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身子太虚,又给三娘改了契约,没多久便一只手支着额,斜倚在塌上睡了过去。


    薛照做了个梦,梦到了三百年前。


    那时候的薛照轻狂的很,世间只他一个天极境半神,颇有一种舍他其谁的气势,他一生都执着于消除人鬼之间的芥蒂,意图创建一个人鬼共处的世界,显然,他失败了。


    薛照生前收养过五个鬼子,都是可怜孩子。


    大娃二娃三娃四娃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他放心的很,就算他死了,他们四个也能活的很好。


    薛照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五。


    小五跟他的时间最短,性格也最是倔强偏执。


    那是薛照刚收养小五没多久时的事,小五出生于异族,常穿一件紫色短衫,外边套着黑色小褂,金属护腕将袖口束紧,腰间坠着金银饰品,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异族不爱穿鞋,宽大的裙摆下,那双白皙的脚踝上也戴着银镯子,在异族,身上的金属饰品越多,便越是受福泽庇佑。


    每当身边响起叮叮当当声时,薛照便知晓是小五来了。


    小五跟在薛照身边时没有安全感。


    那日薛照正在熟睡,小五摸摸索索的爬上了薛照的床,他动作放的足够轻,怕身上饰品的碰撞声惊醒他。


    即便如此,薛照还是醒了,一醒便瞧见一个异族小妖精缩在自己怀里。


    小妖精有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耳边的小辫垂到他胸前,鲜红的唇充满诱惑的朝他张开,冲着他叫了一声:“义父。”


    薛照是个正常男人,所以在那种情况下理所应当的起了反应。


    面对这样一个小妖精,谁能做到八风不动呢?


    薛照故意扳着脸,呵斥道:“下去。”


    小妖精抱着他,脚踝上的银镯子叮叮当当的响着,缠着他说:“义父,别赶我走,我只是……只是想和你一起睡。”


    他红着眼眶向薛照诉说着:“我一闭眼就看到满目的尸体,义父,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薛照这辈子,最是抵不过美人垂泪,小五落了两滴泪,薛照心便也跟着软了。


    他叹了口气,道:“别乱动,老老实实睡觉。”


    小五那尖尖的下巴轻轻点了点。


    天知道,薛照这晚根本没睡着,怀里有着一个这样的小妖精,薛照心火烧了一晚上。


    可这是小五,是他收养的小孩,虽然已经成年,却从未接触过外界,不知人心的险恶,这才将他薛照当成了唯一的依赖对象。


    薛照就这样睁着眼,盯着屋顶看了一晚上,怀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薛照想把小妖精从自己怀里弄下去,偏他抱着死紧,梦中用哭腔喊着他:“义父。”


    薛照便心软了,罢了。


    第二天醒来,薛照顶着一对黑眼圈,被四个娃笑话惨了。


    唯有小五乖乖的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薛照坐在木阶上,无精打采的看着几个娃们练功。


    “义父,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少年低哑的声音传来。


    薛照抬头。


    逆着光,小五这张雌雄莫辨的脸柔美异常,他从怀里掏出一对本命锁,这本命锁薛照见小五戴过,应当是很珍贵的。


    小五将其中一个系在了薛照的脖子上,道:“这只给你,另一个我自己留着。”


    薛照忽的笑了,他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但瞧见小五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薛照还是没有拒绝。


    小五将自己的那只挂在了手腕间,微微一动,那本命锁便会撞在腕上的金属护腕上,碰出叮当脆响。


    “谢谢。”


    那只本命锁薛照一直戴着,直到他身死都没有摘下来过。


    薛照死时,独独放不下小五,没了他,这孩子要怎么活呀,看上去那样脆弱的一个小家伙。


    薛照从梦中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身边坐着一个人。


    薛照愣了下。


    他看到了一个小辫,从执妄的耳边垂下。


    恍惚间薛照以为看见了曾经的小五。


    可面前的仙尊和小五哪哪都不像,小五是鬼之子,执妄仙尊身上却没有丝毫鬼气。


    薛照坐直,揉了揉僵硬发酸的脖子,叫了一声:“仙尊。”他刚醒,声音很哑。


    男人淡淡应了一声:“嗯。”


    “仙尊有事?”


    执妄瞥了他一眼,道:“没事不能来?”


    “仙尊随意,这是仙尊的地盘呢。”


    执妄从怀里逃出一枚小小的铜钱,那铜钱被一根红线系着,执妄抓住他的脚踝,道:“你被抓走,是仙宗戒备还不够森严,这枚铜钱里面有我的法力,可以抵御一次致命攻击,你带着。”


    执妄将坠着铜钱的红线系在了他脚踝上,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抹艳色。


    薛照动了动脚,那枚铜钱便也跟着动了动。


    薛照没有拒绝,毕竟如今的他,当真柔弱的很,连修士都算不上。


    薛照冲着他笑了笑,说道:“谢谢。”


    执妄怔怔的盯着他这笑,随即皱起眉,说了句:“别笑,丑。”


    薛照:“?”


    薛照摸着自己的脸,心想就算笑的方寸尽失,也不至于丑吧?


