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方大明急吼吼的, 一路过来,不知绊倒了什么,电话里哐哩啷当一通响。

    苏阙冷不丁被他骄阳似火般的热情扑了一耳朵, 只得再付了点钱,继续和他说话。

    方大明从小外孙的衣食住行说起,一直关心到感情问题,末了还是老一套, 凶巴巴地问:“姓商的小兔崽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 你就放心吧。”苏阙笑着安慰他, 忽然想到什么, 问, “外公, 你写给我的紧急联系人里,有一个叫丁善的?”

    “昂,丁善, 正好在玟县派出所当所长,这小子以前是我手下的兵, 现在退伍了, 你要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就成。别怕麻烦, 买毛巾牙刷呀, 都找他!女孩子出门在外不能太辛苦, 外公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了,你要是在那边饿瘦了,我可是要揍他的!”

    苏阙:“……”

    她心虚地摸了摸自己变尖的下巴, 自我感觉似乎是身体抽条了, 婴儿肥少了一些, 在快穿世界令人闻风丧胆的霸气又回来了。

    方大明催促她:“你一会挂了电话就去找他,玟县不大,很好找。一会就去,一定得去啊。”

    刚好苏阙也想见见这个丁善,高高兴兴地应下了。

    方大明又啰啰嗦嗦说了许久,这才挂断电话。

    江雨凌和原野手牵着手,等了苏阙好半天,见她终于挂电话,江雨凌说:“你外公这嗓门可以,我隔老远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怎么非要你去找熟人?”

    “不知道。”苏阙说。

    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一些,苏阙又问:“去吗?”

    “先等等。”江雨凌拉住她。

    然后神秘地从购物袋里抽出一只英雄钢笔:“生日快乐,苏阙!”

    原野也给了苏阙一本笔记本:“生日快乐!”

    苏阙:“……”

    她愣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明天她满十八岁了!

    她隐约知道方大明催她去找丁善的用意了。

    一股强烈的情感冲撞着心房,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被风吹冷的四肢百骸都渐渐温暖了起来。

    不是没有过过生日,但每一次,都平淡得毫无意义。

    小时候,苏明远工作忙,总不记得她生日,礼物都是秘书随便挑的。

    后来进入快穿世界,因为占据的是别人的身体,每一次生日都像是替别人过,她自己的生日反而忘得差不多了。

    她渐渐忘记了生日的意义。如果人生一直如浮萍般漂零,生不生日的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她至今身世未明,究竟是不是这一天生的也不好说。

    可江雨凌和原野擅自作主把这一天定为了她的生日,还送了礼物,她人都恍惚了。好像站在原地,又好像不在,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飘上了云端。

    江雨凌笑嘻嘻地捏捏她的脸:“怎么傻了?嫌我们送的不好?”

    原野马上接口说:“可不是,咱们苏阙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这小县城的东西哪能入得了她的眼?等咱们将来有钱了,再送份大的!”

    “那必须呀,送什么好呢,香奈尔豪华大礼包?”

    “你直接给钱得了,未来的富婆!”

    苏阙听他俩越说越不着调,噗地笑出来,赶忙把礼物揣进怀里,不让雨水打湿。

    “谢谢你们,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我可挑了好久呢,这是全县城最贵的笔了。”江雨凌揽过她的肩,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还去派出所吗?”

    “去。”苏阙点头。

    她忽然对方大明的礼物充满了期待。

    玟县不大,派出所就在长街尽头,他们沿着别人家低矮的屋檐走几分钟就到了。

    门口一块白色小木牌写着“玟县派出所”字样,进去后,是一个象征性的小操场,操场背面一幢三层土坯房,就是办公大楼了。

    说明来意,丁善亲自接待了他们。

    丁善大约四十多岁年纪,国字脸,身上有种长期在兵营里浸染出来的杀伐狠劲,但他看见苏阙,却笑得十分和蔼。

    “等你们好几天了,总算把人给盼来了。”他笑眯眯地,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苏阙,“这是老领导特意交待的,务必亲自送到你手里。我还琢磨着,你要是再不来找我,我就亲自去一趟广兰村了。”

    “谢谢。”

    苏阙双手把那一大一小两个礼品盒接过来,摇一摇的,不重,有什么东西轻轻晃动。

    丁善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大纸包,茶香四溢:“小姑娘在我们这儿过生日,也没什么好东西送,这点茶叶你拿着,当是叔叔给的见面礼。”

    “这怎么好意思。”苏阙赶忙推辞。

    丁善脸色一沉:“不收就是嫌我送得不好。我一个粗人,哪知道你们小姑娘喜欢什么,赶明儿让我媳妇去趟城里,挑点好东西给你。”

    “不用不用。”苏阙忙把茶叶收下,红着脸道谢,“谢谢丁叔叔。”

    丁善这才高兴了,就着搪瓷茶缸喝了一大口浓茶。

    江雨凌趴过来,拍着那俩礼品盒说:“什么东西包这么精致,拆开看看?”

    苏阙用剪刀剪断缎带,拆开了盒子。

    大的是方大明送的,一件带绒毛的粉色外套,大约是怕天气转凉冻着她,特意选的厚款。

    苏阙试了试,好暖好暖。

    盒子里还附了张卡片,方大明那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着“祝我乖外孙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下附一句小字,说这衣服是和商晓明合资买的,看在钱的份上,他同意苏阙回去给那姓商的小子三分钟好脸。

    “方爷爷真是,这时候还不忘记和阶级敌人做斗争。”江雨凌乐得不行,趴在桌上捶肚子。

    苏阙也跟着笑,这俩小老头打打闹闹半个世纪,也是不枉人生路上风雨同舟了。

    她又把小盒子打开。

    那是沈一曼送的,相比方大明的审美要精致得多,是一套铂金首饰。耳环、项链、手链都配齐了。

    沈一曼在信里说,十八岁相当于长大成人,希望苏阙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幸福喜乐。送首饰的想法她在方雪桐出生那年就有了,只可惜造化弄人,她作为母亲,甚至没能看着女儿长大。还好老天把苏阙送来了,无论如何,苏阙就是她的外孙女。

    读着信,苏阙眼眶渐渐湿润。

    江雨凌见了,忙把信折起来,拿她打趣说:“怎么,堂堂豪门小姐,没见过首饰?瞧把你激动的。”

    “去你的!”苏阙忍不住捶她。

    两个姑娘笑倒在一块。

    又跟丁善说了些别的,天色不早,这才又坐着骡车,嘚儿嘚儿地颠回广兰村。

    到村口时,天都黑透了。

    村民们围在簇红的火光边,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一口大锅架在空地上,咕噜噜地冒着白汽,阵阵清香扑鼻。

    “回来啦?快下来,爻爻煮了元宵!”

    瞧见骡车,卫小东敲着碗跑过来迎接,想把小寿星扶下来,又苦于没手,只得把碗叼进嘴里,小胖手伸得高高的来接苏阙。

    苏阙把礼物交给他,自己提着裤腿,一下从车里跳下来。

    此时雨已经不下了,地面却还泥泞,她慢吞吞踱了几圈,蹭掉脚上的泥。

    然后才好奇地问:“怎么这么多人?”

    卫小东回答:“我俩不是招群演么,村民们热情都很高,有好些连工钱都不要,就想凑个热闹。这么算下来,大家也算是剧组的人了,刚好明天你生日,爻爻干脆在这架了口大锅,煮元宵,叫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好香。”江雨凌也从车上跳下来,翘着鼻子在空气里使劲地嗅。

    卫小东说:“爻爻发现了几株百里香,剁碎了放到肉馅里了。”

    百里香本就是西餐调料,元宵被沸水顶得滚起来后,顿时飘香百里,让人垂涎三尺。

    卫小东迫不及待地说:“快点快点!要熟了,别叫别人抢了去!”

    他手忙脚乱地给他们发碗,然后一马当先,冲到锅边眼巴巴地守着。

    这时就听掌勺的商爻大喝一声:“好了!”

    村民们前扑后涌,不顾滚烫的汤水往碗里捞元宵,有些抢不到勺的,直接用碗舀。

    眨眼间锅边就围了个水泄不通,苏阙端着空碗,愣是被挤到最外边,人当场傻了。

    这阵仗,家属院里小学生抢早餐也没这么疯的。

    她正犹豫要不要也去抢一抢,忽然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越过众人头顶伸进锅中,一下把大半锅元宵全捞了起来!

    商爻扛着那物从仓库的屋檐跳下来,趁众人没反应过来,拔腿就跑,边跑边喊苏阙:“快来快来,吃元宵咯——!!”

    苏阙:“……”

    这时又听第一个跳起来的卫小东叉腰大骂:“神经病啊!那是村长新买的粪勺——!!”

    苏阙:“…………”

    她人更傻了。

    第62章

    按商爻爻原来的想法, 是大家围坐在锅边,捧着碗,唱着歌, 共同祝愿苏阙小寿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谁知出了卫小东这么个内鬼,还是个顶尖吃货,元宵一熟,立马动手开抢。

    其他人一看, 你们自己人都这么不讲究, 那我们也不能太矜持!

    于是碗筷齐飞, 大锅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商爻没防备, 愣是被挤出了贵宾区。

    再一看, 小苏阙手足无措拿着碗站在路边, 整个儿一丐帮三袋弟子。

    这还能忍?

    他当下跑去村长屋里找兵器,谁知王村长本就不富裕,找来找去, 只找到一柄崭新的粪勺。

    他也是个人才,想也没想, 徒手就把用来包装的那层塑料膜抓烂了, 然后跑到屋檐底下,伸长胳膊一挥, 越过众人头顶把剩下大半锅元宵捞了个干净!

    “苏阙快来——!!”他边跑边喊。

    勺斗里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见苏阙比刚才更呆了, 他只得跑回去, 牵着她一块跑。

    跑回仓库,砰一声把门摔上。

    “快来,我特意给你煮的, 你碗呢, 筷子!!”

    苏阙瞪圆了眼睛瞧着那崭新油亮的粪勺, 脑袋一片空白。

    冷不丁的,手里碗筷就被商爻抢了去。

    一碗热气腾腾、香气袭人的元宵摆在面前,在经历了大半天的颠簸雨淋,身心俱疲之后,她究竟该不该吃?

    从内心来说,她是拒绝的……

    门外传来卫小东气急败坏的拍门声:“死爻爻,你锁门干啥,是不是吃独食!我警告你,狗爷今天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夺元宵之仇与你不共戴天!”

    “去去去,你还想吃元宵?你自己就是个元宵!”

    商爻隔着门板和他对骂,回头又低声吓唬苏阙,“你再不吃,那条狗可就冲进来了抢了!”

    苏阙想说,给狗爷也无妨。

    但迎着商爻热烈的目光,她又莫名说不出话来,只得硬着头皮夹了一颗最上面的吃。

    “……”

    味道其实还好,可一想到这盛元宵的容器,哪怕知道是新的,她也不太想吃第二口。

    这时就见商爻乐呵呵地冲她挤眼睛,大声喊道:“寿星吃元宵,大吉大利——!”

    紧接着门就被卫小东的胖脚丫子一下踹开了。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他嘴里嚷着,完全跟苏阙是两种心态,挥着碗筷直奔粪勺而去。

    村民们蜂涌进来,嘴里说着吉祥话,说完后也冲到粪勺边,动手开抢。

    江雨凌和原野最后进来,愣是被这大场面吓傻了。

    村民如狼似虎,不一会粪勺就见了底。

    所幸包的元宵还有很多,大家吵吵嚷嚷的,又去锅边煮。

    王村长端着媳妇刚炒的小菜过来,满满的在锅边摆了一桌,还带了两瓶二锅头。

    “来来来,吃好喝好,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红光映红脸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来的剧组就和本地的村民打成了一片。

    卫小东和一个老汉勾肩搭背,喝得四仰八叉。原野端着碗和村长聊天,商爻也被刚招的几个群演围着,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王村长媳妇带着女儿和几个村妇过来,坐在苏阙身边,拿出几个水煮鸡蛋给她。

    “妹子,今天你是寿星,按我们村里习惯要吃鸡蛋的。这都是我们自家老母鸡下的蛋,比不得你们城里鸡蛋好,你可千万别嫌弃。”

    “谢谢,谢谢你们。”

    苏阙被村里妇人的热情烘得脸颊通红,怪不好意思的。

    她长得水灵,说话声音也软,不少村妇都很喜欢她,争先恐后在她身上摸,说她长得跟门上贴的年画娃娃不一样,像洋娃娃。

    苏阙拿起一枚鸡蛋正准备吃,王村长那据说很能打的小儿子迈着蹒跚的步伐,哒哒哒地扑进她怀里。

    “吃鸡蛋。”

    小孩只有两三岁,包子脸圆嘟嘟粉-嫩-嫩的,牙齿还没长齐,说话时口水都喷到苏阙身上。

    苏阙忙低头去擦,谁知小霸王抓起鸡蛋,一把朝她脑门上敲。

    “吧嗒!”煮熟的鸡蛋壳裂了条缝。

    小坏蛋咯咯地笑起来。

    苏阙懵了一瞬,看着那鸡蛋,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心起来。

    月亮悄悄从乌云后露出了脸,清辉洒满人间。

    这是她过得最好的生日。

    张三李四哥俩坐在人群外围,捧着手里的碗,被眼前这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三哥,你说这到底咋回事,昨天还差点打起来,今天这帮人居然坐到一块喝酒了!”李四摇着头,实在是想不通。

    张三咂摸了下嘴:“这姓商的有点手段,居然想到从吃的下手,山里人能见过什么好东西,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李四:“这王村长也是奇怪,主动做这么多菜,也不见他吵着收钱。三哥,他们是不是瞒着我俩,又给了王村长什么好处?”

    “倒也不是没可能。”张三琢磨着说,“不过这样正好,陆演员说了,只要拖着他们,早点把钱花光就行。”

    “你说这帮少爷小姐的哈,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钱这么糟蹋,还拍什么电影,我看没两个月就造光了。”

    张三:“你一个贫下中农闲操这心干啥?没听陆演员说么,就是让他们出来散散心,玩儿嘛,等这股疯劲儿过了,还不得乖乖回家去?”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生怕他们在外头吃苦。”

    “要不哪有咱俩的活儿干。”张三抬胳膊拱了拱李四,“这几天警醒着点。他们现在和村民搞好了关系,拍戏就该顺了。可不能让他们再拍了,陆演员说了,得让他们早点回家!”

    “知道知道。”

    ……

    这一晚,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

    所幸第二天还是个雨天,干脆都没早起,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三天,终于放晴。

    大家热情高涨,很快拍完当天的戏份。

    到第四天,地面也被阳光晒得干透了,商爻通知张三李四哥俩,准备拍水边那场戏。

    “今天就拍?”哥俩都吃了一惊。

    那场戏讲的是主角春花背弟弟过滩涂,不小心让弟弟的鞋子沾了泥,回家遭到父亲毒打的事。

    滩涂地就在山谷里,紧挨着大河边。

    商爻事先踩过点,那片河段水流缓慢,水位也不高,正好适合这场戏,只是为了收音方便,苏阙背着饰演弟弟的小孩走过时,需要水性好的站在水里举话筒。

    “我们都是北方人,不太会水,听说你哥俩是在水边长大的?”商爻开门见山地问,“谁去?”

    张三李四互相看看,都是一脸不情愿。

    张三倒了杯水给商爻,试图商量:“这雨刚下完,现在就拍这场是不是太早了点?”

    “不早。”商爻说,“问过王村长了,山里降温快得很,再过两天河水就冻人了。”

    “可是……”张三还想再说。

    商爻把脸一板,不容置喙地说道:“我是导演你是导演?不然这剧给你拍,你给我版权费就得了。”

    张三一听,连忙摆手:“不敢不敢,都听您的,您说怎么拍,我们就怎么拍。”

    “那就你吧。到时候让李四给你拴根绳子,绑结实点,可别出什么事。”

    商爻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哥俩相顾无言,都是一脸愁苦。

    在村民的帮助下,滩涂很快被围了起来,设备架好,商爻指挥着各人就位。

    张三挽着裤腿,不情不愿地下到水里。

    水位并不高,还不到他膝盖。

    商爻不满意,让他再往前走走。

    他小心翼翼走了几步,直到水位漫到大-腿,商爻才喊停。

    这时苏阙也化好了妆,牵着饰演弟弟的小孩往定点位走。

    商爻拉住她,轻声嘱咐:“你小心点。”

    苏阙点点头,冲他笑:“放心吧,我是海边长大的。”

    她什么风浪没见过,别说背着小孩,就是背着两头猪她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她瞥了眼那扎着冲天辫的小孩,小孩也是从小水里泡大的,对这条河并不陌生。

    苏阙把小孩背在背上,朝朝定点位走去。

    镜头向她移动,她沿着洼地慢慢走着,不时和小孩说着话。

    正说到关键部分,商爻突然喊:“不行,二狗小朋友,你的发音不对,重来!”

    一连喊停了四五次,所有人的耐心都消磨光了。

    这时就听“咕咚”一声,什么东西落进了水里。

    李四忙朝张三的位置看去,水面空荡荡,只有一根话筒杆渐渐被河水淹没。

    第63章

    “三、三哥!”

    李四脸色煞白, 忙扔下器材跳进水里摸索。

    浑浊河水哗哗从指尖流走,哪里还有张三半点影子?

    他水性没张三好,更深的地方不敢去, 只得朝岸上喊:“人不见了,都别愣着了,找人呀——!!”

    闻言,商爻带着卫小东和原野都跳进了河里。

    岸边围观的村民也来帮忙。

    这条河的河面足有四五百米宽, 村民找了木筏船来, 用竹竿撑着河底, 一寸寸地地毯式搜索。

    烈日越升越高,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约摸两个小时后, 整片滩涂区被搜遍了。

    “没有。”撑竿的村民惋惜地摇头。

    李四茫然无措地抓住商爻:“商导, 人是在你的剧组里没的,你总要拿个主意啊!”

    “这个自然。”商爻不推拖,当即去找村长, 说明情况。

    王村长一听,骇得直捶大-腿, “这还得了, 出了人命了!二麻子,你跑得快, 赶紧去县里派出所喊人!”

    他连旱烟也顾不得抽, 叫上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 沿着河道向下游摸索。

    不祥的乌云笼罩在广兰村上空,大家把下游二十多公里的河面都找了个遍,依然不见张三踪影。

    天色渐渐暗下来。

    “会不会他自己爬上岸走了?”有村民急切道, “村长, 这天要黑了, 树林又多,可不好找,要不等明天早上再说吧。”

    李四一听,立刻道:“不行,现在是救人的黄金时间,要是再晚,出了事谁负责!”

    “你说得倒轻松,黑灯瞎火的,山里有野猪。别到时候你们的人没找到,把我们又搭进去!”

    “你……”

    李四知道跟村民说不通,只得缠住商爻不放:“商导,你不能不管吧,是你让下水的!”

    商爻道:“我让他下水,没让他失踪啊。”

    “你怎么这样,说的还是人话吗!”李四当场怒了,揪住商爻衣襟道,“我不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三哥要是有个好歹,我就让你在圈子里混不下去。”

    “你怎么说话的!”卫小东一见他这架势,也怒了,卷着袖子把商爻拽到身后,推了李四一把,“你哥俩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了?黑灯瞎火的,咱们出来的时候连个手电筒都没带,出了事你偿命吗!”

    “你们这就是不打算找了?好!好!”

    李四连喊了几个“好”字,陡然掉头,向着广兰村的方向冲去:“我看警察也该来了吧,咱们找地儿说理去!”

    回到广兰村,天已经黑透了。

    丁善带着派出所的警员,正在给村里的知情-人做笔录。

    李四看见穿绿衣服的,当场扑过去:“民警同志,你们可算来了,你们评评理,人在他们剧组没的,他们说不找,就不找了!”

    丁善仔细打量他:“你跟张三什么关系?”

    “张三是我哥,堂哥!警察同志,我说这十万火急的,你们还盘问什么,赶紧跟我找人去啊!”

    说着就要把丁善朝河边拉。

    丁善抬手制止他,语气平静:“这位同志,你控制下情绪。救人的事我们已经联系了本地消防和民间的河道打捞队,这会儿已经在做准备了,很快就能下河去捞人。”

    “那还要等多久?我三哥已经失踪一天了!”

    正说着,忽然人群里一声石破天惊的哭喊:“三哥!你死得好惨啊——!!”

    李四寻声看去:“翠儿!你来得正好,剧组害人不浅,你一定要替三哥讨个说法呀!”

    丁善向那女人看去,但见她二十来岁的年纪,打扮得十分素净,正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是?”丁善问。

    “她叫刘翠儿,是三哥没过门的媳妇儿。”李四赶忙回答。

    刘翠儿一口一个三哥地叫,哭得几乎晕过去。

    丁善皱眉:“也是广兰村人?怎么来得这样快,和我们前后脚?”

    李四忙道:“不是不是,我哥俩跟广兰村没有半点关系。翠儿是隔壁罗村的,不知道谁去报的信。”

    正说着,商爻带着卫小东几个精疲力尽地走了过来。

    他们刚刚被问完话,卫小东粗着嗓门埋怨:“奇了怪了,水又不急,张三还是会水的,保不齐就在哪上了岸呢。这李四是不是有毛病,黑灯瞎火的让我们去找,万一我们也丢了,不是给人民警察添麻烦吗!”

    这一下捅马蜂窝了,那刘翠儿凄喊着朝他扑去,双手不管不顾朝他脸上抓。

    “杀千刀的!你害死我三哥不够,还在这说风凉话,你还我三哥!还我三哥——!!”

    卫小东猝不及防,愣是被她抓破了脸,当即疼得叫起来:“你谁啊,疯了吧!动手打人,牢底坐穿!”

    “呸!你个杀人犯!”

    刘翠儿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商爻几个和丁善赶忙来拉架,谁知那刘翠儿力气竟然不小,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一口一个杀人犯地叫骂。

    没一会不少人都挂了彩,直到商爻喝道:“你要什么,直说吧。”刘翠儿这才喘着粗气平息下来。

    “我要三哥活过来!”她目眦欲裂,恶狠狠地说。

    商爻冷笑一声,自顾自拖了张小马扎,就在大路中间坐下来。

    他从下而上盯着刘翠儿,气场却不弱,把刘翠儿唬得有几分瑟缩。

    “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微弱的灯光中,刘翠儿仔细打量他,见他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勇气又鼓了起来。

    “我要三哥活过来!你们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她厉声叫嚣。

    “你怎么知道张三死了?”商爻举起手表,“从落水到现在才十几个小时,而按照法律规定,失踪四年才能默认死亡。刘翠儿是吧?你这么肯定张三死了,是不是亲眼见过尸体?”

    “我怎么可能见过尸体?”刘翠儿迟疑道。

    商爻:“没见过尸体你凭什么一口一声三哥死了?什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小心我告你诽谤!”

    犹如当头棒喝,刘翠儿懵了。

    她没读过什么书,对法律更是一窍不通,可这年头谁还没看过几部港剧,里面有句经典台词,就是商爻那句“我告你诽谤”。

    她心中一慌,下意识向李四求救。

    李四忙道:“商导,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三哥好好一个大活人,是你让他下水人才没的,你总得要负责吧。”

    “负什么责?”商爻咄咄逼人地盯着他,“我是没有第一时间下河救人,还是阻止了你们的救援?如果你说的是天黑撤退的事,丁所长也说了,天黑山里不安全,救人之前得先保护好自己。你想找人负责?行啊,丁所长在这呢吧,找他去啊!”

    丁善哭笑不得。

    心说这商家的小子是个人才,逻辑清晰,三言两语把李四刘翠儿缠糊涂了。他明明坐在小马扎上,低人一等,却进退从容,早就以绝对优势压住了李四刘翠儿。

    这两人敢找丁善负责吗?那必然是没胆的。

    估计没辄了,刘翠儿一掐大-腿,又哭起来:“我的三哥呀——!!”

    这回不敢把三哥喊死了,忍气吞声地呜咽起来。

    李四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劝她:“嫂子,你要节哀啊,要是三哥回来……”

    “回什么回!这都多久了,你三哥还没回来,多半是没指望了……”

    刘翠儿哭得惊天动地,又频频给李四使眼色,李四没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商导,你看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再怎么着,千儿八百的你得赔偿一点吧。”

    “什么千儿八百的,两万!少一分钱这事儿没完!”刘翠儿不哭了,改成怒吼。

    原以为商爻怎么也要讨价还价,谁知商爻竟然点了点头:“两万不多,合理。”

    这回反倒换刘翠儿震住了:“你、你真愿意赔两万?”

