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第 161 章   可不可笑?

    郎君们心中苦闷, 酩酊大醉一场,当夜宿在酒楼之中。

    翌日起来,人人头脑昏沉, 更兼杯中之物不能消愁,心中反倒愈加空落落的。

    一群人结伴而行,群体的感染性最强,他们在一起情绪相互传染,催生出磅礴愤懑, 向暖玉楼相携而去。

    他们要为暖玉楼那些无辜失去活路的女子们写诗作赋!

    要叫世人知道皇上此举有多严酷!这些女子没了生路又有多可怜!

    暖玉楼在京城中心, 阡陌纵横,四通八达。

    时辰尚早,沿街只有小贩的摊位……怎不见小贩生火做饭?

    郎君们虽然感怀时事, 心中幽愤, 但其实也不是很幽愤, 饭还是要吃的, 只是小贩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果真怜惜暖玉楼中的女子么?

    自然不。

    那又为何要自以为体贴她们?

    当然是为了他们自己。自古才子总是要红袖添香,有许多香艳事迹才堪被称一句风流。他们从未设身处地为那些女孩考虑过,也不曾真正了解她们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

    女孩子对他们来说只是立自己人设的工具罢了,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人。

    他们要彰显风流,就会咏诵些描绘女体下流诗句。男人们很爱听这些淫词艳曲, 于是传播得也就更广,文名就这么被传扬出来。至于被他们写进诗中最女孩名声与感受如何他们却是从未考虑过的, 这是恩赐, 该开心才是,不开心就是不给面子,故意拿乔。

    他们也会让自己显得忧国忧民,有大志向大抱负, 这时候又用到女人,只不过之前的旖旎情愫、风花雪月都像从未存在过。他们翻脸如翻书,叫她们“商女”,写她们不知亡国恨,只会唱靡靡之音,以此来警醒世人。

    他们还会咏暖玉楼,极尽所能地描绘出暖玉楼中富贵豪奢,好堆砌华贵词藻还显示出自己超凡文采。

    ……

    郎君们高高在上地将自己想法强加在女孩们身上,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足够慷慨,愿意寻她们接待是对她们的一种恩赐。

    “人都哪去了?有钱不赚,怪不得一辈子只能做些低等活计。”说来真是奇怪,一条街上一家开张的都没有。

    郎君们无法,只得按下饿意,向着暖玉楼去。

    越近暖玉楼人越多,渐渐有了炊烟。

    几人叫了清汤面后坐在桌前闲聊等上菜,便问起摊主暖玉楼附近今日怎的这样热闹。

    前些时间因为暖玉楼里一下死了许多人,百姓们纷纷不愿经过此处,暖玉楼附近街上的生意受到极大影响,小贩们见状也不向着这里来了。

    “因为暖玉楼外摆了许多楼里女人的尸体!”摊主说起这话时先是四下瞭望一眼,紧接着才低声道,看上去像是怕惊动什么东西。

    郎君们纷纷皱起眉来,倒胃口:“谁干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郡主。”

    他们相视一眼,心头涌起无边愤怒,连饭也顾不上用,齐齐站起来往暖玉楼去,要为那些曝尸在外的女孩们讨回公道!

    这一刻他们觉得自己是怜香惜玉不畏强权的英雄。

    “郎君们,面!”摊主慌忙叫道。

    “如何还吃得下!”郎君们义愤填膺。

    面摊摊主气得“哎”了一声,对这些郎君们感到不满。面已下锅,若不盛出来,煮着煮着就烂了。然而盛出来也没人吃,放一会儿面就坨了。数把面就这么糟蹋了。

    一群人快步到暖玉楼外,就见人山人海,将暖玉楼团团围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将人拨开挤了进去,衣装被挤得凌乱,头上生出汗来,不体面极了。

    几人终于到最前面来,终于松一口气,无意抬头看向前方,同时吓得大叫出声。

    “啊呀!”

    他们看到眼前场景心猛得一提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去,人也要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之余并猛呕些酸水出来。

    这,这都是什么东西。

    暖玉楼前呈圈状向外辐射地摆放着一圈圈尸体,尸体面目全非,模样骇人,一群摆放在一处,给人以巨大的视觉冲击。

    死去的女孩们遍体肉瘤,浑身溃烂,一根头发也不剩。像一棵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树身上满是虬结。她们活着的时候身上就全是腐肉,如今死了,肉便更不能看,有苍蝇围着这些尸体打转。

    郎君们跌坐在地上大吐特吐,胃里本就空空,这下吐得更是什么也不剩,反倒激起更强的呕吐欲。他们口中发苦,几乎将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这些是什么?

    总之绝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些暖玉楼中女子!

    “这些尸体凭什么摆放在暖玉楼门口,有碍观瞻!有碍观瞻!”有郎君稍微缓过来些,怒声斥责。

    “叫人看了直做噩梦,还不快快撤走!”

    郎君们好转了些就张罗着叫人快把这些尸体搬走,总之绝不许这些尸体停在暖玉楼前。分明是那郡主性情恶劣刻意吓人将这些不知是从那里弄来的尸体停放在这。

    “凭什么?”他们耳边响起一道女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个穿白衣戴帷帽的女子。

    “凭她们都是曾在暖玉楼中的女子,被暖玉楼活活害死。”姜莞隔着帷帽不冷不热道。

    “一派胡言!”郎君们这时候根本不肯信这话,“暖玉楼中女子都是吴盐胜雪,是红袖添香,是颜如玉,怎会是这些……”他们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地指着面前尸体。

    “怎会是这些肮脏东西!”

    姜莞冷笑出声:“郎君随意请仵作来验验她们死因,就知道她们是不是这暖玉楼中女子了!”

    几名郎君被她这么一喝几乎叫破了胆,心神动摇。

    “她们死于花柳病。”姜莞瞬间平静下来,反问他们,“知道这病从何而来么?”

    郎君们连连摇头,实际上知道的,只不过不愿意接受罢了。

    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腐朽思想作祟,在他们心中哪怕是妓子,虽不能是冰清玉洁,但也不能与什么样的人都睡过。她们只能睡如他们一样的才子,万万不能与那些胸无点墨的富商有所首尾。他们自以为是如此,却从未想过现实是什么样。

    “花柳,寻花问柳,听上去多风雅的病症,发作起来却一点也不风雅。”她冷冷道,“初期尚有药可医,只不过你们现在看见的都是病症晚期,救不了性命的。她们死前眉发全无,目不能视,鼻梁断坏,遍身脓疮肉瘤。”

    听着姜莞描述,在场不止郎君们,其余男人们也胃中翻涌不止,恶心得不行。

    “你们该不会以为这些尸身是放了一段时间才拿过来给你们看的吧?”姜莞哂笑,“她们都刚死不久,昨夜还活着。”

    她不紧不慢继续道:“而她们活着的时候,就是你们如今看见的这副会叫你们做噩梦的模样。好啊,你们问凭什么将她们停放在暖玉楼前,凭她们就是被暖玉楼所害!是被你,你,还有你,你们所有男人所害!她们停在这就该接受暖玉楼的吊唁,接受你们所有人的吊唁!你们就该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她们的模样,才知道自己有多恶心!”

    男人们恼了:“这与我们何干?她们本就是做皮肉生意,与人滥交才得了病,是她们自己下贱!”

    其余人纷纷附和,羞恼不已,皆不肯承认是他们给这些女孩带来的苦难。

    姜莞不怒反笑:“她们是被逼着进了暖玉楼做妓子,你们也是被逼入内做嫖客的么?”

    一片沉默。

    “可是,可是……”这人“可是”了半天试图反驳姜莞,什么也没可是出来。他们还真不是被逼的,这能怎么反驳呢?

    “她们不下贱,下贱的是你们!”

    “你!”男人们恼羞成怒,面红耳赤地看向她。

    “还有你们。”姜莞将目光落在那些自视清高的才子身上,“也别觉得你们比其他男人好到哪去,都是一窝臭虫,就别争你们比谁要香一些了,都是一样恶心。”

    郎君们十足的优越感被她击碎,不可思议地望着姜莞。

    他们怎会与其他男人是一路人,他们有才学,怜香惜玉,与那些粗鲁的男人是不同的。

    “是红袖添香?是吴盐胜雪?你们在恶心我,也在恶心她们。相比于那些进楼直接嫖的,你们这种还要写词作曲美化她们苦痛的人才更令人作呕!”姜莞隔着帷帽厌恶十足地望着他们。

    郎君们仿佛被人用铁掌扇了一耳光,他们引以为傲地才情被贬得一文不值。

    “治国方略一窍不通,只会不吝笔墨来歌颂她们本不该经受的折磨。你既将之写得这么美好,何不脱光衣衫一起进楼做个姐妹?好男风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我看你们用此靡丽缱绻,应当是很羡慕这种生活。喜欢你就加入啊!”

    郎君们气得顿足,但语速实在不及姜莞,根本插不进话。

    “在你们笔下,妓子一定是貌美的。粉汗生香,玉骨冰肌,是娇滴滴,佩罗襦宝带。那些容貌平平甚至容貌不大好的女孩根本就不配被你们称作妓子,是也不是?但你们敢说她们不存在么?你们刻意忽视她们,只刻画自以为美的女子,何尝不是将所有妓子一概而论?一叶障目!”

    “她们还不许不体面,便是痛苦,在你们笔下也一定是楚楚动人,哀怨缠绵。在你们心里她们只会为思君不见君而痛苦,为情意绸缪痛苦,为误了良宵痛苦。你们甚至剥夺她们痛苦的资格,要求她们连痛苦都必须是温驯无害的!她们必须愁肠百转,不许为了自己痛苦!”

    “你们还写芙蓉青帐里,写香袅龙涎,写簟舒寒玉,她们必须住得华贵才配得上你们的身份才情是不是?暖玉楼如今无人,你们尽去大堂深处看看,瞧一瞧大部分女孩究竟住的什么环境!”

    “至于她们朱颜不再,也是总有好下场的,左不过是老大嫁作商人妇。怎么?如此为安排捏造个好结局你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好做嫖客了?”

    姜莞缓步走到一具具尸体前低眸道:“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才是暖玉楼中女子真正遭受的,这就是她们的结局!你们要写,就请写一写她们现在的模样,如今的结局,不要再想当然地将她们的一切尽数美化的如梦似幻!现实是悲惨的,她们不美不好,所有痛苦也俱是因为你们才会加诸于身!”

    “而你们呢?”她转过身来面向大众诘问,“你们甚至至今都不明白她们痛苦,还为皇上颁下关停青楼的法令不满。你们吃人,你们吃了她们的血肉,还要用文字来歌颂她们的痛苦以彰显自身,要将她们最后一滴血榨干才满意!”

    “即便如此,你们利用完了她们如今反而认不出这些停下暖玉楼前的都是你们害过的人,还说她们有碍观瞻,可不可笑?”

    162.  第 162 章   送你们一起上路,开心……

    “听说你为我说话, 爹很欣慰。”姜琰回皇宫数日,一回就来找姜莞,看样子完全记吃不记打, 口出狂言。

    山庄事务渐少,女孩们默默养病,剩下事物也好处置,姜莞指了女护卫暂理山庄诸事,自己清闲下来。

    彼时她正蘸了花汁往脚上涂, 突如其来的声音致使她手一抖, 一笔涂出趾甲范围。她默不作声地用帕子将涂出去的花汁擦去,但多少还是在皮肤上留下红色。

    姜琰看她手抖涂出去,啧了一声:“手怎么这么不稳啊?”

    他要抢她手中朱笔帮她涂, 被她反扣住手腕一把拽近。

    姜莞另一只手也没闲着, 蘸了小碗里的花汁, 在姜琰脸上涂了个大大的红叉。

    姜琰在乎形象, 揽镜自照去了,旋即爆发出惊天笑声:“我觉得我这么也俊逸非凡,哈哈哈哈!”

