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上药
冰凉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风晏猝不及防咳了两声,他下意识抱紧凌然,两人的身体被水浪强大的推力席卷着向前。
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窒息感像藤蔓将整个人缠绕,水中睁不开眼睛,他们看不到前方的情况,只能紧紧抓住彼此,在巨大的洪流中飞速向前。
风晏患有眼疾,最是受不得在冷水中长时间浸泡,他紧闭双目,后背后腰猛然传来和坚硬物体撞击后产生的剧痛,应该是混乱中撞到了洞顶或石壁,他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狠狠地咬牙,没有泄出一丝痛音。
他就像儿童手中的蹴球,被拍打踢踹,不知下一刻撞上的会是什么地方。
紧接着身体骤然失重,似是从高处摔落,他脑子早便被甩的天旋地转辨不清方向,胃部翻滚几欲作呕。
风晏只觉得整个人在高空中转了几圈,然后重重砸在地面,浑身骨骼碎裂的疼痛顿时冲击得他失去了意识。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连寒症发作昏迷时常有的幻象都没有,没有像极了凌然的熟悉的脸,没有恶劣的天气、不曾打雷下雨,更没有震耳的喊杀声。
他很久不曾睡得如此安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若是还活着的话,怎么会这样轻松,胸腔内一点沉重的东西都没有。
没有吵闹、没有烦忧,若是就这样睡下去,未尝……
“唉,院长啊,我这可算又救了你一次。”
有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是谁?
风晏一时想不起来,只是真的好熟悉,熟悉到这人仿佛曾经和他日夜相对。
“这回我的账单是不是就要划完了?”
“你看看你,要是待在景明院安心做你的院长,每天晒晒太阳多好。这一出门,又是碰到无解的杀人案,又是被冤枉、又是被□□的。这次可好,两个大乘强者,被水冲走掉下悬崖昏迷了,说出去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这都几天了,怎么还不醒,你要再不醒,我就自己把账单划掉跑路了。”
风晏心生疲惫,他不想再应付这繁杂的尘世,但……
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也有许多尚未弄清楚的问题。
这声音的主人,他还想再看一眼。
他努力睁开酸涩的眼皮,视线模糊而昏暗,只能隐约看到有个人坐在床沿,他百无聊赖地支着头,口中念念叨叨,一直在说话。
那人没有看他,自然没发现他醒了。
风晏想出声叫他,尚未开口便咳嗽起来,麻木的身体所有知觉逐渐苏醒,肺部喉咙因突然的咳嗽震得发痛。
“你醒了?!”
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一经接触,那手上的温暖便仿佛穿透血肉直达肺腑,安抚了隐隐作痛的身躯。
风晏很快停止了咳嗽,他看着凌然,对方一身跟日前宋院长差不多的粗布衣衫,额头有一大块青黑,瞧着甚是吓人,想来也是在水流中被撞击而来的伤,看着狼狈极了。
他视线越过凌然转了一圈,发现这是个简朴的小屋,比宋院长那间客房更小,墙壁都抹着黄色的泥土,因年代久远颜色发暗。
屋内没有点蜡烛,他看不清更多,屋内时不时闪过一道雷电带来的白光,屋外雨声淅沥,空气中弥漫着下雨时泥土混着树木的气味。
等他观察完四周,凌然才问:“你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无碍。”风晏轻轻摇头,接着问:“这是何处?”
凌然叹了口气,言简意赅:“我们被地下河的水冲下了高崖,不过你我虽然灵力被镇压,但肉身是实打实的大乘期,所以没摔死,被山间的河流冲到这里,叫这荒村里的人捡了回来,住在他家里。”
“这是第几日了?”
“三天。”凌然帮他把被褥重新盖严实,“我前日就醒了,等了两天你才醒,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按理说这区区坠崖于我们而言不算致命伤,我猜你身上还有别的更重的伤,但我没有发现,所以刚才才要问你。”
风晏肯定道:“我没事。”
三日了,何岫还没找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那座荒山山洞里打转找他们。
他用手肘撑起身体,腰部刚一动作便犹如血淋淋的伤口被徒手撕开,他一时痛到失声,直直摔在床上,这邦硬的床又给后腰带来一阵不小的撞击,让他疼得头脑发昏,缓了很久才喘得过气来。
“你还说没事!”凌然瞧着他逞强,疼得叫不出声,心中的火气突然蹭蹭地往上冒,一把掀开他盖着的被褥,一手推着他的肩膀侧边,一手按住他的胯部。
他虽然面上看着来势汹汹,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敢用力,不等风晏说话,便把人整个翻过身来。
风晏把脸扭过来看他:“你做什么?”
