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行六的声音刚落下, 就听旁边立即有人开口,声音里头的尖锐情绪比嗓门子都高。

    “你说什么?!你亲眼看到的?!”

    此话一出,周蝉忍不住眼前一黑。要不是他得在这儿拦着, 免得这些爷一个冲动之下进去找秦闻问个清楚, 他宁愿立马就走。

    身为一个文官,身为一个在地府里头摸鱼养老的文官, 身为一个老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人和正经人的文官, 周蝉一直都不愿意跟这些打打杀杀的修罗打交道。

    一个两个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平日无事还好,若是有什么事情了,别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就算拎着耳朵念经恐怕都无济于事。

    就比如现在。

    只要有一个人说了点一呼百应的东西, 剩下这几位也就串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送到油锅地狱里都能凑一盘。

    有了捧哏, 行六的情绪更激愤起来。

    “不是我看到的还是你看到的?!还是你觉得这事儿是老子自己编出来的?”行六没好气地说道, “我起初以为, 秦闻大人是放不下我们这些人, 才匆匆赶过来。赶过来之后深入敌营, 我还以为是他神机妙算, 知道那些南方地府的杂碎动了什么手脚。我原本感动得不行, 你们说谁家鬼王还能这么通人情, 为了下属以身犯险?要不然我也不能跟过来,害怕他出什么意外。可你们看看, 这不是自作多情吗?!我老六算个什么东西啊, 他秦闻大人美色在前,多冷静的脑子都烧到冒烟了!”

    周蝉暗中捏一把冷汗的同时, 不得不感慨秦闻的厉害——这老六平时可是个冷血无情的冷面罗刹,别说有这么多的情绪了,就算是丁点儿情绪起伏都不见得有,更别提还一次性说足了一年都未必能说的那么多话。

    而且,行六跟秦闻之间的关系不错。

    这家伙在地府里头对谁都是一整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有在秦闻面前是真真的心服口服,一点水都不掺。

    如今见他对秦闻那么大一个火气,可真算得上是千载难逢。

    这事儿怎么说呢……周蝉从心里盘了盘,也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好办法。

    毕竟这“捉奸”都捉到眼前头来了,还是那么香艳有余刺激超标的场面,他还能怎么说?您老几位看错了?

    剩下几个修罗见行六气成这样,又听他一通添油加醋地描述,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着秦闻打退敌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追着跟里头那个裸男一模一样身形的人往陷阱里头跳的,眼见着脾气和火气也都上来了。

    若不是周蝉圆滚滚的身子挡在窗户口,八成这几个就能直接进去把林夙从秦闻怀里抱出来带走。

    事已至此,周蝉一边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老妈子一般的命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脸上挂上相当官方的笑,开口说道,“您几位先别生气,也别冲动,这事可不是冲动就能解决的……哎,六大人您怎么还哭上了呢?”

    眼见着连冷酷无情的老六都堪堪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周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如果不是因为平日里秦闻对他不薄,林夙跟他也私交甚笃,他都恨不得直接闪到一边,让他们自己掰头。

    行六的修罗梗着脖子,兜帽下一张青灰色的脸在凡间灯火下若隐若现,血红的眼眶已经浸润了一层水色,俨然是一副遭受了生活毒打的模样。

    怎么说呢,怪可怜的,好好的一个修罗,现在都跟正常人差不多了。

    听了周蝉的话,行六仰着下巴望天,开口回道,“我也不想冲动,可今天的事情太让我等寒心了。”

    听听这用词,寒心,但程度未免也太严重了点?

    于是周蝉咂了咂嘴,问道,“此话怎讲?”

    “你们这些人间来的,虽然在地府里头当阴差,看起来跟我们没什么区别。但是如果有一天西南地府没有了,被其他地方吞并了,你大可以随便再寻个去处,甚至你还可以继续去投胎,无论好赖总算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在。但我们呢?我们生于地府阴司,虽然四方地府分裂之时我们可以被分出来,但若是地府再度合拢,那么我们作为弱势方或者战败方,面对的只有消亡这一条路。”

    行六说的很清楚,也非常认真。

    谁说鬼不怕死呢?

    谁说地府里这千万年孤寂里头熬着的鬼不怕死呢?

    有些或许会觉得生也无趣,可更多的就是像行六一样,虽然不知道生为何有趣,但却因为活惯了,从而对死比任何人都多一分恐慌。

    周蝉沉默不语,他们本来就系统不同,成分不同,想劝慰都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劝起。他经历过生,也经历过死,还有合并去其他单位保底,确实也没立场去劝人家。

    “我知道你们凡人来的,自然与我们不同。”另外一人的声音响起,不若先前一般义愤填膺,突然带了些无可奈何地情绪,“老六的脾气不好,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也暂时先不要跟秦闻大人说。我们知道,凡人七情六欲,哪怕在幽冥之门里抽骨拔髓,也是很难从根子上除掉的。所以大人他如果当真动心,我们还能拦着不是?可是他也不能这么莽撞吧?哪能有了心上人,就把整个西南地府抛在脑后的道理?”

    虽然目的还是敲打周蝉,不要让他胡乱告状,但这话说的确实在理。

    谈恋爱也没什么,大家都不是不能接受。但眼见着这人直愣愣地就奔着恋爱脑去了,那可不就完了吗?

    周蝉暗地里在心里头埋怨,心道秦闻这是做的什么糟心事,自己温香软玉在怀,千年夙愿得偿倒是舒坦了,弄得他夹在多方大神下左右为难。

    他还不如去无间地狱扫厕所。

    想到这里,周蝉默默掬了一把辛酸泪,准备明天就去底下问问还有没有职位空缺。

    这老妈子一样的婚恋处长,不当也罢。

    以前觉得在摸鱼的情况下还能服务一下普罗鬼众,倒也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这哪里是服务普罗鬼众……这不就是服侍秦闻一个人谈恋爱么?

    他才应该做鬼婚处的那个秘书。

    有脾气归有脾气,这几位倒也没直接动粗,让周蝉舒了口气。

    他毕竟是个文官,还是个修行不到家的文官。要是真的动起手来,那是个什么结果恐怕还未可知。

    眼见着事态没有变得更严重,周蝉沉吟片刻,尽量温和地开口说道,“其实很多事情不应该由我来说,应该让你们自己去问秦闻。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先尽一尽朋友的义务。”

    这几位爷八成也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但这也挡不住周蝉说两句掏心话。

    “秦闻是什么出身哥几个也都知道,我听说当初你们得知他是西南地府的鬼王时,可是闹得最凶了。但显然,秦闻要比你们想象的更强,要不然也不会让你们死心塌地臣服于他,不是吗?咱们平心而论,秦闻这些年的功绩,其余哪个鬼王能比得上?秦闻苦心修出来的这一身本事,你们谁能不佩服?”

    几位修罗沉默,确实是这样。

    原本听闻西南地府的鬼王是凡人出身,他们的确闹了一阵子,但最终一个两个地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且在秦闻的带领之下,最初势弱的西南地府一步一步发展壮大,最终变成任何人都不敢轻视的庞然大物。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情绪。

    过惯了这种富贵日子,很难再回到当初的境地当中——更何况,他们几个还极有可能回不去。

    周蝉苦口婆心地接着说道,“但你们就没想过,秦闻当初为什么偏生放着富贵凡人身不当,历经千难万险来当这么个刀尖舔血的鬼王?”

    几个修罗面面相觑,俨然不知道各种缘由。

    周蝉猛地一拍手,道,“就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嘛!咱们鬼王可是个痴情的种子,他等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希望了。我敢保证,你们要是直接冲过去跟他说,你不能跟他谈恋爱,你们信不信他能直接毁了自己的鬼王体,不爱江山爱美人?你们衡量一下,到底怎么划算?”

    要是大家互相尊重,虽然没办法阻止秦闻的恋爱脑,但最起码以后来日方长。

    可要是哥几个太过分了,那现在可就立马把自己送上绝路了。

    行六表情变了几遍,最终还是阴沉着脸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拳头。

    见状,周蝉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事到如今,咱们也就只能接受了,谁让他是鬼王呢?你说这领导不懂事,咱们还能拿他怎么样?以后为了咱们自己着想,首先别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可不行。其次还得帮秦闻护好他的软肋,免得一天天提心吊胆……大家说对不对?!”

    一阵忽悠之后,几位杀气逼人的修罗终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周蝉美滋滋地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番,扭头直接跟秦闻撞了个满怀。

    一边杀气虽歇,但另一边杀气又起。

    只见秦闻眯了眯眼,眸底红光闪烁,沉声开口问道,“你说谁不懂事?”

    还不等周蝉急中生智地开口辩解,就见秦闻背后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笑眯眯地帮他回道,“他说的是你啊,我的鬼王大人。”

    周蝉:……

    怎么说呢,现在跟老六他们一道走还来得及吗?

    小林策划这种以和煦的神色说着诛心的话的风格,可真是让人太吃不消了。

    第62章

    第62章

    走进婚恋处的时候, 周蝉迎面撞上了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方知书。

    她刚结束了一天的咨询工作,正揉着眼睛飘飘忽忽地往外走,要不是周蝉的体型过于庞大, 让她及时刹车, 恐怕能直接撞个满怀。

    站定之后,方知书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 上下打量了周蝉一圈, 诧异道,“周处长, 您这是……”

    被人打劫了吗?

    但是她胆子小,后边半句没敢说出口,只能硬生生地憋回到肚子里,自己说给自己听。毕竟无论到底有没有被打劫, 上司听到这种话应该都不会很高兴的样子。

    可再看周蝉的模样, 就真的很难不让人有这种联想。

    毕竟……周蝉回到西南地府的时候, 是拄着拐回来的。

    没错, 他那两条闪瞎狗眼的钛合金假腿被卸掉了一条, 夹在胳膊肘下头的拐仔细看也不是什么正经拐, 纯粹就是一根钢棍, 连个防滑的触点都没有, 对驾驶员的技术具有相当高的要求。

    而目测周蝉一步三晃荡的模样……很难讲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 到底是被人揍得, 还是自己走路不稳摔得。

    技术堪忧。

    听方知书这么一说,周蝉这一肚子苦水可算是找到了发泄口。

    他冲小姑娘招了招手, 示意她走近点, 然后叹了口气说道,“你才来不久, 很多事见多了就习惯了。今天我就跟你说一说这西南地府的为官之道……”

    方知书沉默,“……秘书也是官吗?”

