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身体里那个孽种搅着她的心,虽口不能再言,但却深刻地传递出一个念头——他不想死。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不想死。
“都怪我,是我没管好他。”绣娘声音戚戚,无限悔恨却无力回天。
“那这汲灵蛇是哪儿来的?”苏烟冷声问道。
她一边问,一边释放读心术,马蹄下头作势使劲儿,仿佛只要她不说,就要直接踩死这狗东西。
绣娘怔了怔,脸上一片茫然,对这个名字的陌生不像是装出来的。
但是下一刻,她就算是猜也知道了苏烟所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当时我要来周家,他原本死活不愿,可突然有一天就愿意了。可,可能就是……就是被他教唆的?”
听罢,苏烟想冲人摇摇头,以表示读心术说明绣娘的确没有说谎,但她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摇头的熟人。
周蝉在忙着照顾苏艺,秦闻眼里都是红盖头。
……妈的,事业心只属于单身马。
她忍不住又往汲灵蛇身上施了两分力气。
“那你为什么死人一样地躺在外面,他却在里面?!”
细高跟女子也异常愤愤,她一想到自己爬树看月亮的兴致被搅了,血压将降未降的,心里头就膈应得难受。
“我……我这是……”
绣娘的一双眼珠子再眼眶里来回晃动,视线看着马蹄下的儿子,悲情难以自持。
可……又能怎么样呢?
那是她儿子啊。
“他让你来,就是已经找到了新的宿主,想借机直接杀了你,不想跟你一起死。你怎么就不能承认呢?阿秀?”
这声音婉婉地从见礼台的方向传来,视线望过去,只见先前那可怖的躯体已经倒地不起。
此时站在周蝉身边的,是一道虚无的魂魄,隐隐约约的,看起来相当脆弱,脖子上被勒死的青紫痕迹还能透出一些。
周夫人,苏艺,醒了。
或许是邱管家冗长的婚书排除万难终于念完,或许是周蝉始终如一的坚持拉回了她的理智,再或许是林夙安置的琉璃莲花灯意外有了些净化之效……
反正无论如何,当那具庞大的尸体终于毫无戾气地倒在见礼台上时,一切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被叫做“阿秀”的绣娘,身躯突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内心油然而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仿佛尘封几十年的记忆之门被打开,惊起了蛰伏在暗处的一丛寒鸦。
在心底不断地扑棱,扑棱起一世的尘土飞扬,和凌乱动荡。
然后有人看到,绣娘的眼角,那处已经剥落到只剩骨骼的地方,渗出了一滴刺目鲜艳的血泪。
为孽子流的泪早已经流空,这是一滴从残破的灵魂深处沁出来的,罪赎之泪。
她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但她不敢看周夫人哪怕一眼,只是垂着头,看着地上时不时挣扎蜷缩一下的汲灵蛇,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喃喃道,“他可能是……不得已的,被胁迫的吧。”
哪怕到了现在,哪怕她心里清清楚楚,但仍旧没有办法说自己的儿子半分不好。
不知道是真的愚爱到了极致,还是因为不想推翻自己的曾经,只能咬着牙倔着骨,哪怕浑身疮痍也得盲目地一路往前。
周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她突然就不怨了。
倒不是说有什么圣母心作祟,若是圣母,她也不至于在被害死之后化身厉鬼,执念难消。
而是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没原谅,只是怨不动了。
在看到苏秀和他的儿子如今生不如死的模样,狼狈如阴沟蛇鼠。又看到心爱的人这么努力地把自己从深渊里拉扯出来,过尽千帆后很多东西都没有变过。
就好像一块骨头噎在食管里,难以下咽,让人喘不过气,让人难受的发疯癫狂却无计可施。如今突然自己碎了,化了,虽然仍旧在喉咙里留了血气,但终归不再重要了。
的确,绣娘不愿意承认,自己溺爱了儿子那么多年,为他天良丧尽,最后却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她甚至都不敢回想,之前在周宅外,她真切地感受到儿子心里的那股恨意滔天。
荒唐吗?
其实她跟儿子的灵魂寄生在一起太久,已经命脉相连。
当这逆子不管不顾,强行从她身体里割裂出来的时候,死亡于她而言,近在咫尺。
这逆子不知道吗?
他再清楚不过了。
吃尽苦头养大的亲儿子,就这么绝情狠辣,甚至试图吞噬她的最后一丝精血为养料。
若不是这个这外头接应的鬼东西走的太急,怕是绣娘这最后一口气也保不住。
这是她的儿子啊……
绣娘的视线突然虚无了起来,闪过一些人影,却看不见模样。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儿子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唯独这股叫母亲的执念化成了一根刺,扎得深可入骨。
想到这里,苏秀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颤抖!
