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第 121 章   心慌慌

    陈老爷在听见谢明月那句话时已经想起她说的是谁, 当即头皮一麻,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回忆中。

    钱大人倒是真没想到还有人没来,虽然他也并不曾下令规定各家各户人人必须要出来迎接他。他很有自信, 不由问道:“是怎么回事呢?有什么困难吗?”

    谢晦不喜不怒,睇向谢明月:“因为她娘重病,无法下床。”

    谢明月面皮一红,全然没想到谢晦无情到直接用她娘来堵嘴,心里又是恨他无情, 又气他护着姜莞。

    钱大人一愣, 听到是这么回事便露出忧愁的神情:“病可严重吗?药还够吃吗?”

    谢明月不得不回答:“还够的,多谢大人关心。只是我说的不是我娘,是另有其人。”

    钱大人不是傻子, 从二人对话中得出信息, 还有人未来。他本身并不是很在乎谁来或不来, 只是二人推拉的态度引起了他好奇心, 他好奇问:“是谁呢?”

    村长急忙撇清:“那女郎并不是,并不是我们村子中人……”

    陈老爷一头一身冷汗,这时候叫风一吹,人清醒过来,急忙道:“那是名柔弱的尊贵女郎, 因有病在身,方士说她得寻一方山清水秀之处静养。她便一直在谢家村疗养身体。她是个好清静的人, 想来大家也是平日里不多与她交流, 才忘记了的。”纵然“好清静”这三个字用在这里十分离谱,他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希望钱大人看在这三个字上不要去招惹她。

    虽然他并不清楚那女郎的身份,但她折磨人的花招让人记忆犹新。她离开陈家的那日, 阖府上下含着欣慰的泪好好庆祝了一番。

    或许人总是会下意识选择忘记让自己痛苦的事情,陈老爷自打姜莞走后过起安稳日子来想到她的时候并不多,刚才谢明月说起,他才记起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事。

    村民们连连点头:“是。”他们这么齐声附和是怕被姜莞的不敬之罪连坐,急忙撇清关系。

    倒也十分矛盾,在村民们眼里钱大人明明是个好官,但他们潜意识中还是将他当作一个祁国中一个最普通的官员,怕这事或那事惹他动怒。

    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将钱大人当作青天呢?或许是有的,但一个钱大人并不能改变他们骨子里就怕官这回事。之所以对钱大人表示出无上的热情,是因为他们盼着能和钱大人一直维系着这样平和的关系,哪怕钱大人只是虚情假意。

    钱大人愈发感兴趣起来,一个在村中养病的小女郎,不止整个村子关注,就连陈老爷也关切得紧,他便道:“静养不来见人是正确的,我若为此怪罪那女郎,岂不是个小心眼的人?我不会怪她的。不过既然知道村里有病人,我便不会坐视不理,先去你家看看吧。”他笑着对谢明月道。

    谢明月没想到没让大官怪罪姜莞,甚至将火引到自己头上,只能带着钱大人往自家去。

    好在她娘是真病不是装病,这一去之下叫众人同情起她娘来,却并不同情她。当日她随谢晦抗税的时候可没想过她娘的死活,她哪有半分可怜?若不是有女郎照顾……

    说到女郎,村民们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谢明月一个劲儿地要将祸事往女郎身上引,更瞧不起她恩将仇报,打算将此事告诉圆圆,好让她来提醒姜莞。

    钱大人留了碎银,又温言安慰谢母几句,哄得谢母眼泪止不住,嘴中叫青天叫个不停。

    钱大人艰难地从谢母的热情下辞别,村民们都在谢明月家院外等着。

    从谢明月家出来,钱大人要向外去,却陡然被谢明月叫住:“大人。”

    钱大人看向她:“怎么?你还有事?”

    谢明月重重点头:“我有一事不知道对是不对,大人见多识广,我想让大人帮我掌掌眼。”

    “好,你且说来。”钱大人倒也痛快,认为小事而已,举手之劳。

    “和那个女郎有关。”谢明月说着从袖子中摸索出张纸,“我当日随谢晦抗税,将亲娘留在村中,那个女郎派人照料我娘,我很感动。只是后来她让我还钱……”

    “她既替你救了你娘,你该为你娘还这钱的。”钱大人谆谆告诫。

    谢明月面色一白,很快道:“是该还的,只是那女郎要得太高,我负担不起。我想请您帮我看看,她方子上写的东西是真这么贵吗?若真如此,我说什么也要还上的。”她将手上的方子递给钱大人。

    在谢明月看来,姜莞一定是故意给她难堪才编出来的方子。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便用花去百两银子?

    她抬眼偷看钱大人的神色,只见他眉头渐渐锁起,神情逐渐凝重,她就知道姜莞是骗她的!

    “若真按这方子说的所用之物,便是百两也不够。只是方子里许多东西都很稀罕……”莫说拿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山野妇人用了。

    谢明月苦笑:“若真是那样稀罕的东西,我娘不过是一个村妇,那女郎不紧着自己用,又怎么会给我娘用呢?”

    钱大人没将话说死,只道:“正好我也要去看望她,便替你问问此事。”他虽没一口断定姜莞骗人,但这样严肃的态度叫谢明月十分放心。

    二人从谢明月家出来,和一群村民会和后就往谢晦家去。谢晦早趁着钱大人去看谢明月她娘的功夫给姜莞通风报信去了,还是村长领着钱大人过去的。

    钱大人路上再三道:“大家莫要跟着我了,外面风大,你们在院外等着还要吹风,我实在于心不忍。”

    村民们怎么也不肯走,就要跟在他身边。

    钱大人便露出包容而无奈的笑,像极了一个好官。

    门前等着他的不是谢晦,而是两个穿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护卫。护卫的脸都十分普通,也没有什么骇人的气质,让人看一眼完全记不住容貌,转身便忘了这么个人。

    钱大人却从这两个守院门的护卫身上嗅出些不寻常的味道。

    护卫的要义才不是远远一看就能靠一股霸气将人吓退到十万八千里外,那是镖师的要领。身为护卫,最重要的是保护主人。

    而这样平常脸的护卫在京中权贵里是最吃香的,既能在暗中保护主人周全,不易被敌人发现,能打人个出其不意,又不会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还有他们腰上的长刀形制也与普通长刀并不相同,刀柄比寻常长刀长出一截,这倒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仿佛自己在京城也见过这样的长刀。

    钱大人越想越心惊,难不成这在山间修养的小女郎还能和京城有什么干系?

    他悄悄思索期间,两个护卫却开口说话了:“大人,女郎等你多时了,请随我来吧。”

    钱大人不知是那女郎年幼不通礼数,还是她的确有这样将他当手下人看待的底气。他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他在京中的位置已经很高,能如此随意待他除了皇亲国戚,连太傅家女眷也对他尊敬有加。

    而皇家大约是作孽太多,子息凋敝,到这一代已经没有女儿,只有姜琰一根独苗。若不是没得选,谁会让姜琰这样的人当皇帝呢?

    而姜琰是真正的后宫佳丽三千,他不止是广纳妃子,还时常微服出巡,哪怕是□□,被他瞧上的他也要大张旗鼓的将之掠夺入宫。

    钱大人时常想要是姜琰少造些孽,这么多年来也不至于一无所出。

    姜琰到如今膝下一儿半女也没有,百姓们常在民间悄悄说是他作孽太多,老天看不过去,让他一辈子都不能有个孩子。

    看,哪怕做了皇帝,没有孩子也要在背后被百姓们议论纷纷。哪怕暴戾如姜琰,也免不了要被人说无后为大这样的话。

    不过人们是不敢当面提这些的,就连文武百官也不敢说这种话。

    光禄大夫曾上书催促姜琰子息之事,姜琰翌日竟难得上朝直接将此奏折拿出来与百官分享,并说不知朝上有人如此关心他子孙后代之事。

    他表示十分感动,并要纳光禄大夫入后宫,让之为皇家开枝散叶切身实际出一份力。

    百官傻眼,完全没料到姜琰还有这样荒唐的行为,自然是拼死劝谏。

    不过姜琰若能听得进去谏言也不会是个响当当的昏君。他不顾百官阻止,硬生生将光禄大夫纳入后宫,还更加荒唐地给他封了个美人。

    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提他有无后代的事。

    钱大人被两个护卫带着向内走,村民们在院外等着,看着刚刚钱大人进去的背影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

    钱大人的威风好像都不见了。一直以来他虽然平易近人,但人们能感受到他是个大官,只不过是个很亲切的大官。

    刚才一下子他好像不像个官了,倒真像来谢晦家做客的客人。

    两个护卫引着钱大人到房门前道:“大人,您请进吧。”

    钱大人不知为何,为官多年的本能让他心慌起来。上一次他这么心慌还是因为和百官齐跪在殿外,阻止皇上纳光禄大夫为妃。

    122.  第 122 章   熟悉感来源于何处?……

    钱大人按下心慌, 想起自己是知名的大人,推开门去。

    “大人来了,咳咳。”他甫一推开门, 就听到一道懒散的女孩子声以及零星的咳嗽声。

    循声望去,他这才发现这间外表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烂的屋子中有多华贵。这一愣神,房门被护卫从外关上,他被吓了一跳。

    “我吹不得风,还请大人见谅。”零零九看着姜莞一面抓着糖吃一面刻意掐着嗓子的虚弱模样无言。

    有一道屏风之隔, 钱大人只闻其声, 不见其人。

    他一下明白这小女郎是在同他讲关门的缘由,于是很和蔼道:“是我疏忽了,女郎莫怪。”他拿出对平常百姓的那副态度对姜莞, 将她当成娇贵一些的小姑娘。

    姜莞轻轻地应了一声, 在心中狂笑, 吵到了零零九。

    钱大人倒有些莫可奈何, 还有些不确定的惴惴不安。这房间装饰华贵,可见在这静养的这位女郎身份并不一般,他为官多年十分谨慎,并不敢轻举妄动。

    “大人请坐吧。”姜莞莫名其妙占据上风,安排起人来。

    钱大人思索, 顺着她话在屏风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便看到蒲团前的小几上摆着倒好的热茶与精致的点心。

    女郎的声音适时响起:“舍下简陋, 招待不周, 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钱大人摸不准她这是实话还是谦词还是实话,只顺着道:“怎会怎会?饭食只要能饱腹就好,我对吃喝一道上一直不如何在意。”

    姜莞赞叹:“那您可真是个好官。”

    钱大人察觉到话题一直被这个貌似柔弱的小女郎引导,意识到后自然有型不悦, 试图将主动权夺回:“听说女郎你身子一直不大好,可请了郎中看?”

    姜莞做作:“请了,不过是胎里带的病,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药,只能一直用药温养身体。”她撒谎不眨眼。没病硬说有病,还说的和真的一般。

    钱大人叹息:“地方郎中医术并不大好,女郎若真想治病,我建议你还是到京城去瞧病,那里郎中多,有不少名医。”

    姜莞柔弱道:“大人可认识什么名医么?”

    钱大人谦虚:“识得些许……”

    姜莞便道:“那大人为我找一位神医吧。”她说话声音轻轻柔柔,和她说的东西完全不一致。

    钱大人也懵了一瞬,确定她是直接吩咐他去给她找个神医,连请求也不是。他从未遇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平头百姓只要他从指缝里漏出一点好来,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哪有主动要的?

    “大人不是最体恤百姓的吗?连这点忙也不肯帮?”姜莞的语气中隐有不悦。

    钱大人也觉得这女郎太不识好歹,难得没了平日一贯的和气道:“便是我体恤百姓,你也不该如此理直气壮地索要。女郎,难道我体恤百姓,就该事事操劳?”

    姜莞反问:“你不操劳,难道要我操劳?是你做官,还是我做官?你既然为官,为百姓着想不是理所应当?你既认得神医,让他帮帮我怎么了?”她一连串的反问扔出去将人砸了个劈头盖脸,偏偏她语气十分笃定,让人不得不信服。

    钱大人从没遇到过这么胡搅蛮缠的人,被气了个仰倒:“胡搅蛮缠!无理取闹!”