    他模样本就生得雌雄莫辨妖里妖气,脸上两道红痕更显他诡异非常,像是地狱里爬出来靠美貌杀人的某种怪物。

    “我什么时候为你说话了?”姜莞一面问一面将最后一个趾甲涂好, 不明白他从哪里听来这些失实信息。

    “你那日在暖玉楼外骂人,你说我颁布律法是对的。你为我说话, 你心里有我。”姜琰到她身边熟稔地坐下, 情真意切。

    姜莞将眼一闭:“那律法本就是我提议,我为自己说话。”

    姜琰专注看她羽扇似的睫毛,随口道:“暖玉楼中参与者已经定下量刑。”

    姜莞睁眼,正好对上他一眨不眨的眸子, 面无表情:“什么下场?”

    “在京城所有人眼前自己及全家老小被蘸盐水的刀子活活片成两千片,怎么样?”姜琰说到这里一下兴奋起来,在榻上扭来扭去,坐得不安分。

    “……”

    姜莞知道凌迟,但用蘸了盐水的刀来割人这种极有个人特点的事显然是姜琰特意吩咐过。他是一个精通酷刑的皇帝。

    只不过她原本打算带着能走路的女孩过去观刑,他一下子弄得十分痛快,倒是解气,但她也不好直接带人过去。

    “你觉得下手太轻了么?我也觉得。我本来有许多活泼的好主意,保证能让你出口恶气,譬如说将他们家中最受宠的小孩做成肉糜,再强迫他们大口吃喝,最后将他们所有人都活活打成肉糜!”姜琰本来说得来劲,又失落下来,“但那些人都说此举太可怖,会吓着你,你觉得如何?可是这个法子更好些?若是更好我就叫他们这么做!”

    他说起这些一派天真无邪,展现出单纯对折磨人的热切,像是纯稚孩童。

    零零九已经在姜莞脑海中狂呕出声。

    姜莞否决:“切成一片片挺好的。我打算带她们一起过去观刑,你将人都做成肉酱,她们就吃不下饭了。”

    姜琰遗憾咂舌:“那就下次再打吧。”还惦记着他那肉酱。

    他又问:“你吃过人肉么?”

    姜莞不明白什么让他产生这种错觉:“没有。”

    “噢。”也看不出姜琰有什么情绪。

    “还有那些去嫖幼女的。”他回宫这几日又处罚许多人,险些将这事忘了,“我已经着人去将他们阉了。一般嫖客我倒没罚,不然没人给我干活了。你若还不解气,我就派人将他们偷偷杀了。”

    姜莞想到什么,蓦然抬眸看向他,眼底漆黑一片。

    姜琰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目光,像是从遥远的时光中望来,叫他心头一颤。在这样的眼神下他忽然觉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头一次局促起来,也不似平日那样满口胡话:“怎么了?”

    姜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平静地收回目光:“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

    姜琰竟然问不出口,她那个眼神分明是在控诉。他虽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却莫名其妙地没有问出口的勇气。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想法,却是不能问出来的。

    二人难得在相处时陷入一片沉默。

    零零九一头雾水:“你们怎么了?”

    姜莞:“找到了。”

    零零九仍然不解:“找到什么了?”

    姜莞平静:“那个与助谢明月杀我的人。”

    零零九也不是完全很傻,大惊失色:“是姜琰?!你怎么知道的?”

    “事实上他的嫌疑本就最大。祁国京城外动手,是相里怀瑾的可能性便不太大,且我死的那时候由第一世验证过,他当时在祁国,我对在人群中见到他高高在上那一面印象深刻,不然看狗时也不会一眼认出他。在第二世时我接近谢晦,并未发现他豢养私兵,便也不会是他。而姜琰刚刚说……”姜莞住口不言。

    “你若还不解气,我就派人将他们偷偷杀了。”零零九记得清楚。

    “是啊。”姜莞不痛不痒道,“大约他也是这么对谢明月说的。”

    零零九心情复杂,完全被姜莞说服,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姜琰。

    他无论有心还是无意,都杀了她一次。

    姜莞不恨死他才怪。

    “怎么办呀?”外界沉默,姜莞脑内也难得安静下来,过了许久零零九才颤巍巍问道。

    姜莞比他想象得要平静许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

    这档子事后姜琰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大约是姜莞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但不知是身为老父亲还是作为皇兄的自觉,他并没有把姜莞纳入宫中。

    姜莞遣女护卫同女孩们说明行刑之事,女孩们非但不害怕,反倒兴致高昂,除了实在不能站立的,稍微能站立一点的女孩都吵着嚷着要去看行刑。

    一统计下来,竟然要去半数还多。

    姜莞也没拦着,一道带过去。

    人一多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行刑当日是晴朗的好天气,风清云淡,天朗气清,温暖和畅。

    女孩们这是从暖玉楼中出来后第一次出门,怯怯地期待着外面世界。

    暖玉楼中事给她们带来经久不灭的阴影,这段时间修养过后她们心情好了许多。姜莞今日带她们出去,也有让她们彻底与过去告别的意思。

    她不可能一辈子养着她们,一直养着人没病也容易出问题。

    毕竟伤害她们的人死得那样惨,虽无法弥补她们受过的苦,但多少能叫她们解气。

    姜莞从不反对对手段残忍之人处以极刑,他们活该。在祁国这样乱的环境下,只有酷刑才能成为约束人们行为的一道准绳。

    一群人出门得早,到法场时法场外还是站了不少人。

    见一群女孩来,人们很快意识到什么,对她们避如蛇蝎。这样明显的避讳,女孩们向来敏感,一下子便察觉了。

    她们出门时高高兴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那些殴打辱骂过她们的人能撑到第几刀死,这时候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显得闷闷不乐。

    “这不挺好?”女孩堆中的姜莞满不在乎地开口。

    女孩们想这哪里好?人们看见她们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她们又不想被卖入暖玉楼……

    “向前去。”姜莞吩咐,众人簇拥着她向前去。

    人们见了这许多观刑的女孩,再看周围人避之不及的态度,就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了。于是他们也向两旁撤去,像是碰到她们就会死。

    女孩们来到人群的最前方,能将法场中一切看得分明,只是这会儿谁也不太有心情看。

    “看,他们庸人自扰,不用我们开口就给我们让出路来,让我们有最好的观看位置。不用管别人做了什么,好处最后在谁手上才重要。”姜莞郑重道。

    庸人自扰。

    女孩们头一次听这个成语,结合语境很快明白它的意思,很喜欢它!

    这些人爱惺惺作态就惺惺作态,最后好处全叫她们拿了。他们就生气地站在她们身后看她们的后脑勺吧!

    旁人还在她们身后嚼舌根,女孩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各自说起话来,将他们当耳旁风。

    虽未到行刑时候,犯人们已经一个个被带入刑场吊起,好方便行刑。

    姜琰罪及全家,刑场上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人群中发出骚动,没想到这件事这样严重,受刑者竟然还有孩子。

    皇上未免太心狠手辣,但觉这其中有太多无辜人了!

    他们不敢说皇上的不是,矛头便转向这些受害的女孩。

    也是奇怪,有人总是很能共情加害者,明明与加害者非亲非故,却能与之一起伤害受害者。

    受害者不过是被强制没了尊严、染了病、丢了命,加害者可是全家遭到连累。

    人群一起说女孩们本就不是好东西,这些人因女孩们丢命实在可惜。

    女孩们纷纷低下头去紧咬嘴唇,心中不甘又疑惑。明明她们受到伤害,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为什么要向着这些人说话?

    其中说的最欢的是一男一女,皆一副市侩样儿,口无遮拦。

    “里头许多大人都是好人,只不过卖了些年纪小的女孩到暖玉楼就要被剐死,真是太可怜了!”男人很能为男人开脱,他说的话引起人群中男人们的共鸣。

    姜莞接茬:“你既然觉得如此可惜,就替他去死。”她全然不是在开玩笑,挥了挥手,就又混在女孩子里的女护卫直接将人拖出去。

    男人顿时挣扎起来,大声叫道:“你这是当街行凶!你才该死!”

    他妻子也帮腔:“那些妓子本就是下贱胚子,凭什么叫国家栋梁受罚?大人们冤枉,我男人也冤枉,遭你仗势欺压。”她恨极了暖玉楼中女子,暖玉楼还在时他夫君便常常因为那些女人舍她而去!都是那些女人带坏了她夫君!

    姜莞懒得多说:“一起送进去剐了。”

    女护卫直接将二人押走,送入法场中。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这才意识到姜莞身份非凡,且不是在说笑。

    “喜欢帮他们说话就继续说,看你们挺赞同这些犯人,送你们一起上路,开心吧?”她问。

    163.  第 163 章   跟我进宫住段时间吧!……

    最后女孩们还是没能坚持着看完行刑就匆匆离开, 现场血腥得她们承受不住,人成了血人。

    但还是很痛快的。

    她们回去将没看多少的行刑过程转告给因病没能到场的女孩们,已经是足够她们讲上好一阵的谈资。

    恶不是没有恶报。

    山庄再度恢复平静, 第一批被关在地窖还未来得及送入暖玉楼中的女孩已经大好。姜莞便开始安排她们离开。

    女孩们听说自己要被送走,顿时产生自己又要被抛弃的情绪,一个个害怕极了。

    害怕的情绪在整座山庄蔓延,无可避免地导致人人自危。

    “我说什么来着,做好事只要做得不够好, 施恩不成反倒结仇。”姜琰又重新回来, 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实际上在这一世也的确如此。

    姜莞格外淡定:“无所谓。”

    姜琰稀奇:“真的无所谓啊?你别偷偷伤心。”他说着伸手要就拨开她垂在眼前的碎发一看究竟。

    姜莞一巴掌将他手拍开:“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让她们感激我才救的她们。”

    “不让她们感激你为什么要救她们?”姜琰不懂。

    “因为千金难买我乐意。”姜莞轻哼,“她们若要感激我我就不开心了。”

    姜琰盯着她看了会儿,发现她确实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

    “不为什么, 就感觉怪得很。”姜莞撇嘴, “因为感激对我来说是没用的东西, 所以我可以不用为了她们的感激而做我不想做的事情。比如说现在,我可以将她们送走,也不必担心她们会不会怪我。”

    姜琰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姜莞不以为意:“你说是,那就是,不反驳。我又不能养她们一辈子, 纵然可以,养着养着人也要被养坏掉了。人已经得救, 就该自谋出路。”

    “谁都不该将谁当作离不开的救命稻草。”

    姜琰听着目光闪烁, 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对她那句“我又不能养她们一辈子”有很大感触。

    女孩们见哭求不成,心渐渐冷了,也只能配合。

    有的要回家, 姜莞便遣人送她们回去。有的想在京城安置下来,姜莞也送了安置费用。有的要去安平,就有护卫护送他们过去。

    但也有彻底放弃自己,要继续干这一行的。

    要继续做这一行的女孩们说的是气话,但许多真心话都是带气说出来的。她们多是在暖玉楼中吃苦吃得少,地位也要高上许多。

    与望不见前路的未来相比,她们更宁愿遵循过去,过能看得见的生活。至于先前的痛苦都是许久以前的,她们差不多已经不大记得当时的痛苦了。

    人体会自动保护自己,将痛苦的记忆刻意淡忘。

    况且她们过惯了声色犬马的生活,骨头已经被琼浆玉液泡酥了。这段时间她们自己伺候自己已然累坏,有真心真意要改悔安定的念头。但姜莞陡然说起要将她们送走,她们那点坚持下去的动力便没有。

    既如此,还不如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

    姜莞只派人告诉她们祁国如今禁娼,并将之强硬打包送去安平改造思想。她从不强迫人做任何事,偶尔破例一次。

    她这里事了,祁国一下子出了很大问题。

    钱大人等涉案官员无论中央还是地方,皆被不由分说地一起拉去刑场上片了,中央地方一下空缺出许多官位,可惜姜琰全然不在意,随意点人做官。

    地方百姓尚不知情,只觉得皇上可怕,于是民怨四起。

    不止是民怨,官员也因他这次行为感到惧怕,铡刀随时会落在他们头上,秦太傅说死就死。

    民怨官怨在暗中发酵。

    而这一世没有谢晦这样为他操劳国家的官员,姜琰看样子也完全不在乎什么民众的意见,大有加速祁国灭亡的架势。

    姜莞将密信投入香炉中烧去,姜琰的声音就自门口响起,她若无其事地将香炉盖盖上,转过身去。

    京城中已经传遍这对儿兄妹之间不为天地所容的不伦情谊,说的十分暧昧缠绵,仿佛亲眼见过。

    大概是说当今皇上甘愿做郡主的丫鬟,并在郡主府住下云云。

    总之在百姓心中姜琰与姜莞都不是什么好人,传奇这些桃色谣言人们也因为窥私欲而更加卖力。

    姜琰杀了几个人后谣言明面上止了,背地里如何也只有百姓知道。

    姜琰笑嘻嘻地进来同她道:“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姜莞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到了茶,没倒姜琰那份儿。

    姜琰也不客气,自己过来倒茶在她对面坐下才道:“跟我进宫住段时间吧!”

