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殿下?”


    声音虽然轻,但称呼的分量却一个比一个重。


    秦闻僵了一瞬,有那么一晃的不知所措,然后才慢慢地把手松开。


    这世上的事永远计划不如变化,原想着用最温和的方式一点一点浸润,慢慢地拓宽他承受的范围,徐徐图之。


    但没想到,天意不给这个机会,就这么摧枯拉朽。


    感觉到秦闻松手之后,林夙缓缓地拉下盖头。


    ……又默默地盖了回去。


    并单方面收回刚说秦闻细心的那条心态。


    虽说那一满屋子的牛鬼蛇神都走了,可请问,这位大人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周蝉那张近在咫尺且看不清五官的大脸是怎么回事,邱管家干尸一样的酱油色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不知道用位还是匹当量词更合适的人头马又是怎么回事?


    帮人得帮到底,送佛要送到西啊……


    林夙盖头下的脸还是很白,胃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不舒服。


    苏烟很沉默,甚至想出去点一根烟。


    倒不是郁闷,是因为林夙的量词问题,正好也是她自己想不明白的。


    做个鬼也这么难。


    ·


    终于,在一波调整之后,林夙的盖头终于可以不用戴在头上了,空气里是久违的清新。


    他坐在沙发上,捧了一杯热牛奶。


    皮肤仍旧苍白的有些透明,漂亮的唇上也只剩一层淡粉的血色,眼尾上倒是挂着一抹红,隐约跟眼皮中心的小红痣连出了一片晕影,衬得这张漂亮的脸有了些玻璃一样的脆弱感。


    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依次坐着周蝉、周太太、苏烟和邱管家。除了周太太之外,大家都恢复了人身的幻化常态。


    至于秦闻,把热牛奶递给林夙之后,就顺势坐到了他的身边,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邱管家低头看着苏烟四十四码的脚沉思,苏烟怀念感慨地看着苏艺,苏艺痴痴地地看着周蝉,周蝉紧张万分地盯着秦闻。


    而秦闻垂眸的眼角余光,缱绻地落在林夙身上。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时钟指针滴答在空旷的环境里。


    林夙微合着眼睛,慢吞吞地咽了几口牛奶,冰凉的胃袋终于有了些温度,不再搅得人难受了。


    然后他放下杯子,陶瓷质地不轻不重地叩击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众人回神,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林夙向后靠坐在沙发上,腰后倚着软垫,长腿交叠翘起,修长漂亮的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眸子里让人看不出情绪。


    包括苏烟。


    其实,之前秦闻那句话倒也没说错,苏烟原本就没修行多少年,得到读心术的异能还是因为一些奇遇。


    所以导致的结果是,这术法一天最多用两个小时。用够了就得开始缓冲读条,再过二十四个小时才能修整好。


    大号美人一脸恹恹,心道之前应该省着用的,净看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到了该她出马的场合她反倒用不出来了。


    这么一来,她完全不知道林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里没底也就算了,毕竟林夙的火再怎么样也烧不到她头上,主要是她没办法跟鬼王大人通气。


    万一回答错了什么问题,鬼王到手的小桃花飞了,那岂不是得让她背这口大锅?


    做个鬼真就这么难。


    但无论如何,稍作沉吟后,林夙开口了。


    他问,“周夫人,您现在还好吗?”


    “……”


    除了秦闻之外,所有人都愣了愣,没想到林夙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质问,不是痛骂,不是吐苦水,而是一句极为温和的问候。


    他的脸色跟声音一样平和,目光里透着如暖意,流露的是毫无虚伪的挚诚。


    而秦闻看着他,目光渺远,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


    苏艺愣了愣,她是唯一一个没太关注林夙动态的人。


    她不知道对面坐着的这两位到底是谁,只知道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人,而他旁边那位矜贵冷淡的是鬼。这鬼似乎是自己先生的上司,而这人,跟这鬼之间应当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这些。


    所以,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年轻人,突然丢来一句问候,确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但在大家闺秀的教养下,苏艺一愣之后,也是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回道,“我不知道从身体的角度来说,自己到底好不好。但是从心里来说,我再好不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紧紧地握了握丈夫的手。


    林夙看着她,虽然半透明的灵魂看不太真切,但是仍能感受到那份松弛的喜意,是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的。


