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普通工人的工资在三十块左右。许晴在停薪留职之前算是工厂里的小干部,但是工资也才四十多块而已。
五千块对于曾经的她来说,相当于十年的工资了。
只是转让一个遥控飞机的制造技术,就能白得五千块,在她看来只要不是傻子,任谁都不会拒绝的。
然而,听了她的报价,戴誉无论是面上还是心里,都没有任何波动。
他甚至没有接对方的话茬,而是温声道:“国家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去了经济特区,哪怕是生产鞋垫儿的都能发家。许同志,你们完全没有必要非得将目光放在遥控飞机这种项目上。”
“批量生产遥控飞机,与我自己纯手工组装的遥控飞机是两回事,对生产机器和工人的组装水平都有比较高的要求。既然是玩具厂,生产毛绒玩具和塑料玩具也是可以的,刚入门就生产遥控飞机,这个前期投入不低吧?”
正是原始资本的积累阶段,啥好做啥赚钱,就先做什么,这是大家的普遍认知。但是生产遥控飞机的技术成本和人工成本都太高了,真未必有卖鞋垫儿的赚钱。
许晴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她在南方呆了一年多,对于那边的行情也是清楚的。
对方说的没错,现在真是随便开个什么厂都能赚钱,尤其是服装厂食品厂门口的大货车就没有断流的时候。
她难道不知道弄个塑料玩具厂,生产点小孩子玩的塑料玩具也能赚钱吗?
但是,他们两口子也是没办法。
端谁的饭碗就得听谁的话。
他们能下定决心去南方发展,不是因为对国家大政方针的分析和把握,而是为了去那边投靠亲戚。
她也是在老雷从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下来后,才知道的,自家男人有个报了人口失踪的亲舅舅,其实是在早年间改名换姓去了港岛。如今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手下有一个外贸公司和三家电子厂,在小商圈里很有些地位。
这位舅舅对老雷这个快五十岁的亲外甥不错,但人家也有儿女。
所以,听说舅舅有在内地建厂的意向后,夫妻俩没去港岛,而是主动将这件事揽了过来。
这会儿内地刚刚改革开放,到底能改成啥样,谁也说不好。而且哪怕是经济特区,那生活条件也是无法跟港岛比的,所以他们夫妻揽下了这件事,舅舅家的儿女们并没有反对之声。
他们两口子对于经营电子厂没什么经验,所以在当地找了一家专做电子遥控汽车和遥控飞机的合资工厂,专注学习了小半年。
“我们这间玩具厂也是合资工厂,其他产品虽然赚钱,但是在出口创汇方面没有什么得算是七分真三分假了。
戴誉点点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买断的事情,你考虑一下吧,五千块可不是小数目,这可是小十年的工资呢!”许晴劝道。
“我现在领的是技术7级的工资。”
闻言,许晴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喝了两口咖啡,过了半分多钟了才冷不丁记起什么。
她以前也算是行政干部,对于工资制度还是很了解的。技术7级相当于行政13级,也就是说相当于处长副处长的工资,每个月有将近一百五十块。
五千块只是人家两年多不到三年的工资。
对方这是在告诉她,他瞧不上那五千块!
想明白了这些,许晴不禁有些咂舌,换位思考,五千块的诱惑确实不是很大。
“我对于你手上的遥控飞机技术是很有兴趣的,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许晴说出这句话时,还是很有底气的,毕竟他们还有老雷的舅舅做后盾。
戴誉笑了笑:“你也说了,我那款遥控飞机的信号强度和飞行高度要优于出口产品,你觉得它只值五千?”
“我再加两千。”
戴誉摇摇头,没再兜圈子:“买断价,一万五。”
“多少?!”
