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第 151 章   安平来的女医

    冰雪消融, 枝头一点春,村民们重新回到田间地头劳作,翻起地来。

    暮冬初春交接之际, 空气中弥漫着寒意与湿气。

    人走过齐小腿高的野草地,裤腿儿上都是白花花的霜。从草地中出来,便到了一片坡连坡的土堆上。自土堆向下望去,只见农田里泥土翻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正在辛勤劳作。

    “大人, 您的衣角脏了。”山羊胡的主簿大惊失色, 仿佛不是大人的衣角脏了,是大人要没命了。

    钱郎君,即如今的钱县令微微一笑, 展示出他的达观:“无妨, 衣沾不足惜。”

    随他一同来视察民情的官员们一同站在简陋的土坡上恭维起他来, 十分滑稽。偏偏他们还都沉浸其中, 与下方的农民们像是在两个世界。

    “大家都歇一歇,不要这么辛苦,身体是自己的。”钱县令朗声道,自以为十分体恤百姓。

    村民们已经沾手干活,想趁机一鼓作气将地犁完。他们买不起牛, 只好用人力来犁,工程量极大, 本就要与时间赛跑, 想一日多做些,也好尽快播种。这时候突然被叫停手上的活,村民们只有一口气上不来之感。

    他们不想歇息,只想干活, 又不得不先去欢迎大人,最后还是将手里的活计放下,齐刷刷地向土坡下去,踩了满腿的泥。

    “乡亲们不要只顾着忙,也要常常休息,不要将身子累坏了。若是劳累过甚累坏了身子,日后可怎么办?目光要放得长远一些。”钱县令虽然不事农桑,对种地也一窍不通,讲起大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村民们早就被教导得不敢反驳,只会低头说是,想着等大人走了他们再干活。

    钱县令看着他们呆笨的模样,带着优越感地摇摇头叹道:“大家一会儿歇一盏茶的功夫再下地。”

    他觉得这些村民们死脑筋,不懂变通,一定会削尖脑袋要干活,于是道:“李衙役,你一会儿留在这里监督大家,一定要让他们休息。”他自以为这样强势手段让村民歇息会叫他们更加感激他。

    但村民们的脸上沟壑更深,看上去只有愁苦。

    一对儿夫妇自见钱县令过来就一直彼此相看,胳膊肘互撞。

    见钱县令有离去之意,还是农妇站出来恳切地叫道:“大人!”

    钱县令很和气道:“怎么?”

    “民妇有一事想问。”农妇努力措辞。

    “问来。”

    “民妇之女在去年这时候按您说的去京城做丫鬟了,一开始还有散碎银钱寄回来,如今过去半年有余,却是再无动静了,民妇,民妇很担心她。”农妇想尽力将话说得文雅,语速极慢。

    其余村民们同样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女儿也再无音信。

    钱县令压下眼中不耐,毫无破绽地喟叹一声:“哎。”

    “可是出了什么事?”农妇颤声问。

    “你放心,她们都很好。”钱县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只是京城繁华,去的女孩都被繁华迷眼,不愿意再回咱们这里了,更不要说和你们联系。我派人去找了许多次,她们全都说不愿意再回来,叫我不要再去打扰。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们说这件事……没想到你们主动问起。哎,是我错了,我不该带她们入京。”他看上去诚恳且愧疚,叫人们不由得相信他的话。

    村民们受了莫大打击,显然都不肯相信自己闺女是这种人,但大人说的话他们又不得不信。大人为她们找了那样合宜的活计,怎么会骗他们呢?都是他们闺女嫌贫爱富。

    去了京城那样好的地方,心都野了。

    村民们开始记恨这些从村子里出去的女孩子们。

    农妇却连连摇头:“我闺女不是这样的人!”

    钱县令讥诮地看着农妇,很痛心道:“我知道大家都很难相信这件事,但是事实的确如此。若是不信,你们可以亲自去京城问问。”他只说了去京城问,却没有告诉他们女孩子们都在京城的哪家哪户。

    钱县令这样坦荡,愿意让他们去京城问,直接将他们最后一点怀疑给抹除。

    若是真有什么事,钱县令怎么还敢让他们去京城呢?

    农妇听到这话只摇头,她说什么也不肯信闺女就这样留在京城不愿回来。可家中离不得人,她哪里有功夫再跑远去找人?

    钱县令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敢放话叫他们去京城。

    无人再问什么,钱县令心满意足地眺望田地,突然看到一块没有开垦过的土地,不由指着那里问:“那是谁家的地,怎么还没开垦?”

    “是山家的。”有村民答,“山家只有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和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他那孙女也上京城去了,一直没有音讯。他担心孙女,就徒步上京城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那块地就荒下来,还没人垦种。”

    钱县令听到山家老头上京城时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没想到真有人这么死心眼往京城去,但转念一想那不过是个口不能言的老头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便重新笑起来:“既如此,谁家便先为他垦着地吧,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回来。”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这么想。一个不会说话的老人从陈县去京城,这么远的路只靠一双腿走,只怕还没到京城就要死了,怎么还会回来?

    ……

    八珍同郎中在房中为山茶瞧病,姜莞同姜琰先从房中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等候。

    “你乱说话会吓到她的。”姜莞严肃指责。

    “我哪乱说话了?”姜琰理直气壮,觉得自己的话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没看到他们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女孩都不哭了。

    是不哭了,变成害怕了。

    “我那皇兄。”姜莞瞥他一眼,“声名不好,你让她进宫不是吓唬人么?”

    姜琰嘻嘻哈哈:“入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你入宫去。”姜莞懒得和他废话。

    姜琰被她启发,想到好玩的事。他也可以给自己做妃子!他又当皇上又当皇后,比抢别人进宫要好玩得多。

    那平日大臣们该叫他陛下还是娘娘?

    房间之中,山茶好奇地看着八珍身旁的郎中,确切来说是医女,眼睛一眨不眨。好奇更占上风,忍不住问:“你是郎中吗?”

    正从药箱中拿出瓶瓶罐罐的女医抬头看她一眼,大方一笑:“是。”

    山茶见人冲着自己小,顿时很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很小声道:“女子也可以做郎中吗?那你是不是还识字?”郎中要给人开方子,自然是要识字的。

    女医很爽快道:“识字!”

    山茶眼中便浮现出羡慕,认字是很了不起的事,更何况眼前的女郎中不仅识字,还会行医,实在是很厉害的人。

    “你年纪小,要想学认字很容易。”女医将药箱腾空,为山茶诊起脉来。

    山茶本来很怕见郎中,如今见为她看病的同样是女子,一下子觉得安心,倒没那么怕。她摇摇头,并不以为自己可以学认字,那都是有钱人家的郎君女郎才可以学的,而她都这样了,这辈子都完了,还说什么认字呢?

    女医是知道山茶身上的事的,她是郡主特意从安平调来的,就是为了给暖玉楼中出来的女孩诊病。见山茶萎靡不振,她便想办法与之说话:“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郎中,前年这时候我还在家里烧菜煮饭,伺候一大家子。”

    山茶被吸引注意力,不由问:“后来呢?”

    女医为她诊脉,确认她脉象还好,稍微定心,陪她说话:“后来郡主来了,安平的一切都变了。郡主你知道是谁吗?”

    没人告诉过山茶谁是郡主,但她很快想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漂亮女子。

    看山茶不说话,女医笑笑:“刚刚出去那个顶漂亮的就是郡主,郡主来了之后,安平的女人都能读书认字。”

    山茶睁大眼:“所有女人吗?”

    “是,只要想学,都可以去女学读书识字。”

    山茶又摇头:“可是我没钱……”

    “没钱就去做活赚钱,有绣坊、女医馆等许多地方都很需要女人做工,而且女学几乎不要花什么钱。”女医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述起来,“过去我为了一家子忙里忙外,得不到半句好话,反倒将自己累出一身病。命是自个儿的,只有自个儿心疼,后面我看街坊四邻的女人都向外走,我也就大着胆子跟着一起去。谁成想我在医术上还有点天赋,我就决定学医。我先在女医馆中给人打下手,看得多了自己跟着学,也学了一手医术,能给人看病。每次为人治好病,我这心里甭说多高兴了。”

    山茶听得入神,浑身上下都火热起来,不由问:“安平在哪里?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女医也说不上具体在哪,只说:“离京城有些远,坐马车要不少功夫。等你病好了若想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带你回安平去。”

    山茶嗫嚅着:“您为我诊病,也该知道,我,我是这样的人,我已经不好了。”

    女医一愣:“好妹子,这算什么要紧事!等你去了安平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哪里还记得这些事情。只要你自己厉害起来,底气足,哪个男的还敢说你什么?那些满嘴胡话的都会被关到大牢里清醒清醒,出来保证乖顺得和猫儿一样。”

    “县令还管这种事么?”山茶听得激动,她喜欢这个地方。

    “那是自然,衙门里有不少女官。郡主说了,只有女子为官,才能切实地保护到咱们女人的利益。”

    152.  第 152 章   路是自己选的

    山茶听了女医说的话很受鼓舞, 伤病好得很快。她年纪小,很快就能下床走动。只是被关在地窖中太久,人长时间不动, 还要慢慢复建才能渐渐恢复如常。

    她最爱问安平的许多事,展示出对那里的无限期望,看起来像从未受过创伤。

    八珍和女医都为她的快速恢复而感到开心,不住地说她坚强。在一片坚强声中,山茶更加卖力地拄着木拐行走, 大有要在一夜之间变正常的架势。

    “你的腿不想要了么?”姜莞孤身一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将暴走的山茶吓了一跳。

    山茶立刻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看向姜莞,叫了一声:“郡主。”她发育不良, 拐杖虽然是为她量身定做, 看上去也过大。

    姜莞本想到院子中的石凳上坐着, 但看石凳光溜溜冷冰冰, 她便嫌弃,到山茶身边抄手站着:“你想做瘸子么?”

    山茶被她的气势压倒,急忙摇头:“不,不想。”她其实是在心中隐隐升起了自毁的念头。她想更加努力,好获得众人的另眼相待, 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正常。

    “不想就让你的腿歇歇, 它们在说‘累死我了, 累死我了’,你听不到么。”姜莞一本正经地说鬼话。

    山茶要笑不敢笑,心中惴惴,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发现她的心思, 听话地不再走动。

    “坐下。”姜莞看她依旧站着,索性直接吩咐她坐下。

    山茶小心翼翼地将拐杖靠石桌放下,慢吞吞地屈膝坐下,腿部因为过量运动而牵扯得肌肉酸痛,叫她险些一下子跪倒。

    姜莞讥诮地牵扯唇角,又觉得这副刻薄模样肖似姜琰,还是面无表情说:“疼吧?”

    山茶点头。

    “知道疼为什么还要走?”她又开始一贯的盘问。

    山茶抿唇不语。

    “是要将腿走废了要我养你一辈子么?”姜莞话说的极不中听。

    山茶急忙争辩:“不是的!”

    “那是什么?”

    零零九看着山茶被逼答话的模样,不大忍心:“姜莞,你对她温柔一些,她很可怜。”

    姜莞不理它,对山茶道:“蠢。”掷地有声。

    山茶傻乎乎地抬头,看向姜莞,像是没听清姜莞说话,又像是不明白姜莞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以为你将腿走坏了,她们就会高兴么?自然,你的身子你自己做主,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叫你迎合旁人的感受,所以你更不必为了别人喜不喜欢你而要将自己活活走死。”

    山茶顿时紧咬嘴唇,带着被看破的局促。

    “有些人呢,哪怕你将自己活活走死也不会喜欢你。”姜莞寻了个例子,“比如说我那个人高马大的丫鬟。”

    山茶想想那个神经质的丫鬟,就忍不住打个哆嗦,心说她也不想讨那个丫鬟的喜欢。那丫鬟长得虽然也很漂亮。可看上去总是怪怪的,叫人畏惧。

    “我知道了。”山茶干巴巴的,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还有,你在害怕。”姜莞迟疑了一下,手摸上山茶的脑袋顶。

    山茶抖了一下,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被揭穿,甚至不敢抬头看姜莞。

    姜莞心平气和地同她道:“你若是不想见你爷爷,那就不见,我寻个借口打发他回去。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什么,也绝不会有人多一句嘴。”

    山茶闻言精神一振,若是不让爷爷知道,那她还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去过过去的生活。

    这念头只是一瞬,很快她摇摇头,面露痛苦:“我,我不能这么自私,还有许多人在暖玉楼中,我要帮郡主。”

    “不必。”姜莞神情冷漠,“你以为自己很重要哦?没有你,暖玉楼该倒还是会倒。”所以你不必有太大压力,想做什么选择就做什么选择,不必被道德绑架。

    山茶心中动摇,低头闷声道:“我不知道。”

    “若你再不爱惜自己,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世上有千万条路,端看你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姜莞语气堪称冷淡,在零零九听来实在有些残忍。

    山茶忽然道:“郡主。”

    “嗯?”

