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与宦谋皮 > 6、菊变
    重阳夜宴。


    两列琉璃宫灯在长乐宫前展开如雁翅,在深蓝天幕下照得阖宫明亮,灯火辉煌。


    身着锦绣华服的官员、女眷们陆续相偕入宫,带起香风阵阵。一片笑语盈盈中,栾和君依旧一身宽大的海青色外袍,是万花丛中一点沉静的暗色,悄悄进殿落了座。


    她的位次被挪了又挪,挨着宗室的女儿们,抬眼望去,只能见高处一个煌煌的纯金龙椅,连人的脸都看不大清。


    皇帝未立皇后,龙椅一侧是太后的位置,另一侧略低些就是苏相的座次。以这两人为首,宗室亲眷和文武大臣分作两列依次设座。


    白敞的位置在大司马丁可晟之后,还空着。


    这个人是皇帝登基后从中郎将提上来的,数月以来分割蚕食了白敞在京城、尤其是在皇宫的不少职权,比如亲近宿卫的轮值调换统筹,比如随侍未央宫的参议政事之权。这样只凭皇帝喜好的、不需诏令的权力实在可以流转得隐秘而随意。


    出人意料地,白敞并没有任何反击的迹象。事实上,他这几天连朝都不怎么上了。


    临近开宴,白敞才姗姗来迟。他刚刚落座,便听得内侍高声宣道:“陛下、太后娘娘到——”


    朝臣宗亲们纷纷跪俯下去。


    皇帝登基数月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侍君之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朝歌暮饮不识愁,急管繁弦催一醉。


    也有聪明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宴小宴中,在歌舞美人中,看出些许不大不小的变化。


    苏丞相想,白敞的座位,已经变了三次了。第一次,从皇帝近座,摆到朝臣首列;第二次,从自己前头挪到了自己后头;第三次,又把丁可晟的位次提了起来。


    他躲懒惯了,内心并不乐意挨着皇帝这么近。无奈前头没人,他回头瞥了一眼意气风发的丁可晟和神色淡漠的白敞,认命地摸了摸鼻子,出列躬身祝酒:“值此重阳佳节,老臣恭祝太后娘娘凤体康健、长乐未央!”


    他这一拜,满殿人也纷纷起身祝酒。


    太后满面春风:“众卿请起。”


    丝竹动,歌舞起,朱色锦毯上窈窕舞姬身姿蹁跹,紫檀屏风间错以珠翠光华流转,好一派栾氏王朝的升平气象!好一个和乐融融的长乐未央!


    栾和君饮尽杯中残酒,看向白敞。


    那人指间捻了一粒紫红鲜艳的葡萄,转来转去。


    重阳宴是为了讨太后欢心,有那做事伶俐的,早早搜罗了各地奇珍异宝,此时献上,博上位者一


    笑。


    在看过了昆仑的雪兔子、南疆的笑面猴、东海的珊瑚树、北漠的玉莲花之后,丁可晟也起身奏道:“陛下,太后娘娘,臣于前日得了一株九华菊,于暗夜仍有荧荧光华。今日恰恰应时合景,特呈上供陛下与太后一笑。”


    他顿了顿:“殿中灯火辉煌,恐不得见此花妙处,敢劳陛下与太后移步殿外一观?”


    皇帝起身笑道:“那有何妨?随丁卿去便是。”


    满殿亲贵便随皇帝、太后鱼贯而出。栾和君略等了等,混在一群宗室命妇中到了长乐宫殿外花园中。


    早有宫人远远移开宫灯,丁可晟寻来的那株九华菊被放在一处假山前,架在半人高的石头上,底下是一个白玉的花盆,通体纯净莹润,繁茂枝叶正当中捧出一朵白菊来,圆圆蓬蓬,大如人面。更奇的是,那花在夜色里泛着幽幽白光,与白玉花盆交相辉映,仿佛也是玉雕成的一般。


    一时众人啧啧称奇,太后更是欢喜:“果真是罕物。”她凑近那九华菊,只闻甜香缕缕,又见花瓣莹润可爱,白光将她的脸都映亮了些。


    “丁卿心思奇巧,必当重——”她一个“赏”字还未出口,直觉一股凉意灌顶,对面假山上的枝蔓无风自动,孔隙间似乎飘过一张女人面。


    “谁?!”太后这一惊非同小可,众人纷纷随她向假山处看去。


    光影明灭间,只见黑发白衣,端的是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侧着身子,捂着左臂的手指缝里渗出血来,眼睛却直直地看向太后。


    “恬嫔!”冯太妃低低一声惊呼,人群中骤起嗡嗡议论。


    “恬嫔?皇上宫里哪有一个恬嫔?”


    “你呆了不成?是先帝的恬嫔!”


    “她?她不是去了冷宫?”


    “我看大半是已经——”


    “是鬼!”


    “噤声!”


