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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终于还是等到了。

    ——那你告诉我,高正佑跟你说了什么。

    哼,就知道这个女人没安好心。

    “高正佑跟我说了什么。”叶莺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含含糊糊,“说了什么呢……”她咂吧咂吧嘴,“有点记不清了。”

    “你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沈蔷薇在她怀中扭动,唇瓣感觉到她脖颈动脉的搏跳,舌尖若即若离一路凉凉滑至唇瓣,“告诉人家嘛——”

    “你很想知道吗?”叶莺并不主动,也不拒绝,仰躺双手抱头,翘脚悠哉悠哉。

    一句话的功夫,二人上下位已颠倒,现在是沈蔷薇求人的时候。她来时叶莺惬意享受侍奉,离去也不追寻,饵在,她总会回来的。

    扬眉吐气啊,怎一个爽字了得。

    哈哈,沈蔷薇,你也有今天!

    窗外雨渐渐大了,楼下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伴随电扇持续不绝的转动,白噪声趋于直线的波动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宁静,身处干燥凉爽的房间,这份安全和舒适感降低人防备,也放纵人内心极致的渴望。

    沈蔷薇翻身跪骑在上,睁开眼睛,黑暗中依稀分辨出她的轮廓,五指梳理她凉滑柔滑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吻她的唇,“我让你舒服了,你该告诉我了吧?”

    她当然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但她未尝不是在享受这份理所当然的亲密。人最擅长欺骗自己。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的,我只是在利用她,在套她的话,一点小小的付出罢了。

    ——她年轻、有活力、单纯(划掉)、长相也是我喜欢的,尤其手指很漂亮,我也不亏,甚至可以说其实是我在占便宜。

    ——亲亲啦,抱抱啦,滋味很不错嘛。

    “你感觉好不好啊?”骨头缝里都泛着痒,沈蔷薇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挺着腰蹭,“我也没有这样过,感觉好舒服。”

    她是典型的肉包骨,骨架很小,脂肪分部均匀,抱在怀里软乎乎的一团,手感极佳。摸自己摸得多了,也想摸摸不一样的,因此她格外迷恋叶莺的骨感,隔着层薄薄的皮肉抚摸、丈量各处关节的凹凸,觉得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新鲜,连胸部也十分小巧轻盈呢。

    雨丝织就的寂静安逸包裹,绵软的一摊在身上滚来滚去,腿间偶有凉风拂过,还有那回味无穷的甜蜜亲吻,多么美妙的夜晚啊。

    内心前所未有的满足,只盼着这份适意的充盈长一点、再长一点,无限延长下去。叶莺寻到她的手,握住手腕控在身侧,“好了,很晚了,休息吧。”

    “可是你还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她委屈极了,“我都亲你了,亲得你直哼哼,你刚刚还求我亲你,你吃饱了,不能提裤子不认人。”

    叶莺笑,扣住她肩膀把她按平,俯身蜻蜓点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表现不错,再接再厉吧,你把我哄高兴了,我就告诉你。”说罢背身躺倒,顺手捞了床头的胡萝卜玩偶抱在怀里,调整了舒服的姿势睡去,“晚安。”

    沈蔷薇爬起来,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照她的脸,“你真睡了?”

    叶莺不说话,是真累了,也是不能再继续了,这样的程度刚刚好,心里甜滋滋暖烘烘,她舒服得睫毛都懒得动一下。

    “你倒是过足了瘾。”沈蔷薇实在气不过,两手掐住她脖子,咬紧牙根,“我现在就送你去长眠!”

    叶莺“噗噗”笑,配合吐舌头,到底不能真把她掐死,沈蔷薇松开手,叶莺摸到她手掌在脸颊贴贴,“再不睡就要长黑眼圈了。”

    “哼,明天再收拾你!”

    这一觉睡得好,连梦都没怎么做,天光朦朦透进房间时,叶莺感觉到身上的重量,掀开半拉眼皮,胸口铺满她缎黑的长发。

    瞟一眼闹钟,已经快十点,客厅里没动静,妈妈和姑姑竟然还没起,想来昨晚战况激烈,耗时甚久,也不知道挂彩没。

    叶莺动动身子,抽出发麻的手臂,怀里人“呜”一声,拱进她肩窝里。

    早晨气温凉爽,电扇吹着还有点冷,叶莺扯了薄被盖好,一只绵软的小手趁机滑进她的裙摆,半梦半醒间,素手拨弦,若春风拂岸。

    叶莺眯眼,深深地吸口气,推拒间拉扯更近一步,紊乱鼻息纠缠。沈蔷薇鼻尖擦过她下颌,齿关刮过颈部微烫的皮肤,最终停留在锁骨,嘴唇开合,“感觉好不好嘛——”

    叶莺轻轻“嗯”一声,手指搭在她后腰一个平滑的小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划。

    “好吗?”她又问。

    “好。”叶莺回答。

    “那高正佑跟你说什么了呀?”

    叶莺绷不住,瞌睡完全醒了,蜷起身体,脸埋进枕头里“鹅鹅鹅”笑。

    沈蔷薇坐起来,踹了她一脚,叶莺飞速爬起,隔着睡裙扯扯里面内裤边,“我先去卫生间。”

    也是得意忘了形,叶莺就这么把沈蔷薇忘在了房间,如果她离开的时候把房门和窗帘拉开,让客厅多少透进那么一点光,屋里想藏个大活人其实也不难。

    叶依兰走到阳台拉窗帘的时候,沈蔷薇正坐在床尾勾住腿一下一下地梳头发,叶依兰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拉窗帘的手伸到一半,慌忙退出。

    站在客厅里,她心里纳闷,这明明是在我家啊。

    叶依兰回到阳台,沈蔷薇已经放下了气垫梳,冲她甜美笑开,“阿姨好。”

    “你,好——”叶依兰有点懵。

    “我是叶莺的朋友,昨晚来找她玩的。”沈蔷薇解释说:“来得晚,就没打扰您。”

    叶依兰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漂亮,精致的、洋气的漂亮,少见这么漂亮的女孩,叶依兰不由多看她几眼,温和笑,“原来是小鸟的朋友啊,你真漂亮。”

    “是的,我叫沈蔷薇。”

    她心里默默想,原来叶莺的妈妈也叫她小鸟。

    “昨晚几点来的呀。”叶依兰问。

    “快一点时候吧。”沈蔷薇滴水不漏。

    叶依兰说:“那怪不得,那时候我们都睡下了。”

    杨慧听见说话,好奇把脑袋从门框边凑过来,却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性感女人。嗯,杨慧对她的第一印象是性感,肤白貌美,胸大腰细的性感。

    叶莺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

    她听见沈蔷薇在跟妈妈和姑姑说话,说的什么听不太清,却是一片欢声笑语,她打开一条门缝,缝里看见沈蔷薇穿着睡裙坦坦荡荡坐在客厅沙发上,杨慧问她胸是隆的还是自己长的……

    一屋子人都坐在客厅等叶莺把卫生间腾出来,杨慧看见门开了,当即跳起来,“你藏那干嘛!还不赶紧出来,磨磨蹭蹭的。”

    叶莺只好出来,杨慧朝她屁股上就是两巴掌,“一天天你就拉金条,等你半天。”

    叶莺拉住她,“等会儿。”

    杨慧问干嘛,叶莺弯腰,伸手要摸她脖子,“你这块好像有点红,不会是被我妈打的吧……妈,你居然打人!”

    杨慧“啪”地拍开她手,大步逃进卫生间:“放屁!要打也是我打她!”

    叶依兰:“胡说八道。”

    沈蔷薇默默喝了一口水。

    原来是遗传啊,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可这笨鸟也太迟钝了吧,小时候不懂,长大了也不懂吗?还问人家脖子上是什么……打了一晚上,还能是什么。沈蔷薇摇摇头,智商堪忧啊。

    那边笨鸟狂使眼色,沈蔷薇跟着她回房,她赶忙问:“你没暴露吧?”

    “不要用你的智商来衡量我。”沈蔷薇坐到床边,动动手指,“去,给我找身衣服穿。”

    “我是怕你说漏嘴嘛。”叶莺听话爬上床打开柜门给她找衣服,沈蔷薇跟着凑过去,“衣柜里有种香香的味道。”

    她把脸埋进衣服堆里闻,又凑过来闻闻叶莺,“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样,有洗衣液和沐浴露,还有另外一种暖暖的香味,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

    狗鼻子真灵,叶莺抬胳膊,“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到。”

    “荷尔蒙,性激素。”沈蔷薇坏笑,“最近味道开始变得浓烈,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莺憨憨摇头,沈蔷薇凑到她耳边,悄声:“我们都接吻了,你还不懂?”

    “不懂。”她装傻。

    沈蔷薇:“那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老问我用的什么香水,其实那时候我没用。”

    如果说是因为喜欢才会闻见对方身上这种独特的香味,那确实,叶莺第一次见沈蔷薇就闻到了……可是沈蔷薇最近才闻到,意思就是最近才开始有一点喜欢她吗?以前说的喜欢果然是敷衍,是骗人。

    很亏,白喜欢她那么久,还以为她至少也应该有一点点喜欢的。

    “听不懂。”叶莺在衣柜里划船,哗啦过来,哗啦过去,两只手抱住,“不给你穿。”

    沈蔷薇看中一条黑灰格百褶裙,直接上手抢,“我今天就要打扮成学生妹。”

    这女的很不要脸,站人面前就开始脱衣服,还两手捧着自己往人眼皮子底下送,“还好我穿了内衣来的,你的我肯定穿不下,跟两片橘子皮似的。”

    天亮了,叶莺的羞耻也回来了,脸别到一边,衣柜里飞快找了件衬衫扔她脑袋上,“我是橘子皮,你是什么皮?”

    沈蔷薇笑嘻嘻,“我当然是柚子皮啦,又大又圆的柚子皮。”

    话音刚落,叶莺转脸就看见叶依兰站在床边,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们,“洗漱吃早饭吧。”

    杨慧擀了面,下锅煮熟拌上肉臊子,两瓢油辣椒,一把葱花,香得要命,沈蔷薇罕见吃了大半碗,她食量从来很小,进食速度慢下来的时候,叶莺担忧地看向她,“吃不完别吃了,当心撑着。”

    “不能浪费的。”

    她换了衣服,头发扎起来,形象青春活泼,像大学生,又没有大学生身上那股独特的蠢劲儿,知道怎么讨大人喜欢,说话时候专注看着人,眼睛弯成月牙,语调缓慢而轻柔……这样的后果就是杨慧给她拌了超大一碗面,肉臊子也比别人多两勺。

    “吃撑难受啊。”叶莺望着她碗底,劝她,“别吃了。”

    “那你帮我吃吧。”沈蔷薇把碗捧给她。

    叶莺“嘿嘿”接过来,沈蔷薇说,“你不嫌弃我啊?”

    “不嫌弃啊。”叶莺说:“你这碗肉多啊,碗底剩的最香了。”

    “那你吃吧。”沈蔷薇摸摸她的脑袋,眼神如怜爱一只讨食的小狗。

    叶依兰咳嗽两声,瞟一眼杨慧,杨慧站起来说:“行吧,自己吃完自己收拾,我跟你妈出去了。”叶莺脸埋在碗里,“嗯嗯”两声。

    到楼下,杨慧才忧心忡忡表示:“你闺女啊,出问题了。”

    叶依兰:“不是你闺女?”

    杨慧一声长叹,“咱闺女啊!出问题了!”

    第42章

    炎炎夏日,灿阳高挂,老家属楼坐北朝南,前后贯通,风在门缝里“呜呜”的响,室内并不闷热,沈蔷薇吃饱饭,躺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电视里很小声放着动画片,虽然已经不是小时候看的那些,但感觉大抵相同,久违的自在、闲适、安宁。

    泛黄的天花板,疲惫转动的老电扇,冰箱和电视柜上盖的白色蕾丝布……老家具自深处散发出厚重木香,万年历纸张边缘被翻阅得圆润,磨砂质感的地砖表面道道杂乱划痕是时间经年累月的沉淀。

    沈蔷薇想起了小时候。

    人总是会怀念小时候,并非真正怀念其实凋敝穷酸的故乡,幼稚的童年游戏,以及当时甚觉美味的廉价小食。仅仅是怀念那时的容易满足、原谅和信任。

    一路走来多么艰辛不易,没有人想要真正回到过去。

    沈蔷薇想,她为什么会喜欢叶莺呢,或许就是她身上那份来自遥远的孩童时代,被长辈妥善保护至今仍未消耗殆尽的的天真、质朴。

    沈蔷薇想,如果父母还健在的话,她们大概是一样的。

    现在的叶莺,就是沈蔷薇最想长成的样子。

    她其实早就过了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年纪,在高家这些年更是修炼得越发不近人情,落下的每一步都必须踩到实处,必须有利可图。

    人长期生活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渐渐失去一切对浪漫和爱情的美好幻想。

    沈蔷薇贫瘠的想象力中,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朦胧的意象,脱离了自身苦痛童年经历,一个完全由她大脑虚构的家。

    她仰面躺在沙发上,看见天花板渗水干涸后形成的不规则大陆板块,感觉到电扇风把头发吹到脸上的痒,想象忽地落地,有了实体。

    或许就是这样的一套老房子,两位和善的长者,对生活和食物的热爱。

    沈蔷薇庆幸,几次为数不多对女学生的‘仁慈’让她有机会享受到这片刻安宁。

    可那又何尝不是叶莺对她的‘仁慈’呢。

    洗好碗的叶莺重新回到沈蔷薇身边,手背轻轻贴了贴她额头。

    沈蔷薇握住她手腕,将她手掌贴在脸颊,那手心湿湿软软,带洗手液的柠檬香气。

    “你才刚睡醒,又困了呀。”其实叶莺想问她,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吗。

    如果沈蔷薇昨晚没来,她现在必然已经回到别墅,可沈蔷薇来了,虽然是在自己家,习惯了受她差遣,叶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好。

    “在等你啊,你带我出去玩吧。”沈蔷薇坐起来,没骨头似偎进她怀里,“奴家任由处置。”

    叶莺还真想到一个好去处,“那就跟我来吧。”

    是这座日新月异的钢铁森林中,藏于鄙陋夹角的一处上世纪遗址——歌舞厅。

    老居民楼的楼道里总是布满黑红蓝三色小广告,墙皮剥落如同巨大的伤口,拉开蓝色掉漆的生锈铁门,走在开裂的水泥路上,头顶树木遮蔽太阳,两只野猫趴在石桌上互相舔毛,不知道谁家小孩蹲在水坑边玩泥巴。

    走过小卖铺,路边撑红伞的水果摊,穿过小广场,叶莺带她来到电器厂办公大楼,进入深蓝色的玻璃大门,一股幽凉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水磨石地面颜色暗淡,已经难以分辨出当时的花纹。

    此类老楼,楼梯总是格外的宽敞,拥有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大气沉稳,沈蔷薇跟着叶莺上二楼,悠扬的华尔兹舞曲自这栋苍老的建筑身体内部传出,她们脚步立即变得轻快起来。

    叶莺牵着她手小跑过去,推开外面一扇沉重的黑色木门,里面还有一面朱红色厚绒布帘,掀开帘子,往前走几步,舞厅大门口摆了张长桌,桌后一位大姨戴着老花镜正在台灯下打毛线。

    听见脚步声,大姨头也没抬,“十五块钱一个人,不限时长,扫码付款。”

    叶莺说:“我是内部人,我妈常来的。”

    大姨问:“你妈是哪个?”

