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农民又忙活起来,翻土种下花生、大豆、芝麻,照料棉花、高粱。


    于是饭店中前些日子来闲坐着,喝壶茶,听书的也少了一半。此刻半下午的,就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街上三四个买卖的手艺人在店里坐着,要了俩小凉菜,两壶茶水,边吃边听说书。


    粱聿讲完半回,见店里今日冷清,便草草刹了车。


    角落里坐着的白须冉冉的老先生一拍桌子:“咋不说了?这一回都还没讲完,没有这样的理。”


    粱聿踱步过去,想都没想,嘴里就顺出一句:“卫老,不是不讲,是前两日您隔壁的吴大哥求说这两日忙,他来不得,让讲得慢点。”


    卫麟扫他一眼,摸摸白须,道:“你做县令是极好的,说书的嘛,不行!”粱聿失笑道:“您慢吃。”


    “且住。”卫麟喊住粱聿,问道:“这……你说的这书,我怎么从没听过?”


    粱聿向柜台觑,随意答道:“是原籍那边一位姓吴的老先生所著的话本,我不过照本宣科。”卫麟缓缓低语:“写的是极好的……”


    祝怜星在柜台里教小徒弟算账。


    这小徒弟名叫庆小林,是庆礼的小侄儿,前几年上过私塾读过些书,因而认得字,人又机敏伶俐,庆礼便带他过来,叫他跟着祝怜星学些本事。


    可十四五岁,正是活泼好玩的年级,虽然脑袋聪明,可就是坐不住。


    此刻抓耳挠腮,抓虱的猴儿一样,左扭扭右扭扭的,横竖只凑一只耳朵听祝怜星说话。


    “这个如果对上了,你就先划一笔;哪日钱进来了,再在下方另写一份……”祝怜星边说边动笔,笔尖过处,字迹整齐隽秀。


    庆小林可没在欣赏他的字如何端正,而是东看看,西望望,一会儿朝门口招招手,一会儿往房梁上看看染成黄金色飞舞的灰尘。总之,看哪儿都行,就是不看账本。


    “师父,你脖子上有红点点。”庆小林指指祝怜星的颈侧。


    祝怜星只以为他不认真,讲些有的没的,此刻关系到账目,严师俯身道:“这个错不得的,要好好听,不然进账错了,后面的全对不上。”


    庆小林只得看向他手边,耐着性子听讲,忽然瞥到一道靠近的身影,抓住救星一般乐道:“师父你瞧,有人过来了!我肚子饿了,去后面偷块糖酥吃去。”


    说着,一阵烟似的溜得没影了。


    祝怜星抓他不住,长吁一口气。不过他自己也比庆小林大不了多少,一样的小孩性情,马上就不在意了,自顾自地翻起账本来看。


    “叹什么气呢?”粱聿一手撑在柜台上,笑着望他。祝怜星把今日记的帐给他看,粱聿挡了回去,道:“不看,看不懂。”


    他可不是谦虚,这古字跟现代简体字差得满多的,虽然这几个月一遍遍也认了不少,终究看着不顺眼。平日里看烦了,想省懒劲,都是直接叫祝怜星过来当翻译。


    账本就更别提了,祝怜星这方面讲究细致得魔鬼一样,他也懒得再多余看一遍。


    祝怜星笑了笑,眼下鼓起薄薄的卧蚕,语气却是不满的:“你明明认识好多了,骗人。”


    刚来时,粱聿是真“大字不识一个”,纯是祝怜星手把手一个字一个字教的。一开始觉得粱聿是在唬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后来发现竟然是真的,疑迟道:“没想到,你真…”


    名校大学生粱聿:“……目不识丁?文盲?”


    想来大字不识一个的,从小可能过得贫苦,祝怜星眼里升起悲悯,握住粱聿的手,小声说:“我教你就是了。”


    在粱聿画的符后面,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地改上正确的写法。


    粱聿手指点着账目,装作费力的模样,边划动手指边念道:“收…入……桌席?哦,桌宴,二两?啊,原来是三两……”


    祝怜星噗嗤笑出来,一把拿过账本:“不给你看了。笨蛋。”粱聿合手求了两下:“别啊,好师父,徒儿知错了,以后还请不吝赐教。”把祝怜星逗得笑得直不起腰。


    又看祝怜星写了会儿帐,粱聿渐渐发现这人怎么总在脸侧抓抓挠挠的,回想了昨日,似乎也有这样的状况。


    攫住祝怜星去蹭脸侧的手背,道:“抓什么。”


    “嗯……”祝怜星握着细杆毛笔,“有点痒。”粱聿突然想到些什么,问:“你这两天吃了多少山药鸡蛋羹?”


