释,说出加税之理。今年尚未收获,又不是丰年,无缘无故加税,我不信服。”

    村长与其余几个老村民赞同点头,认为官府是该给出个解释。无缘无故地加税,今日是加税,明日可能就是无缘无故要他们去死了。

    于是有村民问:“今日县令大人可有说缘由吗?”

    谢晦:“他不曾露面。”

    众人无言,但觉官府或许不会给个解释了。今日多人到衙门去,县令连面也不露,显然是打算敷衍到底。

    “若是官府不给解释,咱们当真不交税吗?”村民喃喃,像在自问,又向在问其他人。

    “不交税那就是抗税,与官府对着干,官府知道了如何饶的了我们?”

    “是啊,说是不交,但哪有那样容易。咱们不交别人交了,那就更显得咱们村居心叵测想要造反。真是如此,到时候官府派衙役过来抓人一抓一个准,咱们连辩解也是不能的。我看还是要交税。”

    ……

    众说纷纭,村民们本不想交,仔细一想说到底还是觉得不交不行。

    村长忽然看着谢晦说道:“我有个法子,或许不仅能知道为何官府要忽然收税,甚至能免一些税。”

    “什么办法!”村民们齐声问,想不出来是什么样的好法子。

    村长转了眼神,唉声叹气:“但对谢晦太不公平,还是罢了。”

    “这……”人们看看谢晦,又看看村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想知道是什么法子,但又听村长说事关谢晦,便不大好意思问。

    谢晦不明白:“是什么法子?”他没有立即答应,想知道是什么办法。

    见谢晦主动开口,其余人跟着纷纷询问:“什么法子啊村长,你先说说,咱们也不一定有谢晦去做的。”

    村长长吁短叹后才看着谢晦道:“谢晦,你还记不记得你家住了个身份尊贵的女郎?”

    谢晦一下子明白村长的意思,没什么表情。

    村民们却如醍醐灌顶,一个个瞬间明白:“是啊谢晦,你家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女郎!你去问一问她!”他们还记得那女郎到他们村子住下时东家便为他们减了一成税,不然这次他们也要与其它地方一样加九成税而非八成。

    “她在你家住了不少时候,想来与你们也有些交情。莫若你去问一问她,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村长满怀希望地看向谢晦,虽然说了对谢晦不太公平,但还是盼着谢晦能去问上一问。

    谢晦十分冷淡:“没有交情。”

    村民们傻眼,没想到他回答地如此果断,不知道说什么好,尬在原地,话题一下子进展不下去。

    村长顿时露出老态,疲惫极了:“那便罢了,咱们再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

    谢晦毫无同情,实话实说。

    接下来无论是村长还是村民,虽然说着想别的办法,目光却都落在谢晦身上,一会儿长吁,一会儿短叹,都盼着他能答应刚才村长那个提议。

    这是他们能想出来最好的方法,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到作为平民百姓还有什么办法能接触到地位高的人,并且一问究竟。

    谢晦感受到了他们的期待却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在心中默默分析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他不得不承认除此之外暂时没有更好的方法去了解更多加税相关的事宜,只不过要问的对象是姜莞,他还是觉察到一些自己不该有的感觉。

    他不应该对任何人有类似于“特别”之类的感觉,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谢明。但姜莞对他来说又确实是不同的,姑且不说她策反他的事,她确实教了他一些东西,这是无法否认的。

    他全靠自学,她是第一个教他东西的人。因为这一点,她在他这里是不同的。

    至于她恶劣的脾气,那并不重要。

    谢晦思考良久,才道:“我可以去问一问她。”

    村长与村民们立刻欢喜起来,连声叫好。

    “但她告不告诉我并不是我能左右的。”谢晦不给村民们什么希望,免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也是咱们最后的办法了,你且去问,能不能成端看老天。”村民们倒看得开。

    谢晦点头。

    村长与村民们齐齐送他出了院子,谢晦肩负着全村人的希望。

    他径直回到家中,先随谢明一起用了些饼子就野菜,又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才向姜莞那里去。

