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绣娘被带进来时,勉强还有口气在,眼睛也是半阖的状态。


    可现在就这么几步道的工夫,这人眼见着已经快硬了。


    苏烟做了些尝试,但仍旧没办法把人弄醒。


    说白了,绣娘的状态其实跟周夫人差不多,都是该死之人仍旧以肉身、以未偿之愿为牵绊,留在阳间。


    但不同的是,绣娘是用了些邪门歪道的法子,才苟存下来的这条性命。


    而她这么痛苦地不生不死到底为了谁,未偿之愿到底是什么,恐怕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知道。


    见状,把绣娘扛进屋里的女鬼顿时慌了神,连忙双手高举以示清白,“这绝对不是我干的,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有口气在呢,要不然我也不能费劲巴拉地给扛回来……”


    说着说着,她又觉得自己言语浅薄,干脆直接俯身捏了绣娘的下颌骨,渡了一道至精至纯的鬼气进去。


    这道鬼气,几乎抵得上她五十年的道行。


    说不心疼是假的,但要是今天这事在鬼王面前搞砸了,那她以后绝对仕途无望。


    而且想一想,从献殷勤变成了丢人现眼,以后传出去还让她怎么活?!


    ……


    苏烟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撂下自己的读心术,看来不光她老错觉自己是活的,这死了千八百年的也一样。


    不过,这口百年的精纯鬼气的确有点作用。


    绣娘再怎么说也是表面人本质鬼,这个原理说来简单,就像临死之人打个强心针再来个心脏起搏一样,堪堪把她不住流失的残破灵魂召了回来。


    而她一睁眼,视线就落在了红色盖头上,悲戚地叫了一声,“儿啊,收手吧,别再作孽了!”


    那颗蛇头旁边的小头听见她的声音后,居然裂开嘴笑了!


    哪怕是五官模糊,也能让人感受到那股子癫狂和邪性。


    而随着这一刻的异变,汲灵蛇的蛇牙居然作势往下,眼见着就要直接插入林夙的头盖骨里去!


    见状,秦闻波澜不惊的神情瞬间崩盘!


    他手上猛一用力,直接把林夙拉进怀里。而后法力骤然暴起,先前顺着流苏悄无声息地拉出的丝线重重叠叠,在红盖头上方形成了一张交错的网,在蛇牙之下形成了几乎完美的屏障!


    但……只是几乎完美。


    周围围观的诸位,眼睁睁地看着那汲灵蛇瞬间缩小,异常灵活地对准了头顶心手指粗细的小孔,铆足了力气钻去,如疾风电闪一般,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哪怕是秦闻,此时也无法瞬发法术将其击落。至于祭出鬼王本体,以鬼王之威直接碾压那就更不可能了,只会更久。


    电光火石之间,场面就顿时变得悲戚了起来。


    听说,汲灵蛇不入体还好,只伤及魂魄或许还有些活路。


    可一旦尽数入活人体,这畜生就会食人脑浆,抽人精血,让人活活被吸食的只剩下一层皮,死状极其凄惨恐怖。


    有些人见不得这种场面,已经闭上了眼背过了头。


    脑花大哥埋脸在身边人的怀里,没有洞的那一侧,一言不发,眼睛已经红红的。


    那彪形大汉此时也忍不住闭上了眼,虽说双死是he不假,但这死法可一点都不嗨皮——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死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但过了很久,连空气都凝滞了……似乎并无事发生。


    只有接二连三的倒吸气声,提醒周遭还闭着眼的人——情况好像不太对。


    彪形大汉听闻,把眼睛睁开,待看清眼前情形后,也跟着忍不住抽了口气。


    怀里的人听见,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转头一瞧——又是一口倒吸气。


    “殿下疯了吗?!”


    或许吧。


    只见,秦闻仍旧抱着怀里的人,那只维持法力屏障的手仍旧跟林夙握在一起。


    而让大家倒吸气的,是另外一只手。


    或者更精准地说,是一只骨架。


    莹白如玉,唯有中指根部嵌着一道暗红的细线,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指缝当中游荡着丝丝黑雾,看起来美得诡异——


    从指尖到手腕,居然尽数被汲灵蛇吞噬了干净。


    是的,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时,秦闻放弃了任何一种术法,只依靠了自己最原始的身体反应。


    他迅速又温柔地把手搭在了林夙的头顶,任凭汲灵蛇钻入他目前的这具身体里,腾挪啃噬。


    只是看着,就让人感同身受,疼到眼角直跳。


    他是鬼不假,但不是没有痛觉。


    再加上,秦闻这具身体因为要跟林夙长期相处,几乎就如同常人一般,并没有任何法术防护加身。


    但是这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秦闻的脸色半点未变。


    他垂着眸,视线越过自己正在被啃噬的手,看着怀里的人,眼底是无限温柔。


    “我靠,殿下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真男人。”


    脑花大哥戳了戳身前的人,忍不住嘤嘤传音感慨。


    整个过程里,林夙也经历了一个从眼前一片漆黑,到光线又重新透过红色锦缎透进来的过程。


    他有一瞬仿佛觉得头顶轻松了很多,但下一瞬又似乎被什么东西覆上了。


    然后,他就被锁进了一个冷硬的怀抱里,半点也不得动弹。


    他听闻四周传来了一声声的倒吸气,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本想着直接把头上的东西掀了再说,手却仍旧被秦闻握得很紧。


