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木头的钟某人沉声回了一句‘无聊’,起身绕开封若时,提步离开了大理寺。
他纵马将供词送去京兆府,又牵着小黑在正阳大街漫无目的地逛了两圈,待到自己恍然回过神时,手上已经提了两包包好的梨膏糖。
他并非是个嗜甜之人,可眼下这梨膏糖已经买了,为免浪费,自然该将这糖送给喜欢吃的人。
钟大人这样想着,木着一张脸果断策马去了秦家府邸。
然后他就吃到了意料之内的闭门羹。
前来开门的仆役恭恭敬敬地同他道明原因,“老爷还在应卯呢,府中此时只有小姐,钟大人还是晚些时辰,等老爷归家之后再来吧。”
“是我唐突了。”钟伯行默默后退一步,由着那仆役在他面前合上了大门。
他提着糖站在风中,看着眼前严丝合缝的两扇门板,脑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了封若时那番‘翻墙入府’的言论……
正直的钟大人先是一愣,继而又迅速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
小黑闻到他手中油纸包散发出的甜丝丝的味道,不住地凑过头来要咬,钟伯行抚了一把它的鬃毛,牵着缰绳往主街走去。
沿街是成荫的碧树,一片浓茂新绿之中,几朵小花招摇地探出头来,其中一朵落下枝头,乘着清风,飘飘荡荡地越过秦家府邸那虽说不低,却也绝对拦不住钟大人的院墙。
钟伯行的视线随着飘摇的小花一同落入秦府之内,脚下步伐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吱呀——
就在他愣神之际,秦府的后门突然被人自内向外推开一道缝隙。小顺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先左右瞧了瞧,发现周遭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迈出门来。
“你在做什么?”
钟伯行冷不防地出声问了一句。
“!!!”
小顺险些被这句质问吓的喊出声来,他做贼心虚一般僵直着转过身来,待看清来人是钟伯行后才松了一口气。
“哎呦喂——钟大人啊,您这是要吓死奴才啊。”
他一面拍着胸膛安抚着自己的小胆子,一面从怀中掏出个荷包递给钟伯行,“我家小姐出不了门,特地派我偷溜出去给钟大人送信。”
他看向钟伯行手中的油纸包,只一眼便瞧清了上面‘梨膏糖’的字样,当即便了然地笑了起来。
“原来钟大人也正要来找我家小姐呢?那敢情好,您直接进去吧。”
小顺说着,上前接过了钟伯行手中的缰绳,“您的马交给我,酉时前您出来就行,我在这里候着您。”
钟伯行还未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就已经被小顺推着往门内走,他顺势迈过门槛,发现后门竟然无一人把守,心中顿时又生了些疑惑。
“这里怎的没人看着?”
小顺挠了挠头,“哦,小姐半盏茶前给他们喝了加过泻药的糖水,他们现在都在……”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在忙。”
钟伯行:“……”
他按着小顺的指引径直穿过垂花门,才踏上一条蜿蜒的回廊时,就已经与回廊尽头的菘蓝撞上了视线。
“钟大人?!”
菘蓝惊呼一声,随即又立刻压低了声音。
她小跑着过来,“您怎么来了?”
“我……”
钟伯行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同她解释,但好在菘蓝也指望能得到他的回答,她引着钟伯行一路向里,最终停在了秦皎皎的房门前。
“钟大人,小姐今日心情不佳,不许旁人伺候,眼下正自己躲在房中生闷气呢,您快进去吧。”
菘蓝将手中的乌木食盒递给他,“这是小姐的酸梅汤,您拿着。”
她匆匆说完,空着的一手已经毫无芥蒂地将钟伯行一把推了进去。
今日第二次遭人推搡的钟大人:“……”
他的心头莫名冉冉升起了一些对秦大小姐人身安全的担忧,小顺是如此,菘蓝也是如此,照此来看,秦大小姐身边的使唤之人,从把式到丫头竟然没一个正常的。
他提着食盒愈加往里走了走,尚未行至里间,迎面就已经飞来了一个岫玉的枕头。
秦大小姐颐指气使的声音自里间清晰地传了出来,“出去,都说了别来烦我。”
钟伯行叹了口气,“是我。”
他停在外间,又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我能进去吗?”