    姜莞丢了颗糖在口中嚼,嘎嘣声不绝于耳。她眉眼间漾着笑意,装出愤怒语气:“大人不帮就算了,何必动怒?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大人嘴上向来说得好听,办起事的倒没有几个,那就罢了。你既然不打算给我治病,又何苦要问我许多?我让你帮我,你又不愿意,烦死了,滚吧!”图穷匕见了。

    零零九就知道她装不下去多久,这么快就暴露本性。

    她本来就没有病,就是故意气钱大人。她是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看到钱大人生气,她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尤其是他爱装出一副唬人的和气模样,实际上最贪得无厌的就是他。

    钱大人大惊:“你说什么?”

    姜莞懒得和他费口舌:“不愿意帮忙就滚,别留在这碍眼,装模作样的。”

    钱大人:“你怎可!”他对这样的女郎还真很有心无力,他身为一个堂堂大官,和个小女孩计较未免有失风度。但不治一治她,他又堵着口气,很是难受。

    且她这副刁蛮嚣张的态度让他感到极为熟悉,只不过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这与谁相似

    他冷静下来,按下怒气道:“我可以为你寻医,只不过名医花销不小。我为官多年,并未攒下多少银钱,并不能请得动名医出诊。”

    姜莞嗤笑一声,没说什么,好意思在她面前哭穷,忒不要脸。

    她咬字道:“没事儿,我有钱。”听起来怎么都很阴阳怪气。

    钱大人恢复正常态度,打定主意在郎中上做手脚,又和善道:“既如此,这事我就放在心上。”

    “我没钱你就不放在心上了?”姜莞反问。

    钱大人选择性忽视她这句话,又道:“此次来一是看望女郎病情,二来我受人所托,想问女郎一件事。”

    “嗯。”她连说个“问”字都懒。

    “是,是村子里一个小姑娘托我问的。”钱大人没记住谢明月是谁,一下子有些尴尬,“是说你行善事照顾她娘……”

    他起了个头就被姜莞打断:“又是这事,我同她说过爱还不还,倒也不必日日扒着这事说的像我害她似的。早知道我就不该好心救了她娘,将她活活饿死多好,省得我救了人还要被被救的人怪罪干嘛要吃用这么好的东西,还不起这钱。”

    钱大人听她这冷血无情的话更觉得语气耳熟极了。

    他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钱大人也是个利己的人,一听之下同样觉得姜莞没错,明白过来自己被当作枪使。

    但他作为一个好官,却不能真就站在姜莞这边,只说:“原来这其中还有诸多缘由。只是你这用的材料殊为珍贵,她们这样的山里人家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还得起这钱。”

    姜莞:“他们便是还上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还得清年年欠下前一年的债,怎么不见你为他们着想?”百姓们每年的收成刚好够交税,自然没粮过冬。没粮过冬便要向东家借,借了来年又要还,来年还要交税,又要还债,永远攒不下钱。

    钱大人顿时严肃起来,没想到她一下指出如此尖锐的问题,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心中已然隐隐有了杀意。

    他可以对胡搅蛮缠的小女孩有所包容,却不能容忍有人看出当今祁国的本质。他的任务是粉饰太平,只有安抚下祁国百姓,才能让摇摇欲坠的祁国在风雨之中安立。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祁国哪怕要垮了,但凭借其规模也能强撑好一阵子。但若从内部崩溃,虚有其表的祁国就会哗啦一下,一下子倒下。

    祁国不怕外患,因为同样的晋国也没强到哪里去,自家国内破事一堆,近来倒听说晋国那位传闻中失踪已久的太子回来了。

    总之两个国家一样烂,反而形成了相对和平的局面。战争会加剧国家的灭亡,两个国家虽然烂,但高官贵族的想法都一致,即如果要亡国请一定不要亡在他们这一代,所以他们并没有开战的打算。

    祁国百姓们尚在混沌懵懂的时刻,钱大人并不傻,一直踩在人们的底线上压迫他们,保证能将百姓的价值榨干到最大,同时又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抗。

    这一次若不是各地方官为自身利益大肆加税,他这只加收一成税的计策也不会翻车。

    钱大人原本是打算先加一成税看今年收成以及百姓们的反应来决定后续,若引起的负面情绪并不大,再加上今年收成好,他就会在明年继续加税。

    税一成成地加,直到百姓们反抗的声势大了他才会停下,待百姓们习惯后他再继续上加。

    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而面前的小女郎一句话直接指出关键,让他不得不重视。这种思想是不能让百姓知道的,一旦百姓们知道怎么努力未来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循环,祁国就要完了。

    钱大人语气温和,心渐渐硬下来,笑道:“我到现在还不曾见过女郎,不知女郎可方便一见?我也好将你面色记下,见着名医了说与他听。”到底是记她的长相还是记她的面色,只有他自己清楚。

    姜莞立刻将糖罐子的盖子盖上,歪坐着道:“我就在这屏风后面,大人要见,请尽管绕过屏风。”

    钱大人听她毫不设防,当即从蒲团上起身,缓步绕过屏风,吓了一跳。

    他一眼看到的是女郎身后门神似的站着的两名护卫,意识到房间不止他们二人。

    而后他才看到地上跪坐得一塌糊涂的女郎,她一副懒散、漫不经心的模样,这副神色更让他觉得眼熟,仿佛他时常能看到的一个人。

    钱大人被这份相似震得有些混乱,不由发问:“不知女郎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姜莞含笑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我姓姜。”

    姜!

    钱大人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终于明白自进屋起他一直感受到的这份熟悉来源于何处。那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嚣张,和御座上那位一模一样!

    这世上除了那里的人,还有几个人能姓姜?敢姓姜的?

    皇家子息凋敝,先皇虽只有一子,但皇家却的确还有一名在外的郡主。

    那是被赐了国姓的云中郡主,姜莞。

    123.  第 123 章   斩首

    钱大人威风凛凛地来, 神情恍惚地走。他离开时再也无法保持平日里对百姓的和颜悦色,看上去十分狼狈,慌不择路只想离开。

    村民们不明所以, 尤其是谢明月,还等着钱大人为她讨回公道,怎么也没想到他跑得这样快,快得她连人背影还没看清就不见了。

    这样着急,简直像是急着去投胎。

    只有和钱大人一起来的陈老爷自以为知道是怎么回事, 对之报以深刻同情的同时, 更加畏惧姜莞。钱大人对上那女郎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可是京城来的大官啊,和那女郎见了一面后的神情竟与那女郎借助在他家时他们陈家阖府上下的神情如出一辙。

    真是造孽。

    姜莞从房中出来, 倚在门框上目送钱大人离开, 眼睛弯弯的, 却没有什么笑意在其中。

    零零九看着钱大人跌跌撞撞的背影又是同情又是想笑:“你刚刚刻意学了姜琰的动作和神情来吓唬他。”

    “玩一玩嘛。”她话里话外都是不以为意, 将人完全当作取乐的工具。

    谢晦听见动静,从房中出来,向着她走来:“钱大人走了?”

    姜莞点头。

    “他要我去做官,我没有答应。”不用姜莞问,他便主动汇报, 执拗地望着她。

    姜莞微微挑眉:“所以呢?”

    谢晦抿唇不语,看得出他对她这个反应并不满意, 但他不说。她不想他做祁国的官, 他便没有做,虽然影响他下决定因素有许多,这不过是其中一种。

    零零九:“钱大人果然要他去做官!”身为书中世界管理者的它也不由为男主幸运而感慨不已,只得说是天命之子。

    “但是谢晦没答应!”零零九听起来比谢晦还要激动, 它为谢晦逃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没答应才正常,他若答应也不堪为男主了。”姜莞有些冷,便不欲在外多停,转身进了房间,顺手将门带上。

    谢晦被关在门外,望着被关上的门没有神情。

    他方才在房中看着钱大人离开,那位大人从姜莞那儿出来后便是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

    她究竟是什么人?

    连京城来的官都不敢直面她,她的身份……又该有多高贵?

    他能感受到一些信息,可他甚至又去主动控制自己不要细想。他难得陷入矛盾中,而这样的困境,他本能地知道不能也不该找姜莞开解。

    钱大人从谢家村回来后整个人陷入一种萎靡的状态之中,整个人一直没精打采,直接表示自己不打算再去剩下的村落,要陈老爷代他去。

    到处跑虽然辛苦,陈老爷却很愿意做这种事。这说明什么?说明钱大人在放权!让他渐渐代替出面。

    陈老爷欣喜地接下任务,看着钱大人憔悴的样子生出些同道中人之感。可惜回来之后钱大人更加忙于公事,并不再提谢家村之事,他也不好再劝慰什么。

    钱大人飞速将巴中公事处理完毕,并简单地善了个后,硬是在年前从巴中离开往下一座城去了。

    陈老爷顺理成章地接收了县衙之事,成为钱大人钦点的新一任巴中县县令。

    百姓们对陈老爷,也就是如今的陈县令感到十分满意。一来他是被张家衬托出来的大善人东家,二来他是钱大人钦定的人选,人们相信钱大人的眼光。

    至于原来的县令以及张家人都被钱大人关入大牢,本是要等着年后问斩,钱大人走时又吩咐陈县令将之早些处理了,杀头的时间便从年后提到年前来。

    不止是谢家村,钱大人到过的处处都有种雨过天晴、揭过昨日之感。

    将旧的地方官杀掉,就仿佛是旧的不好的东西都已经被根除,人们日后便能过上新生活一般。

    偏僻至谢家村,村民们也吆喝着三五成群要去看原县令和张家老爷被杀头。

    谢晦过来同样是请姜莞一同去看杀头的。

    零零九只觉得他着实没什么感情,姜莞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他竟然要拉着她去看砍头,实在是够离谱的。

    而姜莞也同样离谱的答应了:“可以。”

    圆圆听到姜莞要去看砍头,兴奋地跟她告假:“女郎,那我那日能不能也出去啊?”

    姜莞笑:“你若想去,一道去便是了。”

    圆圆摸摸后脑勺:“我就不打扰女郎了,我爹也要出山,我和他一道就行。咱们村子里好多人那日都要去看热闹呢,我还是头一次出村子!”

    “头一次出村子去看杀头啊?”姜莞上下打量她一眼,“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玩。”

    圆圆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后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恨意:“原先县令欺压我们良久,村子里还因为他收那么重的税死了人,还有张家欺男霸女,我们都很恨他们。只有看着他们死了,才算给枉死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零零九都被她这股恨吓了一跳,有些愕然,想不到平常看上去软乎乎的圆圆竟然还能这么恨一个人。

    谢晦也看向圆圆,不明白她哪里来的情绪。

    这是钱大人洗脑下的成果,他将百姓们过去痛苦的根源都推卸到两个恶人,也就是县令和张大人身上去。

    实际上根源并不在此,但百姓们的仇恨已经转嫁到他们身上去。

    只要将他们杀死,百姓就会感到出了一口恶气,以为过去的苦难已经结束,彻底安心,能够再度勤勤恳恳踏实种地。祁国也能自然而然地稳定下来。

    姜莞倒很明白:“如今的陈县令过去和原县令以及张家走得都很近,陈大人该不该和他们一起去死?”

    圆圆没想到姜莞如此口无遮拦,吓得忙四下看了一眼,生怕有其他人听到这话:“女郎,您可千万不能说这种话了。”

    姜莞问:“为什么呀?”

    圆圆一本正经:“陈大人是,是不同的。之前的县令还有张老爷都是恶人,陈老爷与他们混在一处,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地庇护我们了,为我们补税。只可惜当时县令权力太大,他当时不过是个东家,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如今他做了县令,巴中以后的日子一定能好起来的!”她话中充满希望,眼前仿佛已经是未来。

    零零九听着圆圆的话,有些混乱:“或许圆圆说的是对的?陈大人可能与县令与张家都不是一路人。将这两个最恶的人给惩处了,说不定真能太平了。”

    姜莞笑而不语。

    谢晦依旧没什么表情,永远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杀头之日到来,巴中城人声嘈杂,锣鼓喧天。百姓们脸上带了丰足的喜悦,仿佛今天不是要看人杀头,是有什么重大喜事。

    人们自发向菜市口去,喜气洋洋。沿街的商铺重新开起来,过去商铺不是张家的,便是陈家的。如今倒都成了一家,都是陈家的了。

    张家垮台,城中有权有势的富商只剩下陈家。加之陈老爷搭上钱大人,在钱大人的默许下更是对张家铺子进行低价收购,终于成了巴中城一家独大的局面。

    陈大人如今既是巴中城最大的官,又是巴中城最富的富商。尽管他要将每年盈余的七成都送到钱大人手里,但整座城的三成利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前县令与张老爷经过这段日子的牢狱生活人一下子瘦了一半,精神亦衰弱不少。二人早已被告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是以并没有什么吃断头饭的心情。

    尽管不吃这顿人也要死。

    “快吃吧。”狱卒冷嘲热讽,“不然等下去了还要做个饿死鬼。陈大人心善,向来是看不惯有人可怜的。”

    两个蓬头垢面的人听到一个“陈”字忽然抬头,不由问道:“什么陈大人?巴中哪里还有个陈大人?我怎么不知道?”