    “愿意,怎么不愿意,两万块买张三一条命,这么算划的买卖上哪找。”

    昏黄灯光下,商爻笑眯眯的,看起来竟有些瘆人。

    “不过按照法律,应该赔给张三的配偶,然后是父母子女。我看你俩,一个还没过门,一个只是堂弟,你们说,我该赔给谁?”

    丁善没忍住,噗地笑出来。

    心说商家这小子可以,暗戳戳挖个坑给别人跳,结果李四刘翠儿这俩蠢货还真敢跳。

    两人都懵了,从没听说过这条法律呀,连忙向丁善求证。

    丁善笑道:“没错,就算要申请赔偿,也应该是先确定张三的事实死亡,然后由张三的配偶出面申请。如果张三还未婚配,那就应该由他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提出,除非张三天煞孤星,家人死绝……”

    “那不可能呀!”刘翠儿叫道。

    李四赶忙撞了她一下,她这才意识到把自己给坑了,怒道:“你们这不是无理取闹嘛,说来说去,就是不愿意赔呗。俺们村里赤脚医生医死了人,也没像你们这般无赖!”

    “到底谁无赖!”商爻陡然喝道,“据我所知,张三城里有老婆,你一个姘头,也敢来问我要赔偿,好大的脸!”

    他赫然站起,直把刘翠儿骇得一屁-股跌倒在地。

    李四见状,忙把刘翠儿扶住:“商爻,你这话说重了吧。什么姘头不姘头,那么难听,三哥跟城里老婆是准备离婚的。”

    “准备离就是还没离,法律维护的婚姻神圣不可侵犯!你,没资格在这儿跟我要钱!”

    刘翠儿一句话说不出来。

    半晌后她陡然掀开李四,嘶吼一声:“我没读过书,不懂什么法律不法律,你也不用压我,我就知道你杀人,你该偿命!三哥,你黄泉路上慢点走,我来陪你了——!!”

    她一头向商爻撞去。

    商爻赶忙闪身,让她扑了个空。

    刘翠儿跌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干嚎起来。

    这时,人群里又是一声:“我看谁敢欺负我外甥媳妇!”

    一个穿蓝马褂,扎头发的中年男人攘开众人走了进来,上下打量商爻片刻,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商厂长家的弱智!”

    “你怎么说话的!”卫小东当场撸袖子要干架。

    商爻把他拉到身后,也学着中年男人的样子,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他:“我当是谁,原来是北方电影厂坐了七年冷板凳的郑导演。”

    “哎你……”这回换中年男人身后的人想干架了。

    商爻冷冷看过去,哟,好几张熟面孔呢。

    他不慌不忙,又在小马扎上坐了下来:“我说最近怎么流年不利呢,原来是鞋底粘了狗-屎,难怪这么臭!”

    “商家小子,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中年男人身后乌泱泱的人头,除了电影厂跟来拍电影的,还有十几个罗村的村民。

    众人七嘴八舌,互相攀比谁的嗓门更大。

    村民手里还挥着锄头扁担,说话时气势汹汹,唾沫横飞。

    丁善怕事情闹大,忙出面阻止,谁知人家根本不听他的,直接把他排揎到了人群最外围。

    众人把商爻和卫小东围了起来。

    中年男人眯着眼,威严地逼视商爻:“看商厂长的面子,我叫你一声大侄子,你不要不识抬举。那张三是我亲姐的儿子,我嫡亲的大外甥!人昨天还好好的在你剧组干活,今天说没就没了,你不仅不去找,还口出狂言,诬蔑我没过门的外甥媳妇!我今天非得要个说法不可!”

    “他大舅,你可要替三哥做主啊!”刘翠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险些晕厥过去。

    中年男人赶忙扶住她,朗声道:“外甥媳妇,你放心,有我在,肯定还你一个公道!”

    商爻冷眼瞧着他俩表演,等他们惺惺相惜够了,才道:“想要个什么公道?钱你们是拿不到了,我赔你一个张三?”

    “你害得我外甥淹死在河里,还有脸提!”中年男人目眦欲裂。

    商爻淡淡道:“郑导演,你呢,六月份提着好烟好酒敲我家的门,为了拿到厂里拍剧的名额差点没给商维强跪下。当时我就觉得你这嘴没长对,当什么导演啊,天桥底下说单口得了。忘了你当年怎么坐的冷板凳吗?我这睡了三年的弱智都知道,人老厂长还没死呢,你天天造谣人家。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你……你个没家教的东西,我今天就替你死去的爸妈教教你什么叫敬老!”中年男人一把夺过村民手里的扁担,就朝商爻肩膀劈来。

    他以为少年会怕,谁知商爻不仅不躲,反而正面接住,冷冷瞪着他:“你外甥还没死呢,你真是亲舅?这么巴不得他死?”

    “轮不到你教育我!”中年男人试图抢回扁担,谁知拼了老命也拽不过商爻,气得脸都绿了。

    商爻轻轻一笑:“教育你是看得起你,不要不识抬举!”

    好家伙,中年男人头发都花白了,还要受他这窝囊气,当时就回头冲众人道:“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剧组人员立刻大呼小叫地冲上来。

    卫小东陡然大喝:“我看谁敢!”

    他手里一支打火机,被他轻轻一划,火焰窜起老高:“地上已经被我洒过柴油了,再往前一步大家同归于尽!”

    众人一惊,纷纷大叫着后退,向地面看去。

    路灯昏暗,肉眼瞧不出什么,所有人都是将信将疑,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

    双方僵持了近半小时,丁善派出去救援的几个警员回来汇报情况。

    “报告所长,没找到!”

    两个楞头青,硬是把这一声吼得人尽皆知。

    这一下中年男人那边的人坐不住了。

    刘翠儿一声哭喊:“三哥——!!”

    中年男人不顾一切向商爻扑去。

    卫小东故技重施,手忙脚乱点燃打火机。

    中年男人和他撞在一起。

    打火机噗哧一声掉到了地上。

    紧接着就是漫长的半分钟。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大家这才意识到上当,卷起袖子怒骂道:“草他-妈,打不死你个小兔崽子——!!”

    “慢着!”商爻看看天色,赫然暴起,声音如擂鼓般响亮又充满威慑力。

    他找到丁善:“丁所长,是不是河道都搜巡过了?”

    那俩一线警员道:“下游近一百公里都搜遍了,没有,捞河的还在继续往下,但是这么缓的水流,再往下搜找到的可能性不大。至于山里,我们把河岸边二三十里的范围都搜过了,没找到,再要扩大范围,只能等天亮了。”

    “不用扩大范围,有个地方还没搜过。”

    “哪?”

    商爻抬脚就往前走。

    中年男人赶忙拦他:“你想跑,没那么容易,大家把出村的路堵住!”

    商爻冷冷看着他:“不用出村,就在村头。”

    “什么?”

    商爻懒得解释,只道:“想见人,跟我来。”

    他直奔村头去。

    李四大惊,上来阻拦道:“商爻,你不要转移注意,我三哥是在河里失踪的,怎么可能在村里!”

    “那可就难说了,”卫小东小胖手一把推开他,粗声粗气地道,“村子没锁,想进来还不容易。”

    “可是……”李四还想再说,卫小东直接揪住他衣领,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很快抵达村头。

    一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立在竹林后。

    商爻一脚把门跩开。

    空的。

    李四怒吼道:“你有病吧,这是老牛头的家,分出来让我和三哥暂住的。那可是个抠门的主儿,你把他门踢坏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吓唬谁呢,我怕一个老牛头?”商爻目光在没什么家具的屋里一转,示意卫小东开五斗柜。

    “你要干什么,不许动屋里东西!”李四试图阻拦。

    卫小东一把推开他,走过去拽住柜门缝里的一片衣角狠狠一拉,一个瘦高人影滚下地来。

    “哟,这谁呀,怎么藏在柜子里。”商爻故意问。

    张三又惊又骇,忙用袖子把脸遮住。

    所有人倒吸冷气,中年男人愣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状,丁善忙对警员道:“把出村的路守好,真相没查清楚前,谁也不准离开!”

    这下好了,刘翠儿郑导演带着大部队来要赔偿,结果赔偿没要到,商爻还真赔了一个张三。

    郑导演再笨也看出不对劲了,上前朝着张三就是一脚。

    “小兔崽子能耐了啊,回来了也不说一声,让我们大家一顿好找!”

    言下之意,万幸张三没出事,肯定是回来时和救援部队走岔了,弄出这么大的误会。

    张三趴在地上不敢起来:“舅舅,别打了,我这刚回来!”

    “臭小子,你知道你惹出多大的误会吗!你媳妇急疯了,差点没找商导拼命!”郑导演现在开始叫“商导”了,他转向商爻,笑容和蔼了许多,“大侄子,既然外甥没事,那我就回去了。”

    他说着就朝门外走。

    卫小东在背后推他一把,险些把他推到地上去。

    “郑导演好大的架子,你带这么多人来,闹了半天,一句道歉没有,就想走?”

    “我外甥还落水了呢!”郑导演叫道,“再怎么说也是你们不对在先,我不计较他险些没命,你们倒来指责我,什么意思!”

    “事情怕没那么简单吧。”商爻说,“张三落水到底是不是意外,还有待查清呢。”

    郑导演:“你什么意思,不是意外,难道还是故意的不成!”

    “这可是你说的。”商爻道,“当时只有张三一个人在水里,怎么落的水,谁也没看清。出事还不到一天,你们一波接一波地来找茬,怀着什么心思,只有你们自己清楚!”

    “我说你这小子怎么得理不饶人呢!”郑导演恼羞成怒。

    他带来的人一个个地又闹起来,以刘翠儿为首,哭得像张三真死了似的。

    丁善从人缝里钻进来:“事情确实不能就这么个算了,既然报了警,就该弄清楚原尾,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张三一听,忙往床上一躺,装死说:“我这刚回来,头疼!我说丁所长,你就别逼我了!”

    说着,闭上眼,咬死牙关,打定了主意不开口。

    刘翠儿忙扑到床边嘘寒问暖,又是倒热水,又是拧毛巾。

    商爻愣是被他俩这二人转逗乐了:“行,那你就歇着吧,什么时候能做笔录了,门口的人什么时候撤!”

    说话间,丁所长的人把出村的必经之路封锁了。

    王村长怕罗村的人闹事,也叫来村里的青壮年,手持草耙锄头戒备地守在屋外。

    抠门的老牛头更是一个劲地嚷嚷:“我的锅碗瓢盆!还有我那五斗柜!弄坏了要赔的!”

    这凄凄惨惨的一破锣嗓子,跟刘翠儿嚎丧有异曲同工之妙,罗村人脸都绿了。明知道他们演戏呢,偏偏却挑不个毛病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郑导演只好去推张三:“你要不配合一下,早点把事情说清楚,大家伙好回家。”

    张三平躺在床上,愣是一动不动。

    郑导演怒了,一把揪住他耳朵:“臭小子你跟谁装大爷呢,赶紧的,起来跟警察同志把事情说清楚!”

    见张三还不动,索性在他耳朵上转频道,全国二十一个频道统统转一遍,疼得张三嗷嗷叫:“我说我说!舅舅诶,我可是你亲外甥!”

    他这才把事情经过说了说。

    “我本来只想站到没膝的河水里,谁知商导叫我再往前走走,我就往前走,突然一个猛浪打过来,我没站稳,就跌水里了。事发突然,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天都黑了!也不知道被水流冲到了哪的岸边,我觉得好多了,这才爬起来往回走了。这不,刚回来,浑身疼得跟拖拉机撵过似的,你们就找上门来了。”

    “这么说你落水真是意外?”丁善问,“那为什么罗村人又来闹事?”

    “谁闹事了!”郑导演连忙撇清,指着刘翠儿道,“是她说张三人没了,我们以为出大事了,这才火急火燎地赶来。民警同志,关心则乱,这算不算情理之中?”

    “对、对呀!”刘翠儿见他们说来说去,反倒把自己弄坑里,慌忙道,“我没读过书,慌了手脚,不行么?”

    “没说不行。你怎么知道张三落水的,听谁说的?”

    刘翠儿:“没听谁说。他们剧组拍戏么,俺们村天天有人盯着……”

    “好呀,敢情你们不是来拍戏的,是专门刺探我们的。你拍的胶卷呢,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偷我们的剧本!”卫小东当即凶神恶煞地跳起来,要去揪郑导演衣襟。

    丁善拦下他:“先把张三落水的事核实清楚。张三,你还记得你在哪里的岸边醒来的吗?有什么标志物没有?”

    “不记得。”张三含糊道,“我又不是山里人,风景到处都一样。”

    正说着,门口一阵骚乱,两个陌生青年走了进来。

    他们一个瘦高,戴美式鸭舌帽。另一个矮胖,穿黄色方格衬衣。

    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不等丁善问,那瘦高个儿就拿出一张介绍信,递给他:“丁所长,我们是从米国来游玩的,打算拍些风景照片回国参加摄影展,没想到碰到今天这事。我们有一些底片,不知能不能算作证据。”

    “你们有底片?”丁善眼睛一亮。

    瘦高个儿道:“是的。我们在河边拍照的时候,正好碰见这名落水青年,拍下了他的身影。豹头,”他喊矮胖同伴,“把胶卷给这位警察。”

    豹头从腰间的包里取出胶卷,递给丁善。

    丁善对着光看了看。

    一共二十张底片,拍得清清楚楚,张三在水里并没有失去意识,而是精神抖擞地凫着水。

    最后一张底片还显示他在距离滩涂两公里的弯道上岸。

    豹头操着一口闽南腔,用夹生普通话说:“这小伙子上岸后,还跟我们打听回广兰村的路怎么走,要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还有广兰村这么个地方。”

    不用说,丁善已经意识到问题,冷冷瞥了张三一眼,问:“当时是什么时候,你们还记得吗?”

    瘦高个儿想了想:“豹头,我们好像拍了一张拍立得?”

    “对!”豹头赶忙拿出一张拍立得相片。

    是他和瘦高个儿在河边的合影,左下角,正好是张三从水里爬上岸的“英姿”,右下角是拍摄时间,上午十点十分。

    也就是说,从张三落水到上岸,前后不过十几分钟。而他上岸的地方距离广兰村不到两公里,再怎么迷路,也不可能直到现在才回来。

    “你早就回来了。”丁善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你躲在房里,明明听见外面闹事却不出来澄清,浪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更重要的,你们开口问人家要两万赔偿,这是讹诈!还带这么多人,这是聚众闹事!”

    证据面前,张三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丁所长,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这败家娘儿敢狮子大开口呀!我、我就是想跟商导开个玩笑,谁知道她把全村都叫来了!”

    “还不是你和李四说的,最好让姓商的出点血——”刘翠儿嘶声大喊。

    话音没落,挨了张三一记耳光。

    “我让你把全村叫来了吗!让你叫我舅舅了吗!我特么就是想让商导知道拍电影不容易,早点回家!”

    一开始,张三只是气不过商爻让他下水,想吓吓商爻。

    谁知李四提议,不如将计就计,让商爻知道拍电影不容易,打消念头赶紧回家,他们也好早点完成商维强和陆惠铃的任务。

    是以张三下水后,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苏阙那边,把话筒一丢,钻进水里就朝下游游去。

    在商爻回村喊人的时候,他已经游到了弯道。

    全村出动寻找他时,他则悄悄回到了村里。

    谁都没想过他会回来。

    他躲在老牛头家里,只等着刘翠儿来哭闹一场,逼迫商爻打消拍电影的念头,到时他再跳出来,把回家的艰难说一说,吓吓商爻,大家就能愉快地回京城了。

    万万没想到,刘翠儿这败家娘们儿得知计划后,竟和家里人串通一气,想要借机捞上一笔,结果搞出这么大阵仗。

    张三赔笑道:“丁所长,我都交待完了,你看这事儿,能不能和解?”

    “这不归我管,你得找商导演说。”丁善说。

    正说着,江雨凌和原野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了,苏阙不见了!”

    什么?!

    丁善商爻赫然站起。

    江雨凌指着李四道:“是他!都怪他非说我们不用心去找,还和苏阙争了几句,苏阙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就和救援队一起走了,结果刚刚救援队全部回来了,只有苏阙不见踪影!”

    “李四!”商爻一把拽住李四衣襟,“你明知道张三没事,为什么还要撺掇苏阙去找?现在人没了,该你赔我一个大活人了!”

    李四吓得脸色苍白,哆嗦着向张三求救。

    张三道:“苏……苏阙是自己走的,我们最多是撺掇,不用负责任吧?”

    “你说得倒轻松!”丁善恨不得一拳揍他脸上,“那可是京城首长的外孙女!人家一家全是烈士,儿子女儿都不在了,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你一句自己走的,解释得过去?!更何况苏阙拿的还是国外护照,一个不小心,要闹成国际纠纷的!”

    顿时五雷轰顶!

    不止张三,屋里所有人,特别是郑导演一行,全都傻在了原地。

    这下谁还跑得了?

    本来只想讹点钱,谁知钱没讹到,反把自己折进去。

    “苍天啊!”郑导演长啸一声,果断蹬腿昏厥了过去。

    第64章

    张三也准备晕的, 结果慢了半拍,再晕就不像话了。

    苏阙的身份他是知道的,说实话,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苏阙卷进来。

    哪怕他针对商爻,也从没想过让人出事,只是稍微吓唬吓唬罢了。

    谁知道这雪球越滚越大, 一发不可收拾。

    要是苏阙真出了事, 方大明怪罪下来, 他不仅不能在圈里混, 就是能不能吃饱饭都不好说。

    他硬着头皮道:“我这就去找。”

    正拔腿要往外冲, 商爻冷冷拦住他:“不用, 要是你再出什么事,你这一大家子只怕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怨我!这事怨我!”张三现在只想息事宁人,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 又去跩刘翠儿,骂道, “败家娘们, 还不出去找!苏小姐要是出什么事,你几个脑袋都不够赔!!”

    刘翠儿让他踹得鼻血长流, 愣是不敢反抗, 更痛的恐惧紧紧地抓住了她。

    她出身农村, 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让她光是听见“首长”两个字就害怕,更不用说他们都知道,苏阙身份特殊, 现在国际形势又如此敏-感, 打起仗来怎么办?

    她越想越害怕, 四肢并用朝门口爬:“我去找,这就去找!”

    “可不敢!”江雨凌双手叉腰,拦住她去路,“我们自己找。省得你们磕破点皮又来找我们要赔钱!两万?你可真看得起你那姘头!”

    刘翠儿让她说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

    商爻目光冷冷一扫屋里:“张三李四,刘翠儿、郑导演,这几个带闹事的暂时不能走,都锁在屋里。什么时候找到苏阙,什么时候放人。丁所长,你觉得呢?”

    丁善道:“确实,苏阙没找回来之前,他们是有责任的,暂时都不能走。”

    “那可不行,我剧组还拍戏呢!”郑导演一听,立刻就醒了,“丁所长,我就在隔壁村里拍戏,跑不了。你不让我回去,剧组这一天天的不知要耽搁多少事!”

    “那你最好祈祷苏阙没出事。”丁善冷冷地说。

    王村长安排了几个青年轮流守在门口,承诺一天只管三顿饭,其他就不管了,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尿桶,吃喝拉撒全让他们自行解决。

    几人一听,脸都绿了。

    好说歹说,谁也不再理他们,只顾着出去找苏阙了-

    事实上,找苏阙比找张三容易多了。

    她压根就没去山里,一早就回来了,正在王村长院里陪村长的小霸王儿子玩。

    一进门王村长就让村里人都散了,笑嘻嘻地问商爻要工钱。

    商爻拿了两百块钱给他:“村里出力的,都少不了。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王村长给大家买点烟酒什么的吧。”

    “感谢感谢!”王村长乐得把儿子抱起来,亲了又亲,谁知小霸王不想理他,踢了他好几脚。

    丁善脱下外套,径自在小马扎上坐下,大喘了口气:“我说你们这一个个的,不愧是演戏的,小江刚才那一嗓子,喊得我以为苏阙真出事了呢。”

    “丁所长,看出我们演技好啦?您要不趁早给我们投点钱,以后我们电影火了,给您分红。”江雨凌笑嘻嘻地说。

    丁善果断掏了五毛钱给她:“我就这么点,你说分红能分多少吧。”

    “分你一颗奶糖吧。”江雨凌给了他一颗大白兔。

    丁善好奇地问:“你们怎么知道张三不是真的落水?我要叫救援队你们也不让,就我们那警员演技也不行,嚷那一嗓子太浮夸了!说实话,我心里真没底,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苏阙轻轻道:“我们有人看见他上岸了呀。”

    丁善:“不是那俩外国华侨看见的吗?”

    “什么外国华侨,那是苏阙朋友,专门从米国过来帮忙的。”卫小东抢着说。

    说完,他又看了看站在苏阙身后的“国际友人”,总觉得他俩不像正经人。红九和豹头虽然穿着价格不便宜的时髦衣服,但因长期混迹社会,眼神凶恶,自带煞气。

    卫小东和他俩眼神一碰,立刻怂成了仓鼠,缩到商爻身后去了。

    商爻倒不觉得什么。他看人不看外表,只看骨子里那股正气,红九豹头也就表面看着凶,实际却是很讲义气的。

    比如说,苏阙一个电话,就把他俩千里迢迢地召唤来了。

    尽管据红九说,是因为苏阙给他俩发工资,但商爻知道,他们不全是为了工资。

    为防止张三李四闹出人命,红九豹头在河道边守了整整三天,连时差都还没倒过来。

    丁善又问:“现在人拘着了,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张三李四这罪名可大可小,按聚众闹事来处罚也不为过。不过如果你们想和解,也有和解的说法。”

    苏阙道:“还是和解吧。”

    “怎么,不打算报仇了?”丁善问。

    商爻摆摆手:“他俩不过是家里派来扰乱我们的棋子,抓了他们,不过就是拘几天,以后还有王五钱六,永远到不了头。我们商量着,苏阙由红九豹头陪着,先回家一趟,彻底把事情解决了。”

    “那拍戏怎么办?”

    “苏阙单独的戏份基本是一条过,这两天咱们抓紧时间拍,正好也先关张三李四几天。”

    苏阙的单人戏份不多,她演技又精湛,基本都是一条过。

    只拍了三天,戏份就拍完了。

    这三天,张三李四刘翠儿和郑导演这四人简直苦不堪言。

    一来不知道苏阙找着没有,内心极度不安,每一分钟都像是煎熬。

    二来环境确实太差,本来屋子就小,还挤四个人,别说睡觉了,站着都不踏实。

    每顿的吃食由老牛头送进来。这人可是十里八乡抠门抠出了名的,三天,整整九顿,一水儿的咸菜馒头,吃得几人眼睛转蚊香圈,闻着别家炒肉就抓心挠肺地难受。

    如果这都不算什么,那最惨的就要数回应自然召唤这事儿了。老牛头给了他们一个挑粪的木桶,让他们自己解决,偏偏郑导演吃了咸菜拉肚子,那味道就不提了。

    三天后,苏阙带着红九豹头打开屋门,差点没被熏死过去。

    接着就听一声哀嚎,刘翠儿狂奔出来,扶着门口的榉毛树干呕不止。

    张三李四郑导演慢半拍出来,一个个的灰头土脸,面如菜色。

    张三李四认错态度倒是好,逮着苏阙看了看,确定她没事,又说了不少讨好的话。

    郑导演最是气不过,叉着腰怒骂:“姓商的那小子呢,把他叫出来!他二叔都不敢这么对我,他算个什么东西!”

    苏阙耳膜让他震得嗡嗡响,回头对红九豹头说:“看来关得还不够。”

    红九深有同感,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伸手就又把郑导演往屋里按。

    郑导演吓坏了,拉扒着门框急喊:“我不进去!我死都不进去,你们打死我吧!”

