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过了几日, 林夙收到了周蝉的传信,说是又来活了。
虽然嘴上没好气地抱怨休假时间太短,但林夙还是准时准点地到了西南地府婚恋处报道。
刚一进门, 他就在门口撞上了一个毛糙糙的鬼影。
定睛一看, 林夙笑着招呼道,“凌科长休婚假回来了?不过, 看起来这气色可不是太好啊。”
听他这么一说, 凌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回怼道, “能好才怪!烦人精,越是不想看见你越能看见你,越是哪壶不开你越提哪壶。”
“怎么?房事不和谐?这与我何干?”林夙单侧眉毛一挑,打趣道。
凌野听罢, 果不其然地就炸了毛, 张牙舞爪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呸呸呸!你才房事不和谐!怎么净说这种晦气话!我气色不好还不是因为你跟殿下那些事!”
虽然凌野也是个千年的老鬼, 但性格本就跳脱, 又被秦闻和薛长河保护得好, 所以素来还是个孩子的心性。熟悉之后, 林夙喜欢逗他玩儿。
而且, 不仅能在开玩笑的时候在最合适的度上点到即止, 还能在想套话的时候轻轻松松把他的嘴撬开。
是真的生气吗?
那自然不是, 凌野也就是表面上做出一副炸毛的模样,实际上就是跟林夙斗斗嘴罢了。毕竟无聊了这么千年时光, 跟薛长河斗不起来, 跟周蝉斗腻了,跟秦闻又不敢斗。
如今来了个颇对胃口的小林策划, 人长得好看又有趣,还是自家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存在,自然乐得多交集。
只不过郁闷也的确是真郁闷。
这婚礼他用心计划了,功德也发出去了,口碑和氛围也营造好了,怎么最后这话题度还是没营销起来呢?
虽然在秦闻下跪求婚的当下,凌野趴在薛长河怀里感动地哭号到惊天动地,但当他跟薛长河去隔壁南方地府度蜜月的时候,听闻街头巷尾都在谈鬼王大人的惊世之举,反倒他们这两个新郎官做了陪衬,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林夙为人通透,自然明白凌野的情绪从何而来,但他还是要引导着凌野亲口来说。
因为无论是亲朋,还是爱人,就算是自己智商和情商都高到离谱,那么也不应该用揣度和猜测情绪来度日。长久关系的经营自然是要学会把该说的东西都说出来,别当锯嘴葫芦的。
就像现在,凌野跟他把这些话彻底说开,说开之后就不会留下任何心结,没有心结就自然不可能有任何隐患。
只听凌野皱着眉头碎碎念道,“……你说说,什么叫为他人做嫁衣?这就是了。我觉得我甚至能被写到西南地府冤大头盘点大名单里,还是名列前茅的那种!即便……即便这嫁衣做给的是我自己的表哥、殿下兼老板,我也忍不住呕血内伤好不好!”
林夙也不打断他,就放任他在婚恋处门口倒苦水。
待得他苦水倒完,林夙才忍俊不禁地抬手揉了揉眼前这颗看起来毛茸茸的头,温声回道,“这件事,我已经批评过你表哥了。他也深知自己欠考虑,此事办的不妥。所以,等他今日处理完公务,我让他来正式跟你道歉,好不好?而且,我作为你的婚礼策划师,虽然这个变故发生在主要环节都结束后,但也是我的失误。我到时候跟他一起正式跟你道歉,好不好?如果还是不开心的话,我让他再发个正式的声明,在八方地府乃至酆都大帝辖区张贴三万份,好不好?”
原本在凌野的设想当中,这位嘴上素来伶俐的小林策划八成会跟他据理力争。
要想啊,这被一方英俊潇洒位高权重的鬼王当中示爱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得自行宣扬地世人皆知了。比起让人知道自己被鬼王捧在手心里这件事,扰乱别人的婚礼好像完全不值得一提。
但你看,林夙在说什么?
他居然说,这是个“变故”哎?!他不仅要自己道歉,还要让鬼王纡尊降贵一起来道歉。不仅要给他一个口头的道歉,还可以给他一个书面道歉。
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自我反思,多么御夫有术!
当下,凌野呕在心口的那口血消失殆尽。
他连忙摆手道,“那倒也不必……反正我就这么一说。”
让鬼王殿下来道歉这件事,他可不敢。虽然周蝉能跟秦闻相处得跟朋友一样,但是他作为一直跟随在秦闻身边的下属,哪怕是秦闻平日里再宠他,他也总有一种界限感无法彻底突破。
很多时候,情绪的发作不是为了要什么补偿,有这么个态度就够了。
眼见着摆平了凌野,林夙就径直往婚恋大厅的方向去了。
凌野开开心心哼着小曲儿继续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又碰上了来跟林夙会面的周蝉。
“哟,凌科长怎么不难受了?”周蝉昨天傍晚刚见过凌野,自然知道这孩子郁闷得不得了,又不敢发作。
听他这么一问,凌野兴高采烈地把先前跟林夙说的话囫囵个儿地说给了周蝉听,末了还补上一句,“我好喜欢小林策划的。”
周蝉忍不住“啧”了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小朋友好哄啊,这被人卖了还乐滋滋替人数钱呢。你以后可多长点心吧,在一个坑里跌倒了一回,还得绕个圈回来再摔一次。 ”
“哈?!”凌野懵,“为什么这么说?”
周蝉抬胳膊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言简意赅地解惑道,“别的不多说,你以为秦闻在八方地府发道歉声明会产生什么反响?是只对你虔诚道歉吗?”
“要不然呢?”凌野呆呆问道。
“太天真了凌科长。表面上这是对扰乱你婚礼的道歉,可实际上不但能表现西方地府鬼王大人的亲善有礼,更能进一步把他对林夙的爱传播到八方地府里头去。你想,先前这事儿还只是咱们附近这几方地府小范围流传,看到的也就是那些爱八卦的鬼。可这三万份布告一出,张贴在八方地府的大街小巷当中,你觉得还会有任何一只鬼不知道?啧啧啧,这种裹着糖衣的狗粮好吃吗?好吃你就多吃点。”
说完,周蝉哼着小曲儿,拄着拐动作娴熟地往婚礼大厅的方向去了。
只留下脑子里还在反应的凌野站在原地,过了半晌,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脑门子心口子一起疼。
·
凌野和薛长河的这场婚礼,实际上并未请太多宾客。可是先有凌野的骚包天幕投影在前,再有更骚包的鬼王操作在后,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天,但仍旧在地府鬼众的火热议论当中。
而其中被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让鬼王铁树开花的到底是谁?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说是在秦闻身边默默守护了千年的护卫的,有说是鬼王在领地内巡视英雄救美救回来的少年的。
这都不算离谱。
过分的是,有几个长舌鬼非说鬼王爱慕的是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婚恋处周蝉周处长,这么多年了,终于历尽千帆求得了个名分。
还有更离谱的,肖明和今日刚出家门,就听两个没牙的老太太坐在墙根儿底下嚼舌根子,说凌科长大婚结果被鬼王大人截胡了,鬼王大人无法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别人娶走,于是直接当机立断,将凌科长与旁人的婚礼改成了与自己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肖明和气得上前辟了个谣,心道这片穷地方看不到天幕直播就算了,造谣造得倒是挺有想象力。
但无论如何,抛去那些抓马至极的延展,这婚礼的全貌被很多人看在了眼里。
于是,愈发多的鬼对婚礼动了心思,无论是有对象的还是没对象的,无论是在西南地府的还是在其他地方的。
但凡有点门路,就都试着托人来西南地府婚恋处来打听,问问报价,问问出不出外勤,诸如此类。
莫名当了婚恋处秘书的小姑娘鬼方知书,这几日一度累到差点昏厥,她已经把辞职信写好塞进兜里了。
虽然这工作给她的报酬相当丰厚,可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是不是?
再这么下去,十有七八得过劳死。
周蝉也不是不讲道德的上司,他乐得自己原本门可罗雀的婚恋处热闹非凡——这可都算是他的政绩!
政绩一好,他不仅脸上有光,这兜里也有了钱。
所以,他紧锣密鼓地选拔了几个新鬼来做方知书的副手,这才堪堪劝住了方小姑娘那颗毅然决然要辞职远行的心。
而今日,他们筛选出了下一对鬼婚新人,周蝉这才召唤林夙过来。
看过基本资料后,林夙没什么意见,这次的两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手拿把掐,直接敲定。
如今秦闻完全恢复,不再需要外力帮助。林夙琢磨着,周蝉那条腿应该也无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再说了,让他整日里把这么个金闪闪的鸡腿子挂在脖子上,他也觉得闹心。
今日来见周蝉,刚好摘了还上,顺便看看能不能把自己那根被秦闻改装过的,给周蝉当拐杖的衣架子取回家。
不过还不等他把链子从脖子上摘下来,周蝉就拦下了他的动作。
虽然看他神色似乎未变,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些不轻松,对林夙说道,“先不着急,恐怕你还得多戴它一阵子。”
第72章
至于为什么周蝉宁愿一瘸一拐, 行动不便,也不愿意直接收回自己的这条腿,林夙并未被完全告知原因。
原本, 林夙猜测这是否是因为周蝉担心秦闻会不乐意, 所以抹不开面子。但看他的模样,的确不是。
周蝉倒也不是故作神秘不想说, 也不是严令禁止不能说, 而是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毕竟有些危险只是刚刚露出苗头而已,尚未被底下的人调查清楚, 所以多说无益,反倒可能节外生枝。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叮嘱林夙,让他时刻把自己的氪金腿带在身边, 无论如何都不要摘下。
林夙应了。
“不行, 我还是不放心, 这么着吧……”周蝉以防万一, 认真对林夙说道, “你发誓。”
林夙:……请问你是今年贵庚?