    狱卒讥讽地看着二人,一拍脑袋:“你们还不知道啊,咱们巴中如今的县令已经成了陈大人了,今日就是他来监斩你们。”

    “哪个陈大人?”两个人声音都变了,隐约知道,却又不可置信。

    “还有哪个陈大人?”狱卒的表情变得奇怪,“当然是你二人最为熟悉的那个陈大人了!”

    “凭什么我二人下狱杀头,他反倒为官!”质问声声。

    狱卒反倒为二人的不平感到疑惑:“你们自然是不一样的!你二人处处压迫我们平民百姓,而陈大人则是为我们百姓着想的青天大老爷!”

    两个人这才知道他们为何一直等不来陈老爷下狱,原先他们还以为他是散尽家财躲过一劫,却没想到他已经青云直上,做了大官!还是踩着他们的尸骨做了大官!

    前县令和张老爷又气又恨,竟没早早看出这人狼子野心,被他摆了一道,尽给人做了嫁衣!

    他们哪里还有心情吃什么断头饭,几乎要被生生气死在牢里,直到被上了枷锁带去杀头,关在囚车里在街上巡游,面对着百姓们的诸多谴责时他们才清醒过来。

    他们开始疯狂呐喊,试图让百姓知道陈大人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你们的陈大人与我们根本就是一路人!过去压迫你们的桩桩件件都有他参与!”

    姜莞戴着帷帽,在轻纱下轻笑:“真蠢。”

    谢晦做出判断:“他们说的是实话。”

    “已经晚了。”姜莞微笑,“百姓不会信他们这话,甚至更加觉得是这些人坏,要拖陈大人下水。”

    果然人群中只有嘘声。

    “看,这些恶人死到临头还要攀扯好人。”

    “是啊,我们难道不信陈大人的话,要相信这些害我们人的话?”

    “恶人就是恶人!快将他们的脑袋砍去,省得再妖言惑众!”

    ……

    原县令和张老爷看着百姓们全然不信的模样一下子茫然了,他们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怎么又没人肯信了呢?

    那陈大人确实不是个好的,过去害人的桩桩件件哪样没有他参与?只是他惯会装无辜,难道真就不关他事了吗?

    在这份茫然中,囚车驶入菜市口,二人被从车上拽下,押着在台子上跪下不得动弹。

    远处高坐的监斩官赫然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陈大人学了钱大人的神情,和气地问他们:“还有什么遗言,快说了罢。”他这副不以为忤的态度重新激怒二人。

    台上一片骂声。

    来观刑的百姓们同情起陈大人来,能叫这两个恶人这么骂,他们可不是死敌吗?这就说明陈大人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边的!

    午时已到。

    陈大人掷下令牌。

    刽子手们等候多时,令牌落地,他们饮下烈酒喷在刀上,手起刀落。

    台下一阵尖叫。

    姜莞什么也没看见,眼前的风光全被一只手遮住。她没能看成最关键的热闹,气得跳脚:“谢晦,你有病吧,挡我做什么!”

    “脏。”谢晦抿抿唇角,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屠刀落下的那一刻会去遮她的眼睛。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自然也没法向姜莞解释。

    姜莞气得狠狠推他一把:“我没能看到最想看的,你上去,你再死一次,叫他们砍一次你的头来给我看好了。”

    谢晦抿唇不语,还在追究他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挡住姜莞的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

    124.  第 124 章   他的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谢晦皱眉看着自己的手, 不明白手为什么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遮姜莞眼睛这个动作,所以那个自作主张的行为应当不是来自于他。

    而是来自于他的手。

    他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

    姜莞转头,只看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看, 依旧气呼呼的:“你看自己的手有什么用,它已经捂了我的眼睛,你就该赔我的头!”

    “赔你的头?”谢晦不解地将目光从手上移到姜莞身上,还要说话,监斩官陈县令倒是开口。

    他从位置上起身, 向着法场旁芸芸人海点头致意。

    百姓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地上还陈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双手下压示意百姓噤声,百姓们便顺从地闭上嘴,期待地看向陈大人, 等他发言。

    陈大人清了清嗓, 看着地上的人头, 心中快意极了。过去二人一直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如今巴中城终于成了他一个人的一言堂。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陡然想起自己还要发言,便慷慨激昂道:“乡亲们,害我们的恶人已经被就地正法了!”

    “哦哦哦!”人群中再度爆发出热烈的叫声,人们过去所受的一切苦难似乎都随着恶人头颅的落下而结束。

    一切愁苦与愤恨随着叫声释放出去, 人们从此改头换面,过上新生活了。

    陈大人双手再度下压, 人群中的声音渐渐又小下来。

    他道:“我既为官, 绝不会辜负尔等!从今往后,你等只管静心种地,无需忧心旁事,我会为大家将一切杂务处置好。只要咱们兢兢业业种田, 踏踏实实做人,日子何愁不兴隆?”

    百姓们被他勾勒出的未来所打动,这下不止有欢呼声,还有掌声,以及抽噎声。

    姜莞摸了摸自己的胃,又开始泛恶心了。她兴致缺缺,最想看的砍头一瞬也被谢晦搅合了没能看成,转身便出了人群。

    不需她吩咐,谢晦自然而然跟上她来,从她按着胃部的举动得出结论并问:“你不舒服?”

    姜莞:“是啊,我就想看人脑袋滚下来,结果你将我挡着,我什么也没看成。我现在要气死了,气得反胃,什么也吃不下了,要饿死了。”

    零零九听她胡扯,不由惴惴,生怕下一刻谢晦愿意将自己的头砍下来供姜莞取乐。

    但谢晦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只说:“对不起。”

    姜莞气哼哼地不再理他,直到除夕也不愿意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有什么要问的当面问她,两个人明明面对面,她也要将话说给圆圆听,再由圆圆十分尴尬地将话传给他听。他可以听两次解释,一次姜莞亲口说的,一次圆圆转达的。

    十分幼稚地表达出她的不满。

    谢晦终于明白她是真的很想看砍头。

    他便道:“下次砍头我一定带你去看,不挡着你。”

    姜莞冷笑:“还下次,你想得美。”

    圆圆跟着传话:“女郎说还下次,你想得美。”

    零零九除了无言只有无言。

    谢晦定定看她,从她话中嗅出不寻常的意味,直接问道:“为什么?”

    姜莞微微垂眼,将目光瞥开:“我本就是来此静养,如今我感受到自己好了不少,当然不会在这一直住下去咯。你们这儿破得要命,我都快要煎熬死了,我巴不得快点离开。”

    她眼珠一转,噙着讥诮地看向谢晦:“你不会以为我要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吧?”

    圆圆来不及传达这两句话,直接着急问道:“女郎,你要走了吗?”

    对着圆圆,姜莞的神情柔和下来:“是呀,大约等开春暖和一些,我就要走了。”

    圆圆一着急便有哭腔迸出:“女郎要向哪去?日后还会回来吗?”

    姜莞思索,漫不经心地答:“谁知道呢?我只想着离开的事,还从没想过要不要回来。大约我日后身体哪一日又不好了,可能就回来养病了。”

    零零九却明白她的意思。她身体不好本就是假话,日后哪里还会再有不好的一日需要回来静养?

    说白了就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圆圆眼眶浅,含着泪说不出话,只好用低头来掩饰,只不过肩膀一耸一耸,还是暴露了她在小声啜泣。

    谢晦脸上难得出现空洞的神色,他双目没了焦距,虽然是落在姜莞身上,但显然又没在看她,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知道她有要走的一日,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姜莞笑嘻嘻地看着谢晦失态,终于开心了:“今日厨子做菜做得多,我恩赐你们随我一同用晚膳,勉强同意你们陪我一同过年。怎么样?欢喜吧?还不谢我隆恩?”

    谢晦和圆圆尚沉浸在她宣布的上一条消息中,都没功夫配合她。

    姜莞不大乐意:“行了啊,都差不多得了。我身子好你们难道不开心么?不许再哭,像是在给我哭丧一般,我不喜欢!”

    圆圆顿时止住哭声,被她气得要命:“女郎!我不哭就是了,你莫要咒自己!”能将圆圆这样好脾气的人气成这样,足见姜莞的本事。

    姜莞嬉皮笑脸:“我从不信这些,若是哭一哭就能将谁哭死,那我什么也不用干,日日在房间里哭人就是了。”

    她说着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到谢晦身上,正好与回神的谢晦目光对上,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可以的话她要哭死的就是谢晦。

    即便如此,姜莞也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反而挑衅地冲着谢晦挑挑眉,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谢晦看着她鲜活的神情便安定了,淡淡道:“我去叫谢明来。”

    姜莞不乐意了:“你还真好意思!”倒也没有出尔反尔,吵着不带他了。

    她转头看向憋着不哭的圆圆,想到八珍和沈羞语,不由软和口气:“好了好了,或许我先一步死了,便走不了了呢?”

    圆圆听着更加伤心,痛哭出声。

    姜莞在心中疯狂呐喊:“天呐,她怎么哭得越发厉害了!”

    零零九:“你哪里是在安慰人,你分明是在往人家心窝子上插刀!”

    姜莞理直气壮:“我只是预先给她做些铺垫,不然我真死了那日她怎么受得了!怎么没有人能懂我的慈悲?”

    零零九瞠目结舌:“你又要……”

    姜莞古灵精怪地“嘘”了一声。

    圆圆还是很快收拾好情绪,去厨房帮着传菜。

    一入夜,山里的温度便格外低。姜莞住的这间屋子遭护卫修补过,墙面并不漏风,糊窗的窗纸也换过,多猛的风吹也不会将窗户吹破。

    房中烧着地龙,穿着寻常的冬装在其中都热。

    因而姜莞只着春夏之际常着的轻薄小衫盘腿坐在榻上握着香囊轻嗅,嘴里没停下来嚼东西吃。

    圆圆端菜来,正好撞见谢晦带着谢明过来,谢晦还顺手为她开了门。

    她喜气洋洋道:“多谢谢晦哥。”

    她将托盘中的菜从木罩子下取出摆好,看向姜莞,见她在闻香囊,不由有些担心地问:“女郎,您又病发了吗?”

    “穿得薄有些受凉,方才有些喘不过气,不过已经好了。”她从榻上下来趿上鞋子,随手将香囊丢在榻上,向着圆桌来。

    谢晦与谢明虽然都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留在她这吃饭。谢晦还好,谢明年纪小则忍不住地东张西望。

    谢晦见她过来,不由问:“你这是什么病,能治好吗?”

    姜莞看他一眼,还是不大乐意和他说话,她抿了抿嘴道:“治不好,只能苟延残喘。”

    谢晦下意识皱眉,自从他的手自作主张捂住姜莞的眼睛后他便会格外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个皱眉的行为也是身体自作主张产生的反应。

    明明他对姜莞治不好这句话没有任何心理波动,可他还是会不受控制的皱眉。这和他下意识学着做人时出现举动的原因并不同,他在姜莞面前并不需要掩饰自我,不需要听到客观上不好的消息来皱眉。

    但他的眉毛自己皱起来了。

    姜莞在桌前坐好,颇有些自得地当东道主道:“坐呀坐呀。”

    谢明受宠若惊地坐下,没想到姜莞这样热情。果然日子是要过好了吗,连女郎都变得温柔起来。

    谢晦在姜莞身边坐下,还在思考自己举动的缘由。

    他自己越发不受自己控制,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圆圆很快将菜都布置好,惊得谢明惶恐起来,不知道姜莞怎么突然对他们这么好,忽然生出一种这是断头饭的错觉。

    圆圆将所有菜分作四份,每人一份。

    用饭时各人无言,只有轻微的餐具碰撞声。

    姜莞一面吹着热汤一面问:“你们各自在家中用饭时也是这样不说话吗?”