凌然从衣领内取出一只储物戒、一只储物袋,放在掌心。
“你怎么……”
“我怎么拿到的?”凌然哼笑一声,“我们从高处坠落,衣服早摔成破烂不能穿了,你没看我都换衣服了么?我先醒,你的衣服自然是我保管,包括你衣服里装的所有东西,现在都在我这儿。”
风晏在枕头上艰难的低头,发现身上穿的确实不是自己的衣服。
他明白凌然话里的未尽之意——若想拿回自己东西,便要听他的。
凌然不提醒,他还没发现身上装的所有东西都被拿走了,心中的焦躁顿时高涨,像那日涨满山洞的河水,在心脏内部四处撞击。
他扭过头去,没有说话,手却悄悄攥紧。
谁知就几个呼吸的功夫,后腰便有两只温热的手落下,动作十分细微小心,但……是在解他的衣服。
“凌然!”
“在呢院长。”凌然一边答应一边继续动作。
风晏立时伸手想抓住他,却被他反按在枕上,凌然凑近他的耳畔,呼出的热气拂过他的耳垂,痒得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
“院长,别动。”
凌然的声音低哑,激起风晏心中的危险感。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后腰处衣服已经撩起来,皮肤陡然接触夜间微凉的空气,冷得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他艰难地挪动一下脚踝,后腰霎时传来一阵刺痛。
若非后腰牵扯到腿脚,动作不了,风晏此刻早便一脚踹了过去,
他咬着牙闭了闭眼,直到凌然温热的手指触碰到他后腰敏感的皮肤。
风晏倏然暴起,反手抓住凌然的手臂作为支点,弹起身体掐住了他的脖颈,但用力过猛,两人双双摔在地面,发出两声闷响。
与此同时,他的后腰简直像被拦腰切断似的,大脑都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存在了。
凌然被按着推倒在地,眼中带着震惊和无辜,他举起手里的东西,颇为委屈道:“我说院长你气性也太大了,我只是想给你上药而已。你自己是没看到,你那儿都给撞得没一块好皮了,得亏没把腰椎撞断,要不然你现在哪有力气扑起来掐我。”
风晏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撑着地面,感知不到的双腿早便瘫软下来,导致他不尴不尬地坐在了凌然身上。
他居高临下,眼前却疼到黑得看不见东西,对方的声带在他掌心振动,他皱起眉低着头,看见凌然手里是治疗外伤的药膏。
原来真是想帮他涂药么?
但风晏仍然冷着脸勉强撑起几分威慑:“我的东西,还来。”
凌然满脸无奈,将方才拿在手里的储物戒和储物袋塞进他的衣领,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这样可以了吧?”
风晏紧绷的下颌松了松,他想从凌然身上起来,但如今浑身僵硬,已经动不了了。
凌然猜到他的身体已然不堪重负,便主动伸出手,扶着他的肩膀,自己先坐起身,再把风晏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像收拾一个不听使唤的木偶人般,把他伸展的四肢收起来,让他继续俯卧着。
“你看看,动不了了吧。”
凌然坐回床沿,从地上捡起药膏,重新卷起他后腰处的衣服,露出大片青紫带红的淤痕。
淤痕之下,还有一条比成年男子手掌更长的伤痕,像是刀剑所致,已经陈旧,但微微隆起的伤口和周边的细微褶皱,永远都消不掉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布满他整个背部的鞭痕,即便时日已久,但伤口看着仍旧骇人。
风晏肤色偏白,如同上好的莹白玉石,只是因这些伤痕,白玉有瑕,瞧着很是刺眼。
倒不是可惜白玉生瑕,只是不想这些伤痕出现在他身上。
……不想他受伤。
凌然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伤大概便是让风晏被谈珩所救的那次重伤。
其实他一直心存疑惑,风晏为何会患有眼疾和寒症,身上又为何会有这样大大小小的伤痕,现如今修真界是他对手的能有几个?
若非私人恩怨,那只能是被四大宗门或者执法盟这样庞大的势力追杀,可风晏如今与他们交情虽说算不上特别好,但也绝对不差,不至于到交恶的程度,景明院内多少都有来自这些地方的人。
那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重伤?