    叶莺说:“叶依兰呀,电器厂厂花。”

    大姨终于抬头,老花镜底下瞥她一眼,“两个二十。”

    舞厅光线昏暗,头顶各色灯球在地面投下零碎光片,左侧是音响区,右侧几个半圆形的红绒沙发和玻璃茶几,桌面上尽是保温杯,空气里有淡淡杀虫剂和老家具的腐朽味道。

    音响里放贝多芬的《G大调小步舞曲》,曲调轻快,若微风过耳,不少老头老太太已经跳上了,搭肩搂腰转圈圈,

    “你妈妈也在。”沈蔷薇给她指了个方向,又招手冲她们打招呼。

    杨慧跟叶依兰搂在一起嘀咕,“我说她有问题,是吧?”

    叶依兰还不愿意承认,“人家来玩,跳个舞怎么了嘛,你不要因为自己有问题,就觉得小鸟也有问题,她恋爱都没谈过,她懂个屁。”

    “是啊。”杨慧说:“所以我一直觉得她不怎么像你,年纪轻轻就恋爱经验丰富,她老实过分了,像我哥,憨头憨脑的。”

    叶依兰说:“女儿都是像爸爸的,像爸爸也好,爸爸性格好。”

    杨慧:“那你意思就是我性格不好咯?”

    叶依兰:“我可没有这样说。”

    杨慧:“你经常说老头性格不好,现在又说女儿像爸爸,不就是说我性格差?”

    叶依兰:“那你觉得你性格好吗?”

    杨慧:“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觉得。”

    ……

    “我们也来吧。”叶莺牵起沈蔷薇的手,展开怀抱奔向场中,“你会跳吗,我来教你。”

    “你小看我了不是。”

    想要融入小姐太太们的交际圈,不会跳舞怎么行,沈蔷薇不仅会跳,还跳得很好,两人手掌一合拢,叶莺就知道她是练过的,仪态很好,起手也非常专业。

    华尔兹舞步缓慢,以旋转为主,步伐绵绵,华丽优雅。沈蔷薇感觉很可惜,“早知道要来跳舞的话,我一定选一条大裙摆的裙子。”

    叶莺说:“我没有那种裙子。”她努努嘴,“你今天穿这个百褶裙还是我妈妈在网上看了学着给我做的,我平时都不怎么穿。”

    沈蔷薇惊喜“啊”一声,怪不得感觉面料十分不同,“你妈妈好爱你,做得很好啊,不穿太可惜了。”这身裙子她打算黑吃了。

    叶莺摇摇头,“我小时候不爱穿裙子,我长得太高了,我姑说我穿裙子就像一面倒插的旗。”

    沈蔷薇“咯咯咯”笑。

    乐曲舒缓柔美,步伐富有节奏,面面相对,感情毫无掩藏于自然流露,裙摆没有大大地飘起来,沈蔷薇感觉心已经高高飞到天上,在云间踮脚旋转。

    “别老看我。”沈蔷薇说。

    “那我看谁,一屋子老头老太太。”叶莺就想看,三拍一组,三步一伏,升降、倾斜、摆荡,这滋味万分美妙。

    不知不觉,老年组和青年组转到了一处,杨慧说:“小沈跳得很好,以前学过吗?”

    “学过,只是不常跳。”沈蔷薇回答。

    叶依兰说:“小鸟小时候就常常跟我们来跳,这么多年,终于有自己的舞伴了。”

    “啊,她从前没有舞伴吗?”沈蔷薇配合问:“那怎么跳呢?”

    叶莺着急喊了一声妈,叶依兰没打算给她留面子,“搂着布娃娃跳呗,搂空气,也搂过人家小狗。”

    沈蔷薇低低笑起来,搂小狗,那得是什么样的场面,“你小时候这么可爱啊。”

    叶莺:“小学时候爱跳,上中学就不跳了。”

    一曲接近尾声,叶依兰提议说:“要不我们拆对来跳吧。”

    叶莺立即否决,“我不跟姑跳。”杨慧冷哼一声,“你当我愿意跟你跳,你跳得那么烂,人家小沈的脚指头都快被你踩瘪了!”

    “我只是很久没跳,刚开始不熟悉!”叶莺拉着沈蔷薇走开,不要跟她们说话了,一点不懂尊重小孩。

    在沙发上坐下休息,叶莺用一次性杯子给她接了点水喝,一对中年男女起先规规矩矩坐在她们身边,沈蔷薇注意到他们一前一后起身,走到舞厅角落一块黑黑的幕布后面,双双消失不见。

    她好奇拉着叶莺看:“那块黑布后面是什么?”

    “砂舞池。”叶莺解释。

    沈蔷薇:“什么意思。”

    叶莺伸手比划,“布后面就是一个四方的小舞池,没有灯,里面黑黢黢,还很窄小……嗯。”

    沈蔷薇:“外面那么大,为什么要去里面跳?还没有灯。”

    叶莺抿紧嘴唇不说话,垂下眼帘,挺不自在地东张西望,脸也诡异红了。

    沈蔷薇是什么人,她一下就懂了,开始不怀好意“哼哼哼”笑。

    “我小时候误闯过一次。”叶莺难以启齿。

    “撞见了?”沈蔷薇立即把脑袋凑过来,“看不见,总听到了吧?”

    “听到我也不懂啊!”叶莺拍大腿,“是长大以后才懂的。”

    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巴在沙发上笑作一团。

    许久,叶莺正色,“不过后来整治了,不准他们那样干,跳舞的人变少,自然而然就规范了。”

    沈蔷薇目光跃跃欲试,“我们也去跳砂舞吧。”

    叶莺双手比叉,“NO!”

    沈蔷薇才不管,“我先进去。”她脚步轻盈,翩翩地跳开,“等你哦。”

    叶莺坐在沙发上抠了一会儿手指,瞅准大人没注意,也猫腰跑了。

    “两个女娃娃,跳啥子砂舞哦。”有人嘀咕。

    消息很快传到叶依兰耳朵里,杨慧握住她肩膀使劲摇,“完逑,砂舞都跳上了!”

    音响里开始放《风流寡妇圆舞曲》,叶莺跟沈蔷薇抱在黑漆漆的砂舞池里跳不正经贴贴舞,一切正合时宜。

    头顶有专门的小音箱,声音很大,说话必须得贴着耳朵,沈蔷薇感觉好新鲜,一直埋在她肩头笑,“黑呼呼确实很有气氛。”

    叶莺两手老实搭在她腰间,跟随曲调左右摇晃,“呵呵”傻乐,本来一开始没那意思,沈蔷薇觉得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提议说:“来接吻吧。”

    “不太好。”叶莺说。

    老实孩子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再说妈妈和姑姑还在外面呢,待会儿被捉住了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黑暗中沈蔷薇踮脚找到她的唇,叼住唇瓣,温热吐息落到她的脸上,“你觉得不好,就别动,我来就好了。你坚守自己的道德,我没有道德。”

    “不要嘛——”叶莺求饶。

    “哪来那么多废话。”

    叶莺心里乱极了,感觉来得迅猛,理智决堤,顷刻便被淹没,呼吸困难。这跟在家不一样,这太……太刺激了,她一时难以自持,喉咙里溢出软软的咕哝声。

    “喜欢吗?”沈蔷薇拇指摩挲她绒绒的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啄,心口饱涨甜蜜,涓涓爱恋流淌,“我也好喜欢。”

    舞池里有一张小凳,一曲结束,叶莺精疲力竭靠坐在墙壁,比八百米体测还累。

    沈蔷薇跨坐其上,头枕着她的肩,因餍足而感觉惬意,少有的温驯。

    “我说了。”叶莺擦一把额头的汗,再这样下去她真完了,身体已经开始吃不消了。

    叶莺说:“我招了,我全招,我告诉你高正佑跟我说了什么。”

    “我不着急知道的。”沈蔷薇嘴唇擦过她下颌,两只手搂住她的脖子,“我表现还不够好,还要再接再厉。”

    叶莺苦笑两声,沈蔷薇的厉害她算是见识到了,“我玩不过你,我投降了。但我一直不说,不是我想让你做什么,而是……真的,难以启齿。”

    沈蔷薇隐隐猜到什么,叶莺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让我跟你那什么,然后拍照片,要拿照片去找老爷子,跟你离婚,然后让你净身出户。”

    “照片?什么照片?”

    “就是……他让我勾引你嘛,然后我们两个,那什么的,照片。”叶莺声若蚊喃。

    沈蔷薇久久无言。

    亏她还以为高正佑想出什么不得了的高明计策。

    就这?就这?

    这样的对手,还真是无趣啊,一点挑战性都没有。真令人失望。

    不过想想也合理,周亦怀孕逼婚,他临时抱佛脚,哪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呢?到底还是高看了他。

    “所以你答应他了?”沈蔷薇问。

    “我现在告诉你了。”叶莺说:“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你。”

    “酬劳呢?”

    “他说给我买房。”叶莺手背擦擦耳鬓的汗,“我还在考虑。”

    沈蔷薇说:“你要现金吧,不然你怎么瞒过你妈妈,怎么解释凭空多出的一套房产?要现金的话,以后就说毕业了上班挣的,或者别的收入,怎么都比房子好解释。”

    叶莺:“啊?”

    “拍照嘛,我还蛮期待的。”沈蔷薇简直期待得要死,才只是亲亲她就虚成这样,真拍照还不得晕死过去?

    还得谢谢高正佑,给她的生活增光添彩。

    叶莺不敢期待,妈妈生日被破坏,她气昏了头,当时只想狠狠报复高正佑,希望沈蔷薇有办法惩治他,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后面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心里很多顾虑。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叶莺在小凳上软成一滩,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你什么都不用想,我来安排就好了。”沈蔷薇趴在她胸口,轻轻吻过她唇角,“累了就回家休息吧。”

    叶莺“嗯”一声,她能量耗尽,确实需要休息。

    然而,就在叶莺以为这是今天的极限之后,她衣衫不整,面带潮红,在沈蔷薇的搀扶下走出砂舞池时,好巧不巧,或许是血缘的灵犀,不经意间抬头,正跟靠在沙发边与人聊天说笑的杨慧和叶依兰对上视线。

    一曲罢,场中陷入寂静,连空气都凝固。

    叶莺想死。

    第43章

    “待会儿她出来怎么说?”杨慧问叶依兰。

    叶依兰摇头:“什么也别说,没有证据不要乱讲话。”

    杨慧:“就假装不知道?”

    叶依兰:“真到那份上,她会坦白的。”

    杨慧:“都进砂舞池了还不够坦白?”

    叶依兰:“进砂舞池就一定干那事?”

    杨慧:“不然呢?在里面屙粑粑?”

    叶依兰一时不知该如何为女儿辩解,杨慧胳膊肘捅捅她,又问:“你说,咱家小鸟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

    叶依兰冷哼,“我的闺女,当然是很厉害的。”

    杨慧目光将她从上到下一扫,不知此人哪来的自信,“那可说不准。”

    总之,叶依兰没打算掺和闺女的感情问题。

    小事上开开玩笑没关系,大事她从不含糊,孩子不管长到多大,都是有自尊心的。

    长辈再是表现关心也应该跟孩子的私生活拉开距离,谁心里还没点小九九了。

    ……

    沈蔷薇扶着叶莺走出砂舞池,好死不死正跟杨慧和叶依兰对上脸,沈蔷薇问怎么办,叶莺抖着膝盖说不知道,只叮嘱她千万不要说露嘴。

    沈蔷薇心说我也想帮你瞒,你先把腿打直,还什么都没干呢就虚成这样。

    倒是叶依兰先朝着她们走过来,“呀,这是中暑了吧,瞧你这一头的汗。”叶依兰从兜里掏出手绢给闺女擦额头,“里面又闷又热,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叶莺心虚抬头瞟她一眼,叶依兰从零钱小包里掏出来十块钱,“热就出去吧,出去买雪糕吃吧。”

    杨慧也说:“吃,吃两根,你好好消消暑。”然后又递来十块钱,用力捏捏她胳膊,“得锻炼啊,加强身体。”

    这对心大的姑嫂就把叶莺交给沈蔷薇了,临走还托付说让小沈好好照顾她,孩子还小。

    在长辈慈爱的注视下蹒跚走出歌舞厅,身后大门“吱呀”一合拢,叶莺马上就活蹦乱跳了,她还很得意,“她们都没有发现!”

    “真的没有发现吗?”沈蔷薇深深看她一眼。

    “当然啦。”她煞有其事分析,“女生之间就是这样的嘛,就算是亲亲抱抱也没关系的,我姑姑和妈妈好了二十多年,她们肯定也觉得我们是好朋友那样的好。”

    好吧。

    沈蔷薇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吧。

    小广场东南角有棵大榕树,树坛边一圈木椅,红漆半剥,几个老头坐在树下摇着蒲扇打牌,有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蜷在一边睡觉,沈蔷薇和叶莺在空位上坐下,撕开雪糕包装纸开始舔。

    太阳落在水泥地上,白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树荫下却很凉快,有风的话就更好了,身体懒懒的,坐下就不愿动弹,只是雪糕得快些吃,不然就淌到手上了。

    沈蔷薇说:“我要躺在你的腿上睡觉。”叶莺“嗯嗯”两声,先跑去把垃圾丢掉,回来坐好,拍拍大腿,沈蔷薇便拢了裙子躺到她身上。

    阳光被树冠筛成碎碎的一片金,风过时满树哗哗的响,蝉在树上叫,街边有卖老面馒头的小车响着喇叭开过去。

    沈蔷薇很少去羡慕谁,对于命运中遗憾缺失且难以弥补的那一小撮,她从来视而不见,或者说自我安慰更为准确,常常市侩庸俗地想:钱生万物,有什么是钱不能买到的?

    但这世上确实有用钱买不到东西,比如爱、亲情、人的天真。

    还有夏日里的懒散午后。

    叶依兰拜托她好好照顾叶莺,说叶莺年纪还小,沈蔷薇听懂了,可她们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她也没有替别人照顾小孩的义务。

    差不多了,到此为止吧。

    沈蔷薇最终没留下来吃晚饭。

    下午三点,刘师接到电话,开车来接,沈蔷薇回去拿上衣服和小包准备乘车离开,叶莺亦步亦趋,沈蔷薇上车后却没给她留门,“砰”一声把她关在外面。

    她脸上露出惊讶的惶恐,急忙去拉车门,拉不开,又拍窗户,“你不带我啊。”

    车窗降到一半,露出沈蔷薇冷漠精致的脸,她声音比车里空调还要冷三个度,“你可以不跟我回去的。”

    “什么意思啊。”叶莺声音弱了,手指搭在车窗,额上一圈毛毛汗,顶着大太阳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沈蔷薇说:“我工资都给你结了,你还要跟着我回去?回去干嘛?”

    叶莺有点懵,“你给我结工资,不是因为我要给妈妈过生日买礼物吗?”

    沈蔷薇样子有点不耐烦,“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再说一遍,你的工资我已经付清了,就是你我互不相欠了,所以你不用跟着我回去,懂了吗?”