    圆圆差点咬掉舌头:“不是的。”她只是怕动静太大引得女郎不悦,女郎向来是很讲究的人。

    “那你们干嘛不说话啊,我还想体验一下你们平日里是怎样吃饭的。”姜莞满脸好奇。

    圆圆和谢明会意:“这就说话,这就说话。”

    姜莞忽然用胳膊肘撞了下看似发呆的谢晦,待他看来时冲他一笑:“你也说话。”

    谢晦不知道说什么,便应了一声:“好。”

    125.  第 125 章   新春快乐

    今晚的一切都美得像在梦里。

    姜莞在这个夜晚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温和与好奇, 她对百姓间的生活看上去实在很感兴趣,侧耳倾听旁人说话时表现出十分的专注。

    谢晦望着她在烛光下含笑的眼睛,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生动神情。或许是他读书还不够的缘故, 他甚至想不到什么精绝的词藻来描绘她灵动的目光。

    她会耐心地回答圆圆和谢明笨拙的问题,并在最后笑嘻嘻地补充一句,是骗你们的。

    完全是她的风格。

    譬如谢明刚问了她富贵人家的夫人为什么看上去不会老。

    谢晦觉得这是很蠢的问题。虽然谢明是他的弟弟,但问出这个问题,还是很蠢。

    不必干活、不用忧心明日、有人伺候又有物力财力支持, 自然是老的比旁人慢。

    然而姜莞却因为这个问题笑得更加开心, 所以他止住自己解答的动作,专心看向她。

    她努力敛去脸上笑意,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正经一点, 未果, 只好翘着唇角道:“因为她们都是喝人血的!”

    圆圆和谢明大吃一惊, 大叫出声:“什么!”

    姜莞反倒因为他们信以为真的态度而逼着自己不笑出声:“真的, 她们只喝男孩的鲜血。因为男孩的血阳气重,阴阳调和,人就能长生不老。”

    圆圆看向谢明,眼中露出好奇之色。

    谢明吓得瑟瑟发抖:“我的血不好喝!”

    姜莞拿腔拿调:“没关系,药也不好喝, 再难喝不是照样可以捏着鼻子一口喝下去?”

    谢明险些从凳子上抖下去。

    谢晦一把摁住他,刚要同他解释, 就听到姜莞哈哈大笑:“这么离谱的话怎么会有人信啊?”她眼泪都笑出来了。

    谢明呆住, 抬头傻乎乎地看向一旁扶着狂笑的姜莞,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他羞窘又无奈,对姜莞无言。

    姜莞笑嘻嘻:“笨死了,笨死了!”

    圆圆跟着轻轻笑起来。

    谢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好蠢, 不由得拍拍自己脑门跟着笑起来。

    谢晦该合群地笑的,但是在姜莞面前他不必如此,便依旧无甚表情地坐在原处。烛火同样将他变得柔和,只不过因为他没有感情,他眼中依旧是冷淡与高不可攀的疏离。

    姜莞在语笑嫣然中回头看他一眼,或许出于礼貌对着他笑笑。

    谢晦便再度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来。他很快意识到这个笑并将之收回,因而这个笑容不过是昙花一现,存在时间短得近乎于无。

    三个人越说越尽兴,幼稚地要比着守夜。

    圆圆和谢明到底年纪小,加上从没在这么暖和的房子里待过,二人很快昏昏欲睡,不久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酣甜的笑。反倒是身体一直“不大好”的姜莞倒很能熬,一直精神奕奕。

    姜莞用口型指挥着谢晦让二人一人睡床,另一人睡榻地安置好,而后对他指了指门。

    谢晦会意,就见她钻到屏风后飞快地换了衣裳,又穿戴好斗篷,轻手轻脚地向门外去。

    谢晦跟着她走,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一面。但他知道她在今夜是开心的,所以才会有今夜纯稚的一面,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她今夜的确是开心的,她很开心要在他心上捅上一刀。纯稚也是假的,都是她骗他的。

    但此时今夜依旧美如幻梦,连老天也识趣地送来簌簌白雪,二人一推开门见到的是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清寒月光被雪覆盖的大地反射出大片大片的白茫茫,竟成了人间罕见的美景,明明是在夜里,地上却是亮的。

    姜莞一脚踏入雪中,雪直接没过她枣红色羊皮小靴子的鞋面,雪地被她踩得嘎吱作响。她站在雪中转了一大圈,双臂张开像在拥抱天地。

    “下雪了欸!”姜莞的眼睛亮晶晶的,不过今夜没有星星,做不出比较。

    谢晦看到雪想到的除了诸多咏雪的诗词外,便是来年收成应该会好上许多。他识趣地没讲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以免打扰到她的兴致。

    他只是默默走到她身边,为她将兜帽拉起来戴好,而后退到一旁看她提着裙子在雪里跳来跳去。

    姜莞忽然背过身去,在雪地上忙碌起来,还不忘恐吓他:“我还没说好时不许过来偷看,听到没有!”

    谢晦当真听她话便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仿佛那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姜莞几次三番回过头防备他见他真的很老实地一动不动,撇撇嘴:“你好无趣,不让你偷看你就真不偷看了。”

    谢晦品起她这句话的意思,料想她应当是希望自己上前一看的。

    然而他刚要动,她便仿佛身后有眼般立刻转过头来,一脸得意:“就知道你人不老实,竟然还想着偷看,被我抓住了吧!不许动,不然我日后不理你了!”

    零零九终于见着什么叫怎么做都是错了。

    谢晦这下真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眨,雪很快落满他的发间肩头,衬得他像只雪人。

    姜莞忙活完回头吓了一跳:“你怎么真的一下也不动啊,都要被雪埋起来了。”她说着不忘咳嗽两声以示柔弱。

    零零九:“你说他要动你就不理他了,他哪里还会动。”

    姜莞在心中一阵恶寒:“快别说这些!”

    谢晦依旧没动。

    姜莞明白了:“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谢晦这才动动,将身上的雪抖落,慢慢向着姜莞过去。他站定,只见院子里的雪地上赫然是两个大字。

    姜莞。

    他明白这是什么,忽然觉得大家说的话或许没错。

    日子是在一日日地变好。

    谢晦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又想这是他收到过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姜莞得意洋洋:“怎么样?我的名字好听吧?”

    谢晦“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别的。

    姜莞不满足于他的冷淡,弯腰顾不上手冷,团起一捧雪掷在他脸上,咬牙切齿:“夸我!快点,夸我!”

    零零九目瞪口呆。

    偏偏谢晦被砸了一脸雪也不气不恼的,顺着她的意思夸:“好听的名字。”倒也说不出什么别的。

    他夸人的伎俩拙劣,却什么都懂。钱大人的反常、陈家的尊敬有加以及锦衣美食都有了答案。

    她姓姜。

    天下哪有人敢姓姜?

    姜莞倒对他这夸奖感到敷衍极了,不大乐意:“早知道不告诉你了,你好敷衍,一点都不真心实意。”

    谢晦听出她不高兴,解释:“我真心实意。”

    “还会犟嘴了,天呐!”姜莞震惊。

    谢晦看出她是故意的,说不过她,于是聪明地不将重心放在这上面,伸手为她将肩上和帽子上的雪掸落。

    姜莞跟他说话就像是一拳头打进棉花里,他从不会反驳,让她单方面的欺压很没意思。

    零零九就觉得姜莞这样欠欠的,别人全让着她她还觉得欺负人欺负得不够舒服,旁人若是反抗了,她又觉得这人狗胆包天怎么还敢反抗。

    好话坏话都让她说完了,旁人是怎么说都不对。

    姜莞很快想到了别的法子整他,揣着凉冰冰的手对他道:“给我堆个雪人!”

    她的话很好懂,谢晦立刻弯腰操作起来。

    他的手陷入细细密密的雪堆中,针扎的冷痛感立刻传来。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继续团着雪球。

    姜莞要求颇多:“你不要弄深层的雪,脏死了,我只要最上面那层,这样雪球才好看。”

    谢晦便老老实实地只为她取最上那层雪,团了个圆滚滚胖乎乎白花花的雪球来。

    姜莞看着喜欢,理直气壮地掠夺劳动成果:“我要这个!”

    “冷。”谢晦双手如今都产生了热涨与针扎共存的不适感,便不愿意让姜莞与他一般。她娇气极了,冻得难受又要嚷嚷。

    姜莞聪明地冲他眨眨眼,将双手缩在袖子里,伸出双臂笑道:“你放我胳膊上,有袖子就不冷了。”

    谢晦沉默地看着她的幼稚行为,最终拗不过她,将雪球放在她的臂弯中。

    姜莞抱着雪球眼睛弯地像月牙,满脸的兴高采烈:“喜欢!”她喜欢的是纯白无暇圆不溜秋的雪球。

    谢晦听她高兴,又为她去堆雪人了。

    她抱着雪球后乖觉了不少,站在一旁也不捣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将雪聚在一处。

    谢晦这时候反倒要时常回头看她以防她出什么意外,她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平常她哪怕没有事情也要弄出些动静来,这个时候倒乖得很。

    谢晦有些摸清楚她的脾气了,只要顺着她来,做她喜欢的事,她便不会捣乱。

    这样有些像猫。

    说来她也和猫一样的骄傲、矜贵,以及不识好歹、不知感恩。

    谢晦难得有胡思乱想的时候,在遐思中他将雪人堆成。是个有半人高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纯白雪人。

    姜莞抱着谢晦给她团的大雪球嘻嘻一笑:“好丑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谢晦于是用枯枝为雪人画上眼睛和嘴巴,又从厨房里捡了小胡萝卜插在雪里,当雪人的鼻子。

    姜莞咂舌:“更丑了!什么丑鬼雪人,我要做噩梦了。”

    谢晦默了一瞬,要去将雪人的脸抹平。

    “不行,不许碰,我的!”姜莞跳到雪人前一挡,宣布所有权。

    零零九:“那分明是谢晦堆的。”

    谢晦便不动了,承认那是她的雪人。

    姜莞这才开心:“好了,虽丑了点,但是我的雪人,但是也很丑。”

    零零九:“合着怎么样都很丑。”

    “看你给我堆了一个这么丑的雪人的份儿上,新春快乐。”姜莞不情不愿道。

    谢晦神情清冷,语气却很轻很轻:“新春快乐。”

    126.  第 126 章   她死在新年的第一夜

    雪霁初晴。

    百姓们纷纷推开房门, 就看见一片大地真干净。村子上下洋溢着喜悦的氛围,各家各户亲近的串起门来,一派热闹。

    小孩们的追逐打闹声、大人们的攀谈声、雪被踩陷的嘎吱声等等交织在一处, 只靠声音也能形成一幅辞旧迎新的新春愿景。

    姜莞熬了一夜,到后半夜眼睛已经睁不开,硬是抱着她那雪球撑到天光破晓鸡唱三声才肯回房歇息。

    她临走前将自己心爱的雪球交给谢晦,殷切地嘱咐他:“这是我心爱的宝贝,我将它交给你了, 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它!”

    谢晦接过雪球, 思索半晌该怎么回答她,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好。”

    “我已经记住它的样子了,你千万不能让它化了。如果看到它变瘦, 我就会非常伤心, 伤心得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 听到没有。”姜莞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还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她连打数个哈欠,眼眶红红,都是困的。

    谢晦点头,认真回答她:“听到了。”对待这颗雪球的态度同样十分重视。

    姜莞这才满意, 踩着外皮湿漉漉的靴子进了房间,将累赘的衣裳一除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房间太暖和, 雪球是不能拿进来的, 一旦拿来就会融化,所以她才将雪球托付给谢晦。

    当然以上不过是最浅显的原因,她只是想让谢晦明白一个道理。

    就像对那颗雪球一样,有些东西不是努力过就能一直拥有的。他再紧张那颗雪球, 也总有融化的一日。

    谢明和圆圆在姜莞进来时便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哪留宿一夜后二人大惊失色,但他们很快意识到那是姜莞默许的。如果她不愿意,他们两个早在夜里就被丢出去了。

    二人睡在屏风外,蹑手蹑脚地起床,悄无声息地从房中出来,就看到天幕低垂与雪相连的震撼美景。

    谢晦并不意外会等到二人起来,站在雪人前抱着雪球转身对二人道:“这是女郎的雪人,只许看不许摸。”

    两个人都很畏惧谢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晦交代了这些才回房休息,实际上他也困倦得厉害,只不过并不能从神情上看出什么。他将雪球摆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下面垫了张空白的纸张,免得雪球被弄脏。他是开着窗睡的,担心一关上窗雪球便化了。寒风呼啸着钻入房中,他也不觉得冷。

    谢明月一早就来送腌肉了,这是她用现代工艺腌制而成的,哪怕谢晦不重口腹之欲,她也相信他也难抵挡这样的味道。

    因为她在其中加了罂粟壳。

    这是她上次跟人一道去巴中城里看砍头时趁机将之前剩下的药材脱手,小卖了一些钱。她又用这些钱最后买了些肉和调料。

    开门的不是谢晦而是谢明,这便出乎谢明月的意料。

    谢晦是那种无论三九还是三伏都会早起读书的人,这么多年来她在别的方面上不怎么了解谢晦,在谢晦的自制力上却很有领教。

    谢明月以为谢晦在读书才让谢明来开的门,不免问道:“你哥呢?这么早就在读书吗?”