    当然没人会真打死他。

    红九黑着脸又给他关了半天。

    到下午再放出来,人已经形同枯槁,什么狠话也说不出来了。

    丁善趁机让四人签了和解书。

    四人都没反抗,不管苏阙提什么要求,一律无条件答应。

    他们原本是想着尽快摆脱这事,谁知摁完手印,苏阙笑眯眯说:“张三李四,郑导演,那么就请你们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跟我一起回京城吧。”

    第65章

    干!几人这才重又看了一遍和解书, 苏阙要求写得清楚明白,希望他们回到京城,当着几家长辈的面把事实说一说。

    张三李四和郑导演当场就傻眼了。

    要知道, 张李二人从商维强那拿的工资,工作职责就是全方位地给剧组解决麻烦。至于陆惠铃说的,让孩子们尽快把钱花光回家,那是口头条款, 没有记录, 真闹起来, 张三李四有口也说不清。

    郑导演就更冤了, 他纯粹是被罗村这帮人给鼓动的, 想着自己是长辈, 又跟商爻认识,有赔偿怎么也不能少了自己,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到手头正在拍的这剧还是靠商维强通融,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倒是把麻烦闹大的始作甬者刘翠儿跟苏阙商爻他们没多大关系,挨了丁善一通训斥后, 脚底抹油跑了。

    气得张三破口大骂:“个败家娘们!还好只是逢场作戏, 也就配给老子提提鞋!”

    回京城的时间定在次日早上。

    天气微凉,一层薄雾弥漫山间。

    大家都不放心, 一路送到村口。

    商爻帮苏阙把背包整理好, 瞥了眼满面怒容的张李郑三人, 担忧道:“要不让狗爷也一起回,别让这仨弄出什么事来。”

    “不用,我自己能行。”苏阙笑眯眯地说。

    卫小东道:“你行什么行, 你瞧瞧你那细胳膊细腿儿的, 连只蚂蚁都踩不死。还是哥陪着你吧, 省得到时候你被欺负了,我们还得心疼。”

    江雨凌和原野赶忙道:“对,狗爷壮实,他和你一起我们放心。”

    卫小东立刻举起双臂,给苏阙看他的“肱二头肥肉”。

    豹头在苏阙身后见了,差点没喷笑出来:“就你这样的,我们苏老板一打十……”

    话音没落,收获苏阙一记冰冷的眼刀。

    红九踢了他一脚,他舌头赶忙拐弯:“……那肯定不行,但是有我们,放心吧。”

    卫小东大好的兴致都让他这话扫没了。

    卫小东钻到商爻身后,仗着有人撑腰嘟囔道:“你俩看着就不像好人,万一联起手来一起欺负我们苏阙怎么办?”

    “那也要你借我十个胆啊!”豹头心说你们对苏阙到底误会有多深啊!

    想起初次见面时,苏阙一打好几十个唐人街小混混,这是能被欺负的吗?

    再去瞧苏阙。可真是被国内柔和的水土养得斯斯文文,娇软可爱起来。

    豹头撇了撇嘴,心知解释再多都没用,明明跟苏阙比起来,他和红九才是娇软小笼包呢。

    苏阙拒绝了卫小东同行,又和大家说了许久,这才带着张三李四和郑导演上路了。

    雇了两辆骡车,这三人坐一辆,苏阙和豹头红九坐一辆。

    豹头红九第一次见这种牲口拉的车,新鲜得很,对看管张三等人的事不怎么上心。

    这三人见了,立刻打起小算盘。

    张三:“兄弟们,这一趟回去,少不得要把事闹大,到时候咱们还有脸在圈里混吗?”

    郑导演:“去,谁是你兄弟?”

    张三:“舅舅,都这时候了,就别计较称呼了吧。”

    郑导演:“老子现在一无所有,就你舅舅这名头还值点钱了。”

    张三好奇:“值啥钱?”

    “值现在就给你小子仨瓜俩枣的!”郑导演抡起拳头就打,边打边骂,“打不死你个败家玩意儿,老子好不容易挣来的前途,全毁在你小子手上了!”

    张三嗷嗷叫着往草垛里躲。

    李四压着嗓子喊:“别闹别闹,都消停点,苏阙看着咱们呢!”

    “就她?呸,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有什么好怕的!”郑导演百忙之中抽空道。

    张三捂着脑袋抬杠:“舅,你这话不对,人小姑娘本来就不长毛……”

    “就你懂!就你懂!”郑导演捶得更狠了。

    李四无语望天。

    半晌情绪缓过来了,才又鼓起干劲,握拳道:“你们不觉得咱们机会来了吗?”

    “啥机会?”磨拳霍霍的甥舅二人同时停手,两眼晶晶亮地望着他。

    李四:“到县城不是要住一晚么,到时咱们这样那样再这样……先跑了再说,反正京城我是不想回去!”

    张三苦着脸道:“我也不想,商家那老爷子听说还算是个讲道理的,苏阙家那个就……陆惠铃都让他拿扫帚打过呢,我想想就害怕。”

    “挨打倒是其次,主要是名声!说不定还得赔一笔钱……”郑导演皱眉,“李四,你这法子行吗?”

    “行不行的,先做了再说呗。苏阙一个小姑娘,你凶神恶煞地吓她两句,哪有不害怕的。”

    郑导演还是有些迟疑,回头看了看苏阙。

    小姑娘站在车斗里,用手挡着阳光,静静眺望着远方。

    侧脸的婴儿肥还没退尽,软得像只小笼包。

    郑导演登时把心一横,道:“说干就干,你们谁也别想半途撒手。”

    “行。”

    三人一拍即合,静待天黑。

    骡车一路叮叮当当,到傍晚才把他们送到县城。

    大家在派出所隔壁的招待所住下。

    乡下地方房间少,不得不让苏阙和郑导演各自单独住一间,其他人挤一个四人间。

    为防止郑导演搞事,他的行李都放在苏阙房里,其中包括一台价格昂贵的照相机。

    豹头红九需要置办些日用品,吃过饭,跟苏阙说了一声就打算出去。

    郑导演给张三李四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问道:“你俩都走了,不怕我们跑了吗?”

    “没事,有苏阙看着。”豹头满不在乎。反正有苏阙在,他和红九只是摆设。

    郑导演佯作惊讶:“苏阙一个小姑娘,哪能看得住我们?”

    “你这话说的,小姑娘就不能看你了?”豹头道,“她的房间刚好在正中,左右又不隔音,你们干什么她不知道。我们哥俩从米国来的急,换洗内-裤都没带,晚上熏死你们怎么办?”

    郑导演想说,你俩都来好几天了吧,那内-裤得捂成什么味儿了呀!

    他不好多说,兴高采烈目送哥俩走远。

    然后又嘴欠地去逗苏阙:“小姑娘,跟我们三个怪叔叔在一块,怕不怕呀?”

    苏阙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瞪他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郑导演自以为把孩子吓着了,回头冲张三李四比了个OK的手势,这才踱回房间,拿内线电话联系了一辆车。

    联系好,就叫上张三李四,敲开了苏阙的房门。

    苏阙正准备洗漱,冷不丁被打扰,有些不悦。

    谁知开门就看到三张油腻腻的笑脸,脸色更不好了。

    偏偏郑导演视若无睹,撑开门就往屋里挤。

    “苏阙你干嘛呢,没弄坏我东西吧?”

    第66章

    张三李四紧随在郑导演身后, 一进门,就把门反锁起来。

    苏阙皱了下眉,屋子本来就小, 还要跟他们均摊,她感觉空气都难闻了起来。

    她冷冷问:“你们有事?”

    “这不是看看行李么。你别怪叔叔小气,我照相机可值好几千,弄坏了不好赔的。”郑导演说着, 直奔行李箱。

    张三李四附和道:“对对, 我们就看看行李, 主要是不放心。”

    言下之意, 生怕苏阙把行李给他们弄坏了。

    苏阙懒得理, 打开窗, 吹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冷眼瞧着。

    郑导演在行李箱边打转,半晌单单把照相机拎出来,调试镜头, 又按了半天快门,口气不善地责问苏阙:“你是不是动过我箱子?好好的相机, 交给你时没问题, 现在却坏了!”

    苏阙:“?”

    郑导演按着快门示意她来看:“你看,这是不是没反应?我说你一个女孩子, 看东西都看不住, 让我怎么放心把行李交给你!”

    苏阙离他有几步远, 还没走过去,张三李四也嚷嚷开了。

    张三:“就是!我们只是和解,又不是卖身给你们!”

    “卖身还讲究个私人财产呢。”李四阴阳怪气地道。

    郑导演一屁-股往床上坐, 晦气道:“行了, 我们的东西也不用你管了。三儿四儿, 你俩帮帮我,把行李箱搬咱那屋去!”

    “嗳!”张三李四答应一声,就去搬箱子。

    苏阙拿起照相机看了看,又看了看郑导演:“你胶卷用完了,没注意到吗?”

    郑导演:“……”

    他抬头,正好撞上苏阙怜悯的目光,眉头一下就皱起来。心说,怎么,凭你一个小妮子,也要嘲讽我堂堂知名导演不会用相机吗?

    他顿时就怒了:“看什么看,只是胶卷用完了的事吗!到底我专臼恃洸业还是你专业!我跟你说,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把行李拿走,我信不过你!”

    “你信得过他们?”苏阙转头去看张三李四两人,他俩正粗暴地对待着郑导演的行李箱。也不知箱子里塞了多少东西,张三力气小,一个手滑把箱子掉到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郑导演:“……”

    迎上苏阙怀疑的目光,他再次怒不可遏:“昂,我就是信他们了!张三是我亲外甥,他就是把东西给我砸了,我也乐意!”

    说完,他抱起相机就朝门口走。

    张三李四紧紧跟上。

    苏阙眉毛一挑,一个箭步挡了过去。

    “郑导演,咱们直说吧,你怕不是想拿上行李走人?”

    郑导演心事被揭穿,当场怂得退了一步,随后更加恼怒,指着苏阙吼道:“我告诉你,我就是想走,你能拿我怎么样!”

    苏阙皱眉:“和解书里有条件……”

    “条件?你们那么多人,我害怕,稀里糊涂就签了协议!现在我清醒了,我要反抗恶势力,我要为我的自由斗争到底!”

    郑导演说着,伸手推苏阙。

    结果。

    “???”没推动。

    他不信邪,又推了一下。

    苏阙还是没动。

    他恼了,喊张三李四:“都愣着干什么,来帮忙呀!”

    张三李四各自抱着半边行李箱,腾不开手,不由得埋怨:“舅舅,你也太给面子了吧,她一个女娃娃,你把她推开不就是了嘛!”

    不是不想推,是推不开啊!

    郑导演内牛满面,又不敢说出来,怕影响自己伟岸的形象。只得低头去看苏阙的鞋,怀疑这丫头的高跟鞋跟是不是卡在劣质木地板里了。

    他灵机一动,对张三李四说:“走走走,爬窗户!”

    张三李四:“?啥!有门不走爬窗户,舅舅,我们是来拿行李箱,不是偷东西的!”

    “叫你走就走,废什么话!”郑导演小心翼翼朝后退了一步,见苏阙没反应,又退了一步。

    最后他确信了自己的猜想,苏阙就是动不了了!

    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快跑!

    郑导演扒开张三就四肢并用往窗台上爬。

    张三行李箱差点脱手,惊诧地叫道:“我的舅舅诶,你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吗!”

    “不是打不过,是好男不跟女斗!”郑导演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张三没办法,只得和李四商量,轮流着扛行箱,吭哧吭哧地往窗外爬。

    苏阙:“……”

    这智商,看来在厂里坐冷板凳实属正常。不坐才不正常!

    这里是二楼,底下有个不大的外露平台,郑导演三人借着平台,没费什么力气就跳到招待所后面的窄巷。

    他把相机装进箱子,提起拉杆就跑。

    张三没好气地嚷嚷:“舅舅,我俩行李还在屋里呢。”

    “先走,先走!”郑导演脚步不停,“就你俩那点不值钱的东西,等咱们离开这儿再买!快点,车子就在门口,再不走那俩男的要回来了!”

    张三李四回头看了眼苏阙的房间,小姑娘没追出来。估计也不敢追,大晚上的从二楼往下跳,是个姑娘都犯怵。

    张三脸拉得老长:“舅舅,你是不是吃错药了?就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至于么!”

    “你懂个屁!”郑导演挥着拳头吼。

    他怕吗?他才不怕!一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姑娘有什么好怕的!他那是给小姑娘留点面子,不忍心看小姑娘哭鼻子!

    他走得几乎跑起来,又回头催促张三李四:“快点!”

    跑出这条巷子就能看到车,先离开这儿再说。

    谁知就在这时,巷口慢慢出现了两个身影。

    “大晚上呐,去哪里,还拖着行李箱!”

    这一口浓重的闽南普通话,不是豹头又是谁。

    郑导演骤然刹住脚步。

    后面的张三李四不备,一头撞在他背上。

    三人抱成一团,差点扑进红九豹头怀里。

    “退后退后,快跑!”郑导演忙不迭地推张三李四。

    昏黄的路灯下,又一个身影出现,堵在了后头。

    李四晦气道:“还跑啥呀,苏阙来了。”

    他们估摸着,苏阙应该是走正门包抄过来的,不过路可不远,苏阙这跑步的速度还真不慢。

    可转念一想,光速度快有什么用,他们三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小姑娘不成!

    当下就卯足了劲朝苏阙的方向跑。

    豹头一把捂住脸:“我都不敢看了。”

    红九:“找死。”

    要是随身带了拍立得,他俩真想把这一幕拍下来,明明他俩才是手无缚鸡之力易推倒好么!

    话音没落,就听巷子里传来郑导演撕心裂肺的惨叫。

    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只是曲起食指弹了下他的麻筋,胳膊就断了。

    QAQ

    第67章

    这回也别走了, 直接坐车去医院。

    医生拍片一看,骨裂。

    张三震惊得不行:“舅舅哎,你还没到五十, 骨头就脆成这样?”

    “我……”郑导演一张老脸扭得跟酸黄瓜似的,憋屈了半晌,抹着眼泪说,“我可乐喝多了, 不行吗!”

    “你这跟可乐没关系, 是外力造成的。”医生好意矫正他。

    郑导演哭得话都说不清:“我能不知道是外力造成的?可是你敢信吗!就那风一吹就飘的小姑娘, 一弹指, 给我弄骨折了!我、我特么还是个身强体健的大男人呜呜呜……”

    “那是你运气不好。”医生安慰他。

    郑导演哭得更伤心了。

    是运气不好?

    好像也是。

    明明三个人摆在眼前让他挑, 他不挑红九豹头那俩只弱鸡, 反而挑了苏阙这个最莽的!

    要不是红九豹头跟他说苏阙一个打二三十,是从小练过的,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怪道说商爻一整个剧组敢让苏阙一个人上路呢, 原来是人家放心!

    总之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想打自己俩嘴巴。

    可是手都折了, 还打什么呀打,他还是哭吧。

    县医院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着郑导演凄凄惨惨的哭声。

    苏阙站在走廊另一边, 十分委屈地跟红九豹头说:“我真的只想让他手麻一会。”

    “这下不用麻了, 脑袋该麻了。”豹头心说你才多大, 这么年轻就对自己的实力没有正确认识,将来得祸害多少人啊!

    出了这个事,早先买的火车票走不成了, 只能退票, 换第二天的。

    第二天就没有卧铺了, 只有站票。

    别人还好,就是苦了郑导演,吊着个胳膊被成群结队的旅客大军挤得嗷嗷叫。

    有些嘴碎的,还忍不住奚落他:“哎哟大哥,你都这样了还坐啥火车呀,先走一波救护车吧!”

    又不能解释说这是小姑娘打的,说了也没人信,郑导演憋屈了一路。

    三十多个小时后,终于抵达京城火车站。

    沈一曼和方大明早早地等在出站口,见苏阙出来,赶忙挤过人群,一人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沈一曼拉着她仔细地看,眼里闪着点点星光:“长高了些,也瘦了,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苏阙搂着她,在她温暖的肩膀蹭了蹭,说:“外婆,我健康着呢,你别担心。”

    “怎么不担心。你外婆嘴上不说,天天晚上睡不着呢。”方大明插嘴,塞了块驴打滚在苏阙嘴里,“你先吃点,瞧这脸蛋都饿扁了。好吃吗?”

    苏阙两颊鼓得圆圆的,点头:“好吃。”

    糕点香甜绵软,混着黄豆面、豆沙,以及少许椰丝,甜味丰富而有层次,有些粘牙,但不会腻。

    苏阙吃完一个,又吃一个,有点好奇:“这东西为什么叫驴打滚?”

    方大明直接给问住了,瞪圆了双眼说:“昂,长得像呗。你看那豆沙馅儿转圈圈,可不就是驴在里面打滚么。”

    “是吗?”苏阙不太相信,盯着豆沙馅儿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驴在哪。

    沈一曼把方大明推开:“得啦,你少乱说,把松松教糊涂了。”

    方大明瞪眼:“我怎么乱说了?要不你来,你学问好,给我爷俩说说。”

    他把苏阙拉到统一阵线,挑衅地朝沈一曼扬下巴。

    沈一曼温和地笑:“这我也说不上来,传说倒有几个,但都没有考据。”

    “你看,你也说不出来,管这干嘛呀,好吃就行。”方大明说着,又塞了一个到苏阙嘴里,把她喂成一只小仓鼠。

    苏阙嘴唇沾着些许椰丝,望着老俩口直笑。

    方大明问她:“你笑什么呢?”

    苏阙张开双臂,同时拥抱了两位老人:“回家真好。”

    “可不是么。”方大明嘟囔着,催着一行人往停车处走。

    京城已经进入深秋,路边的梧桐和银杏都黄了,被风一吹,落叶飘满地。

    熟悉的市井味道扑面而来,苏阙眯起眼,贪婪地感受着四周的一切。

    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被“回家了”这样温暖的感觉深深包围着。

    过去,她在洛城,回家是一座空空的房子。偶尔索菲亚和苏希会来迎接她,但西方人生来就有距离感,亲情稀疏平常。苏阙也习惯那样的对待,谁要是到车站机场接她,她反而不习惯。

    可是现在,两位老人没有让她感到半分拘束,如同往常一样逗着趣,拉着她问长问短。他们不说如何想她,却让他深陷在这种隐秘的温情里不能自拔。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无论去往何方,无论飞得再高,这里,就是她应该归来的终点。

    “走,上车。”方大明温暖的大手推着她,向停在路边的吉普走去。

    勤务兵小张按照指示,背了一杆枪,威风凛凛地在路边迎接。

    郑导演几个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方大明得意地瞥了几人一眼,凑在苏阙耳边小声说:“别怕,没子弹,唬人的。”

    这唬人可把郑导演几个唬得不轻,郑导演都看见自己的职业生涯完蛋了,当场没忍住,两腿一软就摔了一跤。

    方大明没管他们,只把苏阙接回了家。

    郑导演几个由红九豹头看着,单叫了一辆面的送回去。

    按照苏阙要求,张三李四没敢跟陆惠铃说实话,只说事情办得差不多,先一步回来向陆惠铃汇报情况。

    陆惠铃早早在大院门口等他们。

    看见面的一停,她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从窗户外瞥了一眼,有些意外地道:“怎么郑导演也来了?”

    还有两个陌生的青年,看起来不像好人。陆惠铃眉头皱起来。

    张三一边下车,一边敷衍:“嗯,顺路,一会还有别的事干。”

    “什么事啊?”陆惠铃倚在车门,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下车,抹着大红口红的嘴噘了起来,“张三,咱们也算老相识了,你跟姐撂个底,带这么多人来,是不是嫌我之前给的少了?”

    张三顾忌着红九豹头,笑得一脸绿光:“哎哟姐,你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你要钱啊!”

    “那你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张三抱歉地朝众人笑笑,拉着陆惠铃走过路边,压低声音,“事儿我给你办了,但你也知道你家这几个小孩的脾气,路上闹了点矛盾,大家都不愉快。你总得告诉我,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呀?”

    陆惠铃斜眼睨他:“不是说了么,少让他们在路上吃苦,早点回家,家里又不是养不起。”

    “话是这么说……”张三挠挠头,满脸为难。他就知道陆惠铃还是这套说辞,但苏阙交待下来的事,他完成不了,后果可能比郑导演还严重。

    张三左思右想,硬着头皮道:“我看你家那几个都是有本事的,他们手头那点钱,拿去倒卖股票,赚了不少。这一路上小日子过得舒服咧……”

    “什么?”陆惠铃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张三绘声绘色跟她比划:“住外滩的星级酒店,吃最贵的国宴菜,哦,还包了辆车,你知道是什么吗?奔驰,外国车,五十万起步!”

    “……”陆惠铃眉头皱起来,将信将疑,“你唬我的吧?”

    “我唬你干什么,都是实话,看得我哥俩都眼红!”张三拍着大-腿,拼命给李四使眼色。

    李四忙走过来,添了把火:“他们还说比家里好多了,瞧瞧你每天工作那么辛苦,吃穿用度还没他们好。”

    “谁说的!”陆惠铃一听,顿时炸了。

    张三不敢说,用手肘撞李四,李四嗫嚅着道:“苏阙。昂,对,就是她!她还有朋友从国外来,带的都是美金,好家伙,送了她那些新鲜玩意儿,你肯定都没见过。”

    “……”

    这话半真半假的,陆惠铃心里矛盾极了。

    理论上,她觉得张三李四说的应该是真的,但是情感上,她又接受不了。不过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怎么就能过得比她还好呢?

    她现在什么境况?

    每天吃不好睡不好,那个诡异的声音就像在脑子里生了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一阵狂轰烂炸。

    她总结了一些规律,那声音最频繁的出现时间在晚上,天爷啊,那时候她正在睡梦中,冷不丁被惊醒,整个儿神经衰弱了都。

    晚上睡不好,就影响白天的事,她去医院看过几次,结果医生说的都是废话,让她好好休息。

    她休息得了吗?

    她越来越瘦,外在形象越来越不好,精神状态也日渐变差,前阵子进了剧组,导演硬是把她的女主演撤了,换成一个年轻貌美的应届毕业生。后来碍于商维强的脸面,给她安排了新的角色,演女主角的妈!

    天爷啊,她才三十多岁啊!在别的剧组,这年纪的女演员收拾一下还能演十八岁小姑娘!

    陆惠铃越想越憋屈,一把掐住张三胳膊:“你怎么能这样呢,收了钱不办事,怎么能让他们日子越过越好呢!”

    张□□问:“不是你说不希望孩子们在外吃苦的吗?现在孩子们过得好了,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我能高兴吗!他们不死,我就活不了啦!”

    “你、你还让他们死?!”张三李四结结实实被她这话吓到了,当初找他哥俩办事,陆惠铃话里话外可没这个意思。

    陆惠铃惊觉说错话,忙捂住嘴,半晌心虚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们赶快回去,偷也好,抢也好,让他们日子过不下去就行。”

    “偷?抢?”张三李四互相看看,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震惊。

    陆惠铃怕不是疯了,竟明目张胆地指使他们干违法乱纪的事!

    就在这时,一道干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还没死呢!你要去偷谁,要抢谁?啊?”

    陆惠铃大惊,回头看去,苏阙带着几家大人向这边走来。

    第68章

    鉴于陆惠铃在院里的风评, 江妈上来就给她一巴掌,骂道:“我自己女儿在外面吃苦受罪,心疼得我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你倒好,还要去偷她的抢她的。真当她是离家出走,家里没人管吗!”

    陆惠铃始料不及,被这一巴掌打得摔倒在地。

    她缓了半晌, 看见江妈身后的众人, 脸都白了。

    她慌忙拉着江妈裤腿解释:“雨凌她妈, 我也是做长辈的, 怎么会真的去偷去抢, 我这不是也是为大家好, 让孩子们早点回家么。”

    “回什么家!”商晓明气得不轻,指着陆惠铃鼻子道,“当初孩子走的时候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一辈子的人生大事!我千叮咛万嘱咐, 叫你不许为难他!你倒好, 当面答应背地里搞这一手,你偷, 你抢, 你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 穷山恶水的,你要他死啊!”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惠铃急得抓耳挠腮, 干脆狠下心来给了自己两耳刮子, “我糊涂, 我不会说话!我就随口这么一说,我真的没有恶意!”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苏阙使了个眼色,让张三李四当着大人们的面,把一路上的事说了。

    听得大家后怕不已。

    江妈嘶吼一声,揪着陆惠铃头发使劲扇了好几个耳光:“你想干什么呀!我娃什么样的性格,你会不清楚?她就是在外面饿死,也不会觍着脸回来,你不想着把她照顾好点,还让她受罪,你这是想逼死谁!”

    “还有讹钱那事!”方大明也气得不轻,卷着袖子嚷嚷,“要不是我在那有熟人,你看那帮村民会不会把几个孩子吃了!”

