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一行回到缀锦堂,陈氏一路不敢言声,直到厅堂才给公婆跪下磕头认错。
“父亲,母亲,儿媳当真是无意提了一嘴,没想到七妹妹竟如此小题大做,不留情面,此事……”陈氏抬起头,泪眼盈盈,“当真难以挽回?”
“挽回?拿什么挽回?”二爷冷笑,“世子爷天之骄子,她也照样说离就离!二房是有她亲爹还是亲娘,人是缺钱还是缺靠山?”
两房决裂,陈氏原本没想过多严重的后果,可这一路走到缀锦堂,再加上公爹这几句话,危险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从脑海中冒出来。
二郎不在家这几日,她捅破了天,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他们夫妻该如何向世子爷解释?
倘若世子爷知晓她纵奴污蔑沈嫣,恐怕还要好生收拾她,即便日后世子与七娘和好如初,也不会有二房半点功劳。
再往大了说,不仅沈二郎在京中权贵圈再也无法立足,他们二房,恐怕还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
想到这里,陈氏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泣不成声,被丫鬟搀扶着起身,跪到佛堂去了。
陈氏去受罚,二爷仍气得在厅堂内脚步来回打转,他对儿孙一向纵容,这么多年疏于管教,将沈二郎养成一个纨绔,对于陈氏,他做公爹的更是从未斥责过一句,没想到今日竟让她惹出这样的是非。
孙氏在一旁轻飘飘地道:“行了,老爷,人家不想与咱们扯上关系,咱们也不必热脸贴人冷屁股了,别说三弟夫妻早就死了,就算他们尚在人世,咱们也不指着他三房升官发财,这不是老太太还在,否则咱们武定侯府早就分家了,现在分和以后分,区别也不大。”
二爷这才想起方才搜房之前,孙氏也着实火上浇油了一把,更是气急攻心,冷喝道:“不管往后分不分家,七娘如今有镇北王做靠山,你以为还是那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么!此事若是传到镇北王耳中,咱家的富贵就到头了!”
孙氏吓得手一抖,险些摔了杯盏,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
大房。
大夫人王氏面色铁青地回到褚玉堂,丫鬟端了茶上来,被她抬手拂落在地。
那丫鬟被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吓得跪在地上求饶,还是大爷走进门,叹了口气,教人先下去了。
“今日母亲本已经不打算追究,你搅和这趟浑水是作甚?闹成这个样子,七娘和二房面上都不好看,你又能捞到什么好处?”
王氏白了他一眼,在外还能勉强维持的面色此刻彻底变了下来。
今日陈氏和那丫鬟信誓旦旦七娘与人私通,原本是扳倒三房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此事若坐实闹大,七娘将彻底得罪镇北侯府,成为京中人人指摘的荡-妇,一辈子抬不起头,老太太就算再疼她,也决计不会容许子孙做出这般辱没门庭的行径,而忠定公生出这样的女儿,死后都将英明扫地。大房想要从中获益,轻而易举。
不曾想那陈氏竟是云头上打靶,放了个空炮,临了被人反将一军,简直愚蠢至极。
明眼人只怕都能看出来,今日她这主动出来主持公道的宗妇也是威严尽失,她倒是小看那哑巴侄女了,没想到镇北王竟送了份这么大的见面礼给她,那丫头也不是个愚蠢的,心里头门儿清,惩治那三个搜房的丫鬟,倒似在变相提醒她什么。
难不成,她私下那些手段已经露出了破绽?
不……不会的,王氏抓紧圈椅的扶手,勉力定了定心神,今日陈氏只是小过,竟已闹到两房决绝的地步,她那些手段若被七娘知晓,恐怕武定侯府的天都要变了,岂会是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王氏屈起指骨按压着眉头,眼皮子一掀,这才留意到沈娆一整日没说话了,平时最爱发言的人今日倒魂不附体似的。
王氏才一唤她,沈娆就红了眼眶,嘴唇发抖着道:“阿娘,我害怕……”
王氏眉心蹙紧,招她到身边来:“怕什么,你不是说李肃只是手受了伤,没什么大碍吗?”