咖啡杯被放进盘子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让已经变温的咖啡险些漾出来。
戴誉笑眯眯地看向对面,没再重复。
许晴觉得,不是他想钱想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这会儿哪家要是出了万元户,是能上报纸的,可见这一万块有多实诚了。
对方居然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一万五?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不过,人家报了价以后还跟没事人似的给她出主意呢。
“其实,我是不建议你从我这里买技术转让权的,会做这种遥控飞机的人很多。你随便去哪个大学的物理系找个讲师或者大学生,都能帮你研制出来。就是要花点时间和科研经费。”
他又举例子说:“十多年前,北京的滑翔机厂,就生产过遥控飞机,性能也很不错,当时那是军用的。不过,这会儿大多都军民结合了,说不准他们乐意跟你合作呢。”
许晴没答话。
她卧底的那家玩具厂,生产遥控飞机所用的专利还是德国人的。难道那个滑翔机厂的技术还能比德国人的厉害?何况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儿的技术水平咋跟现在的比。
“你是不是有点前后矛盾?”许晴盯着他看,“前一句刚开了一万五的高价,后一句就劝我找其他人买技术。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诚心不想合作,你可以明说!”
戴誉问:“我是在哪里工作的,做什么工作的,你应该清楚吧?”
“嗯。”
“那不就得了!为了赚你这一万五,我得给厂里打好几份说明情况的报告,技术细节也得一一列出来,让厂里详细审核。最后厂里是否能批准个人交易,还是两说。”
“既然不能交易,你跟我报什么价?”许晴这个气啊,这不是浪费时间逗闷子么。
“先确定你能接受这个报价,我再去跟厂里谈。要是接受不了,我也就不用白费力气了。”
许晴:“……”
一万五不是小数目,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你稍等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戴誉看了一眼手表,说:“我再等你一刻钟。孩子还在家等着呢,我得赶紧回去。”
许晴走出咖啡厅,小跑着去了距离不远的电话局,给老雷打了电话。
不知夫妻俩是怎么商量的,反正是应承了戴誉的报价。
“我下个月就要回南方了,你得尽快!”
“好说好说。”戴誉答应得也格外痛快。
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也得上心呀,一万五呢!
不过,他也没马上就跑去找领导报备,过了四五天,准备好了充足的资料以后,他才找上了顶头上司谭总工。
谭总工明年就要退休了,原本以为把接力棒交给年轻人以后,退休前的这几年可以过一过喝茶看报的清闲日子。
然而二机厂突然被定为对外开放工厂,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这几年大家一直在摸索转型之路。
戴誉在谭总工手底下干了十几年,早就熟透了。最近几年对方的职位水涨船高,厂革委会被取消后,他在厂里挂着副厂长和副书记的头衔。不过,设计研究所的设计师们还是习惯叫他谭总。
将遥控飞机的设计图和说明材料递过去,戴誉一五一十地讲了与许晴见面的经过。
“我们原来是一个厂的,她又是女同志,我没好意思直接拒绝她。所以就跟她要了一万五,想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答应了!”
谭总工随意看了看,笑道:“这玩意儿的技术难度不大,但是国内研究它的人不多,那种遥控飞机,也只在华侨商店才有得卖。早知道这东西能值一万五,我也干这个了。”
“哈哈,技术难度肯定还是有的,毕竟人家可是说了,我这个技术比某个厂生产的获得了德国人专利授权的遥控飞机还好呢。”
谭总工轻哼一声:“谁能保证老外转让给他的就是最新技术?”
他们买回来的人家淘汰的技术还少吗?
戴誉颔首,又问:“咱们厂不是在转型,找其他项目嘛。您看这个有发展前景不?厂里要是需要我就留给咱们厂。”
谭总工摇摇头:“这种玩具飞机是靠电池蓄电的,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玩具,与我们厂的发展路线并不相符。飞机制造厂生产大巴车面包车没什么,但是生产玩具飞机不行。”
“那这个技术可以转让给他们厂不?”