    “来人,快去探查清楚!”皇帝最先反应过来,一边扶住摇摇欲坠的太后,一边喝道。


    宫中家宴,女眷众多,侍卫们并不在近侧。宫女太监们喏喏称是,却一个比一个挪得慢。


    皇帝的贴身太监王可吞了口唾沫,一咬牙闷头扎进了假山里。


    “哎呦!”王可一声呼痛,外头的太后和皇帝心也跟着颤了三颤。不多时,王可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里头......里头什么都没有。”


    皇帝皱眉道:“那你这手上怎么伤了?”


    王可颤颤巍巍地答:“想是——想是那女鬼的血。”


    “胡说!”皇帝一脚踹翻他。


    王可爬起来,不住地叩头:“就是那树叶子上滴下来的,黏黏稠稠的,奴才一碰,手就烂了。”


    他这么一说,大臣们且不论,女人堆里都惊慌起来。


    “是鬼,是鬼啊!”


    “鬼怎么会有血?”


    “你不知,那等恶鬼厉鬼,幻化实体,一须一发都是能伤人的。你看那奴才的手,就知道这鬼有多恶了。”


    “怕什么?又不是来找咱们的。”


    “那,那是——”


    栾和君静静地听着女人们议论,往阴影里退了几步,对一旁的阿芷道:“本宫记得,恬娘娘生前最喜爱菊花。”


    她声音不大,周围几个人却都听见了。慈安郡主顿时惊叫出声:“难道恬嫔是附在这花上来的?!”


    她这一喊在夜色沉沉、疑窦丛生的花园里可不得了,人群里骚乱乍起,看着那九华菊的幽幽白光,只觉得诡谲妖异,令人遍体生寒。


    离得最近的太后遽然连退几步,丁可晟脸色大变,还没等他说什么,白敞就上前奏道:“陛下,事出反常,必有妖异。依臣之见,宜将夜光白菊、鬼血枝蔓,一并烈火焚烧,以驱妖祟。”


    好端端寻来的贺礼,转眼就成了妖异,丁可晟正要争辩,群臣中就有人附和:“启禀陛下,古人言,菊有五美:圆花高悬,准天极也;纯黄不杂,后土色也;早直晚发,君子德也;冒霜吐颖,象贞质也;杯中体轻,神仙食也。1可见菊以黄色为正色。金木水火土,秋天应金,恰似菊有黄花,乃是顺应天地四时,五道轮回。今出白菊,反道而行,其异一也;朝暗夜明,大放妖光,乾坤颠倒,其异二也;惊吓太后,冲撞陛下,其异三也。有此三异,臣请焚之。”


    丁可晟大为光火,连栾和君也忍不住暗暗纳罕,循声悄悄看去,看官服是一个五品的小官,在这等宫宴上位列最末席的那种。他在夜色里躬着身,低着头,也看不清容颜身量,只是听声音颇为年轻。


    皇帝似是终于被说动了,大手一挥:“此言有理,王可——”他忽然顿住,皱眉看了看捂住手背跪在地上的王可,“你先下去养伤,这几日不必来伺候了。”


    他正要吩咐,只听一旁太后尖声道:“给哀家烧了它,烧得干干净净!”


    宫人们不敢耽搁,当即取来火把、柴堆,由几个胆大的侍卫用剑挑了假山上沾了暗红血迹的藤蔓,抱了那株名贵的九华菊一起丢进火堆里去。白玉花盆应声碎裂,被橘红的火焰瞬间吞没。


    太后一锤定音,丁可晟连忙下跪请罪:“臣不察,臣有罪!”


    “罢了,丁卿,”皇帝目露厌烦之色,又按捺住,“这也怪不得你。”他显然兴致全无,草草安抚群臣两句便搀着太后回宫了。


    重阳夜宴在一片人心惶惶中散了,出宫时栾和君听女眷们私语,白敞大步流星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停下向几位诰命夫人致意,又同样对她欠一欠身:“长公主殿下。”


    栾和君便和那些夫人们一起端庄地点头回礼:“厂督大人多礼。”抬起头,撞进他满是调笑意味的眼睛里去。


    她心下轻松,在回府的马车上连阿芷也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栾和君明知故问。


    “奴婢笑,重阳开大宴,皇上好孝顺,太后好福气!”阿芷拿帕子掩着嘴,低低笑道。


    “这一趟辛苦阿萱了,叫她稳住,别再动作。”栾和君亲昵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悄声吩咐。主仆二人一路往长公主府中去了。


    鼓打三更,栾和君方才梳洗完毕,正要安歇,阿芷匆匆往侧门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瓶酒:“殿下,厂督大人手下的安海送酒来了,说是请长公主饮了酒好安睡。”


    栾和君接过那瓶菊花酒,端详片刻,笑道:“让他去回厂督,本宫与他对月同饮,共祝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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