    谢明挠挠头:“昨夜他和女郎一起守岁,刚刚才睡下。”

    谢明月的指甲无知无觉地嵌入自己掌心,她可以接受谢晦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冷漠,无法接受他对某一个人是不同的。

    而眼下,他似乎对那个骄纵任性的女郎很是不同。

    “女郎可真是任性,硬要你哥哥陪她守岁,你哥还要看书呢。”谢明月似是无意将责任都推到姜莞头上,这么说她心里可以舒服一些。

    谢明不懂这些弯弯绕,急忙解释:“不不不,我哥是自愿的,女郎是好人,没强迫他。我哥还给女郎堆了雪人。”他侧身让开些,让谢明月能清清楚楚看到院子里那个大雪人。

    谢明月被谢明这一通解释将自尊心戳了个粉碎,头晕目眩地不知怎么回答:“哦,是吗?”

    谢明再度肯定:“当然!”

    她攥了攥手里的肉,忽然就不想给出去了,谁知道她将这给了谢晦,谢晦会不会又送与姜莞吃。

    于是她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我只是来祝你们新春快乐的。”

    谢明笑起来:“也祝你新春快乐!”

    谢明月转身离去,腌肉外的一层油纸套上全是她指甲掐出来的印子。她为谢晦的肤浅而感到失望,明明那个女郎除了一张脸全是缺点,他那样的高岭之花却会对这么肤浅的人青眼有加。

    但她又想不通若谢晦真对这女郎有意,等到真正剧情中怎么会没有这女郎一丝一毫的影子?

    谢明月本想靠着春节和村民将关系修补好,因着一大早谢晦的事也没了兴致,坐在家中与亲娘两看两相厌。

    她这个娘不知怎么,自打她从山上回来后便对她没有好脸,任她怎么讨好每日也都是阴测测地看着她,叫她日日都压抑极了,却又不得不伺候。除非她不打算在谢家村待下去。

    谢明月因着每日面对这张阴郁的脸,气都不顺。能不在家中多待,她是不愿意在家里多待的。偏偏她娘也不似之前那般温柔,如今时不时要叫她做事,让她很难有时间到处走。

    今日是新春,谢明月也懒得费心思去弄什么饭菜,胡乱做了些和她娘相对着用饭。她不上心,她娘也不上心,家中没有丝毫新春的气氛,冷得叫人害怕。

    姜莞在夕阳时分才醒来,一觉险些将人睡傻。她醒来先去院子里检查了自己的雪人,又去谢晦房中看雪球。

    谢晦难得醒得比她晚,她刁蛮地推开门时谢晦立刻醒了,一双眼中罕见地没有清寒,看着姜莞窗前的背影发呆,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姜莞前后左右打量一番自己的雪球,确定它没瘦后才哼着歌花蝴蝶似的转过身来,猩红色的斗篷像是翻飞的蝶翼。

    她轻盈地跳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目光困惑的谢晦,笑嘻嘻的:“谢晦啊谢晦,起得比我还晚,可真懒啊你。”

    谢晦头昏脑胀,动了动唇,不知道是梦是醒。

    姜莞并没有多逗留,而是很快乐地同他说:“我要去各家发礼物了,你继续睡吧!”她话没说完人就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谢晦想大约确实是梦。

    他向来无梦,难得做梦竟会梦到她。

    谢晦很快重新睡了过去。倒不是他懒,是他开窗睡了一夜,被风吹着,染了风寒,人才困顿,连是梦是醒都分不出。

    姜莞带着圆圆一起出门,拿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发给村中村民们。村民们感到稀罕不已,感恩戴德。

    只余下几家,姜莞从圆圆手上拿了份礼物来道:“我走累了,去送了这家礼物,你为我将其他几家送了。”

    圆圆纠结道:“是。只不过……”

    姜莞恍若什么也不知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家是谢明月家。”圆圆吞吞吐吐。

    姜莞满不在乎:“那又如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

    姜莞和圆圆分别,向着谢明月家去。她装模作样地叩门,很快就有脚步声传来。

    谢明月惊喜地打开门,看到是姜莞后脸上的笑意瞬间顿住:“女郎。”倒还没彻底失态。

    “我也懒得进去坐,赏你的。”姜莞嘴脸嚣张,将东西往她怀里一丢。

    谢明月想说她不稀罕,但她如今确实能省一笔是一笔,于是很能屈能伸地将礼物收下道:“多谢女郎。”

    姜莞啧啧打量她,她的恨意几乎成了实质,偏偏还能将东西收下,实在是个狠心的人。

    “女郎若是无事……”

    “有事。”姜莞笑眯眯地打断她,“走吧,出去聊聊。”

    谢明月看到她的笑脸背后发毛,不由挺直脊背来抵抗这种感觉:“女郎要聊什么?”

    “聊一聊谢晦啊,来不来随你。”姜莞直接转身离去,压根不怕她不跟上。

    谢明月听到“谢晦”二字果真咬紧牙关,神情动摇。她转身将礼物在院子中放下,将门关上追了过去。

    姜莞负手走得不紧不慢,很快听到身后的踩雪声。

    “你要说什么?”谢明月追上她问。

    姜莞向村外走,慢条斯理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咯。”

    谢明月深感被她耍了,但见四下无人,恨不能揍她一顿,又顾忌她带了什么护卫所以没动:“你要往哪里去?”

    “爱走不走。”姜莞冷酷极了。

    谢明月舍不得谢晦,只得跟着她走,很快感受到冷。

    “你究竟要说什么?什么和谢晦有关?”谢明月忍不住问。

    姜莞终于转过身来,神情十分恶劣:“我要说,谢晦是我的,你个村姑别肖想他了!”

    零零九在姜莞心中倒抽一口凉气,纵然知道她今日要做什么,也被她的作死本事吓得不行。

    谢明月被她气得半死,圆滚滚的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几乎要伸手打姜莞。

    姜莞顿时警惕地跑远了些,一脸戒备:“他本就不喜欢你,若是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苗头也没有?只有你蠢,看不透这些!”

    谢明月被她揭开遮羞布,恨得双目充血,看样子要将姜莞撕成碎片。

    姜莞又道:“我看你与一般村姑也不一样,何必吊死在一个男人身上?你认得草药,不如做些别的,也比巴着不喜欢你的谢晦好。男人算什么东西,你是真丢人!”

    谢明月只听得进“巴着谢晦”这句话,以为姜莞是在捍卫谢晦,气道:“你说我,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然也不必到我面前向我耀武扬威!”

    姜莞摇头:“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谢明月咬牙切齿。

    姜莞眨眨眼,十分做作:“因为是谢晦主动喜欢我的,我可不喜欢他。”

    谢明月脑袋一嗡,彻底被她激怒,也顾不上暗中有没有护卫,要来打姜莞。

    姜莞面色却一下子变了,先一步攥着领口蹲了下来,浑身颤抖,头向上仰,呼吸不畅的样子。

    谢明月的怒气顿时下去,以为是姜莞又在装模作样,惊疑不定地问:“你又在作什么妖!”

    姜莞哆嗦着嘴唇,兜帽头上滑落,谢明月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连嘴唇都是白的,半分血色没有。

    “香……囊……”姜莞颤抖着手去摸自己腰间,却没抓住。颜色鲜艳的香囊落在雪地中格外显眼。

    谢明月骤然想起姜莞有病,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地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莞此时俨然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跪倒在雪地中无力地去抓那香囊,眼见着她终于能碰到。

    谢明月面无表情地将香囊一脚踢远。

    姜莞甚至没有力气抬头看她,只想着抓住香囊。

    谢明月踢了一脚后心中恶意的闸门大开,她一不做二不休,又踢了一脚,直接将香囊踢得滚了几滚,在雪中彻底不见踪影。

    姜莞已经没了动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明月深呼吸一口,转身就跑,根本不敢查看地上姜莞的情况。

    “人走了,别装了。”零零九提醒姜莞。

    姜莞躺在雪里犯懒:“再躺会儿,累死我了,演戏也很不容易好不好!”

    “你这么躺要生病了。”零零九不知不觉已经关心起她。

    姜莞抬头看着天上不知何时升起的皎洁月亮,眼睛眨眨:“月亮出来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她躺着从腰带中抠出枚丹药含在舌下,对零零九道:“月亮出来了,谢晦就该找过来了。我吃了药后便没有意识了,你可要帮我看好他,他若是敢轻薄我,我就让护卫砍了他的爪子!”

    她说完便合上双眼,身体没了起伏,和死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远处依稀有脚步声传来。

    127.  第 127 章   谢明月死了

    谢晦醒来时窗外罕见地出现了日月同辉之景, 夕阳与新月同时挂在湛蓝色的天上。

    他从床上费劲地坐起,立刻以手撑额,人才稍微清醒。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生病了, 但这并不妨事。

    谢晦将衣物穿好向窗边去,窗棂上还残留着甜香。他很迟钝地才嗅到这股香味儿,后知后觉或许那不是梦。

    院中只有谢明在借着雪光看书,见谢晦出来,他将书卷放下拍拍身上的雪屑说:“哥, 要吃东西吗?昨日和女郎吃剩的饭正热着, 我打算当晚饭吃的。”

    谢晦嗓音微哑,向姜莞房间看了一眼问:“女郎呢?”

    “去各家送礼物啦。”谢明后知后觉,“不过她天还亮着的时候就去了, 这时候还没回来。”

    谢晦心脏忽然难受起来, 他想或许是风寒作祟。不过谢明的话倒证明了一点, 他确实没做梦, 她的确来他房间了。

    “哥,你生病了吗?我听你声音哑了。”谢明探头探脑,关切极了。

    “不碍事。”谢晦神色冷淡,只盯着院门看。

    院门外很快有动静,门被推开, 进来的却是圆圆。

    谢晦心脏的不适感更加强烈,他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 神色依旧平静问:“怎么只有你回来了, 女郎呢?”

    圆圆听了反倒大吃一惊:“女郎还没回来吗?她只去了一家,该早回来了呀!”

    谢明也觉察出不对劲来:“我一直在院子里看书,女郎若回来了我一定能看见,她还没回来!”

    谢晦沉声问:“护卫没有跟着你们两个一起去么?”

    圆圆慌神, 连连摇头:“不曾。女郎说只是送些礼物,让几个护卫一起帮忙送东西了,没贴身带着谁。”

    “护卫都回来了么?”谢晦因着生病,喉咙干渴,四肢无力,但都不碍事,他完全可以忍。

    “我去看看。”圆圆慌里慌张地跑进柴房,那里自从姜莞住进来后就被改作她护卫们住的地方。

    一句话的功夫,圆圆便四名护卫一起出来,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人都回来了,除了女郎。”圆圆眼睛已经红了,“女郎会去哪里呢!”她声音中带了哭腔。

    谢晦依旧十分冷静,语气严肃,带了极强的压迫感问:“你们中是谁最后和女郎分别?”