    “我要告诉爷爷一切。”山茶沉声道,“虽然我不重要,但,但我想帮大家,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她说到后面底气全无,意志却不改。

    “不。”姜莞郑重极了。

    山茶怯怯地看向她。

    “你很重要。”姜莞对之一笑。

    山茶遭这一劝,果真没再继续自虐似的练习。或许是心门打开了,她反倒恢复得更快。

    只是临近到见她爷爷,她还是产生一种近人情怯的畏惧。哪怕二人如今只有一道门之隔,山茶的手扶在门上,反倒怎么也推不开这门。

    姜琰带着姜莞趴在房顶上看,舌头顶了数次后槽牙,殊为不耐:“怎么还不推啊,我去帮她一把吧!”他语气雀跃,显然不是真心想帮山茶从困境中走出来,只是想从后面踢山茶一脚。

    “皇上不急太监急。”姜莞看也不看他。

    姜琰:“说谁太监呢?”他从不在性别之事上发疯,反倒更加厌男,时时刻刻都在向姜莞科普男人有多不好。这大约是他的自我厌弃程度太深,带着他一起讨厌起男人。

    “谁接话谁是太监。”姜莞说完又觉得自己被他带的幼稚极了,缄默无言不再理他。

    姜琰自讨没趣,反倒一直在那烦她,问个不停:“谁是太监谁是太监谁是太监……”

    姜莞一把掐在他腰间,姜琰老老实实地享受去了,不再胡闹。

    这时候山茶终于动了,她将手从门上放了下来,冲着门内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门内很快有了声响,老人几乎须臾将门打开,激动地看着门外的山茶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他急忙拿衣袖擦眼睛,笑看向山茶。

    他不会说话,只能用一双眼睛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山茶刚刚在门前告诉自己无数次一定要忍住别哭,做足了心理准备,却在看到爷爷的一张脸时再忍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人拍着孙女后背,眼眶同样红了,又说不出话,只能焦急地“啊啊”着,试图安慰山茶。

    山茶听到爷爷的声音,哭得更凶,将嗓子都哭哑了。不在最亲近之人面前,她始终要做到坚强,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哭。如今看到家人,她终于放肆哭出来,让人听着就揪心不已。

    “好难听啊。”姜琰刻薄开口,毫无同情心同理心。

    姜莞淡淡瞥他一眼,他笑着闭嘴。

    山茶哭声渐止,怎么也不敢抬头看爷爷。她哭成这样,爷爷一定也和她一样伤心,她本来一直不想哭就是不想让爷爷伤心。

    老人拍拍山茶,山茶不得已抬起头,两个人眼睛都是红的。她鼻子一酸,又想哭了,到底还是忍住。

    老人笨拙地用手比划,并不是什么通用的手语,只有这爷孙二人能懂。

    山茶看了,眼泪再度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爷爷问她:“谁欺负你了?爷爷给你报仇。”

    她爷爷是这样瘦的一个老人,怎么斗得过那些恶心人的畜生。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像她小时候被村子里的小孩欺负的那样,要为她出气。

    山茶不住摇头,话在唇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告诉她爷爷,她被卖进妓院,又被人强占了身子。她爷爷又哪里受得了这些?

    “有爷爷在,不怕。”老人抿着嘴十分严肃,他一张脸上向来是拘谨与感激,如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他颤颤巍巍的,看上去人都站不稳,却怎么都要为山茶出气。

    山茶哭道:“爷爷!”她带着哭腔,几乎是字字泣血,将自己身上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和盘托出。

    老人越听越颤,却始终不曾倒下,沉默地看着山茶的发旋。人的气质有时候变得极快,就在一瞬,老人看上去比先前还要苍老,头上的白发也一下子多了许多。

    “爷爷……”山茶泣不成声。

    姜琰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一切,啧啧道:“这老头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只老猴子又能做什么?除了愤怒,也只能认命吧。”

    “爷爷为你报仇。”老人沉默半晌,用手这么比划,“爷爷带你回家。”

    山茶知道爷爷绝不会嫌她,只会心疼她,但正因为这样,她才一直不敢与爷爷见面。她不想让家人难过。就像爷爷会哭她所哭,她也会因爷爷伤心而伤心。

    山茶将糊眼的泪水抹去,将自己的想法说出:“爷,我还不想走。郡主救了我,现在暖玉楼里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人没救出来,我得帮她们。还有一定要戳穿县令的真面目,不能再让其他孩子吃这样的亏。爷爷,只有我出面作证,才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老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比划:“对不起,爷爷没保护好你,你受苦了。”

    山茶又想哭了,吸吸鼻子:“是他们太坏了,这世上的坏人太多了。”

    老人连连用手比划对不起。

    山茶与爷爷说通,便听从姜莞吩咐,按照下一步计划行事。

    陈县距京城并不远。姜莞安排好人手,带着山茶与老人往陈县,更确切地说是往陈县下的池子村去。

    姜莞并未直接露面,老人带着山茶往村子中去。

    村民们见着这对安然无恙回来的爷孙露出一百二十分的惊讶,村中一下子沸腾起来,谁也没想到这个孱弱的老人真能将孙女带回来,他们立刻追问起自家闺女的下落。

    153.  第 153 章   猴子们

    老人和山茶回到村子的事在姜莞的刻意推动下很快传到陈县之中。

    钱县令得知后大惊失色:“是那个哑巴回来了?”他刚视察完春种不久, 还记得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头,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没死。

    非但没死,据说还将他在京城中的孙女带回来了。

    主簿答:“正是。”

    “那他可和村子里的人提起过什么?”钱大人语气焦躁, 事情牵扯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

    他哪里还坐得住!

    “倒是不曾,我派人草草打探,他带着孙女回村后一直闭门不出。”主簿讨好道。

    钱县令稍松口气:“毕竟这样不光彩的事说出去旁人都要笑话他们,算他们还知道要脸。”

    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不安地站起, 立刻叫来当值的衙役下命令:“你们现在立刻去……”他想不起来老人是哪个村子的人, 看向主簿。

    主簿适时地接上话:“去池子村。”

    “去池子村将那老头杀了,把他孙女带来。”钱县令阴着一张脸吩咐,“记得装成强人。”

    衙役领命:“是。”

    只有斩草除根, 他才能彻底放心。

    不是他心狠手辣, 事关他的清名, 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总是需要有人牺牲。

    到了夜里,衙役们脱下官服,换上夜行衣往池子村去,身上沾着露水,风尘仆仆。钱县令足够重视此事,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足拍了五名人高马大的衙役来对付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和一个还未长大的女孩。

    池子村中寂静无声, 村民们早早安置, 第二日还要早起下地。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村中,踩着月光到老人家门前。

    山茶的家在月色下看上去像座废墟,衙役们根本不用花费心思去开门,轻松地潜入她家院中。

    两间房房门从房内落了锁, 但门却摇摇欲坠,风一大便发出极其刺耳的嘎吱声。

    衙役们三两成组,各向一间房摸去。

    房门被很轻易地推开,在一片黑暗中他们依稀可以看到床上裹着被子的黑影。他们默不作声到床前,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脑后一疼晕了过去。

    一夜过去,钱县令派的衙役仿佛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钱县令既不见衙役回来,派人去村中探查村中又没什么异常,反倒不确定发生什么,更不敢声张,于是又派了一队衙役在夜里往池子村去。

    依旧一去不复返。

    钱县令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人没带回来不说,自己的人马还都消失不见!这让他不得不生出莫大的恐慌。不过是要解决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怎么就这么难?

    他更加不敢亲自到池子村一看究竟,生怕自己也一去不回。但县衙一下子缺了如此多衙役,钱县令必须尽快解决问题。

    池子村,他不去也得去。

    钱县令畏惧,想出了一个好法子,他不趁夜去,他白日去,看看这村子究竟有什么古怪!

    ……

    姜莞和姜琰今日才往池子村去,姜琰兴高采烈,大有山高任鸟飞的快活。

    姜莞看他兴致盎然,难得没有出言阻止,由他怀揣美好幻想多活泼一会儿。

    倒是姜琰很快察觉出她的反常,十分警惕:“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这种人就是你对他好他还怀疑你另有图谋,是该多揍一顿。

    姜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却足以让姜琰明白她在想什么。

    你有病吧。

    马车停下,意思是池子村到了。

    “这什么鬼地方?”姜琰从马车上跳下去,很快又跳了上来,“女儿,咱走吧,这地方不是人能待的。”

    他堵在马车门帘外,一本正经地看着姜莞。

    姜莞十指在他身上推一把,他就轻飘飘地从马车上落了下去,姜莞才不紧不慢地从车上下来,脚踩在稀软的泥中,的确很有一种让人逃跑的冲动。

    她沉默地看向姜琰,姜琰领会到她的眼神,哈哈大笑:“我就说不能待,下都下来了,走吧。”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嫌弃,他便会抗拒走这种路,但是感受到姜莞同样嫌弃,他就快乐起来,反而要继续往池子村去。

    “你过来。”姜莞叫他。

    姜琰顺从地过来,看上去怪开心的。

    姜莞一把揪住他腰间衣裳:“你在前面走,将路踩平实。”

    姜琰临危受命,依她的话,用叫为她将黏糊糊的泥地踩瓷实再由她过。护卫们集体在前方开路,才叫这泥泞的路好走一些。

    “这种地方真能住人么?”姜琰不能接受,再度发问。

    自马车上下来向村子里去,就能开始看到零零星星的村民。

    村民们同样用好奇目光看着这群陌生的客人,手上干的活都停了下来。他们仰着头,就能让人完全看清他们的脸。

    按照姜琰的话说老人是一只猴子,这里的人只能说是一群猴子。

    他们一个个污污糟糟,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细看能看到他们身上有来回跳动的跳蚤。他们站立着,身上的衣服几乎挂不住,随时可能有脱落的危险。从破衣服的缝隙中,人们能看到他们嶙峋的肋骨。

    姜琰直接转过身捂住姜莞的眼睛,不想让她看到什么该看的不该看的。

    姜莞将他的手扒开拿下,瞥一眼姜琰,倒是在说他大惊小怪。

    姜琰烦躁地皱起眉头,厌恶极了这个地方还有这些村民。他带着浓浓鄙夷开口:“不是人住的地方果然住的也不是人。”他又开始了他的非人论,即眼前这些池子村的村民在他眼中并不能算得上人。

    他在看到这些真正社会底层的百姓时便会展现出非常的攻击性,如果不是姜莞尚在他面前,他会将这里的所有人屠戮殆尽。

    有人的地方就有房子,池子村中房屋罗列并没有什么规律,更不讲究什么风水布局。在这里,房子多是随意一盖,能遮风挡雨,让人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足够。

    更何况在姜琰眼中这些一排排低矮的土屋并不配被称之为房子。

    这些“房子”的土墙遇到稍微大一点的风便会扑扑簌簌地落下飞扬的尘土,这时候在房子下的人是不能大口呼吸的,一旦深吸口气,便会喝进一嘴沙土。

    土墙下则是修建得蜿蜒曲折的沟渠,这便是村民们日常便溺的地方。这里更不能看了,其中什么秽物都有。此时刚开春,天寒地冻,还不曾生出什么蚊蝇虫豸,但可想而知等天热些,一旦到了夏日这里又是一副什么光景。

    而在如今,土墙的灰土味儿与沟渠中的各种秽物味儿混在一起,发酵混合成更刺鼻的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

    “我要死了。”姜琰咬牙切齿,闻着这股味儿道。

    村民们不明白这群衣着光鲜的人是因何而来,又是什么人,在一幢幢土墙一一扇扇木门后畏惧而好奇地望着姜莞等人。

    他们不敢来问一问姜莞等人是来做什么的,连与这些“上等人”对话的勇气都没有。

    受外界环境影响,姜琰越走越不舒服,杀戮的欲望逐渐高涨。尤其是他在看到暗中窥视的一双双眼中麻木僵涩,哪怕有着好奇,这些眼珠子依旧洋溢着迟滞笨拙的气息,他的忍耐达到顶峰,忍无可忍。

    “为什么要打破这些猴子们的平静,就让他们继续当愚笨的猴子好了。”姜琰简直无法理解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陈县距离京城不到百里,却与京城像是两个世界的城池。

    看到池子村里的这些村民,姜琰都生不起什么讽刺的欲望。

    人之于动物又有什么可优越的呢?他甚至慈悲地不想打扰这些人形猴子,让他们继续在这里过他们一直以来的蛮荒生活。

    像他们这样的人类出现在这里简直就是人闯入了动物族群,破坏了猴子们的生活安定。

    “他们是人。”姜莞微蹙着眉,对这里的味道显然也不大能接受,但在姜琰的衬托下她显得那么礼貌。

    “女儿,不是长得像人就是人的。”姜琰苦口婆心,“他们连话也不敢问一问,根本无法像人一样进行正常沟通,这也是人么?”