    零零九在姜莞心中大声示警:“来了来了,他要骗你入宫!”

    “哦。”姜莞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表示自己知道了。

    零零九:“千万不要答应他!他终于本性暴露,进宫就出不来了!”

    姜琰兴奋地问:“那你答不答应?”

    “我听说你很爱将人抢宫里去。”姜莞不咸不淡道。

    “呵呵,都是谣言。”姜琰神情坦荡,毫无愧色。

    姜莞:“要我去做什么?”

    “去看看嘛,再说了我那儿比你这里大多了,住着更舒服。”姜琰满脸单纯。

    姜莞不理他。

    “其实爹就是想让你看看爹的宫殿!”姜琰说出实情。

    姜莞自桌下一脚踢在他腿上:“也行,我让八珍去收拾。”

    姜琰十分大方:“宫里什么都有。”

    皇上将郡主接入宫中住的消息很快又在京城传遍,人们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在意料之中。

    他们就等着哪日皇上也给郡主一个位分,来验证他们的谣言为真。

    皇宫极尽豪奢,天下财富尽汇于此,与姜琰的容貌十分相配。

    姜莞能来,姜琰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他像个拥有宝贝的小孩,将他珍爱的宝贝展示给他的朋友。

    为了迎接姜莞,他头一日是在宫中住下,翌日起了大早如同公孔雀般花枝招展地打扮自己。

    侍奉他的大太监少见他如此高兴,不由跟着笑:“您看样子十分喜欢郡主。”

    姜琰一愣,梳辫子的手微顿,旋即自若道:“是啊,这世上哪个父亲会不喜欢自己的女儿。”

    大太监失笑:“郡主和您年纪差不多大,怎么会是您女儿。您要是看她可爱,想要个女孩……”

    “打住。”姜琰听得头昏脑胀,将一绺头发与大红色的发带辫在一处,并汇入所有头发扎成高马尾。

    他实在是个很会打扮的人,今日更是穿了黑红色龙袍,与发辫相称,愈显得妖异俊美。

    为了给姜莞足够的排场,他将宫中所有妃子宫人都拎出来,一同在宫门前候着她来。

    他打眼儿一看后妃中除了年纪小的,男女老少皆有,质量也是参差不齐,一下子觉得这样的队伍不太能拿的出手。

    这些人自被他抢入宫后就不许死,一直被养在宫里郁郁,是以看上去都不大精神。加上被姜琰传召,众人更有要被杀死之感,便更如霜打的茄子。

    “都精神点啊,你们这样让孤女儿看到,她会笑话孤的!”姜琰龇牙咧嘴,拔剑恐吓诸人,极没素质。

    众人被吓得一激灵,倒是精神了,面上依然愁苦不已。

    那位可怜的夫人如今成了贵妃,抱着与姜琰并无血缘关系的太子站在人群中,反而是最扬眉吐气像那回事的。

    姜琰不在宫中这段时日,她见生活无望,回去不得,索性做去这个贵妃。在宫中除了姜琰,她头上再无旁人。她成了后宫里最大的,无论吃穿用度皆比过去在府上要好得多。除了不能出宫以及害怕撞上姜琰外,她的日子堪称完美。但姜琰总不在宫里,她渐渐也不是很怕。

    她不由想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她甚至想要更多,想要姜琰不会伤害她和她的儿子,想要总领六宫的实权。

    后宫开销等内务诸事皆由姜琰身边的大太监掌管,若她能将这权力抢来就好了。

    贵妃想得很清楚,无论是谁想在宫中活下去都要仰姜琰鼻息,但姜琰实在太可怕了,她的确没有勇气去讨好他。

    这一鼓勇气鼓到了姜琰回来,她就听说姜琰要将那个郡主接进宫中,危机感一下子来了。

    她抱着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心中依旧不忿,凭什么她来就要让他们所有人候她大驾?

    再看姜琰,贵妃心中更恼。

    他就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不停地来回踱步炫耀自己,压根儿没管这些他身后之人的死活。

    “姜莞怎么还没来啊?”他一上午也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郡主可与您说好要什么时候入宫吗?”大太监亲切问道。

    “她说午时一刻到。”姜琰的声音不大不小,听得诸人脑袋一疼。那他何必要这么早就带他们在宫门口受冻呢?就算是现在,也要再等半个时辰!

    贵妃忍不住开口:“陛下,小孩子受不得冻,臣妾能不能先抱他回去,免得他冻害病了。”

    她不着痕迹地迈出争宠第一步,无论那郡主怎么来,她都不会抱着孩子迎接的。

    姜琰听她左一句“陛下”,右一句“臣妾”,不由回首看看是谁将话说的这样肉麻。

    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这段时候他待在姜莞身边经历的又多,一下子没想起这是谁,不由问道:“你谁啊?”

    贵妃脸色一白,更能感到宫中其余人看她不起。她如此讲话分明就是已经就范,便是对原来的丈夫不忠,这时候只怕旁人都在背后戳她脊梁骨。

    而姜琰竟然不记得她是谁了!

    164.  第 164 章   如果他治国有这七成认……

    马车车驾行驶在宫道上, 姜莞背倚靠背闭目养神,零零九吞吞吐吐,终于忍不住问她。

    “既然不是相里怀瑾和谢晦, 你觉得他们二人如何?”

    姜莞眼皮都未颤动,显然已经预料到它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什么如何?”

    零零九听她肯接话,殷勤道:“就是为人如何!你喜不喜欢他们?”

    姜莞问:“如果我都喜欢呢,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零零九被她问住,真诚地思索起这个问题, 还念念有词:“两个人我觉得都不错!相里怀瑾武功高强, 谢晦脑子聪明,长得还都挺好看的。”

    “那就都选吧!”姜莞十分豪迈。

    零零九:“你在选什么?”

    “你不是问我喜欢哪个?我都选!”姜莞理直气壮。

    “你两个都喜欢啊?”零零九失声。

    “喜欢?”姜莞问,“当你问出这个问题时到我现在说话已经过去数秒, 你问的是我当时喜欢谁, 还是这一刻的我喜欢谁, 又或是下一刻的我喜欢谁?其实我在这么问你的时候时间也在过去, 你想问的究竟是你问我的那一刻我喜欢谁?还是我问你的这一刻我喜欢谁?还是下一刻我喜欢谁?但说了这么多时间又已经过去……”

    零零九立刻叫停:“下一刻!下一刻!”

    姜莞不紧不慢:“下一刻的事情还没发生,我怎么知道我下一刻会喜欢谁呢?”

    她就是在无聊涮它。

    在零零九反应过来之前她很快又道:“再说了我觉得他们都挺喜欢我的,我就算都选,他们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零零九注意力被很快转移:“都选的意思是?”

    “既然都喜欢我,那他们一定能为我排除万难。何况也不是多难的事, 只不过要容得下彼此的存在罢了!”姜莞理所当然。

    零零九听着感觉离了大谱,已经无法呼吸。

    “郡主, 到了。”

    驾车的护卫话还未说完, 姜琰的声音就响起来:“你终于到了!”

    马车车帘被他从车外打起,他跳上车亲切地将她接下来。做丫鬟做久了,姜琰还有些服侍她的本能在。

    姜莞被他从车上拖下来,见到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群人, 沉默。

    “这些都是我的后宫,你看怎么样?”姜琰洋洋得意,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收藏。

    零零九:“不怎么样。”

    “很多样。”姜莞十分诚恳,这群人的确看起来花样百出,就是不像姜琰的后宫。

    姜琰听她应当算是夸赞,便露出真情实意的笑容,叫众人退下:“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等了一上午只为这么一瞬,但谁也不敢有任何不满。出来这一趟没有死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他们不敢再奢求什么。

    贵妃随着人群走,刚升起那点宫斗的心思也没了,姜琰根本就不记得她是谁,她哪里还能争什么宠?

    她越想越觉得姜琰过分。

    姜琰不记得她也就罢了,他连太子也不记得!

    姜琰刚带着姜莞上了自己的八骏辇。

    只有一辆宽敞车架,车上宽至可并排坐四人。车架顶上用金线缝制而成的华盖遮风挡雨,车身两个车轮巨大,车头站着膘肥体壮毛光水滑的八匹骏马,八匹马体型几乎完全一致,显然就是用它们拉车。

    “这真是……很符合姜琰疯子性格的座驾。”零零九看得目瞪口呆。

    用八匹马拉车很难说不是在给自己上刑,万一马不听话,就变成八马分尸了。

    姜莞难得赞成:“确实。”

    她同他并肩坐着,这才发现八匹马身上的缰绳都格外长,怪不得车上没有供人驾车的前室,竟然是由姜琰来亲自驾车。

    姜琰骨节分明的手将过分长的缰绳攥在手中,对姜莞粲然一笑:“坐好。”

    姜莞看看车上也没什么绑带,不明白要怎么坐好。

    姜琰将攥缰绳的右手抬抬:“挽住,别掉下去了。”

    姜莞提醒他:“你可以驾慢一些。”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挽住姜琰的臂弯。

    姜琰一拉缰绳,马车几乎是飞了出去。

    姜莞耳边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长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直往面门上糊。她侧目而视将头发扎起来的姜琰,无言,他倒跑马跑得很欢快。

    怪不得要选体型相仿的马,这样步距相似。

    姜琰驾车到尽兴,在车上怪叫。车风驰电掣,大有扶摇直上九千里的意味。

    一路上不曾见一个宫人,倒不是大家惜命,通通避让开了,是因为他们刚从宫门那离开,还没来得及回来。

    八骏辇一路飞驰,最后缓缓停在寝宫外。

    姜琰笑嘻嘻地转过头来,看见姜莞头发被吹得乱糟糟,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你好像疯子!”

    “很好笑么?”姜莞轻轻甩头,头发重新回到背后,但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大约并不如何精致。

    她问完话,姜琰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鹅,笑声戛然而止。

    他憋笑憋得脸通红,忍了半天才忍住不笑出声,从车辇上跳下冲她伸出手:“走,哥哥给你梳头去。”

    姜莞居高临下地弯腰将他手拍开,自个从车上利索地跳下来。

    姜琰被她打得手掌心疼,向手心吹气。

    他并未直接带她入内,反而倒马跟前,小孩儿似的同她献宝:“怎么样,这马威风吧!”

    姜莞十分公正,微微颔首:“威风。”

    姜琰便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牙,带着她向内走道:“太仆寺想求这些马去配种好生战马我都没同意。”他听上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世界这么糟糕,马生下小马也是受罪,还是别生了。你不生,我不生,世上就安生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宣扬人与物是导致世界完蛋的根源这一想法,并身体力行地践行着带大家一起去死这一行动纲领。

    他见姜莞不理睬他,偏要问:“女儿,你说是不?”