    祝怜星笔下顿错,立刻心慌起来,眼神瞥向别处,支吾说:“啊?什么?没吃多少呀。”


    祝怜星是有点山药过敏的,但非常轻微,不吃过量一点事没有。可也有两次吃得多了,出现手臂脸上发痒的情况,用热水泡了好几日才好。


    “多少?”粱聿凑过去问,眉眼压下来。祝怜星心中一凛,交代说:“……三碗。”


    说着把手伸出来,五指曲起,做成个碗状,辩解道:“就这种小碗,特别小的!”


    只是抓抓脸,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忌口个几日也就慢慢好了。


    粱聿在祝怜星耳垂上狠捏了一下,“这几日都不准吃了。”


    结果晚上回去,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祝怜星连颈侧后颈也开始抓起来。粱聿挟住他的双手,又问了一遍:“到底吃了多少?”


    祝怜星心虚道:“三……就三碗嘛。”


    “祝怜星,”粱聿沉声说,黑亮的眸子在漆黑的夜里棋子一般,“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祝怜星飘忽的眼神一下定在粱聿的脸上,丝毫无感自己这个动作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粱聿冷笑一声,掀唇说:“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六肚子里究竟有几碗粉!”说着,手掌竖起立在祝怜星的腹部,作势要切开他的肚子。


    祝怜星怕痒得厉害,手脚并用,乱挡一气:“哈哈哈哈哈,别动,别动,求求你哈哈哈……”


    闹得他头发全散开,凌乱地铺在床上,显得蓬松柔软,衣襟也松了些。


    “四碗!就四碗!饶了我,说的实话哈哈哈哈哈……”祝怜星受不住了,笑得眼泪都泌出来,“我错了,真就四碗……嗯?”


    粱聿突然动作静止,但没有对他的招供有所表示,而是将他的头掰过去,头发拨去一旁,看向他颈侧。


    “嘶……”祝怜星抖了一下,粱聿的手指在他颈侧滑动。


    “起红疹了。”粱聿说,祝怜星反应了一秒,自己也摸了摸,但感觉手下只有热,没有什么别的触感。嘟嘟哝哝说:“从前吃五碗都没事的。”


    粱聿道:“还想着吃,以后都不准吃了。”祝怜星鼓鼓脸颊,但无奈不在理,只好低下头不说话了。


    睡下后,粱聿摸了摸祝怜星的眼角,说:“该不是因为这个……明天去找郎中看看去。”


    祝怜星挨着他,声音细不可闻,有些故意地探测说:“哦?那就是以后还可以吃的意思喽。”


    粱聿:“……”忍无可忍,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


    第二日去找了县里的郎中先生,郎中先生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名堂,起身一面拾药,一面缓缓说:


    “是麦疹子,这段时间起的人不少,吃几副药,每天用白醋热水泡泡就好了。但断不可再多碰麦子。”


    粱聿点头,继而奇道:“你平常在饭店里,要么在县衙里,什么时候碰了麦子?”


    祝怜星一点不在意,盯住自己手腕上的小红点,很好奇似的按着看,说:“前几天天好晴,婆婆帮邻居家翻晒小麦,我看她辛苦就帮她一起。”


    粱聿钳住他手指,不让抓,接了郎中的药,说:“这几天不去了。”犹豫一下,又说:“去了也叫上我。”


    临走,谢过郎中老先生,粱聿拉起祝怜星的胳膊看了看,见上面有些抓挠出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明显。遂拍拍祝怜星的头,可怜说:“怎么这么多灾多难呦。”


    祝怜星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说:“上次算命先生算得不准!他明明说我们两个在一块,就会平平安安的。”


    粱聿反驳的话语如潮水般上涌,正要开口,没想这话叫郎中老先生听了,立即叫住他俩,让回来。


    “年轻人,”老先生说,“对面那卫老头算命,你们也敢信?”


    粱聿:“……”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


    祝怜星:“是吧!”


    “他啊,别看搞些悬里悬乎的术式,看上去挺像个样子,其实嘛,是个半路出家的!不可信,不可信呐!”