但见周蝉坚持, 林夙倒也没别扭, 张口就来, “我发誓。”
“不行, 不够严肃。”周蝉不依不饶, “你说,你发誓一定随时随地都把我的腿带在身边, 包括洗澡。如果违背誓言的话, 就让秦闻禁欲五百年……不,一千年!”
林夙沉默, “有必要吗?”
周蝉点头,“当然有必要,你快说!”
行吧,林夙无奈,就当是哄人玩儿了。
于是,他抬手三指并拢,依葫芦画瓢道,“我林夙发誓,一定随时随地都把周蝉的鸡……周蝉的腿带在身边,包括洗澡。如果违背誓言,就让秦闻禁欲千年。”
话音刚落,只听地府千万年暗云翻涌的天空里响起了一道惊雷,林夙脸色一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就是誓言成了嘛,不要大惊小怪。”周蝉喜滋滋说道,“咱们在地府里当值的鬼差,一直自带一个功能。就是如果发誓的话,会被自动记录在天道系统当中。如果违背了誓言,那么天道系统自然会依照你发誓的内容来惩罚你。是不是很玄妙?”
“玄妙你个头!”林夙面如菜色,“我刚刚发的誓连个时间限制都没有,是打算让我带一辈子吗?!”
周蝉听罢,脸色也突然变得不好看了——这意味着,他可能也得瘸上一辈子。
无奈之下,办错了事的周蝉只能带着林夙去鬼王殿负荆请罪。
秦闻正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处理公文,听了周蝉含糊讲完的前因后果,他倏然抬起头眯了眯眼,沉声问道,“你照做了?”
这话问的对象自然是林夙。
林夙抬起手本想着推一推自己的眼镜腿,却忘了今天戴的隐形。
于是,他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不是以为就随口一说嘛,谁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周蝉没有说清楚,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来着。”
站在更远处的周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中委屈又愤懑——听听听!这是什么黑心的甩锅大王!明明自己是好意提醒,怕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出乱子。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如此,他还是得说的。
周蝉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虽然算得上是整个西南地府政务系统里最年轻的鬼,可天生操的就是个老妈子的心。
罢了罢了,他去无间地狱扫厕所赎“罪”总行了吧。
小惩大诫,秦闻真就直接打发周蝉去了无间地狱扫厕所。旋即,他双指之间倏然出现一张黄表纸,大约手机那么大小,上头黑红色的鬼气抽丝缭绕。
秦闻闭目而坐,仿佛在用意念画符咒一般。片刻之后,那黄底色已经尽数被符文所覆盖。只见秦闻双眸张开,眼底红浪翻涌。
那黄表纸如在猛烈骤风中一般抖成了筛子,最终居然莫名自燃起来,化作了灰烬,被骤风裹挟着飞上了天空。
秦闻仰头看着穹顶,那纸灰随着风往看不见的地方飞去。但唯独剩下两小片,如嘲笑一般在两人周围快乐地转着圈。
“这……”林夙不解,“作法吗?”
秦闻本身绷着一张脸,但对着林夙也着实没办法绷太久。
他无奈地站起身来,将这看起来精明,但却颇有几分好骗的恋人一起拉到书案后坐定,然后开口回道,“是作法。要不然就任凭你那个荒唐的发誓永存吗?”
这地府的誓言诚如周蝉所说,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虽然这内容听起来非常荒唐,但是一旦誓言即成,那么不管你是平民小鬼还是尊贵鬼王,不管你发的誓言是茹素还是禁欲,总归都得说到做到。
先不说林夙会不会无意间将这玩意儿遗落,若是真的遗落了,那岂不是……
林夙听罢,好奇问他说,“那你这作法是成功了?”
秦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眉心微蹙道,“基本算是成功了。誓言已成,抹除是不可能的。我用符咒追加了两个条件,其一是若摘下后在半小时内重新戴上,那么就不会出发誓言惩罚。其二,这个誓言的有效期是三个月。只不过……”
“不过什么?”林夙追问。
“天道系统接受了我的第一个追加条件,然后拒绝了第二个。它认为三个月太短了,显得他们系统跟摆设一样,跟我说最低两年,行就行,不行拉倒。”
林夙沉默,看样子现在环绕在他们身边的纸灰,就是天道系统派来讨价还价的媒介。
行吧,两年就两年。他倒是可以把这链子改装一下,春夏秋冬不同款式搭配衣服,就当是护身符了。
只可惜,周蝉要实打实地再瘸两年,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备用腿给他先凑活使。
果不其然,等林夙答应了这第二个追加条件之后,绕着圈的两片纸灰就瞬间消散成了黑色墨点,瞬息间就晕在空中看不见了。
“你看这……”
林夙这没见过世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直接被某位不务正业的鬼王大人翻身压在了公案后,暧昧的气息升腾在肃穆的空间当中,居然莫名有几分刺激感。
“以防万一,及时行乐,先做再说。”
林夙感觉到自己的耳垂被这家伙含在了唇间,细细碎碎地吮着。身躯最深处的那团火被撩拨起来,坠着他的灵魂不断沉溺。
·
转眼就到了下一对新人,不,新鬼,举办婚礼的日子。
照旧,林夙和曲久云提前赶到,前者忙着按要求布置场地,后者打扮新郎新娘。不过这次工程量极小,因为这对新郎新娘是寿终正寝的老夫妻,在人间时教书育人功德无限相当富裕,于是刚恢复自由鬼身就自己去换了回颜丹,重回年轻时候刚刚相恋时的模样。
虽然,这回颜丹只能改容貌不能改声音,音画不符还是略微有点怪怪的。
这对夫妻对婚礼的要求也非常简单,就是看着小年轻们穿婚纱礼服的那种西式婚礼很好看,想体验一下——对林夙来说,完全专业对口。
不仅林夙乐得轻松,负责主持的于时煦也长舒一口气。
自打他入职婚恋处以来,第一场婚礼是两只小猫咪,他差点没去学猫叫。第二场婚礼是凌野和薛长河的,鬼王大人亲自主婚,没用上他,但功德照拿。如今这是第三场,他舌灿莲花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场婚礼声情并茂,把自己在人间时历经的那些婚礼的好词儿都拿过来改了改,简直说得全场痛哭。
“我觉得于时煦有点过了。”曲久云悄声皱眉道,“他怎么不按稿来呢?他这不是给自己加戏吗?这知道的以为咱们在办婚礼,不知道的以为谁家出殡呢,我在我们单位也没见过哭的这么齐整有排面的。”
林夙抽了抽鼻子,道,“曲老师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听,于哥主持的多好,我都哭了……你要知道,于哥在进娱乐圈之前原本就是文化人出身,有才有貌,能说会道。先不说他当年的每一个采访说的话都能拿出来当教科书用,你回去看看他演得那些个电影,每一部的台词都感人至深,不乏是他自己润色的。”
说到这里,林夙投向于时煦的眼神愈发赞赏。
“所以,今天这点场面算什么,不过是煽点小情而已。可惜于哥死得太早,要不然发展到现在,应该早就成了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了。他值得更大的舞台,他值得面对更多人的表演,他值得所有人为他庆贺鼓掌……”
曲久云采取了半屏蔽模式,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追星狗真可怕,吹彩虹屁不分阴阳,滔滔不绝。
连林策划这种理智人也不能免俗,甚至威力更甚……鬼王大人来管管诶!
不过。
曲久云见这婚礼流程走到了尾声,扯了扯林夙的袖子,继续皱眉道,“林夙,我今天再见到于时煦,觉得他灵魂的气味儿越来越不对了。之前还只是浅浅的药味,现在几乎已经刺鼻了。”
第一次见于时煦的时候,林夙记得曲久云就跟他说过这件事。
他思忖道,“我回去重新查过所有能查到的资料,于哥去世时的报道也有医院的正式文书,看起来不存在什么问题。我鼻子不灵,闻不到你说的味道。但是我想问你,在你的认知里,这药味代表什么,这药味如果加重的话又代表什么?”
第73章
听林夙这么一问, 曲久云组织了一下自己语言,浅白回道,“按理来说, 这人正常死的话, 家人朋友会在灵前烧纸,纸香源源不断地烧着, 这灵魂里就被渗进了香火的味道。”
“于哥的灵魂里应该也有吧?”
林夙疑惑, 他在报道里还看到于哥恩爱无比的妻子一边烧纸一边哭晕在灵前的新闻片段,当年让人倍感心酸。
曲久云点头, 道,“有是有,但遮不住。”
香火遮不住的味道,就是那股药味儿。
尤其是在理应很浓厚的香火之下, 仍旧遮不住的味道, 那恐怕是极烈的药。
说到这里, 曲久云顿了顿, 接着讲道, “上一回婚礼结束时, 我刚好撞上其他部门的一个女孩子, 叫伊……伊什么来着?”