    他已经将池子村中的所有村民开除人籍。

    “村子里的所有女孩都被骗去暖玉楼。”

    姜琰听懂她话中含义,满不在乎:“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被买卖。”

    他脸上浮现出恶意的笑:“女儿,你还不懂男人究竟有多恶心无耻。暖玉楼中哪怕用牲畜做皮肉生意,也会有男人到那里去寻欢作乐。对他们来说,只要能让他们纾解欲望的,即使是头猪……”

    说到这里姜琰有些语塞,倒不是词穷,只是觉得自己在姜莞面前说这些并不合适,于是烦躁地撸了把头发尽可能遣词造句文雅道:“即使是头猪,他们也能下得去手。”这句话含蓄许多,他想说的其实并不是下得去手,而是下得去某种男人特有的器官。

    “钱大人很快要到了。”姜莞吝啬言辞,在这里多说一句就要多呼吸一口浑浊的空气,她尽可能少说话。

    有护卫听到动静从村子深处出来接他们,村民们更是看得要掉出来眼珠子,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里多了这样许多人。

    一群人到了山茶家,山茶从家中出来,亲热地迎接姜莞,又有些局促:“郡主,我去给你倒水喝。”

    “我不渴。”姜莞问,“可还好么?”

    “都好!”山茶说到这里眼中满是仇恨之色,“如您所料,这些天夜里果然有人摸黑到我家来,叔叔们将他们都抓住扔在后山里审问过了。”叔叔们是姜莞留在山茶家的护卫们。

    山茶眼眶一红:“那些人是衙门里的衙役!他们是来杀我和爷爷的!”相较于一般贼人,山茶更不能接受衙役们脱下官服就成了伤天害命的强盗。

    哪怕回村子前姜莞已经为她做了诸多心理预设,她也因为暖玉楼之事知道陈县钱县令等人的真面目,但知道一个衙门的人都是一丘之貉,她还是无法接受。

    姜琰“啧”了一声,也让人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态度。

    倒是老人虽然沉默,看上去接受得更好,只是对姜莞露出个微小的笑容。他和之前刚到京城时已然大不相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局促,更容易想事情出神,变得愈发沉默,像一块沉默而坚韧的老岩石。

    村子中一阵骚动,山茶探出半个身子遥遥一看,回头严肃起来:“钱县令来了。”

    姜莞等人在院子中等着,山茶扶着爷爷向外走去。

    山茶临出门时不由回过头看姜莞一眼,姜莞一脸平静对她道:“别怕。”

    154.  第 154 章   这种人模狗样不做人事……

    钱县令看着从各个低矮土屋中走出来的一群行尸走肉般的村民, 他胃里反酸,直想呕出来。

    每每视察,他总去田垄之上而尽量少往村子里来, 就是为了少与这些动物似的村民接触。起码站在高地,他不会和这些动物有所接触。

    然而今日他不得不往村子里来,这会儿被一群臭哄哄围住,他只能屏住呼吸,憋得身子粗了一圈。

    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不能劳动的老弱病残, 比寻常村民要更迟钝些。孩子们用黑黢黢的眼睛望着钱县令一言不发, 只有老人会叫两声“大人”。

    钱县令还要维持自己“爱民如子”的形象,对他完全看不起的村民们笑脸以待。这个形象有助于他日后接替父亲衣钵,做祁国第二个“钱大人”。

    “大家最近过得可好?”他问了句废话, 事实上看着眼前的土屋, 谁也问不出一个“好”字。

    村民们便毫无灵魂地说:“好。”

    他们甚至不理解什么是过得好与不好, 主簿要他们说“好”, 他们就说“好”。

    钱县令在心中嗤笑这群愚民只会说“好”,余光看见不远处相携而来的爷孙二人,一下子确定目标。

    倒不是他还记得山茶的爷爷什么模样,是因为山茶是村子里唯一的女孩。

    山茶搀着爷爷到人群最后站着,隔着无数人头, 她看钱县令的眼神只有恨意。

    钱县令就知道她一定是从京城回来的,不由一个激灵, 弄死这对儿爷孙的念头愈发强烈。

    他早已想好对策, 隔着人群严肃看向二人问道:“我顾忌你们面子,叫衙役夜晚来叫你们,你们倒如无事之人般在这里。”他这么说一来是恐吓这对儿爷孙,二来也是想碰碰运气, 看看能不能问出衙役们的下落。

    他打心眼里看不起池子村中所有人,并不以为衙役们是到池子村才失踪的,说不定是在路上遇到麻烦。

    之所以走这一遭,他一来要确认衙役们究竟有没有到村子里来,好缩小搜寻范围,二来就是强行将这对爷孙带走。至于理由并不重要,他只要随口编织一个罪名,这些村民们根本无法甄别真假,直接吓得要饶命。

    山茶按下恨意,照着姜莞之前教的说:“衙役大人们都在我家做客,大人若不嫌弃也来坐坐吧。”

    钱县令一愣,全然没想到会有这种回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这小女孩大约是在非人的折磨下失心疯了,说起胡话来。他此次前来带了十余衙役来保卫他的安全,哪怕看出山茶刻意引他到家中去,他却感到一种看透一切的可笑。

    即便他跟过去又能怎样?纵然这对爷孙恨透了他要找他报仇,但要碾死力量微薄的二人,他甚至不必费吹灰之力。

    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钱县令好笑开口:“那就去你家坐坐吧,我也看看我那些衙役究竟在做什么。”

    山茶扶着老人转身,在前方带路。

    钱县令想这小丫头大概连来了衙役也不知道,只想把他诓骗到家中报仇。

    这一路倒比钱大人想象的好走,完全没有那种踩一脚泥的事情发生。他甚至期盼起这对爷孙报仇的伎俩,想看他们拙劣的举动好用来嘲笑。

    破院中一丝人烟也无,钱县令故意问道:“你说的衙役何在?若是蒙骗本官,你可是犯了大错要受罚的!”他已经想好抓走山茶一家的托词,就顺水推舟说她欺瞒官员便是。

    山茶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您跟我进来就知道了。”

    还装神弄鬼!

    钱大人看了衙役们一眼,衙役们便会意,将他簇拥在中央好保护好他的安全。

    钱大人看她死到临头还嘴硬,笑着摇头:“那就进去瞧瞧,看你能不能将他们变出来。”

    一群人跟着山茶到院子里,当最后一个随行的衙役入内,院门声音不大不小地关上。

    众人终于嗅出不对劲来,只见山茶家低矮的土墙上瞬息之间出现数十余佩宝刀的护卫,人人顷刻间变了脸色。

    再去看山茶,只见她已经扶着老人一溜烟跑到房门处,房中隐隐约约可见几道人影。

    姜琰大步从房中出来,口无遮拦:“再多待一秒我就会横死在这。”

    山茶听了脸一红,显示出十分的难为情。是她家里太穷了,让贵客不舒服。

    他身后的姜莞拧着他衣服直接将人大幅度转了半圈又丢回房中,也是姜琰纵容她,配合着她来,不然她也拽不动他。

    姜琰被扔回房中,又嬉皮笑脸地出来,看到院子中的一群人后顿时变脸,显得十分凶恶。就是他们害得他要来这里受罪,杀杀杀!

    钱县令没想到房中还藏着许多人,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试图与姜莞沟通:“本官乃陈县县令,不知女郎这是什么意思。”他聪明地看出姜莞是一群人中最有话事权的,试图从她这里获得交涉权,同时自报家门来威慑她。

    此时他还以为山茶遇到了什么不知天高地厚又身份尊贵的女郎来找他报仇。

    “什么意思?”姜琰冷笑,“意思是让你去死!”说出心里话。

    “胆敢谋害朝廷命官!”钱县令大惊失色。

    姜莞懒得看二人在这打嘴仗,招了招手,墙上的护卫跳下墙来,轻而易举地将人捆住。

    “钱县令。”她开门见山,并不愿意在村子里多待,速战速决,“和暖玉楼的交易证据在何处?”

    钱县令脸色倏变,奈何嘴被堵着说不出话。

    “不好意思,忘了你不能说话。”姜莞给护卫一个眼神,护卫就去将之的堵口布取出。

    “你不要被这丫头蒙骗,什么暖玉楼之事,我并不知晓!”钱县令一口咬定。

    “嘴给他堵上,去他家去衙门搜。”姜莞生动演绎什么是快刀斩乱麻,只给他一次机会,不好好说话就不要说话。

    她本就没有打算彬彬有礼地审出下落再派人搜寻,这种人也没必要让她好好对话,只是为了将他从衙门引出,免得事情声张惊动京城诸人,她才强忍着等了两日。

    钱县令失去说话的权力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女孩子的小打小闹,疯狂发出呜呜声。

    姜莞似乎听出他在说什么,一面盯着向她这里爬来的蚂蚁一面道:“我知道对朝廷命官大不敬是罪过,但是你这种东西连人都算不上,就别说什么官不官的了。”

    她转头看向姜琰,指着钱县令道:“这种人模狗样净不干人事的才不是人。”

    姜琰打量钱县令两眼,笑了:“了解。”

    他又补充:“那些村民也不算。”不忘初心。

    “去将村民们都叫来吧,山茶,你做得到么?”姜莞显然不是问她能不能做到将村民们都叫来。

    “我可以的。”山茶握拳,坚定极了。

    “好。”

    村民们都看着钱县令向山茶家去,这里动静又不小,早就引起不少村民的注意,但没人敢过来一看究竟。

    老人和山茶一同出了院子叫人,非但要将村民们都招呼来,更要把田里干活的村民们也叫回来。

    “爷,我去叫田里的人!”山茶痛快极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这坏县令拿下。

    老人摆手,笨拙地打手势:“我去叫,你别跑了,累。”说罢老人就向田间去了。

    山茶揉揉眼角,眼尾泛酸,却并没有掉下泪来。郡主信任她,让她为村民们讲事情经过,她高兴的。

    日子总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她甚至不敢回想在暖玉楼的日子,但这依然不影响她喜欢未来。

    田间的村民们看老人急急忙忙跑来一通比划,勉强弄明白他是来叫他们回村的,还以为村子里出了什么大事,一群人急忙往回赶。

    待看到村外的空地上围着一圈圈村民,归来之人急忙挤过去,一看圈中是被五花大绑起来的钱县令和一众衙役,顿时吓白了脸。

    “这是怎么回事?!”