沈娆憋了两天了,撑到现在眼泪才哗哗地往下掉。
昨日栖流所开放家属登记认亲,一家只能去一个人,那晚伤亡惨重,栖流所内不是伤民就是流民,不知道多骇人,沈娆虽然脾气大些,可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连被绣花针扎出血都能掉眼泪,要李肃哄着她,李肃的母亲怎舍得让这又娇又美的儿媳妇去那种地方。
她才一走,沈娆就吓得跑回了娘家。
“阿娘,我骗了你……”沈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肃他伤得很重,整只手都被木头给刺穿了,浑身都是血……他是为了救我,阿娘……李肃会死吗……”
这下连大爷都猛地站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沈娆抽抽噎噎的,不敢再瞒,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了实话。
上元当晚,沈娆挤在鳌山塔下看花灯,还与李肃拌了嘴。
她一贯如此,一生气就不允许李肃靠近,但也不准他离开,将人晾在身后远远的地方。
可她没想到,那灯塔倾塌的时候,是李肃拨开人群,将吓得腿软的她揽到怀中,护在了身下,可他自己却被尖锐的竹片刺穿了书人,虽然每天会早起练拳,但也只是作强身健体用,谈不上有什么身手,尽管如此,他还是将她护得好好的,一点擦伤都没受。
沈娆看到他满手的血,当时就两眼发黑,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哭嚎起来,连李肃都劝不住。
羽林卫来人带李肃往栖流所的时候,沈娆因为没受伤,官兵不许她跟着。
李肃躺在担架上,替她擦了眼泪,自己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疼得半边身子都僵了,却还是冲她笑了下,仔细叮嘱她:“是我自己没留意,回去别跟娘说,别让她担心,外头危险,乖乖回家等我,听到了?”
她喜欢跟李肃唱反调,从来不肯听他的话,这次却是真的害怕了,以至于回到李府连实话都没敢告诉婆母,婆母一走,她又怕被婆母回来怪罪,吓得赶紧回了娘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李肃到底怎么样了。
沈娆哭得满脸是泪,“开了春他就要参加翰林编修的考选了,他靠右手写字的,那么粗的竹片插进手掌里,好不了了……他以后会不会再也没法写字了……”
大爷和王氏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倘若李肃不是伤得厉害,他们这素来飞扬跋扈的女儿岂会是这副模样。
王氏还从来没见过沈娆哭得这般撕心裂肺,只能先给女儿拭泪,安慰道:“天灾人祸,势不可挡,这事怪不得你,何况李肃是你的丈夫,急难面前救你也是应该的,他若不救你,被巨灯砸伤的可就是你了。”
沈大爷叹了口气,他自己是文官,明白这双书人的重要性,李肃现今是翰林庶吉士,日后无论做诰敕起草还是典籍编纂,这双手就是他的前程,真要因此成了废人,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沈大爷只得暂且稳住女儿的情绪:“先别急着哭,真像你想的那么严重,李府指定传消息过来了。”
栖流所守卫森严,一户只能进一人登记探望,闲杂人等是不允许在那处逗留的,以免添乱,影响大夫诊治。
大爷思忖片刻,正准备差人去一趟李府打听打听消息,丫鬟突然从外头进来禀告:“老爷夫人,四姑爷来了!”
沈娆正哭着,听到这话时通红的双眸微微一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李肃……”她拔腿就往外跑。
李肃一身鸦青竹纹偏襟直裰,面貌清隽儒雅,身形颀长清瘦,从外头进来时,险些与沈娆迎面撞上。
未免碰到右手伤处,他赶忙让开些,从旁牵住冒冒失失的妻子。
“李肃,你手怎么样了?”沈娆看到他被纱布包裹着的右手,心口就像被乱针刺痛,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李肃笑道:“无妨。”随即进屋,先拜见岳丈岳母。
他脸色还不怎么好,双唇泛白,肉眼可见地吃了大苦头,不过人好端端地站在这,大爷和王氏也松了口气。
“你的手没事吧?听四娘说,被竹木刺穿了掌心,可有大碍?”王氏凝眉问道。
李肃偏头看了眼沈娆,温声回道:“小伤不碍事,用不着住栖流所,阿娆夸大其词,教岳丈岳母担心了,是小婿的不是。”
大爷还是担心他的手:“可有伤到手筋,能正常写字吗?四月的编修考选可能应付?”
李肃颔首道:“大夫叮嘱每日到医馆换一次药,想来过几日就痊愈了,这段时间,小婿定会加紧勤学苦读,争取一次考中。”
大爷叹了口气:“不急于一时,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当年大学士崔凤年还夸过你作的文章,眼下最要紧是养好手伤,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来。”
“谢岳丈关心,”李肃又看了眼一旁啜泣不止的沈娆,“天色不早了,家母还等着我与阿娆回家,小婿这就带她告辞了。”
王氏想了想,还是担忧,从屋外点了两个姿色一般的丫鬟,对李肃道:“阿娆笨手笨脚,没照顾过人,这两个丫鬟是我房里的人,手脚伶俐……”
话音未落,沈娆面上就有些着急,李肃看出她的心思,捏了捏她手心,转头谢过了王氏的好意,“家中有小厮奴仆,阿娆也有贴身的丫鬟仆妇,况且还有我母亲在,这点小伤何愁应付不过来。”
王氏也怕丫鬟一多出什么乱子,只好作罢。
李肃带着沈娆一路走回家,途中沈娆问了好几遍他的伤情,李肃都摇头说无事。
待回到家,李母迎上来,沈娆还是有些不敢看她,谁知李母脸上还挂着笑:“阿娆用过晚膳了吗?娘给你们俩炖了猪蹄汤,你最爱喝的。”
沈娆吸了吸鼻子,怔怔地看着她。
这猪蹄汤原本是给李肃补身子的,可沈娆的那一碗猪蹄明显更多,沈娆要跟李肃换,李肃却道:“娘知道我手不方便,啃骨头麻烦,才把猪蹄给了你,何况营养都在汤里,我吃这些就够了。”
沈娆垂着头,默默吃完了一碗猪蹄汤。
喝完汤,李母将汤碗拿下去收拾,她是穷苦人家出身,习惯了亲力亲为,这两年定居京中,还用不惯丫鬟仆妇。
喝完汤,李肃转头道:“你先回房洗漱,我看会书就来。”
沈娆看他喝完汤,面色也恢复了些红润,这才点点头,信了他当真无碍。
夜里沈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上元那晚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她是亲眼看着那两指宽的竹片刺穿他手掌的,鲜血流了一地,这才两日功夫,怎么可能跟个没事人一样?