    叶莺手指一根根缩回来,“你干嘛突然变得这么凶……”她还不太相信沈蔷薇就这样丢下她,讨好说:“你还有事要办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你不想让我陪的话……那我陪小喇叭,走的时候她还叮嘱说让我一定要回去的。”

    车窗全部落下,沈蔷薇坐在车里皱着眉看她,她又试着去拉车门,拉不动,松开手,有点尴尬地抿抿嘴巴,眼睛瞟到驾驶座,手指暗搓搓地指,给刘师打信号。

    刘师不敢开,沈蔷薇静静看她片刻,声音不高,但语气绝对称不上好,“你不是一直想走吗,我现在就是在放你走啊,你的工钱一分也不差,你可以走了。”顿了顿又补充,“我说真的,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沈蔷薇翻脸太快了,二十分钟前她们还手牵手躺在大榕树下睡觉,她头枕着人家大腿,玩着人家手指,趁旁边人不注意还勾着人家脖子偷偷碰了一下嘴唇。

    时间再往前推一个小时,她们在砂舞池忘我接吻,亲密抚慰,不分彼此。

    叶莺回想整日经过,实在想不到是哪里没做好惹怒了她。

    她说要走,想着她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办,也没敢强留,跟妈妈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已经是打定主意要跟她一起走的。现在为什么把她关在外面呢,她又没做错什么。

    叶莺试图挽留,声音有点哽咽,“可是,我们合同还没有到期,我还得继续教小喇叭画画,我走的时候,她说你不高兴,让我办完事就快点回去……你来找我,我好开心,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又不带我走呢。”

    “合同就是个笑话,你居然到现在还相信合同,那就是逗你玩的。”沈蔷薇声线平直,刻意忽略她话里所有暧昧的关键,怎么疼怎么往她心窝子上戳,“再说,你的薪水不是已经按照合同支付了吗?钱都到手了,你还死赖着干什么?”

    刘师用力地握了下方向盘,悄悄打开车锁,沈蔷薇瞪他一眼,他又赶紧锁上,连呼吸也只敢一小段一小段放。

    “我不是为了钱。”叶莺两只手重新搭上车玻璃,着急解释,“他来找我,我是骗他的,我没想真的跟他交易,我一开始没说是不好意思,他的要求太丧心病狂了,我后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没想瞒着你……”

    沈蔷薇抬手打断,“那就回归正常生活吧。”

    胸口涌出酸涩,叶莺两手脱力垂下,眼眶已经蓄满了泪,模样很蠢地大大睁着,害怕一眨眼,泪就掉下来。

    她什么都明白了。

    “所以我对你没有价值了是吗。”情绪翻涌,叶莺喉头哽塞,用力吸气努力保持声线平稳,尽力不让自己样子太过难看。

    “你来找我,也只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他的计划,但他还是让你失望了,他根本玩不过你,我只是你计划里的其中一环,很失败的一环,如今反而可能会给你招致祸端,所以,我被舍弃了吗……”

    眼泪争先恐后涌出,迅速滑过脸庞,叶莺手背用力擦一下脸,吸口气继续把下面的话说完,“你去接近周渊,是因为他能帮到你,你带着我,就不需要跟他走得太近,他碍着我也没办法靠近你,是吧。你连……你给我买的车,你说送我的车,也是为了有个由头能把他约出来,你根本不会骑车,但是我会……我那时真的好高兴,你以为你真的是给我买的……”

    “还有,高正佑说,你是想利用我妈妈跟他的关系,想利用我,有一些不好的企图,但是我知道你其实改变了主意,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没有……结果高正佑现在又喊我来勾引你,拍你的照片,我真的很难,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伙的,我可能没有办法真正帮到你,但我心是向着你的,我觉得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也不是假的。”

    她眼泪汹涌,难以克制,颤抖的双肩如溺水蝴蝶濒死前无能为力的挣扎。

    沈蔷薇却无动于衷,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叶莺隔着一层模糊的泪水同样看着她的眼睛,试图看透她内心,想从里面真真正正掏出点什么来。沈蔷薇对她是否有半分的怜惜、愧疚,或者一丁点的喜欢呢?

    哪怕只有一丁点。

    “你确实没有价值了。”沈蔷薇陈述。

    如一记重拳将她撂倒在地,叶莺齿关用力咬唇,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紧扣的手背,拇指用力掐进虎口,试图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那你说喜欢我,也是骗我。”她还是问了,其实更像说服自己,“你主动吻我,抱我,翻来覆去说喜欢我……你敢说,那些全部都是骗人,都是演戏,你的计划真的需要你付出到这种地步吗?”

    沈蔷薇却没有给她质问的机会,车窗缓慢关闭,叶莺看见她侧脸如消失在海平线后的太阳,车子发动,世界陷入黑暗,绝望的海水漫上堤岸,她双腿如灌铅,无处可逃。

    她低下头,脖颈弯曲出脆弱的弧度,眼泪落在滚烫的水泥地砖,如有生命般被灼痛得尖叫、呐喊。

    行人纷纷侧首,她全然不在乎,像一尊雕像,自虐般承受烈日炙烤,挥发水分。

    车轮在沥青路上缓慢滑行,沈蔷薇保持回头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她看见她一动不动立在路边,死去了般,却倔强地挺直脊背,下午三点的太阳煎熬着她。

    刘师车速放得更慢,几乎是用爬,惹得后方车辆频频不满鸣笛,有人甚至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骂。刘师无动于衷,紧贴着路边爬。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懂我。”沈蔷薇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双瞳黑沉如鸦羽。

    车内空调很足,气氛瞬间跌至零下,刘师沉沉吐了口气,脚踩油门,慢慢提速。

    结果没滑动出几步远又被红绿灯拦住,刘师顿时一阵窃喜,忍不住回头看,那个瘦长的影子还站在人行道上,有好心的路人担心她,上前跟她搭话,她谢绝了好意,摆摆手坐到路边花坛,脸埋进臂弯里。

    “要不你下去陪她。”沈蔷薇冷声。

    刘师尬笑,“我下去了,谁给您开车呢,是吧。”

    十字路口,九十九秒红灯,半辈子一样长,十秒倒计时,刘师终于忍不住再次回头看,沈蔷薇已经闭上了眼睛,疲倦靠在车门。

    他轻轻叹了口气,踩油门发动车子,过了斑马线,左转,正准备上外环,沈蔷薇声音柳絮一般搔过耳廓。

    “算了,回去接她吧。”

    刘师立即振奋起来,双手握紧方向盘,超车,变道,准备调头。

    回到她们分别的地方,叶莺仍坐在原处脸埋进膝盖里“呜呜”地哭,单薄夏衫下后背两排肋骨清晰排列开,沈蔷薇走到她身边,手按在她滚烫的发顶。

    她茫然地抬起头,一张脸泪水涟涟,热气腾得双颊通红,像不小心掉在地上融化的冰淇淋。

    该如何将她打捞起。

    “别哭了。”沈蔷薇毫无温情安慰道。

    她重新埋下脸,赌气地别开头,脱离了沈蔷薇的掌控。

    很晒,沈蔷薇一秒也不想在太阳底下多待,拉起她手腕蛮力一扯,扭身便走。

    刘师赶紧下来开车门,沈蔷薇手再往前一扯,叶莺趔趄两步被塞进后座,她用力砸上车门,从另一边上车,车子重新上路。

    刘师喜气洋洋,这次是一个不少了。

    可怜见的小鸟,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缓不过劲儿来,蜷成一团缩成车门边,眼眶鼻头一片红,汗水湿透鬓发,凌乱贴在腮边,又狼狈又可怜。

    沈蔷薇深吸了口气,捏捏眉心,压着声说了句别哭了,叶莺哭得更厉害,一边哭还一边抽抽,好像喘不过气下一秒就要憋死过去。

    “叫你别哭了!”沈蔷薇拔高音量。

    她双手捂紧嘴巴,只敢小声啜泣。

    作者有话说:

    刘师:我还不懂啊,我啥都懂。

    第44章

    哭有用吗,当然。

    看,她这不是回来了,沈蔷薇到底还是心软了。叶莺一面嘤嘤哭,一面在心里邪恶地想,蔷薇姐姐,你也不要怪我,这都是跟你学的,呜呜呜……

    但委屈也是真的委屈,任谁被这样丢在路边不委屈呢,人家一片痴情,掏心掏肺,更是好话说尽,这女人竟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好狠的女人,好硬的心肠。

    叶莺蜷在车门边,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地淌,手心很快就潮湿一片。沈蔷薇坐在另一扇车门边,两人之间如隔山海。

    刘师在后视镜里看得不忍心,等红绿灯的时候伸手递过去一包纸,叶莺接过,含糊说了声谢谢,刘师劝,“憋哭了,再哭眼睛哭瞎了。”说着还略带埋怨白了沈蔷薇一眼,意思是人都领回来了,你也不哄哄,还在那装什么酷呢?

    沈蔷薇当即瞪回去,双手抱胸面无表情说:“哭瞎给治,想哭就哭个痛快吧。”

    本来都快收了,叶莺一听,这人竟丝毫不知悔改,当真是铁石心肠,于是嗡嘤声逐渐拔高,犹如一千只蚊子在人耳边振翅齐鸣,不得安宁。

    起初刘师还劝两句,后来发现,他劝是不管用的,再看沈蔷薇,也没打算去哄,垮张脸石像似蹲在那一动不动。

    这些女人可真够麻烦的。

    好吵啊,受不了了,快些逃吧。车子上外环,刘师踩油门提速。

    经这一通折腾,回到宝牙半山八号已经是下午五点,沈蔷薇提前给冯姨打过电话说今晚要回来吃饭,小喇叭就一直在车库附近等着。

    车子入库停稳,小喇叭立即挥舞着双手跑上前,车门打开,却见小叶老师一张哭得粉红发肿的脸。

    小喇叭惊讶张大嘴巴,沈蔷薇给叶莺递去一个“看你怎么解释”的眼神,岂料她张嘴便又开始哇哇大哭,“小喇叭,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小喇叭本来要先去找妈妈,这时脚步一错,转个方向迎上去把叶莺抱在怀里,沈蔷薇心道一声不好,却已经来不及,大学生给小学生告状说:“你妈妈太狠心了,她竟然把我丢在路边,不想带我回来。”

    小喇叭“啊”一声,“为什么?”

    “我孤零零在路边,被太阳晒,全身上下的皮都快晒脱,你妈妈不管我,自己一个跑了,她还凶我,吼我,咒我眼睛瞎,呜呜呜……”

    “可是妈妈走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接你的呀,她为什么不想带你回来?”

    叶莺先是一愣,随后嘤嘤哭诉起来,先说她们原本如何如何要好,沈蔷薇住在家里,家中长辈一大早就爬起来给她擀手工面,她嘿咻嘿咻吃了大半碗,吃饱就翻脸,临走时候把人拦在车外,油门一踩撒丫就跑,要不是因为刘师,大小学生此生险些不能再相见。

    小喇叭听得面色凝重,也觉得妈妈这事做得太不地道,问沈蔷薇:“你怎么能这样子呢?你太没有礼貌了。”

    沈蔷薇站在花园小径正中,垂眼漠然看着她,她害怕再一次被赶走,蹲在地上更用力地抱紧小喇叭,脸埋进孩子小小的肩膀。

    小喇叭也紧紧把叶莺回抱,学电视剧里男主角,凝重地拧着两条黑眉毛,手里就差条树枝当宝剑了,“你放心吧,有我在,沈蔷薇不能伤害你半根汗毛!”

    沈蔷薇不跟这俩傻子争辩,拿上包转身即走。

    有小喇叭撑腰,叶莺稍稍安心,有几个瞬间,自尊心作祟,她也难以忍受这样卑微的自己,那她该怎么办呢?听从沈蔷薇的安排,断绝关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吗?

    可仅仅只是想到分离,便觉心痛难忍,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的纠结痛苦,这痛苦又令她沉醉着迷。

    对于喜欢,叶莺毫无经验,难以避免全身心投入其中,还没有学会为避免伤害在感情中保留部分自己。遇见沈蔷薇这样的人,若非足够柔软、细腻、率真,如何能撬动她紧闭的心扉呢。

    受伤当然也是在所难免。

    到底还是伤心的,晚饭时叶莺不愿与沈蔷薇同桌,自己去厨房找了只二碗,半碗饭半碗菜端到花园里去吃,小喇叭同仇敌忾,冲沈蔷薇用力“哼”一声,端起碗陪她去了,两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说些小孩话。

    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冯姨也察觉到了,饭桌上问沈蔷薇,“你跟女学生不会是有情况了吧,你瞅你俩关系可有点不一般啊。”

    沈蔷薇疲惫捏捏眉心,不置可否。

    既然要赌气,叶莺晚上当然不会再去侍寝,沈蔷薇有些话想跟她说,等到十点还不见人,知道她不会来了,便起身去寻。

    几声叩门响,无人应答,沈蔷薇开门进去,小卧室里也不见人影,沈蔷薇下楼,冯姨用下巴努了个方向,沈蔷薇朝别墅后门走去,绕过花藤,果然在泳池边看见她,挽着裤腿,双脚泡在水池里,手里攥一朵白色小花,脊背压得很弯。

    沈蔷薇默不作声到她身边坐下,白色野蔷薇已经被她藏进手心里,她身体微微朝外偏,是小孩子敢怒不敢言的防备姿态。

    “把脸转过来看着我。”沈蔷薇命令道。

    叶莺心说凭什么,身体僵住不动,心里又害怕她没耐心走掉,犹豫几秒,稍稍朝她偏过身,头却垂得更低了。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我不。”她小声嘟囔,“我又不是狗,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沈蔷薇心中一声长叹,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直言:“你真的很蠢。”

    叶莺:“我蠢。”

    沈蔷薇:“你蠢。”

    “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找我就为了骂我蠢,我蠢,那你就是有病。”她眼泪毫无预兆就滚下来,融化在沈蔷薇指缝,“我蠢才会喜欢你。”

    沈蔷薇无言。

    她到底还是无法拒绝这样一只可怜巴巴的淋雨小狗,无法拒绝那双眼泪洗过的温润黑眸。

    “不要哭了。”沈蔷薇倾身,吻过她的嘴唇,软软的,咸咸的嘴唇。

    如此迅疾、热烈的喜欢同样让沈蔷薇感觉无所适从,昨天夜里在叶莺的小床上,一场餍足的亲吻后,她们抱在一起,她闭着眼睛傻乎乎向她表白,说她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沈蔷薇说好巧,她也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喜欢过。

    伤疤随时间愈合,被掩埋在深处,不代表它不在了,她的戒备和冷漠并不是毫无由来。

    “你又要骂我,又要亲我,便宜都让你占了……你还那样凶我,我当时心都碎了。”叶莺哽咽着控诉。

    沈蔷薇笑笑,拇指擦去她脸颊泪痕,心里填满了事,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女学生跟着她,万一出什么危险呢?高正佑找到她,他的企图绝对不是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沈蔷薇和高正佑,现在是谁也摸不透谁的想法,或许两人的目的都是一样,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好吧,我对你太凶了,不该那么凶的。”沈蔷薇对自己无底线的妥协感到无能为力,“下次不会这样了。”

    “不要哭了。”她再次吻过她的面颊,看她皮肤下透出那一片脆弱的红,听她嘟囔抱怨脸很痛,安慰说:“给你好好敷个面膜,明早起来就不痛了。”

    吼完骂完,人随便哄两句,亲亲嘴巴,又颠颠摇着尾巴过去打滚摊肚皮,叶莺心里觉得自己太不争气,想再撒撒娇,闹闹别扭,这时候电话却响了。

    她不情不愿离开沈蔷薇的怀抱,裤兜里摸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是高正佑。”沈蔷薇说:“接吧。”

    电话接通,叶莺直接开免提,没好气“喂”一声,高正佑问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宝牙半山。

    沈蔷薇点点头,叶莺应是,高正佑直接发号施令说:“明天上午,你想办法绊住她,让她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

    “我怎么绊住?她要出门我还能把她捆起来吗?”叶莺带着浓浓的鼻音问。

    电话那头的高正佑静默几秒,“你在哭?”