    山茶从姜莞身边离开,站了出来:“自打我回来,乡亲们问我和我爷爷家中女孩儿下落我一直没说。”

    村民们听山茶提及此事,心里多少不痛快。他们只是想知道自家闺女如今过得如何,没想到这爷孙二人闭口不答,一回来就锁门在家,叫他们问也不好问。

    “我怕大家知道真相后会和我与我爷爷一样遭人毒手。”山茶一字一顿道。

    村民们大惊失色,不知道事情怎么这么严重。

    “不过如今将他们抓起来我就能放心说出真相了。”山茶扫了眼地上的钱县令冷笑道。

    村民们看看钱县令,又看看山茶,再看看山茶身后的姜莞等人,心中像是隐隐明白了什么,又并不明晰,反倒堵得慌极了。

    有村民担心山茶连累他们,先开口道:“有什么还是将大人先放了吧,这可是大罪!”

    “先听我说完。”山茶对村民们说出这种话并不感到失望,将袖子撸起,露出胳膊上未完全褪下的青紫印记。

    过去了段时间她手臂上的伤看上去更严重了,在寒风中细瘦的两条,让人看了就心惊肉跳。

    村民们看得皱眉头,不由吸口凉气。

    老人的眼眶悄悄红起来,不忍心地转过头去。

    “我们被带到京城并没有去县令大人许诺的高门大户中做丫鬟。”山茶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们所有人都被卖到青楼去了。”

    村民们脑海中当的一响,像是有无数口钟在他们脑中被齐齐敲响,耳中都在嗡嗡作响。

    山茶说起到京城中发生之事,的声音中有细细的颤抖,更招人掉眼泪。她的词藻并不华丽,胜在天真朴实,反倒更能引人共鸣。

    155.  第 155 章   做不到多没面子

    村民们听罢山茶的话, 许多人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人几乎昏死过去,被身边人搀住才勉强没倒下。有人抱头蹲下,叫人看不见神色。有人直接冲上前来拳打脚踢起钱县令, 口中念念有词。

    “你真不是个人!不是个东西!”

    也没人为钱县令遮挡拳脚,钱县令口被堵着叫不出声,只能在鼻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被打得十分够呛。村民们常年拿农具,力气非同一般, 钱县令被打得挂彩不说, 甚至能听到他身上骨骼断裂的声音。

    姜琰目不转睛地看着村民们揍钱县令,深以为钱县令身上疼痛应当是次要的,让他更难受的应当是一双双脏手脏脚落在自己身上。

    换位思考, 若他是钱县令, 他觉得这些手脚落在他身上他会一头碰死。

    姜琰撇嘴:“这么看他们倒有了一点点人味儿, 一点点。”他伸出手吝啬的比划, 拇指和食指乍一看贴在一起,果真只有一点点。

    姜莞看他一眼,看钱县令被人揍得差不多,终于轻飘飘开口:“好了,可不能动用私刑, 还不拦拦。”

    钱县令本就被揍得两眼发黑,听到这句话更是喉头一甜, 险些昏死过去。

    他都已经挨完了打, 现在才出来惺惺作态地阻止。

    接下来便该由姜莞收尾:“我姓姜,是当朝郡主,比他官大,此事由我来管。”她话说得直白。

    村民们却立刻听懂她在说什么, 纷纷要拜。

    钱县令听到“郡主”二字后彻底昏死过去,没想到眼前这女郎竟是京城中的第二个祸害!

    第一个是姜琰。

    “别拜,我斋戒祈福,不能接受人跪拜,会损毁我的功德。”姜琰笑出声,转头看向姜莞,只见她神情严肃,完全看不出是在胡说八道。

    但她昨晚明明吃了炙肉!

    村民们懵懵懂懂,听得云里雾里想,但“别拜”两个字还是听懂了的。他们见到钱县令都畏惧,如今见到身份更高的姜莞更加畏惧,也更听她的话。

    姜莞毫不啰嗦:“很快我就要到京城将村子里的女孩子们救出来,若你们想去也可以一同跟去,不想去的留在村中,此事不强求,端看个人意愿。明日清晨前将你们的意愿上报给我。”

    村民们连连称是。

    零零九万分感慨:“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去呢?大家刚刚这么愤怒,都把钱县令打成猪头了,怎么可能不去。”

    姜莞古井无波道:“会去才稀奇。”

    她又道:“不是人人都会像山茶的爷爷一样。”

    所以她才会应许一个可怜老人的请求。

    姜莞留了护卫在村中看护村民,带着一行人回陈县。陈县中大部分衙役都已经在她手上,她轻而易举地控制陈县衙门与县令府,并将之封锁,由护卫们搜寻陈县与暖玉楼往来文书证据。

    或许钱县令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阴沟里翻船,与暖玉楼的交易契据皆放在书房的匣子中。非但如此,其中还有他与诸多官员往来书信,内容堪称精彩。

    他与亲爹钱大人的书信中抖露出许多周国朝堂内幕,姜琰对此不感兴趣,反倒对那些内宅之事很上心。偏偏钱家父子也是碎嘴子,爱在信中闲聊各种私事,实在是让姜琰看了个爽。

    重要书信为钱县令亲笔书写,又有官印在上,足够作为证据。

    暖玉楼向部分地方达成输送幼女协议,谢晦的老家巴中城与陈县皆在其中。县令将自己县中的女孩子们卖出,暖玉楼就会给丰厚的利。

    他们就是为了钱才将女孩子们出卖。

    反正卖的也不是自家女儿,并不心疼。

    钱大人也并不是所谓的幕后黑手,当然他也干净不到哪去,他就是暖玉楼女孩子们的直接加害者,即暖玉楼的客人。

    京城官员没几个是清白的,哪怕并无此意者也会为了捧一捧场,甚至同僚之谊等等与同袍一起到暖玉楼中享用一番。

    他们是不情不愿的,但在这种事上从不会推拒。

    毕竟女孩子们的命哪有让他们融入官场来得重要呢?

    之所以说到捧一捧场,那就不得不提暖玉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当朝的一品大员,连钱大人也要听命于其的秦太傅。

    秦太傅造暖玉楼,一来是为了赚大钱,二来也是为了更好掌握朝堂。谁能想到暖玉楼背后是德高望重的秦太傅呢?

    官员们只知道暖玉楼背后是个谁也得罪不起的大官,他们为了讨好那个大官便常宿于暖玉楼中,却没人敢往秦太傅头上想。

    古话道“太岁头上动土”,在祁国这句话就成了“太傅头上动土”。

    姜琰不理朝政,秦太傅把持朝堂。秦太傅位高权重,照理说已经有足够丰裕的财富,却依旧不惜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要建立暖玉楼并从事见不得光的勾当,可见人总是什么时候也不嫌钱多。

    而他需要这么多钱的目的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精彩,真精彩。”姜琰放下信纸感慨不已,“信中那些模样歪瓜裂枣的也能生出许多事端,可见真是丑人多作怪。”在他眼中世上就没有几个长得好看的人。

    姜琰并不在乎朝堂大事。一来可能是因为他彻底放飞自我,摆烂到底。当皇上时他就不看奏折,做了丫鬟自然更不会去扫自己的兴。二来大约是他对所有事情了如指掌,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姜莞核对信件无误,将信纸折好放回。

    姜琰看她忙完,凑过来问:“怎么样?惊险么?意外么?”

    “有什么惊险的。”姜莞无法理解,“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意外。”

    姜琰哈哈大笑:“没错,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姜莞眉头微拢:“暖玉楼背后之人我并不一定应付得了,身份是我意想中最坏的结果。”

    姜琰不高兴了:“难不成是当今圣上?”他夹带私货,偷偷称自己为圣上,并且面不改色,毫不羞耻。

    “怎么会是那个懒鬼?他连整个祁国都不管,还会管一个青楼?”姜莞诧异地看向姜琰。

    “呵呵,敢说圣上是懒鬼,等着吧,这就举报你!”姜琰皮笑肉不笑,被“懒鬼”二字冒犯到。

    姜莞不理睬他的幼稚行为。

    姜琰硬要找她说话:“你可是郡主!既然幕后人不是你尊贵的皇兄,你就没必要怕别人。”

    姜莞瞥他一眼:“你懂什么。”

    姜琰心说他若不懂祁国就没人懂了,面上却道:“除了你皇兄,你不必怕任何人。“

    姜莞笑笑:“我虽上郡主,身份上高他们一等,却并无实权,算起来并没有什么处置官员的权力。”

    姜琰转转眼珠:“反正现在你也没杀到暖玉楼去,一切尚有回旋余地,不若咱们就这么算了。反正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你有圣上一个亲人便够了。”

    姜莞果断:“不成。”

    姜琰:“怎么不成?”

    “我都放话要为人报仇了,做不到面子往哪儿搁啊。”姜莞理直气壮。

    姜琰笑出声:“也是,怎么也不能堕了面子。”

    姜莞抿起嘴,一言不发。

    姜琰难得没犯病,温和开口:“女儿,反正说啥你也得去,就别想太多了。”

    姜莞:“不。”

    姜琰一愣,怎么又“不”了。

    姜莞依一翻白眼:“我在想夜里吃什么宵夜,看这么久信,我饿了。”

    姜琰便想起白日她在村子里的鬼话,提醒她道:“无论吃什么,反正都不能吃肉,你在斋戒。”

    姜莞踢他一脚,将信递给一旁护卫后走人:“你才斋戒。”

    姜琰跟上她闲话:“我又没有什么愿望,斋戒也没用。”

    翌日下午,一行车马缓缓驶入京城。托郡主身份的福,入城盘查时禁卫军并没细致检查,直接将装着钱县令的马车放进城内。

    钱县令努力想在车中弄出动静吸引人注意力,未果。

    一进城门他就知道彻底完了,要出大事。

    姜莞将人带回郡主府,而跟随而来的池子村村民只有五人,其中还包括山茶爷孙俩,也就是说池子村只有三名村民过来接人。

    零零九在马车上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只有三个人来,明明昨日大伙反应都很激烈。”

    “昨日激动也是因为骤然得知热血上头,一群人更能激出血性,再加上钱县令当时还不了手。过了一宿想通了,也就觉得闺女丢人,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不重要的理由,总之就不来了。”姜莞云淡风轻地推测。

    “可并不是那些女孩儿的错!他们怎么能嫌弃她们丢人?!”零零九无法理解。

    “但眼下祁国确实对女孩子的生存太苛刻了,尤其是并不开化的村中,贞洁是命。”姜莞看样子很能理解池子村村民们的想法。

    零零九齿冷:“怪不得你说并非人人都是山茶的爷爷。”

    它沮丧起来:“她们出来看不到自己的家人该有多难受,尤其是还来了三个村民。”

    姜莞平静:“治好伤以前,我会将她们分开住。”

    零零九的愁绪散了些,很快又被新的忧愁取代:“但她们还是会知道结果。”

    “至少那个时候她们身上的伤势差不多要痊愈了。”

    零零九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如此。

    姜莞站在窗前看云卷云舒,去留无意。她为今夜之事做了两手准备。姜琰愿意出手就是皆大欢喜。若姜琰看个乐子,城外有她的兵马一旦奉召入城能将暖玉楼直接踏平。

    尽管这时候暴露她的一些底牌并不明智,但还是那句话。

    她已经答应人了,做不到多没面子。

    156.  第 156 章   拾玉簪

    救山茶、去陈县、捉县令、拿证据、回京城、上暖玉楼。

    姜莞毫不拖泥带水, 中间一丝拖沓转圜的时机也不曾留下。她坚定到几乎不近人情的程度,一往无前地执行起自己每一步预定下来的计划。

    暖玉楼中照常是莺歌燕舞、醉生梦死的一片歌舞升平。

    郡主的车架停在暖玉楼外,其上刻着偌大的一个“姜”字, 招眼无比。

    暖玉楼外的宾客见到刻着这样大“姜”字的一辆辆马车都心说一句晦气,不得不让路出来。

    他们自然有所耳闻姜莞曾在暖玉楼外杀人又在暖玉楼中过夜的事,已经认定她是一个荒诞不经的郡主,和姜琰一样奇怪。

    数十辆马车如长龙般将暖玉楼团团围起,马车繁复荣华, 因而并不会让人联想到肃杀之类的冷硬词藻, 只让人觉得大富大贵,郡主可真是有钱。

    人们还没嗅到这一辆辆马车带来的不是锦绣,而是杀机。

    马车停下, 姜莞坐在打头那辆马车上不曾下来。

    她肃着一张脸, 刻意学了谢晦平日的神情, 看上去极为高不可攀。她只是故意装模作样, 觉得这样好玩,并没有什么压力。

    姜琰好奇地看着她这一张冷脸,伸手要捏她脸看看者表情是不是真实的,就被姜莞一巴掌把手打开,并得到她恶狠狠的一眼。

    他嘻嘻地笑:“哪儿学的表情, 老气横秋。”

    姜莞看着他微微一笑:“过去有个男孩对我不同,我从他那里学的。”

    姜琰头一次听她提起其他男人, 顿时严肃起来, 深感女儿要被猪拱,又怕语气太重姜莞直接不理他,于是僵硬地问:“什么男孩?现在在哪?你喜欢他么?”