“段秋娘。”林夙精准地定位了她的本名。
“对, 好像我听到周处长是这么叫过她来着。”曲久云一脸清明, “她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 但不是同一种。我以帮她补妆为名,想着套两句话。本以为她会忌讳, 结果她出人意料地健谈。”
曲久云好奇的点在于, 为何一个人死去后,灵魂里能透露出除了香火气之外的其他味道。或者换句话说, 到底一个人怎么死,能死成这个样子?
对于这种问题,段秋娘也不是不忌讳,甚至她比其他人都忌讳提起自己的过往。
但是谁让这问问题的人是曲久云?
曲老师这一手巧夺天工的化妆技术,三下五除二就给段秋娘化得心服口服,恨不得当场跟她义结金兰,好从此每天漂漂亮亮。
于是,她十分详细地跟曲久云讲了她上辈子死掉的经历。
昔日段秋娘是个普通农户家出身的姑娘,虽不富庶,但有几分薄田,足够度日。虽不显赫,但父母恩爱,身体康健,家中姐弟关系融洽——算得上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和谐优秀家庭。
但这好景不长,家乡遭了天灾。父母带着她们姐弟二人踏上了逃荒的路,一路上风餐露宿,险境丛生,还没等到目的地,就双双撒手人寰。
段秋娘带着年幼的胞弟如飘零浮萍,好不容易挨到了城里,却发现这人谋生怎么就这么难?
她做过绣活儿,也做过洗衣娘,甚至去倒过恭桶……但微薄的银钱还是无法养活自己和弟弟。
后来弟弟病重,她没钱买药,只能绝望地看着弟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于是心一横,直接把自己卖入了秦楼楚馆。
段秋娘姿色出众,挂牌接客的第一天就被城里有名的富绅看上了。而这富绅似乎食髓知味,砸了大价钱直接把她从青楼里赎了出来,抬回家做了小妾。
这对于任何一个青楼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福气。更别提这富绅才至中年,家中后院稀薄,只有一妻一妾而已。大家都觉得,此番段秋娘是撞了大运,从此摇身一变,从人尽可夫的青楼妓子变成了受尽宠爱的富家太太。
可段秋娘说,这才是噩梦的开始。若是再让她选择一回,她宁愿委身于八旬老翁、村头傻子,也不愿意做这劳什子富家太太。
原因无他,这富商后院的清净纯属因为他有个河东狮正房夫人。
夫人出身大户,自小脾气嚣张跋扈,被人宠着捧着,占有欲极强。听说富商早年是想纳妾的,寻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女,但这人还没进门,就离奇惨死在了外头。一个这样也就算了,后面两个三个也是如此。从那之后,富商也就暂且绝了纳妾的心思。
那富商就任凭这样被一介女流管束?
当然不是,只不过富商早年发家不算光鲜,夫人手里捏了他一些把柄,虽不要命,但也绝对惹火上身。
府中不还是有另外一个妾室吗?
那妾室是正房太太的陪嫁丫鬟,只占了个名分,但实际无半点夫妻之实——用来挡外头那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罢了。
后来年岁渐长,富商的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达官显贵也越来越多,根基愈发厚实。
曾经再怎么不光鲜,也都被冲淡在了滚滚洪流当中,再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如此一来,这富商就重新动了纳妾的念头,刚好撞上了这青楼里头刚刚挂牌的段秋娘。
抬一房青楼女子回来做妾,自然不光鲜。
但这富商要的就是这不光鲜。
多年来,他在夫人的拿捏下处处忍气吞声,心里的怒气早就到了顶点。他深知这女人素来标榜自己出身大户自命不凡,厌恶与身份低微之人共处同一屋檐。
没错,段秋娘就是一颗专门用来恶心人的棋子罢了——你不是不让我抬良家女进门吗,好,那我直接抬一房妓子回来,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富商想的不错,他的夫人的确没办法那他怎么样,但却可以拿段秋娘开刀。
起初,段秋娘只是被夫人言语刁难侮辱,站站规矩罢了。后来发现富商的爱也不怎么浓厚,愈发变本加厉。
于是,段秋娘被下了慢性毒药,整日里连床都下不得,富商见她这幅憔悴的模样,也彻底对她失去了兴趣,再也不多看她一眼。
本这么死了倒也是轻松,但这正房夫人还是受不了富商用妓子来侮辱自己这件事。她记得富商曾经夸赞过段秋娘那双翦水秋瞳,于是就让人挖了她的双目。又记得富商痴迷过段秋娘的美貌,于是让人毁了她的容颜。
最后,她将段秋娘倒挂在房梁上,一点一点地放干了她的血。
“岂有此理!”
听曲久云讲了这么一出故事,虽然言语简练,但足以让人愤懑共情。
“你先不要跑题。”曲久云打断了林夙高亢的情绪,看起来理性极了,“我要说的重点在慢性毒药上,按照段秋娘的说法,她灵魂里头透着的那股子药味,就是被毒药侵蚀所致。虽然那毒药本身无色无味,但这种死法显示在灵魂上,就是那股子奇怪的味道。所以我怀疑……”
话不必说得明确,林夙眉心皱起,眸底暗流涌动,已然明白了曲久云所指。
这种猜测如今有理有据,九成九是真的。但若是真的,那于时煦当年过世就是有人蓄意谋害——这是谋杀!
作为于时煦的铁杆粉丝,林夙自然想着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想要谋害他?这人如今在哪里,还活着吗?
·
带着情绪和疑问,林夙转头就去了鬼王殿。
今日秦闻有事外出,这才刚刚回来。
“忙完了?”秦闻拉过恋人拢进怀里,深知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林夙点头回道,“忙完了,不过有事情想问你。”
“但说无妨。”秦闻温声道。
“于时煦,段秋娘。”
林夙简单地说了这两个名字,秦闻意念一转,俨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这整个西南地府都跟秦闻意念相通,他稍一追溯就知道林夙的心思。
于是,秦闻颔首,直白回道,“的确如此。”
一边说着,他修长的手指从宽袖当中探出,玉白的指节鬼气环绕,倏然浮现了一页灰色的纸。林夙看着好奇,本想着伸手触碰,但被秦闻拦下了。
“这是生死簿,除了大帝、鬼王、圣人、判官,以及极少数得到过短期授权的鬼差外,谁也不能碰触。如若不然,轻则伤筋动骨,重则魂飞魄散。”秦闻认真解释。
此话不假。
生死簿上详细记载着一个人的始末,若是任凭谁都能看到的话,那天道岂不是要乱套了?
只听秦闻接着说道,“我曾经查验过于时煦的生死簿,按理来说,他应当是寿终正寝的。而且其善行广,运势高,是个贵格命数。但是,这命被人用阴私法子换掉了。”
说到这里,秦闻凑近林夙耳畔,轻声几句讲清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林夙双眸微微放大,满是震惊,“这怎么可能?!”
“这人世间污秽之事数以亿万记,只是寻常人不知道罢了。”秦闻温柔地摩挲着林夙的后背,心知他骨子里的悲悯。
“那……那这不会有所谓的报应吗?!”林夙问。
“自然是有的。”秦闻点头回道,“这天道纲常有它自己的规则,行善作恶终将有报,所以人死后经过的清算也正是为此。”
只是,这天道纲常却也无情。虽然这作恶之人最终能得到报应,可这报应不一定是来自于现世。现世报的发生也是有它的限制的,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时常感叹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不过,”秦闻顿了顿,看着略有点炸毛的林夙安抚说道,“若是他或者其他什么人,愿意用功德在地府中提请冤情报应,那还是可以达成现世报的目的。”
这也是地府体察鬼情之后的规则,随着地府招募的这些有人间经历的鬼差越来越多,规则制度也越来越人性化。只不过,这冤情报应需要耗费不菲的功德来提请,也不是所有鬼都可以负担的。所以除非是那些执念过度的鬼,愿意耗费功德来复仇。大多数鬼都觉得,死都死了,前尘往事尽归尘土,有限的功德还是应该用来打点自己的下一世。
林夙听罢,眼睛果不其然亮了起来。
“如果这样的话,冤情提请需要多少功德?流程应该找谁去走?需要本人出席还是可以找人代办?我直接去行不行?”
林夙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完,心里头正盘算着自己现在攒了多少功德的时候,却发现秦闻许久都没给回音。
他茫然抬头,却见鬼王大人眯眼偏头,面色不善,醋味极浓。
第74章
见状, 林夙忍俊不禁,忍不住抬手环住秦闻的脖颈,埋头在他颈侧, 轻声道, “这就不舒服了?”
话语末处带着细碎上扬的小钩子,环绕在后的双手有意无意地缠绕着秦闻的头发。
“不应该吗?”鬼王大人眸中墨色幽深, 回答言简意赅。
早在林夙刚刚遇到于时煦的时候, 周蝉就开始装作漫不经心地凑在他身边,左一个“这个于时煦跟小林策划的关系不一般啊”, 右一个“怎么觉得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挺养眼呢”。
……就很欠收拾。
虽然秦闻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对林夙也相当放心,但耐不住林夙对于时煦的事过于上心。他明知道功德来之不易,也清楚自己需要为家人攒功德, 可如今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开了口。
这逻辑岂不是于时煦=家人?