    “关你屁事?”叶莺回呛。

    高正佑不跟她争辩,只说:“你妈妈还没退休吧,但也快了,没几年了,辛苦一辈子,眼看马上就能退休享福,你应该也不想她在这个时候丢掉饭碗吧,你大学还没毕业,你妈妈工资虽然没几个,已经是你们家目前唯一经济来源了,你应该懂点事。”

    沈蔷薇倏地抬眸,叶莺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下牙咬紧嘴唇,半个不字也吐不出来。

    挂断电话,叶莺知错地沉默了,沈蔷薇牵起她从水里站起来,拉着她回房间,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一遍遍摸她的发顶,像安慰一只犯错伤心的小狗。

    她本来可以不经历这些事的,当然那样她们就没有机会遇见。

    “你不用理会他,我来安排就好。”沈蔷薇让她放宽心。

    叶莺白天哭累了,洗完澡沾枕头就着,沈蔷薇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去花园,站在院子里抽了一根烟,然后给周渊打个电话,跟他约好明天见面。

    高正佑之所以强调明天,是因为明天又该带着孩子回高家跟老爷子团聚了,他必然是要趁机做些什么。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所行动了。

    沈蔷薇本来是不想走周亦这条线的,走也不是现在这个走法,比如安排个旧情人或者小新欢气气周亦,挑起内讧,再从中煽煽风,点把火,总有办法制裁他,也不必去招惹周渊。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现下周亦逼婚是周渊的功劳,周渊在向她施压,否则就把她的事告诉她母亲。周亦没办法,只能向高正佑施压,要他想办法解决,高正佑手忙脚乱之下才会把叶莺拉进来,这在沈蔷薇看来,确实称不上一步好棋。

    当然,她也可以理解,如果高正佑也花七八年时间盘算如何除掉她,计划必然天衣无缝、完美无瑕,无论中途发生何种变故都能灵活应对。

    很可惜,这八年高正佑都忙着谈恋爱去了,还以为他的小娇妻只是脾气坏了些,心肠不至于如此歹毒,日日夜夜都盼着他去死。

    高正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沈蔷薇苦恼地敲敲眉心。

    聪明人的想法很好猜,抓住一条线,顺藤就能摸到瓜,蠢蛋的想法才是最难猜的,因为他们太冲动了,毫无逻辑,毫无准备,反倒让人防不胜防。狗急跳墙嘛。

    第二天上午,叶莺还没醒,沈蔷薇在床头小柜上给她留了张纸条,连小喇叭都没带,独自动身前往高家。

    抵达高宅是上午八点四十分,车子没敢停得太近,以防周渊不来。九点正,周渊如约而至,沈蔷薇在他的副驾驶看到了周亦。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路边,沈蔷薇下车,来到周渊车前,周亦隔着玻璃看她一眼,周渊按下车窗,胳膊肘捅捅周亦,“去吧,不是要结婚,我都开车把你送到高家来了。”

    沈蔷薇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用担心的,我会陪着你,以你的身份,高家是不会为难你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可以提出,高爷子发话,高正佑不敢不从,你跟他较劲,不如直接跟我进去找老爷子。”

    周亦坐着不动,周渊激将说:“你在家不是挺能耐的,之前还说要私奔,现在人老婆让位给你,你不用私奔,光明正大的不会反倒怂了吧。”

    也许是有周渊撑腰,也许是上次沈蔷薇说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周亦不似之前那般坚定,在外人面前被哥哥说了,觉得很没面子,当即叫嚷开:“我那时候只是气你!谁说我一定跟他结婚,我只是跟他玩玩好吗,孩子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呢。”

    沈蔷薇一时无言。

    是了,周渊说过,周亦还有个外籍男朋友,年纪好像也不轻了,她父母离异早,父亲早有新家庭,母亲的现任丈夫也只比她大七岁,据周渊分析,她可能是太缺父爱,才专恋老男人。

    但不管是那个年纪不轻的外籍男友,还是高正佑,都不被她的母亲所容,她这种家庭的小孩,不管中间走过多少歧路,最终都会被强扭回正轨。

    周渊下车直接把周亦拽下来,沈蔷薇拉着她手温声劝,“其实这也没什么,不管孩子是谁的,总需要人来承担责任,我们也未必就要把孩子生下来。但你不能凭白受那么多委屈,那些贱男人如何能与你感同身受?你难受,犯恶心,提心吊胆,他却不想负责,只盼着你快些把孩子打掉。什么爱啊情啊,到头来,只要一摊上责任,你就成了麻烦。他就算答应跟你结婚,真的不是出于你身份的顾忌吗?既然你有这层身份,何必再受他的气?”

    周亦不知不觉就跟着她走到了高家大门口,沈蔷薇轻言细语,“你要是恨他,想要他付出代价,现在是个好机会。”

    她绵软的手掌隔着衣料传来鼓励的温度,周亦只觉后背一轻,鬼使神差就进了高家大门。

    沈蔷薇转身,周渊两手插兜停在十步开外,她小跑过去,仰脸冲他温温地笑开,“周先生不进去吗?”

    “这还不够吗。”周渊饶有兴味看着她。

    如果刚才不是亲耳听到她对周亦说的那番话,周渊险些真的以为她只是一朵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面前这张脸是极美的,心肠当然也是极黑,但她伸出尖尖的食指按在他衬衫第二颗钮扣,软着声说“你好人做到底嘛”的时候,周渊想也没想,“行。”

    第45章

    天空多云,晨间空气凉爽,青山之下,碧田如涛。

    进得高家大门,见两侧药田葱茏,树木花丛排列井然亦不失野趣,风过枝头簌簌作响,其间鸟鸣啾啾。

    周亦好奇四处观瞧,不经意间回眸,见周渊和沈蔷薇并肩而来,姿态亲密,不由冷笑,“我真当你好心,带我来高家是给我出气撑腰,原来是看上别人老婆。”

    周渊虚攥着沈蔷薇手腕不放,温和笑笑,“其实有件事,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很好奇。”

    周亦挑眉,周渊不疾不徐道:“很好奇,你恋老成癖,跟高正佑在床上的时候,会不会撒娇冲他叫爸爸?”

    沈蔷薇几次见周亦,也许是怕被找麻烦,她都装得柔弱胆怯,那时沈蔷薇还真以为她是被过分保护的笨蛋千金,如今看来,平凡亦或贫穷才是对人纯真品质最好的保护。

    “那你呢?”周亦转身欲回呛,沈蔷薇一双水瞳含嗔带怨,在向她讨饶,周亦心存不忍,嘴里那些毒话舌头上打几个转还是咽了回去。

    沈蔷薇顺势挣脱周渊,快走几步赶上周亦。

    谢舒华早就收到消息,替沈蔷薇安排好跟老爷子会面的时间,远远看见人过来,赶忙迎出,把她们领到二楼老爷子书房外的会客厅,小厅中布满绿植,落地窗后是一棵茂盛的石榴树,寓意多子多福、家族兴旺。

    老爷子和老太太从内室迎出,互相寒暄过,主宾各自入座,阿姨奉上茶水带门出去,谢舒华坐在沈蔷薇身边,对面是高家兄妹。

    早饭时候谢舒华就跟老爷子知会过,上午周家兄妹拜访,事情经过已经大致了解,现在是要共同寻求一个解决的办法。

    也没什么好客套的,周亦屁股往小沙发上一沉,开门见山,“我怀孕了,高正佑的。”

    老头老太太对视一眼,老头没出声,老太太轻声说:“那,打算怎么办呢?”

    周亦也不装什么乖乖女了,“你儿子把我搞怀孕,你问我怎么办?”

    谢舒华眼珠一转,机智道:“那就结婚好了呀!沈蔷薇不都在这了……咦,高正佑怎么没来,打电话叫他来,咱们去民政局,左边窗口办离婚,右边窗口办结婚,十分钟就能办好,像我当年那样。”

    谢舒华十分为自己的安排感到得意,“蔷薇妹妹也还是咱家的媳妇,小喇叭还是老爷子您的乖孙女,初一十五都得来看您,咱还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呀。”

    老头不出声,老太太也并未制止,有些话二老不方便说,谢舒华是个合格的嘴替。

    她长得圆滚滚一个,眉眼弯弯天生的笑模样,很适合扮丑角,真说错什么也没人跟她计较。

    谢舒华两手那么一拍,“嗐!这么大个事,高正佑怎么也不陪你来呢,不会又跟上别的骚狐……搜狐请他去参加活动了吗哈哈,大投资方嘛,电影人,工作也忙,哈哈——”

    谢舒华说这话,好像周亦死皮赖脸要进高家似的,周亦心里憋气,却无法反驳,确实高正佑一直在耗着她,他们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偶尔通话说不了两句就大吵。

    正应了沈蔷薇说的,谈及责任,只有一地的鸡毛蒜皮。

    周渊当然巴不得周亦早点认清现实跟高正佑断开,现在高家这态度正合他意,他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玩着打火机,也没打算帮周亦说两句。

    沈蔷薇小媳妇样儿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自己膝盖不知道琢磨什么,周亦孤立无援,却还不打算认输,两腿闲散往前面小桌上一搭,“那行吧,结婚,让姓高的入赘我们周家。”

    老太太笑着摇头,“这恐怕不太合适。”

    四十多岁的三婚老男人,入赘周家,这像什么话?老高家也是要面子的,老头虽然喜欢孩子,却也不是谁生的都敢接,周亦跟沈蔷薇和谢舒华都不一样,她不是无权无势的贫家女。

    “哪里不合适?”周亦反问。

    谢舒华叹了口气,“虽然说,这岁数确实有点不对等,高正佑年近半百,已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里,搞不好过两年就中风瘫痪,可爱情价更高嘛,大家说是不是?”

    她笑嘻嘻,“其实我觉得吧,人呐,就该及时行乐,站在周亦妹妹的角度,我觉得没啥问题。老男人确实有味道,会疼人还不黏人,成熟稳重老狼狗。唯一的缺点是保质期太短,但没关系,咱也不是玩不起,等他不中用再一脚蹬了换新的,继续玩呗。就像有些人喜欢穿古着,买二手家具,喜欢的不就是那味儿吗?”

    场中鸦雀无声,没人接她的话。

    谢舒华后知后觉,“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她伸长脖子,胖手拍拍脸,“瞧我这嘴,多说多错,我不说了。”

    沈蔷薇从周亦那口气里听出来,她对高正佑还是有点感情的,只是碍着哥哥的面,大庭广众下也不敢不要脸。

    把周渊叫来果然是正确的。

    这时候该有个人出来表态了,沈蔷薇双手交握,上身前倾,姿态十分卑微,“这件事确实是正佑对不起你,我也有很大的责任,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我们会尽力弥补。”

    老太太马上接过话茬,“是啊,你还这么年轻,你比蔷薇还小一岁呢,你肯定是被他骗了,他这个人从来不靠谱,两段婚姻,经营得乱七八糟,他的两个小孩都不喜欢他,他做人肯定是有大问题的,他不值得你托付终生啊。”

    老太太看一眼低头喝茶的老头,没好气白他一眼,也是借机发泄,“高正佑不是我亲生,他二十多岁才来到我们高家,那时候我就很不喜欢他,吊儿郎当根本就是个小流氓,可是想要改变他身上的恶习已经是来不及了,我不是他亲妈,我不能打不能骂……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高家当然不可能接过这个烫手山芋,周亦也不是他们理想中的好媳妇,不似谢舒华能说会道,不像沈蔷薇聪明,识时务,好掌控,在高家传统观念里,这种媳妇太难伺候了,他们要不起。

    更何况,谢舒华提前就透露消息,周亦不只有高正佑一个男人,鬼知道她肚子里怀的谁的种,真进了高家,生出个黄毛碧眼的小洋鬼子,老爷子还不得活活气死。

    当然,站在周家的角度,高正佑确实也配不上周亦,也不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怎么搅和到一块的。

    老太太也顺便提醒一下这个不长脑子的小年轻,“两家世交,去年老头过寿,你妈妈还来吃酒,我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一点也不夸张,你妈妈是什么性子你应该很清楚,她绝对不会同意的,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但是。”老太太话锋又一转,“这件事肯定是高正佑全责,我们会补偿,也会让他付出代价,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老太太起身拉住周亦的手,满脸褶子都溢出慈祥,“知道你受委屈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尽快安排手术吧,别再拖着了。”

    四个女人走出房间,周渊留下来和老爷子谈,涉及赔偿,当然跟钱和生意都脱不开干系。

    周渊是个正儿八经生意人,老头大出血,肯定要拿高正佑出气。

    钝刀子拉肉,慢慢来。

    第二部 分也顺利完成,除了高家,几方都有获益,沈蔷薇还算满意。

    接下来就要带周亦去医院了,这件事老太太交给沈蔷薇和谢舒华去办,要确保周亦顺利把孩子流掉。

    到了车上,谢舒华和沈蔷薇还像上次把周亦夹在中间,谢舒华依旧嘚吧个没完,尽说高正佑坏话,周亦明显心情不佳,闭上眼睛,半个字也不想听,谢舒华就识趣闭了嘴。

    周亦心里未必不懂道理,她只是需要人推着她往前走,喜欢可能是真的,但现在确实也所剩不多,得有人帮她一把。

    “没关系,你还很年轻,谁年轻时候没犯过错呢。”

    沈蔷薇看向窗外飞驰的街景,不知道是对着谁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也犯过错,这辈子最大的错。我那时候太蠢了,以为找到高家,他们一定会帮我主持公道,让他付出代价……谁成想呢,一下就搭进去七八年。我不像你啊,有人撑腰,我无权无势,连爹妈都死绝了,我姨妈做家政把我从十一岁养到十八岁,她也只是个穷打工的,没人给我撑腰。”

    周亦睁开眼睛和谢舒华同时看向她,她笑起来,绝望又美丽,同时那笑里还带点阴森的狠,“但人生还很长呢,还有得选,还有机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说是吧?”