    姜莞想了想道:“不知道。”她不知道谢晦在哪。

    但姜琰却以为她是害羞,对谢晦有那意思又因为自尊不好开口所以才说的不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充血的大脑清醒些。

    “女儿,跟我说说那男孩儿叫什么,长得如何,哪里人士,我看看他究竟配不配得上你。”姜琰义正严辞。

    姜莞突然嘲讽地看向他:“就你?老老实实当丫鬟吧,倒挺会装模作样的,不知道还真以为你有什么本事。”

    他还真有很大本事。

    驾车的两名车夫下来一名到暖玉楼门前凶神恶煞蛮不讲理道:“郡主上次到你们这里来丢了一支名贵的玉簪,本想着你们这里会有些眼色主动将簪子奉还,没想到一直没个动静。郡主的东西哪怕扔了不要也不能落在你们这里,此次她亲自前来,还不将玉簪呈上。”

    守门的小倌都换了人,一听“郡主”二字也是慌乱,更是不知什么玉簪之事,只好堆起和气的笑打算先将人稳住:“您说的话小的听明白了,我这就差人去问问是怎么回事,您在这稍等。”

    护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快去!”

    小倌才没去找什么玉簪,径直去叫了管事来。

    管事一面叫人去将楼里所有玉簪拿来,一面急急忙忙赶到暖玉楼外。

    “郡主大驾光临,暖玉楼有失远迎,还请郡主莫要见怪。”他深谙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对着姜莞的护卫也能笑得卑微,又看这护卫五官冷峻之余有些柔和,心中感到奇怪。

    “簪子呢?”护卫冷声问,声音低沉,不辨雌雄。

    “我正在叫人去拿,您且稍等。”管事心里百转千回,揣测姜莞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这距离她上次到暖玉楼来也有些时日,若是为了一只簪子她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是以他并不很相信什么来取簪子的话。

    但他也摸不准这郡主的想法,她连暖玉楼都可以来,万一真是因为丢了簪子呢?

    但他从没听过什么簪子的事。

    暖玉楼中鱼贯而出诸多小倌,手捧木匣,匣盖打开,足见其中一支支绿油油明晃晃的玉簪,让人毫不怀疑他将楼里所有玉簪都拿出来了。

    “您看,这里哪支簪子是郡主的?”管事虽不知道郡主真正的簪子什么样,却想碰碰运气,万一其中就有郡主的那一支,又或者有样式相同的能将此事糊弄过去。

    护卫一双凤眼扫过十余个盒子,并未仔细翻找,一口咬定:“这里并没有郡主的簪子,你们私吞了。”

    管事心中恼怒,这人看也不看就直接咬死没有,显然意不在此,分明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他面上的笑几乎都挂不住,沉声道:“您先看一看呢?您看也不看就说没有,是不是太过武断,对郡主也不负责。”

    护卫冷笑:“有没有我看一眼便知!郡主的玉簪独一无二,你刻意拿些劣货糊弄于我,说!东西是不是被你贪墨了!”

    她语气严厉,反倒让管事心虚一瞬,怀疑起可是真有那簪子的存在。

    他实在想不起当日姜莞穿什么戴什么,只记得她模样甚美,如今说起簪子,便也不能确定有没有这一回事。

    “我去叫当日在房中伺候的姑娘们来。”管事再度服软。

    “不必,我等亲自去寻,看看郡主的玉簪究竟被尔等藏在何处!”护卫冷笑,抽出腰间大刀。

    清脆的拔刀声像是某种信号,除第一辆马车外其后所有马车上一跃而下无数护卫,马车的阻挡加上护卫的包围,一下子让人们清醒过来,嗅到不一般的味道。

    如此大动干戈,怎会只是为了一支小小玉簪?

    管事见势不妙,立刻大喊同时向后退去:“来人!”暖玉楼打手绝对服从管事,也顾不上什么郡主不郡主,立刻上前护住管事。

    下一刻冰凉的刀刃就破开层层护卫,架在管事的脖子上。

    “在京中无故行凶违反律法!纵是郡主,也不能如此嚣张!”管事怒喝。

    护卫们小跑而来,直接冲入暖玉楼中,一下将暖玉楼控制下来。

    暖玉楼中无论女子还是嫖客皆被这突如其来吓得一阵惊叫,楼中乱糟糟一片,尖叫声、哭声、瓷器摔打声什么声都有。

    管事终于意识到什么,也不顾脖子上的刀声嘶力竭:“快去报官!叫禁卫军来!”暖玉楼在京中安然伫立二十余年,已经被从不会有人冒犯的长期氛围中养得放松警惕了。

    他们从没想过有人敢对暖玉楼下手!

    打手拼了命也要跑出去叫人,只见刀光闪烁,人尚未到大门前便被一刀刺死,死状凄惨。

    死人了。

    血味儿弥漫,然而暖玉楼中燃的是最能遮味道的熏香,是以人们一下子并没嗅到什么铁锈味,只眼睁睁看着人倒下,颇有些不现实之感。

    “你们疯了!”管事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动手,完全不惧暖玉楼幕后之人,“你们可知暖玉楼是何人所建!”

    “我们只听命于郡主。”意思是让他不要说这些废话。

    “搜。”为首的护卫沉声道,其余护卫行动起来向一间间厢房去。

    管事咬牙切齿:“你们究竟想做什么!”他余光中瞥见这些肆无忌惮的护卫中有男有女,又是不明白这郡主发的哪门子疯。

    男护卫在房外守着,女护卫将房中的女孩子们带出。

    女孩们受了莫大惊吓,口中说着“不要杀我”,一旁的女护卫们不知道在低声说些什么,女孩子们才被渐渐安抚下来,被带着从楼上下来。

    还有护卫向后面去。

    管事哪能见得别人往后院去,当下什么也顾不上喊道:“拦住他们!拦不住你们都一起陪……”

    他话未说完就少了一条腿。

    刀太快,痛感来得太慢,他惊恐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腿没了,迟钝地大叫出声:“我的腿!你竟敢!我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切面平整的断肢又哭又痛。

    护卫笑笑:“郡主同我等讲过一个故事,说人哪怕失去四肢但只要喂水喂饭也能将就活着,可以将其当花瓶养,我想见识见识是不是真的。你再多叫一声,你猜接下来你没的是手还是腿?”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浑身汗毛倒竖,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这护卫心狠手辣就罢了,但哪个女子平日会说起什么将人削成人棍的事?

    姜家人果然都是疯子!

    管事不明白暖玉楼哪里得罪了这个疯郡主,只盼着秦太傅得了消息速速前来。事情闹的这样大,禁卫军也该来了!后院那些东西决不能被公之于众!

    但他被这狠辣的一砍之下吓得闻风丧胆不敢再喊,只盼禁卫军速速来,这些护卫们慢点发现地窖。

    护卫们早入了后院,直奔地窖而去。

    后院中慢慢传来稚嫩声音,管事两眼一黑,完了!

    姜莞算着时间,听暖玉楼内安静下来,就知道事情差不多成了。但眼下只是开始,难得是后面如何应对禁卫军以及……秦太傅。

    “郡主,一切差不多就绪。”马车外驾车的车夫时时望着暖玉楼中动静,向姜莞禀报。

    “好。”姜莞刚应下,姜琰先一步跳下去等她,随她向暖玉楼中去。

    姜琰看着门口那摊血肉,皱起眉来,对护卫的处理方式感到不满:“他们竟然不把这个打扫干净,好恶心啊。“和姜莞在一起久了,他偷学了她那套口头禅去。

    姜莞拎着裙子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摊血渍,看上去比起害怕,她更像是不想把新裙子弄脏。

    倒在地上的管事看到少女不咸不淡连眉毛也不抬的模样,越发心寒。她若有正常少女对死尸的畏惧,或许他都会不那么冒寒气。

    只见姜莞终于绕过地上血肉,看着管事扑哧一笑:“这人少了条腿,好像个可以拆装的玩具。”

    157.  第 157 章   竟然会将希望寄托在一……

    “这腿切得精细, 还能接回去么?”姜莞好奇地望着断腿问,眼神清澈又残忍。

    被夸赞的此次行动护卫首领抿嘴一笑,终于显露出一些柔软。

    管家瞳孔一缩, 骤然明白他看到这个护卫究竟为什么会一直感到奇怪。

    她是个女的!这个砍他腿的护卫,竟然是个女人!

    事实上护卫并未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只是管家先入为主,从没想过这等强势且武艺高强的护卫会是女人。

    他靠女人赚钱,又最不看不起女人, 看到强大者首先便往男人身上想。

    如今他被砍了腿本就疼痛, 发觉这护卫是女子后他不仅是身体上痛苦,精神上也痛苦极了。

    他接受不了自己被女人砍腿。

    管事浑身被汗浸透,断腿之处剧烈抽痛, 几乎要将他痛死了。

    姜琰观察一阵, 点头:“一盏茶内叫太……郎中来给他接好腿, 运气好能长好。”他语气笃定, 建立在无数次实践上。

    他过去确实曾将人腿砍断又让太医给人接上,实在是很慈悲。

    管家听着自己的腿还有救,不由恳求地看向姜莞,想求姜莞救救他,还没开口, 就听到少女说话。

    “那砍了再接还能好么?”姜莞又问。

    众人一愣,什么砍了再接, 刚刚不是回答过了么?

    姜莞见旁人并未理解她的意思, 盯着那断腿继续道:“就是接上再砍断,再接上再砍,一条腿能经受多少次这样砍呢?”

    她纯粹地发问叫人更加心惊,不明白人怎么能想出这种折磨人的法子。

    零零九十分担忧:“姜莞, 你千万不要学姜琰啊!”