    祝怜星点头如捣蒜,被粱聿拉着朝外走。末了又听老先生在身后劝道:“生了病,一定要找我来看啊!要相信医药的力量!”


    粱聿:……论古代防迷信。


    下午到了晚饭的点,衙役来报,说是外面几户人家要请县爷和公子去家里吃饭。


    粱聿跨出县衙,见了面孔,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前几日丢失了银钱,又被悉数退还了的人家,可能是想表示感谢,因此特意前来。


    粱聿也没有推辞,叫上祝怜星就一起去了。


    小家小户,屋院不大,但整洁干净,收拾得妥妥帖帖。几个晒得黧黑的汉子,笑得开朗,拥着请两人入席。


    两个四方木桌拼成一个,上面苫着一块大油布,桌上已有几道凉菜几道热菜。


    男人笑着端来一盆水,说:“这比不得县衙里吧?本来是想花秾楼里请县爷的,但想想你们天天都在那,也该吃腻了,内人说有几道菜,就是花秾楼里也没有的,一定要请你们来尝尝。”


    粱聿洗了手,摆手说:“没什么不一样,县衙里的房子不也是木头搭的。实在费心,麻烦大嫂了。”一瞥祝怜星,这人已经本着对食物追根究底的态度,盯着一道黄丝丝的凉菜发起怔来。


    妇人呈上来一道热汤菜,笑起来:“小公子不认得这是什么吧?”


    祝怜星摇了摇头,昂头问:“嫂嫂,是黄花菜吗?”妇人捂嘴笑了两声,说:“黄花菜的条儿怎么会这么大?这是婆婆草,大夏天的吃了好,清热解毒,还能泡茶喝。等吃过饭了,不嫌弃,你们带两包回去泡茶。”


    祝怜星眼角弯弯,说:“好。”粱聿撞了下他的胳膊,说:“你多吃这个,消疹子,别的煎的炒的少吃。”


    旁边的男人听着了,放下筷子问:“怎么起疹子了?疱疹吗?”


    “不碍事,麦疹。”粱聿说,男人起身去里屋拿了样东西出来,交给粱聿说:“这是猪尾草捣成的汁儿,我们得了麦疹都是搽这个。好得快。”


    粱聿连忙谢过,叫住妇人说:“别忙了,坐下一起吃吧。”妇人笑说:“就两道了,你们吃着,我去把家里的黍酒拿出来。”


    祝怜星趁机扯住粱聿的衣襟,正经道:“孙思邈有语:‘一人饮酒,全家无疫。’可见,酒是个好东西呀。”


    粱聿:“……”


    几个男人哈哈大笑,附和道:“没错!酒是个好东西,县爷把我们丢的钱都找了回来,我们哥几个是真心感谢,今天谁都不能客气!”于是一杯杯满上,一杯接一杯。


    期间,几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儿跑进来,祝怜星眼疾手快,弯腰捉住一个,抱到板凳上,给塞了个香香的窝头在手中。


    粱聿看了看这些小孩的年级模样,问旁人道:“孩子们可有上学?”


    妇人叹息说:“几年前,这里曾经是有一所私塾的,但是这二年,先生也不知去了哪里,早关了。就是现在手里有点钱了,有心让他们去认几个字,也没办法。”


    粱聿缓缓点头,朝祝怜星望一眼,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升起的蕴意。


    粱聿嘴角翘起,摸了摸小孩的小辫儿,一脸慈爱。


    然而心中想的是:快乐的日子结束了,接受义务教育的鞭挞吧!


    饭罢,粱聿左手两大兜婆婆草,右手两大瓶猪尾草,祝怜星则一手拎着黍酒,一手提着风干肉条。两人都满满当当的,再不能多一件东西可拿。


    “天黑了,慢点回去。”几人簇拥着送到门前,又送到街上,想了想,道:“家里还有——”


    “拿不下了,”粱聿无奈打断说,“不送了,大家早点休息。”


    路上晚风吹得凉爽,祝怜星走在前头,粱聿看他身形摇晃,脚步趔趄,也不知怎么了。想试他一下,奈何手里没空,只好提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踝处。


    哪想这蚂蚁都碾不死的力气,直接把祝怜星的腿给踢软了,直愣愣地就朝前跪下去。


    粱聿吓了一跳,忙丢掉手里的东西去扶他。


    只见祝怜星两颊酡红,眼睛半闭,手脚瘫软,已经是副酩酊大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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