    薛照盯着他耳边的小辫,执妄束着银冠,马尾垂及腰部,每根头发丝都梳的十分整齐,唯有左边鬓角,坠了一根小辫儿垂下,衬的仙尊这张脸年轻了许多。


    薛照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辫,说道:“编的挺好。”


    执妄听到这话懵了一瞬,侧首看他,眼里的霜寒褪去了许多,“好看?”


    “好看呢。”


    薛照收回手。


    执妄起身,居高临下道:“你是我的道侣,为我束发这种事理应你来做。”


    “啊?”他不行,他不可。


    执妄摇了摇头,道:“算了,不为难你了,起来用膳吧。”


    薛照重生后,只打算得过且过,生前为了理想奋斗了一辈子,这辈子,薛照只想怎么舒坦怎么来,他的理想太大了,大到凭他自己,根本实现不了。


    紫霄峰上很冷,执妄瞧薛照脸蛋被冻红了些。


    从里屋拿了狐裘,为他披上。


    紫霄峰常年积雪,薛照肤色更是胜雪,披上这狐裘之后,白的几乎要融入这雪色之中,唯有他唇上的那抹嫣红,像白雪中绽放的一朵红梅,鲜红夺目。


    他们坐在屋檐下。


    薛照脸颊蹭着柔软的毛发,舒坦了,捧着粥碗小口小口的喝着。


    执妄坐在他对面,手上捏着那串佛珠,盯着薛照湿润的唇,执妄盘佛珠的速度不知不觉快了许多。


    直到薛照用完膳,执妄起身,道:“有事,先走了。”背影颇为狼狈。


    薛照盯着他眯了眯眼。


    过了会,陆飞星和江谭江逸两位小辈走了过来,他们昨晚刚领完罚,脸色不大好看。


    “师祖母!”陆飞星唤他。


    薛照回过头。


    昨晚天黑,几人没瞧真切,如今日光下,薛照那张青涩却秾艳的脸,当即出现在三人面前。


    陆飞星呼吸颤了颤,心想乖乖,怪不得能成为仙尊的道侣,光是这张脸便世间仅有。


    “有事?”


    薛照放下碗,问。


    陆飞星赶忙上前,说道:“昨晚是我们办事不周,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宗门,我们已经受了罚,大管事说我们受了罚,以后照看您会更尽心些,就派我们继续照看您。”


    薛照听此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哦。”


    “仙尊不在?”陆飞星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在。”


    陆飞星松了口气,他正要说话,只见山道间,一道窈窕的身影走来。


    起初陆飞星有些疑惑,紫霄峰不是谁都能来的。


    然而,待他看清那身影是谁后,猛地瞪大了眼,陆飞星对上三娘那双血窟窿一样的眼睛。


    陆飞星吓的当即大喝一声:“这妖孽竟还活着!师祖母后退!”


    江谭江逸也赶忙拔出剑。


    江谭一副快吓哭的样子,说道:“天哪,我就知道昨晚那纸人凭空不见了不对劲,原来竟还活着!师祖母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她碰你分毫!”


    “慢着。”薛照阻止道。


    然而三人完全不听,将薛照挡在身后。


    陆飞星快速扔出金光咒,三娘抬手,“啪”的一声,将那金光弹开。


    她看了看面前几人,最后半跪了下来,说道:“先生,我又回来了。”


    陆飞星瞪着跪在面前的女鬼,他大喝道:“女鬼诡计多端!师祖母切莫被迷惑!”


    然而下一刻,薛照指节就用力敲了下陆飞星的头,“都让你慢着了,你这孩子怎的这般猴急,连长辈的话也不听吗?”


    陆飞星瞧着没比自己大几岁的薛照,有些茫然。


    薛照抓住江谭江逸的木剑,夺了过来,扔在地上,道:“你两也别动手。”


    “师祖母?”众人不解的望向他。


    薛照上前,问:“三娘,昨晚不是已经放你走了吗?只要我没事,便不会叫你出事,为何又回来?”


    “先生。”


    三娘在山外转了一圈,她如今记忆不全,一时之间竟不知去哪儿好,时过境迁,只觉得外界的一切都陌生的很,天大地大,没有她的归属,她便又回来了。


    “三娘自愿回来服侍您。”


    薛照笑了,他抬手,随手折了一枝树枝,抖去上面的雪,说道:“我确实少一个红袖添香的可人儿,你可想清楚了?”


    “主人。”三娘恭恭敬敬的向着他拜了拜。


    薛照便对几个小辈道:“昨晚那纸人被我拿了,我打算养着这个鬼,你们几个切莫声张,明白?”


    陆飞星皱着眉,连忙道:“这怎能使得!这可是鬼,还是将她交给掌门处置吧!”


    薛照转过身,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仙尊都同意了,那我只好请我道侣过来为我主持公道了……他都允许我养了,你们却不允……哎……”


    昨晚执妄明显知道三娘的纸人在他这,只是他没承认,执妄后来也不多说,薛照便将他这态度当做了默许。


    那头执妄离开仙宗后,去了大德寺。


    执妄盯着面前的佛,道:“我似乎幻觉加重了,看到他复生了,还对着我笑。”


    “可我知道,那是假的,我的义父怎会对我笑呢?”


    他捏着佛珠的手,忽的重了不少,整只手都在抖。


    执妄双眼赤红,道:“假的,都是假的,这三百年来我日日盼夜夜盼,盼来的皆是大梦一场,想来此番,只是做了一个更美的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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