    “对这样的人我觉得砍腿都太轻了,你能帮我想个更恶毒的法子么?”姜莞虚心求教,又意识到自己舍近求远,“我该问姜琰,他擅长这些。”

    后院的女孩子们还未出来,暖玉楼外便传来震天的脚步声。

    禁卫军来了。

    护卫们团团围住暖玉楼,禁卫军团团围住护卫们。一旦动起干戈,定然会致使暖玉楼产生不可计量的损失,且又因为姜莞的特殊身份,是以禁卫军们并不曾轻举妄动。

    秦太傅在禁卫军最前方,其后是十数朝臣,悉为文官。

    秦太傅头发斑白,梳得倒是一丝不苟,没有半根碎发落下。他的脸上因为岁月侵蚀蒙上一层褐色的老年斑,皱纹堆在眼角唇角,老态龙钟。

    他人老,一双眼可不老,至少这时候依旧能审慎地盯着姜莞瞧。

    姜莞没心没肺,感觉不到任何压力,瞥他一眼,高贵冷艳地别过头去,不理会人。

    姜琰悄悄背过身去,没叫人看清模样,但秦太傅身后有两名之前在太平楼中参与过议事的大臣一眼便认出姜琰来。

    那日在太平楼中他们看到姜琰便去追查他在哪里给人做丫鬟,然而那家女郎进太平楼时递的是秦郎君的赠帖,楼中并不知道她身份。

    他们刚要找秦郎君追查时谁知道秦郎君当夜就死了。

    大臣们哪里还敢再查,只当不知,更不曾与外人提及此事过。

    如今在这里看到失踪已久的皇上,这两个知情的此时后悔极了跟秦太傅过来,只希望皇上千万不要发疯,最好只是来看热闹的,不要偏帮哪一方。

    秦太傅得了姜莞一个冷脸,一口气挂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真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姜莞真能当没看见。

    谈判时的先机十分重要,谁先一步开口,谁就落了下风。

    “郡主。”秦太傅叫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姜莞漫不经心:“我的簪子丢了,让他们自己给我找他们敷衍我,我就自己来找了。”

    “您找簪子,地上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秦太傅从小处问起。

    “地上的人死了!”姜莞仿佛很惊讶他连这也看不出来,“哦,那一个一直聒噪,我就将他的腿砍掉啦。”

    秦太傅所想之话一下子派不上用场,因为姜莞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管事忍着剧痛挪动起自己的手指向后院。

    这个动作被一直留意他的秦太傅捕捉到,秦太傅面色一冷,立刻下令:“封锁暖玉楼中各处!”

    禁卫军们踏入楼中,要将楼内的护卫也团团包围彻底制住,其最本质的目的在于阻止他们在后院的一切行为。

    姜莞不冷不热道:“拦住他们,不许他们入内。”

    护卫们顿时上前挡住禁卫军们,不许他们继续深入。

    双方兵刃相向,剑拔弩张,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点燃。

    “怎么那么喜欢通风报信儿呢?”姜莞垂眸看向地上指路的管事,“削掉他的手,我不喜欢。”

    女护卫抽刀比划两下。

    先前一直在楼中的女孩子们和嫖客已经看过断腿,因而对这双手横飞的一幕并没有多大惊慌。

    倒是来的大臣们吓得又是尖叫又是长嘶。

    秦太傅也想不到姜莞猖狂至此,竟然当着他的面行凶伤人,气得面皮在抖:“郡主未免也太不将我祁国律法放在眼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郡主拿下!”

    禁卫军们再不僵持,与阻拦他们的护卫战在一处,刀枪之声不绝于耳。

    秦太傅看姜莞丝毫不知悔改甚至纵容手下反抗,嘴唇抿得死紧,连下垂的脸都显得紧致许多。

    “你老眼昏花,有错的是他,本郡主替天行道,收他一双手都是便宜他了。你包庇罪犯,是何居心?”姜莞反问。

    “他何错之有?”秦太傅冷声问道,看上去正直极了。

    姜莞尚未回答,后院中的护卫们终于回来一些,他们身后是披着外衫根本走不了路的年幼女孩子们。

    这显然只是部分,人还尚未救完。但在听到前面金戈交击之声后他们知道必须要拿出暖玉楼犯罪的证据来,所以询问有哪些女孩子愿意到前方出面作证。没有什么比人证更铁的证据。

    而出人意料的是几乎每个女孩都愿意站出来当揭露暖玉楼的证据。

    护卫们留下大部□□体实在不好的女孩子,带一部分向楼中去。

    秦太傅看见这些年幼的女孩脸上还能勉强维持住凝重神色,心中终于意识到姜莞才不是来寻衅滋事,她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这些女孩们的事,竟然是要来给她们出头,毁了暖玉楼!

    他脑内掠过无数念头,俨然动了杀心。

    “看见了么?这些女孩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暖玉楼用之招徕生意,你说他该不该死?”姜莞垂眼看向地上已经痛晕过去的暖玉楼管事微微一笑。

    秦太傅道:“她们卖身入暖玉楼,暖玉楼要她们做什么,她们就该做什么。”

    姜莞冷笑:“姑且不说她们是如何进暖玉楼的,这样年纪让她们接客,这一点就够让参与此事的所有人被千刀万剐。”

    秦太傅作为幕后黑手,自然也是参与此事之人,听到姜莞说要将他千刀万剐,他胡子都因为呼吸粗重而翘起来。

    他不清楚姜莞知道多少内情,斩草除根的念头越发浓重。

    “何况她们如何进暖玉楼的……”姜莞一顿,“是因为各地官府与暖玉楼相勾结,向暖玉楼中输送幼女。”

    她并没有让哪个女孩子站出来亲口说出来,只觉得她们已经够苦,没必要再将伤口撕开给人看。

    秦太傅已然听不下去:“暖玉楼有错自有官府处置,郡主越俎代庖处置此事并杀人伤人有违王法,速速将郡主拿下!”

    他根本不愿再让姜莞说下去,直接下了死命令要尽快制服姜莞。

    她的护卫虽然骁勇善战,但禁卫军也差不到哪去,何况这里是京城,禁卫军的数量远超郡主护卫。

    只不过眼下这些护卫们殊死抵抗,加上暖玉楼中容不下太多人,双方才有来有回。实际上只要时间再久一些,护卫们就要陷入颓势之中。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姜莞问,“是因为事情与你相关,戳到你痛处了?”

    秦太傅:“一派胡言!郡主疯了,快将她拿下!”

    大臣们帮腔:“郡主纵凶杀人,与庶民同罪!”

    姜莞从袖中掏出信笺,冲秦太傅摇摇:“陈县的钱县令如今就在我外面的马车上。我为何什么都知道?因为我从他那里搜出许多有趣的信,信上将一切都交代得很清楚。怪不得你这么着急,毕竟动了你的利益,你说是不是呢,暖玉楼的东家?”

    随秦太傅一起来的大臣们也大吃一惊,旋即低下头去装什么也没听到。

    “用暖玉楼敛财不够,还要用根本没长大的女孩来换取财物,真够恶心。”姜莞冷下脸看他,眼中满是嫌恶,“人证物证俱在,禁卫军该抓的是你,不是我。”

    秦太傅彻底翻脸:“杀了她。”

    有大臣颤声:“大人,她是郡主!”

    “郡主犯下错事不知悔改拼死抵抗,刀剑无眼,不小心要了郡主性命。”秦太傅在宣读未来将会发生的事。

    姜莞仿佛终于知道害怕,不自然地别开脸,手指紧张地微微蜷起,还在强作出一副有底气的模样:“你敢杀我?!”

    秦太傅见她惧怕,终于有种出口恶气的畅快。他面无表情:“我没有杀郡主,是刀剑无眼,郡主太不小心。”

    姜莞怒视他:“我姓姜。”

    秦太傅想到御座上的那个人,心中本能地升起畏惧,但很快被他按下。皇上根本不会追究许多事,只要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那个人连国家都不在乎,何况一个没有血缘的妹妹。

    “那又如何?”

    “皇兄会杀了你为我报仇。”姜莞冷冷道。

    秦太傅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到底是年轻女孩,竟然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疯子身上。

    158.  第 158 章   他嘴角挂着愉悦的笑

    护卫们双拳难敌四手, 已经有禁卫军在护卫的防线上撕了个小口出来,有零星的禁卫军杀入暖玉楼大堂,向姜莞去。

    女护卫俨然成了一尊杀神, 接近姜莞的禁卫军被尽数诛杀。

    每当一个看似要接近姜莞的禁卫军被利索杀死,秦太傅面上不显,心中都觉得可惜。

    失神可惜之际,秦太傅突然听到自家这边传来惊呼。

    他猛然抬头,只见大体局势仍是他这边稳扎稳打占据优胜地位。只是姜莞身边那个一直背身过去的高大丫鬟忽然回头罢了。

    难不成这丫鬟丑得惨绝人寰, 让人不得不惊呼?

    秦太傅揣着疑惑抬眸望去, 待看清那张脸后他同样忍不住惊呼出声,大脑一片空白。

    向来沉稳的秦太傅入仕数十年来头一次失态。

    他是彻底乱了,皇上怎么会出现在她身边!

    姜莞只是个徒有空名的郡主, 因为姓姜, 才叫人不那么敢怠慢。她虽说是祁国皇室中人, 但从小在偏远封地长大, 到她这一代,封地甚至都没了。

    若说二人真有什么兄妹情谊,秦太傅是决然不信的。

    见都没见过,又没有血缘之情,哪来的情谊!

    姜莞不着痕迹地蹙眉眨眨眼, 像是不明白他们在震惊些什么。

    姜琰抬手轻轻拍拍她脑袋顶,弯腰从地上死尸手中捡起长刀掂量两下, 提刀向秦太傅走去。

    他迟迟不出手不是因为要多看会儿戏, 是没想好怎样出场显得霸气一些。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这一身女装怎么也很难霸气起来,还是算了。

    禁卫军们面向姜琰,在看到他脸之时哪还敢继续动手,顾不上正与人厮斗, 齐齐扔下手中兵械单膝跪地。

    秦太傅尚在想应对之策,膝盖已经先一软跪下。

    大臣们前仆后继跪倒在地,以头贴地,展示出自己的绝对忠诚。

    护卫们面面厮觑,不明所以,但对方已经缴械投诚,他们不好步步紧逼,只好无措地转身看向郡主,等她下一步指示。

    姜莞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琰的一举一动。

    姜琰从下跪的禁卫军中提刀穿过,到秦太傅面前站定,嬉皮笑脸地挥刀。

    太傅的头颅利索地与脖子分开,生动形象地演绎出什么是身首异处。

    大臣们中有几个受不得这刺激,被直接吓出失禁。

    姜琰抖抖刀,刀面上的血点被他甩的到处都是,溅在太傅身后的大臣身上脸上。

    这可是当朝太傅,三朝重臣!

    就被皇上这么一刀砍了脑袋。

    大臣们死咬舌尖才能压抑住要从喉头迸出的尖叫。

    暖玉楼中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姜琰盯着太傅的头颅看了好一阵,突然痛哭流涕:“孤不曾杀太傅,是刀剑无眼,太傅太不小心了。”

    众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终于再度见到姜琰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为,一个个骇得将头埋得更低,生怕成为他下一个杀戮对象。

    他一面猫哭耗子假慈悲地干嚎,一面弯下腰将太傅的一颗头拾起抱在怀中:“太傅!孤的好太傅,你怎么就死了啊!太傅!”

    他貌似哭得情真意切,暖玉楼中回响着他的哭声,让人越听越发受不了。

    刚刚分明是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将人头削去,现在也是他在这里哭丧。

    人们分不清他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但无论是哪一种,先将人脑袋砍下又把人脑袋抱在怀中痛哭流涕都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零零九沉睡的畏惧被他的神经质唤醒,疯狂在姜莞脑海中尖叫:“姜莞,快跑,姜琰终于按耐不住暴露出真面目了!”

    “都是你们!”姜琰转悲为怒,目光落在禁卫军身上,“你们怎么就没保护好孤的太傅?”

    禁卫军们齐齐打了个寒颤,知道下一个受罚的恐怕就是他们。

    想到自己曾对皇上刀剑相向,他们恨不得当场一死了之。但自戕的后果更重,若他们当场自戕,皇上就会找出他们的家人加以折磨,这都是有先例的。

    他们只能默默等待着死亡降临,由皇上亲手了结他们。而等待这一过程无疑是最难熬的。

    “太傅之于孤,如同亚父。孤亲之敬之爱之,怎料他今日遭此毒手!孤心甚痛,心痛欲绝啊。”

    大臣们与禁卫军们常看他发疯,这时候只怕自己死了。

    而暖玉楼中的女孩子们和嫖客哪见过这架势,见皇上发疯,人都脱力,目瞪口呆。

    姜琰疯名在外,人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如今亲眼见了,只觉得还不如不见。皇上如此疯癫,万一一刀削去他们脖子上的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护卫们更不知所措,姜琰虽说不是与他们朝夕相处,但郡主去哪都带着他,他与他们也是脸熟。

    他们知道郡主身边的这个高挑丫鬟脾气古怪,却从没想过他会是皇上。

    皇上怎么会男扮女装给人做丫鬟呢?