而且这些鞭痕,倒是和那日曾司主取出的执法盟行刑鞭留下的痕迹极为相似……
凌然边想边把药膏倒在手心,揉搓变热后才将双手轻轻贴在风晏后腰那目不忍见的淤痕上。
滚烫的掌心与冰冷皮肤相贴的瞬间,风晏身体没忍住,幅度很小地颤抖了一下。
他抓住枕头的一角,感受到火热的掌心将寒冷驱赶,药膏也把后腰钻心的疼痛暂时压下。
凌然像是怕再弄疼了他,力道很轻,仿佛一只轻盈的羽毛撩在身上。
那只羽毛逐渐从后腰撩到心里,他强忍着没有出声,一只手蜷缩在胸前,按着比平时跳动更快的心脏。
很奇怪的感觉,从前医师药师或者小裴帮他上药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么?
第32章 荒村
为了缓解腰间奇怪的触感,风晏侧头问:“这药是哪里来的?”
“这东西是在分司的时候小书童塞给我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瞧着确实是景明院的东西,风晏又问:“你既然早醒两日,为何没有回荒山寻找何岫他们?”
身侧的凌然沉默片刻:“我说我没空,院长你信么?”
风晏不解:“为何这样说?”
凌然啧啧两声:“我醒来的时候,就觉得那些村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开始我以为是我受伤严重却醒得这么快,吓着他们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那么看我,是因为你跟他们村里流传千年的古神画像,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而我跟你一起被河水冲到这里,被他们理所当然地当成了古神的侍者。”
风晏越听越摸不着头脑:“什么古神画像?”
“传说这村子千年前遭遇过一场洪灾,整个村子差点被洪水淹没,是一位身着青衣道服的青年发挥神通,在危难之际将所有人带到了高地上,并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粮食和水,直到洪水退去。”
凌然说得漫不经心,显然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村民以为是天降神明,想问出他的名讳,但他没有透露分毫,在村落安全后便悄然离开了。为了纪念他,村子将他奉为古神,有些擅长绘画的村民将他的样貌画了下来,当作镇村之宝,一直保存到现在。”
“他们说你长得跟那个画里的古神一模一样,觉得你肯定是下凡后,来这里看望他们了。”
凌然轻叹一声:“我也被当成了神仙,这几天每日都有一大堆村民来我这儿要我帮他们做事,不是自家的鸡跑丢了,便是村头放羊那户羊找不到了,更过分的还有人叫我劝劝她想不开的女儿,我以为是寻死的想不开呢,结果到他家了才告诉我,是他家女儿没看上他给选的女婿!”
风晏没忍住轻笑一声,听他说了这么些话,许是注意力被转移,腰间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凌然这两日的遭遇多得说不完:“我想着白天不行,晚上御剑出去总行了吧,结果前天晚上刚准备出去,就有村民找上门来,说他家的大黄狗晚上一直叫,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过去一看,是他傍晚忘记给狗喂饭了,那狗饿狠了才一直叫。”
“这便罢了,昨晚我剑都拿出来了,村长火急火燎跑过来说他儿子高烧不退,叫我过去看病,我守了一夜都没合眼。这村子不大,事儿倒是比你的景明院还多。”
他似乎是想起在景明院到处跑腿,兼任各种职务,还要喂猫狗狐狸和仙鹤时的悲惨生活,又叹了口气。
在景明院各种吃瘪的时候,凌然脸上都没露出过现在这般郁闷的神情。
“还有这雨,从我醒来便一直在下,跟天破了个窟窿似的,都没停过。”凌然盯着窗外阴沉的天:“下得我心里有一百只仙鹤在啄。”
风晏瞧着好笑,扬起的嘴角一直没下来,不过他没忘记抓住重点,问:“我与那画里的古神,当真容貌相似?”
凌然摇摇头:“谁知道呢,我每次说想看看那画像,便有村民有事找我过去,直到现在都没亲眼见到。等你能走路了,咱们再一起去看吧。”
“但我觉得不怎么可信,凡人对纸张的保存技术不太好,千年前的画流传到现在估计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也许因为你和传言中的古神穿的都是青色衣衫,村民们才觉得像。”
这里没有上药的工具,凌然只能一次一次把药膏倒在手心捂热,再用手给风晏涂上,害怕弄疼他,造成二次伤害,他涂抹得十分小心,简直像在擦拭一个价值千万灵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顶珍贵的法器。
还是一碰就会坏的那种法器。
说话间,风晏腰间的药膏已经涂好,只等晾干便可重新盖上被褥。
凌然看他后背上遍布的鞭痕,觉得这鞭痕就像这几日一直在下的雨一样,让他心里不舒坦到憋着一股气,还根本找不到发作的地方。
他揉了揉眉心,试探地说:“你身上这么多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从前天天叫人追杀。”
风晏自然知道自己后背上那许多伤痕,他不记得那些都是因何而来,只淡淡道:“千年前,正道与魔修势不两立,时常爆发冲突,偶尔还会碰到巨型妖兽,受伤在所难免。”
凌然没再接话,不知有没有相信他的说辞,将合上盖子的药膏放回他面前:“我这里没地儿放,你先收着吧。”
看盒子内减少的药量不多,风晏皱眉道:“你也从山洞摔落,为何不用?”