    姜莞沐浴完擦干头发,正无聊地用明珠当拐,和圆圆一起在榻上抓乖玩儿。她技术太烂,整个房间里都是她耍赖的声音。

    “不行不行,这个不算,重来重来!”她一输便不认账,理直气壮地要求重来。

    也是圆圆性子和软由着她赖皮,说重来便重来。

    零零九都被她气到,没见过这么能耍赖的,完全没有遵守游戏规则。

    门被敲响,圆圆趿上鞋子过去开门,姜莞依旧趴在榻上练习抓拐,长发如墨色锦缎盖在她身上。

    她全神贯注做一件事时完全没有平常惯见的娇气与傲慢,甚至很是乖巧,柔软得让人心折。

    前提条件是她不说话,她一开口什么气氛都毁了,可恨得只想让人揍她。

    “女郎。”圆圆开门见了来人后立刻回头通禀,“是谢晦哥来了。”

    姜莞正好将抛起的明珠稳稳接在手上,五指并拢,将之纳入掌心。她缓缓抬眸,眼中带了志在必得的笑意:“让他进来。”

    她分神在脑海中与零零九说话:“怎么样?我说了他会来求我的。”

    零零九想不通:“为什么啊?”

    她撑着自己变幻姿势,改趴为并不端正的跪坐在榻上。

    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一倾而下,与雪白宽松的外衫形成鲜明的对比。她是明媚鲜妍的长相,哪怕是纯洁的白衣也被她穿出姝丽艳色来。

    谢晦入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虽没多大感触,却也不得不承认姜莞是好看的。

    他主动说明来意:“我来请教你一些问题。”姿态倒放得正,知道用“请教”二字。

    姜莞斜睨他一眼:“问,答不答看我心情咯。”

    谢晦便问:“为何突然加税?”

    姜莞慵懒地乜他:“白日我与你说过了,就是钱大人所为。至于为何,因为他想要更多的钱啊。各地方暴征许多土地为农田,可见今年收获不少。只让地方吃到好处钱大人哪里甘心,他当然要想个由头将好处攥到自己手中。这个由头就是税。姜琰并不管百姓的死活,朝堂之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些以税为名征收上来的粮食,最后都落在钱大人自己手里。”

    谢晦眉头微皱,看得姜莞一乐。他聪明归聪明,可惜这时候并未挨过现实的毒打,不了解人心叵测这回事。因而头一次听到朝堂之中的龌龊之事,他尚有些不知所措。

    比起后世狐狸一样狡猾的谢晦,这时候青涩懵懂的谢晦看上去是多么可爱可欺啊!

    “你信不信呀?”姜莞嗲嗲问他。

    谢晦动动嘴唇:“我会根据更多判断真假。”

    姜莞嗤笑一声,转头问圆圆:“圆圆,你信不信我的话。”

    圆圆:“信!”

    谢晦看着二人一唱一和不置一词,顿了顿问:“你有办法让朝廷减税么?”他的问题堪称单刀直入,问得十分突兀,可见这人是没有什么情商的。

    姜莞点点头:“我当然有办法了。”

    旁听的圆圆眼睛都一亮。

    “但是。”姜莞恶劣地笑,“我不告诉你。”

    98.  第 98 章   求你,求你

    谢晦沉默地抿唇望着姜莞, 房内气氛一度凝固起来。

    会感到尴尬的只有圆圆,在零零九看来,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才是房间里唯一的正常人。圆圆已经开始抓耳挠腮, 手脚不知道摆到哪里好。

    她感受着这份沉默,成了第一个忍不住开口的人:“女郎,我去烧些热水给你泡茶喝。”

    “去。”姜莞放她离开,让她逃离这片难熬的土地。

    她继续和谢晦僵持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零零九无比庆幸自己不是实体, 可以躲在姜莞的意识海中无需直面这份让人心悸的沉默。两个人仿佛正在进行一场谁先开口与对方说话就会输掉的比赛。

    最后还是谢晦输了。

    “怎么才能告诉我?”谢晦头一次说这种话, 语气都罕见地变得不确定起来。

    “你求我。”姜莞一本正经。

    零零九痛心疾首,对谢晦的前景很不看好。

    谢晦平静地看着她:“我不会。”

    “你不会,但是你可以学。”姜莞义正严辞, “许多事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需要经过不断学习才能掌握。求人也是一样, 虽然你天生不会, 你可以不断学习来掌握求人这一门技术。人在这世上,哪能不低头,会求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譬如现在,你就不得不求我。”

    零零九已经被她绕晕,但凭借过去种种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心中对谢晦更加同情。他涉世未深,它不确定他会不会被她忽悠。

    谢晦听完以后露出思索的神色, 最后开口问:“怎么学?”