    这位脖颈几乎被肋断的夫人,死相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可怕。


    只是苍白的肤色上满是青紫,脖颈软软的有些不受控。可能是绣娘的儿子下手干脆利落,她的五官都几乎没有变形。


    她穿着一身年代不算太久远的衣服,林夙粗粗目测,也就大致是几十年不到百年的光景。


    “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夙将这话温和地递了回去,似乎就像平日里跟朋友寒暄,而寒暄完了,自然是……


    “既然这样的话,我先离开。今日谢谢你们的招待……招待的很周道。”


    说到这里,他起身就要走。但言辞举止都相当得体,甚至在跟任何一个人对视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点不悦,就仿佛一小时之前的事情完全没发生过。


    周蝉、苏烟和邱管家同时愣了愣,然后齐齐地看向秦闻——


    他怎么反应不对呢?难道不是主动问清楚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吗?


    这人眼见着要走了,然后呢?


    秦闻心中哑然失笑,这人的脾气,跟当年没有半点区别。


    看起来温和如玉,清澈如风,和煦如光,实际上矜持的很,小心眼的很,也强势的很。


    之前他不是跟在场的诸位说了吗,今日招待不周。


    他没头没尾地着重回了一句,招待得很周道,想来是意有所指地逼他先开口就是了。


    倒也确实如此。


    林夙站起来的时候,脸色虽然淡淡的,但心里头却还是小猫挠一样。


    说不想知道到底事情全貌如何,这肯定不可能。但这就是他的个人习惯,永远不喜欢按照别人的套路出牌,更何况是这种离了大谱的套路。


    所以,对方越想看到的,他就越是不按常理。


    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这样才能让谈判桌另外一头的人,吐出所有能说的话,或者拿出足够有诚意的价码。


    虽然秦闻对他是不错,这阵子两个人相处也像多年老友一样愉悦。


    但如今,这种荒唐的身份彻底揭开,有些事自然跟之前不同。


    如果对方是人的话,他尚且可以凭借这么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经验,跟对方有来有往的过上几招。


    可对方特么是鬼啊!


    这怎么能以常理度之?!


    而且,林夙确实有点微弱作祟的小情绪,莫名落在了身边坐着的人身上。


    这人递过来一杯牛奶后,就跟哑巴一样坐在一边,什么都不说。


    反正就是越想越生气,所以林夙暗暗决定,如果秦闻还是跟锯嘴葫芦一样,那就算了。


    但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大衣衣摆好像被扯住了,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看着他的眸子。


    幽深黑邃,如深渊,又如暗夜。卷着萤火,又缀着星光。


    不得不说,这人……这鬼的眼睛长得着实好看,整张脸长得也很好看。


    那种让人很难直接冲着发火的好看。


    “不要生气,我的错。”


    道歉的语气很诚恳,表情很认真,态度很真挚。


    对面沙发上的几位已经见怪不怪,鬼王大人在阴间的冷硬如过往云烟,现在这个好说话的样子已经取而代之成了常态。


    注,仅对林夙。


    而对着这样的秦闻,林夙瞬间明白了一个词——鬼使神差。


    鬼使神差的,他心里那些小别扭就都没了。


    所以,这个词的意思大概是,只要好看的鬼使了什么手段,他的精神就会开小差。


    秦闻又补上一句,“坐下来,我什么都跟你说。”


    幽深的眼睛里泛着一层润色,莫名让人觉得在冬日里荡漾起一层春晖。


    当林夙的腰又重新靠上沙发软垫的时候,脑子里对鬼使神差又有了一种新的解读——


    想必是,只要好看的鬼想使唤人做什么事情,就用勾人的神态看一眼,之后就能差遣他。


    ……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人的理解永远无穷无尽。


    “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讲起,不如你问我答吧。”


    林夙想了想,可接受,于是他直接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找我?”


    这是他从开始就有些疑惑,如今更是疑惑的点。


    粗盘整个事件,林夙认为自己在婚礼当中的贡献值堪称小于等于零,甚至觉得自己整个就像累赘——如果没有他的话,说不定鬼友们行事还能更方便迅速一些。


    但秦闻一眼看去,就戳破中了林夙心中最在意的点,“我没有扶贫。虽然这场婚礼不像你之前策划过的寻常婚礼一样,很多东西我们确实需要自己做,没有经过你的手,但是,实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话说到这里,秦闻顿了顿,声音里突然透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悲凉。


    他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道,“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都会死。”


    林夙:?


    周夫人:??


    周蝉、苏烟、邱管家:???


    鬼王大人这个瞎话,还能编得更他娘的顺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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