“可以。不过这个遥控飞机虽然技术难度不高,但是你的身份敏感,不但你们之间要签合同,厂里还要对这件事做个详细的备案。”谭总工像是怕他不明白其中关键,解释道,“备案的流程确实麻烦一些,但这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不然你突然多出那么大一笔钱,容易落人口实。”
戴誉对此表示理解,也保证会积极配合走完报备流程。
谭总工以为戴誉的事已经说完了,就想挥手送客了,他还忙着呢。
却不料,对方又递给他一份图纸和报告。
“既然玩具飞机您看不上,那就看看这个吧。”
谭总工接过图纸看了看,只凭看图居然无法认出这设计的是什么,看样子也像是遥控飞机。
戴誉解释道:“这个不是玩具遥控飞机,而是一款小型无人机。总体重量在五公斤以下,既可以军用也可以民用,可以实现侦查、地质勘测和航拍等作用……”
“厂里要是需要,可以找人重新验算试验以后进行生产,虽然没有汽车的需求量高,但是怎么说也是个思路嘛。”
谭总工最近收到过不少投稿,倒也不觉惊讶,只说:“先放在我这吧,我抽个时间仔细看看。不过,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厂里可不会出上万块来购买这个技术转让费。”
“哈哈,要是厂里能投产,我免费送给厂里也行,算是给咱们厂的转型出一份力了。”
毕竟厂里对自己赚外快的事没有阻拦,他适当地回馈厂里也是应该的。
虽然还没确定他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但谭总工还是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戴誉即将因着一个遥控飞机的技术转让发一笔小财,心情着实不错。
而另一边的何婕,却没有他的好心情。
她的三个儿女,两个是大学生,第三个也即将在今年夏天参加高考。只要小闺女也顺利考上大学,她和老夏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
然而,从小到大没怎么让她操过多少心的小闺女夏雯,却在高考志愿这方面犯了犟。
如今已经恢复高考好几年了,省城的各个高中也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提高毕业班的升学率。
机械厂高中这两年的本科升学率很高,去年还得到了市教育局在全市大会上的单独表扬,所以今年就打算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这会儿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来月,学校给毕业班的学生开动员大会的时候,顺便让大家拟填了一下报考志愿。
原本只是个寻常操作,却不想就填出了问题。
每一届的学生里都有几个京大华大的好苗子,这一届也不例外,这些学生都是学校格外关照的小苗苗,全指着他们出成绩呢。
然而,当教导主任将几个重点好苗子的志愿表单独提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了问题。
各科老师们十分看好的,机械厂厂长家的小闺女夏雯,人家没填报京大,也没填报华大,甚至不是任何一所重点的综合性大学。
人家的三个志愿都填报了同一所学校,电影学院!
这还得了!
虽然夏厂长家的大女儿和大儿子,也没能子承父业吧,但人家最起码考了重点大学。
轮到小女儿这里,她明明成绩很好,却偏要填报电影学院。
电影学院在这会儿没啥名气,与一众综合性大学相比也没什么竞争力。
大家对于电影明星的态度多少还是会受到过去那些年的影响,普遍觉得那不是什么正经职业。
教导主任斟酌再三,还是觉得需要将此事通知学生家长,具体怎么填报志愿,由家长回家跟孩子商量去。
于是,何婕便被教导主任一个电话叫到学校去了。
她也没去找闺女核实,毕竟白纸黑字写着呢,字迹她也认识。
虽然惊讶,心里也隐隐不太能接受,但是他们两口子对于孩子们的职业规划向来不曾多加干预,任其自由发展。
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前两个孩子在填报志愿阶段,他们没怎么管过,所以,到了小闺女这里,即便有些出格,他们也没打算横加干涉。
“既然她打算填报电影学院,就由着她去吧。是好是歹自己带着。”何婕琢磨了半天,最终下定决心,跟教导主任交代道,“我还得回去上班,这就走了,别让孩子知道我来过。”
骑着自行车返回厂医院的一路上,她都在想小闺女的事。
这个闺女从小乖巧,还有点腼腆,虽然也跟着她学过拉手风琴,但是从没登台表演过。
她是万万没想到,雯雯居然会报考电影学院!让她站在镜头前拍电影,她能克服心里的羞怯嘛?
诊室里的另一个值班大夫,知道她被教导主任叫去厂高中了,见她回来,便羡慕地说:“你们算是熬出来了,今年把最小的这个送进大学去,儿子也马上就能大学毕业了。再有两年退了休,你就可以去北京住儿子家了。”
“嗐,住什么儿子家,他就算是毕业分配了工作,单位顶多能给他分一个单身宿舍。哪有我能住的地方?”她住了大半辈子的宽敞院子,才不会去筒子楼里挤着。
“那也比我强,我家还有两个刚念初中的呢,送完这个考试送那个,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是个头。”
这会儿诊室里没有患者,何婕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同事聊着。
快到午饭的时候,送走了最后一个患者,刚想拎着饭盒去食堂,却被护士站的小护士喊住了。
“何主任,有你的电话!听声音好像是省一院的韩主任。”
何婕心说今天找她的电话还挺多的,应了一声就快步前往护士站。
省一院外科的韩主任是她的同门师妹,也是自家婆婆的学生,算是在滨江的医疗系统里与她关系最密切的同行之一。两人时常互通个电话,年节的时候相互串个门什么的。
她以为对方这会儿来电,又是赶上午休时间与自己聊闲篇的。
然而,将耳朵贴近话筒后,对面老韩的声音却异常严肃。
“老何,你家大女婿叫什么来着,我没记错的话,是叫戴誉的吧?”