    谢舒华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没事,没事。”

    周亦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笑得像把淬毒的短匕,谁沾上谁死。

    车子到医院,下车时沈蔷薇接到叶莺的电话,那边劈头一句:“小喇叭不见了。”

    叶莺四处都找过,“早饭后我照例教她画画,画完她看了一会儿动画片就去花园里玩,快十点半,冯姨做了蛋挞,我去叫她吃,结果就发现她不见了。”

    沈蔷薇攀着车门,有几秒连呼吸都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叶莺在电话里喘着粗气,“她的电话手表没戴,如果是自己出去,肯定会跟我们打招呼,围栏两米多高还有铁丝网,大门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对方很可能是知道花园大门密码,开门进来偷偷把她带走的。”

    说到这里,叶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昨晚高正佑那通电话果然是声东击西。

    沈蔷薇深吸一口气,缓过大脑失血的眼黑,给谢舒华打了个手势让她带周亦去医院,谢舒华见她脸色不对,也没多问,点点表示知道。

    沈蔷薇重新上车,让刘师开车回家,电话开了免提,切出通话界面调监控。

    十点二十三分,小喇叭在花园池塘边用小网捞鱼,高正佑密码解锁花园大门,进院子把小喇叭抱走了。

    第46章

    其实现在回别墅没有意义,小喇叭被高正佑带走,别墅里没有小喇叭,监控也在手机上看过了。

    那还有什么回去的必要呢,沈蔷薇心中忽涌起一阵迷茫。

    她承认自己狼心狗肺,叶莺确实陪伴她度过了一段平静安逸的美好时光,可叶莺同时也让她失控、让她牵挂、让她心神不宁。

    这种关键时刻,沈蔷薇首先想到的是,叶莺弄丢了小喇叭,一定会非常自责,她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一趟。

    这段时间以来,她们同吃同住,家人般亲密,那日对质,她问“我对你来说没有价值了吗”,沈蔷薇至今无法给出答案。

    爱是无价的,这份坦诚偶尔也让她感觉负担。

    非常非常令人讨厌。

    希望她在身边,又不是时时都在身边。可她不是个物件啊。

    沈蔷薇憋着一口气回到别墅,车子爬坡的时候就看见了叶莺,双手交握在别墅铁门前不安踱步,看见熟悉的黑车立即小跑迎上来,替她拉开车门,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徒劳摊着双手。

    “你不用自责。”沈蔷薇用力砸上车门,大步往别墅走。

    冯姨也焦急等候在大门口,沈蔷薇上前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别担心。”然后坐到客厅沙发上,给高正佑打电话。

    电话响三声“嘟”后接通,打开免提,沈蔷薇眼睛死盯着屏幕通话计时,高正佑长长一声叹息被听筒无限放大,沈蔷薇闭闭了眼,强压下心中狂躁,“小喇叭在哪里。”

    “你不用担心,孩子很好,我不会对她怎么样,她也是我的女儿。”

    声音很空,有回响,每一段话结束有半秒停顿,充满故作镇定的压抑感。

    沈蔷薇由此判断,他现在非常紧张,不自信,冲动行事后,对自己所言所行很没有把握。而且周围环境很空,没有汽车鸣笛声,大概远离街区。

    她马上想到了一个地方,是高正佑两年前偷偷给周亦买的独栋别墅,在城东郊区,开发商卷款跑路后荒废至今。

    别墅区总是远离人群,烂尾别墅区,倒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

    沈蔷薇迅速切出通话界面,打开地图,别墅距宝牙半山车程四十分钟。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沈蔷薇退出地图,重新点开通话界面,时间才过去二十五秒。

    “我想见你一面,你单独来见我,我们好好谈谈。”

    “我要见小喇叭。”沈蔷薇抢声,“我见她完好无损,我就来见你。”

    “你来了就能见到。”

    “我现在就要见!”沈蔷薇拔高音量。

    那边沉默几秒,“你等着。”

    电话挂断,沈蔷薇把手机从桌面上拿起来,刻意避开叶莺视角给周渊发消息:有急事,速回。

    “放心,他还想在高家继续待下去,他不敢动小喇叭。”沈蔷薇边打字边说。

    冯姨不声不响坐在沙发上,含一泡泪眼巴巴望着沈蔷薇,她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妇人,对于权贵们的游戏,深感无能为力。

    叶莺陪坐在她身边,纸巾擦去她无知觉滚到下巴的眼泪。

    屋子里死一般的静了五分钟,高正佑发来一段视频,小喇叭抱着娃娃正呼呼大睡,四肢健全,衣衫整洁,嘴巴微微张开,面色也还算红润。

    视频几乎是贴着她脸拍,没有暴露过多的位置信息,沈蔷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推测高正佑很可能是把小喇叭单独放在车里,还给她喂了药,不然她不会这么老实。

    沈蔷薇把视频转发到叶莺手机,叶莺赶紧点开给冯姨看,沈蔷薇打字回复高正佑:你给孩子吃了什么。

    高正佑回:一点安眠药,对她没有伤害,剂量我有把握,你放心,小喇叭是我的亲闺女。

    安眠药,果然。

    不过这样也好,睡着也好,沈蔷薇想,睡一觉起来,也许就什么都结束了。

    高正佑紧接发来一个定位:我可能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但我知道你肯定是一位合格的母亲。不要耍花招,到这个地址来见我,我们谈谈。

    果然是在他给周亦买的烂尾别墅。

    沈蔷薇说行,周渊的电话马上进来,她攥着手机大步走出别墅,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接通电话,眼睛大睁死盯几秒,泪就掉下来。

    “高正佑把我的孩子带走了,他威胁我,要我单独去见他……我好害怕,我的小喇叭,她才八岁,孩子是我活着唯一的念想,我不能没有孩子,我求求你帮帮我……”

    稀疏树影间,沈蔷薇看见叶莺两手攀着窗框站在窗边静静地、不忍地看着她。

    沈蔷薇浑身不自在起来,那种烦躁的感觉又来了。

    她为什么总是这样,像帮不上你忙只能可怜巴巴望着你的小狗,只等你招一招手,发号施令,就抛下一切奔向你的小狗。

    已经被抛弃的,没有价值的棋子,仍渴望被利用。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沈蔷薇听见周渊在电话那头询问会面的时间和地点,听见他沉稳严肃耐心哄慰,她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严格按照制定计划流泪、哭诉、欺骗、博取同情,一个便这样傻傻与她对望,坦然面对她洞悉一切的包容。

    别再这样看着她了,沈蔷薇躲开她的眼睛,背过身去,走向更深的树丛。

    十分钟后,沈蔷薇回房拿上皮包,准备乘车跟周渊汇合,叶莺小跑跟在她身后,“让我和你去吧,你不能一个人去,万一遇见危险,我可以帮你。”

    “万一遇见危险,你打算怎么办?”沈蔷薇驻步,转身。

    “我可以保护你,我可以打他,我有力气的。”有过上一次的教训,叶莺不敢跟得太紧,怕再一次惹她厌烦,笑里几分讨好。

    “你帮不上忙的。”沈蔷薇说。

    叶莺沉默,几秒对视,她认输地低头,站在车库卷帘门一侧让出位置,手扶着墙,被渐渐开始毒辣的太阳晒得有点头晕。

    沈蔷薇上车,在车后座看她,想起她那日痛哭模样,最终还是拉开了车门。

    叶莺立马挺直后背,不可置信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尖,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忙欢天喜地奔过来。

    鲜活、年轻的气息瞬间盈满肺腑,沈蔷薇看她咧嘴傻乐,又觉得这样紧张的时刻笑得这么开心很不合时宜,于是故作深沉地双手握拳,深深皱眉。

    “可以出发了,我们把小喇叭救出来!”叶莺为自己鼓劲说,一点不为刚才的事计较。

    “又不是让你去打仗。”

    叶莺分析说:“高正佑带走小喇叭,目标其实在你,他要对你不利,他可能还会伤害你!我们要小心提防。”

    “好巧,我也是。”沈蔷薇满不在乎地笑笑。

    三十分钟后,东郊烂尾别墅区,车子驶过凹凸不平的沙石路,进入工地大门,沈蔷薇下车前叮嘱,“既然跟我来了,就要乖乖听话,不要自作主张,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知道吗?”

    叶莺用力点头,“知道。”

    沈蔷薇带着叶莺下车,刘师不放心,废石堆里扒拉出来半截钢筋,扯扯裤腰带,“狗日的,虎毒还不食子,以前没看出他是这种人,我跟你们一起去,他要敢伤害你,我老刘肯定冲在第一个!”

    沈蔷薇笑笑,这次是真实的欣慰的笑,她抬手一指,“看那是什么。”

    前方荒芜的沙石地,不知哪来两辆崭新的黑车,周渊竟已经先到一步。撇开跟沈蔷薇这层不明不白的暧昧关系,他跟高正佑确实是有些私人恩怨的,说给妹妹撑腰,不是只动动嘴皮子。

    步入杂草丛生的荒园,缺门少窗的灰色烂尾房大门口站了个西装笔挺的彪型大汉,是周渊的人。

    “在二楼。”那大汉说。

    沈蔷薇点点头表示感谢,三人互相给了个眼神,刘师打头,叶莺断后,把沈蔷薇夹在中间一起上楼。

    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至少也该费些唇舌,事情发展却大大出人意料,只见二楼阳台边,一张瘸腿断椅上,一人被五花大绑,头颅无力低垂,浑身黑灰血污,狼狈不堪,如果不是脚上那双熟悉的棕色牛津皮鞋,沈蔷薇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是高正佑。

    三人齐齐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个字也说不出。

    周渊笑,鞋底踩灭烟蒂,“没认出?”他下巴点点,又一黑衣大汉上前,朝椅子上那人腹部猛击一拳,那人痛呼一声,又被揪住头发被迫抬起头。

    确实是高正佑的脸,那张沈蔷薇日日夜夜恨不得剥皮剔骨的脸,难以想象他一个小时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打人不打脸,就怕你认不出,怎么样,是你老公吧?”周渊笑得很邪,“你们两口子挺有意思的,你想杀他,他想杀你,不过他还是输了。”

    刘师当即破口大骂,叶莺倏地回头,高正佑脚边果然扔了把水果刀,那刀大家都眼熟,冯姨切水果用的。

    “意料之内,”沈蔷薇漫不经心投去一瞥,成王败寇,大局已定。她嫌恶转过身,面向周渊,“我的孩子找到了吗?”

    小喇叭就被抱出来,头向后仰着,双手软绵绵垂在身侧,沈蔷薇快步上前接过,周渊说:“没受伤,被关在地下车库,可能被喂了药,睡得很死。”

    小喇叭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检查过确实没有外伤,沈蔷薇摸摸她额头和后背,没出汗,也没有发热的迹象,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谢谢你,周老板。”她诚心诚意。

    周渊只是笑,沈蔷薇把小喇叭交给叶莺和刘师,“带她回车上等我吧。”

    今天这种场面,连沈蔷薇也是第一次见,更别说叶莺,此类穿西装满脸横肉的总裁保镖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岂止,在遇见沈蔷薇之前,她都老老实实过着自己平凡踏实的小日子,她抱着小喇叭一步三回头,终于明白沈蔷薇说的‘帮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这种帮忙,她确实无能为力。

    回到车上,刘师才一声长叹,“这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啊,只是以后的路,恐怕会越来越难走了。”

    他显然意有所指,叶莺不置可否,把小喇叭的头在大腿上摆正,理理她卷到肚子的外衣,袖子抻平,她能做的只是帮小喇叭躺得舒服点。

    以后的路好不好走,沈蔷薇暂时无暇去想,人生总有意外之喜,比如叶莺,比如此刻,她现在有一个大胆的,疯狂的想法,就看周渊有没有那个胆量了。

    这一路走来步步惊险,计划几番调整,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蔷薇猛然意识到,她或许不用再等了。

    “小奕在医院,谢舒华陪着她,我上来的时候接到电话,那边手术已经做完了,她很虚弱,流了很多血,但也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她知道自己哪个角度最漂亮,怎么笑才显得最无辜,似乎十分害怕血污,对高正佑想看又不敢看,从指缝里偷瞟,“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呢?”

    周渊也是情场老手了,他当然看得出来沈蔷薇是在演,可她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她总能勾起人好奇,想看看她到底能演多久,下一步又打算怎么演,她能全不带重样。

    正因为她恶毒、卑劣、自私又虚伪,偶尔漏出来那一点真情就显得极为可贵。周渊脑海中不住闪回的,是沈蔷薇手伸进孩子后背那一刻全身的松懈。

    不得不说,沈蔷薇确实很有魅力,她的经历在圈子里其实不算特别,但她这样心机和手段却十分稀有。

    见过这样的女人,再去看那些清水似的妙龄女孩,便觉寡淡无味。

    “那你想怎么办呢?”周渊似笑非笑看着她,“他已经在这里了,你心里对他有什么不满,大可以打一顿出出气,如果你嫌脏,我的人可以代劳,卸他条胳膊腿什么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她高高撅起嘴巴,撒娇一般,凉滑的手臂缠上他的腰肢,“你别装不懂了,你就帮帮人家嘛,我也帮你了呀,你妹妹的事我也辛苦了很久的。”

    “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呢?”周渊问。

    “帮你妹妹出气呗。”沈蔷薇拳头软绵绵打在他胸口,“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也糊涂了,高正佑年纪一大把,就是花言巧语骗了她呀!你不会真的以为她们是真爱吧?我的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就是受害者其一。这种人,你不收拾,他以后还会祸害更多人的,你替天行道,是积德行善,老天爷会给你福报的呀!”

    周渊顿觉好笑,她这嘴可真会说,“我打他一顿,已经是帮我妹妹出气了,哦,不过我确实应该感谢你,给我提供了方便,是吧?”

    “男人就会花言巧语,不是我帮忙,你妹妹现在指不定都跟高正佑扯结婚证了。”她松开手,转身欲走,却猝不及防被擒住手腕,她转身,嗔他一眼,周渊正色,“你说吧。”

    “要我说吗……”她眸子乌灵灵一转,淌出阴毒的笑,“小亦今天在医院可是遭了大罪,我也是做妈妈的人,最见不得这种事了,孩子无辜,大人也受苦,这天底下受苦的都是女人,要不就……”

    她仰脸,俏皮眨眼,“一命换一命吧?”

    ……

    小喇叭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她躺在沈蔷薇卧室,抱着枕头睡了一整天,到底是孩子,脑子不经事,对白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全无印象,醒来哭着找妈妈,直嚷嚷饿。

    冯姨给她煮了一碗鸡汤面,窝了两个蛋,她吃饱饱,洗了澡又沉沉睡去。

    沈蔷薇接到120的电话已经是凌晨两点,电话里医护人员告知高正佑死讯。

    他死于酒驾,凌晨一点四十八分,超速行驶,追尾一辆刚从工地出来的渣土车,整个车头都撞瘪,抢救无效,当场死亡。

    第47章

    一年三百六十五,去头掐尾算七年,两千五百多天,沈蔷薇都在盼着高正佑死。

    其实铁了心要离婚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可那太便宜他了。其实也不是非要他死,可就是赶上了。

    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死去,多一个高正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时辰到了,天要收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作死作死,不作就不会死。他走到这一步,不都是自己作的吗?本身也是穷人家孩子,一朝乍富,得意忘形,遭反噬是必然。

    他是被自己蠢死的,这谁也怨不得。

    豪门里如他一般的私生子其实不在少数,命运却都不尽相同,有人选择拿钱走人,低调生活,有人取代了家中长子的位置,将家族势力全部洗牌,也有人追尾渣土车被拍成肉泥。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高正佑好歹也享受了二十多年富贵,够本了。

    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他刀都准备好了。

    高正佑的计划或许不能称之为高明,他当然也不需要周密的筹谋,他各方面占优势,体力、势力、金钱,他想杀人便出刀,他没有顾虑。这人吃人的社会,想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实在是太容易了。

    如果不是请周渊帮忙,沈蔷薇如今或许已是一具千疮百孔躺在烂尾别墅区地下室的冰冷女尸。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自愿献祭大鱼,或许还能从大鱼齿缝里求得一条生路,很冒险,但小命暂时保住了。

    不然呢,高正佑杀心已起,有一次就有两次,躲是躲不掉的。

    幸好,他终于安息了。

    白光刺目,耳边窸窣细响,叶莺眯眼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撑起上身,看见沈蔷薇正坐在妆镜台前慢慢地梳头。

    她回过头,已细细地描过眉,扑过粉,双腮两朵娇艳粉红。

    “你醒了呀。”

    叶莺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两点整,她无力扶额,“大半夜,你这是干嘛呢。”

    “高正佑死了,陪我去一趟吧。”沈蔷薇起身,她换了一条暗红吊带长裙,血一般的丝滑质感,血一般的红。

    她的美丽依旧惊心动魄,她的冷漠和残忍亦然。

    “怎么会死?”叶莺大脑霎时一片空白,“被打死的吗?”