林夙轻笑一声, 额头抵在秦闻的肩窝处, 开口说道, “应该, 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的男朋友为别人操心。”
男朋友这三个字在秦闻听来相当受用, 林夙明显感觉这人身上的醋味儿散了不少。
于是他接着说道, “我想帮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陪着我走过人生最低谷的精神寄托……说白了, 如今这人就算是换成甲乙丙丁, 只要跟我产生了交集,恰好又让我知道了过往, 那我十有八九都会做这种伸张正义的事情。”
秦闻不语, 这是意料之中。
·
有鬼王亲自指点,林夙为于时煦伸张正义的过程就走得尤其顺当。从写材料到递材料到审材料, 前后不过七日时间。
不仅如此,审判科心知这递送材料的人跟秦闻大人关系不菲,不仅给林夙办了个加急,还顺带打了个内部员工价的八五折——这算是顶级的折扣了,仅仅比鬼王大人亲自出马高半折而已。
至于于时煦,在林夙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过后,无可避免地低沉了一段时间。
但这人原本就算是通透,死生之间走完一遭,心里头比以往更通透了几分。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他就是过劳死,家人亲朋也都很爱他。但这么多年来,他鲜少在地府里收到阳间的惦念,心里头其实也隐约有些预感。
只是他原本预感,最多也就是妻子改嫁,孩子改口对别人喊爸,但也从来没有大胆想过连自己的死都有问题。
对于林夙现世报的提议,于时煦最初也是不想答应的。
一方面是不想麻烦林夙,尤其是要耗费别人的功德,另一方面是仍旧对妻子存有旧情,生怕当真查到了自己妻子身
上。
就当林夙略有头疼,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服于时煦时,来地府上班的曲久云果断出马。两个人只凑在一个房间呆了三分钟,于时煦就倏然打开门,连林夙的招呼也顾不得回,闷头往审核科去补材料了。
林夙站在门外,看着于时煦急匆匆远去的背影,一脸诧异。
回头对上曲老师看起来早已洞悉一切的眸子,忍不住问道,“说说?”
“我跟他说,他儿子根本就不是他儿子。”曲久云云淡风轻。
“……”林夙沉默,“曲老师,就算是骗他去补材料,也不能这么杀人诛心啊。”
曲久云瞥了他一眼,回道,“我可没骗他,就是诛心。孩子的确不是他的,可怜的绿帽侠,当牛做马地给别人养老婆孩子,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甚至想敬他一杯。”
“你不会掘了他的墓,然后找人做了DNA吧?”林夙设想了一下这种可能,觉得离谱。
“你想什么呢?”曲久云差点没被气笑,“我可是新时代遵纪守法好公民,怎么可能做这么出格的事?DNA的确做了,但没那么麻烦。”
曲久云做入殓师,术业有专攻,对人的骨相皮相无比了解。她经常要做的事情,除了根据亡者的照片进行入殓修复之外,也会参考亡者的直系亲属的长相,这样修复出来的效果更佳。
长此以往,她练就了一手从骨相皮相看亲缘的本事。”也就是说,你对比了于哥和于哥孩子的照片?”
“正解。”曲久云点头道。
于时煦当年在世时,对家人的保护极为周道,孩子的照片未曾流出,甚至连狗仔也没有拍到过正面高清的照片。
但这几年,孩子长大后似乎有进入娱乐圈的想法,流传在外的照片开始多了起来,这就给了曲久云施展的空间。
唯独的问题就是,这孩子化妆化的太浓了,脸上还微调过那么一点东西,所以盖棺定论耗费了一些时间。
对于于时煦的儿子……林夙倒也查过他的资料,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其实那孩子的长相大多是随了母亲的,于时煦的妻子长相也好看,所以儿子的模样也很出众。要知道,这人长得好看了,好像总会让人忽略掉一些细节。而且,当初于时煦夫妻恩爱的新闻实在是过于深入人心,因此,林夙起初倒也没有多想这种冒着绿光的可能性。
但是听曲久云这么一说,再加上她特地带了两张照片来讲解比对,林夙这才意识到可能不对。
“可是,这有可能会出现误差吗?”林夙挣扎了一下,还是想试图为偶像挽个尊。
曲久云伸出食指摇了摇,“这就要说到我的严谨了,我联系了一位法医朋友,他在当初为于时煦做尸检的那位原法医辞职后,顶了警局法医的缺。然后我托他以问询为由,让那对母子去了警局,略施小计就得到了一点可以做检测的东西。”
于时煦当初死的突然,于家父母心存怀疑,所以让警局做了尸检,结果如大众所知道的一样,他是因为过度疲劳,服药后产生了反应而离世。于家父母悲痛万分,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看似公正的结果。
但没想到,法医没过多久就辞职了,从此不见了踪影。
这是林夙不知道的。毕竟,一切看似尘埃落定,还会有多少人刨根问底呢?
法医虽然做了假的报告,但警局系统里存着于时煦的真实的DNA样本。
所以,也没有掘坟这种事。
曲久云叹了口气,说道,“你说这明星又能怎么着,长得好看又能怎么着,有钱又能怎么着……绿光以平等的概率唱给每一个人。”
第75章
林夙沉默。
片刻之后, 他沉吟着开口说道,“那什么,我有一个问题……倒不是想八卦, 就是, 咳,就是一颗想要探求真相的心, 你知道吗?”
“我知道。”曲久云点了点头, 一目了然,“你就是很真诚地想知道, 孩子到底是隔壁老谁的孩子,对不对?”
跟聪明人说话,轻松。
曲久云凑近林夙耳畔,双唇张合之间吐出一个名字。林夙先是一怔, 旋即眸底染上几分怒意, 皱眉道, “怎么会是这样?”
见状, 曲久云摊手耸肩表示无奈, “这人的底线, 你永远不知道会有多低。如果不是咱们来到地府, 恰好我看出了于时煦魂魄当中的问题, 然后有心去查, 你觉得这事儿能有人知道?换个角度说, 就算是有人质疑,那没有实际的证据, 直接否定了就是了。娱乐圈的绯闻八卦满天飞, 更新换代的速度快如闪电,过阵子就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一家人仍旧是神仙爱情的一家人。”
没错, 一家人。
字面意义上的。
当年,于时煦和妻子尚玉之间的神仙爱情被所有人称赞祝福,优质偶像和灰姑娘粉丝之间的双向奔赴让不少人落泪。婚后的于时煦不像那些乱玩儿的男明星,踏实工作,低调生活,尤为顾家,宠妻子宠到不行。
林夙甚至记得当年有个排行,问你觉得谁是娱乐圈的好丈夫,于时煦当之无愧位于榜首。可谁能想到,这连死后都念念不忘的妻子,却从头到尾不忠,结结实实地给于时煦戴了一顶绿帽子。
当初尚玉作为粉丝接近于时煦前,就有了一个纠缠不清的对象。她没想到能得于时煦深情有加,但这送上门来的好婚事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她一边风光高嫁,一边继续与前任纠缠不清。
也不知道是孽缘太深,还是距离产生美,一来二去,尚玉跟前任之间的关系在禁忌之下居然比之前更亲密。而反观于时煦,或许是因为他对尚玉太赤忱,反倒让人没了兴致。尚玉享受着于时煦创造的一切,用于时煦的钱和人脉将奸夫也包装成了明星,送入娱乐圈。
“你说,于哥有没有想过,这李纪周一口一个哥嫂叫着不是尊敬,是人家奸夫□□的小情趣?就他那个清澈中透着愚蠢的模样,看不出来倒也是正常。”曲久云撇嘴。
“……也不要这么讲。” 虽然话糙理不糙,林夙皱眉道,“这正经人谁能想到自己的妻子就一点都不爱自己,能在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
“反正事已至此,于时煦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不过他这也忒倒霉了点,别人最多贪贪财,分分家产,他这老婆孩子是别人的不说,全部身家为别人做了嫁衣不说,命还没了……这可不能简简单单地放过那对狗男女。”
“必然不会,我会跟秦闻说的。”林夙应声,不过听曲久云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她自己的事情,旋即问道,“话说,你之前那个渣男怎么样了?”
距离第一次聊起曲久云的过往已经很久,日常曲久云也不爱提及,所以林夙也一直没问过。曲久云遇到渣男出轨,还被直接毁容留疤的事情,从本质上说起来也很恶劣,虽然那哥们儿恶有恶报已经挂了,但林夙还记得曲久云当初说过,还想再见一面的。
曲久云神色淡漠,“前阵子周处长跟我说还在清算,因为作恶太多,除了感情之外,其他地方也不算干净。但他帮我托人问了,说按目前的清算结果,八成得先坐个百八十年牢。出来之后入哪一道,就不是目前能打听到的了。”
“还想见吗?”林夙问。
曲久云淡然勾唇,眉目间一片清寂,“不见了,突然释怀了。这阵子看了这么多鬼,听了那么多事,好的坏的执念的,最后都不过一缕烟。我以前总把他看得太重,觉得他对我的影响太大。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是。我如今在阳间积功德,在阴间攒福德,这辈子过得有意义,下辈子活的有盼头。在乎他做什么?”