    姜莞跪坐得腿有些麻, 身子稍倾,将腿抽出,无可避免地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脚踝。

    谢晦别开眼去,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他倒不是害羞, 只是从书上学了非礼勿视。

    姜莞调整好姿势,重新开口:“学又分为多种,有人教导,又或是自学。可惜我也不是一个会求人的人,在这件事上实在没法教导你,你自己努一努力自学成才吧。但我这个人心善,总是很爱帮助人。这样,你可以向我练习,我也能指点你一二。”

    零零九已经忍不住了,它听懂姜莞完全就是在戏弄谢晦。她惯会说冠冕堂皇的话来唬人,仔细一听就能发现她完全是在胡扯,偏偏她又能端出一副正经架子来。

    谢晦的神情在幽幽烛火下莫测难辨,他问:“如何开始。”

    姜莞见他真要学着求她,悄悄咬住下唇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强作出一本正经来:“你先对着我说‘求求你啦’。”

    零零九都替谢晦感到羞耻,既不忍心再看,又想知道谢晦会不会真的求姜莞。

    但谢晦也是一个没羞耻心的男主,学着姜莞道:“求求你……了。”他或许觉得太过违和,没有学姜莞最后那个语气词“啦”。

    他照本宣科,念得毫无感情,完全不像在求人。

    姜莞眉头一皱,极不满意:“不行,你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是你求我,你该低三下四的,懂不懂呀。”

    谢晦的确不懂什么是低三下四,摇摇头。

    “真蠢。”姜莞觉得他无趣极了,连戏弄他都让她感到十分无聊。他是个没感情的木头,玩他就像是在玩木头。

    谢晦从没被人说过蠢,当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他倒也不生气,自小就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并聪明地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假装自己是个正常孩子。但情感缺失是一道鸿沟,他就算装得再像正常人,但到底不是。

    “你的语气要轻一些,惶恐一些。”姜莞手中转着明珠,勉强提起兴致来点拨他,“再来一次。”

    谢晦将语气放轻,惶恐却是做不到的,轻言轻语:“求你。”

    这下当真有了点求人的意思。

    姜莞笑了:“再轻一些。”

    “求你。”

    姜莞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多说几次。”

    “求你,求你。”

    零零九听不下去,尴尬得无地自容。它看着谢晦面无表情柔声细语地求着姜莞,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可以看到这荒唐的一幕。

    它的世界大概已经坏掉了,男主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姜莞看上去还很乐在其中,津津有味地听着谢晦求她,时不时地点头表示赞赏。

    她要求谢晦求了她好几次,笑得倒在榻上翻来覆去,眼泪都出来了。

    谢晦这张冰山脸加上软和的口气实在足够离谱,效果极佳。

    “好了,闭嘴。”她撑着自己靠坐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掀起眼帘,“既然你求了我,那我告诉你对策也不是不可以。”

    谢晦哪怕做了在零零九看来十分羞耻的事,依旧面无表情,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般。

    可见他这样的情感障碍也不全然是坏事,起码在这个时候还是有正面作用的。换个正常人来只怕在第一步开口求姜莞时就要败下阵来。

    “其实对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姜莞轻叩榻上的扶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晦。

    谢晦不明白:“何解?”

    姜莞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好整以暇地开口:“跟了我,包你做大官。”

    谢晦看样子打算直接转身离去,大概是觉得被姜莞耍了。

    姜莞直接将手中捏着的珠子扔出去砸他,明珠砸在谢晦的后脑勺和背上,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把我的珠子捡起来还我。”姜莞先砸的人,还要被砸的将凶器捡起来还她,堪称不讲理。

    谢晦要向外走,不理她,可见没感情的人也有脾气。

    姜莞凶他:“谢晦,你不捡起来还我我就杀了你弟弟。”

