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路了。
在冥王行宫巍峨、苍冷的门前只坐了几分钟,我就抹着眼睛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想到他的视线随时可以穿透那些砖石,硬冷冷地落在我身上,我就忍不住微微打颤。
于是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思维被涂满了浆糊,感官也钝化成一堆马赛克,我只靠着手脚的惯性,朝一个方向慢慢走动,每迈出一步,都能听见身体里传来细小的碎裂声。
那是我的心脏,玻璃一样碎开了,晶莹的小碎片正稀稀拉拉地剥落,最后只留下空荡荡的胸腔。
如果谁能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虚无的梦,我绝对会无比感激他。
可那不是梦,所有的细节都异常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包括他手指划过我小腹的触感和热度……我闭上眼睛,靠着一颗茂盛得诡异的树复又蹲了下来。
好想把记忆都清空。
我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如果说来到冥界之前,我还对他抱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宿命般的好感,那么现在,我只想扇那时的自己一个嘴巴子,然后不顾一切地跑回家,跑回母亲的神殿,扑进她温暖的怀抱大哭一场。
哭过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而这,是无法实现的,至少短时间内不行。
我把脸埋进膝盖,感到又冷又孤独。
冥界空空荡荡,又恰好是夜晚(不知道白天是不是也这样晦暗),除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在很高远的天上飞来飞去,便什么活物也看不见了,我的狼狈与破败,被最大限度地遮住了。
可是,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吗?他肯定不会心疼我,那样无情地把我赶走,甚至都不去想人生地不熟的我要如何找到安身之所。
他果真如传言的一样,冷酷、漠然,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神王虽然好色,但至少对每一个情人都甜言蜜语、情浓意浓,尽可能保护周全……
是啊,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又不会死,大不了被哪里窜出来的怪兽咬断一只胳膊,或者叼走一条腿,反正神是不死的,只剩下一颗脑袋也是不死的。
父神已将我“卖”给了他,母亲又鞭长莫及,我在这里,真是彻底的无依无靠了。
绝望感漫了上来,我越想越委屈,明明什么也没做错,明明被性骚扰的是我,为什么他却那么理直气壮,就好像他的情绪不稳定都是我造成的——
阴冷潮湿的风执着地舔舐着裸露的皮肤,我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打了一个大喷嚏,引得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
一条暗绿色的细长的蛇快速游了出来,在我面前竖起身体,直直盯着我,一伸一缩地吐着血红的芯子。
我被吓得惊叫着跳起来,反身抱住背后的树,恨不得立刻爬上去。
我最怕蛇了。
就在我颤抖得犹如即将启动的发动机时,一抹高挑倩丽的身影从树丛深处漫步而出,眨眼间就晃到了眼前,她高高吊着一根粗马尾,然而离近一看,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根本就不是马尾,而是盘旋在她头上的一条浅灰色大蛇,蛇头趴在头顶,蛇眼鬼魅明亮。
我就像是被石化了,一动也不动。不是不想动,是怕到了极点,以至于全身都僵化了。
女人身着深蓝色长裤,左胳膊缠着一根带有螺旋纹路和倒刺的长鞭。她肤色灰白,鼻梁高挺,五官如刻,红唇像是在燃烧,有种凌厉的美。
她用那双和头顶上的蛇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神情既凶悍又妖冶,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煞气。
就在我以为她要攻击我时,她居然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对着天上的冥月照了照猩红的指甲。
“每天都要工作这么晚,是不是该和哈迪斯大人申请一下年休假?”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或者说,让那个懒蛋也做点什么,不能总让我们四个挨累吧,是不是?”
盘旋在头上的蛇立刻点头附和,居然露出了充满智慧的讨好表情。
我呆呆地望着她们,就像在看一场木偶戏。
匍匐在地上的蛇,这时也嗖地调转了身体,嘶嘶窜到女人身旁,撒娇般沿着她线条健美的长腿攀岩向上,最后融合到她灰色的头发里。
我这才注意到,她头上的那条大粗蛇,蛇身居然是从后脑勺伸出来的,也就是说,这蛇不是攀附在她身上,而是从她身体长出来的!