    周蝉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回道,“那是自然,你没听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来咨询时,高低得叫你一声大人吗?虽然你没有编制,但咱们好歹也是签了合同的。最起码你这五年合同期之内,都算得上是咱们西南地府的小官。”

    说完,也不等方知书回话,周蝉话匣子一开,絮絮叨叨地就很难关上了。

    这一讲,一直讲到方知书困得站不住才罢休。饶是她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在心里头记了周蝉的一笔黑账。

    领导不愧是领导,讲起话来可真是又零碎又啰嗦,翻来覆去跟烙饼一样。

    总结一下,简单来说就两个意思——

    第一,在西南地府一定不要惹秦闻大人生气。

    第二,要是一不小心惹了秦闻大人生气,要么跪地求饶,要么拔腿就跑。

    周蝉还重重地拍了拍方知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让她一定要记在心上。

    对此,方知书觉得他实在是多虑了,就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和打探,她恐怕是没有资格惹鬼王大人生气。

    不过看周处长这幅模样,再结合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八成这劫是被鬼王大人打的。

    方知书看着他一瘸一拐一摔的背影摇了摇头,真是可怜。

    鬼王近臣又能怎样?

    想享受泼天的富贵,就得能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其实周蝉如今的模样,还真不是秦闻揍的。

    毕竟秦闻从来不动手打自己人,除非真的被惹急了。周蝉的碎嘴子虽然有点欠,但也确实没到把人惹毛的那个程度。

    什么懂事不懂事的……当初连儿子老子都叫过,这算得了什么?

    但这腿,倒确实是秦闻卸下来的。

    依稀记得动作相当干脆利落,还不等周蝉反应过来,就感觉秦闻的手在他眉心点中,旋即本不应该在阳间显现出来的双腿直接浮空出现并具化。

    下一瞬间,其中一条就落在了秦闻手里头。

    而且这人拿就拿了,还很过分地在手里头舞了几下,犹如在用一根金光闪闪的烧火棍。

    话说回来,还是小林策划比较有人道主义关怀。

    见他腿被卸走了,还立马回去拆了自己的衣架回来,让他拄着当拐用,免得不适应。

    就真的……很贴心,很让人动容。

    然后也不等周蝉再说点什么,就直接被某位鬼王大人大手一挥,直接给送了回来。

    就因为这动作太突然,以至于落地时候的姿势没有调整好,整个脸先跟地板有了亲密接触,摔了个万紫千红,因此才变成了现在这副看起来落魄不已的模样。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拆他这条腿?

    周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这腿是地府科技的产物,连他都没本事让这两根闪瞎人眼的东西在阳间耀武扬威。虽然秦闻本事大,能强行用鬼气将之包裹,营造出一个与地府相同的阴气空间,从而让他的腿显形。但是……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云里雾里的周蝉只觉得自己异常心疼,天知道他当初为了定做这两条腿到底花了多少精力和功德。

    也不知道秦闻那个家伙能不能有良心给他还回来……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以后就得一长一短了。

    但怎么说呢,心疼的同时,他心里头也莫名踏实了那么一小点。

    先前让老六那帮人弄的,老觉得秦闻遭了一场大难。可看他卸腿时那干脆麻利的劲儿,再回味一下刹那间涌入眉心的那股子纵横捭阖的鬼气,根本就跟以前一样嘛。

    ·

    不仅周蝉不知道秦闻这个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林夙更不知道。

    他记得以前周蝉跟他说过,这地府跟阳间的东西基本是不通的。所以周蝉的腿在阳间没办法显形,他要是想去地府玩手机那也很扯淡。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下可不就衬得秦闻更厉害了吗?

    那可是连周蝉这个当主人的都没办法驾驭的玩意儿,分分钟就被某鬼王拆乐高一样拆了下来,比砍瓜切菜还容易。

    只可惜秦闻半侧着身子,面容隐隐约约在夜幕里,所以林夙没看到那一瞬间秦闻唇色的惨白。

    若非不得已,秦闻也不会费这种劲——

    他受伤,不是假的。

    原本秦闻奉召去见酆都大帝,大帝他老人家也不是什么碎嘴子的人,要紧的事三言两语交代好就让他回来了。

    半路上,秦闻听闻手下来报,说是枉死城有异变,于是立马调转了方向。

    也多亏他来了。

    先前老六他们说的其实半点夸张也没有,如果这次不是秦闻回来的及时,恐怕这几位修罗再加上手下的得力干将,少说也得折损大半。

    毕竟南方地府和西方地府双双联手,在枉死城设了七重炼狱之阵,有股势必要将西南地府所有人尽数绞杀之感,有一个算一个,但凡入阵,非死即重伤。

    秦闻鬼王之身亲临,战力全开之下将他们尽数保下。但也因为瞬间爆发出全力,以至于鬼气暂时枯竭,进入了几乎半个法咒也使不出来的真空期。

    但就在这时,他在枉死城的灰霾迷雾里看到了林夙的身影!

    秦闻断了鬼气,无法直接感知那人到底是什么状态,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可无论如何,但凡涉及林夙的事情,秦闻深知自己不敢冒半分险,于是毫不迟疑孤身入了枉死城中。

    而当他拼劲了全力几乎抓住那人的衣角时,那身影转过身来,与林夙的模样一般无两,但面色苍白,眸色赤红,血色唇勾起阴恻恻的弧度。

    直到此刻,秦闻才

    意识到——假的。

    顿时铺天盖地的鬼影将他重重围住,全力攻击只求将他彻底抹杀!

    若非他关键时刻碎了半副经络,强行将自己血脉里头的能量激发出来,抵挡住那让人胆寒绝望的第一波攻击……

    秦闻这个人,这只鬼,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等行六他们赶来时,两方地府专门埋伏他的这些玩意儿已经被他直接绞杀,连半个囫囵个儿的都没留下!

    但换回来的,是血脉能量耗尽,秦闻的半边身躯如千刀万剐。

    有那么一瞬间,秦闻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会消失。

    千百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恐惧的感觉。

    以前纵然也经历过命悬一线,可心头无波无澜,视自己如浮萍草芥。

    可现如今,他既怕自己就这么消散于天地,独留林夙一人,又怕林夙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他喘一口气,立即调动起仅存的鬼气传送到了阳间。

    然后,没控制好落点,生生浸入了某人的浴缸里。

    在林夙身边,秦闻觉得莫名有种从内到外的舒缓了。

    但他对自己的情况了然于胸,知道现在自己重伤未愈,短时间内怕是没办法让能量重回巅。

    可若是真如他所猜测,林夙在阳间也被什么鬼东西盯上的话,那稀松平常的小事还可以顺手解决,但万一出了什么大事来了什么大敌……

    鬼王剑因他经络受损还在体内沉睡,无法被唤醒调动。

    只能委屈周蝉了。

    这腿丑是丑了点,但也能暂且当个防身武器用一用。

    于是,林夙眼见着秦闻手上拿着的那条硕大的冒着金光的腿逐渐变换,最后变成了……

    “我其实不是很想把人家的义肢当成挂件挂在脖子上的。”林夙面无表情说道。

    “我知道。”秦闻从善如流,但并不让步,“丑,但好用。”

    只见一根细细的链子冒着闪瞎眼的光泽挂在林夙修长的脖颈上,底端的吊坠冒着如出一辙的金光。

    如果不是鸡腿形状的就好了。

    此时这根鸡腿在夜色里俨然跟灯泡一样……像是镀了一层五彩斑斓的金。

    反正就真的很暴发户,很没品很假冒伪劣的那种。

    第63章

    林夙继续沉默, 一直从屋外头沉默回屋子里。

    周蝉的腿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摇一晃,让人无法忽视,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毕竟, 秦闻这人在他面前, 鲜少有如此坚持甚至郑重的模样。

    这次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八成也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恐怕就真的得带着这根闪瞎眼的鸡腿链子招摇过市了。

    而且话说回来……无论如何, 这位都是自己的男朋友。

    想他孤寡这么多年也怪不容易的,得原谅他偶尔不太会送人礼物这个毛病。

    想到这里, 林夙突然觉得自己最不喜欢的冬天开始变得可爱起来——毕竟,他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换着花样地穿高领毛衣。

    与此同时,他还有更足够的理由,在高领毛衣下头再叠穿一件厚厚的秋衣, 以期把这玩意儿跟自己的皮肤隔离开。

    一想到自己要跟周蝉的腿朝夕相处, 以及肌肤相亲……林夙脸色不佳, 总觉得有那么点瘆得慌。

    穿过没有开灯的客厅, 秦闻直接牵着林夙的手往卧室的方向走。

    幽深夜色对鬼魅而言无疑是最舒服的环境, 秦闻的步子迈的游刃有余, 林夙跟在后面反倒有那么点如履薄冰。

    虽然是自个儿的家, 可他心里头也没底自己到底会不会碰到什么东西。

    不过, 脖子上头的鸡腿坠子在黑暗当中倒是幽幽地布着一层薄光, 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光泽。

    林夙头一回低头细看, 却发现这金光闪烁里并非是纯粹的金属色泽,而是在丝丝金线当中交织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黑色细纹, 如铭文一般, 在金光流转的过程里有序转动,循环不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林夙开口问道。

    “你之前不也看到了吗?”秦闻走在前头, 似逗非逗地开口回答。

    “……”

    林夙一时无语,这话说的让人很难接,他又不是瞎的,当然看到了秦大鬼王彼时是怎么给人卸下来的腿,那动作堪称一个绝顶的干脆利落,要不是周蝉跑得快,他合理怀疑秦闻都能把人家的胯也一起拧下来。

    不过,秦闻也算是个有分寸的鬼王了,深知逗人不能逗过头的道理。

    他迈着长腿迎着月色走到卧室床边,看似闲然屈身躺下,顺势把牵在手里的人拉入怀中。

    一声从胸腔里蔓延到鼻腔的□□弥漫开来,带着一层让人琢磨不透的迷雾,似是因为失而复得的安定,又似乎夹杂着什么不可言喻的痛苦。

    只是先苦后甜,让人寻摸不着半点踪迹。

    林夙被他这么一扯,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连挣扎都没有来得及分毫,就重重地靠进了厚实坚硬的怀抱。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道秦闻这阳间的身体看起来是哪哪儿都好,就是终归没有人的温度,凑近了就如钢筋铁骨浇筑的一般。

    但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心有灵犀。

    在最初的冷硬之后,林夙突然觉得身畔的体温高了些许,虽然算不得冬日寒意里的一盏火炉子,也最起码温和了不少。

    连他的手指被秦闻攥在手里,隐约间也沁出了一层细腻的薄汗。

    这还差不多……林夙想着,不由得往秦闻身上凑了凑。

    “周蝉这两条腿,丑是丑了点,但确实算得上西南地府甚至整个冥界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了。”秦闻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带了一丁点戏谑,不像平常说话一般,而是卸了几分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

    “愿闻其详。”

    毕竟他一个阳间大活人,在真正了解此物之前,还是暂且对阴曹地府好东西的标准持保留意见吧。

    一想到周蝉,以及他的腿……林夙还是有点脸皮泛绿。

    “捡着重点来说,它是周蝉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存了相当多的功德才兑换来的。无论是材质还是功能,都是最好的。你去过地府大抵也知道,地府当中的物件大多都是鬼气颇深。”

    秦闻一边摩挲着林夙的手指,一边娓娓道来。

    林夙点了点头,这倒也不是他的心理暗示,而是亲眼见过之后才知道,这底下的世界的确没什么玩意儿算得上是特别鲜亮,或多或少都在周遭环绕着些灰败的鬼气。

    “虽然他这腿出自幽冥,它原本的材质是鎏金曜石,而这块石头又曾经在大帝殿前供奉过千年香火,又在圣人座下聆听了千年经诵,自然被圣人之气所浸染,不再是那些寻常鬼物。所以它不但可以吸收鬼气,把鬼气净化成最精纯的天地能量。还可以温养魂魄,你晚上睡觉也会舒服一些。”

    听了秦闻的话,林夙了然地点了点头,听起来是挺厉害的样子。

    但也很玄学。

    温养魂魄什么的,早年他奶奶常去的小区健康讲座里倒是经常有人这么说。

    但是话说回来……

    他脑补了一下,小声说道,“要是给大帝供奉香火然后听经诵就能变成这样,岂不是说你们酆都大帝和地府圣人所在之地都成了这种金光一片的模样?”