    正常皇上是不会,但姜琰显然不在正常皇上的范畴。正常皇上根本不会抱着人的脑袋大哭,更不必说这脑袋还是他自己亲手砍下来的。

    众人不敢看他。

    穿着女装的皇上只看脸能让人完全相信他就是个高些的女孩子,可惜他如今衣衫染血,说话又是男声,还抱着一颗头,怎么看怎么诡异。

    姜琰哭了会儿偷瞄姜莞,见她眉眼间只有怒意,当下状似无意地将眼神挪开,继续道:“都是你们保护不力!”

    禁卫军们心一颤,终于要来了。

    “孤要为太傅报仇!”姜琰声嘶力竭,抱着太傅的脑袋在人群中闲庭信步,路过之地便是一片血色弥漫。

    姜莞转头低声:“将她们带下去。”

    实际上姜琰拿起刀时那些年幼的女孩子们就被扶着她们的女护卫们一个个蒙上了眼睛。

    听到姜莞吩咐,护卫们虽然怕姜琰怕得厉害,却还是护着那些女孩儿悄悄退回后院。

    正常人总是害怕疯子的。

    姜琰胡乱挥舞着手中刀,或劈或砍或削,所经之处无论是禁卫军还是大臣皆如被割的麦子一样形态各异地倒下。

    他抱着脑袋杀人时终于不哭,长久以来压抑的杀戮欲望在今日得以宣泄。他都忘记继续装模作样,快乐地徜徉在杀人的天堂中,嘴角挂着愉悦的笑。

    有人再忍不住发出呕声,尸山血海莫过于此。

    暖玉楼中浓郁的熏香也再掩不住浓郁的血腥味,姜琰杀了足有百人。从暖玉楼大堂到暖玉楼大门,没有一个活口。

    姜琰后知后觉地咂咂嘴,他大约是手太重了,怎么人都死了?

    姜莞会不会觉得他变态啊。

    姜琰将头往地上一丢,随手指了个跪在门外浑身瑟瑟发抖的禁卫军道:“你来当禁卫军统领。”

    过去的那个刚才死在他的刀下了。

    “给孤彻查暖玉楼之事。”姜琰并不走心地吩咐,“将这些他们的尸体给我吊在暖玉楼外。”他说的是秦太傅一干大臣。

    新任禁卫军统领没有加官进爵的喜悦,只有对疯子的无尽害怕:“是。”

    姜琰交代完毕才带着不知道什么情绪转身向回走,一下子没想好该对姜莞第一个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好面无表情,又好奇姜莞会怎么面对他,又害怕她的处理方式是他接受不了的。

    他刚杀了个痛快,即便她的处置方式真的会让他不那么满意,他也不会立刻想杀她的。

    姜琰向姜莞走去,护卫们自发挡在姜莞跟前,作出要和姜琰拼命的架势。

    姜琰牙痒痒,笑起来:“让开。”他缓缓将刀举起,对准最前面护卫的面门。刀尖已经抵在那护卫的脑门上,只要再用一份力就能将刀劈入人脑中。

    即便护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却也没有后退一步。

    “都退下。”姜莞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

    姜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护卫们绝对服从姜莞的命令,虽然放心不下她的安危,却还是犹犹豫豫地退下。

    姜琰刚要迈步向她走来,就听到她厉声呵斥:“你不许过来。”

    姜琰以为她是怕了,心中烦躁起来。

    “你好恶心,能不能洗干净再来和我说话。”姜莞觉得自己快吐了。

    姜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牙齿不痒了,变回嬉皮笑脸的开开,用女声同姜莞说话:“女儿。”

    姜莞顿时面露愠色:“骗子!”

    零零九为她的精湛演技叹服,她明明早就知道这是姜琰,此刻脸上竟能生动浮现出被背叛之色。可见她果真是个理不直气还壮的人。

    姜琰不是骗子,她才是骗子。

    而姜琰看上去对此一无所知。

    姜琰见她瞬间生气,终于真的手足无措。他原本只是想用个小俏皮化解一下严肃的气氛,但现在看来他反而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从未低三下四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哄人,姜莞又不愿意让他挨近些,真是束手无策了。

    姜莞面无表情地看他,反倒是姜琰眼神躲闪,不敢与之对视。

    姜琰焦躁起来,只觉得姜莞像一只刺猬,让人无从下口。

    他鬼使神差地灵机一动,用本声道歉认错:“爹错了。”

    众人面面厮觑,摸不着头脑。

    “滚!”姜莞这下是真生气了,拎着裙子直接转身离去。

    前面死了一大片人,过是过不去了,她打算从后院走,顺便看看那些小女孩还好么。

    姜琰被她吼一嗓子也没生气,心里反而怪美的。

    他环视四下,人们识趣地纷纷低头,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姜琰叹气:“女儿不孝啊女儿不孝。”

    女儿整出来的烂摊子还要他收拾,女儿不孝。

    159.  第 159 章   自愿是男人美化自己行……

    无论年纪大小, 女孩子们自暖玉楼后门上了马车,在滚滚夜色中离开京城。

    姜琰想着要为姜莞善后,又懒得动脑子, 直接将暖玉楼中烂摊子通通交给这位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去处置,自己则随意寻了厢房让人烧热水来给他沐浴。

    他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色骤变,是怪恶心的。

    只是接暖玉楼中所有女孩离开就耗费了两个多时辰的功夫,天边暮色沉沉, 好似渐渐有隐隐约约天光穿破低垂夜幕, 大半祁国依旧笼罩在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中。

    姜琰沐浴完毕,换了禁卫军从宫中取出的常服,还刻意将头发梳整齐, 就跑出来找姜莞玩。

    门被正常地推开, 暖玉楼中却一下子寂静无声, 禁卫军们停下手头所有事情, 整齐划一跪下。

    守在他房门前的禁卫军遍显示出十分的畏惧,颤颤开口:“皇上。”

    “郡主呢?”姜琰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禁卫军,张口就是问姜莞下落。

    “在后院。”

    倒是姜琰惊讶:“还没走?等我么?”他愉悦地翻身下楼,快乐地向后院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大堂中,暖玉楼内才逐渐有声响。

    后院中灯火并不明亮, 一是顾及女孩子们刚出地窖,二来也是怕她们在过于明亮的地方触发应激反应。

    这里比大堂还要难闻, 是各种疾病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姜琰一进院中就远远看到姜莞在院子中央蹲着, 身姿窈窕,长发如锦。她身边的护卫一人手提一盏绢纱灯为她照明,相隔迢迢,他只望见她眉眼间暖意融融。

    她进门时穿的那身深紫色襦裙不知从哪里蹭了灰渍, 虽然并不显眼,但姜琰还是一眼发现。

    她纤细的手腕从黑色斗篷下延出,在夜中明晃晃的,像是某种引路明灯。

    沿着她手看去,姜琰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人,而她的手正在被那团躺在地上盖着锦被的东西握着。

    他知道那是什么,被关在地窖的女孩子们,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同情心,更准确地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个旁观者。

    他哪怕杀人,也不是为了救暖玉楼中的女孩,只是因为他想杀人,以及一些被他深深掩藏在心中永远也不会说出的缘由,与情爱无关。

    姜琰向着姜莞走去,视野越见明晰,彻底看清地上躺着的那是个什么怪物,随之而来的是刺鼻怪味儿。

    他大约什么味道都闻过,突然闻见这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腐臭味,胃没忍住翻搅几下。

    但为了自己在女儿面前新形象的帅气,他面上一片云淡风轻,甚至没有口出恶言!

    等姜莞看见他了,他再说一句“这是人么”。

    与地上的玩意儿相比,池子村的那些村民不仅是人,甚至是上等人。他们四肢健全,与之相比实在太有人形。

    地上的女孩经被子一裹完全看不清四肢,像是一条“人”。开春时候又是夜里天寒地冻,她竟能吸引来尚未彻底苏醒、昏昏沉沉的苍蝇在她周遭乱晃。她面上还有脖颈上各生出一个巨大的脓疮,烂了大半张脸,可见森森白骨,以及向下滴答的脓水。

    这女孩脖子烂得已经不大能发出声音,握着姜莞的手上有无数个小肉瘤。她沾之即离,很快放下手,依稀费劲地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姜莞为她将手塞回被子里,这女孩很快被人抬走。

    姜莞才缓缓站起。

    姜琰啧了一声来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姜莞回头,一时间对他穿男装感到并不适应。

    他容貌昳丽,皮肤是泛冷的青白色,换回男装后他身上的女气一下子消失殆尽,美得惊心动魄。

    姜琰眉眼弯弯,笑容可亲,看着院子里几乎都是躺在地上、形状各异的女孩,低声对姜莞道:“我刚才要吐了!”

    他这才意识到院子里剩下的女孩们大约都和刚刚被抬走的那女孩一样,根本无法站起。

    姜莞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姜琰摸摸鼻子,见她不理睬,开始说些鬼话:“那样没救了吧。”他也不是什么单纯的男傻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病。

    花柳病千奇百怪,只是那女孩大约年纪还小,这就显得她无比可怜。

    “嗯。”姜莞应了一声。

    看她肯和自己说话,虽然态度冷淡,但姜琰依旧十分开心,事情比他预期的要好得多。

    姜琰:“那干脆别救了!”

    姜莞瞥他一眼:“你早晚要死,还吃饭做什么?”

    姜琰被她堵得一噎,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他笑了一阵见姜莞不搭理他,又缠着她说话:“接下来要怎么做?”

    姜莞看他一眼,目光疑惑。

    “还有这么大的一幢楼,你不会要将里面所有女人都带走吧?”姜琰明知故问。

    姜莞:“不带走留下做什么?继续做这个么?”

    姜琰伸手要戳她的脸,被她一巴掌把手拍开也不恼:“那日后就没有暖玉楼了么?”

    姜莞目光泛冷:“怎么?你还舍不得?”

    “我当然不,我要舍不得也是舍不得做不了舞姬了!”姜琰义愤填膺。

    姜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暖玉楼还有存在的必要?”

    姜琰来了讨论欲:“不是我觉得,是人们的选择决定。暖玉楼建立并欣欣向荣发展或许证明其有存在的必要。”

    他看不出是真心如此以为还是只为了引着姜莞说更多的话。

    “暖玉楼的存在就是错的。”姜莞十分果断。

    “如果没有这些幼女的事,暖玉楼该不该存在?”姜琰挑眉看她。

    “不该。”

    “为什么?”姜琰看上去很认真,“有需求就有存在。”

    “本来就不应该有这种需求。”姜莞甚至微微一笑,“而且这种需求也不是没有别的应对之策嘛,为什么一定要暖玉楼存在?”

    “什么应对之策?”姜琰吞吞口水问,直觉告诉他这个回答的攻击性会很强。

    “阉了呀。”姜莞微笑,“这样日后都不会存在这种需求,还省钱了,不好吗?”

    不好吗?