    谢晦转回身,弯腰将掉在地上的明珠捡起,缓缓走回她身边,掌心平摊向上,是两颗烁烁生辉的明珠。

    他抿唇看着她,示意她将明珠快点取回,他要离开。

    姜莞又笑了,她本来觉得谢晦不识好歹,但发觉谢晦被她惹不悦后她就开心了。她缓缓伸出手将谢晦掌心的两颗明珠抓过,二人肤色一棕一白对比鲜明。

    谢晦又要走,却在听见她的话后停下脚步。

    “你看,你连我都反抗不了。对朝廷除了逆来顺受,你还能怎么办呢?”她刻意讽刺人时就会口齿清晰,说话的语调格外抑扬顿挫,像是老学究在念诗,但又夹杂着阴阳怪气。

    零零九不免吐槽:“你可比朝廷可怕多了。他若是能反抗你,必然也能反抗朝廷。”

    姜莞:“闭嘴。”

    零零九识趣地不再多言。

    谢晦停在原处,脑海中像有什么一下子被她点拨清明,但又抓不住。

    “你来找我是想求得一个减税的法子,但你告诉我,以你们的地位和能力,一个什么样的办法能保证你们的意见压过朝廷,让朝廷为你们减税呢?“姜莞问他。

    “是希望我能出面为你们说两句话么?你知道的,加税是自朝廷起,我就算有面子让东家为你们减一分税,怎么能左右朝廷?”姜莞一字一顿,“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你听说过一个词叫做“法不责众”么?”

    谢晦当即转过身来,一双眼望进她的眼里。她不偏不倚正好说到他下午的疑惑之处,让他明白那力量从何而来。

    一人为人,多人为众。

    姜莞却没继续讲下去这个话题,而是问他:“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想明白了么?”

    零零九都已经忘记她问过谢晦什么,不由重新提出疑问:“什么问题?”

    姜莞没理它,脸上没了笑容,审慎地望着谢晦,倒真像一名严师。

    谢晦答:“层层盘剥。”

    姜莞这才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不错,由一成到九成离不开自上到下一级复一级想要从中克扣油水的意图。哪怕姓钱的只想捞一成油水,但发展到你们最低一层来,就成了九成。当然他为了一己私欲加税这种事本就是大错特错。所以,对于错处,没有必要遵守。”

    谢晦心跳忽然加速,本能告诉他她说的话很重要。

    “不遵守,又应当做什么呢?”姜莞微笑地问,像是引诱凡人的妖怪。

    谢晦张了张口:“不交多涨之税。”

    姜莞点头:“勉强算是孺子可教,但也不是真的很可教。你虽说着不交税,但具体执行,又能做到几成?”

    谢晦想到村长与村民们也提过不交多出之税,最后还是怕被以谋逆之罪抓捕的事,忽然明白想法只是想法,一切需要从具体实际出发。

    谢晦如实道:“做不到。”

    姜莞点头:“所以你这个‘不交多涨之税’是无用的做法。你既然需要一个方法,必然是要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不然这种空口一说的法子我能给你想一百个出来。”她说到最后很是嗤之以鼻。

    谢晦明白许多,再面对姜莞时气质中的冷意淡了许多。他直接忘记她恶劣的秉性,将她当作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

    姜莞察觉他态度的转变,眉头一挑,又说:“其实说来也很简单,无非两种结果,交税,不交税。”

    谢晦听着默默点头。

    “如果你要交税我们也没必要多说,那就来说一说不交这些税的办法。”姜莞语气轻快,逻辑清晰,“首先,你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你不愿交这些不义之税,必然要和官府对上,这一点无可避免。如果你怕和官府对上,就不要再问接下来该如何做了,不如多种种地,争取多收获些粮食。”

    谢晦静静聆听。

    “如果你不怕,继续来讲,接下来就是和官府对上时如何避免被他们冠上谋逆之罪。”姜莞忽然停下,望着谢晦,“我渴了,我要喝水。”

    99.  第 99 章   苦果

    谢晦转身到桌前斟茶, 亲手递给姜莞。纵然茶具名贵,他却不像圆圆一样惊惶,颇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风范。

    零零九:“这不是有茶吗!圆圆还要烧水。”

    姜莞一面接过谢晦送来的茶碗, 一面在脑海中与零零九道:“你少说些话,这样显得你不那么蠢。”

    她并未用茶,只将之搁在榻上的小几上问:“刚刚说到哪儿了?”

    “法不责众。”谢晦听得十分认真。

    “不交多加之税,一家如是必会被当作典型抓起以儆效尤。但如果是百家、千家、万家,他们便抓不过来, 也不敢抓了。”姜莞认真道。

    谢晦很快明白:“联合起来?”