    怪暴发户的。

    “瞎说。”秦闻轻笑一声,不知道脑补到了什么,“大帝居所庄严宝相,怎么可能金光一片。至于圣人所在之处,恕我未曾去过,倒还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林夙心想,其实在这之前,他都根本不知道到冥界系统还有圣人这么个职位来着,哪个小说话本电视剧里头都没这么写过啊?

    没想到这鬼差的分工也如此之细,比起阳间的这些个机构部门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言归正传,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周蝉那几年新死不久,受不了地府里头黑黢黢的沉闷,老觉得鬼气入体跟湿气入体一样,容易让人体寒,所以特地求了这块鎏金曜石,并交代鬼匠把它切割打磨成如今的模样,走到哪里都带着光。

    后来虽然审美也在与时俱进,偶尔也觉得有点太高掉了,但他跟这两条腿生了感情,自然不愿意换掉。

    更重要的是,周蝉这些年间将西南地府里头所有防御手段都融合到了这两条腿里。

    先前林夙看到的,从金光里头透出来的那些黑色铭文,就是其中的一层防御屏障。

    如果遇到了攻击,这层防御屏障会自动打开,从而给人应对的反应时间,堪称周蝉自己设计的得意之作。又因为其材质层转手过大帝和圣人两尊大神,因此对于幽冥系攻击的防御又能更上一层楼。

    除此之外,虽然这腿设计的初衷是以防御为主,但因为鎏金曜石本身材质特殊,具有无坚不摧之力,所以情急之下倒也可以当成一件武器。

    这不就巧了吗?

    秦闻重伤在身,召唤不了帝王剑,也担心护不住身边人的周全。

    周蝉这条腿,攻守兼备,堪称绝妙。

    反正周蝉自己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如果他知道,秦闻卸他一条腿的意图,最终是要抡着它大杀四方的话,可能会特地赶来嘲笑他一通。

    并愈发觉得自己这条腿……好样的。

    爸爸没白琢磨你。

    秦闻温声说道,“最近地府无事,我准备在阳间待一段时间陪你。但是我担心自己身上鬼气过重,对你不好。所以刚好用鎏金曜石作为一层过度和防御,好不好?”

    这带着小勾子一样的“好不好”三个字直接戳进了人的心坎里。

    怎么可能不好?

    尤其是听到秦闻说要留在身边陪伴,林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劳什子鎏金曜石真的温养魂魄,但倦意涌上,他也来不及深究其中细节,很快陷入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好眠之中。

    秦闻在暗夜中毫无睡意,他一手环着林夙,一手枕在头下,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腥甜血气,暗夜中眸子深处蔓延的朱红也如熄灭般暗淡下来。

    身体半边的撕裂感源源不断地从灵魂深处肆虐上来,一浪高过一浪,只有嗅着林夙身上的气息才能姑且平复几分。

    自打秦闻成为西南地府的鬼王后,从来未曾受过如此重创。

    而且此次对方的动作完全是缜密规划,完全是有备而来,总让他有种心里的惊惧和不踏实感。

    对方知道他跟林夙之间的关系,知道林夙是他的软肋,知道林夙可以魂来地府,知道他不会对任何一个身边人见死不救……种种叠加,做了一个几乎要将他雷霆碾压的死局。

    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又由谁来主导设计的?

    既然可以奏效第一次,那么还会不会有后面的无数次?

    他不知道,手下人短时间也未必能查清楚,但他无法承担任何可能的风险。

    所以无论如何,秦闻知道自己必须要守在林夙身边,提前抵御一切未知的风暴。

    秦闻的种种忧思弥散在夜里,也顺势弥散进了林夙的梦里。

    起初虽是好眠,可好的不长久。

    在梦境,林夙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深海漩涡当中,冰冷刺骨的感觉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当他几乎从窒息里挣扎出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秦闻很真实地睡在一侧,俊美的侧脸仿佛抚慰一切惊魂未定的良药。

    林夙摇了摇头,尽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了出去。

    翻身下床时,他突然想起了昨晚赵悦程打来的那个电话。

    林夙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思忖片刻之后,他拿起手机,打开了通讯记录。

    第64章

    自从出了这么多事, 林夙从未主动给赵悦程打过电话。

    一来是确实没必要,二来……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在其中。

    这么多年来,林夙虽然看起来温煦如风, 但实则也如风一样, 习惯性地跟除家人之外的任何人都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唯独那年遇到赵悦程的时候,稍微有了那么一丁点触动和变化。

    赵悦程家境贫寒, 一个人咬着牙倔着骨从小镇子到大城市闯荡。不知道走了什么亲戚的门路, 被介绍到花海当了个可有可无的小销售。

    拿着可怜到几乎没有的底薪,为别人画下的大饼挤破了头去拼。

    小镇子里长大的孩子, 眼界多少还是没有培养的太宽。

    刚来花海的那小半年的时间,沉默讷言的赵悦程一单未开。虽然他看起来已经很努力地去招揽客户,但要么就是举手投足之间的窘迫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人看不上,要么就是被同行撬走了墙角, 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来二去, 赵悦程最初闯荡大城市的美梦几乎碎了个彻底。

    被钱财所困, 那身紧巴巴地买来的廉价西装都快褪色变了形, 引得不少笑话……却又别无他法。

    于他而言, 这座城市的霓虹灯很好看, 但却没有一丁点温度。闪烁着拧成了走了样的美梦, 也拧成了夜半时分让人一身冷汗惊醒的牢笼。

    更何况, 这梦却也属于那些有能力有人脉的人, 而赵悦程自觉身无长技, 除了这份通过亲戚施舍得来的工作外,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做什么。

    只能这么混沌着, 消磨着, 颓然着。

    还带这些少年气的年轻人瘦削孱弱,眼神里的空洞以疲惫为底, 麻木自知。连这张刚开始时被不少人说过的颇有些记忆度的白皙脸庞,也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之中凹陷成了不再让人注意的模样。

    或许有一天,当大城市的赚钱梦彻底被击碎时,他才会迈出下一步吧。

    要么往前一步,直接坠下某处高楼大厦。

    要么往后一步,承认自己只是个命运稀松的寻常人,一辈子只能活在社会底层。

    情绪无处安放的时候,赵悦程唯独还能做的一件事是画画。

    没系统学过,所以也就没什么章法,因为字写的七零八碎,看着厌烦,还不如寥寥画上几笔画。

    林夙最初对赵悦程的印象,恰巧就来自于那么一摞略显粗糙的随笔。

    “这是你画的?”

    林夙的视线从手上的稿纸转移到了面前这张看似影响不良的脸,饶有兴趣地问道。

    赵悦程点了点头,手指半隐在不合体的西装长袖下,有些局促地掐着手掌心。

    彼时林夙还不知道赵悦程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即将跟自己产生什么交集。

    但林夙身为花海当时首屈一指的金牌策划,这张脸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认识。赵悦程知道面前这位是了不得的人物,也知道如果可以给他留下印象,说不定自己就能够撞上大运。

    可是……他低头咬着唇,这段时间的不如意已经让他整个人钝掉了,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讨好。

    但,这就是无心插柳。

    一时的钝感无措刚好撞上了林夙发自肺腑的怜悯之心。

    再加上赵悦程的随笔画确实颇有些想象力和个人风格,以及林夙刚好也缺个助理,于是一来二去,就把这个机会给了他。

    林夙从来没有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过,哪怕后来兜兜转转发生了那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他从内心当中对赵悦程始终抱有一份在工作上的欣赏,与为人处世无关。

    不过后来,当林夙很多次回想起最初的遇见,都无奈地归咎于这个社会的名利场恐怖如斯,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让一个原本木讷朴实的灵魂,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向油滑功利的深渊。

    但诚然,赵悦程本人并不认同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每走一步,脑子都无比清醒。他认为,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个市侩功利虚荣拜金的人,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木讷寡言,但如果一旦有机会,他一定会抓紧了往上爬。

    此生唯独一次例外,就是第一次跟林夙相遇的那次。

    可恰巧是那一瞬的恍惚,让林夙给他添上了一层脆弱的滤镜,真正让他开始步入人生的所谓正轨。

    林夙教给了赵悦程很多东西,赵悦程也不算让人失望。

    虽然因为个人能力所限,无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总归也能胜任助理的角色,并逐渐地可以自己做一些单独的策划工作。

    但这人的心态就是不知餍足的。

    当你知道自己似乎可以做好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想去征服第二件。当你知道有钱且被人尊重的感觉,就不愿意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回到泥潭里。

    更何况……赵悦程承认,自己是嫉妒林夙的。

    若是林夙出身富贵,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也罢,投胎的技术活儿让人羡慕不来。

    但他不是。林夙的出身在赵悦程看来,比太多人不得。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出身普通小康家庭的人,偏生靠自己养出了这么一种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优雅贵气。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打倒这个男人,哪怕天塌下来,林夙恐怕都是松弛淡然的。

    林夙可以,他为什么就不行呢?

    于是,他开始模仿,从穿着打扮到动作表情,细致入微,且颇有成效。只是他明白,他永远也学不了那份眉眼间的神韵,和启齿之间的气度。

    但有个皮囊,也够了。

    撞破殷望秋对林夙有意思的那天,实属无意。他临时回来取一些文件,就看到了两人之间的狼狈的拉扯——只有殷望秋自己的狼狈。

    听着殷望秋开出来的条件,以及恼羞成怒的威胁,赵悦程站在门外出神。若此时换成了他,恐怕既抵御不了条件的诱惑,也无法承担威胁的暴怒。

    ……若,此时换成他?