“啊啊啊啊!”我实在忍不住了,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叫声惊动了树丛中藏匿着的无数小生物,悉索声此起彼伏。
她把眼睛转向我,露出无辜且惊讶的表情:“哦呀,难道您就是珀耳塞福涅大人?失敬失敬,还以为是哪个逃窜出来的少女鬼魂呢,我就说嘛,鬼魂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嗓门……”
她是在嘲弄我吗?听语气是,看表情,似乎不是。
我的注意力实在没办法从蛇上面移开,察觉到了我的畏惧,女人咯咯笑了两声,然后打了个响指,那条粗壮的蛇顷刻间碎裂成无数条细小的蛇,每一条都用三角形的脑袋对着我,上百条红芯子差点令我当场昏死。
“啊呀,错了错了,操作失误。”她毫无愧疚地道歉,眼睛里闪过恶作剧的光芒,然后又是“啪”的一声响指,蛇头消失了,茂密的、由发丝组成的灰色马尾在肩头轻轻荡了荡。
她的发质十分顺美,可一想到那些之前都是蛇,我就浑身发冷。
她到底是长着蛇的头发,还是把头发变成了蛇,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它们多可爱呀。”她用一根手指绕着发梢,动作温柔,“哦,忘了介绍,敬爱的冥后大人,我是墨纪拉。”
她朝我笑了一下,我顿时明白之前在她身上感受到的煞气,是怎么回事了。
墨纪拉,复仇三女神之一的忌恨女神。
她们被人类和大多数神明所畏惧,因为她们的神格就是不屈不挠地惩戒到底,她们能够让犯罪者陷入癫狂与良心谴责,以此来惩罚他们。
我惊恐地瞥了眼她胳膊上的鞭子,这根鞭子据说曾在神王的命令下,抽打过普罗米修斯,他的血洒落在高加索山的石缝里,滋养出一种能够促成愿望达成的希望之草。
被复仇女神鞭笞的人,除了□□上的痛苦外,还会感受到剧烈的良心谴责,折磨程度加倍。
而这对于普罗米修斯似乎没什么用,帮助人类,他问心无愧,即便是复仇女神,也掀动不起他的心澜。
我忍不住联想鞭子抽打在身上,倒刺勾连出血肉的画面,顿时一阵肉疼。
甚至还脑补出,哈迪斯实在痛恨我,命令她也对我施以鞭刑的情形……
我沮丧地垂下头,墨纪拉好像才注意到了我的衣衫不整,她迟疑了一下,说道:“看来传言是真的喽。”
“嗯?”我挑起眉头。什么传言?
“哈迪斯大人把你扔在一旁不屑一顾的传言。”她现出一丝八卦的神情。
我立刻面露尴尬,看来我不受丈夫待见这件事,几个小时内就传遍了整个冥界,如果我没记错,墨纪拉似乎说过她刚执行任务回来……
所以说,这些八卦都穿了赫尔墨斯的飞靴吗?散播的也太极速了……
她又对着月光观察起自己的指甲,我忽然灵机一动:可以和她住在一起啊。
虽然气势有些骇人,可看上去还挺好相处的,又同为女性,总比衣不蔽体地四处游荡强吧。
于是,我讨好地凑近了她一步,夸赞起她的指甲颜色。
她眼睛蓦地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般,冲我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御姐味十足的脸忽然呈现出几分可爱来:“是吧,我最喜欢这个色度了,怎么样,给你也涂一点?”
好极了。我对指甲油没啥兴趣,但是她要给我涂,势必就得把我领到她的居所,我可以就势要求留宿,于是我使劲点着头。
“好啊,好啊。”我小狗般摇了摇尾巴。
于是,我跟在她身旁,朝着我早已辨不清的方向走去。
“这个染料的萃取相当麻烦呢。”她边走边说,胳膊上的鞭子还蠕动了一下,吓得我立刻灵敏地朝旁边一跳。
“哦喔,是不是因为原料难以获得。”我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继续顺着她的话说道。
她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说:“不,材料很容易得到,只要一百个杀妻弃女的男人的血,麻烦的是放血的过程,我得把他们一个个倒挂起来,在满月时分和血液最新鲜的时候割开他们的喉咙,完成这一操作,稍微把握不好时间,就会前功尽弃,我还得再杀一百个……”
我讨好的笑容顷刻僵在了嘴角。
我现在的首要任务,不再是找个住处了,而是如何避免被涂上血浆牌指甲油。
呜呜呜,为什么要一脸习以为常地说出这么骇人的话啊?这个冥界,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
确实,也不是“人”呆的。
然而,命运好像故意逗我,就在我快要蹦出一个解决方案时,一座神秘高耸的古堡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的心飞速下坠。
完了。
墨纪拉一脸兴奋地指了指被紫色浓雾环绕的古堡:“来吧。”
我极不情愿地磨蹭了过去,她张开五根手指,轻轻点在大门上,猩红的指甲宛如五只布满血色的眼睛。
“哦,忘了说了,我们三姐妹是住在一起的,而且她们也同样喜欢蛇……”
说罢,推开了厚重的大铁门。她的话音还未完全坠地,铺天盖地的蛇,爬行着的,游动在墙壁上的,甚至还有长着蝙蝠翅膀的,一起朝我们飞速涌来。
“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了比先前更加凄厉的叫声,两眼一黑,直接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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