    圆圆哭道:“是我!最后是我和女郎各自分开,女郎去了一家送礼,我送了四家。”

    谢晦嗓子很难发出声来,但他罔顾自身生理上的不适问:“你将最后分开时的情形详细说明。”

    圆圆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眼下只有泪珠断了线地落,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当时只剩下几家,女郎手中只剩下一份礼,就只送那一家,然后我们便分开了。”

    “是哪一家!”谢晦很会抓关键。

    “谢明月!是谢明月她家!”圆圆哭了满脸眼泪道。

    众人听说是谢明月家,心中都升起些不好的感觉。

    “劳驾各位在村中村附近搜寻,我去谢明月家一问究竟。”谢晦看向四个护卫道,依旧不失理智。

    四个护卫也很给他面子,沉默地点点头。

    “圆圆,你跟我来。谢明,你去和护卫一起找女郎。”谢晦分工明确,两方立刻行动起来。

    他带着圆圆直接向谢明月家去,步履飞快,将生病的事都忘在脑后。

    圆圆跟不上他的速度,小跑着追他道:“谢晦哥,你走慢点,我追不上!”

    谢晦这才将步履放慢,沉沉道:“抱歉。”

    他很快到谢明月家门前将门叩响,门内许久才有开门声,院子门才被打开,是一脸迷茫的谢明月。她看到谢晦后露出一贯惊喜的笑,待看到圆圆后才将笑容收敛。

    圆圆看她这表情一愣,张口便问:“女郎来给你家送东西了吗?”

    谢明月眼睫微垂:“来了,怎么了?”

    圆圆看了谢晦一眼道:“女郎给你家送完东西后便不见了!你可知道她去哪了吗?”

    谢明月仿佛很吃惊的样子,摇摇头:“她将东西给我后便走了,你们也知道,我与她并没有什么话说。”

    圆圆听谢明月答得有条不紊,顿时没了主心骨。若女郎在此之后失踪,谁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谢晦终于开口:“她将礼物给你后她去了哪里?”

    谢明月被谢晦问起有些慌神,但早已将说辞想好,这时候依旧对答如流:“我不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她要去哪。”十分合理。

    谢晦道:“那你呢?”

    谢明月不解其意:“什么我呢?”

    谢晦看向她,目光如刀:“她走后你去了哪里?”

    谢明月不敢与之对视,将头转向一旁:“我自然是在家中。”

    “一直在家中?”谢晦强调“一直”二字。

    谢明月被他紧锣密鼓地追问逼的没有喘息的功夫,不由道:“是,我一直在家中。”她心中虽然紧张,但确定自己一路上回来不曾被人看到,又有了底气。

    “谁可以证明?”谢晦不依不饶,冷冷发问,仿佛他已经确定事情和谢明月有关。

    “……我一直在家这种事要怎么证明?”谢明月声音中带了急躁,“难道谢晦哥觉得女郎不见与我有关?”

    谢晦:“她消失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你认或不认都是嫌疑最大的,除非你能证明她在见你后还见了别人。至于你是否一直在家,让开。”

    谢明月潜意识让出半个身位,谢晦刚要入内,就听到谢明由远及近的哭声:“哥!不好了!”

    谢晦和圆圆回头看去,见谢明疯了似的跑来,脸上眼泪模糊一片:“不好了,哥,女郎死了!”

    谢明月激动得自上而下打了个颤,果然死了!她十分理直气壮,几乎要大笑出声,若不是顾忌着谢晦还在这里,怕被他看出什么来。

    圆圆直接靠在谢明月家外墙上,几乎要昏死过去,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晦定定问道:“你说什么?”

    谢明堪堪停下,嚎啕大哭:“哥,女郎死了,在村外有段路的雪地里被发现的,她的护卫已经验过,是她病发,没带香囊所致。”

    圆圆却一下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哭道:“不可能!女郎每次出门时我都为她特意将香囊挂好,她绝不可能没带!”

    谢明月听到这话心中一慌,不由悄悄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没事,不会有人知道是她干的。

    谢晦道:“走吧,去……”

    他有些茫然:“去看看她。”

    谢明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哭着在前方带路。

    谢晦和圆圆跟上去,倒是将谢明月暂时放过。

    谢明月犹豫一番并没有直接跟上,而是悄悄回院子里将门带上。

    谢晦听到关门声耳朵一动,依旧先跟着谢明走了。

    他那股做梦的感觉又涌上来,虽然跟着谢明快步走着,周遭一切都像被什么东西隔了一层般,有道厚厚的障壁。

    他在走时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脑袋里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感说明他没在做梦。

    可是她怎么就突然死了?

    他想不通。

    明明她在临走前还来他房中看了她喜欢的雪球,他还为她将雪球保存得很好,雪球还没化,为什么她先不在了?

    谢晦百思不得其解。

    他和抱姜莞回来的护卫们在村口相撞,他终于见到了姜莞最后一面。

    往日她是天地间最鲜活生动的,现在却很安静地躺着,双眼紧闭。她的妆容被雪脱去,只余下一张比雪色还要惨白的脸,大约是还没死多久的缘故,她神情很安详,像是因为天气太冷睡着了。

    只是她死了,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护卫们面色沉肃地抱着姜莞回去,四周是谢明和圆圆的哭声。

    谢晦却发现自己依旧没什么感觉,他不得不承认他诚然不是正常人。他该悲伤的,可他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唯有沉默地站在原地。

    女郎病死的事很快在村中传遍,村民们哀恸不已,各家自觉将挂在外的喜庆东西收起,生怕女郎的手下迁怒于他们整座村庄。

    但并没有。

    次日女郎的护卫便将女郎装在一口薄棺中运走,颇有些仓皇出逃的意味。人人唏嘘不已,女郎来时是那样风光,临离去了,却荒凉无比,叫所有人都反应不及。

    “哥,女郎要走了。”谢明说到这里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流,“你不去……不去送她最后一程吗?”

    谢晦抿了抿唇,摇头。

    谢明不解,吵嚷起来:“女郎对咱们这么好,哥却连送一送她也不愿意!自她死了后连谢明月都掉了眼泪,独哥你一滴泪都没掉过。女郎还和你玩得那么好,我替她不值!”他说完便转身跑了,大约是去送姜莞最后一程去了。

    谢晦听着谢明数落自己,心中没有半分涟漪。他不想看到她那口临时的棺材,显得她可怜兮兮。她不该是这样,他不承认。

    姜莞是世上唯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会明白他的反应。唯一了解他的人死了,世上只剩下他一个。

    他也想掉一掉眼泪,可是他甚至不会因此感到悲伤。

    谢晦头一次对自己产生厌恶,他同样替姜莞不值。

    ……

    姜莞醒来时已经出了汉中境内,马车正在往京城方向去。

    睡了两日滴水未进,她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精神倒还不错。

    零零九终于松了口气,尽管它感受得到姜莞平安无事,但只有等她醒来才彻底安心。它不由道:“你下次别玩这个了,吓死我了。”

    姜莞猛灌几口茶,笑嘻嘻的:“不好玩吗?让大家新年都没得过。”

    零零九正要“呵呵”她,突然感受到什么,颤声叫起她来:“姜莞……”

    姜莞:“你发什么神经?”

    “谢明月死了。”零零九不知用什么语气说的这句话。

    128.  第 128 章   凤凰结局篇之有关谢晦……

    长途行军中, 谢晦难得生病。

    他的体质向来很好,已经很久没有病过,或许因为这一阵军中事务繁杂, 他的精神不自觉紧张起来,而紧张久了身体多少吃不消,人便累垮了。

    他躺在床上经历着罕有的昏沉,不期想起好久之前的那个傍晚,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 主动封尘的记忆像是海潮汹涌袭来。他闭上眼, 任由自己被海潮淹没。

    他从没忘记过她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气急败坏、洋洋得意,甚至装哭耍赖时的细微神情都被他刻印在脑海中。

    但也仅限于此。

    他对她的死生不出一丝一毫悲伤的情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梦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猩红色的斗篷像是翻飞的蝴蝶翅膀, 她笑嘻嘻地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我要去各家发礼物了, 你继续睡吧!”

    不要去。

    聪明如谢晦也时常想如果当日他拦住她不让她去, 是不是就有另一种结果。他明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此事。

    索性他也没让姜莞孤单。

    姜莞死了的当夜,谢晦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谢明的带领下去了他们发现她的地方。他打发谢明回家,自己则在附近找寻起姜莞的香囊。

    那只香囊确实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但他找不到便在姜莞倒下的印子旁坐着发呆, 看着雪里隐隐约约一个蜷缩起来的人影。

    姜莞的想法向来古灵精怪,他哪怕坐在这里也猜不到她死前在想什么。

    谢晦这一坐就是半夜。静谧的村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踩雪而来。

    他将自己藏起, 见到一个很眼熟的身影在这里站定四下张望起来,是谢明月。

    谢明月很快确定方向,直接从坡上下去,弯腰在层层雪堆中扒拉着什么。直到摸索到东西她才撑腰站起, 是只颜色鲜艳的香囊。

    谢晦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走出:“给我。”

    谢明月吓得尖叫一声,手中香囊掉落在地,待看清是谢晦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谢晦定定向她走来,弯腰捡起掉在她脚边的香囊转身就走。

    “谢晦哥,你听我解释。”谢明月慌张追上来,“我没有害女郎。”只是在她发病时将她的药踢远了。

    谢晦手握香囊,不明白证据已经摆在脸上还有什么可说:“滚。”他并不生气,却不受控制地说出这个字。

    姜莞时常让人“滚”来“滚”去,他想自己能说出这个字多半受她影响。

    他并没有将谢明月的罪行公之于众。一旦揭出,官府还有诸多流程要走,且只要谢明月嘴硬,大概率要纠缠许久,最后不见得能判她个什么。

    他本想让谢明月到姜莞灵前忏悔,然而次日她的护卫便抬着棺材带她从谢家村离开,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在谢家村设置灵堂。

    姜莞被人匆匆带走,但谢晦还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他在姜莞离开后的那日上门找上谢明月。

    谢明月提心吊胆了两日,不知谢晦究竟打算如何。如今谢晦上门,她倒是有种“终于来了”之感。

    他立刻报官她反而是不怕的,只要她咬死不认,旁人还能将她屈打成招不成?且姜莞确确实实是病发而亡,谁能证明是她所为?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她并不知道姜莞身份的基础上。

    但她心知自己与谢晦是彻底完了,于是将门打开默默等他发难。

    谢晦开门见山:“走吧。”

    谢明月心中惴惴:“去哪?”她害怕谢晦,他看她的目光愈发冷淡,像是在看什么死物。

    谢晦皱眉:“去向她道歉。”

    只是道歉啊。

    谢明月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安心。只是道歉的话她当然无所谓了,动一动嘴皮子又不会少两块肉。

    谢明月不禁想谢晦到底是书中伟光正的男主,手段都是光明正大的,除了让人道歉又能有什么报复手段呢?

    谢晦带着谢明月在月下一路走,到了当日姜莞倒下的地方才站定。

    谢明月不喜欢这里,一到这里来便浑身不适。虽然她可以嘴硬说姜莞是自己病死的,但姜莞到底是因她而死,她自己心知肚明。

    “谢晦哥。”即便谢晦不会信她半个字但她还是要狡辩,“我可以向女郎道歉,但是我真的没有害她,她是自己病死的!真的,我不骗你!”

    谢晦难得有不耐:“跪下。”

    谢明月深感受辱,咬唇不肯下跪。她可是现代人,怎么能对一个死人下跪?

    “不是我干的……”

    这是谢明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谢晦手起刀落,直接抽刀将她头削下,圆滚滚的脑袋沾血滚了好远,身子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处。

    好一会儿切面才反应过来,向外飙血。

    谢晦也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最爱看砍头,我将害你的人砍了,你会笑一笑么?”

    他干脆利索地将谢明月的尸体收拾好,回去沐浴又换了身衣裳才重新向谢明月家去。

    谢母卧在床上,听着动静笨拙地翻身,要看来人。

    谢晦过去贴心地帮她翻过身来,才坦坦荡荡跪下:“伯母,对不住。”

    谢母凝视着他,慢慢道:“你有何对不住我的?”

    谢晦果真很没有感情,直截了当:“我将谢明月杀了,她害了女郎。”

    谢母听罢也没有伤心难过,只是问:“是她杀的吗?”

    谢晦:“是。您想要我的命可以随时来取。若您担心我死在这里会带来麻烦,我到别处去死也可以。谢明日后会照看您,您不必担心。”他实在是太体贴了。

    谢母怅然,叹了口气:“你走吧,我也不要谢明照看。”

    谢晦静静看向这个毫无痛失爱女之情的母亲:“您知道了。”

    “那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了解呢?我的明月是最孝顺的孩子,虽然胆小懦弱,不及她会说话,可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孩子!我是明月的娘,明月是我亲手养大的,有一点变化我都知道。更何况……”谢母终于哭出来,“更何况是换了个人呢?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可是我一直都知道那不是我的明月!我的明月不会骗乡亲们的钱,不会扔下我不管,更不会害人性命!”