    心思一动,覆水难收。

    第65章

    赵悦程站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窗边, 远远地俯瞰着整个C城的繁荣景象。冬日惨白的阳光透过玻璃铺陈在他同样惨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衬得那双黝黑失神的眸子愈发如墨。

    少顷,他将涣散的思绪收回来, 抬手将窗推开了一条透气的缝隙。冷风瞬间入侵, 毫不留情地掠过他的脸颊,也吹散了他刚从医院带回来的一身消毒水味儿。

    印着C市肿瘤医院标记的文件袋被他随意丢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旁边是屏幕仍旧亮着的电脑, 停留在邮箱的页面上。

    而就在这之前不久,他发送了最后一封对殷望秋罪行的举报材料。

    除了那些先前遗漏的商业犯罪的证据, 还有……故意伤害。

    似乎觉得阳光晃眼,赵悦程闭上了眼睛,眼前闪过无数想忘但忘不掉的不堪画面。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一个让他几乎作呕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 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可转念一想, 自己不就是这种人吗, 这一切不是自作自受吗?

    在刚刚得知殷望秋对林夙的欲求时, 赵悦程也纠结过动摇过。他最初并没有想过要爬殷望秋的床, 因为他不是Gay。他脑海当中一闪而过的恶毒极其笨拙, 只是希望能够拿着这个把柄在殷望秋或者林夙这里得到更多机会。

    可是, 天不遂人愿, 殷望秋和林夙一个比一个爱惜羽毛, 哪怕前者的欲求恶心肮脏, 但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端倪。而林夙,明知道殷望秋的心思, 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做着一个个完美的婚礼策划, 为花海赚的盆满钵满。

    再后来,事情的转折点出现了。

    当讨好维系了数月的客户把策划案狠狠地摔在他脸上, 并尖锐地大喊他们要找的策划师是林夙而不是他这个废物时,赵悦程心中压抑太久的负面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吞没了他的一切理性,和良善。

    他捡起散落一地的策划案,用力地攥在手掌心里,一言不发。

    当晚,花海有个小型的庆功宴——为林夙又拿下一个大客户而庆功。赵悦程特地穿上了与林夙私服风格相近的衣服,梳了类似的发型,并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将自己眉目间的神态练了许久。

    他的身形本就与林夙有些相似,清秀白皙的长相虽不如林夙出色,但刻意模仿之下倒也有那么三分神似的神态。

    就连殷望秋跟他打照面的一瞬间,也恍惚了那么一会儿,而后带了几分怪异的神情第一次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真的是林夙带出来的好徒弟。

    酒足魇饱后,殷望秋醉了。他在人群中追寻林夙身影的时候,却被一只温凉的手抓住了衣襟,带进了隔壁无人的包厢。撞进怀里的人微微抬头,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俨然就与林夙如出一辙,瞬间燎燃了殷望秋身体里压抑许久的□□。

    就这么……让自己烂掉吧。

    第二天拖着被折腾散架的身体醒来,赵悦程得到的是殷望秋的一个耳光。

    他的心瞬间如坠冰窟,以为一切都完了。付出了该付出的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没想到,殷望秋欺身上前,拈起他的下巴来回打量,看着他白皙的脸颊上浮起的红肿巴掌印,居然笑了出来。

    “有意思,白天看也很像他。”殷望秋摩挲着赵悦程的脸颊,“既然你想这么玩,那倒也可以。不过,你得加加油,让自己跟他更像一点,这样才好玩,对不对?”

    当天,他接到了客户的电话——先前把策划案扔到自己脸上的那位。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客气极了,仿佛昨天骂他废柴的是其他什么人一样,风头一转直夸他策划案做得好,就按照他的想法来。

    这就是甜头。

    从那之后,赵悦程开始变本加厉地模仿林夙,从穿衣打扮到言行举止,从眉目之间的舒展度到唇角的弧线,他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

    对此,殷望秋相当满意,甚至拿钱让他去做了微调。

    躺在手术室刺眼灯光下的赵悦程最后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尊严,然后,这些尊严就彻底消散了。

    微调之后的赵悦程,长相比之前出众了太多。他的眉眼看起来仍旧是自己的眉眼,但说不出来哪个瞬间,又像极了林夙。

    林夙自然也是注意到了,与他打照面时,眼神里忧心忡忡,多次想说点什么。但赵悦程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次次都是急匆匆离开。彼时,他已经不再是花海底层那个籍籍无名的赵悦程,他短短几个月内就完成了五场富豪贵胄的婚礼,声名鹊起,风光无限。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到底经历了什么。

    殷望秋爱林夙吗?

    爱。

    殷望秋爱赵悦程吗?

    不爱。

    这就是天堑一样的区别。

    对待爱人,自然是怜惜的,捧在手心的。可对待玩具,那就怎么尽兴怎么来,谁会考虑玩具的感受?

    殷望秋对赵悦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见面的第一刻起他就是林夙,用林夙的身份说话,装成林夙与他调情,在床上也永远被叫林夙的名字。

    偶尔,殷望秋也有清醒的时候,但这往往意味着……赵悦程没有演好自己的角色。

    紧随而来的,是谩骂,凌虐,暴力。

    久而久之,殷望秋的心态愈发扭曲。他越是得不到林夙,对赵悦程这个赝品就越是发狂。

    但凡在林夙那里碰了壁,赵悦程面对的就是一场场侮辱性的发泄。到最后,殷望秋甚至拒绝与赵悦程发生任何关系,他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恍惚间以折辱他为乐。

    在酒精和夜色的双重加持下,殷望秋心里的阴暗面被彻底展露无遗。

    他无法折磨林夙,那就换着花样折磨赵悦程取乐。那段记忆里不仅满是绳索、鞭笞、铁链……还有数不清的陌生男人的身影。

    他恨。

    恨殷望秋,恨林夙,恨自己,也恨这个世道。

    他恨自己在遭受这些非人待遇的时候,林夙仍旧还是那道带着清冽香气的风。

    所以,他帮殷望秋设局,让林夙从天堂跌落地狱,事业尽毁。

    但在他做完这些之后,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是当年林夙拉他出泥潭的时光,愈发觉得自己肮脏。

    昨天去医院复查回来后,他翻出了偷拍的视频看了一整夜,看那些殷望秋凌虐他的过往。看着这些不堪的画面,听着自己痛苦的□□或讨好的反应,赵悦程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埋头痛哭。

    他原本就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草芥,哪怕抽出了藤看到了天空,但转瞬即逝,最终还是要回归尘土。

    天色蒙亮时,他把这些故意伤害的证据一并发送了出去。

    这苟延残喘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吧。

    赵悦程知道,他不爱男人,也不爱自己。

    后来发现,他好像也不爱钱,不爱权势。

    他只是怕。

    怕穷,怕被人看不起,怕一辈子被踩在脚底下。

    所以他用自己为代价,换来了那么一段表面上算得上是光鲜亮丽的人生。

    要么说这人就是贱骨头呢?

    在得不到机会的时候,摇尾乞怜着要机会。可如今机会在握,就又试图还原自己的阳春白雪。

    赵悦程惨淡一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仿佛就是个笑话,没意思极了。

    没意思极了。

    他拿起桌上的扳手,开始窗上的螺丝,这一瞬间,公寓中警铃大作——这是为了防止住户出任何意外而安装的报警系统。不出意外的话,安保将在三分钟之内乘坐高速电梯到达,然后破门而出。

    这三分钟,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拧不开所有螺丝的。

    但赵悦程不是一般人,他早在求死之前,再脑海中演练了很久,又借由婚礼装修的由头,去门窗生产的厂家实地练习过。

    只用了一分半钟,原本只能打开一条小缝隙的窗户彻底大开。

    这里是五十六层,往下看几乎让人目眩。赵悦程毫不留恋地纵身一跃。

    闭目下坠,神仙难救……吗?

    赵悦程觉得自己好像被定住了,耳畔能听到高空呼啸而过的风声,却完全没有任何下坠失重的感觉。

    睁眼一看,他发现自己的躯体不知道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住,正在不断地回挪到窗口处。

    而窗口内侧站着的……林夙?!

    林夙抚着自己的胸口,一颗心差点没直接跳出来。

    当他带着秦闻来到赵悦程居住的这幢高级公寓时,就听到了警铃大作的声音。秦闻虽无法动用鬼王之威,但好歹在自己的地界上,意念一动便感知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后一个瞬移就带着林夙到了五十六层的室内,堪堪在赵悦程跳出去的一瞬间丢出了一样东西,这才不至于眼睁睁地目睹惨案。

    至于丢出了什么……

    五十六层高的虚空之上,冒着金光的鸡腿子项链抽出了千丝万缕,牢牢地将下坠的人扯住。

    林夙忍不住冒出头看了看,不由得咋舌道,“周蝉这腿可真是条好腿!”

    ·

    西南地府,鼻青脸肿的周蝉正在办公室冲着凌野血泪控诉他家殿下的恶行。

    突然听到“叮”的一声,系统声音在脑海当中循环播报——您的功德十点已到账,以表彰您见义勇为之举,请再接再厉哦。

    周蝉懵。

    见……见义勇为?!

    控诉鬼王还有这种好事?!

    第66章

    赵悦程一脸煞白地软在沙发里, 眼神恍惚,不知道是被超自然力量惊的,还是被跳楼却没跳成的感觉吓的。

    但无论如何, 死是暂时死不了的。

    毕竟老话说的好, 人如果命硬的话,阎王都不会收。

    林夙打发走紧急赶来的大楼保安, 走回客厅后瞟了一眼正在看电脑的“阎王”, 心道这鬼的反应就是要比人快。

    要不是秦闻的反应足够敏锐,行动也干脆利落, 今天这场面只能以血腥收尾。

    血腥归血腥,倒也算不得惨剧。赵悦程这一辈子活得累,人生还没过半,就老早把自己活没了, 谁能说死不是一种解脱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 林夙也很很难界定自己到底是在行善还是作恶。先前瞟秦闻的时候, 他恰巧打开了文件附件里那些不堪入目的视频。

    林夙没敢多看, 心里面被揪得闷疼, 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赵悦程为了金钱地位把自己牺牲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 他居然……居然经历了这么多堪称噩梦的过往。

    殷望秋简直与畜生也不遑多让了。

    但无论如何, 林夙还是无法看着赵悦程就这么草率地结束自己的一生。

    于情, 曾经他与赵悦程的确有过如兄弟如师徒的情谊。于理, 后续对于殷望秋的裁定,还需要赵悦程作为人证。

    他不该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辈子。

    更何况, 先前秦闻有告诉过他, 赵悦程在生死簿上的死法不是这样。

    若是这人因为一些瞬时变故,或者其他干预, 从而走出了生死簿既定,那么这对地府的运作也是个麻烦事。

    半晌之后,赵悦程回过神来,干白的唇微微颤动,良久才出了声,“你……你们,到底怎么……”他脑海当中闪过了先前看到的场面,甚至现在还能感受到停滞在半空中,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

    是幻觉?还是事实?