原本曲久云还想说点什么,肖明和不知何时到了附近,正探头探脑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曲久云一瞧,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林夙说,“总而言之,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整个人干劲十足,恨不得每天都能做更多的事情。行了,我不跟你多说,答应了肖老头去给他老婆化个妆……”
“老婆?!”林夙一怔,恍惚间觉得自己听错了。
在他的印象里,肖明和可从来没有提过自己有家室,而且也从未带任何老太太跟他们认识。若说有什么异性,林夙能想到的就只有当初撇过一眼的,那个被肖明和拉着手往屋里走的年轻女子。
这难不成……
曲久云心思灵便,见林夙的反应就大致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就是那个。不过不是妙龄女子,是个吃了减龄丹还是什么玩意儿的老太太。”
简单说来,肖明和两口子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可惜肖夫人中年染病,还是脑子里头生的烧钱的病,纵然当初肖老头一手玄机之术出神入化赚的不少,也烧光了家底,屡屡捉襟见肘。
原本他行善良多,按道理死后混个地府公职没什么问题,可后来为了给妻子看病走了几次偏门,帮人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就大约正负相抵了。
清算结束后,肖明和继续费心竭力地赚功德,目的就是为了让妻子在下一世能不受病痛困扰,托生个好人家。
就如林夙头次来地府时,周蝉在城门口与他解释过的,这人一世一世行善作恶,都累积在了来生。若是有病,也会相应地以不同程度往下一世延续。
肖明和用心良苦。
*
曲久云跟肖明和离开后,林夙也打算先回人间。虽然于时煦的事情已经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具体要如何处理,他还是要再想一想。
不过就在这时,周蝉火急火燎地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扯着林夙的袖子就走。
林夙一愣,下意识挣扎,“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这里可是秦闻的……”
“你妹妹出来了。”
林夙闭嘴。
第76章
林夙的妹妹, 林愿。
当年跟林家父母一起,在去机场接凯旋归来的哥哥时除了车祸,直接丧生。
一夜之间, 林夙的世界天塌地陷。
原本他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父母和妹妹, 但谁想到阴差阳错做了西南地府的合同工。不仅可以自由出入西南地府,还能见到清算结束后在城区里等轮回投胎的魂魄。
这些魂魄都带着前世的记忆, 大多与活在人世间时无异。他们记得自己是谁, 知道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当林夙声音颤抖着跟周蝉再三确定的时候,周蝉已经带着他落在了城中的一处民宅里。秦闻黑色身影长身玉立, 身侧娇小的女孩逐渐与记忆中模糊的样子相重合。
是林愿。
是他的妹妹,林愿。
“哥哥!”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这道影子就如风一样冲进了自己的怀里。林愿抱着他,埋头在衣襟里, 委屈地哭出声来。
哭声引着酸涩, 林夙的眼眶湿润, 原本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说, 但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着林愿, 如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种跨越了生死的感觉让人心生震动, 但死与生之间天堑一样的鸿沟在此时似乎不复存在。死如何, 生如何?我们总有一天会再度相逢。
秦闻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 片刻后与周蝉一起退出了房门, 把空间和时间都留给这对经年未见的兄妹。
周蝉蹲在屋檐下, 跟上司一起看了会儿天。地府的天素来是灰蒙蒙阴恻恻的,但不知为何今日却仿佛多了一层天光。
“我这是心随意动了, 秦闻。”周蝉猛地抹了把脸, 闷声说道,“虽然死也死过, 重逢也重逢过,但不得不说,每次看别人久别重逢时,还是太他妈好哭了……可惜你不懂。”
秦闻不言语,幽深的眸子里却也柔软地一塌糊涂。
不懂吗?
不,他比谁都懂。
他也死过,也与在意之人和心爱之人久别重逢过。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打开。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的兄妹二人相携而出,林愿看见秦闻后眼睛一亮,偷笑着说了声,“谢谢哥哥。”
此哥哥非彼哥哥。
秦闻听得出。
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秦哥哥,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在哪儿吗?”
林家兄妹二人自小都与父母亲近,林愿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了的现实后,心中无时无刻不挂念着父母。虽然她心中知晓,以车祸的惨烈程度,连坐在最安全位置的她都不能幸免于难,那父母八成也凶多吉少。但总归还抱有一丝侥幸,万一呢?
于是等自己的清算结束后,林愿就立即试着跟鬼差们打探。她遇见的鬼差大多是听命办事的小喽啰,除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外其余一概不知。直到后来遇见专门来找他的周蝉,他在秦闻的授意下将林家父母也不在人世的消息渐次传递给了林愿。
林愿本以为自己会难受,会崩溃。但真正得到这个确切消息的时候,难过有,崩溃并没有。或许是亲身历经了生死,心中的一切都比以往更豁达了些。毕竟人对于死亡的恐惧,通常源自对它的未知。但如今这个未知变作了已知,而且感觉还不错,于是担心尽消,安于天命。
不过,人生人死,总要有个归处。
如今林愿问的,就是父母死后的归处。
听她这么一问,秦闻的脸上波澜不惊,周蝉却变了几变。
自打确定林家父母的魂魄并未入地府,秦闻就敕令整个西南地府的在职鬼差留心调查这件事情。可这事儿就是如此离奇,如今也调查了半年有余,愣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寻到。这灵魂就如同从天地之间蒸发了一般,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不科学啊,周蝉琢磨。
他问秦闻,这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种魂魄完全消失,连一点痕迹都寻不到的状态。
秦闻眼皮不抬,垂眸说道,“其一,就如同绣娘儿子一样。人虽然死了,但是有人心甘情愿地供养这个魂魄。魂魄寄生在他人身上,无法被天道探查得知。亦或者,魂魄寄生在物上,但这物一定是与魂魄有强联系的特殊之物。灵魂可在物中沉眠,待得合适的时间苏醒,这也是不被探查到的法子。”
“其二呢?”周蝉再问。
“其二,是被其他鬼差拘走了。这鬼差须得有一定的职权,如此一来才能不将灵魂入簿,只是藏在地府某处。”秦闻眉头皱起,“这就有些麻烦了。”
能有职权做到这一步的鬼差,十有八九是他方地府寥寥无几的高级鬼差,甚至鬼王。
平白无故地将两个灵魂暗中拘走,若无什么阴谋算计在其中,秦闻是不信的。
但他尚未将此事调查清楚,也不想因为这些没有确定的事情给林夙平添困扰,于是也不打算现在就说。
林愿问完之后,眼巴巴地看着秦闻。林夙站在一旁,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兄妹两人的长相本就肖像,如此直观地一瞧,更如复制粘贴一般。
稍作思忖,秦闻回道,“还在清算,需要再等等。”
虽然是个谎话,但这也是如今唯一一个可以继续含糊的理由,毕竟林家父母年岁长,清算必然需要更长时间。
秦闻打算先用这个借口安抚林夙和林愿兄妹二人,然后尽快将事情真相调查清楚,确保林家父母无虞之后,再将此事与林夙说清楚。
林夙听罢,虽然总觉得心里头还是有些异样情绪。但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便摇了摇头,暂且让它过去。
原本林夙打算返回人间,但因为林愿,就多呆了三日,把妹妹在地府的一切都安置好。小姑娘胆大又讨喜,没花什么时间就跟段秋娘于时煦他们混熟了。再加上她也不怕那些长相可怖但实际人还不错的鬼朋友,所以跟很多在居住区生活等投胎转世的老少鬼们都混了个面熟。
在这个过程里,秦闻在没有公务的时候也一直跟在左右。有鬼王大人的加持护佑,整个西南地府谁敢不给几分面子?一来二去,秦闻大人的小姨子在地府等投胎的消息就四散传开。
很多鬼不知道秦闻大人的小姨子到底长什么样,于是对于长相年轻的女鬼们都礼貌相待。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降低了整个西南地府的骚扰率,为维护社会安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
林夙怎么说也是个走阴差的活人,不好长时间留在地府,见林愿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又有秦闻周蝉他们在身边照顾,于是就先回了人间。
自打殷望秋被绳之以法后,花海的经营就变得一团糟。市场对于花海的信任度降到了谷底,连带着之前的老客户也纷纷想着解约,哪怕付违约金。这对于花海这种以口碑为重的婚庆服务公司来说是相当致命的,如果处理不当的话,原先的一切成绩都将付之一炬,所占据的市场会迅速地被其他同行所瓜分。
对此,花海的管理层焦头烂额。殷望秋是指望不上了,赵悦程也卷入了这个烂摊子里,难堪大用。其他人虽然也小有名气,但也不具备在关键时候凝聚起一团散沙的能力。
于是,在某一次死气沉沉的会议期间,提前被赵悦程通过气的某管理小心翼翼地建议说,“要不然……咱们把林夙请回来?”
请林夙?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倒不是不愿意的沉默,而是被戳破了窗户纸的沉默——在此之前,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浮现过这个念头。
林夙虽然不是合伙人,但无疑是花海发展至今的功臣,也是整个C市婚庆行业的一块金字招牌。虽然之前殷望秋不做人,刻意抹黑林夙的名声,让他无法在这个行业当中生存。但现如今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所有泼在林夙身上的脏水已经被彻底洗清,单这一周就有不少人来咨询林策划还会不会回花海。
其实,比起林夙不回花海这件事,管理层更焦虑的是——他去其他公司。
如今这竞业规则的时间已过,林夙就算是入职其他公司也完全说得过去,没有半点违反职业道德的地方。一旦他真的做了这种选择,昔日的人脉十有八九会全部被带走,再加之林夙过硬的职业能力,再创一个花海的辉煌指日可待。到那时候,花海就真的没救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就有众多声音附和。
但问题来了,谁适合来做这件事?