    姜琰摸摸后颈,感到一阵发冷。

    “挺好。”他识趣道。

    “如果有人自愿做暖玉楼中这种事呢?”姜琰问。

    “你这样讲好恶心啊。”姜莞皱起眉头,“你这么说意思就是女人自愿做妓子,男人才会做嫖客。”

    姜琰本意并不是如此,但经姜莞一说,他才意识到无论本意如何,他表达的确实是这个意思。

    “可是在这种皮肉关系中谁才是主导的一方?为什么总要怪罪受害者。女子自愿这种话根本就是男人美化自己行为,装出不得不去嫖的无耻谎言。”姜莞冷笑,“是她勾引我的,不是我自愿的。”她学男人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是这样吗?”姜莞冷脸反问,“真别,真的别觉得男人那东西有多好,好不好?上面又没抹罂粟,不会真以为能让人上瘾吧?不是为了钱,你以为谁愿意做这个啊。就是因为钱大家违心话说的太多,男人才会自我感觉如此良好。还自愿?别逗我笑了。”

    姜琰听了又气又好笑,好笑占据上风,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她生气也怪好玩的。

    “跟我来。”姜莞突然对他道。

    姜琰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还是很顺从地跟上她。

    姜莞带他折回暖玉楼中,禁卫军们见着姜琰再度纷纷下跪。她抬眸看他一眼,步履加快。

    姜琰气急败坏,他好不容易和姜莞说话让她暂时忘了他是皇上的事,这下倒好,众人一跪显然又让她想起此事,不想理他了。

    她带着姜琰往一层大堂深处走,竟然是一间间排列密集的小房子。

    “住在楼上的都是已经在暖玉楼中出头的人,这里才是大多数女孩住的地方。”姜莞说着将门推开,她今日倒没诸多挑三拣四,嫌这嫌那。

    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房中依旧是香的,但香味儿冲脑,显然这香并不贵重,倒与暖玉楼的华贵格格不入。

    “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姜琰觉得暖玉楼好歹是全祁国最大的花楼,好歹也该上档次些,眼前却有许许多多间这样连转身几乎都觉得局促的房间,实在不体面。

    这间房中只有一张小床,床用来接客。两把椅子都不是的凳子,一张小桌。桌子既是用来放镜子梳妆打扮的,平日吃饭也是在这里。以及墙角一个夜壶。

    “因为来这里的也有并不是王公贵胄的普通男人,量多低廉也是很好的赚钱方式。因为便宜,她们需要大量的劳动才能赚取更多银钱。”姜莞语气平静,说的已经非常委婉,“所以她们很容易就染上病。后院中躺着的女孩多是住在这里。”

    姜琰不适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何不适,只是从心底传来焦躁。姜莞这样平静如水的态度反倒让他感受到她的痛苦。

    她为什么要痛苦,他不许。

    “实际上这里的每个女孩多多少少都有些病,你看刚刚握着我的手的那个孩子,你觉得她会是自愿的么?”

    姜琰沉默。

    姜莞倦怠地叹了口气,从房中出来。一门之隔,外面繁华热闹,房中逼仄狭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又或者说是一间间门内才支撑起暖玉楼的鼎盛,而其中才是真实的世界。

    “还有,姜琰。”她叫了他的名字,叫他心头突的一跳,“你忘记她们是怎么会在暖玉楼中的么?”

    姜琰更加无言。

    “是强迫、是欺骗、是蛊惑。”姜莞望着他的眼,“因为知道正常女孩根本不会做这些,他们只好用下作手段。”

    “所以怎么会有自愿呢?”

    160.  第 160 章   那……那就叫我一声爹……

    女孩子们被安置在京城外山明水秀的山庄中养伤, 山庄中无论是护卫、女医还是厨子等等,多是安平来的女人。

    没有什么比日常生活中的潜移默化更能改变人的思想。

    然而不幸的是不少女孩患病太重,即便被救出来也太迟太迟, 接二连三死去。但对她们来说,没有死在暖玉楼中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姜莞坐在床头,床上的女孩对她尽力笑笑,用气声道:“郡主,我感觉好了许多, 我是不是就要好起来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好起来的样子, 不如说更像回光返照。

    姜莞看了眼她烂得愈发严重的脸,神情平静:“好好吃药,会好起来。”实际上病到骨子里哪还能治, 但总不能就此放弃, 这时候才是最折磨人的。

    零零九看着姜莞不动如山的神色, 当真打心底里佩服她。她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这么说不是贬义,而是褒扬。

    近些日子死了不少姜莞从暖玉楼中救出来的女孩,每个女孩临死前她都会过去探望,甚至目送她们离世。

    零零九不知她心中是什么感受,至少它从未在她脸上见过一丝悲伤。她就像一块磐石坚不可摧且冷硬。

    哪怕它并不是人, 送人离世的场面看多了,多少会感到不适, 甚至有些崩溃。它不由替姜莞气馁, 明明她都那样费尽周折地救人,结果还是死了不少女孩。

    为什么人这样脆弱?

    它不知道姜莞会不会有挫败感。

    床上的女孩动动嘴唇,努力发出声音:“我可以叫你姐姐吗?你好厉害,有你这样的姐姐, 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好。”

    女孩开心起来:“姐姐,如果人真有来世,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多谢你。”

    房中其他女人忍不住别过头去捂住嘴尽力不哭出声,这孩子说感觉好了许多这话分明就是为了让她们宽心。若真是如此,又何必说什么来世之类的话。

    她分明是知道自己情况不好。

    “别说傻话。”姜莞为女孩将额前遮住眼帘的碎发拨开,“好好休息。”

    她仿佛完全看不见女孩脸上的脓疮,全不似平日里那样娇气。

    女孩忽然开口:“姐姐。”

    “嗯?”

    “如果我死了,我想叫全京城人都能看见我的尸体。”女孩说了句奇怪的话。

    姜莞问她:“为什么?”

    女孩十分得意:“我知道姐姐想为我们讨个公道,可如果不让别人看见暖玉楼在我们身上做了什么,他们总会觉得是我们造作,把小事闹大。我们的命是不算命的。”

    “好。”姜莞答应下来。

    零零九没能忍住在姜莞脑海中啜泣起来,它为自己刚才有“白救”之类的想法而感到惭愧。姜莞帮助她们,她们哪怕是死也要用尸体帮助其他在世的女孩,让这些女孩子们能好好活下去。

    这怎么会是白救?

    明明这女孩的年纪还这么小。

    女孩得到姜莞的承诺,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放下,一下子感到十分疲惫,体力不支地闭上眼睛:“我说话说得有些累了,我睡一会儿,要吃药了记得喊我。”

    姜莞微顿,抿唇道:“好,睡吧。”

    有人再忍不住,从房中快步跑出去,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女孩大概是太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她一开始呼吸均匀,身体起伏渐渐微弱,很快就没了动静。

    姜莞伸出手在她鼻端一探,从床边站起向外走去:“不必叫人葬她。”

    “是。”带着哭腔。

    姜莞自房中出来,院子里的女人见着她先叫了声“郡主”,而后问:“小苗她已经?”

    姜莞轻轻点头。

    女人号啕大哭,房中跟着一起迸发出哭声。

    出了院子,是守在门口的姜琰。他实在是个很无所事事的一国之君,暖玉楼之事后依旧不曾回过皇宫。朝中死了大把大臣,更没人敢触姜琰的霉头,过来请他回宫。

    官职空缺,朝中疏漏,他依旧浑不在意,仿佛祁国不是他的国。

    “又死了一个。”姜琰听着院子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语气肯定。

    姜莞看他一眼,没有否认。

    “所以何必救她们呢?出来也是要死,说不定看到更美好的东西还会心有不甘。如果因为不甘心而怪你救她们救得晚,不然她们也不会死,你岂不是救了白眼狼。”姜琰推己及人,想法十分阴暗。

    “我尽我所能,问心无愧。”姜莞没有半分动摇。

    她绝不会因“如果”开头的话而有所迟疑,更不会因自己没有救到太多的人而感到愧疚。救人本就是好事,救一人是好事,救一百人也是好事,因为好事而自责是错误的。

    从某种角度上讲姜莞的确是个理智到冷酷无情的人。

    姜琰见这么问根本无法引起她情绪波动,不由直接道:“你怎么不哭?”

    姜莞不解:“你怎么不哭?”

    姜琰哈哈大笑,趁姜莞不备快速出手将她发顶揉乱,夸她:“女儿啊,我真是爱你这性格。”

    姜莞狠狠给他一脚。

    姜琰挤眉弄眼,佯装痛呼。见姜莞不爱理他,他又自问自答:“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样的性格?好吧,我告诉你,我爱你……”

    他幼稚地大喘气吸引她注意力,依旧没能得逞,不悦地补充:“我爱你这到死依旧冷硬如铁的性子。”

    姜莞停下脚步看他:“你很闲?”

    姜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点头。

    “你是皇上。”姜莞强调。

    姜琰理直气壮:“我做皇上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享受!如果不能享受谁愿意做皇上?吃力不讨好!不能只让人干活不让人享受!”

    姜莞淡淡:“我看你也没干活。”

    “呵呵。”姜琰被拆穿,皮笑肉不笑。

    “你闲着便为我做一件事。”她只让人办事,从不提报酬。

    偏偏姜琰也贱,乐意之至:“什么事?”

    “你去颁条条例,不许祁国再设青楼。”姜莞吩咐。

    姜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了会儿,浑不在意:“行。”

    姜莞难得对他露出个好脸色,真心实意道:“谢谢你。”

    姜琰忸怩:“你真心谢我,那……那就叫我一声爹吧。”

    姜莞转身就走。

    姜琰嬉皮笑脸地去拉她手腕:“别走别走,叫声皇兄,皇兄就行。”

    姜莞这才站定,没有任何情绪地望着他。

    姜琰哄她:“你在暖玉楼中都叫了,如今叫一声也没关系。”

    姜莞面无表情:“皇兄。”叫的明明是皇兄,却有种叫仇人的感觉。

    姜琰听了觉得怪不对劲的,琢磨半天也没有他想要那味道,不大得劲儿。

    “听完了,快去做事。”姜莞把他当下属使。

    姜琰被她的冷酷无情伤害,本想耍赖不干活,在她极富压力的目光之下还是妥协:“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我很快回来。”

    他颁布任何旨意都并不与大臣们商议,专断独行极了。

    小苗之后,其他得病将死的女孩听了她的事,做出同样决定。

    有段时间过去,郡主虽从未差人问她们家在何处,但山庄总有少许外人满脸忐忑地来看望人,她们知道这些人是被探望者的家人。只是愿意到山庄中来的家人寥寥无几不说,哪怕来了的也有见不得女孩如今模样,吓得跑了回去。

    至此,她们便彻底明白郡主不知从哪里得到她们家在何处,瞒着她们悄悄通知过她们家中。只是她们大约是让家中蒙羞,被家里放弃。

    暖玉楼之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姜琰虽是个昏君兼暴君,但他有极大的一点优点,他从不堵祁国百姓的嘴。

    百姓怎么骂他他都并不在意。

    暖玉楼关停,人们知道是官官勾结贩卖幼女,逼之为娼,倒不敢在明面上说什么反对的话,也有对暖玉楼的骂声。

    但骂声多是因为暖玉楼威逼幼女,与暖玉楼中年纪正常的女子并没多大干系。只是贩卖幼女可恶,但是年纪相当的女子被逼着干这一行却没什么问题。

    然而姜琰一道突如其来旨意叫祁国上下的男人们齐齐不乐意了,日后设娼馆竟是违反律例的大事,参与之人一旦被发现只有被凌迟处死这一下场。

    这道旨意十分富有姜琰的个人色彩,严酷至极,并没有什么转圜余地,敢开就要被凌迟,片成一片片。

    重罚之下哪里有人还敢顶风作案,而没了娼馆,男人们都觉得自己的日子暗淡无光了。

    反对声最多的就是那些文人墨客、才子雅士,他们深以为皇上手段毒辣过头,如此做是在因噎废食。

    暖玉楼固然有错,但处罚暖玉楼就是,何必要连累其它青楼楚馆?

    学子们旁日最爱到花楼中寻花问柳,好展示出自己风流倜傥。如今无处可去,一群人聚在一处喝酒,皆是不满。

    “皇上实在矫枉过正,将所有花楼封了,我们日后哪来灵感吟诗作对?若无红袖添香,这世上真是少了诸多乐趣。”

    “也不知我那心肝儿现在如何,她被那疯子郡主从暖玉楼中带走。她爱我爱惨了,如今被带走与我许久不曾见面,只怕她想我想得茶饭不思,哎。”

    “日后不能开设娼馆,那些暖玉楼中的妓子又该如何?她们本就是用身体伺候人的玩物,哪里会什么别的本事?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皇上此举不仅是叫我们不快,何尝不是断了她们的活路?”

    “是啊,暖玉楼中香软豪奢,女人在那分明是享尽清福。只消伺候伺候人就能过上纸醉金迷的日子,这样大的好事她们哪里舍得放弃?”

    ……

    几个学子交口说着,深深理解彼此,更觉得自己很懂女人心。

    一群人好一阵长吁短叹,目光短浅又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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