    这事他一早听苏阙说了,但苏阙怕他担心,只拣了重要的说,并没提村民拿着锄头扁担讹钱的事。

    现在听张三李四一说,方大明心都揪起来。过去进山剿匪,山里人有多不讲理方大明可比谁都清楚,他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小孙女,要是出个好歹,陆惠铃这一条命可真不够赔的!

    要不是沈一曼在旁拦着,方大明都想亲自下场给陆惠铃两脚。

    方大明憋了半天气,一把揪住商晓明:“以前咱俩吵架归吵架,但也没真伤了和气。商晓明,今天这事儿你要处理不好,老子从此以后跟你势不两立!”

    所有人都以为两老又要打起来,可出乎意料的,商晓明连句好话也没替陆惠铃说,甚至没看她一眼,只问自己身后的勤务兵:“商维强回来没有?”

    “已经打电话通知了,想来这会在路上了。”

    “好。”

    商晓明背着手,走到院里小凉亭,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其他人也跟了进去,在凉亭里坐成一排。

    只有陆惠铃不敢坐。

    她一看这架势不对,忙挤到苏阙身边,讨好道:“苏阙,你知道婶婶没有坏心的,我不是还送水果给你吃吗,你帮婶婶说句好话。”

    苏阙还没开口,沈一曼担心她为难,一把将她往怀里拉,冷着脸对陆惠铃道:“我说小陆啊,我们家虽然没你家有钱,但水果这些东西也不缺,苏阙想吃随时都有。要是我没记错,你家黄娟吃坏的打糖还差点给了苏阙吧?”

    “什么!”方大明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当场暴跳如雷,“这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沈一曼:“跟你说什么,你这脾气,不得打人?”

    “你现在说我就不打了吗!”方大明怒火攻心,朝着陆惠铃心窝就是一脚。

    陆惠铃当场脸色发白,半天没缓过劲来。

    方大明这一脚还是收了力道的,不然她非吐血不可。

    她又气又恼,想到这些日子自己的憋屈,陡然大喝:“是,我就是想让她死!你们一个个的,管不了自家熊孩子我来替你们管!”

    她指着苏阙:“什么玩意儿,从米国回来的了不起啊,走路说话鼻孔朝天,你-他他-妈看猪呢你!”

    苏阙:“……”

    她又指着江妈:“你就好了?跟我这儿撒泼打脸,你要是有本事,把自己女儿收拾回来啊!个小崽子嘴不学好,明里暗里讽我那些话以为我不知道是吧!”

    江妈愣是让她冷不丁地骂呆了。

    然后她又指着商晓明,目眦欲裂:“你以为你孙子就好啦?呸,你怕是一辈子没认清过他,一肚子坏水,我要是不自保,指不定哪天先被小狼崽子收拾了!我告诉你,老娘在你们商家忍气吞声这么久,受够了!不就是没给商维强生个一儿半女的吗,老娘就是不想生,老娘乐意!”

    所有人都惊呆,谁也没想到她竟对着商晓明口不择言起来。

    当初说不生孩子可不是商晓明闹的,是商维强自己想生,偏偏陆惠铃为了保持形象,不想早早地放弃事业,死活不肯。

    那晚商维强心里憋闷,喝了点酒,就想着强势一点,结果陆惠铃比他更强,裤子都不让他提,硬是从床上打到大院里,闹得人尽皆知。

    几年过去,院里大家都快把这事忘了,谁知她现在反而自己提起来,商晓明老脸都快没处搁,指着她哑声吼道:“还不快闭嘴!青-天-白-日的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青-天-白-日不让说,还怕损了你儿子名节不成!”陆惠铃胸口一阵阵地疼,索性破罐破摔,尖声叫道,“敢情就因为我不生,你们家商爻爻成宝贝儿独苗啦?一家老小全都得哄着,看他脸色办事?老娘又不姓商,凭什么惯着他——!!”

    陆惠铃骂得痛快了,嘴像没把门的,一茬接一茬地旧事重提。从她刚嫁来商家,遭受了多少冷嘲热讽说起,到大院里没人瞧得起她,再到现在,她就是看不惯小崽子们走电影这条路。

    她为了事业,放弃了生育,被左邻右舍嘲笑活得不像个女人,她从没在意过,因为她知道,谁都会背叛自己,只有事业不会。可现在,为着一个苏阙,她连事业也没有了,还得眼睁睁看着小崽子们后来者崛起,走她过去的路,说不定将来比她还红,那她可就真活成个笑话了。

    最后,她总结陈词:“对!我就是故意的,挡我路者,都该死……”

    话音没落,后心忽然中了一脚,她整个儿朝前扑,嗑掉了一颗门牙。

    回头,这才看见,商维强回来了。

    商维强手里没东西,直接脱了鞋朝她背上招呼:“个败家娘们!当着爸的面浑说些什么呢!要发疯回你的屋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陆惠铃接连挨了数下,总算是疼清醒了,捂着嘴巴不敢再吱声。

    商维强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走到他爸面前,认错态度十分良好:“爸,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事是惠铃办得不对,回头我说她。爻爻那边您要是不放心,咱们再多找些人手过去帮衬着,咱们商家的孩子,总不至于在外面委屈了。”

    苏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还没说话,豹头抢先道:“可别,你就派了两个人都惹出这么大事来,再派人手,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商维强抬头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一身嬉皮士打扮,立刻不认同地皱起眉。

    不过豹头一个小人物,说什么商维强也不在意,只对着商晓明道:“爸,你看这事儿……”

    商晓明气过头,反倒平静下来,闭了闭眼道:“媳妇是你的,孙子是我的。当初你-妈就不同意娶她进门,说她爱打扮,心思没在家里,指不定要惹出什么事端。当时还是我帮着你说好话,让人进了门。这些年家里过得怎么样你心里有数,我也就罢了,你大哥大嫂没了,你是拍着胸口跪在我面前保证过的,这辈子,只要有你在,就没有爻爻受苦的那一天。我就问你,这话还算数吗?”

    “算!算!怎么不算!爸,你消消气。”商维强赶忙给他爸抹后背,又瞪陆惠铃,“个败家娘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爸赔礼道歉!”

    陆惠铃恨恨把头扭开,不愿意。

    商维强作势就要去揪她,商晓明赶紧拦住。

    商晓明叹气道:“不用给我道歉,又不是对不起我。这事儿爻爻是苦主,合该他来原谅你们。”

    “应该的,应该的。”商维强听出他爸话里松动的意思,立刻去扯陆惠铃,“现在就去打电话、写道歉信!一封给爻爻寄过去,一封贴到大院门口去……”

    “凭什么!”陆惠铃大叫。

    “凭你欺负的又不是只有爻爻一个,人苏阙不也是受害者?江雨凌、原野、卫小东哪一个不是?人家长都在这儿呢,你就这么赖账?”

    “我赖账?商维强你今天吃了豹子胆了,敢说我赖账!”陆惠铃蹭地跳起来,怒目在众人脸上一瞪,破口大骂,“我好歹是长辈,凭什么给几个小崽子道歉。再说了,我初衷就是好的,你可以不理解,不能侮没我的人格!我算是看出来了,这院里都姓商吧?仗着过去有点功劳了不起啊,瞧不起我们这些外面嫁进来的……呸!你-妈不乐意,你-妈再不乐意也死了!商维强,你摸着良心说,当年是不是你睡的我,你要是管住你那下半截,我会嫁给你?”

    她越说越难听,陈年旧事都搬了出来。

    偏商维强在婚前关系上犯了错误,导致这辈子都在陆惠铃面前硬气不起来,胡乱反驳了两句,就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苏阙吃着沈一曼剥好的桔子,正听得入神,冷不丁被方大明捂住了耳朵。

    方大明怒吼:“孩子还在呢,青-天-白-日的瞎说些什么!”

    “你当她是孩子,她可是要我死啊!”陆惠铃嘶吼。

    眼看又要闹得不可开交,商晓明倏地站起来,对商维强冷冷道:“离婚!”

    第69章

    这一声不大, 却把大家都震住了。

    商家积年的沉疴一朝暴发,结果令所有人意外。

    陆惠铃目眦欲裂的表情收不住,“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商维强也震惊极了, 哆嗦着道:“爸、爸,这是不是有点过了,我现在是厂长,哪有厂长离婚的, 这不是闹笑话吗!”

    苏阙小声问沈一曼:“为什么厂长不能离婚?”

    “不是厂长不能离婚, 是咱们国情和外国不一样, 离婚后要被人说三道四, 影响不好。”沈一曼笑着回答她, 又剥了一个小金桔给她。

    苏阙还是没太明白, 嘀咕说:“怕被人说,所以不敢离婚?这是哪门子道理,婚姻不是自己的吗?两个人处得好不好, 也只有自己才知道吧。”

    商维强本来就满头包,哪受得了她拱火, 耐着性子说:“小姑娘家家的, 吃你的桔子,可少说两句吧!”

    商晓明吼道:“少说什么, 我看小姑娘都比你明白道理。你现在就给我带上户口本, 离婚去!”

    商维强:“爸, 太阳都快落山了……”

    话音没落,陆惠铃跳起来,一把薅住他头发, 边扯边骂:“太阳落山你不去, 太阳升起来你是不是就要去了?好你个商维强, 可真是个大孝子,你爸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

    “你可闭嘴吧,难道还真想离婚不成!”商维强歪着脖子哇哇大叫。

    陆惠铃悲愤交加,陡然一拍大-腿,嚎啕大哭:“天啊,地啊,我这辈子净被你们姓商的给糟蹋了,日子没法过了!”

    她真是天生演员的料,眼泪鼻涕说来就来,嗓音嘹亮,不一会就传遍整个大院,不少无关群众都被招惹过来,就连八十多岁的老领导都杵着拐杖,颤巍巍过来了。

    这戏码大家伙见怪不怪。

    要说大院里有什么热闹事,那绝对是陆惠铃和商维强这点子烂事,两人吵离婚也不是头一遭,可每到关键时刻,商维强总会败在她无休无止的哭闹中。

    今天也不例外。

    商维强硬着头皮劝他爸:“爸,你看大家都在,影响不好。要不咱们回家说?”

    江妈一听,就知道他想把事情摁在自家米缸里,转移焦点。连忙站起来,拉着商晓明道:“商叔,陆惠铃祸害的又不止是你家孙子,还有我女儿呢,在座的哪个不是苦主,回家说不合适吧?”

    “好你个姓陈的,敢给老娘拱火!”陆惠铃恨极,呲牙咧嘴就来撕江妈。

    江妈不甘示弱,跟她扭在一块儿。

    商维强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厉声喊道:“爸,要不然这样,先把惠铃送回娘家,其他的事咱们慢慢再说!”

    江妈强硬道:“不行,我女儿的罪不能白受!”

    “我道歉,行不行?”商维强无奈大喊,“几个孩子那,包括爻爻在内,我一个一个亲自去道歉、写道歉信、贴布告栏……实在不行我登报,给赔偿,行不行!”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大出众人意料。

    江妈小声嘀咕:“你道歉有什么用,又不是你犯错。”

    商维强听见了,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扑通就给苏阙跪下了。

    “苏阙在这,我先给你道歉!这事儿叔叔也有份,是我办得不对,请你原谅!”他说着,还抬手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苏阙吓得跳开。

    沈一曼忙把她护在身后,冷声道:“小商,事实怎样大家心里都清楚,你何必帮着你媳妇,用道德来逼我孙女原谅,这跟绑架她有什么区别?如果我孙女不原谅,是不是你们又该说她骄纵了?我年纪大,说句不合适的话,你们商家的家事我们管不着,但我孙女受的委屈,该是谁来道歉就是谁来道歉,原不原谅也是她说了算,她是苦主,不能再委屈了。”

    商维强一张脸青白交接,半晌讷讷地站起来,去拉陆惠铃:“服个软,道个歉吧。”

    陆惠铃怔怔看他,冷笑道:“你也觉得我错了?是不是我死了你才开心?把我送回娘家,商维强,你-他他-妈真干得出来!你明知道我娘家什么德性,当初你把我睡了,疯言疯语最早就是从他们那传出来,你忘了吗!你还把我送回去,怎么跟他们说?敢情你跟这些人一样,把我往火坑里推!”

    商维强完全没想到这出,惊诧道:“你想哪去了,我就是想早点把这事了了,不都是你闯的祸吗,怎么反过来还成我的不是了!”

    “你认定我错了,你就是错了!”陆惠铃这回是真情实感地哭了,“我告诉你,我不这么做就得死,你忍心看我去死啊?!是,你怕是早就巴不得我去死了,当年那事儿是我逼着你干的嘛,你现在飞黄腾达了,怕我说出来,就变着法的想收拾我!”

    “你胡说些什么!”商维强怒不可遏。

    陆惠铃道:“我说错了吗!你要是没那心思,你会大雪天的……”

    “啪!”商维强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看看这是什么场合!清醒了没有,清醒了给我滚回你-妈家去!”商维强陡然怒吼。

    陆惠铃怔住。

    疯狂的情绪如毒蛇一般在心里滋长,随后又被这一巴掌扇得疾速而退。

    精神衰弱的这段日子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又没有办法。如今祸从口出,她骇得脸都白了。

    商晓明盯着她,冷冷问:“当年什么事?”

    商维强赶忙道:“没什么,爸,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不用操心……”

    话音没落,苏阙忽然道:“大雪天,你们开车撞死了商爻的父母。”

    商晓明蹭地跳起来。

    苏阙:“商爻在车里,他看见了,什么都记得。”

    剧烈的耳鸣穿过商维强大脑,他险些站不住,好半晌才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对商晓明道:“爸,没有这回事,别听苏阙胡说。”

    苏阙直视他,寸步不让:“对,路上没有目击者,商爻未成年,当时的情况又那样凶险,不管他记得什么,都有可能是应激状态下产生的幻觉。可那又如何呢?家不是讲证据的地方,你千方百计宠着他,不正是出于愧疚吗?陆惠铃干出这些事,不也是怕他想起什么吗?”

    沈一曼深感事态失控,拉着苏阙小声道:“松松,你想好了,这事说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

    “我知道。”苏阙拍拍她,声音洪亮,“法律讲究的是证据,可事隔多年,什么证据都消磨了。但人受了冤屈,不能不辩白,商爻不在,我替他说。陆惠铃、商维强,他看见你们了,记得你们的车牌,明知雪天路滑,你们还一次次地撞他们的车,导致车胎打滑,冲下悬崖。为什么呢?就因为那车上有商奶奶留下来的遗物,而这些遗物在当年因种种原因被埋在老家,直到商奶奶过世才在遗嘱里交给商爻父母,以目前的市价来看,值好几十万。”

    犹如巨石落入湖心,平静的小凉亭炸开了锅。

    陆惠铃凄厉大喊:“你看见啦?青-天-白-日胡说,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她作势要朝苏阙扑来,方大明暴跳起来,一脚把她踹翻:“老子还没死,我看谁敢!”

    这一阵如雷霆阵阵,直把陆惠铃吓得站不起来。

    商维强见势头不对,两边都想说软话,无奈情势逼人,他急得满头包。

    好半晌他终于拿定主意,扑到商晓明跟前指天划地道:“爸,你忘了吗,当年派出所的调查了,都说是意外。真是意外,我、我……确实是我开的车,可是我没想过要撞死大哥他们,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凭啥妈那些首饰全部留给大哥,我一件都没有!”

    话音没落,商晓明跳起来朝他脑门狠狠一拳头。

    商维强疼得不敢吭声,颤抖道:“爸,你听我说,是意外,真的!是我的车打滑,收不住,我没想过撞死大哥!我就是太害怕了,没敢跟你说!”

    他越叫商晓明听他说,商晓明越不听,拳头一下接一下砸在他脸上,直把他鼻血都砸出来。

    最终商维强也恼了,索性破罐破摔地道:“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我也不想活了!”

    他一个大男人,一提裤腿蹲到地上,使劲抹起眼泪来。

    商晓明静静俯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谁也不敢来劝。

    四下里只有陆惠铃和商维强此起彼伏的哭声。

    半晌,商晓明狠狠一跺脚,转身走了。

    “爸!”商维强赶忙去追。

    商晓明越走越快,回到家,砰地把门反锁起来。

    “爸,你别锁门啊,我没带钥匙!”商维强使劲擂门,可他爸就是不理他。

    想来也是,商晓明总共就两个儿子,结果兄弟不睦,老大让老二给害死了,事隔多年,连证据都没有留下。

    甫闻真相,商晓明第一反应是不信,可不信又能如何呢?苏阙口口声声提商爻,商爻可是他的亲孙子,当时就在出事的车里!

    那么他就应该相信吗?相信了之后呢?报警把老二抓起来?可老大是儿子,老二也是呀!

    商晓明不知道该怎么办,索性什么都不管,躺在床上装死。

    商维强敲了半天门,只好放弃劝他爸,怒气冲冲又返回小凉亭。

    陆惠铃已经止了哭,巴巴地迎上来问他:“你爸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商维强一肚子火。

    可看着陆惠铃,他忽然又有些想开了。

    别看他表面风光,是个厂长,可他怎么当上厂长的?还不是因为得了那套首饰,送了一件给前任厂长的夫人。而这个主意谁出的呢?陆惠铃!

    这些年陆惠铃总是拿这事压他,说没有她就没有他的今天。他难道要一辈子活在陆惠铃的阴影下吗?

    他直勾勾地盯着陆惠铃瞧,忽然古怪地笑了起来:“惠啊,你既然不愿意回娘家,那就去十八洞住着吧。”

    “什么?!”陆惠铃一怔。

    话音没落,一辆贴着“十八洞精神病医院”的车子停在了大院门口。

    第70章

    “你要把我送精神病院?”陆惠铃一把抓住商维强衣襟, 激动地嚷起来。

    商维强现在倒是平静了,温柔地注视她:“你瞧瞧你这些日子,晚上不睡觉, 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地说胡话,饭也不好好吃,工作也不上心。惠啊,我知道的, 你接连失去几个工作机会, 情绪失控了。没事的, 咱们好好接受治疗, 我会常去看你。”

    陆惠铃眼眸慢慢睁大, 最终涌出生理性的泪水:“你想把我关起来?没门!商维强, 我告诉你,我没疯,我正常的很, 你休想控制我!”

    “还说你没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点小事都跳脚骂人, 你还说苏阙, 说人家几个孩子要杀你,人家和你又没有深仇大恨, 犯得着吗。行了, 你赶快走吧, 车我都叫好了,别让人久等。”

    商维强一向说一不二,下定决定的事, 死不回头。

    无论陆惠铃说什么, 他一概不听, 扭着陆惠铃进车里,用皮扣把她捆起来。

    陆惠铃怒不可遏,破口大骂:“商维强,你个……唔!”

    商维强比护士还快,用毛巾把她嘴堵住了。

    气得陆惠铃疯狂挣扎,车壁被撞得哗啦大响。

    商维强简单交待了护士几句,就让车走了。再回到小凉亭时,脸上已是一片笑意。

    “都散了吧。家门不幸,以后不会再打扰大家了。”

    所有人惊得说不出话来,没人回应他。

    商维强再次抱歉地笑笑,转身走了。

    他想得很简单。

    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他现在才四十出头,只是电影厂的厂长,将来说不定还要升调,去局里,去-中-央。离婚的话,难保不会被扣上作风问题的帽子,影响仕途。

    至于说撞死商爻父母的事,那真的是意外,谁问他都这么说。不过他也知道,背地里捕风捉影的谣言肯定也不少。他把陆惠铃送去精神病院,就是为了把一切推给陆惠铃,反正他一向是妻管严,陆惠铃让他出车祸,他还有不出的?

    顶多落个畏妻的名声,再加上他也处理了陆惠铃摆的烂摊子,他相信这事对自己的损失已经降到了最小,再过一阵子,就会烟消云散。

    再说陆惠铃那边,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接连做了几套检查,尽管她一再强调自己没病,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却不是那种回事。

    最终被认定有攻击性,医院单独隔了一个房间给她,二十四小时有专人看管,时不时还采用电击疗法。一晚上下来,她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晨时分,脑子里那个尖利的声音再度响起。

    陆惠铃总算抓着根救命稻草,仔仔细细把白天的事说了。

    她以为对方会想办法救自己,谁知那声音却讥诮一声,道:“你这么没用啊,算了。”

    心中剧震,陆惠铃忙问:“算了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帮我吗?”

    连问几声,对方都不再回应。

    一股莫名的情绪抓住了她,她渐渐意识到,那声音抛弃了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或许她应该高兴,终于摆脱了精神上的折磨,可是,被关在这种地方,真的是好事吗?

    她再憋不住心中的郁积,陡然大哭起来。

    另一边,沐浴着海滨阳光的苏珊珊在凭空出现的系统面板里删除了陆惠铃的信息。

    紧接着,一个新的人物信息亮起来。

    商维强

    男

    年龄:42

    职业:北方电影厂厂长

    “聊胜于无,就你吧。”苏珊珊按下了屏幕右下角的连通按钮-

    目送十八洞的车远去,小凉亭众人都是一阵唏嘘。

    要说陆惠铃这人吧,确实不招大家待见,但商维强这么果决地把人送走,又让他们感到寒凉。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商家的家务事,全看日后商晓明怎么做决定了。

    江妈一阵长嘘短叹,问沈一曼:“这事我们做的是不是有点过了?”

    她原来只想看商维强臭骂陆惠铃,没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陆惠铃了,一时倒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沈一曼嗔怪地瞧了苏阙一眼,柔声道:“以后可不许这么莽撞了,都不事先和外公外婆通口气,就把那么大的事情说出来,幸好我们还在这,要是陆惠铃发起疯来,打着你怎么办?”

    “外婆,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嘛。”苏阙吐吐舌头,抱着她胳膊撒娇。

    “没事也不许了,要不是你外公拦着,你想把我吓死呀。”

    方大明听见了,也凑过来说她。

    苏阙老老实实挨训,不知为什么,心里特别美。

    过去苏明远几乎不管她,索菲亚又不敢管,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长大,从来不知道被家长训斥是什么感受。

    现在体会到了,她知道这是关心,嘴角忍不住就上扬起来。

    “你还笑。”沈一曼拿她没办法,又不忍心说重话,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板着脸问她,“折腾一下午了,你饿不饿?”

    苏阙摸摸肚子,点头:“有点。”

    当场打发了张三李四和郑导演,领着红九豹头回家吃饭。

    郑导演还想做做苏阙的工作,让她帮自己在商维强面前说说好话,保住工作,岂料苏阙还没开口,方大明直接抡了拳头。

    想起陆惠铃的惨状,郑导演赶紧撒丫子跑了。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由于红九豹头是苏阙带来的朋友,沈一曼打算在家里请他们吃饭,自己做了几道拿手菜,又叫小张再去食堂打几个。

    红九豹头五六岁就跟着父母下南洋,后来又辗转去米国,对祖国生态知之甚少,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

    红九低声道:“很难想象你居然能待几个月。”

    豹头立刻附和:“确实。”

    初见她时,她是住在海滨富豪区的大小姐,一双鞋子都要两三百美金,抵得过他们好几年的薪水。

    她出手豪阔,完全不像能吃苦的样子。

    现在却对这里的生活习以为常,住在方盒子似的楼房里,自如地和邻居们打招呼,从鞋柜里换鞋,还把头伸进厨房里,笑嘻嘻地问沈一曼:“今天有红烧肉吗?”

    听听,这是大小姐能吃的东西吗?

    苏阙帮着新来的保姆陈阿姨将水果端上桌,见红九豹头还站着,招呼他们:“坐啊,想吃什么自己拿,别客气。”

    “谁跟你客气。”豹头嘟囔着。他就是觉得苏阙这里简朴又高雅,说不出是个风格,却又让他充满好奇。

    他东看看,西摸摸,忍不住就把冰箱打开了。

    没开电,一丝凉气儿都不冒,冷藏层放了个纸箱子。

    掀开盖子,豹头倒抽一口凉气,这特喵不是皮蛋么。

    “别动别动,这蛋还没熟,要避光存放,你要是弄坏了,沈阿姨可跟你急。”小张提着装菜的保温桶回来,一见豹头动作,吓得连保温桶也顾不得放,用脚别上冰箱门。

    豹头讪讪道:“怎么冰箱里腌皮蛋啊,我以为有雪糕呢。”

    “想吃雪糕啊?我这就去小卖部给你买去!”小张热情地说。

    “还是算了吧。”豹头撇了撇嘴,撇完又同情地看着苏阙,心想这小姑奶奶可真是受得了罪。

    苏家在洛城的别墅一共四层,每屋至少一个冰箱,里面什么都有,别说雪糕了,就是一整个小卖部也不在话下。

    红九豹头保护苏希那段日子,正巧碰上苏希生日,冰箱里放了一个超大的冰淇淋蛋糕。

    那滋味,别提了!