    想多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断定——这太荒谬了。

    “多余的事情你不要管,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见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林夙轻叹一口气摆了摆手,回道,“你为什么突然要死。”

    听林夙这么一问,赵悦程惨然一笑,指了指电脑,木然回道,“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你这么绝顶聪明,应该已经把前因后果也都猜清楚了吧。”

    林夙碎发之下的眸色倏然暗淡,但下一瞬他迅速抬头直视赵悦程,眸中的亮色又与往常无异。

    只见他勾了勾唇角,温声开口,“你不再挂念你的家人了?毕竟不久之前你还说过,我没有家人要养,但是你有。还以为你的家人对你有多重要……如今一看,也就这样吧。”

    家人两个字,从来都是能触动赵悦程心弦的。

    倒不是家人对他有多好,而是从小到大关于报恩的洗脑,让赵悦程始终无法摆脱吸血鬼一样的双亲。

    当初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林夙曾经旁敲侧击地劝导过赵悦程。赡养双亲固然是为人子的本分,但无底线地被双亲敲竹杠这就不是本分了。

    据说,赵悦程是被父母在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捡回来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救过来。但也或许是因为先天不足,他自小就比别人单薄瘦弱。

    在还没有生自己的孩子之前,赵悦程还是颇受父母的喜欢,自打记事起也过了几年开心日子。结果后来,父母中年得子还是龙凤胎,这日子就急转直下了。

    再往后的事情不用多说,猜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赵悦程一个人出来打拼,拿着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个中苦楚不与人说。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也正因为这样,哪怕林夙心里对赵悦程的行为不齿,但在这不齿当中,也始终留有一声无奈叹息。

    如果可以选择过一个安逸无忧的人生,谁又想把日子过成一滩臭不可闻的苦水呢?

    赵悦程深吸一口气,苦笑回道,“这几年我也存了一些钱,还给自己买了保险。如果他们不乱挥霍的话,这日子总归还是可以往下过。再往后的事情,我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林哥,我太累了。你说,人活这一辈子,来世上走这么一遭,图什么呢?你经历的是生离死别,我体会的是人间炼狱……咱们是来受罪的吧。”

    谁说不是呢?

    如若不然,为何那些影视剧里的神仙犯了错,都得打入凡间来历劫。

    这人,本身就是劫。

    渺小地游离在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乐总是一时欢愉,苦却是一世烙印。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不错。”

    林夙刚想张嘴回答点什么,没曾想一直未曾说话的秦闻反倒在此时开了口。

    只听他接着说道,“人活一世,本就是天道轮回的结果。你没有足够的功德为自己求个超脱,就只能在轮回里一世一世地开悟。”

    林夙瞥了一眼赵悦程的神色,然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秦闻的衣角——别整这些神神叨叨的,万一被当成江湖骗子就不好了。

    但秦闻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本就开悟不够,行善不够,恶行虽不多,但也还残存那么一些。不过好在幡然醒悟,将作大恶之人绳之以法,算是功过相抵。若是下辈子再入轮回,十有八九比这一世要过得舒心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赵悦程迷茫问道。

    也不知道是他本身就信玄学之说,还是秦闻这张脸太有说服力,赵悦程看起来的确把他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但是,如果你选择自我了断,那无论如何都是重罪。重罪之下会产生什么后果,那就很难说了。”秦闻微微耸了耸肩,用最闲然的语气说着相当沉重的话,“如你所问,人活着到底是图什么呢?或许是图自身开悟,或许是图担起责任,或许是图了解孽缘,或许是图……与人重逢。”

    林夙侧头,对上的是秦闻不知何时看向他的眸子,带着幽深不见底的深情。

    ·

    从赵悦程家出来,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了。

    林夙和秦闻各自沉默,似乎都在梳理着内心最深处那些凌乱的线头,又或是沉思着这暮色如血后的满天星辰究竟去往何处。

    开车离开了闹市区,林夙才从沉默中抽身出来,开口说道,“没想到你今天会对赵悦程说那么多话,鬼王大人还是颇有几分人情的嘛。”

    秦闻一边开车一边回答,“人情没有,鬼情倒是有几分。他如果跳了楼,我还要差人去改生死簿,流程极其麻烦,善后需要很长时间。再说了,西南地府这些年一直在超负荷运转,我作为一方执掌,多少还是要为下属们考虑的。”

    林夙沉默,鬼王不愧是鬼王,电光火石之间还是以政务为重。

    不过,林夙想了想,疑惑问道,“为什么地府会超负荷运转?是只有咱们西南地府这样,还是所有八方地府都是如此?”

    秦闻回答,“大家的负荷或多或少都比百年前重了,但是西南地府尤其重一些。”

    林夙疑惑,“能说说原因吗?”

    反正离到家还有一段距离,闲着也是闲着,聊聊这些说不定还能适度缓解心中郁闷。

    “为何不能?”秦闻轻笑,“这是整个地府的鬼差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八方地府在八大鬼王的管辖之下,负责日常运转的诸多事务。但除此之外,地府当中大帝之下还设有四大圣人,每位圣人麾下是两处地府。而圣人的职责在于维系地府轮回渡人的能力。”

    说白了,鬼王可以掌管整个地府的运作框架,但圣人负责扩充其内核。圣人的能力直接关系到这方地府轮回清算的效率和魂魄净化的速率,圣人若在,其大功德始终笼罩地府之界,无形当中已经在不断渡人。

    可若是圣人不在,这个buff就直接被拿掉,魂魄的净化效率降低,投胎转世的过程延长,自然就导致了地府鬼口的超负荷。

    西南地府的这位圣人起先是西方圣人,早在千年前秦闻还没死的时候就闭关了。虽然在闭关之前也留下了一道净化符文,但经年累月早就被消磨了大半。虽然西方地府也在西方圣人的覆盖之下,但西方地府地广人稀,所以倒还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只是苦了秦闻了,有圣人在的好日子是一天没过上,自打上任之后就为处理这些糟心事殚精竭虑。

    “他老人家没说什么时候能出关吗?”林夙好奇问道。

    秦闻沉吟道,“前日大帝召我,倒是提到了这位圣人即将出关的事情。但是大帝也拿不准确切日期,只让我耐心等待即可。反正我跟他也不熟,爱出不出吧。”

    鬼王大人面色不佳,说话之间多少还是带了点怨气。

    秦闻素来是个严谨守规的人,无论在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入地府。所以,对这种只图自己闭关闭了个爽,完全不管别人死活的家伙,很难生出半分崇敬。

    林夙见状,伸手附在了秦闻的大腿上摩挲了两下,突如其来的动作直接让鬼王大人一个激灵。

    只见他笑得春风和煦,扭头对着秦闻,眸子里星光闪烁,“虽然我帮不上你什么大忙,但好歹我也是咱们西南地府一份子,帮你维护一下地府的繁荣风貌还是可以做到的。考不考虑……给我点奖励?”

    第67章

    秦闻猛地一打方向盘, 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

    不得不说,鬼王大人虽然是个年代久远的鬼,但这开车技术是真的没的说。虽然华灯初上的马路上车流如织, 但一通操作下来居然半点也没引发交通事故。

    但林夙被他突然停车的动作吓了一跳, 手下意识地就要从秦闻腿上挪开,抓紧安全带。

    可惜还没等他动作, 覆在秦闻腿上的左手就被泛着冷意的手握住了。

    旋即秦闻解开安全带欺身向前, 林夙眼前一黑,双唇就落入了另外一个柔软却灼热的陷阱当中。迷迷糊糊之间, 林夙忍不住开了个小差,心想这鬼王大人到底是怎么生的,为何浑身上下都这么冷,唯独这唇齿之间却仍旧如常人一般。

    秦闻的吻来的突然而热烈, 他一只手握着林夙的手, 另外一只扣着眼前人的后脑勺, 柔软的发丝缠绕在如玉的手指之间, 中指根部隐约透着丝线的红。

    一吻终了, 秦闻有些不知餍足地离开, 却复又在林夙修长晕红的脖颈上吮了一口, 这才勉强作罢。

    “这个奖励, 够吗?”秦闻问。

    林夙被这个吻撩拨得五迷三道, 尚未回神过来时又被脖颈处的吸吮抽了全身的力气, 几乎颤栗。

    他略微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喘息,眼尾泛红地瞪了秦闻一眼, 佯装没好气地说道, “我说的奖励它不是这样的!”

    秦闻听罢,神色似乎稍有暗淡, 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他这幅模样,林夙倒是内疚自责起来——毕竟秦闻这是出自爱的举动,他也很享受这种被爱的感觉。这样说的话,万一打击了鬼王大人的自尊心,甚至还留下什么后遗症,那就不好了。

    于是,林夙抿了抿嘴,刚打算开口找补点什么,就见沉默的鬼王大人倏然回神,开口问道,“是不喜欢这个姿势,还是不喜欢这个力道?再或者,是觉得时间不够久?”

    “……”

    林夙无语,他可真是多虑了,没想到看似冷血无情的秦闻大人说起荤话来可真的是一套又一套。

    ·

    虽然秦闻要在人间留一阵子,但作为西南地府婚恋处合同工的林夙,该上班时还是得上班。

    尤其是凌野又是个出了名的急性子,自打决定要办婚礼开始,整个人就进入到了打鸡血的亢奋状态,恨不得隔天就把一切都弄好,将自己风光大嫁。

    但问题来了,就他那些离谱的要求,就算是给了充裕的时间,可也没办法一一达成不是?

    八百匹战马一起嘶鸣,三千名将士共擂战鼓,还得借条会下雨的龙魂,营造肃杀之氛围。

    ……真不怪之前肖明和一直拒绝为凌野办婚礼,就按他这个能力,累到因公殉职也没办法把这些要素凑齐。

    林夙可以吗?

    当然也不行。

    他专门拜托苏烟去畜生道管理局打听了一下,说是现在的马口一个个养尊处优,寿命极长,根本没有那么多马魂借给他用。

    更何况,原本这畜生道跟上三道之间还有壁。借个零星几匹也就算了,八百匹马魂一旦毫无道理地进入上三道,会直接引发天道能量异常波动,后果不堪设想。

    更更何况,如今这西南一片畜生道的马魂要么是当宠物养的,要么是当家畜养的,没见过几个真正当战马养的——虽然不搞职业歧视,但总归这几者之间还是有些差别的。

    至于龙魂……这得去天上借,跟他们地府完全不是一个系统。

    还是得谈。

    于是,林夙约了凌野在鬼王殿前的台阶上见。

    甫一开口,凌野就鬼精灵地知道了他的来意,于是……开始哭唧唧卖惨。

    他从自己跟薛长河当年多么多么辛苦开始卖起,途径这些年为鬼王当差多么多么凶险,最终卖到他们两人如今刚刚经历了那么一场生离死别。

    这惨卖得极其有水平,连林夙也忍不住要共情动容了。

    当他正准备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时,逼出眼泪水的模糊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熟的不能再熟的黑影,瞬间就如被霜打了的茄子,又像是被扼住了命运后脖颈的小猫,歇菜了。

    “……其实我觉得,我的想法确实有点理想化了。虽然我跟长河的感情难得,但是那也比不得您跟殿下的感情。是我思虑不周,是我狮子大开口,是我强人所难。”

    是我演得太过火,突然忘了您的后台是谁。

    凌野流下了真情实感的眼泪。

    既然秦闻坐镇,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太多。凌野几乎是到了言听必从的程度,林夙说什么就是什么,点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什么八百匹战马?