毕竟当初林夙出事是殷望秋挑头不假,可绝大多数人看着林夙倒台,态度都是墙倒众人推或者冷眼旁观的,这就是商场的势利。唯独几个跟林夙关系不错的,身份地位又不太出众,显得太敷衍了一些。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赵悦程顶着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外套里头隐约透着医院的条纹病号服,“我去。”
第77章
赵悦程的出现并不让人意外。
虽然已经病入膏肓, 但作为殷望秋所作所为的既得利益者,他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数不尽的无眠长夜是代价, 把该归还的东西物归原主也是代价。
林夙再见赵悦程时, 是在医院。
原本约定的地方是一家两人曾经常去的咖啡馆,但谁能想到赵悦程身体状况突然恶化, 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一番折腾之后, 林夙在约定日期的三天后来到了赵悦程的病房。
纯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莫名让人伤怀。
林夙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已经消瘦无神的人影。饶是之前做了一些设想,但这一瞬间却也感觉心头被攥了一把,酸楚旋即蔓延开来。
不久前还在他面前要死要活的人, 如今就像一张破旧的白纸, 仿佛碰不得摸不得, 不然就直接碎掉了。
听到有人进来, 赵悦程睁开眼睛, 唇盘的笑浅淡又苦涩。
“师父。”声音虚弱干哑。
林夙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赵悦程哑声开口, “师父, 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来说。我知道很多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以我不会不识好歹地求你原谅我什么。”
“后悔吗?”林夙定定地看着他。
赵悦程笑了,眸子里闪烁着水光, “后悔, 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做错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单单凭着一个后悔就过去。你看, 现在就是我的报应。因果有报,好像谁也逃不过。”
还不等林夙再说什么,赵悦程转头看着窗外灰霾霾的天空,声音突然放缓了下来,“但是,后悔归后悔,如果时间倒流,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会走这条路。师父,你知道我从仰望你到嫉妒你,前后不过转瞬。我内心的阴暗连自己都无法掌控,那种贪欲,那些奢望,桩桩件件都是我的原罪。师父,你后悔吗?”
后悔当初拉我这一把吗?
赵悦程把问题抛了回来,却对林夙尚未说出口的答案既绝望又带着一丝期待。
应该是后悔的吧。
如果当初林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让他待在毫无希望的困境中消磨。他就算是看到了旁人的光鲜亮丽,但也会被无法跨越的鸿沟所阻拦,就算是有妒忌和贪欲,却寻不到任何可供发泄的途径。
但是,林夙亲手给了他一条路。
一条不断往上的,看起来几乎可以摸得到那个光鲜的世界,实际上却永远也到不了的路。
在成为殷望秋地下情人的这几年,午夜被噩梦惊醒时,赵悦程也屡屡对林夙生过怨恨。他甚至将自己沦落至此的原因归咎在林夙身上。怨他给了自己这个机会,怨他把自己带入这个世界,却没有教会他如何淡然自处。
可这怨,毫无道理,不是吗?
林夙叹了口气,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艰难。
“后悔什么?”林夙状似反问,“你都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于我而言,当初不过是事出有因的举手之劳。我看到了你的才华,所以我给你机会。你自己有能力把握机会,这不是我接受不了的事情。就算是再来一次,我看到你的画,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说罢,林夙抿了抿唇,看着床边的点滴一滴一滴,像极了流逝的生命。
“不过,我也是有那么一些后悔的。如果我能预料到在这段故事里,你也是受害者的话,说不定我会改变最初的选择。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吗?因果报应的源头在殷望秋,不在你,你不要给自己贴金。”
赵悦程侧着头闭着眼,只有自己知道泪水已经洇湿了枕头——在听完林夙的话后。
他想,林夙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做着他的圣人。光明磊落,坦荡无畏,却又心怀悲悯。
这怕是他得到的,最好的一个答案。
*
离开医院后,林夙拿出手机给花海如今的话事人发了一条信息,直截了当地回复自己会重新回到花海,希望花海不要再让他失望第二次。
然后他顿足转身,抬头看了看眼前高耸的医院大楼,深知这人世间生离死别大多在此。人们进进出出,脸色或阴郁或欣喜,奔向的都是自己的人生际遇。大喜大悲,大是大非,大彻大悟,多少源于生死,多少归于生死。
这世间种种,当下铭心刻骨。可过了那道鬼门关,回头再看人间一幕幕,怕是再刻骨的前尘都模糊了。而再入下一世轮回,却仍旧过着同样的人生。这天与地就如同循环运转的庞大机器,看似人间烟火璀璨,实则冰冷如铁。
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尽头,全凭个人的造化。
而他,在其中能做什么呢?
一个渺小的、再普通不过的人,因为种种机缘经历了常人所不能经历,看透了常人所不能看透。可越清醒,越知道自己的微薄无力。
林夙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他知道,自己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的痛苦,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仿佛听到了耳边有无数人在哭泣,在哀鸣,在欣喜,在狂笑……突如其来的耳鸣让他脑海当中剧痛不已,眼前的人影幢幢如鬼魅,逐渐灰败不可见。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的一瞬间,身躯似乎脱开了自己的控制,往不具名的方向漂浮而去,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是秦闻。
*
山峦巍峨,绵延到尽头成了一笔浓墨。
林夙陷入黑暗后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再睁眼就到了这个从未涉足之地。
耳边万籁俱寂,没有风,没有虫鸣鸟叫。抬眼是灰霾的苍穹,一如记忆中西南地府的模样。但低下头……林夙发现,他看不到自己。
意识在这里,但看不到自己的躯体,看不到自己的灵魂。
林夙尝试动了动自己的手臂,这个日常轻而易举的动作如今却难如登天——他没有手臂。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只剩下一颗大脑在感知和思考,其他什么都不剩。
林夙怔住了,这是完全超出他认知的情况。
就在这时,死寂终于被一道声音打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谁?是谁?
林夙发现自己无法说话,但这声音好像能够参透他内心的想法一般,轻笑一声,“你可以叫我一声大帝。”
酆都大帝,八方地府之上,当之无愧的绝对掌权者。
“昔日一别,转眼万余载。旁人都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但我知道你一定会。”酆都大帝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攫取人心的韵律,“西方圣人。”
昔年地府四分东南西北,四方鬼王与圣人共治。后八分,鬼王由四至八,但圣人不能。
鬼王一道,战力卓绝,可天地孕育而生,可凡人历经劫难而生。
但天地可孕育超强战力的鬼王,却无法速成心怀大悲悯的圣人。凡人可历经劫难成就金刚不坏大鬼王之身,却很难在须臾之间成就大智慧之心。
鬼王掌管着一方地府的表面安定,让整个地府有序运转。而圣人则以大慈悲超度苦难,荡涤十方世界。
酆都大帝言之有灵,林夙只觉眉心处似是有一道关闸被打开,瞬间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和过往汹涌而出,与过去的自己逐渐重合,如久别重逢。
是了,他已然知道自己是谁。
“当年你让我用碧落之力封了你的圣人之道,如凡人一般入红尘世界寻因果轮回,历千难万劫,悟至圣之心。原本一切如常,我看着你一世一世轮回往复,历经凡人所历经的一切苦痛忧憎,手不染血,足不沾尘,于大世界逐渐开悟。”酆都大帝的声音于耳畔回荡,林夙双眸微闭,却仍能感知到整个地府的一息一瞬。
“只可惜……”
只可惜千年前的最后一次轮回,林夙遇秦闻,动了真情,圣心微瑕,身染红尘。后遭逢国破,他陪秦闻御驾亲征,却终究无力回天。大敌环伺,秦闻原本与林夙约定自刎殉国,但谁知秦闻死后,林夙却咬牙硬活了下来,成了敌国的俘虏。
那几年做俘虏的日子堪称生不如死,但他咬着牙倔着骨,在折辱之下一步一步地布了局,最终达成复仇大业。而这一路上,林夙虽仍旧手不沾血,但这其中死去的人都难免与他的筹谋有关。
哪怕是行之有道,报复的也是罪有应得之人,自己最后也用残破肉身了次残局。但圣心毁了就是毁了,最后一世,看似彻底毁了林夙的万年苦修。
若不是因为这一世的变故,林夙早在千年之前就应当归位。届时拥有无瑕圣人心的林夙必将超脱于一方地府的限制,成为大帝座下当之无愧的圣人之首。
“你可曾后悔?”大帝的声音幽幽沉沉,荡涤在耳畔,却浸润入人心里。
这是短时间内,林夙于阴阳两界听到的第二次询问。
后悔吗?
后悔毁了唾手可得的道行和高位吗?后悔在苦海红尘里又浮沉了千年吗?
后悔遇到秦闻吗?