    苏阙看豹头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解释道:“天凉了,冰箱开着费电,放着又占地方,不如稍加利用。”

    就这冰箱还是六月里单位给领导干部送的福利,只花了八百块钱。要是普通家庭,还用不上呢。

    豹头瞪圆了眼睛:“稍加利用也不能腌皮蛋啊,你们太不尊重冰箱了。”

    “怎么才算尊重?”苏阙问,“江雨凌家的冰箱买回来就没插过电,给她哥当书柜了,你说这算不算尊重?”

    “……那买冰箱干啥?”

    “八百块的冰箱呢,商场里卖好几千,就因为单位福利,一下子省好多钱,是你买不买?再说,现在不用,不代表永远派不上用场啊,谁知道将来冰箱还能发明什么新用途?”

    好家伙!豹头愣是没再说出话来。

    过去他以为的冰箱,西瓜雪糕冰淇淋。

    现在他看见的冰箱,皮蛋书柜不插电。

    说不定还能装点杂物关个小孩什么的,真的是大千世界,大开眼界。

    最让他意外的还是这话从苏阙嘴里说出来,居然那么风轻云淡、理所应当,好像这里生来就是她的世界。

    他想同情苏阙,但又觉得或许这里才真正适合她,平凡又温暖,连冰箱都装满了市井气。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来,洗手吃饭吧。”沈一曼系着围裙,一样样地把菜端上桌。

    六菜一汤,可比广兰村丰盛多了,味道也很好,充满了家的味道。

    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

    翌日,苏阙要赶回广兰村。

    担心方大明又哭闹着不让她走,她特意起个大早,天不亮就揪着红九豹头出发。

    一路颠簸,于次日晚上抵达。

    骡车把他们放在村口,苏阙跳下车,在漆黑的夜色里眺望山村的影子。

    村里没亮灯,静悄悄的,在朦胧的月色里,只能瞥见建筑隐约的深沉的轮廓。

    风吹过山林,偶尔带来一两声远山里不知是什么的野兽叫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豹头第一个发怵:“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他-妈跟香港鬼片里的场景差不多!”

    “没有,就是停电。”苏阙见怪不怪地说。

    “停电?!”豹头倒抽凉气,“唐人街也几乎不停电啊,除非哪家私拉电线乱用大功率电器。”

    “这里偏僻,停电很正常。”苏阙说着,背上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庄走去。

    红九豹头费劲地跟着她。

    豹头嘟囔:“姐姐,你也真受得了这地方。”

    “你不懂,停电有停电的好处。”苏阙回头朝他笑。

    豹头问:“什么好处?”

    苏阙朝前方扬了扬手,示意他看。

    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里,少年的身影在手电筒的微光里忽明忽暗,听见动静,他微微侧头,将光束转向他们,照亮了脚下的路。

    第71章

    “商导……”

    豹头刚喊了两个字, 被苏阙一个眼刀锯掉了嘴。

    红九不动声色踢了他一脚,他挠挠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识趣地缩到了红九身后。

    他俩站着不动了,看着苏阙慢慢走进手电的微光里。

    商爻斜倚在写着“广兰村”的立碑边,手里拿着手电筒,一会开, 一会关, 光束顺着苏阙走来的路铺陈开去, 继而向上, 晃到她的脸, 不待她出声, 又往下,落到地下,然后再往上。

    如此反复, 苏阙用手挡住了眼睛,问他:“你干嘛?”

    “看看。”商爻说, “几天不见, 不知道你是胖了还是瘦了,高了还是矮了。”

    “哪有人忽高忽矮的。”苏阙说。

    “别人不知道, 你嘛, ”商爻收了光芒, 向她走来,轻笑一声,“瞧你那包重的, 人都压矮了。”

    他拍拍苏阙的头, 把手电交给她, 接过背包背到了自己身上。

    “怎么这么重,你都装了些什么?”商爻皱眉。红九豹头这俩是吃闲饭的吗?这么重的包给苏阙背,真不怕把小姑娘累出毛病。

    苏阙舒展了一下四肢,晃晃脖颈回答:“家里不放心,装了不少东西。你爷爷也让我带了,可不就重了吗。”

    “下次别带了。不差这些。”商爻说。

    “嗯。”苏阙点点头,又踮了踮脚,抻抻脖颈说,“好累。”

    “那快回去,给你留了一碗酒酿丸子。”商爻一面说,一面牵起她的手,把光移到脚下,叮嘱她,“小心。”

    “好。”

    她跟着商爻往前走,偷偷回头冲豹头挤了挤眼睛。

    豹头:“……”

    过了好半天,视野里那道微光缩成一个小点,豹头闷声闷气地问:“九儿,我们能走了吗?”

    “走吧。”红九抬腿往前走。

    豹头问:“你不牵牵我?”

    红九用关爱智障的眼神注视他:“你长四条腿?”

    草!四条腿那是猪!

    豹头无语望天。

    回到王村长家,王村长媳妇和孩子都睡了,他挤在仓库里,点着煤油灯陪卫小东三个打牌。

    摇曳的灯火从油纸窗朦胧地渗出来,老远便听见卫小东高亢的叫嚣:“你耍赖!不行,我满脸都是条子了,不能再贴了!”

    推开门,四颗章鱼头齐齐看来。

    “苏阙,你回来啦!”江雨凌扔下牌就扑上来,不管不顾搂住苏阙蹦了蹦。

    苏阙有点懵。这谁?

    每个人脸上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白色纸条,数卫小东最多。他本来就胖,脸比别人大一圈,这一下连五官都遮住了。

    向苏阙迎来时,他特意把纸条帘撩起来,露出一口灿烂的小白牙:“我的妹妹诶,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哥哥就要想死你了!”

    一面说,一面张开双臂,也想像江雨凌那样给苏阙来个热情的拥抱。

    谁知还没走近,衣领就被商爻提住,紧接着连后脑勺都贴上了白条。

    “去去去,”商爻数落他,“玩你的牌去,苏阙累了,让她歇歇。”

    “别呀!”卫小东说,“怎么也得陪着我们玩两把,身体的劳累可以靠智力来弥补,王村长打牌确实不行。”

    “是是,我不行。”王村长乐得跳起来,扯下白条就往屋外跑,“都十点半了,我得回屋睡觉了,你们慢慢玩。”

    他和苏阙打了个招呼,一阵风似地溜了。

    商爻边放包边问:“你们怎么虐待他了?”

    “谁呀!谁虐待他了!”卫小东抱住商爻胳膊,把他往八仙桌边拽,“你说有他这么打对家的吗,明明手头有小王,非不出,出个方块3,嗨呀,气得我哟!”

    他晦气地吹了口气,脸上白条飘啊飘,活像个长须怪。

    苏阙看得直笑,扭头问江雨凌:“你们打什么牌?”

    “升级。”江雨凌随手抓了把花生给她,说,“会吗?不会我教你。”

    苏阙抓了颗花生吃,正准备点头,商爻板着脸说:“几点了,还打。来把东西分一分,分完去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闻言,江雨凌吐了吐舌头,小声对苏阙说:“你是没瞧见,这两天越发像个领导了。”

    “你们要是有苏阙一半让我省心,我也就不说了。”商爻耳朵尖,听见了,忍不住替自己辩白一句。

    江雨凌做个鬼脸:“得啦,谁不知道你,想苏阙了呗。说实话,我也想,就是不知道跟你是不是一个想法。”

    “胡说什么!”商爻跳起来就去跩她。

    江雨凌尖叫着朝苏阙身后躲。

    一阵鸡飞狗跳。

    没多久卫小东和原野也加入进来,八仙桌都被掀了,纸牌和花生米洒了一地。

    最后所有人抱成一团,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看着漆黑的屋顶。

    “张三李四走了真好。”苏阙轻轻说。

    “你回来了也好。”卫小东说。

    四下里静得只有秋末最后的虫鸣,气温也转凉了,苏阙窝在同伴中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由于手长,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压住了。

    卫小东翻着白眼喊:“干什么干什么,压死我了!”

    苏阙咯咯地笑。

    “你还笑啊。好哇,我让你笑。”江雨凌翻身过来挠她痒痒肉,苏阙边躲边反击,笑得愈发欢快。

    她现在有家了,也渴望友情的温暖,只是短暂的分别几天,她就如此想念他们,以至于现在,他们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还是好想好想把他们都抱进怀里。

    玩闹了一会,原野把他们一个个地拉起来:“起来,看看家里带什么好东西了。”

    说着,他打开背包,找自己的东西。

    家里听说他们发生的事,心疼得不得了,塞了不少吃穿用度的东西,生怕他们饿着、冻着。

    江雨凌的包裹里还塞了一封信,信里有两百块钱,附江妈的只言片语:死丫头不声不响地就走了,也不知道给家里来封信。独自在外,不要委屈自己,该吃吃,该花花……

    她怔怔捏着薄薄的信纸,眼眶有些湿润。

    “我妈……还好?”她小小声地问苏阙。

    “嗯。”苏阙在她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肩,把家里的事说了说。

    听完后,江雨凌沉默不语。

    她是离家出走的逃兵,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家里有交集了。在她心里,妈妈更爱哥哥,因为哥哥比自己有出息。离家出走的那刻,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家里,她不需要亲情,而妈妈也不需要她。

    可是现在,看着妈妈写来的简单书信,尽管嫌弃的口吻扑面而来,她仍然感动不已。她并不是没有家,她只是和大家一样,没有回去。

    “苏阙,我……我想给家里写信。”她迟疑着说。

    “写呀。”苏阙什么也没问,只是递了笔给她。

    这一天,江雨凌开始和家里通信。

    耽搁了几天的电影再次开拍,有了苏阙加入,一切都顺利许多。

    紧赶慢赶,所有广兰村的戏份预计都能在元旦结束。

    1989年的最后一天,全村都放了假,齐聚在王村长家的院子里,拍最后一场戏。

    这一场也是电影的最后一幕,苏阙饰演的春花在经历了堕-落与变故后,拿着菜刀回到老家,发现大军家中张灯结彩,新妇入门。而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正在院中吃席,父亲甚至高举酒杯,讨好地对大军说吉祥话。春花怒从中来,举刀挥向人群。

    这场戏定在黄昏时拍摄,以商爻近日来的观察,黄昏时光影正好,日落也很美。

    通知一早就发下去了,王村长媳妇和另外几个厨艺不错的大嫂子早早便起来忙碌,院里炊烟袅袅,乱中有序。

    商爻指挥着卫小东把设备架好,进屋去看苏阙化完妆没有。

    苏阙拿着粉刷,妆化了一半,一脸愁容。

    “怎么了?”商爻问。

    苏阙对着镜子用粉刷在自己脸上比比划划:“色号不对,你看,盖不住。”

    她啪地把镜子按倒在桌上,闭上眼,仰起脸给商爻看。

    天光从窗缝里渗进来,毫无保留地铺在她脸上,即使一半脸盖上了厚厚一层深两个色号的粉底,她那脸看起来依然白皙,充满了十足的少女感,而并不像一个经历了苦难的中年妇女。

    商爻半倚在桌边,看着她的脸,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用拇指把她那半边深色的粉底抹花了。

    苏阙睁开眼,问:“干什么?”

    “……没事,就看看。”商爻下意识缩回手,他也不知怎么了,那一刻,就是很想碰碰苏阙的脸。

    指尖传来残留的体温,以及细腻如绸缎般的触感,他忽然心慌得厉害,把手背到了身后。

    苏阙压根儿没看出他的小心思,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可怎么办,角色和我不贴了,又不能给自己换张脸。”

    她轻轻拽了商爻衣角一下,问他:“你说怎么办?你是导演,拿江雨凌的话来说,你得对我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

    商爻不动声色瞧着她,感觉她这话的意思是,你摸我了,你就得对我负责。

    商爻眸光幽暗,半晌轻轻地笑起来。

    “你还笑!”眼看离开拍没多少时间了,苏阙想把他捶死。

    商爻揉揉她脑袋说:“别急,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商爻没回答,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他手里端着一盆从水田里挖来的新泥进来了。

    第72章

    一股扑鼻的烂泥味儿, 混着点稀薄的青草香,说不清是好闻还是臭,但那颜色绝对不符合苏阙审美。她一见, 就情不自禁地皱起了鼻子。

    “你干嘛?”她戒备地问。

    “拿这个抹脸上,能让皮肤糙一点。”商爻一只手伸进盆里,拿和面一样搅拌着泥土,很快把伤人的小颗粒都搅碎了, 把大的石子也挑捡了出来。

    苏阙跳起来就跑:“谁跟你说的?”

    “王村长。”商爻不动声色, 勾起腿。

    砰。

    把门踢上了。

    苏阙:“……”

    倒不是说她有多娇气, 不能在脸上抹这玩意儿。她过去快穿的时候, 很多世界条件不好, 经常也是不修边幅的, 脸上烂泥风沙没少抹。但那毕竟不是她真正的身体,在乎的人也有限,她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可现在不同, 她要是顶着这一脸泥出去,保管被江雨凌她们笑一辈子。

    私心里, 她明白自己躲不过这关, 要想拍好戏,只能不顾形象怎么沧桑怎么来, 可在商爻面前, 她总是控制不住想拖延。

    她一弯腰钻到八仙桌底下去了, 像只小奶狗,扒拉着桌腿可怜兮兮地望着商爻。

    商爻没料到她这招,差点笑了个仰倒。

    四下看看, 空无一人。

    他佯作吓唬地道:“好哇, 是因为没人所以连形象也不要了吗?”

    苏阙下意识想反问他, 是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人。

    但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她学着小狗的模样,用力点了点头。

    商爻不知说她什么好,一想到她这副样只有自己能看到,心底又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像蜜糖融在水里,丝丝缕缕地化开了。

    他也玩心大起,学着电影里的坏人模样,狞笑着向她靠近:“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可喊人了?”

    苏阙挑衅地冲他扬了扬眉,吃准了他不敢喊。

    商爻于是也不肯认输,抻长脖颈就喊:“江……”

    刚出口一个字,苏阙脱兔似地跳起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商爻顺势把泥糊到苏阙脸上。

    “……”苏阙呆了呆,然后也把手伸进盆里,拍了一把泥在商爻脖颈。

    商爻又气又好笑:“你敢糊我?”

    “就糊你,就糊你!”苏阙推开他就跑。

    商爻端着盆在后头追。

    两人围着八仙桌转来转去,最后商爻失去耐心,踩着凳子跳到了桌面上。

    苏阙说:“小心!”

    那桌子本来就不稳当,加了一个人的重量后,直接翻了。

    两人冷不丁地撞到一块儿,盆里的泥土劈头浇下,把他们都糊成了泥人。

    苏阙眉毛睫毛都被粘住了,有点睁不开眼,气得把脏兮兮的双手往商爻衣服里伸。

    商爻一把按住她,哑声说:“干嘛呢?”

    苏阙:“……”

    她看不见,只想对商爻报复回去,顺便把手擦干净。

    但好像、似乎,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脸腾地就红起来,也不知那层泥厚不厚,是不是能严丝合缝地遮住脸。

    她进退两难,呆住了。

    商爻的胸膛有些剧烈地起伏了,慢了半拍,一点点地把她手拖出来,然后带着点恶意似的,狠狠给她按进盆里剩下的泥里。

    苏阙:“……”

    “一个成熟的演员要学会自己倒饬自己,给你半小时,收拾好了再出来。”

    商爻近乎逃命似地奔出了仓库。

    回身关门,瞥见苏阙还呆坐在那里,又觉得好笑,嘴角扬起一个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弧度。

    然后他全然忘了自己的形象,踱着小虎步过去看卫小东调设备。

    卫小东正专心致志从镜头里看着远景,察觉到商爻靠近,百忙之中睨了他一眼。

    这一眼差点没把卫小东看出毛病来,后背冷汗噗一下蹿了起来。

    “爻爻,你……”卫小东很想发表一番锋发韵流的言论,奈何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憋半天只想起了国外球赛看台上那些涂着油彩的观众。

    虽然泥土与油彩差着十万八千里,但他莫名就想,这是广兰村的最后一场拍摄了,怎么也算有纪念意义。这儿又条件艰苦,把泥土当油彩……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迟疑片刻,从商爻脖颈抠下点儿泥,抹在了自己脸上。

    商爻:“??”

    等到苏阙化好妆出门,迎接她的是四张涂满泥浆的脸。江雨凌嫌弃颜色不够明亮,还把王村长媳妇种的小雏菊摘了一朵下来,嫩黄花瓣一片片地糊在中间,乍看起来跟得了皮肤病似的。

    苏阙:“……”

    而她自己的泥已经擦得只剩很稀薄的一层了,在这一层的基础上,她化好妆,原本白皙细腻的脸蛋全然不见了,皮肤黯淡无光,眼角也浮出了皱纹,当她弯下嘴角,苦涩一笑时,活脱脱一个从剧本里走出来的春花。

    黄昏将至,王村长家的宴席已经摆了起来,村民们围着桌子,提前进入了吃席氛围。

    但当苏阙穿着从王村长手里买来的粗布衣服,缓缓拉开门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失去了少女的鲜活,由骨子里弥漫出来的垂死沧桑紧紧地抓住了每一个人。

    商爻无声地朝卫小东点了下头,摄影机开始运转。

    这是一个很长的镜头。

    从春花毫无生气的正脸绕到她身后,跟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向院里看去。

    全景展开。

    低矮的土坯墙上挂满了红绸和灯笼,不大的小院里摆满了酒席,人们高声说着话,大笑着,酒杯相碰,看起来是那样的欢乐。

    然而镜头的推动如此缓慢,一股莫名的悲伤悄然蔓延。

    镜头继续推动。

    最终定格在大军大笑着的脸上,他的身边,春花的父亲举着酒碗,拍着他的肩,近乎谄媚地与他说着什么。

    春花的脚步陡然加快,菜刀从她袖子里掉了出来。

    她冲进人群,胡乱将菜刀朝父亲背上扎去。

    苏阙当然不可能真扎,但那一下爆发力十足,带着经年月久的恨意和愤怒,还有不少对自己的怜惜。

    事先准备的鸡血喷溅出来。

    人群开始喧哗。

    春花奋力推开父亲,又朝大军扎去。

    所有人都面露惊恐,所有人都来推她。

    她绝望而凄楚地望向镜头。

    一秒。

    两秒。

    商爻没有喊停。

    镜头仍旧对着她的脸。

    一滴红血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她终于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圆满的微笑。

    冰冷的风从酒席间掠过,把院外深黄的竹叶扫落下来几片,竹林发出沙沙的叹息,所有人却又都屏住了呼吸。

    关于这个镜头,他们讨论了很多次。

    一般的电影镜头,最后一幕习惯用远景,要么是主人公渐渐走远,和风景融为一体,要么是镜头对准天空,留下一大片空白。

    但商爻总不满意。

    他想要一个具有冲击力的效果,一个能让人记住的,深深印在脑海里的画面。

    最终,他告诉卫小东,他不要循规蹈矩,他要真实地表达自己。

    于是那滴红血成了画面里最亮的点。

    此时光影正好,山里的薄雾把一切笼罩得糊模不清。

    树是绿的,房屋是灰的,人们穿着深蓝的浅灰的衣服,唯有墙头的红绸和春花眼角的血是红的,耀眼又夺目。

    而这抹红色又与春花的微笑相得益彰,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也带来一阵阵内心的波动。

    好半天大家都没能说出话来。

    苏阙小小声地问:“我还要笑多久?”

    大家这才如梦方醒,在商爻的指挥下开始收拾东西。

    卫小东伸了个懒腰说:“行啊苏阙,演技渐长,这表情绝了!”

    “拍完后把片子寄给国外电影节吧。”原野忽然握拳说道,“就凭这最后一幕,我觉得我们能拿奖!”

    “对,我也觉得!”江雨凌附和着说,两眼迸发出惊人的光芒。

    原本他们对拿奖这事不抱希望的。

    虽然早已决定拍完后就将片子寄去参赛,但他们是新人,十分有自知之明,都觉得能在电影节亮相,卖一两个版权就不错了。

    在他们之前,无数国内电影人满怀希望,不惜花重金在电影节做广告,搞营销,最终却扑得无声无息。

    原因无非两种,第一,他们可能是新人,影片质量比不过知名导演;第二,国外评审并不喜欢东方的电影风格,或者,更具体一点,正是因为他们拍的是华夏电影,所以不被喜欢。

    今天以前,包括商爻在内都有些担心。

    但现在,他们至少战胜了第一种原因。

    他们是新人,可影片的质量却不见得差,说句不怕天高地厚的话,他们这片子,比蒋文星的《五里山》还要打动人。

    大家的信心都受到了鼓舞,巴不得马上飞回京城,结束最后的拍摄。

    临别时,全村人都来送他们,往他们包里塞了不少土特产,还有塞生鸡蛋的,结果没走多远鸡蛋就挤碎了,又闹了一场笑话。

    他们和王村长约定好了,如果影片能顺利卖出版权,就给王村长写信,也算是答谢大家这段日子的帮助。

    回到京城后,他们在家歇了一天,然后又热情似火地投入到拍摄事业中,争取能在年前把胶卷寄到香港去做剪辑。

    商爻联系了部队医院的一个医生朋友,问能不能带着摄影机在门口拍两天。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大家选了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扛着摄影器材前往医院。

    谁知好死不死,在门口遇见一个不想遇见的人。

    黄娟。

    第73章

    自打吃了有毒的打糖, 黄娟的身体一落千丈,隔三差五就得在医院住几天。

    她家有钱,干脆在医院边买了一套小商品房, 还带个门面,被她妈用来卖包子馒头之类的早点。

    商爻几个为了赶早上的光线,没吃早饭就匆匆开工了,好巧不巧, 就在黄娟家的早点铺买了几个包子。

    黄娟正叼着包子从厨房里出来。

    对视片刻, 彼此都有点尴尬。

    大家下意识就要离开, 但黄娟却不一样。

    她自幼被家里宠坏了, 属于目中无人的性格。说白了, 她看不见和几人之间的仇恨, 本能地觉得自己没错,商爻他们肯定不好意思生自己的气。

    她只看见卫小东雇的那辆皮卡——皮卡后斗堆着拍摄的器材。

    黄娟顿时两眼放光,不计前嫌地朝商爻挨过去:“没想到你们这阵势还真搞起来了, 拍的什么,让我也参与参与呗?”

    商爻没她那么心大, 冷着脸说:“不。”转身就走。

    趁着天光正好, 他指挥大家铺设轨道,把这片街景拍完, 然后赶在他那朋友上班前, 客串一下剧里的医生, 跟春花解释大军的病情。

    那朋友叫王川,其实也是大家的朋友,小时候跟他们一样在大院里长大, 后来他那有功勋的爷爷过世, 组织上安排他们从大院迁居了别处。

    相互打完招呼后, 商爻把苏阙介绍给王川,双方对了几句台词,就开始了正式拍摄。

    摄影机沿着事先铺好的轨道缓缓移动,春花着急地蹬上台阶,在门口与医生相遇。

    “医生,我丈夫他……”苏阙声音哽咽,神情焦急又无助。

    从未演过戏的王川一下便入戏了,不,或者说,他进入了自己平时的工作状态。几乎没有多想,他熟练地走完了自己的剧情。

    商爻对这条非常满意,正要让他们过,却听见身后卫小东粗声叫嚷起来:“你挡住我了!”

    原来黄娟为了看热闹,不知不觉地挡在了镜头前面,卫小东不可避免地把她收进画面。

    要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可她在嗑瓜子,形象与剧情格格不入。

    被吼了之后,黄娟居然也不生气,她大方地向商爻走去,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调笑似地说道:“可以啊,小半年没见,都当上大导演了!”

    商爻懒得理她,向旁边挪了几步,中气十足地指挥众人重头再来。

    黄娟跟着靠过去,继续嗑她的瓜子:“听说你们把陆惠铃送去十八洞了?这我举双手赞成,早就觉得她不正常了。”

    听她幸灾乐祸的语气,商爻忍不住瞥了她一眼,仍旧没说话,又站得远了些。

    黄娟噘起嘴不满道:“你走什么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见商爻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拿瓜子皮去砸他。

    商爻火了,恼怒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谁没完了,是你先不理我!”黄娟又砸了他一下,啧怪道,“人家好心好意地跟你不计前嫌,你倒好,凶什么!”