……
房内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半晌之后,回过神来的秦大小姐才慌慌张张自贵妃榻上坐起身来,她来不及照镜子,只能凭感觉草草地顺了顺颊边碎发,扬声道了一句,“进来吧。”
钟伯行‘嗯’了一声,重又提步向内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越行越近,秦皎皎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脚步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薄纱的门帘。
带着墨玉扳指的修长五指轻轻撩起浅绿的薄纱,外间开着小窗,隐隐送进来些疏浅的花香,钟伯行披着一身夏日的光,就这样不期然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在他尚未进来时,秦皎皎已经想好了数十句恰当的寒暄,可当这人真的进来了,她却只能情不自禁地露出个傻乎乎的笑。
“钟伯行,”秦皎皎喊了他一句,嘴角的弧度愈加扩大。
“钟伯行。”
“嗯。”
钟伯行难得也笑起来,
“是我。”
***
树上的蝉拉长了嗓子叫了两声,钟伯行从食盒中取出酸梅汤,盛出一碗,又加了些干桂花进去,这才将瓷碗连同小汤匙一起递给了秦皎皎。
秦大小姐破天荒地感到有些难为情,“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呢。”她将瓷碗接过来,转而又替钟伯行盛出一份,“你也喝。”
钟伯行依言拿起汤匙,他舀起一勺酸梅汤,却没急着入口,反倒是用着颇为复杂的眼光瞧了一眼面前的秦皎皎,黑眸之中隐隐透出些笑意。
秦皎皎察觉到他的注视,顺着钟伯行的视线低下头来瞧了瞧自己的穿着。
天气闷热,她又一直待在室内不能外出,因此身上只着了一件水红的纱裙,头上松松挽了个髻,辅以一支芍药绒花,整个人看上去慵懒又明艳。
“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秦大小姐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我发髻乱了?”
钟伯行摇了摇头,虽未说话,眼中笑意却愈发浓了起来。
秦皎皎被他这不明不白的笑容惹的心里发虚,她微颦着眉,气不过似的推了一把钟伯行的手臂,“那你笑什么?问你也不认真回答,真讨人厌。”
钟伯行想了想,起身从窗边的矮桌上拿了铜镜过来,比在她眼前。
而后他就如愿以偿地迎来了秦大小姐羞愤交加的嗔责。
“钟伯行!”秦皎皎捂住脸,“方才进门时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右边脸颊挨了翟沛的一巴掌,这几日都在冷敷,已经习惯了侧躺着卧在贵妃榻上。菘蓝知她怕热,又早早地将贵妃榻铺上了竹制的席子,秦大小姐今日自午后起便一直趴在这席子上犯懒,左边脸颊自然而言地压出了几道鲜明的红印子。
钟伯行这下是真笑了起来,“你又没问我。”
“你故意气我的是不是?谁会一见面就问别人自己的脸上有没有印子的?”
秦大小姐的脸上冒出些绯色,余光瞥见他唇边笑意,顿时愈加地恼羞成怒起来。
“你再笑?不许你笑!”
她气势汹汹地站起身,就这样隔着一张圆桌,踮着脚尖探着手便要去掐钟伯行的脸颊。
钟伯行下意识地握住她伸来的一双手腕,本想将这人按回到椅上,谁知秦大小姐却在此时失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向前扑了去……
满当当的两碗酸梅汤就在身前,钟伯行向右挪动两步,握着秦皎皎的双手一转一拉,不过转瞬就将秦皎皎整个人都扯进了怀里。
咚——
两碗酸梅汤完好无损地搁在桌上,秦皎皎闷哼一声,撞上坚实胸膛的白嫩额角登时红了一大片。
“磕疼了?”
钟伯行下意识地抬手替她揉了一把额头,宽大的衣袖如蝴蝶振翅一般轻轻拂过了秦皎皎的眼睫。
苏合香与甘松的香气顿时糅杂在一起,秦皎皎先是一愣,继而怔怔地抬起头来,正巧对上了钟伯行深邃的眉眼。
钟大人生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只是这眸子从前总是沉沉地瞧不出情绪,可是此刻,秦皎皎却能清清楚楚地在其中看见一抹水红剪影。
那是她自己。
秦大小姐的呼吸顿时乱了起来,她慌忙低下头,小小声地道了一句:“不疼。”
相触的肌肤传来难以忽视的灼热温度,秦皎皎无需照镜,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必然烧红了脸。
她别开视线,红唇蠕动,也不知说了句什么。
钟伯行垂下头来,“听不见,大声些。”
秦皎皎抿了抿唇,“我……”
“小姐——”
菘蓝的呼喊骤然在门外响起。
二人具是一愣,钟伯行先回过神来,他松了秦皎皎的双手,提步去了外间开门。
秦大小姐则捧着红扑扑的面颊坐回贵妃榻上,脑袋垂着,一下又一下感受着自己极快的心跳。
“钟大人!刚才小顺来消息说,老爷今日提前从户部回来了,您快走吧。”
菘蓝面露担忧,仿佛眼前正直伟岸的钟大人是个偷偷翻墙来同自家小姐幽会的登徒子。
“若是让老爷撞见您,可就出大事了!”
秦皎皎添了件夹袄,皱着眉头从里间走了出来,“菘蓝,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她眼下才终于想起了正事,于是一面往外送着钟伯行,一面将那铸范塞进他手里,“这是那日从那灰衣男子身上掉下来的,此次从合洲缴上来的假银子八成同他有关,你将这东西拿着,或许可以从这铸范的来源查起。”
钟伯行颔首,将铸范收入袖中。
“好了,你快走吧。”秦皎皎将他带到自己小院的后侧,遥遥一指远处院墙。
“从这里翻出去吧。”
“好,”钟伯行颔首,“那我就先……”
他脚下倏地一顿,“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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