    两匹就够了。

    什么三千名将士?

    有没有都行。

    什么会下雨的龙魂?

    为了西南地府的生态环境,拒绝外来物种入侵!

    很好很不错,林夙满意地点了点头,目送踉踉跄跄的身形远去。

    “你怎么来了?”林夙走到秦闻身边。

    先前他一直在人间受伤修养,虽然林夙不知道他到底伤的多重,但想来也是不轻的,要不然也不会连传送回地府都能少则少。

    说起鬼王在阳间养伤这件事,似乎确实有点离谱,毕竟鬼王修炼需要的是鬼气,而阳间则鬼气稀薄。

    但事情的发展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连秦闻自己都没有想到,他那碎掉的那半幅经络居然修复得极快,速度甚至要比他以往在鬼王殿中闭关还要迅速一些。

    括弧,当林夙在他身边的时候。

    对此,西南地府唯独知道内情的周蝉和一众修罗,忍不住在出外勤时暗自八卦并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这是鬼王为了护着自己的小情人,打碎了牙齿和着血吞,强行装出来的假象。而另一派认为,爱情才是修复创伤的万能灵药,秦闻大人之所以在人间恢复的那么快,都是因为爱啊!

    听林夙这么一问,秦闻伸手揽住他抱在怀里,道,“今日……莫名有些想你,就跟过来看看。”

    林夙笑道,“是怕凌野欺负我?”

    秦闻失笑,回道,“是怕你把他欺负得来告状。”

    “这可怎么办?鬼王大人在侧,你岂不是助纣为虐了?”林夙摩挲着秦闻的宽袍大袖,心猿意马。

    “我知道你已经手下留情了,林策划……要不要报答?”

    秦闻垂下的眸子里情丨欲翻涌,恨不得直接将眼前的人封存在自己的身体当中。他直接打横抱起林夙入了鬼王殿,将人直接压在了榻上。细碎的吻从眉心眼角一直到唇,辗转着吸吮着,似是抵死缠绵。

    这是第一次,林夙以魂魄的姿态与他如此。这种形态之下他感受不到任何冰冷,盎然包裹的暖意似乎让他的感觉更敏锐了一些,也更动情了一些。他恍惚间闻到了秦闻身上的龙涎香气,裹挟着说不清的暧昧而来,不知不觉就已经要让人神智尽失。

    几乎要到天昏地暗的吻结束,林夙却发觉秦闻的动作并未停下,那细碎的吻从下巴一路蔓延到胸膛,衣服不知不觉当中消失大半,拨动的火却几乎燎原。

    他此时无暇探究为何这灵魂体的衣服居然会消失,只是夹杂着慌乱和期待地粗喘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双手撑住秦闻的肩膀,问道,“不是……不可以吗?”

    秦闻眸色幽深泛红,启唇问他,“你不愿?”

    “我不是不愿,只是……”

    话未说完,秦闻直接将抵在自己肩膀上的两只手并做一处,钳制在林夙头顶,再也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一时之间,鬼王殿上空所有的渡人船尽数燃尽,光晕凝结成让人不敢直视的光团,径直没入了鬼王殿中缠绵一处的魂魄当中。

    ·

    西南地府婚恋大厅。

    肖明和拈着山羊胡子坐在门槛上,眼神涣散,一看就是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当中。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视线却直接撞上了周蝉那张还未好利索的大脸。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顾及这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敢发作,只没好气地说道,“周处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惊一乍,老头我心脏不好,吓出个三长两短来怎么办?”

    周蝉罕见地没有怼他两句,反倒是乐呵呵地坐在了他身边,开口道,“罪过罪过,今日高兴过了头,你别介意。”

    肖明和疑惑,“贵夫人那儿有好结果了?”

    周蝉摇头,回道,“那还早呢。”

    “那你怎么就这么高兴?”肖明和追问。

    “你想知道?”

    周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一圈,然后才神秘兮兮地附到肖明和耳边。肖明和见此阵仗,直觉肯定有了不得的大八卦发生,当下也神情振奋地满是期待。

    “我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周蝉压低声音,内里的八卦调调愈发勾人,肖明和的心简直要被猫爪挠穿了,“那就是……你该掏耳屎啦!”

    说罢,周蝉仰天大笑,拄着拐一瘸一拐地离开。只留下气到七窍生烟的肖明和一个鬼坐在远处,恨不得追上他暴打一顿!

    周蝉出了婚恋处的大门,远远地朝着鬼王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角眉梢满是得意——鬼王那么大一个八卦,岂是寻常鬼等说听就能听的?

    第68章

    西南地府鬼王殿, 据建成之日共计一千零一十八年,庄严巍峨,冷峻肃穆, 没有任何一只鬼敢来冒犯分毫!

    但今天, 它被鬼王大人自个儿冒犯了个透。

    当林夙从秦闻怀里醒过来的时候,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美梦, 漫长却不冗长,带着无法言说的春潮, 是一种绽放于灵魂深处的悸动。

    他看着鬼王殿高高的穹顶,一瞬间有些恍惚。

    不知道他是否在时间的洪流里曾有过这么一帧画面,同样与身边人躺在一处,只有彼此, 什么都不需要想。

    身侧的秦闻仍闭目而眠, 素来冷冽的面容似乎完全舒展开来, 镀上了一层柔光。

    这人啊……长得可真是天神眷顾, 甚至英俊到都有些让人嫉妒了。

    林夙伸手, 轻轻拂过秦闻好看的眉骨, 试图下挪时却被他直接抓住了。一个寸劲儿, 重新跌回了秦闻身侧。

    哑然失笑。

    寻常来说, 此时此刻应当是如何表现的?

    害羞?尴尬?眼神闪躲?

    旋即林夙就打碎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心道这已经是开放社会了, 不分性别,谁也无需因为肌肤相亲的事情感到羞耻, 不是吗?

    更何况, 林夙也半点没有类似的情绪波动……即便他是被全程压在底下,中途一度泪眼朦胧求饶的那个。

    他反倒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似乎整个人都被填满了一般,灵魂当中的那种缺失感也被补全。

    至于秦闻……

    林夙看着穹顶,等着鬼王大人开口。

    他能感到秦闻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声音响在耳畔,是四个字——

    “还满意吗?”

    “……”

    林夙无语,请问,这是什么经典的男宠发言?

    “凑合事儿吧。”

    林策划含含糊糊,虽然疲惫从灵魂深处透体而出,但嘴上不能输。

    但秦闻没打算让他口是心非,他倏然起身重新把林夙压下,只需这一个动作就逼出了林夙的心里话,“饶了我吧,鬼王大人。”

    这还差不多。

    秦闻禁不住笑出了声,一个寸劲儿重新躺平,让林夙埋头在自己的颈侧。

    浓郁的颈间红痕近在咫尺,林夙忍不住凑近落下一吻,吻出了一腔浓情的同时,也带出了自己也未意识到的伤恸与慈悲。

    林夙抑制住了自己想要问个清楚的冲动,总觉得翻云覆雨之后不应该提到这么一个话题。

    总归该知道的事情早晚会知道,那就等着以后再说吧。

    不过……

    林夙认认真真地问秦闻,“你还好吧?”

    这四个字出口之后,他突然意识到略微有点歧义,生怕无形当中伤害了鬼王的自尊心,于是连忙又补上一句,“我是说,你的鬼王之体有没有因为这件事产生什么负面的变化?”

    先前为了避免误会,秦闻曾经跟林夙说过周蝉与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当然,像“没收作案工具”这种过于直白的信息就直接一笔带过了,只说若是以鬼体与林夙的凡人之躯亲近,会对双方都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

    对此,林夙表示非常理解。大家都不是精虫上脑的禽兽,何必就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急于一时?

    毕竟,以后有的是机会。

    但林夙不解的是,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怎么算?

    灵魂离体之后来到西南地府,他还算活人吗?可如果不算是活人的话,那他也不能算死人吧?这灵魂体跟鬼体之间,总归应该有点不同。

    可若是他仍旧为凡人之躯,在天道系统里如此断定,那岂不是这鱼水之欢还是会对双方造成无法挽回的负面影响?

    林夙倒不认为秦闻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毕竟这千万年孤寂的鬼王都能做得,这忍耐力和寡淡的性子自然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他直觉,应该还是有点说道在里面的。

    听他这么一问,秦闻双眸闭合感受了一番自己的状况。片刻之后,他眉心逐渐皱起,看的林夙的心也一起被揪了起来。

    “出什么问题了吗?”他翻身坐起,看着秦闻,声音里多了些焦急,大有一种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就立马奔去找人求救的架势。

    话音落下,秦闻睁开双目,幽深的眸色里红光骤然闪烁,强烈地让人不敢直视。林夙微微偏了偏头,不知道这个征兆到底意味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秦闻眼底的红光才彻底褪去,重新恢复成墨色的幽冥。

    “怎么样?”林夙二度追问。

    只见秦闻紧皱的眉头平复成微蹙,倒是不见焦虑和难受,只有疑惑,“我的旧伤……似乎全都好起来了。”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林夙一怔,旋即大喜过望。

    秦闻点头赞同,但这的确让他无法理解。

    虽然林夙不知道,但秦闻对自己受伤的情况一清二楚。在枉死城碎了半幅血脉堪称重创,若是照常恢复的话,那保不齐就得蹉跎几十上百年,这还是在理想状态下。

    可如今,居然就这么痊愈了?!

    这种感觉做不得假,而且不仅痊愈,如今新构建的半边鬼王血脉甚至要比之前还坚韧宽阔强劲,怕是整个战力也提升了不少。

    稍后,林夙突然意识过来,略带羞涩地开口问道,“这算是……采阳补阳吗?”