然后,林夙听到了自己的心音。
“不,我从未后悔。”
第78章
“……怎么办这可, 啥也查不出来,阳间的仪器查不出毛病,阴间的簿子里头屁也没查出来一个。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你说会不会是……”
“对对对, 大人已经去了, 但还没传任何消息回来……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这不是扯淡吗?我要是有那本事,现在还在这里干着急?我就直接杀到八方地府挨个探查个彻底了好不好……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夙意识逐渐恢复,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身边不远处絮叨, 听起来有点吵,但也有点耳熟。但他眼皮如灌了铅一般, 一时之间睁也睁不开。
周蝉球一样的身躯来来回回踱步,耳朵里头插着蓝牙耳机,嘴上起了一层燎泡。
自打那天秦闻把昏迷不醒的林夙抱回来,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月。看林夙呼吸平顺, 面色如常, 检查之后指标也没什么异常, 原本大家是没怎么担心的, 以为就像医生所说劳累过度, 睡两天也就过了。
但谁曾想, 这昏迷的日子一天多过一天, 人是半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看着林夙日渐消瘦的身形, 秦闻用尽了各种办法试图将之唤醒, 但无论是明路的还是暗路的法子, 尽是半点用处也无。
不仅如此,秦闻还差周蝉去判官处查了生死簿。这生死簿上就更奇怪了, 原先还有生门的信息, 可如今生死具无,仿佛这人就从来没在世间出现过一般。
刚得到这个消息时, 秦闻脸色瞬间灰败,直接赶回了西南地府。只留周蝉在此处坐镇看护,寸步不离,免得林夙出任何差池。
但没曾想,秦闻一去也几天没个消息。要知道,这地府的时间本来就比人间慢很多。秦闻去了七日,那就相当于在地府待了二十余日。周蝉实在不敢揣测秦闻到底去做了什么,或者说是遭遇了什么。
又因得秦闻走前的吩咐,周蝉就算是担心也别无他法,只能不断地跟自己那些还能说的上话的同僚朋友们联系,以求能抓到任何蛛丝马迹的信息。
挂掉电话后,周蝉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有,还是没有。
可没曾想,他转头扫了一眼林夙的方向,却直接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他愣了愣,旋即哭鸡尿腚地滚到了床边,开口如号丧一般嘹亮,“哎呦我的心肝脾肺肾啊,你可终于还魂了!”
林夙还没完全适应好自己的身体机能,就被这大嗓门震了个内伤,好不容易才给他安抚住。
但情绪是安抚下来了,周蝉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又砸了他一个无语。虽然无外乎是问他怎么回事,现在感觉如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林夙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酆都大帝把过往的无数记忆都还给了他,林夙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在千万年的苦行里修成了怎般模样,在现世红尘里又坐了一方如何的因果。
“秦……秦闻呢?”林夙开口,声音待了几分哑瑟。
但没想到,还不等周蝉开口回答,只见一道半人半马的身影突然闪现在房间之中。
随即一道声音火急火燎地响彻,“不好了,鬼王大人出事了!”
是苏烟的本体。
苏烟素来以人形穿梭于人间和地府,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轻易以本体状态示人。
林夙听闻,强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追问道,“怎么回事?”
苏烟没想到林夙已经醒了,虽然挨了周蝉几个没眼力价的眼刀,但此时情形紧急,也顾不得那些弯弯绕绕,立即回道,“西、南两方地府异变,边防结界破损,大批不明人马闯入西南地界。”
周蝉听闻,再也顾不得使眼色,正色回道,“早就知道这帮孙子不安好心,没想到偏偏选这个时候动手……”
苏烟愤愤地啐了一口,“这有什么好想不到的?自从圣人闭关后,这西南地府的能量每到一年此时就最为薄弱。煞气升腾,万鬼躁动,秦闻大人虽强悍,但也镇压防护不易。再加上今年又赶上这碧落之威发作,大人本就深受重创。”
“现在呢?”
“现在呢?”
周蝉和林夙异口同声。
“虽然危机频出,但慌乱之后一切已经在好转了。但就在大人让我出来报信时,他收到一条密报,那条密报说……”
苏烟言语卡顿,眼神瞟了林夙又看向周蝉,但最终还是跺了跺脚,“那密报说,如果不想让林家父母的魂魄灰飞烟灭,就请鬼王大人孤身前往枉死城赴约……秦闻大人他已经去了!”
第79章
西南地府枉死城, 冥气四溢,是死地中的死地。
顾名思义,只有枉死者才能入枉死城。这里收一切不遵循天道纲常的魂魄, 这魂魄但凡入内, 便失了前世一切记忆,不再入六道轮回, 如同退化成了野兽一般, 直到被彻底超度或消化,才最终湮灭于天地之间。
没了人的七情六欲, 公序良俗,那便只剩下兽的本能和野蛮。
于是,这枉死城里素来危机四伏,哪怕寻常鬼差也只敢结伴入内, 以免一时不察遭逢不测。
另外, 地府里头一些缺功德又不怕死的寻常鬼, 在等轮回的过程里也会咬着牙来枉死城做工。可但凡决定来枉死城, 那就先得有了在此处缺胳膊少腿的觉悟, 毕竟富贵险中求。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枉死城又是宝贵得不得了的宝地。
因为一旦这不入轮回的魂魄入了枉死城, 不日就会被吸收为天地能量, 重新注入到地府的运转机制当中, 无形之间让一方冥界愈发强盛, 享受更多的资源。
如今,这枉死城属于西南地府座下, 这好处自然是让西南地府尽数拿了去。
其余地府虽说是鞭长莫及, 但暗中也撺掇着西方和南方两处地府暗中做手脚,以期分得一杯羹。
秦闻上任以来, 一大任务就是捍卫枉死城的归属。
原本诸位鬼王认为,作为一介凡人出身的新王,秦闻虽然是富贵帝王身,经过了重重磨难,但想必也远不如他们这些天地能量的产物。
可不曾想,秦闻战力卓绝,又擅长排兵布阵,千年以来,枉死城从无危局——除了上一次有鬼幻化成林夙的虚影,引得秦闻入了局,险些身受重创。
虽然那次并未得手,但是西方和南方地府却进一步坚定了他们的判断。
秦闻的软肋是那个叫林夙的活人,而且是绝对软肋。
秦闻的身影现于枉死城前,他意念频转,不消片刻就探出了这枉死城内的虚实。
除了那些混混沌沌的魂魄死气之外,果然尚有生魂留存。
这生魂若是无准允就兀自进入此处,不出半日光景,便能被撕扯得什么都不剩。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生魂的身上,的确有几分熟悉感——八成是林夙的亲人。
秦闻神魂归定,下一瞬就直接入了枉死城深处。他知道这应当是个陷阱,但是知道又怎样呢?
他不可能不不去,于情于理。
于情,林夙的家人同样也是他的家人。
于理,此处无论阴间还是阳间,都属于西南地府的管辖之地。
城内大雾漫漫,秦闻的身形刚刚出现,就锁定了他此次要来寻找的生魂位置。
他瞬间挪移至近前,双眸一定,当下便确定了林夙父母魂魄的身形。只见林家父母一脸灰败之色,双眸迷茫惊慌,俨然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样。
秦闻眉心紧皱成一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这对夫妻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虽说秦闻作为西南地府的鬼王,千年的修行早就磨掉了不少人间情绪。
但他毕竟是凡人出身,且眼前所面对的是挚爱之人的双亲——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没有办法不动容。
如今,他脑海当中就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把人救出去。
于是,秦闻一身玄色宽袍无风自起,他垂眸凝神,左手如玉的手指掐出变幻莫测的法诀,右手中帝王剑锋若隐若现。随之,那先前还凝滞不动的雾气突然就像是有了神识一般,竟然躲避着秦闻所在之处向后瑟缩退散。
旋即,秦闻一跃而至林夙父母面前,帝王剑柄上系着另外一方铜镜法器。
这法器是酆都大帝的随身之物,其威能据说可以翻江倒海。但秦闻借来一用,只需要它能将林夙父母的魂魄收入温养。只要这二位在铜镜中安然无恙,哪怕外头天翻地覆,都没所谓了。
成了!
秦闻眸色一亮,眉心稍稍舒展开了半分。
但还没等他将心头高悬着的这口气抒出去,只见这四周退散的雾气瞬间汹涌着反噬过来!
不仅如此,这雾中仿佛织出了天罗地网。那灰蒙蒙的气拉扯成线,然后凝聚成交错纵横的禁制。这禁制兜头罩下,秦闻手诀频起,却法诀自己居然对此毫无影响。
也就是说,这枉死城,最起码他所在的这方寸之地,不受他的掌控了!
那网状的黑色禁制如跗骨之毒一般,整个粘黏在秦闻身上。这一道道雾线细看都是流转的符文,在接触到秦闻的一瞬间,居然也像是活了一般,直接钻入了玄衣之下,入了鬼王之体的深处,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这疼痛秦闻忍得,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在逐渐消散。
没错,不是封印,不是汲取,是消散。
如此歹毒的方法秦闻见所未见,要知道,他是受天地威能锻造而出的鬼王之体,能量由天地所赋,寻常鬼神或许可伤,但决计不可能如此时一般,直接让这些天地威能消散得了无踪迹。
还不等秦闻想出一点头绪,这铺天盖地的雾网再度发威。他能够明确感觉到自己的法力消失得更快了,甚至连法诀也无法使得完全。
若是再这么下去……
不敢去想或许会出现的惨烈结果,秦闻定神凝息,运转的法力顺势收拢于眉心气海——这是唯独一处尚且未被黑色雾气影响的地方。
电光火石之间,秦闻聚气成形,一把与帝王剑一般无二的武器出现在了气海当中。下一瞬,这剑幻化成无数分身,从眉心顺着经脉一路向下,然后……
从秦闻体内尽数透体而出!