    “别着急,你等一等。”


    秦闻声音如常,倒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在场诸位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鬼王大人,他一边冒着涔涔冷汗修复自己的手,一边声色不变温柔地哄着怀里的人。


    指骨僵硬却柔软,可怖又温柔。


    他缓缓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怀中人的头顶,目光缱绻得如同再看失而复得的珍宝。


    敞着怀的大哥一不留神,差点把自己的肠子打出中国结。


    没办法,嗑得上头。


    不过幸好,这条汲灵蛇啃的是鬼王。哪怕秦闻现在这个形态堪称最弱,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将将啃噬到腕骨的位置,就无法再继续忍受鬼王体内蕴含的强悍威能,趁其不备逃遁开来。


    但失去了林夙这张人质牌后,它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好逃。


    汲灵蛇搞偷袭是一把好手,但若是在光明正大的对局之下,恐怕在场的都不会那么轻易地着了道。


    兜兜转转,它终于逃无可逃,在众人的合围当中,被苏烟一个蹶子踩在了马蹄之下,挣扎了两下就不怎么动弹了。


    而寄生出来的那个小人头,也被踩得忍不住翻了白眼。


    “不,不要,我的儿啊……”


    就在这时,瘫坐在地上的绣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苏烟身边,伸手就要抱住她的腿——但被尾巴嫌弃地甩开。


    绣娘满脸灰败,脸上的人形早已经挂不住了,又开始如墙皮一样裂开剥落下来。


    她一双浑浊的眼珠悲情满溢,却哭不出一滴血泪。就这么愣愣的地看着蹄下的汲灵蛇,嘴中喃喃道,“你这是何必呢?这样活着,比死了又能轻松几分?”


    显然,她说的是寄生在蛇身一侧的小人头。


    那是她的儿子,同样也是昔日害死周夫人的元凶之一。


    这故事说来话长。


    早年绣娘还不是绣娘,是南边深山里的巫族女。彼时还年轻,少不经事被山外人骗了财色。骗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却中了这么个孩子。


    巫族重贞洁,但不想残害手足,就废了她的巫蛊之力,放她出山自生自灭。


    她在山里生活惯了,出来无所依托,只能靠自己还不错的绣工勉强贴补家用。


    但也正巧,被周夫人看上了眼,直接带回了家,感情投契,待之如手足,甚至让她改姓了苏。


    绣娘这人脑筋死,放在今天得骂一句恋爱脑。


    不仅心里头不恨骗子,反倒把孩子当成了心头宝,寄托感情,要多宠溺就多宠溺。


    而且,周蝉和苏艺没有孩子,见这小子机灵,也差不多是当亲外甥养着。


    可没想到,这孩子随爹,根儿上不正。


    久而久之就飘得过了头,黄赌毒无一不沾,但多次要钱不得,心生怨怼,干脆直接觊觎了周家的家产,想据为己有。


    后来有一天,机会来了。一个神秘身份的人找上他,吩咐他做了一些事情。


    然后,周蝉就遇上了事,被人绑走。他趁周夫人一人在家,直接动手勒死了她——当时,绣娘是看到了的。


    但是,姐妹再重要,又怎么能有心尖儿上的儿子重要呢?


    周夫人死后,她甚至帮着儿子把人拖到了深山峡谷里。又怕轻易被发现,将儿子抓走,分出了当初侥幸存下的一点力量,将尸体以及焚烧过后的所有衣物用品,都掩埋封存起来,让人无迹可寻。


    但没想到,报应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母子两人还没等回到周家,半路就在密林里被人埋伏截杀!


    儿子当场头上中枪,整个人进气多出气少。绣娘抱着他滚下山崖,用最后一点力量将他的魂魄封存进了自己的身体,从此半人不鬼。


    原本她想,巫族里有些秘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如果她回去卑微地求一求,是不是能把自己的儿子救回来?


    哪怕用她自己的命都行。


    但谁曾想,她历经九死一生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时,整个巫族居然彻底消失了!


    不是搬走,是消失。


    从人,到物,甚至是那个山谷。


    无迹可寻。


    绣娘久寻无果,只能拖着这么个身体四处漂泊。


    儿子魂魄受创严重,她就用记忆当中的各种阴邪之法给他续命。


    就像当时对林夙用的手段一样,施咒之后应了名字留下的,就能暂且成为儿子的容器,作贱一阵子。不应的,就直接饲了精血。


    这小子乖戾之气愈盛,也愈发邪门和不可控,连绣娘也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制衡他了。


    直到几十年后重回故里,在曲九云手里栽了跟头,这才收手。


    但她虽为了儿子作恶,可心里一直痛苦矛盾。她知雍山那边有厉鬼作乱,八成是未得轮回转世的周夫人。


    既然如此,那她们的仇怨,就尚未了结。


    直到那天,两个看似年轻的人来到了她家,送来了一张她一看就明了的绣衣图纸。


    而隔天,在她的窗棂上,又无端出现了一张……阴阳请命帖。


    她知道,她的命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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