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夙记性很好,一半是天生的,另一半是因为服务业做久了,跟人打交道打成了习惯——毕竟他们这一行,哪怕多记清一个人,兴许就能多谈成一项合作。
但眼前的这位,却不是在生意场上认识的。
正好,眼前的女人也找到了灯筒。
她把灯筒打到最柔和的的档位,就着亮仔细看了看林夙的模样,眼里满是讶异,“是你?”
曲久云刚下班回来,整个人困顿得要命,这已经是她加班的第三天了。c城南区出了倒塌事故,没了不少人,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以至于她的工作量也跟着急剧上涨。
本来她就又累又饿又困,想赶紧回家吃点东西补个觉,以防后头还有什么急活儿。可眼见着要到家了,遇到这么个磨磨唧唧堵路的,心里不痛快就多说了几句。
没想到,说到了熟人身上。
其实说起来也不算熟,甚至他们已经四五年没有见过了,最后一次联系还是曲久云咨询林夙有关婚礼的事情,但后面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但是毕竟,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些事……却又比熟多了那么一些更深的交集。
刚才林夙能在黑黢黢的环境里,一眼看出这是谁,归功于曲久云这常年不变的黑色装束,以及从眼角往下蔓延的那道陈年旧疤。
而曲久云还能这么快认出林夙,纯粹因为——好看,且好惨。
林夙这人长得太好看了,精致秀气的模样,清清爽爽的气质,高瘦标准的身材,属于那种走在路上都得多看好几眼的类型。
至于惨,是真的很惨。
那年林夙刚二十三岁,因为一场严重车祸,家里四口人只剩他自己。
虽然曲久云做的这一行,几乎每天都要经历生离死别,逐渐麻木和习惯。
但林家出事那一年,刚好是她工作的第一年。
她第一次见一个家属,明明已经悲恸到了近乎昏厥,却在她出错时帮她解围,并温柔地跟她道谢。见他哪怕是悲愤到握紧了拳头,浑身颤抖,最终也没有真正挥到责任人的脸上。
没有办法不让人心疼。
曲久云张了张嘴,没出声,却有种想直接把光源按掉的冲动。
倒不是她不想见林夙,只是她下意识地认为,林夙应该不怎么想见她。毕竟见到她,就一定会想到过去,想到那些让人足够伤心的事情。
可让她意外的是,林夙冲她笑了笑,像当年一样眉眼弯弯的,柔和的灯源让清澈的眼神一览无余。
“曲老师,好久不见呀,还记得我吗?”温温柔柔的声音,也跟当年没有任何变化。
曲久云心里的担忧被击得烟消云散,无端地觉得鼻子发酸。
她冲林夙回以浅笑,“当然记得,你是林夙,这些年来还好吗?”
“还……不错?”
似乎看出了曲久云表面之下的局促,林夙转言玩笑道,“不过曲老师,您怎么走路走得跟猫一样没动静儿?这可真是太吓人了,要不是我胆子还算凑合,今天真说不定要被直接送去你们单位。”
“呸,别乱讲话。”曲久云爽利地啐了一口,相当双标,她生气的时候可以用这种话怼人,可听林夙自己说起来就不乐意了,“我这不是刚下班吗?这两天加班加得累,鞋没换就回来了。”
曲久云穿的是一双软底胶鞋,她工作的时候喜静,也不想打扰亡者安宁,所以就习惯备着一双软底鞋在办公室。这鞋不仅走起路来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而且脚感也舒服,适合她这种有时一站就要站几小时的人。
“介绍一下?”