这瞬间的剧痛席卷了秦闻的意识,哪怕他经历了诸多苦难,但这自内而外的自毁行径也是超出了他之间所经受过的任何一种。
但是,他成功了。
那黑色雾气扎进他体内的根须尽数被斩断,那黑色的大网仿佛失去了能量的支撑,居然分崩离析开来。
然后,不等这诡异的黑色雾气再度聚拢,秦闻拼着仅存的最后一口气瞬移离开了此处陷阱,来到了枉死城中心的高楼穹顶之上。
这里是枉死城最深处,是整个枉死城的城眼所在,也是传闻中的最危险之处。
但对于现在的秦闻来说,这里反倒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那些不明来处的家伙才能提前布局,他才能得到更多的时间喘息。
果然不错。
秦闻半跪在穹顶之上,四周的灰朦死气浓郁地几乎凝结成了实体,但却安稳如常。他垂着头,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一阵阵袭来,眼前阵阵眩晕泛黑。
就在此时,胸口突然泛起了一阵暖意,一股能量顺着破碎的经络细细浸润。虽没有多少修补之力,但好歹也将秦闻从最糟糕的境地当中拉扯了出来。
这能量来自于酆都大帝的铜镜。
“多谢你了。”秦闻苦笑一声,勉强探出一丝神识进入铜镜之中,查探林家父母的情况。
先前兵荒马乱,秦闻没有看的特别真切。
如今一瞧,便愈发确定了,人没找错,不亏他冒这么一回险。
纵然因为出车祸亡故,哪怕得曲久云精心缝补,也还是有那么些变形,但的确能一眼认出跟林夙相似的依稀模样来。
林家父母受到了一些惊吓,但秦闻来得及时,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秦闻传音安抚道,“让二位长辈受惊了,外面情形复杂,你们暂且在这里待一阵子,我很快就带你们出去。”
听闻,林父茫然回道,“你……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秦闻心里不是滋味,毕竟若不是因为他,林家父母以及林夙,都不会受这种无妄之灾。
他开口回说,“我是林夙的……挚友。他托我来寻你们。”
听到了林夙的名字,林父林母突然愣住了,“小夙他还好吗?他难不成也……”
“没有,二老不要担心,他还活得好好的,现在事业有成一切都很好。”秦闻回道,“此间种种因缘际会说来话长,等安全之后让他自己跟你们说吧。”
林父点头,自顾自地说道,“也好,也好。我跟我太太这些年一直飘荡在外,如孤魂野鬼,始终不能入轮回。原本想着,那就回到小夙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但可不知道为何,我们居然无法去到小夙周围,连面也见不到。再后来,我们被禁锢了起来,四周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直到前阵子,我们被带到了这里。”
秦闻心中暗惊,没想到林家父母居然是被人抓走了禁锢起来。
这人是谁?为何平白无故地要抓两个人间鬼魂,却也没有伤害分毫?为何这人的能力如此通天,居然连整个西南地府倾尽全力也无法探查出去向?
这问题问了林家父母,自然是没有任何结果。
得知这个消息后,秦闻的心口压上了一块比之前更大的石头,愈发难以喘息。
他眉心紧蹙,眸色幽深如玄铁。
但此时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秦闻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境,试图先给自己寻个破局之法。
因为他感觉到,这穹顶之外的灰色雾气,居然也开始蠢蠢欲动!
第80章
情况极度不妙。
秦闻知道自己此时虚弱至极, 没有任何独力再战的可能。但他来的匆忙,并未留下任何信息给身边人,所以他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察觉到枉死城的异动, 前来探查。
但他素来不是一个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性格。
秦闻咬着牙, 压住了从内而外蔓延出的痉挛之意,撑着帝王剑踉跄着站起身来。然后屏气凝神, 勾动了眉心气海中的一滴玄中透着血腥红色的血。
这不是鬼王之体的标配, 这东西有且只有秦闻独有。
这是他生而为人之时最后一滴心头血,在地狱幽冥之道里, 拼死保下来的——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他生而为人时的一分对人情冷暖的感知和体察。
鬼王不是那么好做的。
尤其是经过了地狱幽冥之门,经过了天道的无情冲刷。那些但凡没有那么坚持的东西,一瞬间就会被洗刷殆尽。
作为鬼王, 如果情谊太多, 如果喜怒过剩, 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与其说鬼王是一方冥界之主, 倒不如说是天道造就出来的一个机器, 一个程序。
可变性越低, 就越是完美。
但秦闻不愿。
他是秦闻, 一个曾经活生生地经历过生死存亡的帝王, 一个曾经爱过恨过蹉跎过的痴情种。
他的心里有万千执念, 可以化作风霜缥缈在心里, 却万万不能被直接抹去。
于是,在最后的关头, 秦闻拼着自己的命数, 冒着天大的风险保下了这一滴心头血。
这滴血幻化成赤色琉璃模样,温养在眉心气海当中, 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昭昭天道,其形于陌,其道于过……”
秦闻苍白的手指轻掐法诀,双唇喏动。随着他低沉的梵音,整个枉死城的鬼气似乎开始逐渐涌动,如同漩涡一样朝着秦闻所在的方向席卷而来。
这漩涡看似平和无害,但若是此时有人身处其中,那兴许会被直接撕扯成碎片,再无任何踪迹可循。
这就是秦闻最后的杀招。
至于这杀招之后,这天地,这幽冥,以及他自己……将会是什么下场?
顾不得。
时间纵然看似静止,但始终在流失。
天地周身黯然色变,灰白黑交错的雾气里,自秦闻眉心不断蔓延出的血红是唯一的亮色。
在这一抹血色的映衬之下,鬼王的面色愈发苍白如纸,浑身上下的经脉开始微不可见地颤抖痉挛。
饶是秦闻自觉自己千百年来如神佛一般淡漠,此时此刻也难免分了心神——被这几乎要抽干自己所有生命力的感觉。
不知道在哪个瞬间,秦闻觉得自己心头突然爆发出了强盛的不甘。
他不想彻底湮灭,因为恍惚之间浮现在自己眼前的那道身影。
昔日褪色的鲜衣怒马,与现世的身形交错又重合。那双穿越时空洪流仍旧清晰的眸子,寄存着他全部的渴望。
如今这渴望方才回来不久,谁又舍得直接放手?
罢了。
或许两个人注定就是短暂交错的轨迹,用尽了万般手段,倾尽了所有心血。
哪怕鬼王殿上用心头血折了无数只渡人船,可终究也渡不过天命际会。
心头猛颤,秦闻呕出了一口浓黑血气。他看不到自己的双眸已经被血色沾染,煞白的皮肤上隐约勾动了碧青色的花纹罗织。
妖艳诡异,如同将自己化作了不知名的阵法。
他唇角微微勾动,畅快里带着无尽遗憾。
秦闻知道,只要这法诀即成,怕是天道也不可逆转。
他,西南冥界主宰者,鬼王秦闻,将以神魂殉了这天地。以最后的鬼王尊严,捍卫了整个西南地府的安稳,不被任何心机深重的宵小之人所掠夺。
至于以后的事情,他管不得,也无法再管。
只希望酆都大帝英明在上,在自己神陨之后,能尽快再为西南地府寻得一位过得去的管理者。再或者,希望那位传说已经闭关万年的圣人能大发慈悲,不要再继续闭关,做个甩手掌柜。
说起圣人,秦闻不由得抚胸苦笑,他在任千年,居然连见他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当初酆都大帝曾言,自己心中的千般困惑、万般苦楚,只有能渡大世界的圣人能予以解答。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秦闻阖上双眸,神思似是在逐渐浅薄涣散。
脑海当中唯独留下一席看不真切的身影,却随着自己的意识涣散愈发清晰。
如果彻底湮灭之时,只能带着一样东西的话,那秦闻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只想带着对林夙的回忆,哪怕下一瞬就沦为尘土。
但不曾想,这本应该随着自己意识抽离,而不断变得模糊的影子却逐渐清晰起来。
那双清澈的眸子似乎带了些圣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沁入他的眉心气海,进而四肢百骸,如寒冬暖阳。
秦闻费力地扯了扯唇角,却仿佛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说道,“先歇着吧。”
旋即,一切遁入黑暗。
林夙赶到枉死城时,眼前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死气汹涌着铺天盖地,风暴中心的人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纯色却红到滴血。
就这么一眼,林夙局的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滞,脑海当中一片空白。
他并未掐任何法诀,只是心意流转,瞬间就到了秦闻身边。他一掌拍散了几乎在秦闻体表成型的符文,将蔓延的血色深压回他的气海。
若是秦闻醒着,那么就会看到此时此刻,林夙的双眸当中,荡漾着的正是他先前在恍惚之间所看到的圣光。
“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林夙轻叹一口气,将秦闻扶靠在怀里。
他抬头看向仍旧遍布死气、蠢蠢欲动的半空,平和的眸子里竟然肉眼可见怒气澎湃。他傲然地往这虚空中深深望去,仿佛透过这脆弱的屏障,一眼就看到了最头上的始作俑者。
然后,只见林夙冷笑一声,圣光倏然大作,死气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大片崩塌,随之而来的还有与阴风怒号纠缠在一起的阵阵哀嚎。
“胆敢来我西南地府作乱,罪无可赦!”
晴朗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亦或是,回荡在整个冥界之间。
凡是声音所至之处,众生纷纷叩首。这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赫赫威压,不带有任何强人所难,只让人顿觉神魂舒畅。
圣人归位,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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