    姜莞:“你好烦,我只想把头发梳好。如果我的头发不被快点梳好我就会当场死掉。”

    姜琰也不继续他的哲学探讨,抓着姜莞的手腕带她到他寝宫之中。

    历代皇帝寝殿其实都并不大,最好站在门前能一眼看遍,防止有刺客隐匿其中。但姜琰显然不是个害怕刺客的皇帝,他的寝殿格外大,且奢靡,因为他也不怕御史言官骂他。

    姜琰带着姜莞到宫殿中,只见珠帘玉壁,光可照人。

    姜琰虽然模样浓艳,审美却很过关。他整座宫殿都表达了他浓烈的厌世思想,无论装潢还是家具都是白的。

    银白、纯白、米白……

    也不是单一的白色,极富层次感。

    但白总给人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以及毫不留情的冷淡。在这样的地方住久了,人的性子很容易出问题。

    姜琰是自身本来就有大问题,所以反而不会被外界影响。

    况且要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宫人一定煞费苦心。她都想得到宫人打扫得他不满意,他提剑砍人的场景。

    “我为你准备了许多漂亮衣裳,都是我觉得你穿了会很好看的!还有各种首饰,都送给你!”姜琰冲她招手,带着她到白玉打的梳妆台前坐下,“你等一等。”

    姜莞:“我早上刚换的新衣服,不要你的。”

    姜琰便停下脚步,端详她今日来穿的衣裙,攀比道:“没我找人给你做的好看。”

    姜莞懒得和他比。

    姜琰拿起白玉梳,为她将毛毛躁躁的头发梳顺。他实在是个攀比心很强的人,这时候还要比来比去:“八珍给你梳的头发不好看,没有我给你梳的好看!”

    姜莞:“梳不梳?”

    姜琰将袖子卷起,露出青白的小臂。他过于瘦,小臂上不知是青筋还是血管,藤一般缠绕其上。

    “你知道我怎么让那些马那么听话的么?”姜琰一面为姜莞梳头一面跟她找话说。

    “你说。”姜莞十分不给面子。

    “你猜一下嘛!”姜琰非要她猜。

    “杀鸡给马看。”姜莞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姜琰将梳子插在她发间,蹲在地上笑成神经病:“怎么会杀鸡给马看啊,怎么能说出来这种话的?”

    他笑得肚子疼,眼泪都出来了,摇晃着起身为她梳头:“不是,因为不听话的马都被我杀了,所以剩下的都是听话的。”他说完又是一阵狂笑。

    “我帮你将头发扎起来,不然一会儿坐车你头发又要乱。”姜琰只是通知并不是提议,他这么说的时候手上已经在为她捆头发了,“还是你想梳辫子?”他又为她将发带解开,由着她一头长发倾泻而下。

    “随便,反正我怎样都漂亮。”姜莞对自己极有信心。

    “那我给你梳辫子吧,女孩儿就该漂漂亮亮。”他说这话时格外认真,颇像个好父亲,然而姜莞并不是他闺女。

    姜莞也想漂亮,难得乖巧地答应:“好。”

    姜琰看到她乖顺的模样心中像是灌满了热水,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他飞速在她脸上掐了一下,被她拽着手重重打了好几下也开心。

    他从首饰盒中取出打了孔的各色宝石,给她编小辫的时候缀进她发间。他从没做那件事这么认真过,如果他治国有这七成认真,祁国早就变成了一条腾飞的巨龙。

    经他这么一打扮,姜莞瞧上去倒有些异域风情。她这段时间因为操劳女孩子们的事瘦了许多,五官更加明晰,脸愈发小。

    姜琰端详着表示十分满意,说起话来有些变态:“真想给你换一双绿眼睛上去,一定更加好看。”

    姜莞看他:“我觉得你的眼睛就挺好,你挖了送我吧。”

    姜琰又狂笑。

    165.  第 165 章   臣姜琰,叩见皇上……

    姜琰为姜莞梳好小辫, 带着她在八骏辇上痛痛快快绕着皇宫跑了好几圈。

    宫人们已经各自归位,马车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舍。还能活在宫里的宫人显然对姜琰驾车产生了十二分的警惕,虽然他驾车从没有固定路线, 但车上挂了铃铛,人们听见铃铛声就知道要跑。

    姜琰平日还会刻意纵马踩死人取乐,姜莞坐他身边,他就想等她走了再踩人好了。

    “我吹得头疼!”姜莞张嘴就喝了满口的风,话还是清楚无误地传到姜琰耳朵里。

    姜琰意犹未尽地勒马停下, 带她下车。

    “走, 吃饭去。”他冲她一笑,“你想吃什么?其实也没得选。”

    “那你还问。”姜莞觉得他好爱说废话。如果这个世界因人而亡,那一定是因为像姜琰这样爱说废话的人太多了, 世界是被吵死的。

    “你不斋戒了么?“姜琰还记得她在池子村的鬼话。

    姜莞直接问他:“要吃什么?”

    “你最爱吃炙肉, 宫里有厨子之前去过晋以外的沙漠小国, 从他们那儿学来了一手烧烤技艺, 我让他烤肉给你吃。”姜琰笑嘻嘻,“如果你不满意,我就砍了他一双手。”

    姜莞瞥见他含笑的眼,冷冷淡淡:“你不会这么说了然后刻意让他烤很难吃的肉来给我吃吧?”

    她似笑非笑:“反正你砍的也不是我的手,若是不好吃, 不用你砍,我先将他的手砍了。”

    这下换做姜琰皱眉头:“什么砍不砍的, 女孩儿家不许说这些话。”他变脸如翻书, 真不说什么砍不砍人之事了。

    但能在上朝的太极殿外吃烧烤,着实是只有姜琰能办出来的事。

    好在大臣们被他训练得已经脱敏,并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动不动就跪在殿外。人总要学会成长。

    拾阶而上,文武百官平日上朝分左右而行, 皇上则走中央。

    眼下姜琰毫不避讳,拉着姜莞从中央一同走上去,还回头对她得意洋洋地笑:“怎么样?爽吧?”

    姜莞望他:“为什么会爽?”

    “这里只有皇上能走哦。”他像某种和人类分享玩具的可爱小动物,只看脸的话。

    姜莞看着他嘴巴闲不住的张张合合,终于发现他身上的天真感来源于何处。

    他拥有两颗尖尖的虎牙,一说话或是一笑,虎牙就会露出来,才显得如此残忍的一个人有时候有天真的童稚。

    姜莞:“你停一下。”

    姜琰不解,还是顺从地停下脚步。

    姜莞走到他跟前:“张嘴。”

    姜琰更困惑:“啊——”他十分无聊,嘴长得巨大,声带还在一直发出“啊”的声音,十分吵闹,让人想给他两拳。

    她用帕子裹着手指,戳戳他的尖牙。

    姜琰大惊失色,一下子跳得好远,控诉地望着她:“你怎么可以这样!”活像被人轻薄了。

    姜莞只是摸了一下他的牙,又不是摸他什么地方,不明白他一天天哪儿来的戏瘾。

    见姜莞不以为然,他就失去演戏的兴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言了:“女儿,男人的牙齿摸不得,摸摸我的就算了。”说着他带她继续向上走。

    “你不是男人么?”

    “我是你爹!”

    他被姜莞追着打。

    二人打闹着上去,御膳房的大厨已经热了烤架,见他们来,颤巍巍问:“皇上,我开始烤了?”

    姜琰点头:“烤吧。”

    铁钎子将一串串肥瘦相宜的羊肉串好,往烤架上一搁,刷油,放的调料倒是不多,但一瞬间香味儿就出来了。

    也不知道这厨子用的什么法子去的腥膻,闻起来有羊肉风味儿,却不会熏得人作呕。

    姜莞专注地看人烤串,姜琰又不乐意没得到她的注意力,站起身将厨子挤开:“我来烤!”

    大厨哪敢说不,由他去了。

    姜琰动起手来完全有模有样,可见他学起东西来的确是很快。他若是不做皇帝,只做个手艺人怕也能十分成功。

    大厨提醒他:“皇上,时间好了。”

    姜琰便抓着串下来,坐回姜莞身边,将一把烤串摆到她面前的铁盘里。

    “厉害吧?”他看一眼就能学会,真是上天的格外优待。

    “厉害。”姜莞真心实意地夸赞。

    姜琰愣了一下,很快笑道:“趁热吃。”

    大厨这时候已经重新接手,风风火火的烤起来,太极殿外一片烟雾缭绕,让外人看了很难不怀疑姜琰正在纵火烧宫。

    姜莞将一半分他,在姜琰准备痛哭流涕之前出言阻止:“吃你的,敢说女儿有孝心之类的话会把铁钎子插进你脑袋。”

    姜琰嘴贱,正打算说这些呢,被她察觉,他就偷偷憋笑。

    肉串上因为刚从烤架上拿下来上面还滋滋冒着油泡。

    姜莞一口下去,调料放得正好,汁水和肥油在口腔中漾开,十分解馋。

    “好吃么?”姜琰端详着她认真咀嚼的脸问。

    “好吃。”姜莞点头,“吃多了有些腻。”

    他将一碗浅棕色的奶推给她:“喝这个。”

    姜莞放下铁钎端起碗抿了一口,奶香中带着淡淡的甜味儿,正好中和了口中的油腻。

    “我更喜欢这个,甜的。”姜莞双手举碗,冲他晃晃。

    “羊奶煮开放了糖。”姜琰冲她露出两颗虎牙,“知道你吃惯好东西,怎么样,这个还新鲜么?”

    “挺好的。”姜莞自从发现他的虎牙后每次他一咧嘴,她都会抓紧机会看他虎牙。

    大厨最后还是保住了一双手,姜莞和姜琰吃好了就将烤架撤去,两个人倒在椅子里。自这里向下看去,只见一阶阶石阶一眼望不见头,磅礴气势迸然而出。

    “这里景色好吧?”姜琰坐没坐相。

    “还好。”姜莞同样坐得也不端正。

    “但是只有能坐在这里的人才能看哦。”他话中像是有什么深意。

    姜莞也没看他,垂眸向下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带你进去看看,别坐着了。”姜琰一天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折腾,这会儿又要带姜莞进太极殿去,从没想过此举合不合适。

    殿中空无一人,大概姜琰已经提前知会过宫人不许来这里捣乱。

    大殿金碧辉煌,这里是历代皇帝上朝之处,姜琰懒得改造这里,因为他也并不怎么上朝。话说回来,这还是今年他第一次来太极殿。

    他十分喜悦地跟姜莞分享了这个消息:“我今年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和你一样!”

    零零九忍不住在姜莞脑海中吐槽:“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吧。”

    姜琰看上去倒很高兴,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啊”了一声,笑嘻嘻地同姜莞说:“你听,有回音。”

    “这里这么空,当然会有回音了。”姜莞跟在他身后当饭后消食,慢慢踱步。

    姜琰个高腿长,跑得极快,一瞬就到龙椅上坐着,目光犀利地盯着下方负手而立的姜莞。这一刻他难得真正像一位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气势。

    但他很快嬉皮笑脸:“刚刚很吓人吧?过来坐!”

    他挪了挪位置,空出一半龙椅给姜莞坐。

    姜莞慢悠悠走上来,忽然道:“这是龙椅。”

    “是龙椅。”姜琰哄她,“只不过有些稀罕,但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你是我的……”女儿二字他没说出口,因为姜莞的眼刀已经飞来了。

    他十分识趣,改口:“妹妹。”

    他亲热地拉着姜莞一同坐下:“我的就是你的,龙椅自然也是你的,坐一坐没关系的嘛。”

    姜莞坐下又听见他问:“感觉怎么样?爽的吧?”