    “怎么会呢?”沈蔷薇笑笑,“他自己开车撞死的,追尾渣土车,吧唧,就瘪掉了。”

    “自己开车撞死的?”叶莺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关联,“他为什么会开车撞死?”

    “我没有办法让他活过来跟你解释,他为什么会开车撞死。”沈蔷薇居高临下看着她,“是不是觉得很突然?”

    叶莺轻轻点头,脸上带着疲惫的困倦,这消息不足以炸醒她的睡眠,她对自己的反应也感觉奇怪,潜意识里似乎早有预料。

    凌晨两点,从车窗吹进的风清寂而凉爽,沈蔷薇全神贯注看着窗外,街景飞驰倒退,她想起第一次坐刘师开的车,大概是七年前,那时路两边的树才刚刚栽下,树叶稀疏泛黄,街边商铺大多也空着,整条街看不见几个人影。

    几乎是眨眼间,浓荫成河,其间五彩灯牌像撒了满河的星子,迎面来的风扬起鬓发,她眼神渐渐失焦,身体失重漂浮起来,如穿越时空隧道。七年,两千五百多天,她煎熬的岁月终于完美画上了句号。

    抵达车祸现场是两点三十二分,沈蔷薇拢了披肩下车,高正佑已经被人从车里抬出来,身上盖块白布,根据车头的损毁程度,沈蔷薇可以想象他在白布下的样子。

    当然也不需要想象,认尸是必要步骤。

    叶莺和刘师远远站着路边,看她慢慢地、慢慢地走近,弯腰,几秒停顿后直起上身,平静道:“是他,是我的丈夫,高正佑。”

    沈蔷薇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胃里也不犯恶心,她这辈子犯的恶心都在怀小喇叭的前三个月遭完了,面对这滩乱七八糟的血肉零碎,她心中升起微妙快感,如欣赏一副浑然天成的艺术作品。

    她看见自己盘绕的根须条条伸向这团血肉,如饥似渴汲取其中残存的养分,她必须吃得很饱,才有足够的精力来迎接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大的涅槃。

    猛吸一口空气中残存的血腥味,沈蔷薇忽而落泪,眼泪滴进他坍塌的眼眶,生命的交接已经完成。他死去,她活过来。

    “是他,真的是他,真是突然。”

    她笑起来,幽夜的染血昙花般,笑中带泪,半是清醒半是癫狂。

    “节哀吧。”不知道是谁说的。

    大家只当她是伤心过度。

    沈蔷薇大醉般东倒西歪,又哭又笑,叶莺急忙上前把她稳在怀里,医护人员收捡起遗体抬上救护车,叶莺搀着她上去,车门关闭,令人作呕的刺鼻血腥依旧令她沉醉。

    高正佑的死在她心中已熬煮成一个恶毒的诅咒,漫长的黑暗中,这个诅咒终于走到了应验的时刻。

    陪同的警察和护士劝她不要伤心过度,沈蔷薇听话用指背擦拭掉眼泪,意味不明哼笑一声,软在叶莺怀里闭上了眼睛。

    对叶莺来说,这更似一场梦,只有梦境才会如此诡谲多变,时而上天,时而入地,生死只在刹那之间,她脑子里一片空荡,丢点什么进去都只有沉闷的回声传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她浅薄的见识万分肯定,这只能是场意外,她亲眼目睹。

    她把三魂七魄留在了马路边,只余一具躯壳跟沈蔷薇坐在救护车里,这样她的眼睛和鼻子都不必再受血腥和死亡的煎熬。

    她把肩膀和怀抱借给沈蔷薇,她们的两只左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十指相扣,这对叶莺来说,仅仅只是责任了,是她领取报酬应该付出的劳动。

    两点四十分,谢舒华赶到医院,沈蔷薇坐在太平间外的走廊长椅上,已从那场血醉中清醒。

    她一身大红在雪白的太平间走廊显得十分的暖和,但她毫不在意,如果不是医院不允许,她现在就出去买串挂炮回来放。

    “狗日的,我是前妻!你是现任,这些事竟然还要我来帮你办!”谢舒华暴跳如雷。

    沈蔷薇伸出手掌左右翻,最近疏于保养,连指甲都失去了原本的润泽,“我不能再劳累了,我需要休息。”

    “你休息,我就该受罪?”谢舒华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当然也没怎么用力。

    沈蔷薇说:“我不办,老太太也会让你来办的,早些办完早些休息吧。”

    谢舒华骂了句脏,“老娘欠你的。”

    人活着麻烦,死了更麻烦。

    死亡证明、销户、整理仪容、火化、骨灰安放,葬礼筹备……还有一大摊子事。

    人活着麻烦自己,无可厚非,人死了还要麻烦别人,天打雷劈,遗憾的是人不能死两次,不然谢舒华现在就冲进去把他再杀一道。

    谢舒华来了她就轻松了,沈蔷薇脑袋支在长椅扶手上想,葬礼上她要穿什么衣服呢。

    谢舒华对高正佑的死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上午周渊从老头会客厅里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今晚必然有事要发生。

    高正佑死了,伤心的只有老头一个人,但跟高家可以避免损失的利益相比,这场伤心也是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家庭聚会上,老头将会大义凛然高声宣布,“也算给了周家一个交代。”然后给他的子孙们上一堂思想品德课,最后宣布,“高家祖业到底没有毁在我的手上。”

    高正佑死了,老太太当然是举起双手双脚拍巴掌喝彩,老太太深谙捧杀之道,很难说她这些年对高正佑的明贬暗纵不是在害他。这合情合理,她当然没有必要对小三的儿子心慈手软。

    至于高正楠和高正义,更是大喜事一桩,这意味着老头翘辫子以后,高正佑理应分得的那部分将由他俩瓜分。

    白事红事,只在一念之间。

    做人做到高正佑这份上,挺失败的。

    沈蔷薇离开医院是早上六点,她拢拢披肩,长长吐了一口气,跟叶莺和刘师在马路对面一家早点铺子喝豆浆。

    天一点点亮了,环卫工人扛着大扫把扫街,天桥楼梯口蹲了几个等活儿的农民工,上班族步履匆匆,马路上车也渐渐多起来,城市在苏醒。

    有人死了,有人还得活着,旭日东升,魍魉退散,油赫拉条泡在豆浆碗里,饱饱吃一顿,日子就这么过。

    沈蔷薇看向叶莺,她一晚上没说过话。

    她不擅长也不需要表演,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对高正佑身上发生的事都缺乏点必要的伪装式反应,她沉默着接受了这一切,不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有像沈蔷薇料想的那般质问“他的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沈蔷薇回想她今晚的表现,她需要依靠时她就把肩膀靠过来,她需要支撑她就伸出手,什么也不需要的时候,便安静立在一旁,雕塑般沉静的面庞,只是眼圈带一圈缺乏睡眠的青黑。

    这种变化令沈蔷薇感到小小的不安,她擅长表演,玩弄人心,博取同情,可要正儿八经跟人谈恋爱,同样缺乏经验。

    难道她突然不喜欢我了吗?

    “吃完我们就回去吧。”沈蔷薇试探问。

    叶莺轻轻点头,终于开口,“老板,再来一根油条……你们呢?”

    刘师又要了两根,沈蔷薇说:“我吃不了太多,我吃你的,吃两块,好吗?”她倾身靠拢,在桌面下抓住她的手。

    “行。”叶莺嘴上答应,却假装伸手拿纸擦嘴,把手抽走。

    沈蔷薇耐心等着她擦,叶莺扬手把纸巾丢进脚边垃圾桶,双手握拳搭在桌沿,不给她可乘之机。沈蔷薇索性把手伸进她大腿缝里,她不满地看过来,沈蔷薇挑衅扬眉,叶莺懒得搭理她。

    “你的喜欢真廉价。”回去的路上,沈蔷薇在她耳边低声谴责。

    不能接受这种诋毁,叶莺转头,“我怎么了?”

    沈蔷薇:“你变心了,你不喜欢我了。”

    叶莺:“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沈蔷薇:“可你就是这样做的,你的表现就是变心的表现。”

    叶莺:“我什么表现也没有。”

    沈蔷薇:“没有表现就是变心的表现。”

    叶莺无言以对,突然想到一句百搭应答:“随便你怎么想。”

    “行。”沈蔷薇说。

    刘师从后视镜里看她们,表情一言难尽。

    到家,两人各自回房间洗澡,洗完补觉,沈蔷薇气冲冲砸门,浴室里衣服脱到一半,还是很不服气,她重新穿好衣服,拿上手机出门,侧身溜进了隔壁客房。

    浴室内水声哗哗,沈蔷薇把自己扒个精光,径自推门而入,叶莺惊呼一声,她滑溜的身子已经钻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她急了她急了。

    第48章

    沈蔷薇很早就学会利用自己的美貌,体育课前在洗手池将鬓角和发际打湿,队列中举起右手,轻咬下唇,微微皱起眉头仰脸看去,就能回到教室休息。

    然后利用机会把优等生的卷子从书包里翻出来,选择性抄写,在下课铃响起之前赶完下堂课的作业,趴在桌上小睡片刻,醒来时必然有匿名爱慕者送来的饮料零食。

    高中三年是她的巅峰时期,考入更大更好的学校,更多人发现她的美貌,从此上学有人接,放学有人送,早午餐变着花样买,学校资料费不用张嘴要就有人帮她交。

    那双六神无主的漂亮眼睛巴巴望过来,“我肚子饿没力气”、“我想找地方打工”、“我姨妈生病了”,太过迟钝无法领悟的话,很快就连给她送早餐的资格也没有了。到后来,上赶着给她花钱还得排队。

    步足小心操控每一根蛛丝,蜘蛛从来不会被自己的网黏住。

    但在家她是勤快懂事的乖小孩,攒下的生活费撒谎说是学校给的贫困补助,给姨妈买漂亮裙子,或是做一顿丰盛的大餐。

    沈蔷薇从来没喜欢过谁,她只喜欢钱。

    所以说,两个人相遇的时机太重要了,现在她已经拥有许多人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终于有时间有兴趣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感情问题。

    沈蔷薇摩拳擦掌,十分期待,要谈恋爱了耶。

    女学生嘛,还蛮喜欢的,逗起来很好玩,也很乐意同她亲近,女孩子的嘴巴很软,接吻的感觉非常美妙,飘飘欲仙,靠近她时,心口有难以言说的微妙悸动。

    都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什么意思呢,就是从床头滚到床尾,那什么事需要如此激烈的一场翻滚呢。

    沈蔷薇想,现在高正佑已经死了,死翘翘,凉透,翘辫子,稀碎了,女学生应该也能放下隔阂与她亲近亲近了。

    吵架了怎么办,大概睡一觉就能好。

    这么想着,她滑溜的小鱼一般游进了浴室。

    叶莺大惊失色,“你干嘛!你做什么,你放手,你这样擅闯别人房间……我还在洗澡,你真的没礼貌啊!”

    沈蔷薇理直气壮,“这是我家,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想进哪个房间就进哪个房间。”

    叶莺:“可这也是我的客房啊,基本的待客之礼你懂不懂啊!”

    沈蔷薇:“对啊,我就是没有礼貌啊,你能拿我怎么样。”

    叶莺:“……”她竟无言以对。

    如此坦诚相待,两人都是头一次,紧张坏了,只能靠大声说话来缓解尴尬,此时蓦地静下来,只余簌簌水声,几秒对视后,叶莺抿唇偏过脸。

    沈蔷薇向前一步,她退后一步,沈蔷薇再向前一步,她再退,直至退无可退,后背抵上冰冷的瓷砖,腰肢缠上两条水草般绵软的手臂,温软雪白相抵。

    沈蔷薇指腹落在她后背,感觉椎骨在凹陷中微微隆起,指尖好玩地打着转,喜欢她身体的骨感棱角。

    叶莺双臂僵垂在身侧,轻声婉拒,“别这样。”

    “怎么样。”沈蔷薇明知故问。

    天气炎热,沐浴时水温调试得很低,流水凉凉冲刷着,却难以缓解室内急速攀升的高温,水珠儿缀在睫毛,叶莺下巴枕在肩膀,试图跟她讲道理,“你的丈夫,他尸骨未寒,你这样不太好。”

    “怎么可能呢。”沈蔷薇说:“太平间很冷的,他早就冻得梆梆硬了。”

    “而且,你知道我跟他没感情的,我们早就没关系了,这些年,我都是靠自己解决的。”她自觉真诚无比,这么私密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我够坦诚吧!

    叶莺腾地脸红,沈蔷薇又想起一件事,手臂适度松开,好叫人放松警惕。她口气轻松随意,“话说,你也二十好几了,平时会不会有那种感觉啊,尤其来大姨妈的时候。”

    果然,叶莺上当了,也试图在闲聊中让她忘记进浴室的初衷,她缓慢抽离她怀抱,背过身去,顺着她话头接,“你怎么解决啊。”

    她急于找一些事做,只能抬手取下沐浴球,接沐浴露揉开泡泡,自顾自洗起澡来。

    沈蔷薇空着手无聊站在一边,说:“用手解决啊,或者用玩具。”

    叶莺“啊”了一声,困惑地皱眉,“为什么你们都……”

    沈蔷薇极其敏锐,“你们?还有谁?你用过?”

    “没有没有。”叶莺弯下腰躲开她,给小腿涂泡泡,“我的一个同学,她找我借钱买过,她们关系比较特殊,她好像平时不管钱,但为了给对方制造惊喜……嗯,大概就这样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沈蔷薇知道了,“就是上次来找你写生那两个家伙吧。”

    叶莺:“嗯嗯。”

    沈蔷薇:“你怎么不叫她们传授你一点经验呢,都是一般大的年纪,人家肯定都身经百战了,你不会还一次没有试过吧?”

    叶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腿快搓掉皮了。

    你不起来,我便下去,沈蔷薇蹲下身,两只手搁在膝盖,“你夹过被子吗?”

    这太唐突了,叶莺有些招架不住,老实讲,偶尔吧,但始终不得其意,她很乖,是不会去主动摸索、尝试的那一类人。

    现在话题千万不能往这方面引,叶莺又猛地起身,尬笑:“我应该关水的,泡泡都被冲掉了。”

    沈蔷薇哪是那么容易带跑偏的,“那么我拿进来给你试试吧,你放心,很干净,每次事前事后我都用酒精消毒的。”

    “啊?”叶莺表情一言难尽,她再次谢过,“还是不要了吧。”

    “试试嘛。”沈蔷薇真诚建议,“保准你打开新世界大门。”

    叶莺:“其实,我也不是很着急探索。”

    沈蔷薇:“早晚的事,早用早享受。”

    叶莺:“还是不必了。”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呢?”沈蔷薇说着便要走,“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来。”

    叶莺拉着她胳膊把她拽回来,劝说道:“还是先洗澡吧,万一不小心摔倒就得不偿失了。”

    沈蔷薇立即回身,“你说得有道理。”她两手那么一拍大腿,“也帮我搓搓呗。”

    又绕回来了,叶莺感觉很失败,怎么也飞不出这花花的世界。

    “你自己来。”

    沐浴球塞进她怀里,她不接,掉地上,叶莺捡起,跟她大眼瞪小眼,她手背擦去迷眼的水,两手叉腰耍脾气,“我是不是没给够钱。”

    叶莺:“?”

    沈蔷薇:“还是说,这是另外的价钱,双倍?三倍?五倍?”