    商爻被烦得没办法,没好气地问:“你有什么事?”

    “没事不能跟你说话?”黄娟自我感觉良好地巧笑一声,凑近一些道,“那你们现在都跟陆惠铃撕破脸了,咱们也算是同一阵线的朋友了吧。我问你,你这电影还缺演员不?”

    闻言,商爻终于正视了她一回,用菜市场挑捡猪肉的眼神上下审视她半晌,然后才勾了勾唇角,极为挑衅地说:“抱歉,缺人。”

    黄娟当即就是一喜,可半秒后脑筋一转,又觉得不对。

    她眉毛倒竖起来:“缺人你抱歉什么?好哇,你是不是拐弯儿骂我不是人?”

    商爻不再说话。苏阙那边演完了,他招手喊了收工。

    黄娟瞥了苏阙一眼,嘴角顿时拉了下来。

    她又朝商爻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你缺不缺投资?我给你登报,给你打广告,让你出名,你把苏阙撤了呗,我比她漂亮。”

    商爻终于忍不住,哧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照过镜子?”

    “可不!”黄娟下意识回答,完了才知道又被商爻给绕进去了,撇下嘴角说,“我跟你说正事呢,听说你跟家里闹得不愉快,想来是没钱了呗,我给你投钱!”

    商爻直接让她闹得没脾气了,无奈道:“你给我投?黄娟,你家不缺钱,你要是有一个演员梦,找别人去,比我们有名的剧组到处都是。”

    提到这个,黄娟有些委屈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找过呢?前阵子就有剧组到我们学校来找演员,我爸送了两万出去呢,结果闹半天人家只要群演。你说我长这么好看,当群演是不是太可惜了?”

    商爻摇头假笑一下,懒得接她这茬儿,走过去帮卫小东他们收拾器材。

    黄娟走过来,还想继续说,卫小东一别腰杆,把她撞开了。

    卫小东:“黄娟你有完没完,凭什么你就长得比苏阙好看了?知道为什么人家剧组不要你吗?因为你审美有问题!”

    黄娟登时恼了,叉腰道:“你的审美好了?你觉得苏阙美,你才是畸形审美!”

    冷不丁被卷入的苏阙一脸迷茫,她还没做出反应,江雨凌一把将她护到身后,盛气凌人地对黄娟道:“笑死了,90年了还有你这种封建余孽,满大街的喇叭裤嬉皮士,再瞧瞧你这一身,你怎么就不承认自己才畸形呢!黄娟,怕不是你落选和美不美没关系吧,这年头哪有人送礼直接送钱的!”

    要说黄娟这长相,和陆惠铃有几分相像,不说女主角,至少女二号没跑,但人家剧组没选她,很明显看中的就不是长相。

    黄娟就读的那所高中文化类水平不行,对称宣传的是艺术类课程,类似于少年宫的培训班。剧组去她们学校选人,顶多挑几个舞蹈特长生,选主演的可能性不大。

    偏偏黄娟家里发迹没在她小时候,等有钱送她学艺术了,才发现错过了跳舞的最佳时机,只能改学别的。

    这样一来,落选是必然的。

    要是她有点自知之明的话,当个群演也不错,可她爸偏偏爱女心切,跑去送礼。

    江雨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能当上导演的那必定不是俗人,谁会看上那么直白的红包呀!

    江雨凌斜乜着黄娟,毫不掩饰地讥讽一句:“暴发户。”

    声音不大,刚好够黄娟听见。

    黄娟当场便恼了,一把揪住江雨凌胳膊:“暴发户怎么了?我家有钱,你有吗!我爸说了,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有钱不是罪,中央都支持的!”

    “钱当然不是罪,你这德性还想拍电影,那才是罪呢!”江雨凌一张嘴毫不示弱。

    黄娟气极,说不过,抬起胳膊就要打人。

    手还没落下,被苏阙轻轻挡开了。

    苏阙沉声道:“黄娟,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哼,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黄娟尖刻反击。

    江雨凌就见不得苏阙受委屈,指着黄娟鼻子骂道:“那你又是什么东西?满嘴喷粪的玩意儿!嘴不要可以捐给哑巴,少在这膈应人!”

    “你……”黄娟气得脸歪嘴斜,偏偏从小到大,跟江雨凌打嘴仗她就没嬴过。她委屈得想哭,硬生生忍住了,把炮火对准看起来软和些的苏阙,阴阳怪气地哼笑道,“你少得意,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我都调查清楚了!”

    “凭你?什么调查,我看是背地里搞那些见不得人的破事儿吧。你说,你又作什么妖了?”江雨凌抢先推她一把。

    黄娟一个趔趄,后背撞在卫小东身上,后者直接把她往前一推,她又迎面向原野扑去。

    好不容易刹住脚,商爻又围了过来。

    黄娟陡然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她不顾一切地冷笑起来:“你们还不知道吧,苏阙根本不是方爷爷的外孙女,她不配住在大院里,她欺骗了你们所有人,她是她妈偷汉子生下来的杂-种……”

    “啪!”

    话音未落,黄娟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这一下力气不小,她脸颊高高肿起来。

    好半天,她才缓过气来,比被江雨凌或者苏阙打更恼怒:“商爻,好男不打女!你不是男人!”

    “我从不打人。”商爻冷冷地说。

    黄娟又痛又气,眼泪在眼眶中滚个不停:“你们是不是都疯了!她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她是个贱-种,从出生就偷了别人的人生……”

    “啪!”又是一巴掌。

    这次是江雨凌,她骂道:“她偷谁了?偷你的吗?别说她没偷,就算真的偷了,我们也不在乎,用不着你假惺惺。黄娟我警告你,离苏阙远点,脸不要可以扔下水道,少在这儿影响市容市貌!”

    医院外墙上“争创全国卫生城市”的标语还贴着,黄娟怀疑江雨凌就是故意膈应自己。

    她下意识要骂回去,又苦于找不到更厉害的词,考虑到对方人多,她狠狠一跺脚,虚张声势道:“你们给我等着!”

    说完,她扭头跑回了包铺。

    再也没出来。

    大家这才重新开始收拾器材。

    苏阙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并不觉得什么,他们看中的是苏阙这个人,跟她的身世毫无关系。日常相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一般也不会主动提起,避免在苏阙伤口上撒盐。

    现在,他们也不想提。黄娟嘴贱已经是对苏阙的伤害,他们要是再说什么,哪怕是安慰,也相当于把苏阙伤口挖开,再伤害一次。

    大家只是拍了拍苏阙,问了句:“没事吧?”

    得到苏阙肯定回答后,就不再多说,低头专心收起了东西。

    只有商爻踱到苏阙面前,低头看着她埋头工作时,微微侧弯的脖颈。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在苏阙的颈弯处揉了揉,像摸一只绵软的猫。

    苏阙有些诧异,回头朝他看去。

    早上的阳光从他身后射来,使他好看的脸隐藏在阴影里。

    苏阙看不清,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忽然,她想到什么,把手里的电线塞给商爻,说:“我去去就来。”

    商爻以为她去上洗手间,可是她七拐八拐,拐进了黄娟家的包子铺。

    第74章

    黄娟哭着回去的, 一进门就趴在桌上,嚎啕不止。

    她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蒸馒头, 围裙上白白的,沾满了面粉,听见宝贝女儿哭,顾不得摘围裙, 忙不迭就出来了。

    “怎么了这是, 谁欺负咱闺女了?”

    黄娟一听, 哭得愈发厉害了。

    黄妈心疼得不行, 亲自绞了张毛巾给她擦脸, 哄道:“你不说妈妈怎么给你想办法?谁欺负你了, 咱们找他去!”

    “还、还不就是那个……”黄娟抽抽噎噎,话没说完,苏阙进来了。

    黄妈以为来了生意, 朝厨房里喊了声:“邓姐,来生意了, 招呼一下。”

    “嗳!”叫邓姐的胖大嫂应和着, 笑眯眯地朝门口笼屉边走。

    黄娟怒从中来,两手端住笼屉耳朵, 猛地朝苏阙掀去。

    这一下非同小可, 那笼屉搁在滚烫的沸水锅里, 炉灶里蜂窝煤没熄,百八十度的水蒸汽兹兹地扑卷着。

    要是招呼到苏阙身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得亏苏阙反应快, 拖了旁边的板凳挡了一下。饶是如此, 手背也被一个大馒头烫得通红。

    黄妈吓一跳, 关切地问苏阙:“孩子,没事吧?”

    说完又佯装生气,数落黄娟道,“你这孩子,在家从来不干活的,跑到这儿来逞什么能啊,万一伤着客人怎么办,还不快道歉!”

    “凭什么!”黄娟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带着哭腔说,“妈,你不问谁欺负我吗?就是她!”

    “……是嘛。”闻言,黄妈嘴角拉下来,眼睛来回打量了苏阙好几眼。

    黄娟:“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苏阙,就那个,商家的童养媳。她和商爻江雨凌他们合起来欺负我!”

    “原来你就是苏阙啊。”黄妈不客气地挥手,“走,走,我们这小店不欢迎你!”

    苏阙冷冷道:“我找黄娟。”

    黄娟噘着嘴说:“我才不让你找,你算个什么东西!”

    黄妈见苏阙不走,也来气了,叉着腰道:“你欺负我闺女,还好意思找上门来!啧啧,陆惠铃也是你们害的吧,小小年纪,心机好深哟。我女儿将来可是要出人头地的,虽说高攀不了商家,但也轮不到一个出身不明的小贱坯子欺负!”

    她说着就去拿墙角的铁钩,准备拉下卷帘门赶客。

    苏阙皱了下眉。她是临时来的,商爻他们都以为她是上洗手间,她不想浪费时间,索性一把夺下黄妈手里的长铁钩,朝黄娟走去。

    黄妈没防备,铁钩失手后,整个人朝前急蹿,险些扑倒。待稳住身形后才反应过来,苏阙竟然敢行凶!

    她登时就怒了:“你要干什么,把铁钩给我放下!”

    苏阙压根不理她,只管把黄娟逼到墙角。

    黄娟吓得脸色煞白,不顾一切地叫喊:“妈!妈——!!”

    苏阙被她尖利的嗓音吵得头疼,正要丢掉铁钩去捂她的嘴,黄妈从后背扑上来,用力去拽她的头发。

    钻心的疼痛袭卷而来,苏阙只好分神摆脱黄妈。

    黄妈硬生生把她头发扯下来几缕,朝那胖乎乎的邓姐喊:“拿菜刀,快拿菜刀!”

    “不、不好吧。”邓姐浑身发抖,哆嗦着劝了一句。

    “她要杀我女儿!邓姐,你也是有女儿的人,忍心看女儿这么被人欺负?”

    邓姐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拿菜刀非得把事情闹大不可。苏阙只是抢了铁钩子,别的什么也没干,她看着不像来闹事的样子。

    但黄妈没见识,又没读过书,老来得子,宝贝黄娟跟什么似的。现在见黄娟被人找上门来欺负,哪有乖乖受着的道理。

    邓姐正犹豫不决,黄娟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从苏阙胳膊底下跑开了,冲进厨房,拎了把剁肉的菜刀出来,胡乱挥舞着:“邓姨,报警!有人找上门来砸场子,我们是正当防卫!”

    苏阙什么话都还没说,就被她们一通搅和,揉了揉被扯痛的头皮道:“我算是知道江雨凌为什么这么讨厌你了。”

    动不动就是别人欺负她,她欺负别人的事却只字不提,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似的。

    苏阙懒得跟她扯闲篇,速战速决地说道:“我不是来欺负你的,我就问你一件事。”

    为表诚意,她把铁钩丢了。

    黄娟和她妈这才没那么惊慌了,黄妈向邓姐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关门。

    邓姐犹豫了一下,在这种小事上也不好违拗,拿起铁钩去关卷帘门了。

    苏阙没理会她们的小动作,只管盯着黄娟:“你怎么知道葛梅当年的事,谁告诉你的?”

    说话间,卷帘门拉了下来,店里光线变得昏暗。黄娟站在厨房的光亮处,挥着莹亮的菜刀,模样有些狰狞。

    她和妈妈交换了个神色,昂然道:“你-妈做的丑事,你会不清楚?我偏不告诉你!”

    苏阙沉下心来,料想她只有十几岁的年纪,也不可能亲眼见到那些事,多半是听人说的。

    苏阙转向黄妈,用肯定句说:“你知道。”

    黄妈冷笑:“知道也不告诉你。”

    她现在不怕了,就想起当初黄娟因为苏阙而中毒的事来,这事到现在还没找到实据,她觉得苏阙也脱不了干系。

    现在关起门来,店里全是自己人,她冷静地想了想,觉得不能白白放过苏阙,得把当初的事弄明白才行。

    她猛地把围裙拽下来,往桌上一扔:“我倒是要问问你,当初黄娟吃的打糖是你下的毒吧?贼喊捉贼,跟你-妈一样,好歹毒的心思!”

    她看苏阙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又没有帮手,自以为把人唬住了,鼻子重重喷出气来,往板凳上一坐,威严地道:“正好你来了,说说怎么解决吧。”

    苏阙皱眉,她以为那事早就了结了。不过她当时连糖都没接,黄娟母女想讹她怕是不合适。

    她道:“我是来问问题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

    “什么?你就是这种态度?!”黄妈难以置信,当场暴跳起来,“我女儿因为这事身体受到多少损伤你知道吗?医生说她多个器官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你知道什么叫不可逆转的损害吗?就是从此以后她都不能好好活着,她得隔三差五上医院!你跟她差不多大,你想想你自己,要是你隔三差五上医院活不成个人样,你不难受吗!”

    看着她双唇犹如青蛙似地大开大合,苏阙脑袋空白了一瞬,但她极有时间观念,知道自己再不回去,商爻他们该着急了。

    她语速飞快地道:“黄娟确实可怜,但不关我的事。我只问一句,你说不说葛梅的下落?”

    “我说你……”黄妈明显怔了下。

    通常当她拿出长辈的气势,说上这么一大段话时,对方都会被唬住的。这苏阙看着不经事,关键时刻却是个油盐不进的。

    黄妈怒拍桌子:“这就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

    苏阙看她架势,迅速得出结论,多说无益。

    苏阙转身就走。

    黄妈愣住了。

    黄娟恶向胆边生,叫道:“妈,别让她走!把她抓住,把她头发剃光,看她以后怎么拍电影!”

    黄妈没想那么多,跳起来就去拦苏阙。

    苏阙头皮还隐隐作痛,终于恼了,脚轻轻一勾,把附近的板凳推出去,撞得黄妈一个趔趄。

    黄娟一看,这还得了,当即挥着菜刀朝苏阙扑来。

    苏阙反手就是一推。

    黄娟重重倒在地上,那把菜刀脱手,凌空翻转数圈后,擦着她耳际扎进了地板缝里。

    一向只有她欺负人,黄娟哪见过这场面,当下真情实感地害怕起来,连尖叫都忘了。

    黄妈和邓姐也吓得不轻,呆在原地。

    苏阙耐心尽失,索性把菜刀捡起来,往灶台上轻轻一坐,霎那间快穿世界女大佬的气场全开,她把玩着雪亮的菜刀,漫不经心地说:“最后问一次,葛梅的事,你们说还是不说?”

    其实黄妈不说她也不能怎么样,顶多恶趣味爆发把黄娟头发也剃一剃。

    可黄娟母子胆小,没等她问第二遍就倒豆子似的吐了个精光。

    “我、我见过她。”黄妈哆哆嗦嗦地说,“当年大院外那条街没说不许摆摊,我跟黄娟她爸每天都在那卖菜,见、见过葛梅几次,她不就那方老爷子家的勤务兵爱人么。不、不过我跟她不熟啊,就是认识,见面打招呼那种。后来不知道怎地她回了老家,就再也没见过了。”

    “你怎么知道她偷汉子的事?”

    “我、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没、没印象了,都过这么多年了……”黄妈小声嗫嚅,见苏阙面色冷淡,声音都带了哭腔,“真的!我赌咒发誓,那种八卦消息,谁记得呀!”

    苏阙把着菜刀,冷冷问:“还有别的吗?”

    黄妈头摇成波浪鼓。

    苏阙:“想清楚了再说。”

    黄妈哽咽一声,差点没厥过去。

    好半天,她才皱起眉头,小声说:“听说个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说来听听。”

    黄妈迟疑片刻:“有人说在香港见过她。”

    香港?苏阙心中疑团得到证实,一把扔掉菜刀,站起来就走。

    在沪市的时候她也多方打听过,可没人听过葛梅这个名字。当时她就想到了,那个时候,国内是没有直达洛城的飞机的,葛梅要出国,必须找一个中转地。

    还有哪里比香港这是东方中心的大都城更合适的呢?

    葛梅没钱,要想攒够出国的钱,势必在香港逗留,留下蛛丝马迹。

    看来,她该找个时机,去一趟香港了。

    第75章

    医院的戏份拍完后, 又拍了几处街道上的戏份,难度都不大。

    很快所有戏份都拍完了,商爻用笔工工整整在胶卷盒上写下片名, 又给每一段胶卷做了标注,写上哪一场哪一镜。

    卫小东支楞着脑袋看他写:“这么多,你自己忙得过来吗,要不我帮你?”

    “不用。”商爻用手肘别开他, “你别动, 别给我弄乱了。”

    他们虽然靠着股票赚了一笔小钱, 但真到电影开拍, 商爻才发现钱真不经用, 每花一笔, 都像流水似的。

    而且没人投资,版权没卖,所谓万事开头难, 每一笔钱都花得十分艰难。给王村长那些是必须的,在广兰村买村民旧衣服也是必须的, 刚开始他还不觉得什么, 到后来,连苏阙都抱怨他抠抠搜搜。

    不过大家也不是针对他, 都知道钱才是顶顶要紧的, 就这么一路咬牙坚持下来, 到杀青这天,口袋里的钱已经肉眼可见地薄了不少。

    所以胶卷更不能乱了。

    大家也帮不上忙,眼看着商爻自己熬了几个晚上, 眼睛都熬红了。

    卫小东问:“接下来干什么?”

    商爻边干活边说:“送去剪辑, 找专业的机构做后期, 然后去电影节参赛。”

    “电影节怎么去,咱们有门路么?”

    这么一说,大家都为难起来。门路倒不是完全没有,问问商维强就有了,但他们既要与家里划清界线,这条路就行不通。

    大家都去看苏阙。

    苏阙也为难:“我倒是可以联系,不过……”

    她能联系的,苏珊珊也能联系。从最近苏希写来的书信看,苏珊珊拍的那部电影也杀青了,正要拿去各大电影节参展。人家毕竟是大导演,大制作,又有苏氏影业保驾护航,如果苏珊珊再一发疯,要求组委会不给他们机会,那他们别说参展,就是私下卖版权也困难。

    这么一来事情似乎陷入僵局。

    卫小东一屁-股坐在地上:“得,这小半年,算是白折腾了!”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商爻接到了汪方友的电话。

    “我听说你们那片子杀青了?效果怎么样?”汪方友开口就问。

    商爻以为他是来幸灾乐祸,没好气地说:“让你失望了,比你想得好。”

    汪方友不满道:“我说什么了么,你那狗嘴里能不能吐一回象牙?我是前段时间参与了一个师兄的小短片,这片子他准备拿去东京参加一个青年电影展,我想起你来了,就问问你们那片子去不去?”

    “青年电影展?”商爻眼睛一下亮起来。

    汪方友:“昂!咱俩那五年之约我可是随时想着呢,你说一个新人,想挤那些大牌电影节你也挤不进去。可你要是入不了电影人的门槛,我怎么办呢?不战而胜的冠军我才不稀罕!”

    商爻怼他:“你少说废话,说说个青年电影展怎么回事。”

    汪方友打这个电话,就是有一肚子的奚落话要说,谁知商爻不听,他犹如一记重拳打在棉花里,怪不得劲的。

    汪方友憋着生了会闷气,这才说:“这个电影展是近几年由一群青年电影导演攒起来的。东京那电影环境你恐怕不知道,比咱们体制内还要苛刻,不把老一辈熬死,青年电影人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大家一合计,搞了这么一个电影展。

    “原意是青年人之间互相交流,分享作品成果,没想到几年发展下来也初具规模了。于是组委会设立了各类奖项,要求参赛的必须是年龄三十岁以下的青年电影人,参赛作品是没有以任何形式发表过的处-女作,门槛不高,有入场券就可以。今年听说有些投资人也会参加,就算拿不了奖,也有机会卖版权。

    “你说,我是不是给你送温暖来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可只想着你了。”汪方友说到最后,还有点委屈了,唉声叹气了好一会。

    商爻一边听他说,一边按下了电话免提键,和苏阙交换了几个眼神。

    苏阙说:“这个电影展我从没听过,靠不靠谱。”

    “苏阙阙!”汪方友听见她声音,高兴了一瞬,又不满起来,“我和师兄都要去呢,怎么会不靠谱!是,我承认上次给你们找的人有问题,但我这不是将功补过来了嘛。你就说吧,入场券要不要?”

    “要!”商爻当场拍板。

    电影展的时间定在三月中旬,而现在已经是一月,留给他们做后期剪辑的时间不多了。

    原本苏阙打算后期拿到港岛去做,这样她可以顺便追查葛梅的下落。

    但联系了那边的机构后,发现人家的排期已经满了,最快也要排到五月初,这条路只能断了。

    国内几乎没有可以做后期的机构。这时候的电影行业被各大国营电影厂分了个精光,私人想做后期,需要担不少风险,最后也还是得和电影厂合作,拿到电影厂的厂房里去剪辑。

    苏阙和商爻都不愿和商维强的电影厂有交集,最终还是只能拜托到汪方友头上。

    汪方友感觉自己活像个冤大头:“那要不咱们五年之约毁了吧,我给你打工,把你捧上天?”

    商爻一听就高兴:“成啊!”

    汪方友又郁闷好一会,“成什么呀,那我成什么了!算了,看在小苏阙的面子上,你把胶卷寄给我吧。反正我和师兄那短片也要送去东京做后期,一起吧。就是时间上得往后排,你们没预约,只能尽量催着人家赶在电影节前弄出来。”

    商爻捂着话筒,和苏阙小声商量一会,点了点头:“行。”

    他把标签分门别类地列好,又特别注明,如果曝光失误不能用了,可以用哪几张做替换。

    最终他寄了一个超规格的大包裹给汪方友。

    这种做法其实很冒险,相当于他们没法看效果,只能祈祷剪辑人员审美和技术都在线,一次给他们搞定。

    眼下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干。

    除了苏阙,大家都没有护照,出国手续又特别难办,他们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去街道、去大院、去各个有关部门开证明。

    苏阙提出可以自己先过去,可是农历春节快到了,方大明不许她走。商爻也不想她辛苦,最重要的是,剧组钱不够了,商爻不希望她花自己的钱。

    这件事只能交给汪方友去办,相关细节全部在电话里搞定。

    对此,卫小东十分担心:“俄语我倒是跟我爸妈学过几句,这日语嘛,不行。别说我了,咱们几个都没学过,怎么沟通?”

    商爻笑他杞人忧天:“真到那时候,就会了呗。”

    卫小东说:“屁!我承认你英文好,连那种原文书都能看明白,但特么日本人的英语不好啊,听他们说英文,跟画眉鸟听鸡叫差不多,怎么打电话?没法打!”

    原野被他吵烦了,皱眉道:“你怕什么,爻爻那么大的包裹寄出去,你当是白寄的?放心吧,方方面面的问题都考虑到了,人家机构有经验,不会有问题的。”

    结果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汪方友臼恃洸找的这家机构确实是业内最好的,有着数十年的丰富经验,善于解决各种棘手问题。但也正因为经验丰富,他们更擅长避雷。

    底片寄到的第二天就有人打电话过来了,叽哩噜咕说了一串像英文又不像英文的玩意儿。

    卫小东听得直抽搐:“这特么遛鸟呢,哎哟我头疼,耳朵也疼,我得去躺会!”