    谢晦微垂着眼,沉默不语。

    “我一直不曾点破只是想着万一有一日我的明月回来了呢?她还用着我的明月的身体。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该一开始就杀了这个妖孽,省得她败坏明月的名声!”谢母说到最后发起狠来,将床捶得哐哐作响。

    “你走吧。”谢母一下子又失了所有力气,“如果可以,请你帮我将明月葬了,那到底,到底是明月的身子。”

    “好。”谢晦答应。

    谢母动了动嘴唇,最后道:“我会告诉乡亲是她害了女郎……”

    “不是明月所为,她也已经死了,不必多此一举。”谢晦神色自若,“明日我会带着谢明离开。”

    对谢晦,谢母还是有亲情的:“你要到哪去?外面世道不易,还是留在村里吧。”

    谢晦眼前忽然浮现姜莞的脸,他眨眨眼道:“去一个能实现我抱负的地方。”去一个不认为钱青天是好官的地方。

    他还有母亲的遗愿不曾实现,以及她教他良多,他还不曾多加运用。

    后来他带着谢明一路走,终于到了一个没有钱大人一手遮天的地方。

    “军师,军师!”谢晦被人摇醒,过去重重皆被他抛在脑后。他一双眼澄澈清明,全然没有病态。

    “到哪里了?”谢晦从容坐起问。

    “将要到王都了,王都内外已被主上控制住,一切皆如您所料。”士兵话里话外充满敬服。

    谢晦微微颔首:“吩咐下去,大军暂在城外驻扎,等主上命令。”

    “是。”士兵退下传令。

    ……

    新朝更迭。

    谢晦依旧一路高升,坐稳太傅之位。他是王上最信任的臣子,为王上排除万难,扫清一切障碍。

    晋国在王上的治理之下蒸蒸日上,他以铁血手腕肃清叛乱,还晋国太平。

    谢晦知道这是一位拥有雄韬伟略的王,也是一位宅心仁厚的王。更可贵的是他们的政见在许多地方有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在对安排世间女子一事上,这位王罕见地展示出他的慷慨。他不仅一力促成男女平等,甚至愿意向女子放权,在晋国设立女官。

    他知道这位王的眼界绝不止于晋国,果然晋国稍定,一日王对他道:“谢晦,我要去祁国一段时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记得你是祁国人,若你愿意随我一起去我倒省下向导,你可要同去?”

    祁国啊,明明没过去多久,他都快要忘记在祁国的许多事。提到祁国他想起来的只有那个死掉的人,姜莞。

    或许他该回去看看。

    谢晦应下:“是。”

    晋王治下百姓的生活才能真正好起来,是以他是祁人,却愿意为晋王出谋划策。

    那位年轻的王难得露出忧郁的神色:“其实我去祁国……”他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但谢晦是头一次见这位几乎拥有一切的王流露出一角真心实意的不知所措。

    谢晦想大约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往事,包括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晋国新王。

    相里怀瑾。

    后来谢晦随相里怀瑾乔装入祁,祁国果然越来越烂,遮羞的钱大人面目被揭穿,皇上干的荒唐事越来越多,百姓人心惶惶,几乎要揭竿而起。

    唯有京城依旧繁花似锦,浑然不知亡国将至。

    谢晦站在京城大街上忽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那道熟悉目光,顷刻间他与世界间再度产生了一道厚厚的隔膜,天地间唯有那道目光带来的熟悉感。

    他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他却仿佛被四处扑面而来的浪潮淹没。

    他按下那股心悸感,猛地回头,只有来来往往的祁人。

    京城中的祁人无论男女多是盛装打扮,过眼皆是锦衣华服,独独没有他识得的那份华丽。

    谢晦仍不死心,目光四下逡巡在寻找着什么,直到下属唤他,他才重新冷静下来,转身离开。

    直到回到客栈,他依旧有些失神。

    他怎么会感受错呢?

    那道似笑非笑、满是揶揄、喜嗔交加的目光,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可他又分明清楚有那道目光的人早已经不在人世,她死在了一年前的新年夜。

    谢晦的手贴上额头,手是冷的,额头也是冷的,他没生病,所以不是梦。

    他不由自嘲地想,难不成他装的像人也终于成了人,有朝一日终于会想念她。

    129.  第 129 章   三个人里最贱的

    京城繁华, 鳞次栉比,红墙绿瓦。

    城中栽种着四季应时的花树,烈烈凛冬, 寒梅枝头抱香,雪似的白梅交织出一片洁净天地。风一吹,落下的不知是雪花还是梅瓣。

    伴着满城飞花,有关京城新来的那位皇家郡主的流言蜚语尘嚣日上。

    百姓们交口说罢最后都是一叹,姜家人全是一个德行!

    当今圣上姜琰自不必多说, 但凡他有三分良知, 祁国就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他的后宫可比菜市场还热闹,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旁的不提, 只说年前不久他新纳的那位美人, 就是已然年逾五旬的光禄大夫, 男的。

    倒不是姜琰荤素不忌到这种地步, 他就是纯粹为了恶心人才如此。士大夫活一口气,一下子从官员变成宫妃,是个人大约都不太能接受。

    光禄大夫屡次要以死明志,皆被宫人拦住不说,姜琰还兴致冲冲地过来刺激他, 说只要他死,就要全族为他陪葬。

    光禄大夫这个年纪不仅已然娶妻生子, 都已经有了孙子孙女。为了族人, 他也不能一死了之,但不死,他又让家族蒙羞。

    姜琰最爱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

    而这位皇家郡主姜莞,也就是当今圣上姜琰名义上的妹妹, 虽然与姜琰并无血缘关系,但二人在某些方面几乎如出一辙。

    她初到京城就向各家郎君广发名帖,众人一琢磨才发现她还不是寻常的广撒网,被她递了名帖的都是京城中有才有貌的郎君。名声不佳的、丑的她倒是不理会。

    郎君们一开始都不搭理这位从偏远地区来的郡主,架不住她以势压人,叫他们不得不去。但凡见过她的郎君都对之念念不忘,偏偏她绝不和人再约会第二次,这就让许多春心萌动的郎君齐齐失魂落魄,患了相思病般为她寻死觅活。

    不少郎君到郡主府外求她一见,甚至有当家主母不忍看儿子受相思之苦,亲自向郡主递帖子要说和的。

    这些人只得到郡主的一句话。

    “无论是人是物我都只喜欢新的,你们都已经旧了,不要再来烦我。”

    无论是世家大族还是平头百姓都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说她什么的都有。偏偏她根本不在乎世人目光,依旧我行我素,听到说话难听的直接叫手下当场将人舌头割了。

    人们再不敢说她坏话,又怕自家青年才俊被她染指。走投无路之下,奏折雪花般往宫里递。

    姜琰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看两眼奏折,照例是胡乱批阅的。不过要紧的奏折也递不到他这里来,都由太傅回复。

    倒不是太傅弄权,是他懒得处置这些,尽交太傅手上。而重臣们因为他放权的举动反而更加忠心,倒也不是忠心为君,只是他们不用造反就能拥有权力,自然要尽心尽力地维持现状。

    姜琰在宫中向来是随意着装,最常披发跣足。他生得雌雄莫辨,艳丽逼人,一副昳丽容貌,大凡变态都是这类长相。

    他长发一散下来,双兔傍地之感愈加强烈。若不是他胸前实在太过坦荡,一定会被人认成女子。

    姜琰今日心情显然不大好,提着剑在后宫之中闲逛。各宫宫门皆紧闭着,虽然并没有多大用。就连路上的宫人们都不见了,生怕触他霉头,被一剑砍死。

    他漫无目的地走,并没有一定要到哪里去,忽然听到婴啼声。

    姜琰一下来了兴趣:“宫里哪来的孩子?”他可不觉得那是他的孩子。

    伺候他的大太监道:“您之前抢了中书侍郎的夫人,她当时身怀六甲,这时候大约是已经生了,所以有孩啼声。”

    姜琰早就不记得什么中书侍郎的夫人,只向着有小孩哭声的那间宫室去。宫门紧锁,他一脚踹开。

    哐——

    婴儿哭声更大。

    宫室中尘土飞扬,两个伺候的宫人瑟瑟发抖,不敢看他。

    他兴高采烈地往房内去。中书侍郎的夫人死死抱着婴儿缩在床尾,根本不敢抬头望他一眼,只感到有阴影遮住她眼前所有的光。

    她心说完了。

    “孤要看他。”姜琰弯下腰来将手中剑一丢,直接将婴儿抢来。小孩儿特有的柔软让他心中戾气横生,手上力道骤然加重。

    婴儿便嗷嗷大哭起来。

    姜琰愈烦,手上力道越来越重,恶声恶气地威胁:“不许哭,不然孤杀了你!“他语气中的暴戾让人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夫人怎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幼子死在面前,哭求道:“皇上,求你饶了我们母子吧!”

    姜琰听到求饶声忽然展颜一笑,端的是艳绝秾丽:“饶什么?孤不过是抱抱他罢了,看把你吓的!这可是孤的儿子,孤要立他当太子!”他胡说八道,顺手将小孩一抛,嘴上说着要立之当太子,手上压根儿不在乎小孩的死活。

    夫人惊叫一声,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将孩子接住。

    姜琰低头看着她救子心切的模样,十分满意:“你救太子有功,又是太子的生母,孤封你做皇后!”

    夫人又惊又骇地看着这位少年皇帝,终于意识到他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是个完完全全喜怒无常的疯子!

    这分明不是他的孩子,半分皇家血脉也无,怎么能做太子呢?

    可她却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生怕他立刻杀了他们母子。

    大太监提醒皇上:“皇上,封后很是麻烦,还要经历祭祀大典……”

    姜琰扶额:“停停停,那就不封后了。”显然封帝大典让他烦不胜烦,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麻烦。

    他蹲下身子一把抱住这位几乎魂飞胆破的夫人语气低沉:“委屈你了,孤只好先封你做贵妃。”

    夫人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宫室之中只有她上牙碰下牙的牙齿打颤声,咯咯咯咯。她人抖成了筛子,可怜极了。

    姜琰装了一刻神情,等不见答复,不悦:“贵妃,你怎么不谢孤?”

    夫人从嗓子中挤出一道颤声:“多谢陛下。”

    姜琰神经病般笑得坐在地上,眼泪都出来了。他笑了好一阵子才站起来,根本没管地上的母子二人,即他的贵妃和太子,捡起剑直接向外走去。

    夫人看着他的身影彻底离去,才终于出了口气,浑身上下尽数湿透,满是涔涔冷汗。

    她看看怀中孩儿,想想神经质的姜琰,只觉得前路没有一丝光亮。

    姜琰一面走一面脱衣,他心情好时就会如此,到御书房时他已经未着寸缕。

    宫人们纷纷垂眼不敢直视,待他进了书房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摸出一卷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蘸墨而书,不消多时便写完。他写完后欣赏一番自己的大作,将圣旨丢在大太监脸上:“去给孤昭告天下。不是都喜欢关注孤的后宫之事么?如今孤有继承人了,大家总能开心了吧?”

    他眼中满是讥诮,以及不加掩饰的恶意。

    想也知道他这道立别人家孩子为太子的圣旨发出又会在前朝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但他明知结果还要这么做。

    大太监着人传旨,姜琰无聊,好奇地翻阅起一旁递进宫的奏折。

    文武百官早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几乎不会再往宫里递折子等他定夺,眼下御书房中倒多了不少奏折,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让他的好大臣们束手无策。

    姜琰翻了几本,见都是说同一件事,神情愈发古怪。

    他随手一扬,折子脱手飞出,只听他古怪地问:“孤还有个妹妹?”

    大太监低眉顺眼地答道:“是,您或许不记得了,但皇家确实还有个郡主,封地在云中,承袭国姓。虽然云中郡主和您并无血缘关系,不过说来她确实是您的妹妹。”

    姜琰牙齿一疼,啧了一声:“孤的好妹妹叫什么啊?”

    大太监思索:“好像,好像是叫姜莞。”

    “姜莞啊。”他吟诗般语气抑扬顿挫,“这些折子全是参她的,真不愧是孤的妹妹!好!”