    ·

    不得不说,周蝉这次算是表现卓越,值得记上一笔。

    他起初的目的只是为上司排忧解难,好尽快抱得美人归,顺便也省得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整日里担心,毕竟这对小情侣如今朝夕相处,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擦枪走火。要是真的一时冲动犯下大错,那也算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人失职。

    也省得每天轮值听鬼王的墙角,吃狗粮就算了,还长针眼,且不讨好。

    秉承着这一“神圣”目标,周蝉抽空去了酆都大帝的藏书殿。

    路遇他的人都佩服这位西南地府的大红人上进好学,百忙之中居然也不忘来看看书充实自己,不愧是鬼王的得力干将。

    周蝉无奈装出一副谦逊好学的模样,殊不知他心里虚的不行——要是让人知道他头一次来大帝的藏书楼居然是为了鬼王□□那点子事儿,那他的面子和秦闻的面子就都别要了。

    但是问题来了,这件事到底应该去哪里寻找答案?

    人鬼殊途科?男科?疑难杂症科?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周蝉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藏书楼的看门大爷碰碰运气。这大爷看起来得是个几万年的老鬼了,一张脸皱成了树皮,雪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腰袢。走路颤颤巍巍,似乎被门槛绊一下就能跌个半身不遂。

    周蝉小心翼翼地跟大爷保持着距离,他毕竟在人间混迹太久,深知撞到老头老太被讹上的可怕后果。虽然不确定鬼界的大爷有没有与时俱进,但总归防患于未然还是好的。

    “先生,我想问您个事儿。”周蝉有礼貌地开口说道。

    “哈?你干啥?”大爷支棱着耳朵,嗓门震天响,一看就是耳背到了极点。

    “我想问问有没有鬼跟人发展感情的书!”周蝉也扯起了嗓子。

    “鬼摊占地经营的书在天字号第三格!”大爷回道。

    “……”周蝉沉默,再度扯着嗓子说道,“我说,我是找鬼跟人谈恋爱的书!”

    “一间大瓦房如何盖的书在天字号第三格!”大爷又回。

    “……”周蝉几乎要窒息了。“我说,我是想找鬼跟人怎么处对象但不遭天谴的书!”

    “一顿三碗吃得香但肚子不显的书在天字号第三格!”大爷再回。

    周蝉整个人都凌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他说,人年纪大了得退休养老,这鬼年纪大了也就不要再勉强剥削劳动力了吧?

    大帝他这么资本家吗?

    但资本家不应该更喜欢盘剥初入地府活力无限的小年轻吗?

    真是无语了。

    而且这问啥都是天字号第三格,他倒是去看看天字号第三格到底是个啥……

    但周蝉没注意到,老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先前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消失殆尽,笑得狡黠且意味深长。

    “我可真去他奶奶个腿了,真邪门。”

    片刻之后,周蝉看着这天子三号格中的《三界规则修订版(2022)》,没想到还真他娘的有戏!

    他要问的问题本来就是跟天道法则有直接性的关系,既然如此的话,查什么野鸡书都不如直接看这本金科玉律更合适。

    而且,这可是最新的修订版本,连他们官方都还没拿到。说是地府文印处资源有限,所以一直没有印好分发。

    听说这2022的修订版本比1722的版本修改了特别多的东西,相当之与时俱进。

    周蝉怀着既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翻开了这本一人高的词典,他生怕这三界规则里也没有提到人鬼情未了的处理方法,又害怕提到了却是非常严苛的限制。

    不过幸好,就在周蝉看的几乎眼冒金星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这么一条——

    “根据三界规则,若是神、人、鬼互相发展出相互之间的感情牵绊,虽无需惩戒,但严令禁止肢体越界。括弧,但魂魄状态除外。”

    是了!就是它了!

    周蝉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升职宝典。

    第69章

    工作日的婚恋处仍旧鬼满为患。

    没错, 地府也不是个吃人的地方。进入社会主义新时代后,大帝体察鬼情,结合人间的休假经验, 也给整个地府系统划定了工作日和休息日。

    简单来说, 上三休一。

    具体来讲,上三年休一天。

    当林夙在合同里看到这条要求的时候, 几乎要拔腿就跑。

    这是什么惨无人道的休假机制?!

    它合理吗?合情吗?合法吗?!

    但没办法, 他说了不算。

    当林夙从鬼王殿回到婚恋处的时候,刚好迎面碰上了周蝉。

    他原本不知道在跟肖明和咬着耳朵讲什么, 但在看到林夙后,脸上立马挂上了促狭的神色,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道,“恭喜恭喜, 小林策划感觉如何, 我们秦闻大人是不是很牛逼?”

    林夙不动声色地把他推开, 声音里头无波无澜, “同喜同喜, 感觉不错, 秦闻牛逼。但请周处长不要四处跟人咬耳朵, 你可是有老婆的油腻中年直男, 肖先生也就算了, 但请不要让人误会我的品味。”

    肖明和沉默, 他可能听明白了林夙到底在说什么,但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侮辱。

    周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悲戚道, “我老周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

    “好汉不提当年勇。”林夙无情将其打断,“我就是个普通凡人, 没有你们这些鬼差大人神通广大,没办法回溯时光看你长成什么样,也没办法移形换影给你重新捏个脸。请让一让,我要去上班了。”

    说完,林夙抬脚就往婚恋大厅里头走,看起来一副气儿不顺的样子。

    “这……怎么个情况?”肖明和的眼神飘忽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那颗老八卦的心,开口问道。

    “你看我像是知道的吗?”周蝉白了他一眼,站在原处,用不拄拐的那只手拈着下巴思忖,“难不成……”

    “怎么说?”肖明和追问。

    “难不成是秦闻不中用?!”

    周蝉大惊,似乎觉得自己窥破了什么或遭杀身之祸的离谱真相!

    是了,没错了,肯定是秦闻不行,所以没有让林策划满意。

    如若不然,春宵一刻翻云覆雨地舒服,林策划怎么可能一副炸药包的模样,这话里话外的刺儿几乎能把鬼捅穿。

    “你不中用了我也不会不中用。”

    秦闻黑色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周蝉身边,在他耳畔悄声说道。

    只听哐啷一声,周蝉的拐折了。

    但当他颤颤巍巍挤出了虚伪的假笑回头看秦闻时,却发现鬼王大人却是好整以暇,整个神态如沐春风,半点吓人的样子都没有。

    “这这这……”周蝉一时语塞,卖惨的词儿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只见秦闻摆了摆手,玄色宽袖带过一阵清风,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模样。

    “念在你此举有功的份上,吾不与你计较。”

    这话如先前那阵清风一样拂面而来,周蝉瞬间如释重负——看吧,果然没搞砸!

    ·

    林夙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生气的。

    生气的原因倒不是如周蝉所说,秦闻不行,也不是因为后续他跟秦闻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而是因为,秦闻跟他交代了周蝉翻看《三界规则修订版(2022)》的始末,解答了林夙关于为什么他们突然就可以有进一步发展的疑惑。

    但林夙剩余的一个问题是,虽然这是三界规则所说的,但是否有人、仙、鬼等印证过。如果印证过,那么是否能知道对方受到了什么影响。如果没有印证过,那么秦闻是哪里来的胆子做第一个吃螃蟹的鬼?

    林夙自然是不怕死的。

    不仅不怕,他甚至还隐约对地府的日子有那么一点期待,因为不仅可以与秦闻自然而然地在一起,还可以见到自己最在意的家人。

    但秦闻呢?

    作为西南地府的鬼王,他肩膀上所担的可不仅仅是他的脑袋而已。作为一方执掌,他上需要为天道系统和酆都大帝负责,下则必须要为西南地府的所有鬼众负责。

    如果有什么东西是连三界规则也没有说明白的,那又怎么办呢?

    这不是他小题大做,而是在知晓了秦闻身份,接触了鬼界众生,对西南地府越来越了解和融入之后,无可避免地产生的火气。

    这火,他舍不得对秦闻发,于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始作俑者周蝉的头上。

    不过,事已至此,因祸得福。

    林夙倒是也没打算不依不饶,只是甩个脸子,让周蝉以后不要如此肆无忌惮就是了。

    最起码在涉及到秦闻的事情时,脑子里多转两个弯。

    林夙从鬼王殿回来前,就让秦闻告知了凌野和薛长河。

    他们俩今日正好在主城里,没有去枉死城当值,于是就打算凑到一起聊一聊婚礼的计划,磨一磨想法。

    等林夙前脚到,凌野他们后脚也就到了。

    凌野嗖地一下就窜到了林夙身边,扯着他的胳膊肘布灵布灵地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似乎要用意念传递给林夙他对于婚礼的渴求,并试图让林夙改变先前“一切从简”的决定,重新给他安排八百匹战马。

    对着这双眼睛,林夙看得眼晕,“别眨了,你双眼皮割得有点太宽,眼角开的过大,总让人觉得要把眼珠子眨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凌野紧紧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仿佛中箭一般,面色委屈地嘤嘤道,“小林策划,为何你三十七度的嘴里能讲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人家……人家这明明就是妈生眼!天生的!自然的!非人工的!”

    见状,沉默不语的薛长河把凌野揽到怀里,让他有个依靠。

    顺便,他冲着林夙,用口型表示——的确是妈生的,但是他自己在用修容丹时美化了一下,开了百分之五十的美颜。

    林夙沉默,没想到地府的修容丹如此与时俱进。

    “今日麻烦你们来,是想最终敲定一下婚礼仪式的细节。”说到正经事上,林夙也拿出了一如既往的正经模样,“就如先前咱们讨论过的一样,你那些荒……不是很实际的要求我们肯定无法达成。”

    林夙面色不变,但差点把荒唐两个字直接不加掩饰地说出来。

    凌野抽了抽鼻子,回道,“我知道的,我早就认命了。或许……或许我跟长河之间,就注定不配拥有那么美好壮阔的爱情吧。我知道的,都知道的。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林夙一脑门子黑线,演技要不要这么浮夸?

    林夙见过的奇葩也不少,比凌野更奇葩的也数不胜数,内心纵然忍不住吐槽,但表面仍旧风平浪静。

    “但是,看在秦闻的面子上,我自然不会让你的婚礼太寒酸。虽然八百匹战马找不到,但我们借鉴了一下阳间的投影技术,造景真实,绝对让你身临其境。别说八百匹,只要你想,八千匹也不是不行。”

    凌野不哭了。”三千名将士同理,你们当年那些一同牺牲的将士们大多都去轮回转世了。现在又是和平年代,我们就算是去其他地府借,甚至让外事部去搞外援,也最多只能找来外国佬,你能要吗?”

