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的婚礼正有序地进行。
看似。
虽然周蝉看旧牵着周夫人缓步往前,脸上笑容仍在,但是他油润的脑门上早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表情也早就僵硬。
他隔着红色绸缎,紧紧握着身边人的手腕。这手此时也已经骨节发白,青筋几乎透过肥厚的手背显现出来,虬结而狰狞。
别人感受不到,但周蝉自己却非常清楚——身边的“人”,恐怕要异变了!
这比他预想当中快了太多。
他努力地抬起头,从盖头的缝隙里深深看去。
此时他对上的是一双青灰色的眸子,安放在肿胀到早已没有任何人形可言的脸上,诡异非常!
见周蝉在看,这张脸突然扭曲起来,似乎是在冲他笑,颌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作响。
而随着这一动,却有黑紫色的浓水从腐蚀见骨的眼眶当中汩汩渗出,流淌在坑洼不平的皮肤上,如蛇蟒一般蜿蜒而下,堪称形容可怖!
可怕吗?
周蝉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脸颊,哪怕对着这样的场景,原本制式化的微笑里也瞬间满是深情。
“阿艺,忍一忍,再忍一忍好不好?”他用最轻的声音,说着最卑微的请求,“你看,今天是我们的婚礼啊。我是周蝉,你是苏艺,今天是我们成婚的日子,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夫妻,是生死与共的夫妻……你认得我的,是吗?”
见身边人的情绪似乎降下来一些,周蝉满眼回忆地深情看着她,接着说道,“你记不记得,你现在穿着的,就是当年你亲手设计的婚服,我还记得你画好图样后欣喜若狂地给我看的模样。”
“我还记得你说,就算是没有那么多祝福,也一定要以最漂亮的样子嫁给我,给我最大的体面……你知道吗,这句话我真的记了一辈子。”
话说到这里,周蝉的声音中已经多了些哽咽,想到前尘往事,眼眶红透。
“还有……你听到了吗,今天来了好多人,他们都是来祝福我们的。你以前一直遗憾我们没有得到足够的祝福,他们今天都来了,等一会儿礼成之后你就能看到……”
在周蝉一声声的安抚下,周夫人的躁动稍稍减弱了几分,那股不配合的力量也随之淡化,在牵引之下,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见礼台的方向走。
周蝉勉强舒了一口气,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偷偷胡乱抹了抹眼泪。
然后。
他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还有一多半的礼台,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一句——他娘的,到底是谁把台子搭那么长?!
下一刻反应过来,哦,是我自己。
林夙原本的想法不是这样的,他建议可以把主厅布置的更精致一些。
但周蝉寻思着,自己好歹也算是地府里小有头面的人物,一个非著名的鬼王狗腿子,当然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更气派一些。
……属于是自作自受了。
·
二楼栏杆旁,林夙刚觉得鼻子痒痒要打喷嚏,结果下一瞬又没了感觉。
“我总觉得有人要骂我,但是又骂的不是很利落。”
他揉了揉鼻子,破罐破摔地继续吃着秦闻带给他的烤红薯。甜滋滋的味道再加上暖呼呼的温度,绝对是初冬最治愈人心的东西之一。
而且早年间,林夙为了拼合同拼出了慢性胃病。如今饿了一天,肠胃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边缘,一只不大的烤红薯几乎可以救命。
所以,林夙边吃边想,这人怎么能这么懂他。
而秦闻站在林夙身边,半隐在黑暗里,眸色幽深,认真地看着眼前人的模样。
看着看着,他的嘴角又忍不住有了些弧度——
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老样子,哪怕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吃起东西来虽然速度不快,但看起来仍旧是斯斯文文,一小口一小口,哪怕是泰山将崩于眼前,恐怕也不会撼动他骨子里那份天生的矜持自敛。
片刻之后,林夙吃完了最后一口红薯,无视三步之外的垃圾桶,顺手把袋子塞进了自己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大衣口袋,动作相当娴熟。
秦闻:……
和一如既往的不拘小节。
果完腹,林夙认真扫视了一番大厅内的情形。
此时周蝉终于带着周夫人走到了见礼台的正中央,带着红色领结的邱管家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朱红印着云纹的婚书,站在这对老新人面前,开始声情并茂的朗诵。
“喜今夜两姓联姻,一堂缔约,阴缘永结,死生同渡……”
抑扬顿挫,娓娓道来。
听罢,林夙点头表示认可。
邱管家虽然是个骨子里的东北银儿,但在这种正经大场合,还是拿出了大家族管家的风范,字正腔圆没有口音。
而且,这婚书的内容听起来也很深刻。
你看,不仅想着要姻缘永结,还承诺死生同度。
这就是中年人历尽千帆之后的感情沉淀吗?