    浴室里再一次静下来,叶莺垂下手臂,漫长的注视后,声音里有克制的颤,“所以我们之间,只是纯粹金钱交易,是吗。”

    沈蔷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可她不知道什么是对,她只能按照以往有效经验应对。

    并没有什么事情让她感到委屈,她还是委屈得“呜呜”两声,再一次抱住她,“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她垫脚去够她的唇,“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呀,我们这样又没有什么不对,如果说你之前是因为高正佑,现在他已经不能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了。我喜欢你,我才愿意同你亲近呀。”

    她的眼泪烫在胸口,温热鼻息喷洒在脸颊,叶莺避无可避,她委屈哭诉,“我真的好怕,高正佑想杀我,我们去东郊的时候,你没看见吗,他刀都准备好了……我真的很害怕。没有人可以帮我,我必须要强大起来保护我的家人,保护姨妈和小喇叭。”

    “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上次去你家,你妈妈跟我说,让我照顾你,我怎么舍得让你去为我冒险,你说我之前想利用你,可是我实际并没有那样做呀。就算之前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也是没有办法,你为什么不懂我,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多么信任你……”

    她真的很懂如何拿捏人心,抓人弱点,然而即使熟知她一切伎俩,叶莺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对她狠心。

    她抬起右手,在她肩头停顿几秒,最终还是落下,叹了口气。从来到沈蔷薇身边,叶莺发现自己常常都在叹气。

    “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怪你,我觉得你已经很坚强很勇敢,只是我帮不上你的忙。”

    更多的话,叶莺憋在心里——我也不知道这样继续下去是对还是错,我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开始。

    沈蔷薇双眼迷濛望来,嘴唇游离在她下颌,“你想让我怎么样,你可以告诉我。”

    叶莺轻轻摇头,“我没有想过改变你,我没有立场这么做。是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你总在变,我琢磨不透。”

    她更委屈了,“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搓个澡啊,搓个澡,很难吗?”

    是啊,人家只是想让你搓个澡而已,你看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老实搓不就完了吗,非惹我干嘛,怎么还不都是你输。

    叶莺无语凝噎,许久,一声叹息,“好吧——”

    她彻底没脾气了。她发现自己容忍力惊人,或许很适合饲养比格犬。

    好吧,就把她当只小猫小狗,叶莺心无杂念卖力搓洗起来。先洗头,沈蔷薇发量相当可观,洗起来实在是很不容易,叶莺专注认真,五指探入发间轻柔按捏,不时询问力道是否合适,更严格按照指导进行专业护理。

    之后先搓B面,搓完B面搓A面,叶师傅动作快速精准,不掺杂一丝个人感情,做最冷酷无情的搓澡机器。

    尽管如此,也还是存在一些不能涉足的神秘区域,她眉头紧皱,屏息凝神,随后猛吸一口气,伸出右手,沈蔷薇忽地抓住她手腕。

    叶莺下意识往回缩,沐浴球掉在地上,她手心空空,抬眸惊惶望来。

    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开,她被柔弱却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指腹感觉到一点被水浇透的凉,感觉到肋骨在皮下清晰的排列,虎口张开,云朵的柔软盈满掌心。

    只稍作停留,滑至脖颈,下颌,沈蔷薇抓起她手覆在脸颊。

    “你看看我。”

    随她动作,指腹擦过眉梢、睫毛、鼻梁,再是嘴唇,她启唇叼住她拇指,灵活小舌舔过指腹,齿关衔咬。

    嘴唇擦过掌心的纹路,沈蔷薇连呼吸都在颤抖,眼睛湿漉漉望过来,近乎哀求,“和我,好吗。”

    叶莺已僵成了一尊石像,顺从点头,又摇头,沈蔷薇支撑不住地靠过来,手指却很有力气地抓着人手腕不放,她想让她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惦记这双手很久了。

    “还是,出去吧。”叶莺艰难开口。

    沈蔷薇:“那你要陪我。”

    今天可能真的跑不掉了,叶莺心里完蛋想,迎着她期盼的目光,极不情愿,沉重点头。

    “在你房间还是在我房间?”

    “你……房间吧。”叶莺用干发帽把她的头发包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逃跑的机会,“你先过去,我拿两样东西。”

    “也是,我那边床大。”沈蔷薇套上睡裙,不上她当,“你拿什么,我等你,拿了一起过去。”

    “我的手机,还有……”叶莺环顾一圈,她的东西早就搬到沈蔷薇卧室里去了。

    “没了。”

    沈蔷薇在她身后飞快捂嘴偷笑一下,正色,“行,那就走吧。”

    来到走廊上,叶莺探头,楼下客厅依旧静悄悄,冯姨和小喇叭竟然还没醒,这次是真完了,谁也指望不上了。

    窗帘拉上,屋里一下变得很黑,叶莺坐在床边,两手老实搁在膝盖,沈蔷薇从柜子里翻出两只香薰蜡烛,用火柴点燃,把蜡烛放到床头柜。

    等待蜡烛的香气盈满房间,沈蔷薇躺到床上,头发长长披在床尾,像河里的水草,叶莺跪在床尾地毯,为她吹头。

    这感觉很不错,沈蔷薇伸出手,摸到她湿漉的发梢,“待会儿我也帮你吹。”

    叶莺轻轻“嗯”一声,沈蔷薇眼睛用力往上看,手闲不住地去摸她耳垂,她笑笑躲开,那只手勾住她脖子,迫使她低下头来。

    烛光在瞳孔和脸庞跳跃,空气中弥漫甜美的玫瑰花香,交换一场漫长的对视,她们开始接吻。

    被拽着手臂拖走时,叶莺没忘了扯掉吹风电线,“咔哒”一声,也是她脑子里弦断掉的声音。

    这次是真完了,叶莺看见自己一头扎进蛛网,挣扎至精疲力尽,角落蓄势待发的幽灵蛛猛地窜出,将她包裹成茧,注入麻痹的毒药,开始美美享用。

    叶莺对此一无所知,沈蔷薇又娇又横,要她这样,要她那样,弄得人手忙脚乱。

    头一次吃到沈蔷薇的缠人功夫,叶莺深感力不从心,腮帮子鼓起,脸憋得通红,却不得不听从她的指挥。

    “我不会啊。”叶莺满头的汗,问:“是这里吗?感觉不像啊。”

    沈蔷薇气急败坏,“你自己怎么长的你不知道?”

    “我自己没试过啊,我又怕弄伤你,谁让你不开灯。”

    叶莺手背擦擦鬓角,下床转悠一圈,左右看看,两手握住她脚踝,一拉一转,沈蔷薇惊呼一声,叶莺端起香薰蜡烛,在床边蹲下,手掌按在她膝盖,“让我就着亮研究研究。”

    ……

    此番耗时甚久,直至叶莺精疲力尽,两人并肩躺着,沈蔷薇仍意犹未尽,舔舔嘴唇,亲昵与她鼻尖相蹭,“感觉好不好。”

    “还行。”叶莺老实说:“就是手有点酸。”

    沈蔷薇噗噗笑,感觉满足、欢喜,亲亲她睫毛,“你看,我们这样多好啊,你乖乖的,我们以后一直这样好,大家多开心。”

    歇息片刻,沈蔷薇下床,拉开窗帘,披半透薄纱靠在窗边点上一根事后烟,“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叶莺攥着被角靠在床头,两片薄薄的肩膀缩起,眼尾一片飞红,如被恶霸强占的良家妇女。

    第49章

    “你抽烟几年了。”

    叶莺抱着夏凉被坐在床上问。

    “五六年吧。”沈蔷薇偏脸朝窗外吐了一口烟,走到桌边在烟灰缸里掐灭烟蒂,“你不高兴我抽,我就不抽了。”

    “我也没有不高兴你抽。”叶莺弱弱说:“我小时候我妈偶尔也抽烟,她说她只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我想你们应该是一样的。”

    她一夜未眠,又经历如此一番耗损,眼皮上下直打架,却还是强撑着,说话慢吞吞,脖颈和肩膀有啜出来的不规则青红。

    沈蔷薇倚在窗边看她一阵,起身去漱口,回来重新拉上窗帘,躺到床上去,搂住她的肩膀。

    叶莺瞌睡立即醒了大半,“不会吧,还来。”

    沈蔷薇噗噗笑,“不来了。”她俯身亲亲她的脸,把她抱在怀里,蹭蹭鼻尖,“我真喜欢你,真好。”

    是,饿了这许多年,终于吃顿饱饭,挺不容易的。

    叶莺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摸到她的手用力握一下,脸红红亲一下她的嘴角,“我也喜欢你。”

    任谁被这样直白的表露喜欢,心中都会有所动容,更何况她们两情相悦。

    沈蔷薇又说:“我也只在有烦心事的时候抽烟,抽得不多,你不喜欢,我以后就戒了。”

    她心里很得意赫拉,以后确实没什么烦心事了,但如此一来,就成了为女学生戒烟。

    挺平常的一件事,因为谈恋爱就变得很不一样,谈恋爱真好玩。

    “我刚刚用漱口水漱口了,嘴里没有烟味了,我能亲亲你的嘴吗?”她好像很懂礼貌的样子。

    叶莺一脸‘你装什么装’,没好气,“我说不,你就会听话吗?”

    沈蔷薇理直气壮,“当然不会。”

    叶莺:“那你说的什么废话。”

    很笨,还没有学会缠绵的法式舌吻,每次都是浅浅吮一吮嘴唇,都怕弄疼对方,舔一舔,含一含,轻轻咬一下唇瓣就美得不要不要的。

    唇瓣依依不舍分离,沈蔷薇心满意足搂着她,只觉爱情的滋味万分美妙,“我会好好学会谈恋爱的。”

    接下来开始清算高正佑的遗产,按照公司章程,他在公司所占的份额自然是被高家收回,不归配偶所有,但除此外,他这些年买给不同女人的不同房产,以及他的存款和各项投资都是沈蔷薇的了。

    高正佑也鬼精着,房子还在他名下,只是白给女人住,他倒是会享受,给自己安置行宫呢,想起来就翻张牌子,一三五你,二四六她。

    遗产继承问题都交给律师去办,房子里住的人只能劳驾她们腾出地方,或者给沈蔷薇交租。

    这几天,沈蔷薇也抽空在网上收集资料制作了一本《爱情宝典》,三十多页A4纸,老厚一本文件夹,目录统分三大类。

    ——《情侣间要做的100件小事》

    ——《爱情中需要注意的30个问题》

    ——《最能聊出感情的50个话题》

    她有空就拿出来翻,封皮上印《重要的合同》五个大字掩人耳目,学到新招就往叶莺身上使。

    此外,开始寻找一些具有‘教育意义’的书籍和电影,在卧室里装上一块投影幕布,夜里洗完澡关上灯,点上小蜡烛跟叶莺躺在床上一同鉴赏。

    至关键处,必然要动手实践,检验一下屏幕里演员的演技是否合格,姿势是否标准。

    一连几天,叶莺超负荷工作,苦不堪言,提议使用现代科技文明成果,来代替繁重的体力劳动,沈蔷薇当即大怒,“你真没用!我现在有你了,我还要那玩意干嘛。”

    叶莺委屈,“我真的很累,难道你不累吗?你不心疼我,我要是得了腱鞘炎,咱俩都完蛋。”

    沈蔷薇说:“所以我才每天都带你去跑步啊!”她又有一个好主意,“我知道了,你得增加一些无氧训练,明天开始给我举铁。”

    叶莺:“嘤——”

    沈蔷薇贼笑着靠过来,“乖小鸟,你想用高科技也不是不可以,我来帮你吧。”

    嘿嘿,嘿嘿。

    ……

    小喇叭最近也有了新发现,从她上次莫名其妙睡着回来,妈妈整个大变样,脾气变好,脸色变好,精神头也变好。与之相反,小叶老师总是哈欠连天,有时候上课上到一半就被妈妈叫回房间,好半天才出来。

    小喇叭还不知道自己亲爸死了,没人跟她讲,她平时也根本不会想起这个人,高正佑是死还是活,这个家里受影响最大的竟然是叶莺这个外人。

    小喇叭最近也没空去想别的事,快开学,她拖欠四十篇日记,十篇电影赏析和半本字帖。

    沈蔷薇检查她作业,她狡辩说:“还不都怪你,你把小叶老师抢走了,她每天只陪我一个小时,有时候时间都没到你就提前把她叫走,我怎么写?怎么写?”

    沈蔷薇“嘿”一声,“你还有理,除了电影赏析你说要人陪你看,日记和字帖也要人陪你写吗?这些根本都不需要动脑子的,每天发生什么写下来不就行了。”

    小喇叭更有理了,“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看电视,哪里都没去,我写什么呀,我根本没东西写,无聊死了!你好意思说,你去玩,去露营都不带我,你只跟小叶老师去。以前你还带我去游乐园,我们去野营吃烧烤,现在你心里根本没我!你只有小叶老师!”

    叶莺坐在一边帮冯姨剥豆子,不敢开腔。

    沈蔷薇说:“我是去办正事,我哪里在玩,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再说,你每天都在院子里玩虫子捞小鱼养乌龟,观察生活呀,这些东西都可以写呀,你就是懒,你别狡辩。”

    距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星期,饭桌上,沈蔷薇跟冯姨和叶莺打过招呼,“谁都不准帮她,让她自己解决。”

    小喇叭震声,“还不都是因为你不管我!”

    沈蔷薇说:“你已经八岁了,也该独立了。”

    小喇叭不是傻子,“人家十八岁才独立,我八岁就要独立,凭什么呀!”

    沈蔷薇说:“我们家的家规就是这样。”

    叶莺给小喇叭制定了计划,找了几部古老的国产动画电影和中译迪士尼电影,上午冯姨陪她看一部,下午自己陪她看一部,看完马上让她写一篇100-300字小作文。

    电影赏析好写,小喇叭脑袋瓜聪明,有人在旁边陪她,她自言自语时给她搭个腔,随便一写就够字数。

    她不喜欢练字,也不喜欢写日记,一来是没有耐心,二来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是个心思很深的小孩。

    时已入秋,天上的云在某一夜后发生巨变,早晨和傍晚层层堆积在天边,太阳出来的时候分散成团,变得硕大而绵软,像草原上四散的羊群;云絮连接成片时,遮蔽太阳,天空阴下来,几场小雨后气温明显降低,初秋的感觉来了。

    这天沈蔷薇一大早就出门办理遗产过户,小喇叭看完电影,捧着纸笔先来找冯姨,趴在老人大腿上撒娇,“姨奶,给我写日记嘛,我的手都要断了。”

    冯姨坐在沙发上打毛线,先拎起她胳膊让她站直,织到一半的毛衣在她身上比划比划,看看大小,才借口说:“我的乖宝,姨奶不识字。”

    小喇叭也不揭穿她,掏出字帖来,“没关系,这个字帖不用识字也能写,只要照着上面画就行。”她翻开字帖,小手比划,“横撇竖钩,就这么画。”

    小东西鬼精鬼精的,还有两手准备,这才看你怎么拒绝。

    冯姨说:“我在给你打毛衣呢,打好等天冷就能给你穿了,姨奶给你打个连帽的,比卖的还洋气。”

    小喇叭歪头看她一阵,冯姨扔下毛衣站起来,鼻子用力吸气,“哎呀,看看我的锅去,别炖糊了。”

    没有办法,小喇叭只能找叶莺。

    花园里种的葵花已经结籽,叶莺正坐在紫藤萝花架下撸花盘,撸下来的瓜子摊在簸箕里,准备放在屋檐下晾干水分。

    小喇叭甩着手过来,叶莺抬头看她一眼,“你的电影赏析写完啦?”