    姜莞中肯评价:“凉,硬。”

    “你若喜欢,上面可以绑个坐垫,这样坐起来就不冷不硬了。”姜琰仿佛在推销龙椅,一定要把它给卖出去。

    姜莞神情平静:“又不是我的龙椅,我给它绑坐垫做什么。”

    姜琰笑容一滞,很快重新笑起来,拍拍她肩:“女儿,你要有远大的志向,万一有朝一日它就是你的呢?凡事都要考虑周全。”他看上去又在胡说八道了。

    “坐在这里其实能看清下方每个臣子的神情,但他们以为你什么也不知道,还会自以为是地欺瞒你。这时候你就会感觉!他们都是傻子!”姜琰笑得前仰后合,挤着姜莞了。

    姜莞才不会让着他,伸出手抵着他的右臂,不让他越雷池一步。

    “我下去你看看。”姜琰显然十分热衷于奚落他的臣子,从龙椅上直接翻身跳下去,向着其上的姜莞叩拜。

    “臣姜琰,叩见皇上。”他行大礼行得十分标准,仿佛真是一位忠心的臣子参拜他的新王。

    零零九已经在姜莞脑海中看傻眼了,不明白怎么就是姜莞坐在龙椅上,而姜琰在下方参拜。

    究竟谁才是皇上啊。

    姜琰虔诚地以头贴地,等了半天没等到姜莞叫他平身,不由抬起头看她。

    只见姜莞坐在龙椅上垂眸望他,神情复杂,又是他读不懂的情绪。

    但不得不说她实在很适合坐在那里,即便是她如今并不是广袖华服,她坐在那就只让人有唯一一种感觉。

    不容置疑。

    姜琰刻意忽略她让他心悸的目光,插科打诨:“公报私仇,不让我起来是吧。”

    姜莞轻出口气:“你要起就起来,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姜琰一本正经:“做戏做全套,我既然对你行礼,你也该配合我说一声爱卿平身。”

    不明白他这是哪里来的奇怪扮演欲。

    姜莞抿抿唇对他道:“平身。”略了“爱卿”二字。

    但显然姜琰要求并没多高,他已经十分满意地从地上起来,自下而上地含笑望向她。

    166.  第 166 章   乞巧节

    四季更迭, 一年过去,又到了次一年的夏日,即是过了一年多的光景。

    一年多来, 祁国如在原文中那样,各地大小起事不断,但地方尚有余裕镇压。而京城依旧在纸醉金迷中,祁国的皇帝对外界是什么样的态度,京城诸人对外就是什么样的态度。

    姜琰日日与姜莞混在一起纵情享乐, 时常带她到祁国其它城池去玩, 并不如百姓们想象的那样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也有次二人所逛城池正好遇上有人起事,姜琰当场犯病,冲杀在守军之前, 浑身浴血将起义者斩于剑下, 次日他依旧如没事人样继续陪姜莞游玩。

    不见他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刻回宫, 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 依旧坐等祁国灭亡的样子。

    哪怕回宫也不见他上朝议事,他俨然不将这些当一回事,烂摊子通通丢给朝臣,爱管不管。

    朝臣们因为暖玉楼之事早就对姜琰心生不满,在原著中姜琰并不曾怎么遇刺, 而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总有不知死活的人要来杀他。

    也不知道大臣中有多少蠢蠢欲动。

    但作为男主的姜琰总展示出上天对他的格外优待。祁国气数未尽, 他总能逢凶化吉, 杀手尽被他斩于剑下。

    他同样是个擅于折磨他人的人,这个他人就包括杀手。

    若是杀手捡着他和姜莞在一处时刺杀,他就会变得格外温和,并不直接要他们的命, 还会亲切地亲手为他们将下巴卸下来,以免他们自杀。

    凡是被他问出主使者是谁后,无论是谁,都会遭到他疯狂的报复。

    他狠毒的手段更让人人自危,空缺出的官位也就空在那里了,他甚至不再让人补上。

    如果说祁国本就在下坡路上势不可挡地向下滑,姜琰的行为无异于是给正在下滑的祁国安了两个轮子,让之滑得更快。

    在他身边亲眼目睹他的一举一动,姜莞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却是一名不容置喙的强者。

    而姜琰对她的感情已经被外界妖魔化到一种完全不属实的地步。

    姜琰究竟将她当作什么呢?

    显然不是男女之情。姜莞发现他从不去后宫安置,似乎并没有那种需求。而根据他悲观的人生观来看,或许与他不愿留下下一代有莫大的关系。

    他倒不是心疼自己的后代出生在这混乱的世上,他是心疼这个世界,不想让世界上再多一个人加剧世界的负担。

    这个人的想法简直奇怪极了。

    而今日是乞巧节,歌舞升平的京城街上热闹极了,甚至特意设下乞巧市。

    姜莞到了夏日便食欲不振,逼着哄着都不大肯吃饭。

    她倒在榻上抱着冰碗解暑,时不时用勺子舀一颗冰过的去皮去核荔枝送到口中。

    “今儿过节,出去玩。”姜琰拿了许多到她面前。

    若说他哪一点格外变态,就是他十分爱打扮她。可惜姜琰并没有过什么后代,所以说他也一定不是因为移情才对她如后辈那样,他就是性格如此。

    姜莞看也不看铺了一桌子的衣裙,只说:“懒得去。”

    “街上有许多人,你镇日在房中闷着人都要闷出病,多出去走走,最好交些朋友。哎不是我说,你怎么连个同龄的手帕交都没有。”姜琰宛如一个全然不会说话的老父亲,招嫌极了。哪怕是他这张脸说出这种话,也不会使这话变得能入耳,反倒显得他都没有那样好看了。

    姜莞拿眼横他,啥也没说。她当然有同龄的朋友,八珍、沈羞语等等都是她的朋友,只不过如今不在她身边。

    他懂什么。

    “改明儿我传召各大臣家的女儿入宫,你看你喜欢哪个,让她们陪你玩。”姜琰随口一说,又决定许多人的未来。

    只怕他传召各大臣女儿入宫,女孩们只会吓得半死,根本不管是进宫来做妃子,还是来给姜莞做玩伴的。

    “走吧,你已经半个月没出过宫门。”姜琰今日看上去格外有出宫的欲望。

    姜莞苦夏,夏日向来没精打采的。她打了个哈欠,终于盘腿坐起,并将冰碗放在一旁,用手指指角落中的浅碧色裙装:“就这件吧。”

    姜琰将衣裳递给她,看她不大乐意的模样失笑:“多出去玩。”

    姜莞抱着衣裳坐着:“我又不喜欢乞巧节。”

    姜琰挑眉:“为什么?”

    “乞巧节向织女乞求一双巧手,盼着日后能嫁个如意郎君。”姜莞冷笑着说,“不喜欢。乞求得到好手艺就够了,才不是为了男人。”

    “那就改改。”姜琰语气轻松。

    “改什么?”姜莞好奇地看向他。

    “改成男人向牛郎乞求一双巧手,盼着日后能嫁个如意女郎?”他看上去怎么也不大正经。

    姜莞笑出声,旋即又道:“可牛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琰素来只听说女孩们为牛郎织女凄美的爱情落泪,从没听过姜莞这种说法。他来了兴趣,好整以暇地看向她,示意她多说一些。

    姜莞指指桌面上的杯子,姜琰为她倒了水来。

    她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水润嗓才道:“织女是仙女下凡,到凡间洗个澡,不知道做了什么孽撞上牛郎和他的老黄牛,衣服被偷了要在凡间受罪。”

    姜琰听得好玩,这些在牛郎织女的故事中从来都不是重点,时常被人忽视。人们只歌颂牛郎与织女一年一见的坚贞爱情,同情他们被棒打鸳鸯。

    “若是你,你好端端地锦衣玉食,旁人却捡了你的软肋来胁迫你同他睡觉,逼你住寒窑瓦房过苦日子,要你为他生孩子,你乐意么?”姜莞问他。

    “我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会死。”姜琰看上去已经想弄死牛郎了。

    “你都不愿意哦,何况是仙女呢?”姜莞垂眸道,“谁洗个澡被偷衣裳会爱上偷衣贼啊?世人还爱用‘忠厚’、‘老实’之词来形容牛郎,他可是贼,就应该被斩断手脚挂起来。”

    姜琰听到要折磨人,顿时来劲,帮着出谋划策:“不该挂起来,应当将他斩断手脚扔在地上,逼他一直爬行取乐。他若敢停下,就让他手脚再短一截,要么让他被斩死,要么让他活活累死。”

    姜莞看他说得有模有样,不知道还以为他真抓住了牛郎。

    她抱着衣服趿上鞋子绕到屏风后换衣裳,她的声音隔着屏风闷闷地传来:“老黄牛指使牛郎偷衣服,最后又触断头上的角做船让牛郎去追被家人带走的织女,你猜它实际上是什么?”

    姜琰:“是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姜莞的话吸引了去,根本没注意到她在换衣服。

    “其实老黄牛就是牛郎的爹娘,教他巴着织女留下织女,让织女为他家纺织做工,还要生儿育女。他们为牛郎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连死了尸体上的角也要给儿子追老婆用,血肉要给儿子做干粮,真是可歌可泣啊。”姜莞在屏风后阴阳怪气。

    姜琰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怪恶心人的。他身份高贵,更能与织女共情,想想自己要是经历这些,管他什么牛郎老黄牛都要被他剁碎了当肉酱。

    敢算计他。

    “不过传说之事,真假难辨。这种故事大约也只是男人编出来让自己心中舒坦一些。毕竟癞□□吃不到天鹅肉,只能写个故事来吃一吃了。”姜莞已经换好衣裳,头发是下午睡醒刚梳的,也不必再打理。

    姜琰听她牙尖嘴利地在这损人,只觉得好玩。

    “不过。”姜莞顿时严肃起来,看样子倒有些吓人。

    “不过什么?”看她这模样,姜琰不由自主地坐正了些。

    “不过空穴不来风,哪怕是传闻也该有个事实依据。什么牛郎织女,说不定是人为了给自己脱罪扯出来的离谱借口。譬如谁家突然多了个貌美媳妇,男人就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报恩的。实际上这媳妇是偷来、抢来、买来的,谁也不知道。”姜莞做出总结,“总之男人都怪恶心的。”

    姜琰点头:“你说得对。”

    二人很快将这段闲话抛在脑后,乘马车出宫。

    百姓很热衷于庆祝之事,但凡是个好节,京城各处总要张灯结彩,到处都十分热闹。

    七月七离八月十五还有好久,天上的月亮离圆满还远着,像一柄浸泡过冰水的刀。

    姜琰带着姜莞在街上行走,纵然姜莞有帷帽遮脸,但他还是吸引了许多人的注目。他目光流连在每个小摊上悬挂的五颜六色的长绳上,很感兴趣的样子:“这些绳子是做什么用的?”绳子又长又细,显然无法支撑起一个人的重量,不然姜琰还以为祁国已经到在街上卖绳子供人上吊的地步。

    摊主看他衣饰不凡,忙道:“女子用这些绳子编成手链送给心上人,二人能永结同心,一辈子不分开。”

    姜琰嗤笑:“我怎么没听说过乞巧节还有这种传统。”

    摊主脸一热,这都是为了卖绳子编出来哄女孩的谎话,这人是不是要找茬啊?

    姜琰又问:“若我收到许多女子送的手链,能不能与许多人永结同心?”

    摊主惊掉下巴,从没有人问过这种话。

    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姜琰最后还是买了好多条绳子,正跟摊主指指点点挑挑捡捡说要哪种颜色的,姜莞却突然灵活地钻入他怀中,完全被他双臂挡住,让外界窥探不到分毫。

    姜琰挑一挑眉,并未问她为何,直接四下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个清隽男人正在四下张望,像在寻找什么。

    他的声音在姜莞耳边响起:“女儿,你认识他?”