细高跟女子一瞧,愁容满面,“完了,这下彻底不行了。”
就是很可惜自己的这口鬼气,本来预计好歹能撑几个时辰的,没想到上了辆油耗量那么大的车,没多会儿就用没了。
人死如大厦将倾,颤颤巍巍地往下,勉强一口气绷住。
可真要到了连这口气也绷不住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削筋断骨,瞬间坍塌一地。
绣娘怔怔地躺在地上,骨肉都碎到泥泞。
唯独有那么几处看起来还完好的肌肤,如生人一样——如果林夙看到了,会一眼认出那是曲久云可怜她,帮她设法修复的一些。
她费劲地转了转自己的眼珠子,视线从苏烟马蹄下的汲灵蛇处掠过,却再心如死灰地再也没有丝毫停留。
最终,落在了苏艺半透明的魂魄上。
声带也已经脆弱到了极点,如破败的风箱,她最后用嘶哑模糊的音调,对周夫人说,“我……对你不住啊……姐姐……”
话音弥散在空气里,如同这具残破的躯壳一样,再也无法回溯。
终其一生,这个小时候为族人活着,后来为男人活着,再后来为儿子活着的女人,直到最后,怕是也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可悲,但不自知。
周夫人愣了很久,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情绪来对待,只能最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道,“她就这么……完全没了吗?”
虽然她死了很久,但一直以厉鬼的样子待在阳间,对下头的情况犹如新鬼一般无知。
只是看着绣娘的身躯腐朽化尘,飘荡在招魂灯下很快就没了踪影,心里头多少还是带这些酸楚。
细高跟女人在小礼服上擦了擦手,觉得自己刚刚摸过死人有点晦气。
顺便回她说,“如果像你这种魂魄完好的,了结了身前事后,就能跟着鬼差回地府去等发落了。但是她这种魂魄不全成这样的,大帝来了恐怕都无计可施,散就彻底散了。”
周蝉偷偷地瞪了她一眼,什么叫像你这种魂魄完好的就带回地府发落?
这话虽说不错,但不能更委婉一点吗?
拿谁类比不行,非得直接刺激他夫人……
然后,周蝉抬头小心翼翼地瞥了苏艺一眼,却刚好对上一双温和润泽的明眸,平和的那么熟悉,仿佛穿过时光悠长的空虚,终于到达了最踏实的地方,明晃晃地写着没关系。
如当年的样子。
周蝉突然觉得从眼眶酸到了鼻尖,差点就掉下泪来。
·
因为人在阳间,没有那么多鬼气好汲取,秦闻的手经过了这么缓慢的过程才终于修复成原样。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隐去了自己额上的冷汗,捉着林夙的手却半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看了一眼被苏烟踩在脚底的汲灵蛇,那蛇只会桀桀,绣娘儿子的人头也无法口出人言。
秦闻沉声开口说道,“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苏烟的能力也有限。凌野,把它带回你们那里,追查到底。”
苏烟沉默,真的不用顺便踩她一脚的。
“得令,殿下!”
凌野,就是那个脑花大兄弟,也是西南地府入侵物种稽查科的负责人,蹦蹦跶跶地摇晃着脑子过来,小心翼翼地捏着蛇的七寸领了回去。
虽然答应的很干脆,但是他一脸嫌弃。毕竟这种脏东西,要他说就应该就地解决。
可又考虑到,这玩意居然敢打他家殿下新桃花的主意,还伤了殿下的手!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抱着什么目的,都罪不可赦!
秦闻环顾四周,最后视线重新落回到眼前的人身上。定定地看着他,话却是对其他人说的。
“今日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话没明说,但赶客意图相当明确。
细高跟女子和敞怀大哥都是明白人。
经过刚刚这场兵荒马乱,诸位在这里已经解了幻象,现了本体。虽然都是正经有编制的鬼,福德功厚也不比头顶上那些少,但这本体……确实都不是很好看。
他们立马知道,秦闻大人这是不想再吓着小桃花,于是争先恐后地招呼大家赶紧走人,你追我赶地,生怕自己表现的不如对方卖力。
林夙听着耳边吵吵闹闹的声音渐远,心下也明了秦闻的细心。
但他心里多少还有那么些被蒙在鼓里的不舒服,梗得人难受。
他抿了抿嘴唇,轻声开口说道,“能不能放开我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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