“啊?”凌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皮糙肉厚,不打紧。”
风晏没说话,按住药膏向凌然推去:“我景明院从不亏待院内任何人。”
意识到院长是在别扭地关心自己,凌然因连日暴雨和劳碌而烦躁的心情忽然转晴,他接过药膏笑道:“好好好,属下遵命。”
如今先联络到何岫要紧,风晏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宣纸折成的仙鹤,递给凌然:“你将此物放飞出去,它会找到何岫并带他过来。”
对这做成纸仙鹤模样的传信法器,凌然倒不觉得奇怪,毕竟千年前便有人创造出此法。
他收好药膏,起身走向床头,将窗子打开一条缝,把纸仙鹤向高空一扔,这小东西便如同长了翅膀似的,在雨幕中翩翩飞走。
风晏昏迷了三日,即便此刻是深夜,也是睡不着的,他复盘了进入荒山山洞到现在的细节,思索道:“一月他们若是也掉落到地下河那处,会不会也被暴涨的河水冲走了?”
“有可能。”
大概是药膏终于晾干,凌然坐回来后便把他的衣物放下来,盖上被褥,腰间不再凉飕飕的,麻木的双腿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接着凌然说:“不过我问过救下我们的村民,他们说这方圆几十里,就这河晏村一个村子,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什么外人了。”
“既然是你的暗卫,那实力应当不弱,被冲走也不至于失去联络这么久。”
风晏听得出凌然话里的慎重:“要么是他们一队人都受到什么致命伤,至今没养好,走都走不动;要么是……”
他心中接的话和凌然的话重合:“他们已经都死了。”
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风晏心中也做好了准备,但真正由人之口把事实说出来,他还是感到窒息般的沉重。
他的暗卫几乎都是他救过的人,他们很多人在这世上都无牵无挂,受他恩惠便愿意受他驱使、护他安全。
如今修真界天下太平,他派给暗卫们的任务自然也都没有涉及到生命危险。
一月他们外出寻药已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是在约定之日前便返回景明院,从未有过延期。
一路上都在思考的问题重新浮现在风晏的脑海中: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你也别乱想了,”凌然的话打断了风晏的思绪,“还是先把这腰伤养好,不然何岫他们来了,你也不能继续调查,总不能坐着四轮车到处飞吧?”
他说的有道理,风晏沉默不语。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之时,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铜锣声响,有人在雨夜里大声叫喊这什么。
风晏与凌然对视一眼,对方立即起身走到门前屋檐下,寻找声音来源的方向。
铜锣的声音在河晏村所在的山谷内不停回响,那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大家快起来!晏河发大水了!快去高地儿躲避!”
怎么会突然发大水?
凌然心下一惊,可转念想想,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雨,前前后后至少下了半个多月,这么大的雨量,发大水也不奇怪。
巨大的闷雷声把村长接下来的话打断在令人窒息的大雨中,凌然抬眼看去,只见许多户人家的窗子都亮起来,估计是被叫醒,点了蜡烛准备全家收拾收拾去往高处避水。
这村子所谓的高处是指村东边的一处不知名小山,地势较高,据说他们的祖先千年前也在那里避水。
不出几息,他们所住的这户人家也有了动静,一位肩披蓑衣的大婶几步跑过来,声音焦急道:“神仙不好了!晏河发大水了,这可怎么办啊!”
凌然拧着眉,回头去看风晏,却见他强行撑起身体披上衣服就要下床!
“你怎么起来了!”
院长此刻已经穿好衣服,一只脚都踏上地面,他吓得心脏停跳一下,在风晏腿软摔倒之前抱住了他,将人接了个满怀。
风晏闭着眼,抓着凌然的手臂,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缓了片刻,刚才涂抹的药膏好歹发挥了一些效果,让他不至于完全起不来身。
“古神,古神您醒了?!”
大婶满脸崇敬,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古神,求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河晏村吧!晏河又发大水了!”
“发大水了!快起来!所有村民都上小山避水!”