沈娆不放心,悄悄起身,直到推开书房的门往里瞧,竟看到李肃满头的汗,疼得脸色发白,他正试图用左手写字,许是还不适应,看上去非常艰难而笨拙。
沈娆立刻推门而入,眼泪在看到炉火上一堆染血的巾帕时瞬间决堤。
李肃没想到她会进来,一时慌乱,左手的狼毫没拿稳,啪嗒一声落在雪白的纸张上,划开一道醒目的黑色墨迹。
沈娆跑上前,看到他手背渗出的血,鼻头一酸:“你伤得这么重,急着回来干什么!”
她也是才发现,李肃浑身早就被冷汗浸透了,只是衣裳颜色深,在外面看不出来。
李肃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她手心,“娘已经睡了,小声点,你坐下来,我和你好好解释。”
沈娆不肯坐,咬着牙,硬是止不住眼泪:“你没告诉你娘,这手伤是为我受的是不是?你来接我,也是怕我担心是不是?其实你伤得很重,右手不能写字了对吗……”
一连串的问题,李肃都不知道先回哪一个,只得拉着她坐下,一边替她拭泪,一边解释道:“告诉娘和岳父岳母做什么,没必要多几个人为我担心。我本就因守孝耽误了三年考选,今年是决计不能在耽误了,我怕……怕你会失望。大夫说得很含糊,不过你放心,这点伤还不至于残疾,只是往后不会像从前那么灵便,不过我又不打仗,要那么灵便做什么?右手暂不能用,还有左手,我在栖流所也是养伤,回来也是养伤,倒不如一边养伤,一边练习左手写字,练两个月,先把翰林考选应付过去再说。”
沈娆越听越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怕李母被自己吵醒,不敢哭出声音。
李肃哪里见过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再这样哭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你先回房睡觉,我一会就来。”
沈娆摇头,死活不肯走,李肃无奈,只好道:“那你……替我磨墨可好?”
沈娆重重地点头,就开始上手磨墨。
她是真想做些事情补偿他,可就像王氏说的那样,她笨手笨脚,除了跟人斗嘴,什么都做不好。
眼泪一滴滴往墨砚里落,连水都不用兑了,李肃看着,只能无奈地笑。
……
谢危楼从宫里回府已是亥时。
离北堂的管事季平上来禀告谢斐的腿伤,“那刘吏目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世子爷原本还伤得厉害,现如今已经好多了,只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还需好好养一段时间,可世子心急,每日都要下床走路,底下人拦都拦不住。”
谢危楼面色微寒,不过冷笑置之:“他已是弱冠之年,不是小孩子了,总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用了最好的药,能不能恢复如初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他抬脚进了书房,季平却还好奇着,府里没请到太医,世子爷用的也不过是刘吏目开出的寻常伤药,王爷怎知是最好的药?
心下忖了忖,大概太医院的药就是最好的金疮药吧。
谢危楼回到书房,荀川后脚跟进来,“王爷,玉嬷嬷这几次给世子换药都是亲力亲为,回回都将那紫玉散掺一些在金疮药里,世子爷的伤也好得格外快一些。”
谢危楼垂眸倒了杯茶:“可有查到什么?”
“底下人还在查,还没有消息回来。”荀川在一旁抱臂道,“属下也是真想不通,这玉嬷嬷不过是咱们府上干了二十年的奶嬷嬷,哪来的本事,竟能从昭阳大长公主手里拿到天下最珍贵稀有的灵药?这药便是您去求,大长公主能舍得给您么?”
谢危楼眸光沉沉地盯了他一眼,荀川立刻嬉皮笑脸地上前,看到主子手里端着那云山蓝的茶盏,当即想起另一件,比大长公主赐药更加令人震惊百倍的事情。
他醒了醒嗓子,“您今晚、还、翻-墙、入武定侯府……夜探……夫人香闺吗?”
几乎是一字一顿,好像每一个字不该被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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