    凌野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让人担心本体的脑花会不会被摇出来。他一想到一大群金发碧眼带着枪眼的外国佬,用怪异的调调对他说“拱系泥解混快勒”,他就忍不住打一个寒战。

    林夙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立体投影造景,加环绕立体声。我尽量找一些你要求的背景音乐,保证让你壮阔起来。”

    凌野眼睛亮了。

    “还有,下雨的龙魂我是找不到的。但是我考虑了一下,让肖老先生的老胳膊老腿蹲在房梁上洒水也不太礼貌。既然如此,我们就麻烦周处长帮忙,毕竟他那双氪金腿功能齐全,小范围降个水应该也不在话下。再加上我听说那腿的材料可是颇有来头,想必喷出来的水也会有加持温养之效吧。”

    凌野点头如小鸡啄米,看起来相当满意。

    只是,甫一进门的周蝉兜头就听到了这个安排,整个鬼欲哭无泪——就知道小林策划心眼比针鼻儿还小,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统共就两条腿,一条被鬼王大人征召当了护身符,这不就明摆着让他把第二条卸下来吗?而且,林夙必然知道他的腿是没有劳什子降水功能的。若是干这个人工降雨的活,那他就得去找鬼匠添上这么个功能,这就意味着他又要花不少功德。

    心疼,实在是太心疼了。

    再说了,他这是两条腿,改装成灭火器算什么啊啊啊啊!

    地府可是从来不会着火啊啊啊啊!

    所以,结束之后,他还得再找鬼匠把腿原本的功能重新改回来——一来一去,功德翻倍。

    周蝉抬眼瞥了一下身侧秦闻的神情,看他老神在在不言不语,恍若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俨然不打算帮他解围。

    罢了,周处长凌乱地拨响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盘,目测鬼王刚发给自己的福利刚好全搭进去,一分不剩。

    亏是不亏,就是心里有点发堵。

    第70章

    今日大吉。

    整个西南地府喜气洋洋, 从大鬼到小鬼似乎都沾了一些喜色,街头巷尾交口称赞那位入侵物种稽查科的凌科长真是个好鬼,是个大方鬼, 是个慈悲为怀的鬼。

    婚恋处外, 一个小个子鬼衣衫褴褛,虽然缺了一条腿, 但站的还挺稳当。他看了看自己手中莫名出现的红包, 满脸惊喜道,“居然有五个功德呢!真好!要是这些鬼大人们天天结婚就好了!”

    这可是五个功德啊, 他累死累活攒了三年也不过只有五十个。

    与他这般一样想的人很多,不过转眼就被其他看热闹的明白鬼泼了盆冷水。

    “你们想得倒是挺美。”一个看起来就年代久远的女鬼拨了拨自己没两根的头发,开口说道,“老身我统共在西南地府呆了三百多年, 先不说结婚的要求有多苛刻, 能结上婚的鬼少得可怜。单说那些结上的, 绝大多数也都是抠搜着那点功德过日子, 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手笔?”

    “这是头一回吗?”小个子鬼忍不住问道, 难掩心中的失落。

    他来这里的年岁不长, 本想着攒够三百功德就直接去换一颗丹丸, 好加在自己的运气点上。下辈子不求大富大贵, 只求能够不托生在一个挨饿受冻的人家。

    可这功德攒起来实在是太慢太慢了, 再这么下去, 指不定等他投胎转世都攒不了那么多。本以为这鬼大人们结婚散财或许能帮他更快地达成心愿,结果这欣喜还没升起来就被直接浇灭了。

    “不过嘛……”这女鬼继续拨弄了两下自己的头发, 一脸故作神秘的模样, “我可听我在婚恋处当值的朋友说了个大事,咱们可有福了。”

    就当周围一圈人都竖着耳朵听的时候, 这人居然卖起了关子。小个子鬼个矮心眼活,知道这位是等人说好话捧她呢,当即开始天花乱坠地一顿猛夸,让这几百年没听人奉承过的老鬼听了个透索。

    果不其然,这女鬼佯装一副抹不开面子的模样,说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那我也不藏着掖着。”

    虽然话里意思是对小个子鬼说的,但她半点声音也没压低——本来她就是打算让更多人能高看她一眼。

    “听说,咱们西南地府的鬼王秦闻大人已经心有所属,跟自己的小情人儿如胶似漆,就跟那蜜里调油一样,说不定也是好事将近了。你们想啊,寻常的大鬼小鬼哪来那么多功德发给别人。但秦闻大人那可是鬼王!还是这八方地府最得力的鬼王。这些年左右平了多少烂糟事,这簿子上的功德岂不是数也数不清?要知道,这凌科长可是一直跟着鬼王大人混的,如今就能出手五个功德的红包。要是等秦闻大人大喜,那岂不是得翻它个几倍?”

    这一番话,说得周围一众看热闹的穷鬼先是沉思,后是期待。

    没错啊,若是这鬼王大人结婚,那可是这西南地府最热闹的大事。这鬼王的排场,总不能比凌科长还低不是?要不然面子往哪儿放?

    也不求秦闻大人把红包的数额翻几倍,哪怕就是翻一倍也足以让鬼们喜笑颜开了。

    见众鬼这般反应,女鬼心里的虚荣心和分享欲也都尽数被满足。

    她佯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开口说道,“行了行了,都收一收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婚礼马上就开始了,好好看着。”

    在婚恋处外的天幕上,凌野差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器折射出了一块光幕。

    这光幕极高极远,几乎让大半个西南地府的鬼们都能看到这场盛事。

    ·

    “外边怎么样?反响还行?”凌野在婚恋大厅里头出不去,骑在好不容易借来的唯二战马魂魄上悄摸摸问肖明和道。

    原本他是想找周蝉问来着,结果这小心眼的周科长因为腿的事儿在闹别扭,如今正蹲在顶梁上拎着自己的氪金腿当苦工,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都好都好,外边已经把您跟姑爷都夸出花来了。一个两个地都在称赞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该甜蜜恩爱百年好合!您那天幕做得也好,这可是咱们西南地府举府同庆的头一回,所有人都看着新鲜呢!”

    肖老头笑得一脸璀璨如花,嘴上也跟抹了蜜一样。

    原因无他——他也收到了凌野派发的红包。

    俗话说得好,吃人最短拿人手短。既然凌野的功德给到位了,那他可无妨全程卖笑,几句喜庆话算什么,兜里这沉甸甸五十个功德足以让他肖明和不眠不休给凌野吹拉弹唱一整天。

    周蝉虽然人在房梁上装生气,但却对下头发生的事情门儿清。

    见肖明和那张素来严肃丧气的脸变了样子,他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还真是有奶就是娘,见钱眼开的家伙。”

    心里不平衡,实在是太不平衡了。

    尤其是手里头握着被鬼匠改的不伦不类的氪金腿,摩挲着脚底板上临时加装的蓬蓬头,他更难受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只有周蝉受伤的世界达成。

    但无论如何,凌野和薛长河的婚礼在整体热闹的基调下顺利进行。

    正如先前林夙所说,他想办法让秦闻手下的那群卷王小伙子耗费了一点鬼气,借鉴了人间常见的3D模拟立体环绕技术,直接把整个婚礼大厅延展成了宽阔无垠的沙场。

    而此次的沙场之上,没有残酷,没有血腥,只有一对相爱千百年的新人,身穿古制式的红色华服,外罩泛着金属色泽的银甲,骑于高头大马之上,牵手并肩,向着夕阳暮落之处坚定前行。

    玄袍纷飞的秦闻站在暮落之处,背光的身形晕开了一层薄辉。

    从林夙的角度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发丝被红色缎带挽起,成了他身上唯一一抹亮色,仿佛在呼应着这场穿越悠冗时光的尘埃落定。

    在光影缱绻的间隙里,却有一种,莫名不可言说的悲壮厚重,始终挥之不去。

    待得凌野和薛长河骑马行至秦闻面前,双双下马,于昔日帝王身前跪下。恰到好处的薄雨泛着金色光辉悠然飘落,润着众人的发丝衣角。秦闻清朗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幻化的天地之间,念着于周蝉成亲时一般无两的婚书。

    林夙不知道自己被哪个词脚所碰触,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早已潸然泪下。

    秦闻念罢冗长的婚书,婚礼即成。

    凌野于薛长河相拥而立,环绕的音效与真实的欢呼两相呼应,让人一时间分不清真伪。但无论如何,这一桩婚事了却了两人封存心中许久的心愿,用一种最圆满的方式。

    从此之后,战死沙场千年的这对少年将军将结为天道眷顾下最忠诚的伴侣,直至轮回,或消亡。

    真好。

    林夙忍不住唇角上扬,纵然经手了这么多婚礼,但每一次他都能找到感动自己的地方。

    这人生鬼生皆是众生,众生皆苦,但众生皆可渡。

    就在这时,只听身畔突然传来肖明和倒吸气的声音。老头先前哽咽到一半,林夙还以为他撅过去了。

    但还不等他来得及回头确认肖明和的情况,只见前方暮落之处红云漫天,金光四起,寒鸦桀桀成桥。玄袍广袖的秦闻大人此时正踏桥而来,一步一升辉,翩然若神明。

    这不是那简单的幻术能够达成的效果,全然是因为秦闻自己。他定定地朝着林夙的方向走去,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里除了这人以外,再无其他可入。

    片刻之后,秦闻落定于林夙身前,风里裹挟着独属于眼前人的气息,交错辗转着无边的暧昧。

    突然之间,秦闻笑了,笑得明亮如九天之上的那轮朗日,也几乎笑惊了整个西南地府一众鬼怪的下巴。

    这……这还是那个素来冰封千里的鬼王大人吗?!

    只见秦闻抬起手,用分明的指节温柔地蹭掉林夙脸上残留的泪痕,然后执起了他的手。

    下一瞬间,西南地府至高无上的鬼王大人单膝跪于地,全然无视周遭几乎同时响起的倒吸冷气声。他专注地将一只血色的指环套在了林夙的无名指上,认真而虔诚。

    触感冰凉,但旋即变得炽热,而后这指环似乎变成了一圈细细的红线,隐入了皮肤之下,再也看不到了。

    秦闻仰起头来,笑意难掩双眸氤氲出的水汽,蒸腾着委屈、决绝、失而复得……万般情绪,善始善终。

    ·

    近日,各大地府街头巷尾都发生着类似的对话。

    “诶,你知道吗?听说西南地府有个鬼差结婚了!”鬼一连最爱吃的香油瓜子都来不及嗑。

    “瞧你这话说的,这鬼差结婚虽然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事情,可也不算是新鲜事吧。”鬼二消息不算灵通,无法理解老友这幅神秘兮兮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点不在这里。”鬼一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就在这场婚礼结束后,西南地府那位不得了的鬼王秦闻大人,他对一个男人当众求婚了!我去看了看他们流传出来的影像,你不知道那两个人都好看得不得了,站在一起极为养眼不说,那冰封千里的秦闻大人居然笑了你能信?!我可从来没想到这秦闻大人居然生了一对含情目,那深情款款的模样让人嗑得上头……”

    但在某处深墙之中,几道黑影起落之间进入了一间地宫,跪在当中凌空而立的虚影之前。

    “禀告主上,我们这次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秦闻公然对他的小情人求婚了,还有影像传出。”

    那虚影听罢,似乎是嘲讽地笑了一声,声音里略带几分阴柔。

    “既然如此,那就是天助我也。我本以为秦闻是个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可没想到居然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那就让我送他们一程吧……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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