    167.  第 167 章   个顶个的荒唐

    能被姜琰视作模样尚可, 可见谢晦样貌出众。

    不知道这段日子他经历了什么,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大山的影子,只留下清和冷。他看上去越发有人味儿, 已经完全是后世“谢太傅”的模样。

    零零九在姜莞脑海中疯狂尖叫:“谢晦!是谢晦!”它兴奋极了,似乎很高兴在这里看到谢晦。

    事发突然。

    姜莞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只能感叹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下意识便躲在姜琰胸膛。

    她死遁时遁得十分痛快,后来剧情也根本没按原文走, 她刻意派人在书中“一饭之恩”与“送伞”的两个时间蹲守, 并没有发现相里怀瑾和谢晦的影子。至此她便放下心来,二人大约不会再在京城出现,因为动机已经不存在。

    她想就算要见相里怀瑾, 也大约是在祁晋两国交锋时, 而现在还早, 她从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 根本不去想如果的事。

    而对于谢晦,他已经不会再效忠祁国,姜莞都觉得这辈子再不可能与之相见。

    真是造化弄人。

    姜莞在姜琰胸前斟酌词语,语气怅然:“有些过节。”

    姜琰在她头顶上“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目光一直落在谢晦身上。

    他本就是个攻击性极强的人,这样大大喇喇地望着谢晦, 谢晦不察觉才不正常。

    谢晦半转过脸, 与之对视,眼神平静如水。

    姜琰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牙。

    谢晦礼貌性地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方才那个焦急四望的人仿佛不是他, 他好像从未想在人群中寻找过什么。

    姜琰扯姜莞帽子上的轻纱,漫不经心:“人走了。”

    姜莞这才脱身站直,将帷帽扶正。

    “什么过节?我为你杀了他啊。”姜琰语气古怪,手中握着刚才摊贩那里买来彩绳。

    “那就拜托你了。”姜莞语气诚恳。

    虽然谢晦并不是害她的人,但只有男主可以杀男主。姜琰主动招惹谢晦,谢晦想来也不会堕了男主的威风,二者最好你来我往,让她坐收渔翁之利。

    零零九还在叹息:“终于又看到谢晦了,你怎么不去和他见面。”看样子它已经全然忘记姜莞是怎么和谢晦分开的,只记得他是男主了。

    姜莞语气忧郁:“我怕我见了他将他给吓死。”

    零零九这才想起来死遁这回事,顿时觉得还好姜莞刚刚躲得快,不然得多尴尬啊。

    谢晦甚至因为她的死杀了谢明月,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事情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怎么办啊?”零零九再没了故人重逢的喜悦,干巴巴问。

    “回去先派人查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姜莞在如此让人无言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思考能力。

    她颇乐观:“这局面也还好,他又没看到我,总归相里怀瑾不在这里,没有让三个人同时撞见我。”

    这种可能性零零九想都不敢想,只是产生类似于这种的模糊想法都已经让它生出莫大的尴尬感。

    “从没见你躲过哪个,他谁啊?”姜琰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不爽,烦躁地问出来。

    哪怕她同意他杀了那人他也不爽。

    “他叫谢晦。”姜莞很快接受撞见谢晦这一事实。

    姜琰若有所思:“女儿,你知道如今晋国的太傅姓甚名谁么?”他虽然已经不管祁国,但不知从哪得来的灵通消息,对别国的家长里短了如指掌。

    姜莞头疼:“你该不会要说是他吧?”

    姜琰安慰她:“许是同名同姓。”

    零零九终于听明白,不可思议地道:“谢晦如今成了相里怀瑾的人?”

    姜莞安慰它:“许是同名同姓。”

    零零九:“怎么还会有第二个谢晦轻而易举地成为谢太傅啊!”

    它有些崩溃:“姜莞,乱了,剧情彻底乱套了,谢晦跑去辅佐相里怀瑾了!”

    姜莞感叹:“他倒是学得很好,祁国与他道不同,他便跑去晋国施展自己的抱负,也是十分聪明。”

    零零九:“现在是你夸他的时候吗?所有剧情都乱掉了……”

    姜莞问:“剧情乱掉有什么大问题么?”

    “倒是没有,只要没有其它位面的人在这里,世界就不会崩塌。”只是一切都不受控制的发展,让它心中很没有底,不知道世界要朝哪个方向发展。

    “儿孙自有儿孙福,世界发展成什么样,并不是几个人就能左右的。”姜莞不紧不慢道,“你看我,哪怕撞见谢晦不也是不慌不忙么?”

    我看你是要彻底摆烂,零零九心想。

    “啧。”姜莞想到什么忽然啧了一声。

    零零九:“怎么了?”

    “谢晦如今和相里怀瑾相熟,他们只要稍微一对就知道无论是骗相里怀瑾的还是骗谢晦的那个人都是我。”姜莞感慨万千。

    零零九听她说到这里头皮都麻了,有气无力:“他们总不会是找你报仇来的吧?”

    “应当不是,再说了我与他们有什么仇!”姜莞理直气壮起来。

    “你骗了他们!”

    “骗一下就和我计较,那也太小心眼啦!”姜莞倒打一耙。

    姜琰不知道她脑内情形,看她站在那里发呆,扯扯她帷帽上的轻纱:“还要去玩么?”

    “没兴致了。”姜莞实话实说,从不委屈自己。

    “那就回去。”姜琰也没硬缠着她玩,“晋国太傅出现在京城为了什么,我也很好奇。”

    姜琰上下打量姜莞一眼:“该不会是来找你寻仇的吧。”

    姜莞皱眉:“怎么可能!我和他只不过有些小过节,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姜琰点点头,想法转变很快:“我看他姿容尚可,想来能成为晋国太傅他也是有那么些本事在身上,既如此,不若将他捆来给你做面首吧。你不是一直想养许多面首么?”

    姜莞想到谢晦的冰块脸,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那人摆着放还行,真和他在一起会闷死的。”

    她的过来人之言气得姜琰眉头乱跳:“你和他在一起过?”

    “没有,只是一起,不是在一起。”姜莞纠正他。

    姜琰牙都要咬碎了。

    ……

    另一边谢晦回到客栈之中,脑海中是京城中风土人情。这里的人们已经被琼浆玉液冲昏了头,骨头也被泡酥了,一旦晋国大军进发,祁国疆土哪挡得住晋军铁蹄。

    若不是晋国平定时间还太短,晋军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

    他负手而立站在桌前垂眸看着桌上舆图,已然在心中勾勒起路线。晋军入祁的路线。

    他一心二用,实际上忙正事只是他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的手段。

    在长街上他分明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不会来自于别人的目光。但他又是当年亲眼看着她被殓入棺中,大约是他站在祁国的土地上想起故人。

    房门被敲响。

    “郎君,主子叫您过去一叙。”

    谢晦将舆图卷起:“我知道了。”他说罢推开门,只见门前站着个看上去鬼机灵的小厮正等着他。

    “大……郎君,祁国街上好热闹啊。”小厮一边带路一边和他说话,嘴上还有刚刚吃东西没擦干净的芝麻。

    “今日是乞巧节,所以热闹。”谢晦为他解释。

    “这里的东西也好吃。”二人说着走到长廊尽头,小厮一下子收起谈天说笑的随性,对门内恭敬道,“主子,郎君来了。”

    “进。”门内传出一道平静声音。

    房中不止有一人,祁国一行十余人皆在房中。

    小厮站在门外望风,谢晦举步入内。

    见人齐,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的相里怀瑾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将窗合上,对众人露出个温和的笑:“走遍祁国,诸位感觉如何?”

    “祁人已经废了!”说话之人说完才想起谢晦也是祁人,飞快地看他一眼,露出个讨好的笑容,“看这街上歌舞升平,实际上祁国已经摇摇欲坠,百姓们还对此一无所知。”

    “我大军若攻,他们怕不是一合之敌!”

    “祁国亡国只看时间长短,哪怕我大晋不出手,祁国国内起事不断,终有一日会改朝换代。”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观点各异但都有一点相同。

    祁国要完。

    “若要攻祁,何时为最佳时机?”相里怀瑾平和地抛出问题,如今他已经是一名熟练的上位者,精通利用属下的智慧解决问题。

    房中再度热闹起来,有说宜早不宜迟的,有说还需要静候时机,等祁国再乱一些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相里怀瑾含笑望向谢晦:“太傅以为如何?”

    “等。”谢晦被提问,素来冷淡的眸中波光一动,旋即再度归于冷寂,“两国交战不是小仗,短也要数月,长更不知道要打到何时。晋国初定,便要立刻派兵打大仗,若有人趁机在国内作乱,我们反而自顾不暇。且攻城容易守城难,祁国再弱,终究有底蕴摆着。要想一鼓作气拿下,我只能说如今还不是时候。不若等祁国内战,待他们内战消耗许多,晋坐收渔翁之利。”

    众人将他的话掰碎了听,皆不由微微点头。

    相里怀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最后决定下达前,没有任何人能猜透他的想法。他微微笑着:“祁国可还好玩么?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这便代表他已经心有丘壑,结束上一个话题了。

    臣子们会意,放松下来,说起所见所闻。

    “要说这祁国亡国也不亏啊,如今祁国皇室只剩下两人,我在街上听,无论是他们的皇上姜琰,还是那位郡主,真是个顶个的荒唐。”

    168.  第 168 章   骗子

    无论是相里怀瑾还是谢晦, 皆多多少少听说过那位郡主的事情。

    人们在谈到姜莞时皆用郡主称呼,他们知道祁国有一位风流荒唐的郡主,堪称姜琰第二, 却不知那就是姜莞。他们不知道祁国皇室人口凋敝至此,只有那么一个郡主。

    晋国诸人说到八卦就来劲了。

    “据说那位郡主长得是真好看,可惜咱们不能在祁国多留,是没眼福欣赏了。改日……”说话那人尊敬地看了眼相里怀瑾,“改日晋军攻占祁国, 四海统一, 咱们就自然能知道那位郡主的模样了。”

    相里怀瑾含笑不语,在臣子们闲聊时他从不插嘴,作侧耳倾听状, 绝不表现出任何倾向。

    谢晦更是冷淡, 一言不发。他向来不爱说闲话, 人们也习惯了。

    “真是可惜。”人们感到惋惜, “不过祁国有这两兄妹,何愁不亡。”

    “是啊,一个叫姜琰,一个叫姜莞……”

    这人一句话未说完,就突然感到莫大压力。

    皇上与谢太傅齐齐看向他, 一并问:“什么姜莞?”二人说罢同时看对方一眼,目光中皆是讶然, 很意外对方也对这个名字敏感。

    “姜莞, 姜莞就是祁国的那位郡主啊。”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他们一路上谈过不少关于那位郡主的事,怎么今日反应如此剧烈。

    相里怀瑾脸上笑意全无,全然不是众人熟悉的那个温和皇上。他缓缓开口:“她叫姜莞?”

    谢晦悄悄攥起手指, 等待答案。

    “是叫姜莞。”

    问话的两人一起沉默不语,房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晋国人不傻,想也知道如今的怪异氛围与那位郡主有关。他们想不通的是这郡主为什么能让二人齐齐失态,这中间又有什么龃龉?

    这可是皇上与谢太傅啊!

    他们要好奇死了。

    “且先退下吧。”相里怀瑾失态不过一瞬,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众人心中痒痒,却又不敢向相里怀瑾问明缘由,只好按下疑惑向房外退去,同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祁国郡主更加感到好奇。

    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过去祁国人常说祁国的少年郎一颗心系在她身上他们还不太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太傅留下。”相里怀瑾补充了这么一句。

    谢晦也有话想问他,顺从留下,随手将房门掩上。

    众臣站在门外讪讪地瞧了眼被毫不留情掩上的客房门,总觉得这个祁国是没那么容易能离开了。

    相里怀瑾在谢晦面前便敛起笑意,不必做作。

    谢晦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亲眼看着谢晦一点点成长起来,并力排众议让一个祁人成为晋国最年轻的太傅。

    他和谢晦要说多有交情,倒也没有。

    只是共患难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即谢晦的思想时常让他感到亲切熟悉,所以他对谢晦有想特别的。

    “你认识姜莞?”相里怀瑾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如果他们口中说的郡主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姜莞的话。

    谢晦比他好不到哪去,默默点头。

    “我无意窥探你的过往,但事关重大,我需要向你确认些事情。”相里怀瑾都很佩服自己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款款而谈。

    他应该立刻前往祁国皇宫找到她一问究竟。

    谢晦点头,即便相里怀瑾不问,他也要问的。

    “她很漂亮。”

    “脾气差。”

    “十分娇气。”

    相里怀瑾每说一个词,谢晦便煞有同感地点点头。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姜莞,就是她没错。

    “你此次来祁国祭拜的是她?”相里怀瑾推己及人,“身边的灵牌也是她的?”