    姜莞颔首:“联合起来, 一同抗税。”

    谢晦沉思。

    姜莞看他陷入思考,转了转眼珠,趁他不备从袖子中摸出手帕, 将接碗的手擦了又擦, 再将帕子丢在茶碗旁边。

    谢晦思考良久, 郑重问姜莞:“如何发动群众?我今日在衙门前遇到一件想不通的事, 也和群众有关。”

    姜莞来了些兴致:“说说。”她看样子只是想听八卦。

    谢晦顺势将下午发生之事和盘托出,同时说出疑惑:“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借机一鼓作气要求县令露面解释一切,一群人看到几个衙役便退却了。明明有很大的力量,他们在怕什么?”

    姜莞听得津津有味,实际上是很好懂的事但因为谢晦没有共情能力而无法体会。她竟然好心解释:“他们只是最普通的百姓, 有人的性格,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有长久以来融入血脉中对官僚的畏惧, 你不能指望他们和你一样。”她直接指出他的性格缺陷,毫无顾忌。

    谢晦被她点出秘密,只多看她一眼,周身冰天雪地的氛围又回来了, 看来不打算在姜莞面前再装正常人。

    姜莞撇嘴:“诚然,众志成城,他们在有共同对抗的目标时这一点便会显得愈发明显。加税之事让他们拥有了暂时的共同敌人县令,在没有受到外界影响时你所说的那份群体的力量就显示出来了。但我刚刚说了只是暂时,在外界插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只要有一人退却,便会带动许多人一同退却,这同样是群体的力量。强大又脆弱,说的就是这个了。如果你能运用好这份力量,或许你能做到的不止是抗税,还有更多。”说到最后她又意有所指起来。

    谢晦喃喃:“强大又脆弱,易受外界影响。”

    “是啊,想要联合百姓一起你要等一个他们退无可退,不得不,且反抗的欲望到达最高点的时候。至少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候。”姜莞打了个哈欠,“说累了,等你认为是时候了来告诉我一声。”

    谢晦下意识选择服从:“是。”他说完自己都是一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姜莞教他许多,在这之前是从未有人这样的,就连父母也不曾如此,他一直靠自己摸索悄悄模仿他人。她教他,纵然他没有感情,但下意识对她有所不同。模仿得多了,他潜意识按常人的思路演一个看上去相对正常的人,对姜莞带了尊敬。

    她是不一样的,但只是对他模仿正常人时来说是如此。然而他模仿正常人已经成了本能,姜莞对他来说究竟是不是不同的?

    如果他不装正常人,他甚至懒得和谢明多说一字。

    姜莞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问他:“我教了你许多,你是不是该谢我。”

    谢晦望着她:“多谢。”

    姜莞白他一眼:“你就一句谢谢,糊弄谁呢。”

    谢晦便问:“该如何?”

    姜莞作思索状:“我还没想好,你先欠着好了。日后我要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做。”

    谢晦:“有些事……”

    姜莞翻了个白眼:“少来,你别装,你根本没有底线,又在骗人。”

    谢晦也不装了,淡淡看她:“行。”

    直到谢晦离去,圆圆才从外面溜进来,讨好地冲姜莞笑。

    姜莞逗她:“锅底都要被你烧掉了。”

    圆圆正色狡辩:“女郎和谢晦哥有正事要说,我不该没眼色地待在房里,留你们二人才是。”

    姜莞一笑:“也没什么正事,不必回避。”

    圆圆似懂非懂得点头。

    零零九心情复杂极了:“谢晦也被你拿下。”

    姜莞:“拿下什么?”

    零零九:“你为他做了许多难道不是想拿下他吗?”

    姜莞嗤笑:“你的拿下是什么意思?”