    姜琰神情古怪地站起,□□的苍白身体上满是各种各样的疤痕。他伸了个懒腰,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大太监不敢直视也不忍直视,恭敬垂首。

    ……

    姜莞披着银鼠皮的披风,领子和帽子上缀着一圈毫无杂质的雪白绒毛,倒衬得她看上去娇气极了,全然是个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小女郎。

    她一双眼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正专注地盯着石板上烤得流油的五花肉。她浑身上下暖烘烘的,衣裳上熏的甜香扑面而来,叫人心驰神往。

    姜莞对面坐的是个羞涩的英俊少年郎,正熟练地用公筷翻夹着烤肉,以保证肉的每一面都被均匀炙烤。

    “好了!”少年对姜莞露出个腼腆的笑容,站起身为她将肉夹入调料碗中。

    姜莞开心,送他一个甜甜的笑:“你做得好,我很喜欢。”

    少年被她这个笑迷得七荤八素,看样子哪怕她说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愿意去给她摘。

    零零九叹息着摇头,又有一个上当受骗的。姜莞的喜欢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她一天能对一百个人说喜欢,不见得她真正喜欢哪个。她只是喜欢别人对她百依百顺,喜欢别人讨好她、供着她。

    少年只顾着给她烤肉吃,自己一口也没吃上,不过看他傻笑的样子能够看出即使他什么也没吃,却已经从伺候姜莞中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看着姜莞大快朵颐的模样心都化了,不由哄道:“我以后日日都来给你烤肉吃好不好。”

    姜莞百忙之中抬头看他一眼,口齿清晰:“不好。”

    少年愕然,她明明那么喜欢他烤的肉,怎么会不好!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将玉箸搁下,用帕子擦擦嘴道:“我只喜欢新的东西,你和烤肉都旧了,我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她满不在乎,完全没有刚才说“喜欢”时的神色。

    零零九看着少年一脸仿佛天塌了的神情深表同情,怎么能信姜莞的话呢?信她的话最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罢了。

    姜莞优雅起身,冲着少年最后一笑:“多谢款待。”便向亭外去。

    自有八珍为她卷起帘子供她进出,只留下少年及其小厮在亭内失神。

    她似有所感,抬头向墙头看去,什么也没有。

    零零九大呼小叫:“刚刚明明有人在那里偷看你!”

    姜莞步履轻快地向外走去,志得意满:“鱼上钩了。”

    “什么鱼?”零零九不解。

    “烂鱼。”姜莞随口道。

    零零九这才知道是谁:“是姜琰?!”

    它记得还未到京城时姜莞便说过姜琰是三个人里最贱的,越去贴他他反倒越不愿理会,要引得他来主动。

    130.  第 130 章   英雄救美的美人

    祁国朝堂上乱成一锅粥。

    原因无他, 皇上竟然立了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做太子!更离谱的是这孩子的亲娘是皇上抢来的,人家有原配,原配依旧在朝为官, 是正儿八经的中书侍郎。中书侍郎的夫人入宫时便身怀六甲,生出来的孩子是谁的傻子也知道。

    朝臣们知道皇上不靠谱,但他将中书侍郎的孩子立做太子,将中书侍郎的夫人立为贵妃这种行为还是让他们很窒息。

    更窒息的是大臣们也联系不上皇上。

    姜琰快乐地公布了这个消息后人就不在宫中,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

    过去大臣们还会长跪在殿外逼他出来见面, 后面发现姜琰铁石心肠, 根本没有道德,绝不受道德绑架,也不在乎御史怎么批他后世怎么看他, 随这群老臣们想跪多久跪多久。大臣们也就不跪了。

    威胁只能用于在乎的人身上, 像姜琰这种巴不得带着大家一起死的皇帝, 威胁他等于自讨苦吃。

    朝上依旧在吵, 姜莞则几日不曾约见新郎君,只在府上休息,闭门谢客。

    郡主府外依旧有许多郎君排队盼着见她一面,她这时候很是一视同仁,一个不见。

    姜莞躺在榻上, 面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玫色花膏,只有一双眼和一张嘴巴露在外, 看上去十分吓人。

    零零九看着她这样害怕, 躲在意识海里不肯出来,闷头问她:“你不是说姜琰已经上钩了吗?怎么这几日又没了动静?”

    姜莞闭目养神:“我不出门,他当然没动静咯。”

    零零九后知后觉:“你故意的!故意不让他接近你?”

    姜莞慢吞吞道:“他本来就是贱骨头,你越冷着他, 他就越要倒贴。譬如你看他那时候对谢明月,到手后也不过泛泛。只有谢明月不理他时他才稀罕人稀罕得不得了。你说他对谢明月有多少真情?也不见得。他最后动手杀谢明月时可没有半分迟疑。”

    “他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指望他爱别人?”

    姜琰自毁倾向严重,世上万物都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他以决绝的姿态要带着整个祁国慷慨赴死,怎么可能爱人。

    姜莞觉得脸上开始发紧,伸手一摸,花膏果然凝固。她抬手一撕,一层人脸形状的玫色薄膜便被她揭下。她坐起身来赤脚踩在长毛地毯上行走,顺手将薄膜丢掉,用清水洗脸。

    八珍给她端来炖好的桃胶雪燕,顺口闲话:“郡主,外面又下雪了。”

    姜莞晾着手上的水道:“那不是很好?我喜欢下雪。”她有诸多奇怪的习惯,譬如手湿了就不乐意碰东西,要等干了再摸。

    八珍为难:“可是,可是外面还有好多郎君在等着,他们若是生病,只怕他们的娘又要来找郡主的麻烦。”

    姜莞浑不在意:“冷了不知道走,那是他们脑子有病。亲娘不去带他们治治脑子,过来寻我麻烦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我把他们的腿打断了让他们在府门前不走的。说到底他们在外集聚还挡了我的门,让管事多修书几封,请他们的娘将他们带走。不然有新的郎君来约我去玩,他们还挡路了。”

    她渣里渣气,只惦记着新郎君,旧郎君在门外被风吹雪打,她连眼都不眨。

    她待手上差不多干了,才端起碗慢慢吃起东西:“对了八珍,你去将我的花名册拿来。”

    “哎!”八珍折身喜气洋洋地去给她拿花名册去了。

    姜莞手上这份花名册上满是京城优秀的青年才俊,薛管事提前来京城打点一切之余顺便为她备下了这样一份名册。

    她递名帖时便是按着名册来的,约哪家郎君出门也是从名册上随意点人,颇有种女皇帝翻牌子之感。

    零零九见她拿花名册出来,好奇:“你终于肯给姜琰一个接近你的机会了吗?”

    姜莞好整以暇地翻阅着京城男子图鉴,从中找了个模样顺眼家世不高的点了点:“让人去给这位御史中丞家的周小郎君递帖子,我邀他元宵佳节同游。”她语气强势,完全不考虑周小郎君会拒绝她的可能性。

    “是。”八珍记下照做。

    姜莞这才拨冗对零零九解释:“吊他吊得太久他就没耐心了,该收网了。”

    周小郎君得了姜莞的邀约自是欢天喜地,莫说拒绝了,他恨不得张扬地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如今整个京城的郎君都以得到云中郡主的邀约为荣,其余未见过姜莞的郎君得知她约了周小郎君,嫉妒地说酸话。

    再怎么犯酸,元宵夜还是如约而至,人永远阻挡不了时间的脚步。

    不少未见过姜莞的郎君都想趁着此日一睹郡主芳容,见过的也想再见她一面,元宵当日郡主府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他们注定失望,姜莞前一日就已经从府上离开,他们必然是要扑空。

    日落月升,到了元宵夜,整个京城才真正热闹起来。雪也很识趣,在这元宵这日突然停了,只见积雪不见落雪。

    街上千树开花,花灯相连如昼,灯下是歌舞百戏,杂耍卖艺,叫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焰火纷纷将天照得通明,拖着尾巴坠下宛若星雨。五陵年少,千金贵女,呼朋唤友,前仆后继。

    周小郎君只身一人站在桥头紧张极了,他不时左右环顾,心中七上八下,静静等着那位郡主到来。他又不确定她是否会如约而至,他知道她有多受人欢迎,万一被人牵绊脚步……

    胡思乱想之际,周小郎君但感肩头一动,下意识转过身来,就对上一张近在咫尺戴了半张狐狸面具的娇容。

    面具后的人眼儿弯弯,笑时倒与狐狸有些不谋而合,狡黠明快。

    周小郎君脸涨得通红,下意识退远两步,那股甜香也淡了些。他结结巴巴开口:“你……”

    姜莞下半张脸并未被面具遮挡,唇角上翘:“戴上。”她伸出手,手里是张同样遮掩上半张脸的玄鸟面具。

    周小郎君顺从地将面具戴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甚至不知道狐狸面具是不是他等的那个人,但他心跳得好快,连周围焰火的砰砰声都成了背景音,他只能听到狐狸面具的说话声。

    “你怎么呆头呆脑的呀?”姜莞噙着笑问,眼睛比天上炸开的焰火还亮。

    明明有面具相隔,周小郎君却感受到她的明艳,不敢抬头看。他无比确信这就是郡主,能牵动京城千万郎君心的云中郡主。

    他更加确定今日之后自己也会成为郡主府外的一员。

    “我……”周小郎君平日也算嘴皮子利索,这时候倒真像只呆头鹅,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

    姜莞轻笑:“我到京城以来还不曾在京城街头好好逛过。我长得太漂亮了,到哪里都容易引起轰动,是以不能轻易出门……”她说着一蹦一跳地从桥上下来,周小郎君急忙追上她。

    周小郎君走在她身旁,耳边是她清越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此时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无怪那些郎君都对她念念不忘,她实在太可爱了。

    “你怎么也没点儿反应?”姜莞问他。

    周小郎君脸一红,无比庆幸自己戴了面具:“你说得对。”

    姜莞问:“啊?什么对啊?”

    周小郎君:“你漂亮。”

    姜莞愣了一下,开心地笑起来:“你嘴甜,很会哄人,我很喜欢。”

    零零九听得皮笑肉不笑,她又来了,花言巧语。

    周小郎君听了她这话果然连该怎么走路都不清楚了,喝了酒般在路上同手同脚:“我,我说的是实话。”

    零零九更加唏嘘,无论是个中老手还是懵懂少年,总会被她三言两语骗得心花怒放。偏偏姜莞就是个说话不走心的,在感情一事上昨日说的话今日就可能忘,好听话都是用来哄人的。

    二人很快在姜莞的刻意引导下熟络起来。

    周小郎君俨然一副情窦初开的青涩模样,自告奋勇地要给姜莞介绍京城胜景。

    他在姜莞鼓励的目光中指着不同建筑滔滔不绝,渐渐自信起来。

    零零九唏嘘:“你简直像哄孩子一样。”

    姜莞脸上笑着,脑海中的语气则平静极了:“对这种单纯的喜欢,我会略微尊重那么一些。”

    零零九突然一悚:“你不会真打算找个人……”它扭捏起来,不是很能说出后面的话。

    “找个人什么?”姜莞问。

    “谈婚论嫁吧!”零零九忍不住说出口。

    “关你屁事,我想怎样就怎样。我要找百十个面首养着,日日换不一样的人玩,那又怎样?”姜莞攻击性极强。

    零零九倒不是反对她嫁娶,只是很无法想象姜莞有朝一日嫁给谁。如今听姜莞说打算养面首,它反倒觉得顺理成章,很能接受。

    姜莞分心和零零九说话,一面不着痕迹地敷衍周小郎君,前方忽然一阵骚乱。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姜莞就见一道火红色身影向她而来,蛇一般地缠上她的腿。她动了动腿,发现自己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好一位力大如牛的美人!

    抱着姜莞双腿的是个在雪地中依旧穿着雪雪轻纱的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长发绾作螺髻,因被追逐落下了丝缕长发,更显媚态。她身上环佩铿锵,戴了不少首饰,珠光宝气。

    美人在街边卖小吃摊子的缭绕雾气中缓缓抬头,下半张脸隐没在薄纱之下,一双美眸顾盼间隐有泪意,紧抱着姜莞哭道:“女郎救我,有人要轻薄于我!”

    姜莞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陷入沉默。

    她倒没想到姜琰会以女装来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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