林夙感慨,果然不是年轻人能比得了的。
不过,他总觉得邱管家的诵读语调里,有种让人说不出的特殊韵律。
但也无伤大雅。
尤其是在听到这段之后,下面诸位宾客的神情突然一个比一个肃穆,就……怎么说?莫名很有互动性?
甚至还有几位夫人,眼见着就抬起手来用袖子捂住了眼。
想必是被感动地哭了出来。
其实,在筹备期设计婚礼流程的时候,林夙还想,以周蝉这好热闹的性格,会不会要求加入什么拜天地、吹唢呐、入洞房之类的情节。
但没想到,当时周蝉却直接拿出了这封自己早就写好的婚书,说其他什么都不用准备,现场读一读这个就好——简直把省心的甲方爸爸角色贯彻得明明白白。
“你爸爸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也很明白你妈妈喜欢什么。”
林夙看着情真意切的周蝉,受他饱满的情绪感染,眼角也有些湿润。
“……”
秦闻拒绝回应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林夙,而是其他任何一个,恐怕都会立马被鬼王送去见列祖列宗。
顺便,林夙抬起手来,指了指见礼台的方向,又补了一句,“我就说得安排人在一边看顾着,你看,周夫人都感动得哭到颤抖了,万一撑不住怎么办……诶,是电压不稳吗,怎么这灯忽明忽暗?”
此时,大厅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秦闻狭长的眸子精光连闪,脸色瞬间沉了几分!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隐在朱红锦缎里的四十八盏招魂灯,然后视线落在见礼台上——林夙说的没错,周夫人是在肉眼可见地颤抖。
但是这绝对不是因为感动哭的,而是因为周蝉先前饲喂的精血耗尽,而在招魂灯组成的招魂阵下,怕是异变将成!
但这不对!
按理来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四十八盏招魂灯由秦闻亲手布在见礼台上,它会在周夫人残存的正常神念彻底被唤醒时启动,如一层防护一般,让魂魄不至于被泾渭分明的两股力量拉扯撕碎,也避免了这最后一丝正常神念被直接吞噬。
可问题是这招魂阵,现在是没有阵眼的!
原本招魂阵里的招魂灯,理应是四十九盏。
他设四十八盏,阵眼空出虚位以待。但如今阵眼未至,这阵怎么就动了?!
“怎么回事?”秦闻暗中一道传音法诀问苏烟。
“我不确定!”苏烟的声音明显更焦虑,“之前得到确切消息,说那个女人已经动身过来了。算算时间应该早就到了才对……可我现在找不到她!而且这个阵法似乎也出了问题,它好像在自己运转!”
秦闻听罢当机立断,对林夙说,“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千万不要到处走动。”
说完,他一个翻身就从高高的二楼一跃而下,差点没把林夙的魂儿吓掉。
他赶忙扒着栏杆往下看,发现秦闻稳稳落地后,朝着见礼台旁苏烟的方向疾行而去,看起来一切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
他定睛往周蝉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周夫人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了。眼见着身躯前前后后不断摇摆,仿佛下一刻就要脚底一软直接跌倒在地。
林夙一直都知道周夫人身体不好,从第一次见面时周蝉就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而根据现在所见,以及秦闻并不算轻松的脸色,林夙就算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意识到归意识到,他仍旧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此时大厅里的灯盏却闪得更频繁,明暗交错晃眼。
在林夙的认知里,如果彻底断电,周夫人又恰巧在此时出了什么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他顶着周家这场婚礼策划师的名头。
先不说凭这场婚礼咸鱼翻身的事情了,他绝对不想让自己经手的婚礼出现任何意外!
林夙眉心微蹙,几乎是瞬间就做了决定。
他并不想把秦闻的叮嘱抛之脑后,可也要权衡事态变化。
于是他顺着楼梯侧边下楼,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大厅里。
此时,见礼台上的异动越来越显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甚至有些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这恰好给林夙提供了空间,他来到靠近拐角的一桌半空的喜宴旁,蹲在地上开始调试他的琉璃莲花灯。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周家的整个照明系统是统一的。
但他的琉璃灯不是!
当时定做的时候,林夙的要求是方便移动,所以厂家特地将固定插头改成了可远程控制的外界移动电源。
他本想着等婚书读完了之后遥控启动,但也不知道是因为二楼的距离太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遥控并不奏效。
如今下来一看,果然是忘记打开信号接收器,分分钟处理完毕。
“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林夙站起身,顺手按下了手里的遥控。
但他还没来得及确认琉璃灯的效果,刚一抬头就远远对上了一双青灰色的……
是眼睛吗?!
此时,周夫人的红色盖头已经飘落在地。
而盖头之下的,那个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形的人,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眼前。
林夙怔了一瞬,而后顿觉眼前一黑,霎时间生理不适感就从灵魂深处翻涌而上!
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巨人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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