    她能死在他眼前,难保不会死在谢晦眼前。

    谢晦愣了一霎,“嗯”了一声。

    相里怀瑾深吸口气,转身到窗前将窗户打开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同时也是暂时回避一下谢晦。

    谢晦僵硬地坐在原处,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表情合适。

    他们都知道彼此有一段伤痛往事,并都十分贴心地不在对方面前提及此事,生怕揭破对方伤口让人难堪。

    但没想到大家心上是同一道伤口。

    伤口还是假的。

    祁国除了皇姓姜以外再无第二个姜家,更何况她是皇室中人,他们两个都知道的。

    相里怀瑾心情起起落落,最后面无表情下定决心。

    他转过身来靠窗看向谢晦,见他微微张大的眼中有着淡淡茫然,心中稍微平衡。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相里怀瑾问。

    谢晦据实以告。

    相里怀瑾矜持地笑笑:“我认识她要认识得比你早些。”

    姜莞纵身一跃的场景他至今还历历在目,这是他近两年来一直无法解开的心结,每每入梦便是这一段循环往复。

    他自己无法放过自己,却没想到她早已脱身逍遥。

    谢晦听见相里怀瑾如此道,十分微妙地问:“她也是在你面前死过一次么?”

    这话问得堪称意味深长,相里怀瑾看着谢晦那张一如既往古井无波的脸,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太傅一定不是在意有所指她弃他而去选择了他这种事吧。

    相里怀瑾不情不愿地颔首承认,与谢晦没什么好说。

    事实上他的确想知道更多,想知道她与谢晦间诸事,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死上一遭。

    而这一切问谢晦的话并不见得他全然知晓,他需要去问一个知道一切的人。

    相里怀瑾已经许久不曾冲动过,她的名字就像是某种咒语,激发了他体内某种残存的“狗性”,让他忍不住要去以身犯险。

    谢晦大约也需要缓和心情,起身沉重开口:“若无旁事,臣先行告退。”

    他想自己果然没有感觉错,在街上那道目光想来就是她的。只是不知她为何避而不见,她定然看见他了的。

    相里怀瑾正想将他支开,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且下去吧。”

    谢晦告退。

    相里怀瑾直接同守在门前的护卫叮嘱自己要在房中静养,莫要让人入内打扰,有事明日再议,就束起头发换了夜行衣打窗口一跃而出。

    他在夜色中穿行,隐隐约约想起带着姜莞飞来飞去的日子。

    骗子。

    ……

    姜莞沐浴完毕,穿着一袭白色小衣在榻上由八珍往她脸上涂花膏。她白瓷样的脸上一下子成了玫粉色,与莹白如玉的脖子成了鲜明对比。如瀑般的乌发垂落在她腰际,因她身上色块颜色少,愈显得她像清清淡淡的水墨画。

    八珍为她涂好花膏才忍不住吐槽:“方才我拿东西的时候出了宫殿,就看到皇上他提着弓带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不知道往哪里去。不知道哪家这么倒霉惹上他,今夜要完蛋了。”

    姜莞心说她还真知道是哪家如此倒霉,男主之间的事就让男主去解决吧。

    她打了个哈欠,脑海中的零零九却道:“他去抓谢晦了!”

    “不一定。”姜莞一本正经,“或许是杀呢?”

    零零九:“……那谢晦就要被他杀死了。”

    “真遗憾。”姜莞的语气中听不出有多少遗憾,倒是挺幸灾乐祸。

    “他是晋国的太傅,若是被姜琰杀死了,相里怀瑾一定会为他报仇的,对不对?”她语气中罕见地没有多欢快。

    零零九以为她是良心发现,为谢晦将要遭遇的一切感到愧疚或同情。

    “外面有知了叫。”姜莞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零零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要顾及着脸上的花膏不掉下来,因而躺得极其板正,并不能肆无忌惮地来回翻身。她也懒得看书,躺着看书对眼睛并不好。自然,就算不影响眼睛,姜莞也不会看书的。

    姜琰向来纵着她,怕她不得安眠,日日要宫人上树为她抓干净所有知了。

    今夜又有知了叫,是有外人带来了新的知了。

    八珍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房中,姜莞拉拉衣裳缓缓坐起,不知道如今发生的是她心中第几种猜想。

    零零九后知后觉:“姜莞,好像有人来了。”

    姜莞:“你终于发现了。”

    “怎么办啊?”它问。

    几乎在她坐正的那一刻,她感到榻后站了个人,那人一下子捂住她的嘴,还留有余地,没打算将她捂死。

    她一下子知道这是谁。

    是她想法中最倒霉的那一种猜想,相里怀瑾。

    姜莞在相里怀瑾掌心轻轻叹一口气,认命地由他捂着嘴,一动不动。

    相里怀瑾被她的不抵抗弄得无所适从,一腔情绪无从宣泄,甚至不知道开口第一个字要说什么好。

    她骗他她死了,而他现在甚至无法狠下心对她凶神恶煞地吓她一吓。

    大约是做狗做惯了,他想。

    姜莞轻轻一推,就将他掩在她嘴上的手推开,坐着转了半圈看向相里怀瑾,忍不住噗嗤一笑。

    只见他依旧是黑黑沉沉的一双眼,鼻梁挺拔,不过下半张脸被蒙面巾覆着,但还是那个人没有错。

    相里怀瑾被她笑得脸上一热,带了三分恼意以及七分说不出的情绪叫她:“莞莞。”

    他叫了这么一声后终于神清气爽,万千情绪都包含在这两个字中。他并没指望姜莞能懂些什么,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你怎么来了?是来刺杀我的么?”姜莞歪过头问。

    他刚刚潜入殿中毫不纠结地弃刀用手,就是不想用刀指着她,没成想她是这么想他的。

    实在没良心。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你是要继续做我的狗么?”姜莞一下子笑容更盛,好像很期待他是来做这个的。

    169.  第 169 章   不要她做人质

    零零九看着眼前场景, 忍不住做了个吞咽口水的动作。尽管它只是个系统,并不会分泌出口水。

    相里怀瑾听着她的话不由笑笑,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他现在是晋国新君, 又怎么会愿意做她的狗?

    只是她的脸虽然被花膏所覆盖,他依旧能看到她唇角勾起的一个大大的笑弧。他想她很期待他做回她的狗,这分明是极不尊重他的想法,却诡异地让他感到愉悦。

    她想要他。

    想要他做她的狗也是想要。

    “不。”相里怀瑾还记得自己此次前来为的什么,“我有话要问你。”

    零零九一惊:“来了!”

    “问什么啊?”姜莞看上去一无所知, 望着他的眼神坦荡极了。

    “为什么骗我?”相里怀瑾说到正事语气正经, 深深地望进姜莞眼中,在这一刻是晋国的王。

    “你说话就说话,凶什么凶!”姜莞愤愤望向他, 抬手撕下脸上结成膜的花膏, 朝天素面完全绽露在相里怀瑾眼前。

    相里怀瑾一颗心一下子跳得好快, 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温柔:“我没凶你, 我只是在问你。”

    姜莞假哭:“过去你从不肯对我说一句重话,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到哪儿去了,现在动辄对我好凶,你不是我的小瑾了!”

    “……我错了。”相里怀瑾明知道她是故意为之,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他见到她就像狗见到了主人, 哪条狗能忍住对自己主人示好?

    零零九瞠目结舌地看姜莞胡搅蛮缠,相里怀瑾百般包容。

    拜托, 她明明又在骗人, 好歹等她掉一滴眼泪再哄呢?

    姜莞抿去唇角笑意,故作勉强:“那你又为什么说我骗你?”

    相里怀瑾自始至终一直专注地望着她,神情微顿:“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他这话说得平静,隐去背后无数难捱日夜。

    “我没有死啊。”姜莞没心没肺, “是你自己以为我死了,薛管事让你留下你还跑了,这也能算是我骗你么?”

    相里怀瑾无奈:“我眼睁睁看着你从山上跳下,只觉得在那种境况下你全然不可能活下来。后来我去山下寻你,只找到你的血衣和零碎骨头。我以为你死了,还将这些埋入土中给你做了个坟。”

    他没说他现在还贴身带着那骨灰,实在太蠢,也不知道是谁的骨头。看姜莞如今四肢健全,显然不会是她的。

    零零九听得唏嘘,十分同情相里怀瑾被这么骗。

    但姜莞显然没有任何同情心,甚至倒打一耙:“你还咒我!是你自己跑掉自己以为我死了,现在还回来说我是骗子,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好冤枉。”

    相里怀瑾又道:“我错了。”

    零零九对她胡搅蛮缠的本事刮目相看,明明就是她骗人在先,如今倒成了她有理。

    姜莞得意地望着相里怀瑾,眉飞色舞:“就是你错了!”

    “是我错了。”相里怀瑾不是不知道事情蹊跷,也不是不知道一切若无准备怎会从断崖上一跃而下依旧平安无事,但她说他错了,就是他错了。他并不想追究许多。

    因为相比于被欺骗的愤怒,他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没什么比知道她还活着更好的事了。

    他也不想帮谢晦问姜莞为什么要再死一次的话,谢晦有疑问,就该自己问。

    姜莞微微一笑,带着好奇问:“这些日子你去做什么了?”

    相里怀瑾被她问到,颇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道:“我去将家务事处理了一番,如今是晋国的皇上。”

    姜莞露出抹惊讶:“你果然不是狗么?”她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沮丧。

    零零九大惊失色:“可重点难道不应该是他如今成了晋国的王么?”

    “我怎么会是狗!”相里怀瑾更加惊讶,他那时候虽然脑子坏掉了,但从外表看也是人而不是狗吧!

    “我以为你是某种稀有动物,人头狗脑之类的。”姜莞胡说八道,“我还很开心有一条很能干的漂亮狗狗,原来你不是狗啊。”在得知他不是狗后她看上去一下子兴致缺缺,甚至不大想和他说话了。

    相里怀瑾又想笑又无奈。

    姜莞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是晋国国君,讶异地看着他问:“那你认识谢晦么?”

    “认识,他如今是我的太傅。”相里怀瑾虽不爽她提及谢晦,却依旧很有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

    做狗使然,他对她十分有耐心。

    “那糟糕了。”姜莞语气难测,“今日我在街上看到了谢晦,姜琰恰巧也在,他见我一直瞧着谢晦就问我那是谁,说要将他帮来给我做面首。我也不知道谢晦如今是你的太傅,就告诉了姜琰他的姓名。”

    相里怀瑾越听她说,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姜琰要为你找面首?”相里怀瑾皱眉问。

    零零九瞠目结舌:“这是重点吗!”

    姜莞乖巧点头:“没错,他要将大祁所有的俊秀郎君都招来给我做面首。”

    她说罢一顿,上下打量一番相里怀瑾,露出些遗憾神色:“可惜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像每一个男人那样,哪怕是相里怀瑾,被姜莞说到“不行”时也显得异常激动。

    “因为你是晋国人啊。”姜莞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激动。

    她还记得自己前面的话尚未讲完:“我不知道谢晦的身份,但姜琰是知道的,他将我送回宫后就带着人马出去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当是去捉你的人了。”

    相里怀瑾看看她一本正经为他分析的模样,低声道:“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姜莞觉得他好笨,竟然不懂用她做人质去拿捏姜琰的道理,未免太光明磊落。她好心提醒:“你若要去救人,可以用我做人质与姜琰交换。姜琰很疼我,你用我同他换,他什么都肯换的。”

    她倒不是要自己陷入险境,只是相里怀瑾真将她当作人质带去的话姜琰一定会发疯的。届时二人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她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谁知相里怀瑾听了她这话反倒面色沉沉,一言不发。他什么也不说,整个人却在宣告一件事。

    他生气了。

    “谢晦就值得你为他以身犯险去救么?”相里怀瑾沉声问道,心中酸楚,“姜琰又对你有多好,你便如此相信自己一定能拿捏得住他么?他不肯救你可怎么办?”

    姜莞在脑海中问零零九:“他发的哪门子疯?”

    零零九有些明白,但不是太明白:“酸酸的。”

    未等到姜莞回答,相里怀瑾就冷静下来,只说:“我不会用你做人质,有空回来看你。”他再深深看她一眼,便开窗跳出离去。

    姜莞目的未达成,在脑海中冷笑:“谁稀罕他看,最好一起被姜琰抓起来折磨!”