    零零九措辞:“就是让他死心塌地地听你的。”

    姜莞纠正:“性格使然,他永远也不会听我的。更不要说死心塌地,不可能的。我看你好容易被讨好,稍微和善一点你就觉得他被攻略,真是离谱。”

    零零九面红耳赤,强自辩驳:“他已经对你很不同。”

    姜莞奇怪:“稍微有所不同我就是他的唯一了么?我对你和对其他人也很不同呢。”

    零零九有种自己过于自恋之感,说不出话。

    “还有,我可不是为了你说的拿下他。做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他再也无法和前几世那样回到祁国朝堂之上。”姜莞轻笑,“一个没有势力的人,便不能对我造成任何威胁。零零九,你好像忘记我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抽空对圆圆道:“将茶壶还有几上的杯子和手帕都丢掉。”那些是谢晦刚刚摸过的。

    圆圆虽不明白,还是照做。

    零零九看得目瞪口呆,它原以为姜莞教导谢晦,对他和颜悦色,怎么也该对他观感不错,没想到全是假的。

    她厌恶到连碰他碰过的东西都嫌弃。

    零零九心情复杂,没想到谢晦在装正常人,姜莞同样不遑多让,也在装着对谢晦还不错。

    全都是假的。

    “再等一等,契机很快就要来了。”姜莞虽这么说,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期盼。

    接下来谢晦每有疑惑便来问她,她则全看心情回答。二人渐渐能和谐相处,表现为谢晦在她面前直接不装正常人,冷得像冰。姜莞除了回答他问题也并不和他多说一个字,绝大多数时间在彼此的沉默中度过。

    夏日渐远,秋日将至。

    人们似乎又忘记了加税的事,照常过起日子来。某种程度上普罗大众确实是坚强的,事在没发生的前一刻他们永远可以粉饰太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直到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刻。

    百姓们将加税的事抛在脑后,依旧如常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想办法来抵抗毫无缘由的加税之事。好像他们忘了,这件事就不存在了。

    谢家村的村民们也是一样,除却一开始加税的条令颁布时他们与谢晦商议过几次,后来渐渐地似乎也放下了。

    不得不说钱大人下令加税的时机正好,既让百姓们提前知道这件事,让他们该气气该骂骂,做好心理准备。又不是第一时间要将税收上来,好让人们的怒意与反抗心在时间中消磨殆尽。

    等到真收多涨出来税的那一刻,大众已经预先做好心理准备,并不如一开始那样愤怒,反抗的心思也不剩多少,多是愁苦地接受一切。

    一切的平静直到收获的时候来临。

    这个时候便是家中年纪尚小的孩子都会到田间帮忙,空气中都是麦香。

    收获的季节本该是快乐的,但谢家村的田间地头却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并不是在为自己收获,辛苦了一年收获的全都不归自己,尽数上交充公。

    就连孩子们也没了过去的欢声笑语,感受到长辈们的愁苦,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待在长辈身边,仿佛也被传染了哀愁。

    村民们一面收获一面终于想起了加税的事,收获的第一天他们就能大致推算出今年收获几何。纵然谢家村幸运地躲过了那一场水患,收获依然不尽如人意。再算一算所有要交的税,他们发觉这些收获如果只交往常的税,剩下的还能让他们勉强过活。但若要交加税,那是绝对不够的。

    尽管官府还没开始下派人来收税,不少人已经开始心慌,他们便是将所有收成都交了也不够税的,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姜莞站在田垄外的高坡之上,俯瞰着下方一个个手持简单农具,弯腰被麦子几乎全部遮住的羸弱身影,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

    零零九看着一切,陡然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惊惧,觉得眼下劳作的根本不像人,只是一具具被官府驱使的傀儡,一切为了官府的利益,半点不由己。

    “什么感觉?”姜莞问零零九。

    “他们……很可怕。”零零九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错。”姜莞难得在说话时没有任何娇俏的语气,大约是最近常和谢晦待在一起,她也冷冰冰的。

    “可怕的不是他们,是祁国。他们像行尸走肉,麻木极了,但正常人谁想如此?他们是可怜的,是他们承担了腐朽制度下的苦果,你再觉得他们可怕,对他们太不公平。”姜莞语气沉沉。

    零零九难受极了,像所有出口都被堵住,什么也发泄不出来,只能一直憋闷着。索性系统是不用呼吸的,不然它一定会难受到呼吸不上来。

    “在相里怀瑾治理下他们的境况如何。”姜莞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零零九讪讪的:“应当是很不错,书中并没有描写这些百姓的具体生活如何,只用‘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一类的词一笔带过。相里怀瑾是明君,应当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回答它的只有姜莞的冷笑,她对此很嗤之以鼻,并不相信。

    100.  第 100 章   和他一起出去

    “是时候了吗?”夜里谢晦又来问姜莞。

    姜莞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 二人这个时候神色出奇的一致,俱冷若冰霜:“你要团结多少人一起联合抗税?不说和别人一起,现在这个时候你让村子里的人一致抗税能做到么?”她情绪并不大好, 懒得和他装模作样。

    这倒有些诡异的荒诞,他们两个能在彼此面前做自己。

    “做不到。”谢晦想想,实话实说,“他们并不坚定,即便交税的日子就在眼前, 税收并不合理, 他们依旧做不到反抗,而是想着如何将税交齐。”

    姜莞:“那你还问什么是不是时候,你觉得是时候吗?”