“对呀,叫戴誉。”
“具体是哪两个字?哪个戴,哪个誉?”韩主任严谨地与她确认。
何婕虽觉对方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但还是耐心地解释了。
韩主任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道:“老何,我跟你说个事,你不要激动,这会儿给你打电话就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何婕心里一突,以为她正巧撞上自家女婿什么不好的场面了,忙问:“怎么了?你快说吧!”
“昨天晚上,我们院的急诊接收了一位□□受伤的男患者,不过,情况不太好,所以今天把我叫过去看了看。我一瞟到患者的名字,心里就是一咯噔,从急诊室出来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何婕只觉腿有点软,用手撑着桌子,勉强向她确认:“真的是小戴吗?会不会是弄错了?”
韩主任长长地叹口气,“我也希望是我弄错了,不过我特意看了他的入院登记表和病例本。就是叫戴誉的,不会弄错。”
“那个男的长什么样?”何婕不死心地挣扎,“我大女婿长得可精神了!三十来岁,又高又俊的。”
“那应该就是他没错了,那个男的也是三十多岁的,看身形挺高大,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我仔细看了他的五官,确实挺英俊的。”
何婕心里最后那点侥幸也没了。
酝酿了半晌,才艰难地问:“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对以后的生活有没有影响?”
“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韩主任顿了顿,说出的话有些残忍,“可能会影响生育,甚至是影响夫妻生活。”
何婕没再说什么,问清楚病房号就挂断了电话。
她脑子嗡嗡的,小戴才三十来岁,咋就这样了呢?她闺女以后可怎么办呀?
小夫妻俩那么恩爱,还生了敏敏,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让露露跟他离婚吧?
闺女不是那样的人,就算小戴主动提出离婚,她也不会同意的。
可是,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她闺女还那么年轻,总不能后半辈子就守活寡了吧?
“何主任,怎么了?咋还不去吃午饭呢?”小护士经过她时嘻嘻哈哈地问。
何婕这会儿哪有心情吃饭,挥挥手将几个小护士打发了,就重新拿起了话筒。
万一是重名呢?
她带着一丝侥幸,拨通了戴誉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好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挂断以后,重新拨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一直是无人接听状态。
没有办法,何婕将电话打去了市计委夏露的办公室。
“喂,露露,小戴出事了,现在在省一院的住院部,你赶紧过去看看。”
于是,母女俩都顾不上跟单位请假,慌慌张张地在省一院住院部楼下碰了面。
何婕一把抓住闺女冰凉的手,将韩主任与自己说的话挑拣着与她重复了一遍。
听了母亲的具体描述,夏露靠在墙上缓了好半天,才肢体僵硬地往住院楼的二楼病房走去。
两人找到韩主任所说的病房,夏露伸手就要推开病房门,却被妈妈从后面伸手拦了一下。
何婕看闺女的模样实在是可怜,脸色和嘴唇煞白,眼眶通红,便不忍地提议道:“要不你别进病房了,我先帮你进去看看情况吧?”
然后,也不等她答话,将人往自己身后一推,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似的,率先推开了面前那扇紧闭的房门。
病房里只有四张病床,靠窗的两张床是空着的,唯二躺着人的两张床上,其中一个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头。
何婕自动将视线转向他对面的病床,看身形确实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
那病床上的人许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扭头向这边望过来。
然而,四目相对之时,何婕实在不好形容那一刻的复杂心情。
惊讶,后怕,侥幸,欣喜……
最终都汇成一句话,脱口而出:“小赵,你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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