    说着就趴到桌上,眼巴巴地看商爻怎么收拾残局。

    商爻冲他挤了挤眼睛,等那边嗑嗑巴巴说完了,他十分镇定地吐了串日语:“说日语。”

    那边当场愣住,然后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感激他的理解。

    两人毫无障碍地交流起来,卫小东整个人都懵了。懵了没两分钟,他又释然了,不用问,商爻肯定告诉他是梦里学会的。

    这年头什么稀奇事儿没有,六岁小儿能凭意念掰弯不锈钢,商爻出车祸打通任督二脉,突然会些以前不会的技能,好像也没什么。

    卫小东正想得出神,忽然商爻和那边吵起来了。

    确切地说,是商爻单方面的咆哮,那边唯唯诺诺地道歉,最后商爻怒不可遏,“啪”地摔下了电话。

    卫小东瞪大眼睛:“说的啥,把你气成这样?”

    商爻缓了下情绪,说:“我们那胶卷,本来就是电影厂淘汰下来的次品,冲洗出来颜色有些发灰。这我事先已经在备注里说明了,并且我还告诉他们,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结果这帮轴人竟说以前没见过这种操作,非要我出个声明,写明出了问题不关他们的事。我说出声明可以,我同步写,他们同步给我冲洗呗,别到时候误了电影节。”

    听他说得在理,卫小东点点头:“这有什么好吵?”

    商爻一拍桌子:“问题就在这,那人不同意!非得等我把协议拟好,双方认可,盖章签字之后再冲洗。你知道得耽搁多久吗?少说一个月!”

    “那都二月了!”卫小东掰着手指算,“冲洗,剪辑,音轨,还得配字幕……时间哪够呀!”

    “可不是!”商爻气得不行,端起茶缸狠狠灌了一口。

    卫小东问:“你骂他了?”

    商爻点头。

    卫小东又觉得他有点过了:“你脾气大我们都知道,可人家好歹是国际友人,说话能不能悠着点?”

    商爻翻白眼。

    卫小东又问:“那这事怎么办?”

    商爻说:“我让他喊领导。”

    领导电话很快打来,商爻又咆哮了半天,最终达成协议,商爻在电话里把协议内容念一遍,那边觉得满意后,就开始做冲洗,同时,商爻这边寄出协议。

    这时大家才发现,国际合作,沟通不是问题,文化和思维方式的不同才是最大的问题。他们需要花大量的时间,一遍又一遍,从各个角度去解释自己的困难,迫使对方理解,历经千难万险,才能推动工作向前滚动一点点。

    整个一月,大院里都回荡着商爻愤怒的鸟语。

    到月底,他终于不骂了。

    全国都停工停产,春节到了。

    第76章

    进入一月, 苏阙就发现左邻右舍都忙碌起来。

    沈一曼买了红纸和灯笼,亲手写了一副对联,和苏阙一块贴到门上去。

    苏阙盯着对联看半天, 一半的字她都不认字,怀疑自己回国这半年白呆了。

    沈一曼笑得直不起腰,跟她说:“你爸爸那代人都是解放前后出生的,上学时, 接受的教育多数是简体字, 你认不得繁体字很正常。你要是多去唐人街走走, 那才能看见呢。”

    苏阙想了想, 说:“唐人街的繁体字和你这个还是有很大不同。”

    “那当然!”沈一曼当了一阵苏阙和苏希之间的联络员, 对洛城那边的事情知道得不比苏阙少, 她笑道,“唐人街可不只有逃难过去的内地人,还香港人、南洋人……那字用得可就有繁杂多啦!”

    “要我说, 就是老沈同志你的问题,故意卖弄学问, 别说松松了, 好些字我都不认识!”方大明提着大红灯笼往对联旁边挂。

    如今物资丰富起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早早地屯年货, 但因为苏阙是第一次过春节, 老俩口还是在一月初就置办起来。

    说说笑笑地贴完对联, 沈一曼又去折腾阳台的五花肉,一共十斤,足有苏阙的腿粗。这肉她年底就抹上盐, 挂在阳台晾了好几晚, 今天看晾得差不多了, 就拎下来,跟苏阙说:“走,你江阿姨在院里熏腊肉,咱们去凑凑热闹。”

    年底江雨凌从广兰村写了封信,说春节回家过,江妈一时高兴,当场就去找在锅炉厂工作的弟弟,借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铁皮罩子来,用砖头和铁条架在自行车棚里,底下生火,成天地烧着她不知从哪来弄来的苹果木。

    青烟弥漫出来,自行车棚里烟熏火燎,大家纷纷把自行车停到别处,但奇怪的是,居然没人骂她。

    因为她那皮铁罩子里挂着各家过年的腊肉。

    沈一曼提着肉,边走边跟苏阙解释:“如今城里变化太大,和农村不一样了,你们在广兰村,腊肉是挂在灶台上熏的吧?城里没那种条件,还是你江阿姨能干,想了这么个办法,不然咱们可吃不上香喷喷的烟熏腊肉。”

    “商场有卖的。”苏阙说。前两天她还看见了呢,新春大酬宾,只要9块9。

    “那哪一样啊。”沈一曼笑她,“这又不是以前供销时代,卖得东西能有自家做出来的好?”

    苏阙想问,为什么没有呢,不然别人卖什么呀。

    可她还没问出口,自行车棚就到了。

    江妈找来的都是上好果木,烟是白色的,倒也不怎么熏人,甚至带着点淡雅的清香。

    沈一曼走过去,把十斤腊肉交给江妈:“小江啊,今年又要辛苦你了。”

    江妈熟练地接过腊肉,捂着鼻子往铁皮罩子里挂,笑呵呵地说:“谢什么呀,熏我自己家的是熏,你们这就是顺便。正巧今年苏阙回来了么,让她尝尝咱们院里的手艺。”

    沈一曼笑着跟她拉了会家常,说:“等我这腊肉熏好了,你割两斤下来,不能让你白辛苦。”

    “那不用,我自家的都吃不完呢。”江妈说。

    俩人正高兴着,负责院里院容的值日班小王小跑着过来了,老远就嚷嚷:“哎哟江阿姨,跟您说多少回了,您怎么就是不听呢,这是自行车棚,是公共区域,不允许熏腊肉。”

    “啥叫不允许,你有正式文件么?我熏腊肉怎么啦,你不吃?”江妈叉着腰,挥着捣火的铁锨子凶巴巴地说。

    她每年都要熏腊肉,除了帮各家熏的,另外还有一二百斤,是专门送给部队食堂的。留守的兵蛋子们年夜饭都吃她亲手熏的腊肉,所谓吃人嘴短,小王不吭声了。

    沈一曼拉着苏阙笑眯眯地看了会热闹,走了。

    从元旦开始,大院就热闹起来。

    礼堂几乎每天都有文艺表演,江雨凌带着苏阙看了一场又一场,有时候还被当成特别嘉宾请到台上去,共同参与节目。

    日子在欢声笑语中走过。

    到了除夕这一天,大人们更是早早就起来忙碌着了。

    孩子们帮不上忙,通常会被赶出家门。

    不到十点,江雨凌就来敲苏阙的门,问她:“溜冰去吗?”

    “我、我没冰鞋。”苏阙迟疑着说。

    “没事儿,你在边上玩呗。咱们后面那条河都冻住了,好多人玩呢。”江雨凌硬是拉她去。

    江雨凌骑了自行车,把冰鞋放在车前的篮子里,带着苏阙去河边。

    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凉凉地洒在湖面。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尚未退尽,树梢上、花坛里还有电线杆上都点缀着一簇簇的小雪团。

    到达河边时,嬉闹声已经震耳欲聋。

    大小孩们和小小孩们都穿着喜庆鲜亮的衣服,如一只只火红的燕子,迅捷地从厚厚的冰面上溜过。

    商爻和卫小东一早就来了,瞧见她们的车,一个花式旋转滑过来,围着她俩转了个圈。

    “你冰鞋呢?”商爻问苏阙。

    苏阙朝他看去。

    整个河面,就数他最耀眼。为了防冻,别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或者羽绒服,头上戴着耳罩和大棉帽,偏他要风度不要温度,穿了件新潮的英伦风长风衣,头上什么也戴,露出饱满的额头。出了一身汗,白雾似的水蒸气从黑发里升腾起来,看得苏阙叹为观止。

    “我没鞋。”苏阙说,“没事,你们玩吧,我在那坐会。”

    “我俩脚一样,我先玩会,等下跟你换。”江雨凌往江边的铁艺休息椅上一坐,冻得一个哆嗦,弯腰换鞋。

    苏阙目光在河面一转,问:“原野怎么没来?”

    “他爷爷病了,家里不让他出门。”卫小东说。

    这事儿苏阙倒是第一次听说,关心了句:“病得严重么?我们要不,下午去看看?”

    “不用。”卫小东说,“老人家就是这样的,咱们玩咱们玩的。”

    他说着,抓了把地上的雪朝商爻扔过去,大喊道:“我让你刚刚别我了,你来呀!你来呀!”

    一面喊,一面飞快地滑远了。

    商爻叮嘱了苏阙几句,奋起直追,没一会就和卫小东在冰面上狂舞起来。

    江雨凌换好鞋,也激-情万丈地投入了战斗。

    苏阙拢了拢粉红色羽绒服,把手缩进口袋里,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玩。

    没一会就有一群大小伙来找她搭讪,也是出于好心,问她:“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苏阙刚要回答,一个声音冷冷地说:“谁说她一个人,她有伴了。”

    一见商爻,小伙子们立刻意兴阑珊地走了。

    苏阙笑起来,问他:“你怎么那么说话,人家又没有恶意。”

    “你不懂。”商爻说,“他们这是花孔雀找伴呢,别理他们。”

    苏阙长得好,皮肤白,穿一身粉红色坐在这儿,与白茫茫的天地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一朵盛开的水芙蓉,是个人都被她吸引了。

    那可不行,苏阙怎么能被那群坏小伙拐走呢。

    商爻不放心她自己坐在这儿了,把手伸给她:“我带你。”

    苏阙怔了怔,说:“我没鞋。”

    “这有什么!”商爻一甩头发,把江雨凌和卫小东叫了过来。

    他和卫小东一人一边,架起苏阙肩膀,江雨凌在前边,紧紧拽住苏阙的手。

    苏阙一惊,问:“干什么……”

    话音没落,三人一齐用力,猛地把她拽了起来。

    她双脚都不沾地了,慌得尖叫一声。

    三人笑得不行,由着她喊。商爻和卫小东互相打着配合,将她架得高高的,江雨凌紧紧握着她的手,倒退着滑。

    没一会苏阙就被架进了河里。

    三人滑得飞快,风从耳边呼啸着掠过,她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干脆不让江雨凌拽着了,她双手平展开来,各搂着商爻和卫小东的肩。他俩牢牢地拽着她。她双-腿向后蜷起,以免碰到地面。

    这样的姿势,真觉得自己像只飞翔的小燕子,苏阙畅快地大笑起来。

    江雨凌绕着他们滑了会,然后和他们排成一排,勾住了卫小东的肩。

    四个人整整齐齐,写成一个大大的“一”。

    他们从河的这边滑到那边,旋转,绕八字,在人群中惊声尖叫,鞋底带起的冰屑如飞舞的蝶,把他们托到了云端上。

    由于阵容强大,立刻引来其他人的不满。

    “会不会滑!”

    “行啊,还有这么带人的。”

    “想超我是吧,来,比比!”

    很快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加入进来,“一”字越来越长,如同一条七彩缎带,在白得耀眼的冰河上旋转‘旋转。

    最后大家都累了,就地倒在冰面上,望着天空并不灼目的太阳,边笑边喘气。

    忽然就听河岸边一声激动的叫喊:“来了!来了!”

    原野没穿冰鞋,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信封,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鞋底打滑,摔了好几跤,但他的声音却很大,几乎喊破了喉咙:“青年电影展的入场券,来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电影终于能问世了!

    大家蹭地崩起来,把他举得高高的。

    那张装着入场券的黄色信封也在阳光底下旋转起来,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未来的门。

    第77章

    他们滑了一上午的冰, 中午在一家新开业的时髦咖啡厅美美地吃了顿西餐。

    用的是剧组经费。

    除去制作费、器材费,刨去一切成本,当初的上千元早就花完, 后来大家又凑了点零花钱,商爻也再卖了一件奶奶留下来的首饰,现在他们手里还剩一百来块钱,商爻用这笔钱点了一份豪华大餐, 大家分着吃了。

    卫小东是个十足的土包子, 用不习惯刀叉, 问服务生要了双筷子, 结果遭受到对方鄙视的白眼。

    他于是心情郁闷, 跟苏阙抱怨:“真正的牛排是不是比这地道?你瞧瞧这做的什么呀, 味道跟我奶做的差不多。我打赌厨师就是咱们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说不定连郊区都没去过。”

    苏阙笑着说:“是。最贵的牛排入口即化,几乎不用烹饪, 用刀切得薄薄的,洒上黑胡椒、迷迭香和盐就能吃啦。”

    “生的啊!”卫小东眼睛又瞪得老大, 再看看盘子里九分熟的牛排, 他想通了,“那还不如回家吃我奶做的红烧牛肉呢, 牛嘛, 到哪不是牛呢。”

    商爻听见了, 故意逗他,学了声牛叫。

    卫小东立刻暴跳起来去掐他脖子,大家乐得前仰后合。由于声音过大, 又引来服务生的不满。

    卫小东气乎乎地说:“这算什么事, 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 吃东西还要受气!”

    “等出国了,那可更受气了。”商爻说。

    卫小东立刻道:“那不能,我们是去东京,人家也是使筷子的,还是跟咱们学的,咱们是老祖宗!”

    签证还没办下来呢,他就开始畅想仅凭一双筷子横扫东京街头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吃完后,日子便像电影里交错的画面,匆匆流走了。

    苏阙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累过。

    除夕守岁,陪着外公外婆看春晚看到凌晨,好不容易能睡了,又被楼下的烟花爆竹吵得睡不着。最后商爻在楼下用石子扔她的窗,喊她下去放烟花。

    她迷迷糊糊地从商爻手里接过一只“小蜜蜂”,差点没把衣服烧着。

    到了初一下午,陆续就有人来拜年。多是方大明以前的部下和沈一曼教过的学生,两位老人心里高兴,拉着苏阙挨个儿跟人打招呼。苏阙感觉自己像个机器人,连谁都谁分辨不清楚,等到这些人的时候,她手里又会多出一点儿红包和零食瓜果。

    由于春节拜访的人不少,她把红包拆来粗略数了数,好家伙,去东京的机票钱有了。

    初五开始各大单位陆续复工,初八恢复正常,二月很快过去,到了三月初,签证下来了。

    这时候航空公司的票还不难买,卫小东在旅行社有熟人,打了八折。

    很快,就到了出发这天。

    这次跟广兰村那次不一样,很快就能回来,沈一曼和方大明并不太担心,只叮嘱了苏阙一些注意事项。

    商晓明亲自派的车送他们去机场。

    原野本来不打算去,他爷爷从春节开始就不太好,一直缠-绵病塌,家里都不放心。但他没能熬过江雨凌的游说。

    江雨凌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应碌碌无为而羞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不是在广兰村我们觉得坚持不下去时,你拿来说服我们的名言么。原野,我就问你,如果这次你不去,将来回首往事时,你会不会后悔?”

    原野迟疑着道:“可我爷爷……”

    “你-妈不是说最近好些了么。你要是想留下来照顾爷爷,你就全心全意尽你的孝,别一面想着做孝子,一面又想要功成名就。这世上可没有鱼和熊掌兼得的事儿,你要是三心二意,那我瞧不起你,咱们分手。”

    原野愣是让这话吓出一身冷汗。拿近来流行的星象学术语来说,他是典型的天秤座,每到一个十字路口,鱼和熊掌都想要,属于选择困难症晚期。

    可江雨凌不一样,她是火象星座,说一不二。这导致他俩的感情总是陷入危机,江雨凌看准的事从不回头,不管好坏,只一味地往前冲。而他却总是想折回去再看看。

    其实潜意识里,他知道江雨凌是有些瞧不上自己的。

    被这话一激,他只能逼着自己往前走,和大家一起前往机场。

    除了苏阙,大家都是第一次坐飞机,一路兴奋得不行,吵得开车的士兵都想跟他们一块走了。

    结果到了机场,拿到机票,不知谁起的头,说起了电影里飞机坠-落的情节。

    商爻说:“这跟交通意外还不太一样。你们想想,如果你在马路上,开车撞到了人,那人往地上一躺,不一定死,就算死,人数也只有1,成不了2。可空难就不一样了,一死死一飞机,你们想想,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无人生还啊这是!”

    他自己说得兴高采烈,压根没注意到其他人脸色都变了。

    最后苏阙不动声色撞了他一下,命令道:“闭嘴。”

    商爻:“……”

    江雨凌和原野还好,没太当真,卫小东却怕得腿都软了,圆润的身材如同大狗熊一样挂到了商爻身上。

    “爻爻,”他说,“我怕是不行了,你负责把我背到东京去。”

    商爻自己挖坑自己跳,气成了河豚。

    上了飞机,卫小东死活不肯坐窗边,最后和别人交换了位置,让江雨凌和原野坐两排座的窗边,他和苏阙商爻挤三排座。

    为了照顾他受伤的心灵,他还强烈要求坐在苏阙和商爻中间。

    飞机一动,他就各抓着他俩一只手,颤抖着大声尖叫,搞得全飞机的人都在看他。

    苏阙和商爻隔空交换一个眼神,都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但是卫小东立刻打断他们,义正辞严地说:“不许你们眉来眼去!请你们牢记自己接下来的使命——保护我。”

    苏阙和商爻哭笑不得。

    三个小时的航行很快结束。

    这下卫小东又生龙活虎了,机舱门一开,他第一个解开安全带跑了起来。

    汪方友在出口迎接他们。

    “我早到两天,你们就这样折腾我,又是帮你们订酒店,又是接机的。”他不满地说着,上下打量商爻数眼,啧了一声,“穿得跟个土包子似的!好歹也是独立电影人了,能不能有点格调!”

    商爻看了看自己的英伦风,纳闷了:“什么才叫有格调?”

    汪方友想了想:“那可不好说了。我师兄搞了顶西瓜帽,那范儿一下就出来了。”

    商爻翻个白眼,拎着行李就往外走,漫不经心地说:“嗯,摘了西瓜帽,是不是就秃顶了?”

    “说什么呢,我师兄才二十三!”

    汪方友十分不满,想去把苏阙拉拢过来一起嘲讽他,谁知一扭头,却看见苏阙站在人来人往的扶手梯前,仰头看一幅从穹顶上垂落下来的巨形海报。

    那是一张电影海报,片名叫《安普那》。

    醒目的C位给了一名烈焰红-唇的东方少女,她如同烈火中的女神,展开双臂,拥抱着海报下方的诸位主演。

    片名下方是导演名,以及一段中二风格浓厚的日语,翻译过来是:盛开!沙漠中的花朵!拥有异能的东方少女突破次元壁,今春与你相遇!

    日语里的汉字和繁体字差不多,汪方友顺着苏阙的目光,看出了个大概,扭曲着嘴角咕哝道:“这不是威廉姆斯的新片吗?听说圣诞节假期就在北美上映了,大制作,纯粹的商业片,一个星期票房就超过一千万美金。现在才在东京上映,我估计国内是没机会了。你想看吗?我也想看。咱们找个时间去?”

    苏阙没有答话。她静静地仰着头,与海报中的苏珊珊对视。

    明明是戏份不多的配角,因为挂上了“东方少女”的称谓,便在东京的海报里占据了C位。

    海报中的苏珊珊目光轻鄙,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睥睨着人世间的芸芸众生。

    而苏阙,恰好也在这芸芸众生里。

    她收回目光,拉起行李箱向前走去。

    汪方友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这片子是苏氏电影公司投拍的。他们好像也是这次的投资方之一。”

    说着,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张会场说明。

    投资方的第一位,赫然写着“苏氏电影公司”几个字。

    苏阙的呼吸顿时收紧了。

    汪方友说:“今年电影展扩大规模嘛,为了给青年电影人创造更好的环境,组办方邀请了不少电影公司到场,听说苏氏也有意往东亚地区发展,条件开得贼好。不知道最终他们会投给谁,要是能投我们那个小短片就好了。”

    后面的话苏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呼吸有些艰难,四肢也变得冰凉。

    又一架飞机落地,VIP通道的栏杆打开,苏明远带着四五名保镖从那里走了出来。

    他国字脸,个头不高,穿一件米灰色毛呢风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格格不入的黄色围巾,正满面笑容地跟人说着:“我也觉得这围巾不成体统,可是女儿的一片心意,没办法。”

    提起苏珊珊,他眼里含着笑,那如星子般的光芒是苏阙从未见过的。

    霎那间,苏阙很想逃跑,但双-腿像被钉在了地上,她动不了。

    然后,苏明远也向这边看来,笑容渐渐凝固了。

    第78章

    在苏明远做出反应前, 苏阙迅速拉起连衣帽,拖着行李走了。

    汪方友正说得起劲,见她突然跑了, 气得跺脚:“哎你跑什么!”忙拽着商爻他们追上去。

    其实在某一个瞬间,苏阙很想冲上去问问苏明远,叫洛城警方追捕她是真的吗?她想知道答案,可又很害怕。如果苏明远回答“是”, 那她就真的连一丝面对苏明远的勇气都没有了。

    现在这样, 不问, 不见面, 名义上她就还是苏明远的女儿, 她还可以骗骗自己。

    她觉得自己像个逃兵, 该面对的事总归是要面对,而她却希望能拖一刻是一刻。

    她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得很,于是把头埋得低低的, 谁也没看出她的异样,只有商爻不动声色接过了她的行李。

    出了机场, 站在四通八达的路口, 大家问汪方友:“我们住哪?”

    汪方友撇撇嘴:“这次会场在品川的王子酒店,我昨晚和师兄去踩点看了, 我的妈, 简直是个小型的商业中心, 地铁线路、公交站、购物中心……甚至还有一个海洋馆!大部分剧组都就近住在酒店里,可咱们能住吗?不,咱们住不起。”

    这就很扎心了。

    卫小东捂着受伤的小心脏说:“甭废话, 就说咱们能住哪吧。”

    “我给你们订了一间民宿。”汪方友说, “就在我们剧组的隔壁。别误会, 我们也是住不起高档酒店的,据说那里一个房间抵得过我国普通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我是真想在酒店里住一晚呀,听说房间里还有浴缸,推开窗,能看见东京塔!”

    他一脸神往,激得卫小东一身鸡皮疙瘩。

    卫小东朝他脑门敲了记暴栗,正色说:“收起你那土包子嘴脸,这不是给我们伟大祖国丢脸吗?我们虽然没人家富裕,但我们也在发展,速度还不慢,不出二十年,超英赶美那是必然的事儿。不许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二十年?我都四十岁了!”汪方友嘀咕着,瞅着卫小东牛高马壮的样子,也不敢还手,迅速结束了该话题,带他们去乘地铁。

    乘坐电梯到地下,多条地铁线路在这里交织,地铁轰轰地开过,震得脚下一颤一颤的。

    “我看看,得先买票……”

    汪方友自觉早来两天,已经有了丰富的资本主义生活经验,磕磕绊绊地在头顶的指示牌上辩认着汉字。

    谁知等他好不容易找着了售票机的位置,商爻拿着票回来了:“是品川站吧?咱们在那儿下?”

    汪方友呆了呆,讷讷地点了下头:“昂。”

    “那走吧。”商爻领着大家去站台。

    机场是大站,四五条地铁线纵横交错,稍不注意就拐到别的线路上去了。这里人也多,随处可见拖着行李、神色匆匆的旅客。大家怕走散,一个拽一个地跟着商爻。

    汪方友不知怎么就被挤到了最边上,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接机之前,他幻想过不少自己被崇拜的画面。好歹他早来几天呀,路线、住宿、美食……不得比没来过的商爻强么。

    现在这叫什么事儿,别说苏阙了,就连大胖墩儿卫小东都不拿正眼瞧他,眼睛里只有商爻。

    看着五人说说笑笑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多余,情绪也低落下来。

    到了站台,他看了眼车票上的时间:15:33,他想,都这样了,最后表现一回吧。

    于是地铁门一开,他立刻主动帮苏阙提行李,要往车上走。

    苏阙惊诧地看着他:“还没到时间。”

    “没事儿,地铁不查票。”难得提供一点经验,汪方友“优雅”地甩了甩头发。

    苏阙:“……”

    她搞不懂这小子发什么疯,试探着问:“等下一趟不行吗?”

    汪方友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就道:“不行!”