    谢晦被她怼了一通, 也不生气:“不是。”本就是没什么感情的人。

    他有问题就问:“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总之她也知道他性格的缺陷, 他便不再遮掩。

    姜莞坐直了些看他:“并没有特定的哪一刻一定就是那个时机, 具体时间需要你自己把控。你想团结多少人与你一起联合抗税?”

    “越多越好。”谢晦显然明白了姜莞抗税的精髓在于一个“众”, 越多的人与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官府便越不好以暴力手段对付,最终妥协的可能性极大。

    “你要与他们联合在一起,首先要知道他们是谁。”姜莞面无表情道,“确定你要团结的对象, 知道他们的苦难,纵然你没有感情, 体会不到他们的苦楚, 但你还算聪明,应当能把握住最佳时机。”

    谢晦:“我要离开村子亲自去接触这些人?”

    姜莞点头:“你不知道要站在同一战线上的对象是谁,又怎么团结他们?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又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

    谢晦并没有思考多久, 很快点头:“明日起我会出去一看究竟。”

    秋收到了尾声,田中的庄稼已经被收的差不多,村民们难得能闲下来一段时间,他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出去为抗税做准备。

    “我和你一起去。”姜莞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

    谢晦并不赞成:“你太显眼,带着你不好接近他们。”他还记得正是因为姜莞他才不得不与汉阳那七人正面交锋,他额上的伤至今还没好完全。

    “你敢拒绝我?”姜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上去又来劲了。

    谢晦一直尊她敬她让她觉得无趣,反倒是拒绝终于让她有了些趣味。

    谢晦听到她这个熟悉的语气,虽然并不理解她的情绪,但之前种种经历告诉他她这时候很不好对付,于是为了避免更多麻烦,他很识趣道:“一起去。”可见虽然没有感情,人也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的。

    姜莞这才露出第一个笑容:“你现在帮我去借两身衣裳我明日穿嘛,我的衣裙都太显眼,旁人一看就能看出来我尊贵极了,明日穿并不合适。”

    谢晦淡淡问她:“我向谁借?”

    “随你咯。”姜莞眼睛眨眨,“你去向谢明月借嘛,就说是为我借衣裳的。正好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穿着正好合适。”

    她调整过来情绪,此时俨然又成了平日里惯爱找乐子的样子,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谢晦看她一眼,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姜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笑容陡然消失不见,在脑海中不冷不热地问零零九:“你觉得他会不会去找谢明月为我借衣裳?”

    零零九不答反问:“他就算借来,你会穿吗?”

    “怎么可能!”姜莞语气夸张,“我穿粗布衣裳会浑身不舒服,怎么可能会为了和他一道出去就穿呢?”

    “那你还让他去借。”零零九才明白她又是在耍人玩。

    “给他找些事做嘛,何况许久不见谢明月,我都有些想她了,让谢晦帮我去问候她一番也无可厚非吧。”她语气轻佻,满不在乎,纯粹是将谢明月当作逗自己开心的乐子。

    翌日谢晦天还未亮便敲了门,姜莞在睡梦中被他吵醒,气急败坏:“你这么早叫我做什么,我要砍了你的手,让你没法敲门!”

    圆圆一面为她擦脸,一面偷笑,全然不怕姜莞。虽然女郎时常说要杀了谢明砍了谢晦,但都是被气急后才如此,只不过是比较另类的小女孩儿撒娇罢了。

    谢晦一言不发,将手上的衣裳搭在内室与外间分割的山水屏风上,而后便退在外有礼地等她。

    姜莞见他骂不还口,觉得怪没意思的,勉强睁开眼一看屏风上挂的衣裳,一下子乐了。

    “你真去找谢明月借衣裳了呀?怎么和她说的?有没有提是为我借的?”她一下子清醒,瞌睡一扫而空,兴奋起来。

    屏风那端良久才传来一个“有”字。

    姜莞惊讶不已:“那她竟然还肯借你,真是离奇。”