    零零九吓得不敢接话。

    ……

    莫说这里是祁国国土,这里是京城。在京城,姜琰怎么也不能让人给跑了。

    他一骑当先,带着大批禁卫军从宫中鱼贯而出。长街尚沉浸在节日气氛之中,被这肃杀一洗顿时氛围全无。

    人人俯首帖耳跪倒在地,不敢直视最前方马上的皇上。

    他们虽不敢直视天颜,却心知肚明那是谁。

    在整座京城敢如此嚣张的,除了姜琰不会再有别人。

    直到人马离开,人们才敢稍稍抬起头看看已经忘不见的背影,在心中唏嘘感叹。

    不知道是谁今夜如此倒霉,这么晚了还要被皇上盯上。

    谢晦等人下榻的客栈四面被禁卫军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但凡有人从中出来,必会落入禁卫军手里。

    楼下震天响的脚步声惊动客栈诸人,人们开窗向外望去,只见十里长街人山人海,就连房顶上也满是弓兵,让人插翅难逃。

    楼前的高头大马上散漫坐着单手持弓的妖异男子。

    “这是……”晋国臣子们虽未见过他,这时候却对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谢晦一眼便想起这就是他在街上见过的那个古怪男人,心中微沉,大约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让他们的行踪暴露。

    是他太不小心,没想到在祁国京城还有能认出他之人。

    姜琰显然也看见了他,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冲他招手。

    “太傅,咱们怕是难跑。”

    “是啊,我向外一看只见天罗地网,便是长出翅膀,也定然难逃。房上还有弓兵,飞出去必会为弓箭所伤。”

    “皇上不见了!”

    ……

    众人一顿,看向说话那人,是皇上门前的小守卫。

    “我以为皇上睡得沉,就推门叫他,结果发现他根本不在房中,房里被褥也没用过的痕迹。”

    谢晦眉头一跳,几乎知道相里怀瑾往哪里去了。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破空之声传来。

    他不由分说将窗边人挤开,一把拉上窗户。下一刻羽箭箭头带着火苗,死死钉入窗棂。火木反应,只听轰的一声,火势在窗上蔓延开来。

    晋人大惊失色,吓得脸泛白。

    若是方才太傅反应不及时,这带着火的箭就要飞入他们房中,将房内点燃。

    楼内外各处传出尖叫声来。

    “疯子。”人人变色,骂出口来。

    祁国皇帝便毫不顾忌那些住在客栈中的祁国子民么?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平民百姓的性命么?

    答案是肯定的。

    姜琰再度搭弓、射箭,视子民如猪羊。他满不在乎,只想将客栈中藏着的猎物逼出。至于旁人,是死是活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干系。

    一箭又一箭,带着火星钉入木楼之中,整座木楼浸入火海。

    而作恶的皇上眼中甚至带着愉悦笑意。

    170.  第 170 章   你是愿意做晋国的太傅……

    “我先下去, 你们在客栈中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和祁人混在一处,不要暴露。”谢晦对一众晋人道。

    晋人们大惊:“太傅!你若出去, 必会被捉!”

    谢晦神色自若地为他们解释:“姜琰此次就是奔我而来,只要我出去,大家就能少受些罪。好在每次住客栈我们都是分开登记,姜琰若不细查,你们不必出头, 想法子救我便是。”

    众人依旧不愿放他去犯险:“万万不可。”

    说话之际姜琰又是一箭钉入窗上, 整座客栈陷入熊熊火海,里里外外都是沸腾的尖叫。

    客栈晃了一晃,俨然不大牢固, 房上落下黑色碎屑, 火光将人面照得通红。

    谢晦神情骤然变冷:“皇上不知去向, 你们还要守在这里等他归来, 这是命令。”

    “是。”臣下们听到“命令”二字神情一肃,不敢再出言阻止。

    “晋与祁尚未开战,若姜琰做了什么,那是他之过。”谢晦此时还有余裕思考良多,“你们可借机开战, 理由正当。”

    晋人们眼一红,知他是在为最坏的可能性做交代, 暗中咬牙切齿, 恨透了姜琰。

    “不必自责,是我思虑不周。”谢晦宽慰众人。

    客栈外姜琰身旁肃立的禁卫军们看着他嬉皮笑脸地往高楼之上射出带火箭矢,一个个不由自主手脚冰凉。

    人群如开了闸的洪水般从客栈中跑出,被守在门外的禁卫军们通通捉住。

    姜琰扫一眼人群, 微微抬眉,又向手下示意要箭。

    禁卫军统领看着他张狂模样,脑中一片空白。他用羽箭蘸了火把,将熊熊燃烧的箭恭敬呈上,忍不住多嘴:“皇上,再这样下去,楼要塌了。”

    他说罢自知失言,满身冷汗地跪倒在姜琰马下。

    姜琰顺手接箭搭在弓上,在微醺的夏夜晚风中他低笑起来:“塌了,然后呢?”满不在乎的样子。

    然后呢?

    众人听见他这么问不由去想然后,却发现这能有什么然后,然后不就是楼塌了么。

    百姓们瑟瑟发抖,可是谁在乎呢。

    当他又要射出一箭时,搭在弓弦上的手指蓦然放松。他突然改换瞄准方向,箭尖直指客栈大门。

    人群尖叫声中,客栈中走出来个身量修长的清逸男人。

    他眉心拢起,眼睫低垂,显然对姜琰的所作所为极不赞成。

    炎炎夏日,又有烈焰交映,明明是极热之中却因为他的出现叫人生出些冰凉的爽快。他如苍山覆雪般清寒,让人观之只能想到“冷寂”一词。

    姜琰借着火光与月光看他,却没有什么欣赏美的眼睛。

    他觉得这人太冷,配给姜莞很不合宜。

    姜莞需要人宠着哄着,这算什么?冷着一张脸是要姜莞去哄他么?

    他处处是成见,怎么看谢晦都不顺眼,手指一松。

    带火箭矢向谢晦飞去,引得人声喧哗。百姓们纷纷捂上眼,几乎已经遇见到这个少年人的死状。

    火箭矢却并未向着谢晦的要害去,带着火擦过他的鬓角,火焰燎过他的鬓发还有耳侧的皮肉,他倒是一直一副神情,脚步顿也未顿地向姜琰走去。

    姜琰未吓到他,还算认可地点点头,勉强算谢晦有那么些胆识,这一点堪堪配得上他爱女。

    “捆起来。”他挥挥手,打了个哈欠,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要箭。

    但人们依旧不敢对此掉以轻心。

    禁卫军们忙上前将谢晦五花大绑起来,送到姜琰跟前。

    姜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晦,不情不愿地承认地还算有那么一点气度,冲之露出尖牙恶劣一笑:“带走!”这当然是对禁卫军所说。

    他调转马头,人群自发让出一条路来,供他打马而过。

    每个人在此时都展示出惊人的服从性,只想将这尊杀神尽快送走。

    “其余人等也给我揪出来,一个也不要放过。”姜琰怪腔怪调,特意在谢晦面前如此说。

    实际上他对其他晋国人完全没有兴趣,也没有什么国仇家恨。

    因为他实在是个很一视同仁的人,只要是人类,他就觉得大家一样烂,不分什么祁人晋人,能一起死了最好。

    谢晦听了心头微沉,面上却滴水不漏,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姜琰看他无甚表情,没多大滋味儿地咂咂嘴,觉得这是个无趣的人。和他在一起,姜莞大约会闷死。

    他莫名其妙地轻哼一声,打马而行。

    看样子还真是为了抓谢晦而来。

    这时候正是人该熟睡的时辰,客栈中人毫无预兆地醒来便身处火海,向外跑则被禁卫军捉住,好生冤枉。

    只能说姜琰真是疯子、暴君!

    谢晦被禁卫军们推搡着前行,掩去眼底神色。

    离姜莞更近一步实在殊为不易。

    姜琰纵马而归,问过宫人,得知姜莞已然睡下,心中满意。女儿果然没心没肺,很快就将旧相识忘记了!

    他这下看谢晦也不是那么不顺眼,怪可怜其,下令将人带到自己宫中来。

    谢晦双膝触地,一言不发。他跟世上大多数人都没什么好说的,跟姜琰更没什么好说。尤其是姜琰总用一种看后辈的古怪目光看他,让他愈发无言。

    姜琰绕着谢晦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在榻上一坐,看着他问:“你认识我女……妹妹?”

    谢晦反应了一下他说的妹妹是谁,沉声问:“姜莞?”

    他脱口而出姜莞这个名字,记忆一下子陷入细细密密的风雪中,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雪山,是她最后了无生气地被护卫抱在怀中。

    “还能有谁?”姜琰不由冷笑反问,心中对谢晦的观感不断下降。连姜莞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做旧相识的?

    谢晦被他讥诮的话语唤回神思,罕见地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弧在唇边:“还好。”

    还好她没死。

    他并不能体会到什么感情,这一刻却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喜。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欢喜,但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上牵动。

    姜琰看不惯他笑,抓起茶杯砸向他:“不许笑。”还管人笑不笑,实在管得很宽。

    谢晦额上本就有块明显的伤痕,经他这么毫不留情地一砸,早已愈合的旧伤红肿起来,再度发疼。

    他对疼痛也没有多大感受,倒是收起脸上笑意。他向来不爱笑,只是知道姜莞还活着才愿意笑。

    姜琰姑且算他识趣,问他:“怎么认识的?”

    谢晦并不想说,便闭嘴。

    姜琰本来要动手折磨他,忽然转性:“我与姜莞是兄妹,你猜我杀了你她会不会为你同我生气?”

    零零九若在这里定然要说:“非但不会,她还很开心你能落入她的圈套,并立刻想办法派人通知相里怀瑾此事。”

    谢晦束手就擒是为了见姜莞,并不是过来送死。

    他冷静开口:“我的身份你清楚。”

    “谁在乎呢?”姜琰对他满怀恶意一笑,两颗尖牙像某种动物的利齿,随时能将人的喉咙咬断。

    “请便。”他来此本就做好最坏打算,此时见姜琰根本不是计较利弊之人,便懒得多费口舌。

    姜琰沉着脸看他良久,突然一笑:“你想得美。”

    谢晦想不通他又在发什么神经,缄默无言。

    “死人向来是最难打败的,你想在姜莞心中留个磨灭不了的印记,想得美。”姜琰的脑回路异于常人,让人捉摸不透。

    谢晦看姜琰表演,决定啥也不说。他什么也不说姜琰尚能如此兴致勃勃,他若多说两句姜琰指不定要如何兴奋。

    最重要的还是他对姜琰没话说。

    “晋国太傅。”姜琰念道,“你辞官吧。”

    谢晦充耳不闻。

    “太傅再好及我女……妹妹的万分之一么?”姜琰是觉得远远不如的,一双眼紧盯着谢晦的脸,要看他反应。

    谢晦果然抬起头来,困惑地看向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做太傅和姜莞又有什么关系?

    姜莞若知道他如今在晋国尝试用她的想法为女子正名,想来会开心的。他想亲口告诉他这些,等她做出一个评价。

    姜琰领略到他的不解,嘻嘻一笑:“你是愿意做晋国的太傅?还是愿意做姜莞的面首?”

    谢晦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难得露出失措的尴尬。

    他从没想过给姜莞做面首。此番被抓,他一直以为是身份暴露,姜琰看他是晋国太傅才要抓他,同时想要借他拿捏晋国。

    但如今看来,是他思虑过度。

    姜琰抓他压根儿不是为了什么祁国晋国,是为了姜莞。

    事情起因完全不在谢晦的想象之中,是以谢晦难得陷入困境。他所有的应对之策都基于两国交锋,但显然姜琰从没考虑过什么大局。

    他过去的对策白想了,需要再想新的对策。

    然而此时此刻他很难静下心来。

    姜琰的声音宛如魔音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

    “ 你是愿意做晋国的太傅?还是愿意做姜莞的面首?”

    他真没想过做姜莞的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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