    这下苏阙真的无语了,想了想,把自己的行李拽回来,与他拉开一臂的距离:“那你走吧。”

    眼看着那趟车要开了,乘客又多,车门关了几次愣是关不上,最后地铁工作人员硬生生把门口的人往里推,挤牛奶似的,终于挤出一条半指宽的缝隙。车门仿佛有生命似的,抓紧时间把乘客吞了。

    就听“嘭”一声,车开走了。

    汪方友感觉那车里的人好像卫小东憋气的大肚腩,“Duang”一声又弹回了原样。

    汪方友:“……”

    商爻几个直楞楞地看着他,早笑得东倒西歪。

    江雨凌坐在行李箱上,嘎嘎地直拍大-腿:“我说你怎么回事儿?刚刚那车是绿线,咱们要坐蓝线,你想把咱们苏阙拐去哪儿?”

    汪方友:“……”

    他猛然想起出门前师兄千叮万嘱的话:“搭地铁一定一定看时间,同一个站台有好几条线路经过呢,一个不小心就去了千里之外。”

    当时他还点头,说:“记住了记住了,你好啰嗦!”

    其实是过耳朵没过脑子,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就他这样还想出风头当领路人呢。瞧瞧这帮人,个个把他当人贩子……

    一阵天旋地转,汪方友感觉在他们面前没脸混了,一个下蹲把脸捂了起来。

    “他怎么了?”苏阙笑得正开心,冷不丁被他这模样搞懵了,抬头向商爻看去。

    商爻耸耸肩。苏阙又去看卫小东。

    卫小东说:“可能是拐卖未遂,心里憋屈吧。”

    说完,大家又疯狂大笑起来。

    汪方友羞赧得不行,张牙舞爪地跳起来,就要去拽卫小东。

    卫小东仗着身材,把他耍得团团转。

    汪方友眼看无计可施,气得直叉腰:“你们……你们……”

    接连“你们”了好几回,到底是正接受着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脏话他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把自己鼓成一只河豚,凶巴巴在喊:“你们这群坏人!”

    闻言,大家又乐得不行。

    这时站台上的电子钟跳到了15:33,一辆贴着蓝色线条的地铁停在他们面前。

    几个男生一把箍住他脖子,把他往车里掀:“走吧,让你拐卖我们家小苏阙,现在风水轮流转,该我们拐卖你了。”

    汪方友气得不想上车,可不上行吗?不行!

    他几乎是双脚悬空地被抬了上去。

    到站后,汪方友先带大家去认了明天会场的路。

    会场所在的酒店与地铁站就隔了一条马路,很好辨认。

    汪方友说:“你们的影片前天就剪辑完了,昨天我已经和我们的短片一块递交上去了。这次参展的一共二十多部影片,有两三个小时的电影,也有像我们这样半小时左右的短片。昨天、今天和明天白天,组委会集中起来观看并且评分,明天晚上是颁奖会。其实下午开始投资方就抵达现场了,我到时来叫你们,大家一块过去,如果能找到心仪的投资,那就太棒了!”

    商爻点了点头,问:“我们的影片你看过没有?”

    “我没时间!”汪方友说,“今天来接你们还是向师兄请了假的,你不知道我们这次抱了多大的希望,忙死了!”

    他把大家送到民宿,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七十年的旧民宿提供晚餐,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回到房间,把被褥铺在塌塌米上,排排躺着看天花板上的灯。

    这家民宿开在阡陌似的小巷子里,不太好找,却远离都市的繁华喧闹,没人说话的时候,四下里静得出奇。

    东京的霓虹灯比京城亮得久,已是夜里十点半了,耀目的灯光依然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的墙上。

    “我在家这时候早睡了。”卫小东忽然说。

    江雨凌连忙道:“我也是,早睡了,可现在却睡不着了。”

    “谁睡着了?”原野问。

    没人说话,他于是爬起来,把灯拉开了。

    大家都没睡,一个个千奇百怪地躺在地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开灯干什么?”江雨凌伸脚踢他。

    他回答:“睡不着。”

    “那也不许开,关掉。”江雨凌说,“关掉才有学校大寝的味道。”

    “这是混寝啊!”商爻忽然乐了。

    原野也乐了,把灯关掉,躺回他们中间去。

    在广兰村,条件简陋,大家也是这样排排睡,两个女孩睡里侧,男孩睡外测,只在中间拉了一条简陋的帘子。

    和现在的状态差不多。

    但心境却完全变了。

    “明天咱们要是拿奖了怎么办?”卫小东抑制不住激动地说。

    “还怎么办,到时咱们就出名啦!”商爻伸个懒腰,一下把所有人都压住了。

    “走开走开!”江雨凌赶苍蝇似的赶他,又说,“出名倒是其次,我就想卖版权,这样咱们下部电影的钱就有着落了。”

    “下部拍什么,想好了吗?”原野问。

    “有点眉目了,”商爻笑着说,“看苏阙能不能发挥好吧。”

    “我肯定行!”苏阙不服气,一咕碌爬起来,晶晶亮的大眼睛瞪着商爻。

    江雨凌拿枕头砸她:“说好排排躺的,你起来干啥?”

    苏阙一呆:“刚才原野也起来了的。”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苏阙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她反驳不了,于是抓起自己的枕头,也朝江雨凌砸去。

    “好哇,你还动手!”江雨凌佯装大怒,抻起身和她一块用枕头互殴起来。

    枕头软得不行,打在身上根本不疼,但也波及到其他几人。这回都没心思躺了,全部跳起来,摸着黑玩起了枕头大战。

    黑暗里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逮着人就揍。幸好房间隔音,不然他们的尖叫能把房顶掀了去。

    正玩得不亦乐乎,矮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几人皆是一悚。

    都半夜了,谁会给他们打电话?

    商爻反应极快地扑过去,十分有礼貌地来了句“么西么西”。

    那头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很快挂断了电话。

    原野忙把灯拉开,大家紧张地围拢过来。

    商爻一脸煞白:“让、让我们现在过去。”

    “现在?”卫小东下意识看了眼闹钟,身体抖得不成样子,“该、该不会……真的拿奖了吧?!”

    第79章

    这个问题一出口, 所有人的心脏都剧烈地狂跳起来。

    理智失控,激-情无处安放,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倒饬好自己, 换上最正式的服装,手挽着手出门去。

    已是夜里十二点,东京塔明亮的灯火熄灭了,路灯照亮脚下的路。

    一株早樱悄然绽放了花瓣, 夜风轻拂, 粉雪落在每个人的肩头。

    “好美。”

    他们忍不住驻足, 在这宁静的街道享受片刻的美好。

    一名晚归的路人提着公文包, 神色匆匆地想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奈何他们手挽着手, 像五只连体怪物。

    双方在狭窄的人行道左突右闪,半晌后都笑起来。

    苏阙他们仍旧没松手,排成“一”字调了个头, 让路人先走。

    在这让路的瞬间,商爻侧头, 看见一片花瓣无声地落进苏阙栗色微卷的发丝中。

    他忽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苏、苏阙……”他喉咙发干, 大脑一片空白,但是耳朵清晰地听见自己问道, “如果真的得奖, 你……你愿意……”

    “我愿意!”

    不等他说完, 苏阙大声回答。

    商爻怔住:“你……你愿意?”

    “愿意。”苏阙弯着眉眼笑。

    好半天,两人才都反应过来,商爻并没有问苏阙愿意做什么, 而苏阙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愿意什么。

    可看着对方微笑的模样, 他们又都知道, 这是一个很要紧的,一生的约定-

    来到酒店指定的房间,他们深吸一口气,由商爻敲开了评选委员会的门。

    “你就是商导吧?”一个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微微侧开身,请他们入内。

    房间里空间不大,坐着五六个同样西装打扮的中年人,只有一名年纪大些,从坐姿来看,似乎也是中国人。

    八字胡先做了自我介绍,他是今年评选委员会的主席。

    “我个人很喜欢你们的作品,我们的评委也很喜欢。”

    他难掩激动地说着,神色却不那么美好,这让所有人心里都没底,紧张的心情更加无法平复,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等他继续说下文。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希望把这部影片加入到明天的放映清单里,向所有来宾播放。”

    他说话的时候,苏阙同步翻译给卫小东他们,翻到最后一句,她声音颤抖起来。

    卫小东狠狠吸一口气,拽着苏阙激动地问:“他什么意思,是我们拿奖了吗?”

    苏阙把这话翻译回去。

    八字胡道:“根据规定,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是否拿奖,但你们入围了,拿奖的机率很大。是的,恭喜你们,你们入围了!……”

    后面的话谁也听不见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是惊喜与自我感动交织的复杂神情。

    半晌后商爻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兴地拥抱了他们每一个人。

    能够入围,说明他们离奖杯只有一步之遥,这对新手而言,无疑是最好的肯定。能公开展示影片,也增加了版权卖出的机会,下部戏就有着落了。

    他们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电影人!

    喜悦之情无以言表,如果不是在评委会的地盘,他们估计能把酒店掀了。但现在评委会的人都看着他们,他们只能矜持地保持微笑,彼此却把对方的手掐出印记来。

    八字胡看着他们拥抱,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他接下来的话,把他们打入冰窖。

    “但这里有一个小问题。”他皱眉,斟酌着用词说道,“你们的使馆来人了,要求禁止你们参赛。”

    “……”欢呼声戛然而止,喜悦的光芒从每个人脸上消失了。

    八字胡似乎也解释不清楚,头疼地说:“还是让使馆的人和你们说吧。”

    那名中国人随即站起来,先做了一番职务介绍,然后拿出一份文件:“是这样的,电影局收到多家电影厂的联名举报,说你们的电影违反了一些规定,无权以‘参加国际电影展’的名义出国。基于此原因,你们的护照无法生效,需要即刻返回国内……”

    所有人呆滞地看着他,显然每个字都听见了,但无法理解。

    苏阙是最不能理解的。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怔了一下,回答:“就是你们的护照被吊销了。”

    “那会怎么样?”

    “相当于你们这次出国违规了,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就属于是非法偷渡,而你们知道,日本在这方面的管理一向十分严格……”

    这位使馆工作人员还在打官腔,但大家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脑袋嗡嗡的,仿佛一下从人生的巅峰坠入谷底。

    好半晌,商爻的耳朵里才又开始出现声音:“……不过电影局有人替你们说情,念在我们这边也有疏忽,所以给你们一个改正的机会。”

    “什么机会?”商爻声音沙哑,机械地问。

    “你们明天回国,机票我们负责,以后也不追究任何责任。你们的护照仍然生效,想出国随时都可以……”

    “不用了,我们拒绝。”不等他话音落地,商爻迫不及待地说。

    “你再想想。”使馆工作人员极力劝说,“拒绝对你们没有好处,你们还年轻……”

    商爻不再说话,红着眼睛直楞楞地瞪着他,拒绝的意思再直白不过。

    大家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离得奖只有一步之遥,此时放弃,等于前功尽弃。

    再说,他也不想放弃。此时放弃了,以后,还能有出路吗?

    商爻没有多想,拉着大家就要离开。

    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问:“我们……可以明天再给答复吗?”

    说话的是原野,商爻难以置信地向他看去:“你想妥协?”

    原野舔了舔唇,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就是想问问,这项决定是针对我们这个整体,还是个人也有选择权?”

    使馆工作人员正巴不得有人带头,赶忙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话音没落,原野被商爻推得一个趔趄。

    然而商爻还没开口,江雨凌又推了他一下,怒喝道:“你是不是疯了,都走到这一步了,却想临阵脱逃?”

    连苏阙和卫小东都有些恼怒了,瞪大眼睛无声地质问原野。

    他苦笑了一下:“我可不想被出入境记上一笔。你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不管咱们是明天回去,还是后天回去,反正跟电影厂那些人已经结下梁子了。以后都不能再拍电影了。既然转行是必须的,为什么要被记上一笔,让自己永远出不了国呢?假如你将来转做国际贸易呢?假如单位要求你出国学习呢?”

    “谁说我要转行了?”不等他说完,商爻冷冷打断他。

    原野愣了一下:“你不转行?可是电影厂……”

    “你在电影厂上班?你都不是体制内的,屁-股就那么歪,非得听他们的?”

    “我……”原野被说得有些心虚,但商爻的话刺痛了他,他冷笑起来,“是,你不用听,你是什么家庭,一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我能行吗?我爷爷病成这样,搞不好哪天就不在了,我爸做生意,失去他老人家的那些人脉,离破产也就不远了。商爻,你要是我,还能这么坦然地拒绝吗?”

    商爻说:“我要是你?那多没意思,要当就当你爸,没了你爷爷那点人脉,生意做不起来是我无能。再说,你爷爷是千年王八还是万年龟,总有不在的一天,你爸靠他一辈子?”

    “你……”原野彻底被激怒,冲上来想打人。

    卫小东忙把他拦住:“都消消气,咱们出去说。”

    他连拖带抱地把原野带出房间,大家紧跟着出去,脸色都不好。

    评委会几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私心里,他们是希望《天伦》这部影片能参赛的,毕竟这么优秀的影片理应得到曝光的机会。但中国的体制他们也略知一二,私下拍电影不被允许,一旦有名气大的电影人出面阻止,那一切都完了。

    “放开我!”离开酒店,四下里静静的,原野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嚷起来,“本来我挺纠结的,现在不会了,我明天回国,谁他-妈爱留下谁留下!”

    他说完,甩开卫小东就大步往前走。

    江雨凌吓一跳,忙追上去拦他。

    原野冷冷瞪她:“你走不走?”

    “……”这问题江雨凌回答不了,一边是拥有共同理想的好朋友,一边是将要共度一生的男朋友。她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

    两人静默了一会。

    原野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容:“你比谁都清楚,我不想来的,是你逼着我来,现在弄成这样,我不怪你。就问一句,你到底走不走?”

    “我……我逼着你来的?”江雨凌有些说不出话来。

    原野道:“你不说那番话,我就好好在家照顾爷爷了。你说对了,我就是这么三心二意的人,你不走是吗?我走!”

    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江雨凌怔在了原地,好半天,她缓缓回头看苏阙,眼里含着泪,用口形无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她也走了。

    “得,奖没拿到,先散伙了。”卫小东气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

    商爻问他:“你怎么不走?”

    “我是那种人吗?”卫小东心情不好,说话像吵架,“你能留下,我怎么就不能留了?老子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想干的事儿,谁都别想拦我!”

    不知为什么,他自己把自己说哭了,低下头抹了把眼泪。

    苏阙迟疑着道:“其实,你们可以回去,我留下。我的护照又不受影响……”

    “别说了,没有让你自己留下的道理。”商爻打断她。

    苏阙只得不再说。

    三人各怀心事地沉默许久。

    商爻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包烟,和卫小东坐在马路牙子上,笨拙而苦涩地抽起来。

    这是他俩第一次抽烟,味道十分不好,但看着那灯光下袅袅的烟雾,思绪似乎也飘远了。如此一来,满心里无处安放的愤懑与憋屈似乎也终于找到了出口。

    天快亮时,三人回到酒店。

    原野和江雨凌的行李已经不见了。

    简单洗漱过后,他们也没心情在民宿呆了,动身前往酒店。

    原以为投资商要下午才来,没想到有一些早上就来了,大堂里人头攒动,围在玻璃门边领取展示电影的小册子。

    他们的影片被安排在下午三点放映。

    时间还早,他们坐在咖啡厅靠窗的桌边,一边喝咖啡一边研究册子里的其它影片。

    忽然,一道阴影从头顶笼罩下来。

    一个苏阙无比熟悉的声音轻轻问道:“玩够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第80章

    苏阙几乎是跳起来, 椅子砰的一声被撞翻了。

    苏明远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毛呢大衣,双手插在衣兜里,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苏明远帮她把椅子扶了起来, 见她头发乱了,又帮她理了理,声音很轻,依然是父亲的味道:“快一年了, 你都没和爸爸联系过。”

    苏阙呆呆地看着他。

    这一年, 苏阙长高了, 几乎快要赶上个头矮小的苏明远了。而苏明远似乎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保养得很好, 戴着金丝边的眼镜, 周身上下都是文化人的气质。

    只是他仿佛缩水了,当苏阙目光平视时,眼里的苏明远很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老头。

    苏阙陡然以这种姿态面对养了自己十八年的父亲, 心情十分复杂。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开口, 无论如何先打声招呼。可是那个“称呼”让她烦恼, 究意应该叫他“爸爸”,还是“苏先生”?

    苏阙想, 自己的神表多少有点如临大敌, 以致于苏明远微微蹙起了眉头。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 苏明远才又再次微笑起来,径自拉她到另一张桌子坐下。

    苏明远随身携带的黑人保镖立刻帮苏阙拉开椅子,请她入座时, 说了声“苏小姐”。

    苏阙浑身都陷入一种冰凉里。在过去, 保镖是不会这样叫她的, 他们叫她“小姐”,现在虽添了一个和苏明远相同的姓氏,但亲疏高下立现。

    苏明远叫来服务生想给她点一杯热可可,苏阙皱眉说:“不用了。”

    “你不渴?”苏明远瞥了眼商爻和卫小东的桌上,见他们只点了咖啡,又翻开菜单问苏阙,“那你想吃什么?提拉米苏好不好,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

    不等苏阙回答,他已经做主点了,然后又跟服务生说自己想要的。

    苏阙原本双手放在桌上,可忽然之间,她向后仰,拉开了与苏明远的距离。

    一丝凉薄的记忆涌上脑海。

    她从来不爱吃提拉米苏,只不过有次苏明远回家,见她在吃,就以为她爱吃。从此每年生日都会让秘书给她准备一个超大的提拉米苏蛋糕,她吃几口就不想再吃,到最后听见提拉米苏四个字都生理性地不舒服。

    说起来,她和苏明远本来就没多少亲情,那么现在叫他“苏先生”,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冰凉的四肢开始回暖,苏阙露出一个疏离的笑容:“苏先生有什么话,直说吧。”

    苏明远从菜单里抬头,明显愣了一下:“苏阙,你……你叫我什么?”

    苏阙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静地说:“我从来不喜欢吃提拉米苏,以前不喜欢,以后也不喜欢。”

    “……这就是你现在的态度?”苏明远声音冷了几分,“我承认那件事之后我一直没有时间和你好好谈谈,但你不该离家出走,这是对爸爸极度的不尊重……”

    “爸爸?”苏阙冷笑,以前认为千难万难的问题,很自然地就问了出来,“你不是听了苏珊珊的说辞,要叫警方追捕我吗?”

    “谁告诉你的?你才十七岁,离家出走,我做父亲的,难道不能报警要求警方把你找回来吗?”

    “可你明明知道我去了哪里。”

    “那又怎么样!中国那么远,资讯不通,你一个女孩子,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苏明远越说越生气,狠狠拍了下桌子。

    拍完后,整个咖啡厅都安静了。

    商爻和卫小东戒备地站了起来。

    苏阙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喘不过气拼命扯领带的苏明远,半晌后,她无声地笑了。

    “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可以通信,可以打电话,甚至你愿意的话,可以派人来见我。但一年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你这是在怪爸爸?”

    说到这里,服务生端着甜点和咖啡过来了,苏明远往咖啡里加了两勺糖,抿了一口,才感觉愤怒的内心平静了一些。

    他缓和了语气说:“苏阙,爸爸一直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父女好久没见了,不要这样和爸爸说话,好不好?”

    苏阙抱着胳膊,无声地瞪着他。他们还能父女相称吗?苏阙不确定。

    苏明远深深叹了口气:“爸爸知道你在别扭什么,可事实就是这样。爸爸没有因为亲生女儿回来了就不要你,你也是爸爸的女儿。乖,跟爸爸回家,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过得很好。”苏阙说。

    “再好能怎么样?”苏明远又开始恼怒,指着商爻和卫小东没好气地说,“就跟着这些没教养的小混混满世界乱跑?中国那么穷,你每花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短时间还行,时间长了,你会后悔的!”

    苏阙霍然了起来。

    她觉得苏明远怎么说她都可以,毕竟他养了她这么多年,但他可没养过商爻和卫小东,没资格喊他俩“小混混”。

    可这些话苏阙没有明着说出来,她以一种冰冷得近似无情的目光,无声瞪着苏明远。

    不知为什么,苏明远忽然有些怵她。

    就在这时,商爻和卫小东走了过来。

    商爻把苏阙拉到身后,苏阙身体里那股磅礴冷冽的气质忽然又不见了。

    苏明远感觉自己见鬼了,目光在商爻和卫小东脸上一转,长年纵横商界的架子又摆了起来。

    “你们来得正好,我是苏阙的爸爸,我今天是来带她回家的,希望你们以后别再纠缠她。”

    苏明远瞥了眼商爻抓着苏阙的手,向保镖使了个眼色。

    黑人保镖立即靠拢过来,要把两人分开。

    商爻没松手,一个瞪眼,那保镖不知为什么就不敢靠近了。

    商爻径自在苏阙的椅子里坐下,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苏先生是吧?我没别的事,就告诉你一句话,她不走。”

    苏明远眉头皱起来:“你没听懂?我是她爸爸。”

    “那又怎样?你生理学意义上的女儿又不是她,再说,她满十八岁了。”

    “那也轮不到你……”

    商爻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站起来,牵着苏阙就走。

    苏明远怒喝:“站住!”

    商爻不理,仍旧往前走。

    苏明远一个眼色,保镖立刻来拦他。

    他回头,对苏明远冷冷一笑:“真要动手?我怕把你打住院,你公司要亏不少钱。”

    商爻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甚至带着点轻蔑的笑意,但他眼神里迸出的光,比刚才的苏阙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明远一时不敢贸然动手了。

    卫小东趁机添一把火,指着商爻一本正经地胡诌:“知道他是谁吗?军方首长的孙子,你敢动他,信不信人民的大军明天就踏平你的公司?”

    苏明远眉头皱得更深。卫小东这话听起来就浮夸,但苏明远毕竟不了解,还真摸不准话里的真假。

    半晌,苏明远做了妥协:“你不回家也可以,把这份协议签了,放弃你-妈妈的遗产。”

    他让保镖把一份文件摆到苏阙面前。

    苏阙看也没看,直接撕了。

    “苏阙!”苏明远赫然暴起,桌子被拍得哗啦作响,“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别以为我宠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那不是你应得的!”

    “你怎知不是我应得?”苏阙盯着他,一字一句,“你只能证明我不是你女儿,却不能证明我不是方雪桐的女儿。”

    “有区别吗?还是你想给你-妈扣帽子,说她出-轨?她虽然过世的早,但你应该清楚,她不是那种人!”

    苏明远难以理解苏阙的行为,敲了敲发疼的脑门,“苏阙,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那份遗产本就没有多少钱,除了那个破旧得没人要的旧农场,就只剩几家画廊的投资,你想要钱吗?我给你就是。这些本来就是珊珊的东西,你还给她吧!”

    “我不。”苏阙声音有些颤抖,“妈妈白纸黑字,写明是留给苏阙的。苏珊珊想要?好,你先让她证明是方雪桐的女儿!”

    “她怎么证明?方雪桐十几年前就死了,你连葬礼都没参加,伤心得病了,还记得吗?”

    苏阙的拳头握紧了。方雪桐的死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突然有天,苏明远把她领回了家,拿着一张一寸小像告诉她,这是妈妈。

    她无法证明自己是方雪桐的女儿,但她知道,她和方雪桐很像,她长大以后更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固执地想占有那些遗产,那个有着她稀薄记忆的旧农场。她想证明苏明远错了,她是方雪桐的女儿,只是不是苏明远的女儿。

    可是苏明远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无耻!”

    苏阙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她很想逃离这里。她从没做过这么无耻的事,被骂是理所应当,理论上,她应该放弃遗产,可是她不想,她甚至决定继续无耻下去。

    她汗湿的手被一只干燥大手紧紧握住了。商爻那充满力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满十八岁了,只要她不愿意,任何人都不能强迫。苏先生,你如果希望你的女儿来继承这份遗产,必须先证明你女儿的身份。”

    “没你说话的份!”苏明远勃然大怒,指着苏阙道,“你要什么证明?你亲妈是葛梅,她烂死在唐人街你都不管,还是珊珊不忍心,把她埋了,反而是你这个当女儿的,居然长了一副蛇蝎心肠!是我太纵容你吗?是我没教好你吗?苏阙,我警告你,你继续这样作恶下去,别怪我封-杀你!”

    “你什么意思?”商爻冷冷问。

    苏明远理了理衣襟,以居高临下的气势睨了他一眼:“就你们那样的破影片还想拿奖?只要我一句话,你们休想卖出一份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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