    谢晦什么也没说,昨日姜莞为他指明向谢明月借衣裳后,他便真听她的去向谢明月借了。村子里他认识的适龄女子并不多,谢明月算是牵扯较多的。

    只是借衣服的过程并不那么愉悦,他说明来意后谢明月便又哭又闹,痛斥他良久,仿佛他是什么负心汉。

    他当时一边听谢明月哭闹,一边冷静地在心中想,姜莞的话不能全信。

    他这些日子听她的话听习惯了,显然是一种错误行为。他该有选择的去听,不得不承认她在政治嗅觉上的敏锐足以指导她,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很爱给人找麻烦的人。

    最后他出钱向谢明月为姜莞买了两套未穿过的新装,谢明月看见钱又古里古怪地说他看不起她之类的话,不过最后收钱收得却很快。

    倒不是他有心用钱折辱谢明月,他想不明白钱这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在谢明月那里成了羞辱人的东西,他只是觉得依姜莞的性格并不会穿别人穿过的东西。

    他事先为她准备好全新的衣裳,省得她再闹。

    这个时候钱又不那么宝贵,清净才是最重要的。

    姜莞闹起来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了。

    姜莞由圆圆伺候着换了衣裳,这才磨磨蹭蹭地到外间和谢晦碰面。她并未碰谢晦带来的两身衣裳,而是穿了件从外表看与百姓平日衣衫别无二致,入手却丝滑无比的奇特衣裙。

    只是她穿着低调朴素的衣裳,样子也很不朴素,乍一眼看上去十分违和,一看就像是偷穿别人的衣裳。

    姜莞在谢晦面前转个圈,颇自恋地问:“怎么样?好看么?我这张脸真是穿什么衣裳都漂亮极了。”

    谢晦很直白:“你要遮住脸。”

    姜莞拒绝:“凭什么,我不要。”她爱惜极了自己这一张漂亮的脸。

    “你很漂亮。”谢晦直言直语,“但太引人注目。”

    姜莞眉开眼笑:“谁让我天生丽质来着,你等一等。”她听人夸她漂亮,才肯戴上帷帽。这样一遮下去她的容光一下子被隐藏,看上去只像个气质好一些的村姑。

    “走吧。”她看上去对出村的热情还挺大,催促着谢晦快走,完全不见刚刚被叫起床的气愤。

    圆圆看着她欢喜雀跃,只觉得此事不靠谱极了,不由叮嘱:“女郎,你要多加小心。”她并不知道姜莞出去是要做什么。

    她叮嘱后依然不大放心,又对谢晦道:“谢晦哥,你要照顾好女郎啊。”

    谢晦僵硬地点点头。

    二人趁着晨曦微光向村外去,因着田里许多庄稼都已经收完,村民们并不需要一大早就到田间,路上并没有见许多人。

    到了秋日,又是山里,早上的山路间还带着凉意。

    姜莞走路走得并不稳重,看见路边好看的野花就要去攀折,停停走走,速度慢极了。

    谢晦不得不时常要停下脚步等她,倒也没催促她,由她玩耍,只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倒不是他如何包容姜莞想,是他聪明,知道催促会起反作用,不如让她玩开心了再说。

    姜莞自己也能将自己哄得开心,只是看到谢晦没表情的脸就兴致全无。她从地上起来,气冲冲地向他去,将手里的花一把砸在他身上:“你真是倒人胃口。”便自顾着向前走了。

    谢晦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将身上粘着的花瓣掸落后重新跟上她。

    姜莞觉得他无聊极了,又有不得不同他一起出去的理由,只好生闷气在路上走着。

    谢晦不会反抗她,却也不会哄她。

    她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又不与谢晦冷战,而是快步到他身边同他说话:“谢晦,我今日出门没带护卫,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

    零零九对此嗤之以鼻,看她表演,她昨夜明明嘱咐护卫今日在暗中保护自己。姜莞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谢晦不言不语。

    姜莞便用胳膊肘撞他一下,装不下去:“听见没有!”

    “听见了。”零零九觉得谢晦应该很累。

    姜莞这才满意,很快又事儿多起来:“我不想走了。”

    谢晦难得出神自省,或许他昨日就不该答应带她一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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