原本林夙还想说点什么,结果站在旁边暗处的秦闻突然出声,声音平平的,跟夜风差不多凉。
曲久云突然一哆嗦,说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不冷,但就是让人觉得有点发寒。
“抱歉抱歉,失礼了。曲老师,这位是我的客户秦先生。”
然后他转头冲向秦闻,“秦先生,这是曲久云曲老师,是位很厉害的……”
林夙斟酌着用词,不是他忌讳入殓师这个职业,只是他怕秦夙忌讳,他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很厉害的化妆师,她曾经把我妹妹装扮的特别漂亮。我一直很感谢她。”
林夙的尾音里,带着些酸楚和怀缅,但很快散到了风里。
当初林家的那场车祸异常惨烈,身边的人,甚至包括警察在内,一度都拦着他去认领遗体,之后还想请心理医生给他进行心理干预。
但经过曲久云一双巧手的耐心修复和装扮,让林愿那个丫头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候,仿佛仅仅只是睡着了一样。
林夙心存感激。
所以后来,在曲久云想筹办婚礼但因职业碰壁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哪怕是公司施压也没改过主意。
秦夙鼻翼微微翕动,视线在曲久云身上扫了一圈——他自然能看出这人身上的与众不同之处。
通常来说,做阴阳生计的人,灵魂里都透着一些特殊的气味儿。
损阴德的那些,大多都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腐臭。而像曲久云这样的善行者,却会存余一种幽兰气,善行越多,气味越浓。
所以即便是林夙掩护打的很好,但结合先前曲久云碎嘴子时说的那些有的没的,秦闻也大致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城南殡仪馆,入殓师,曲久云。
但是。
秦闻眸子当中一道幽光暗闪,他在浓郁的幽兰气里,还闻到了一股如纸灰一般的特殊味道。
而这股气味来自于……
秦闻转身,看向侧前方的一处房子,那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
见过绣娘,秦闻载着林夙离开。
一个中年妇人在亮灯的房子前倚门而立,她的头发很规整地挽着发髻,身材高壮,穿着朴素,只是脸上的妆有些浓,乍一看像面具一样。
而随着秦闻的离开,这面具一样的脸却突然龟裂出了纹路!
一块块白色粉块从脸皮上崩裂,高挺的鼻尖整个掉落,从脸颊到嘴唇瞬间崩塌,露出了内里的骷髅。只有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珠子还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在这种情景下却愈发显得阴森可怕。
她手里攥着林夙留下的婚服设计图,伴随着骨头干涩的摩擦声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完全暴露出来的牙臼裂开了一道缝隙,仿佛在笑。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就在这时,曲久云的身影从小门旁侧出现。她见到眼前的这幅堪称骇人的场面,居然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她走到已经没了人形的妇人旁边,低声说道,“跟我进来,我帮你重新修复一下。”
见她来了,妇人斑驳到几乎露出骨头的手一把抓住了曲久云的,声音当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孩子,你知道吗,我快解脱了。”
曲久云听罢,皱着眉疑惑地朝着林夙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看,眼里满是迷惑和不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夙现在在做什么?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家伙又是谁?
像一团迷雾一样,让人深浅不知。
·
回去的路上,林夙继续窝在副驾驶上,极有效率地打了几个电话。
虽然秦闻帮他找到了合适的绣娘,他也确认过那位中年妇人的确绣工惊人,工期大概也可以保证,但是礼服所需要的材料还是需要他去定好送来的。
周蝉对其他一切都很随意,唯独对这件婚服要求奇高。从缎料到丝线到宝石,他转圜问了不少人才全都敲定。
放下手机后,林夙半晌没有吭声。他扭头看着窗外,心里面有点拉锯。
他今天打了这么多电话订材料,明里暗里地都透露着手上有婚礼大单,这个消息一定会传出去。不说别人,殷望秋和刘宇那边怕是现在怕是就知道了。
之后的结果会是什么?
首先,自己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儿一定会被添油加醋,想方设法地传给周家。其次,虽然现在看似敲定了所有的制作材料,但是八成会有见风使舵的人,不想为了自己得罪花海,从而失去长期合作的机会。
所以,林夙心里并不比之前轻松,反倒更沉重。到嘴的鸭子万一飞了,他恐怕会真得被逼上绝路。
脑海中思绪不断轮转,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起来在认真开车的秦闻,思忖片刻,决定先发制人。
“秦先生,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想找一个自由婚策师做这场重要的婚礼,但是我有些个人情况需要提前说明。听完之后还要不要继续合作,我都能接受。”
林夙开口艰难,心里很久没有那么煎熬过了。他不知道秦闻和周家后面会做什么决定,可有些事自己说出来,和跟从别人口中听到相比,好像还是前者更可控?
正开车的秦闻听他这么一说,照旧极为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回道,“如果你打了五分钟腹稿,只是想跟我说你到底是为什么从花海离职,怎么变成自由婚礼策划师的话,没必要。”
啥?
林夙满脸的忧愁突然定格住了,那种抒情抒到一半被卡死的感觉……有点难受。
“虽然我个人尚且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周……他们大概已经做过调查。既然选定了你,那就是你,没什么好纠结的。至于婚礼筹备过程当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我会帮你一起解决。”
秦闻先前要事缠身,刚来c城。所以对于周蝉他们的调查结果还没过目,但……这是林夙啊。
他是林夙,这就够了。
林夙自然不知道秦闻心里头的隐秘想法,他如今脑子里有且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叫天使一样的金主爸爸?
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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