    “没有呀。”小喇叭在她身边坐下,抓了一把瓜子嗑。

    刚盘下来的瓜子还是软的,壳软,内里水分也足,口感清爽。

    小喇叭先不提帮她写作业的事,只问:“小叶老师开学了还教我画画吗?”

    这个问题叶莺最近也在考虑,但目前橘势一片大好,正值热恋期,过去那些不愉快两个人都很默契不提及,她犹豫不定。

    小喇叭开学,她也得开学,顺势中断这不清不白的雇佣关系,并不代表从此跟沈蔷薇彻底断了联系。相反,叶莺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回归正常生活,不再二十四小时围绕她连轴转,有更多独处的时间,容她更深的思考。

    爱人之间偶尔也需要距离,否则很容易激发矛盾,这一点是观察姑姑和妈妈二十余年的经验之谈。虽然姑姑和妈妈不是情侣关系,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大抵相同。

    沈蔷薇未必会同意,但她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既然沈蔷薇说喜欢,那就应该学会尊重她。

    也该给这女恶霸好好上上课了。

    思及此,叶莺愈发坚定起来。

    小喇叭不知道叶莺心里那些弯弯绕,她剥了一小把雪白的瓜子仁,摊在手心里递过去,“小叶老师吃。”

    叶莺张嘴接了,谢过她,小喇叭嘿嘿一笑:“小叶老师,你是我们家干得最久最久的一个家教老师了,以前的老师干不了几天就会被辞退,因为我妈妈很挑剔。”

    叶莺心说不是你妈挑剔,是她们没有利用价值。

    小喇叭又说:“我和妈妈,还有姨奶都超级喜欢你的,就算你开学不教我画画了,我也希望你常常来看我,好吗?”

    叶莺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说:“当然啦,我一定会来看你的。”顺便看你妈。

    小喇叭跳下凳子,双开手扑进她怀里,从叶莺的角度,这对母女仰脸看人的样子分毫不差,她心里没由来的警觉。

    小喇叭把脸蛋贴到她胳膊,亲昵蹭蹭,“我超级喜欢小叶老师,妈妈也是,自从你来,妈妈都不怎么陪我玩了,也不带我出去了,她只带你,也只跟你玩,甚至晚上睡觉都只要你陪。”

    “但是没关系啊。”小喇叭话锋一转,“只要妈妈开心我就开心,因为我的妈妈实在是很不容易,我是一个孝顺小孩,我不会跟妈妈抢的,只有妈妈快乐,我才会真的快乐。”

    “小叶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很乖呀。”她仰脸冲人笑,露出孤零零的一颗小门牙,趴在叶莺大腿上开心蹦跶两下,“我觉得我真是全天下最乖最乖的宝宝了。”

    叶莺:“……我写,我给你写。”

    第50章

    高正佑的葬礼定下日子,在立秋后第三个星期的周日。

    床头台历本,叶莺用黑笔在那天画了一个圆。快了,搭上今天,也就一只手的日子。

    最近沈蔷薇很忙,常常早出晚归,叶莺也不清闲,监督小喇叭写作业,打理花园,夜里侍寝。

    哦,还得举铁。

    今年秋天来得早,太阳只在早上从云里探出一小会儿,午后天便阴沉下来,白云像一床稀薄的旧棉被,只偶尔能从云隙里窥得小片瓦蓝。

    这样的天气很舒服,还会持续一段时间,隔三差五能出点太阳,真正开始变冷,得等到白露或是秋分之后。

    向日葵是一年生,葵花收获后,根茎铲除,切割成小块扔进发酵缸,空出来的地方沈蔷薇准备种百合。

    网购的种球已经到了,品种很多,足有三十颗,叶莺用多菌灵浸泡后晾干,土重新拌肥后栽种。春秋两季正适合百合土培。

    叶莺活干到一半的时候,沈蔷薇回来了,没急着进屋,坐在紫藤萝花架下,手撑在桌面上看她。

    头发为方便干活松松扎了个马尾,戴胶皮手套,蹲在地上的时候,后背椎骨一截截从衣服里透出来,有掉落在腮畔的碎发,她用肩膀蹭到耳朵后面去。

    “一些高大的品种,我栽到后面,小型香味浓郁的,种在前面,你觉得怎么样?”叶莺回头问。

    沈蔷薇托腮的手从左换到右,“你怎么安排都行,我相信你。”

    叶莺“嗯”一声,继续低头做事,“我最近在看一些关于园艺的书,感觉跟我的专业很搭,我能看得懂,也挺感兴趣的。”

    “好啊,你学会就可以帮我的忙了。”沈蔷薇懒洋洋好像没什么精神。

    “那么你呢。”叶莺再一次回头。

    “我还没来得及念大学。”她语气平淡。

    “不是啦。”叶莺说:“就是你的花园,是你自己规划的吗,我最近发现了,你的布局很高明,比如北花园后面那条小路,喜阴的高大绿植遮蔽了太阳,下面苔藓就能长得很好,绿植上面又有树,正午时分避免了暴晒,下面池塘有了自己的生态,没有孑孓,就不会滋生蚊虫。我在花园里做事的时候,会想象你一点一点搭建这片花园的样子。”

    “那我也没有别的事做了,我不能离开这栋房子,除了把这一大片荒地改造成花园,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叶莺:“我觉得你很厉害。”

    “谢谢小叶老师的夸奖。”沈蔷薇在桌上趴下,脸埋进臂弯,明显精神不佳。

    叶莺蹲在地上看她一阵,起身摘了手套,进屋洗干净手朝她走过去,摸到她凉凉的手臂,“不舒服吗。”

    “一点点。”沈蔷薇闷声说。

    她仰脸,张开手,叶莺靠近一步,她两只手圈住她的腰,脸埋进她小腹,脸颊蹭蹭,“我好累啊。”

    “休息两天再弄吧。”叶莺抚摸她凉滑的发丝,五指探入发间轻柔梳理,“天气开始变冷,该添衣了,别贪凉,当心冻感冒。”

    “差不多办完了,影视公司内部转让股权,也只等他们支付对价。高正佑真赚了不少钱,可惜啊,都便宜我了。你知道吗,我的律师查到,他半年前偷偷给我买了一份意外保险,保额是四百万……我没想杀他,但他是真想杀我啊。”

    上次说生二胎,小讹了一笔,其实也不算骗人,二胎确实有,可老高家也没说必须从谁肚子里生出来,周亦给他们带去了,是他们自己要不起,这就怨不得别人。

    现在高正佑死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这种小事当然也犯不着跟她计较,初一十五老实带着孩子过去团聚,安心等老头翘辫子,过不了几年就能正式分家。

    形势一片大好。

    如果周渊哪天也能出意外死掉就好了,就不用再花时间应付他了。沈蔷薇恶毒地想。

    为了面前这个总是很好脾气,随她摆布的小女生,即使周渊帮了她这样一个天大的忙,沈蔷薇依旧将他视作麻烦。她厌恶这世上大多数的男人。

    “我真的好爱好爱好爱你。”沈蔷薇被自己感动到了。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叶莺问。

    “我哪有!”沈蔷薇震声。

    叶莺无所谓耸耸肩,“有我也习惯了。”

    沈蔷薇:“下午我们去商场买点东西,明天我们去山里徒步,散散心,怎么样?我很久没出去走了。”

    叶莺说好,沈蔷薇噘起嘴巴要亲亲,叶莺正欲俯身,忽然感觉到什么,她微偏过脸,见树丛后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正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们。

    叶莺低头笑,两人松开,沈蔷薇理理衣裳坐直身体,“你躲那干什么。”

    小喇叭两只手揪着衣服边走出来,毕竟是小孩子,即使看见也领会不了,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小脑瓜转一圈,“我听见妈妈说要去商场,还要去徒步。”

    “下午你也去。”沈蔷薇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理理她额角杂乱的碎绒绒,“给你买个新书包,再买些别的小玩意。”

    小喇叭这才高兴了,“那徒步我也要去。”

    “你作业补完了?”沈蔷薇问。

    叶莺抓紧告状,“那天还让我帮她写日记来着。”

    沈蔷薇扭头:“你敢帮她作弊?!”

    小喇叭疯狂挤眼,叶莺“哈哈”两声,“我当然是严厉地拒绝了她!还多罚她写了一篇字帖!”

    沈蔷薇戳她脑门,“你这个坏蛋。”

    小喇叭抿紧嘴巴不吭声,沈蔷薇又给她揉脑门,“芭比娃娃和徒步,二选一。”

    小喇叭说:“不能都选吗?”说完她观察沈蔷薇脸色不善,立即改口,“要艾莎和安娜。”

    沈蔷薇说行,拍拍她屁股让她回去洗手换衣服,小喇叭飞快溜了。

    果然小妖怪还是得大妖怪来治,沈蔷薇面前小喇叭哪敢耍心机。

    叶莺发现了,这家里她地位最低,连小喇叭都可以骑在她头上拉屎。

    下午一家三口出发去国贸,小喇叭一进门直奔儿童游乐区,刘师跟着上楼拎包,沈蔷薇听说他女儿快要结婚,给他包了个大红包,这次来顺道让他试套西装。

    沈蔷薇对身边人向来大方,刘师给她开了七年的车,知道她最近发大财,也不跟她客气,让试就去试,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喜滋滋说:“这大牌子就是不一样哈,瞧咱这布料,瞧咱这做工,让我那亲家公看见不得馋死,那老头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嘿嘿,以后小外孙满月,搬家酒,我都穿这套。”

    沈蔷薇是这里的老主顾了,各家专柜小姐把她供成王母娘娘,沈蔷薇却不似以往那么好忽悠,什么新款啦,限量啦,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专柜小姐跟她闲扯皮,沈蔷薇笑笑,漫不经心弹弹指甲,“以前刷老公信用卡,不心疼,现在老公死了,钱都归我,自己钱嘛还是得简省用,你说是吧。”

    专柜小姐:“——啊哈哈,哈哈,哈哈。”

    这次是专程给叶莺添置些徒步装备,衣服、鞋、登山杆什么的,还打算买顶新帐篷。

    叶莺试鞋的时候,沈蔷薇在她身边坐下,说:“我以前一直对你抠门,你知道为什么吗?”

    “还好吧。”叶莺不觉得她抠门。

    沈蔷薇坦白说:“想多给你开些,诱惑你,但我感觉你应该是个老实孩子,担心一开始给太多会把你吓跑,所以只比市价多那么一丢丢。”

    叶莺起身,跺跺脚,走两步,“我只觉得你加减法做得挺好,尤其是扣工资这方面。”

    沈蔷薇笑笑,“你懂什么,我那叫先抑后扬,我后面不都补给你啦,最高一次给过你五倍呢……不过话说回来,马上开学,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开学就回学校上课。”叶莺把鞋脱下来交给柜员,示意就那双了。

    “那我呢?”沈蔷薇问,“我继续给你钱,你可以继续来陪我吗?”

    到底还是来了,叶莺一点不奇怪她会说出这种话。

    “我也有家人,我周末得陪我妈和我姑姑。”叶莺也直说了,“我不可能一直围着你转,我有学业,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

    沈蔷薇心说你妈可能……大概,也不是很需要你陪。

    “可既然有高薪工作,当然要抓紧机会,你不知道现在大学生就业环境很严苛的,牺牲一点个人时间,多赚点钱,有什么不好。”

    “那我现在算怎么回事呢?”叶莺给她选了一顶灰色遮阳帽,抬手就扣在她脑袋上,“你想包养我啊。”

    沈蔷薇看着她,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林中漫步偶然发现的一颗刚冒出地面的笋头,不过几夜,归来时遍寻不见,恍然发现它近在眼前,竟已长成一棵笔直高耸的成竹。

    她真的变了好多,尤其在最近半个月。

    然而任何时候,她都以一种豁达、包容的心态来面对她,不计较她的口不择言和无理取闹。

    “你好像突然间长大了。”沈蔷薇说。

    叶莺抬手摘了她的帽子,理理被弄乱的头发,双手捧起她的脸,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只有你还是老样子,研究了那么久的《爱情宝典》,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还比你小那么多岁,我都没像你这么笨。”

    阴险狡诈如沈蔷薇,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说笨。

    “什么爱情宝典。”她瞪圆眼睛装傻。

    叶莺说:“应该是《重要的合同》,但是你在第二页打了《爱情宝典》四个字,加大加粗黑体,从第一页就透出来,我没想看的,但它实在太显眼了。”

    沈蔷薇:“……”简直难以想象。

    这半个月,她捧着《爱情宝典》楼上楼下转来转去,全家都看见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

    沈蔷薇脸鼓成河豚,此生第一次感觉到羞辱,叶莺趴在她肩头笑得直不起腰。

    就此岔开话题,不再提钱,叶莺不想最后的日子两个人闹得太难看。

    正如她所说,有自己的家庭、朋友、学业,也给沈蔷薇留出时间继续参悟她的《爱情宝典》。

    能想出这种笨办法,看得出沈蔷薇是真的没有丝毫恋爱经验,想法太单纯,从未体会到爱,也不懂如何去爱,遇事不决就三倍工资,坏习惯,要改正。

    一下午,因为《爱情宝典》,沈蔷薇没搭理叶莺,回家她冲进卧室就要把《爱情宝典》丢进碎纸机,叶莺赶紧拦住,“学习嘛,不丢人,不会就学,是吧,有什么好生气的。”

    沈蔷薇鼓着脸瞪她,叶莺说:“咱们一起研究。”沈蔷薇伸手来抢,叶莺举高,看她满屋蹦跶,假装不小心弄散,纸片飞一地,弯腰去捡,看见爱情宝典三项目录,叶莺更是笑得满地打滚。

    沈蔷薇怒从心头起,飞扑上前就是一顿暴打。

    ……

    翌日晨,刘师开车送她们到邻市郊外选定的徒步地点,山脚土路边已经停了一溜的豪车,男男女女举着相机怼一河沟子拍,还没下车叶莺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戴防晒面罩,墨镜,大高个,闲倚在车门边玩打火机,不是周渊还能是谁。

    “我早该料到的,这个节骨眼出来徒步,还给我买装备,我当你真出来散心。”

    叶莺冷笑:“沈蔷薇,你现在会情郎都不背着我了,早知道我该带两管礼炮花来的,再把我妈盖电视机那块白色蕾丝布拿来盖你脑袋上,给你做婚礼头纱,再送你二百五十颗百合种球,祝你们百年好合。”

    刘师眼睛快从后视镜里掉出来,沈蔷薇笑得花枝乱颤,小拳拳软绵绵打过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跟他什么也没有。没提前跟你说是怕你生气嘛,我要说了你肯定就不愿意陪我来了,我瞒着你自己跑来,你知道不是更生我的气?”

    叶莺说:“我不生气,我生什么气,我领工资的,只要钱到位,我什么都受着,职业素养嘛。”

    “哎呀,你别这样了,是他非要约我出来的,他帮了我大忙,我没法拒绝嘛。”沈蔷薇飞快瞟一眼周渊的方向,扑过去把叶莺按到椅背后狂啵数十下,直啵得她没脾气,“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

    叶莺被糊了满脸的口水,用力推开,沈蔷薇又抱着她胳膊狂摇,“我跟他只是逢场作戏,跟你才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沈蔷薇打开车门下去,周渊立即起身相迎,叶莺坐车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手背狠狠擦过嘴角。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标题是——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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