大婶的哀求、村长的呐喊混着全村人收拾东西拖家带口出发的动静,加上越来越频繁的轰隆雷声,越发显得此刻像是天塌地陷、世界倾覆。
在闪电带来的白光里,风晏喘了口气,捏住凌然的肩膀,沉声道:“我去处理大水,你负责疏散村民。”
凌然看着怀里不知道能不能站稳的院长,眉头拧得更深:“你能行么?”
风晏仰头,与他对视,这样危急的时刻,他眼中竟然存着笑意:“大乘强者,自然无甚不行。”
意识到院长是在学自己说话,凌然也跟着笑了,他扶着风晏的肩膀,贴着他耳边道:“遵命,院长。”
第33章 大水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好像天破了个窟窿。
风晏逐渐找回双腿的力量,慢慢地站直身体,推开凌然,凌然也跟着他的节奏慢慢离远,但还张开双臂虚虚地圈着他。
待到风晏完全自己站立,并召出佩剑,凌然才犹豫地收回了手臂。
“走。”
风晏与凌然对视一眼,彼此点头后,取出龙纱系在脑后,御剑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古神!古神显灵了!古神一定要保佑我们村子啊!”
大婶目瞪口呆地看着风晏飞走,一边喊一边就要跪下磕头,凌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托起来:“大婶,事不宜迟,快撤去小山避水!”
“诶,好!都听古神的!都听神仙的!”
大婶抹了把眼泪,连忙去招呼自家老汉和一儿一女收拾东西,凌然也跟着过去搭把手。
不过片刻,大婶一家便收拾妥当,背着重要物件,一家人和凌然一起往外走。
一出家门,门前的小道上挤满了村民,都是拖家带口,拎着大包小包贵重物品往东边赶,一时间人满为患,好在有村长在前面带路,也不至于过于慌张。
可因为这几日老往村里各家跑,很多村民都很眼熟凌然,见了他便口呼神仙遖鳯獨傢,险些要像刚才的大婶一样全都跪在地上。
“神仙,是神仙来了!神仙求求您显灵救救我们村吧!”
“是啊是啊,我们村不能被淹啊!我的鸡,还有我的羊都在村子里呢!”
“我的家,我们的家都要被冲没了!”
大人的呼喊、呜咽声和小孩的哭声混在一起,叫人揪心不已。
凌然只得扯着嗓子喊:“古神已然苏醒,去往晏河为大家治水,他嘱咐我将大家带往小山避水,还请各位乡亲跟随村长与我,一同上山!”
“真的么?古神真的醒了?我们有救了?”
“大家看,那是谁,是不是古神?!”
“是!是古神,我见过画像,是这个样子!”
有人眼尖地看见西面高空中一抹不甚明显的青色人影,大家低落的情绪瞬间高昂起来,看到了希望,仿佛风晏真的是天神下凡。
大婶在这个时候也帮忙安抚人心:“是真的!刚才我亲眼看到古神苏醒,御剑而去,为我们治水了!大家要相信古神,我们要赶紧上山啊!”
“对对对!古神一定不会骗我们的,大家走啊!”
看不清前路的雨幕中,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即便雨水很轻,久而久之也像一种酷刑。
但大家心里有了底,不像刚才那样绝望,没有人再抱怨,也少了哭声,都一起跟随院长,队伍侧面有凌然维持秩序,速度不慢地向东山赶。
赶路途中,凌然回头望去,看见那个隐在雨中的青色人影。
他的身形在远处看是那样的渺小,在大山大河之前犹如沧海一粟,可他身上却有着移山填海的能力,承载着数千村民的希望。
此刻风晏立在半空中,和头顶闪着白光酝酿着雷电的乌云离得无限近。
冰冷的雨水早便把他全身打湿,带走了全身的暖意,衣服粘腻地贴在身上,龙纱也湿漉漉地贴在眼前,影响了视线,看不清脚下的情形。
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回头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凌然,他也是全身都湿透了。
这雨,他们大乘修士竟然无法用避水诀避开。
但如今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他一把扯下龙纱,将佩剑召回手中,低头看着脚下。
晏河的河水在小半个月过度的雨水之下暴涨,目前已经冲上岸来,正滚滚地向河晏村而去,距离最近的一户人家只有不到百丈,侵入村落只是瞬息之间。
风晏快速地查看地形,将四周山水草木布局尽收眼底,他左手松开佩剑,使其悬空,大量灵力一涌而入,佩剑剑身逐渐变大,从正常大小变得遮天蔽日,足够乘起全部村民。
但他并非要把村民全部置于剑上带走。
他观察河流的走向,没有丝毫迟疑,左手一挥,能够遮蔽日月的长剑气势汹汹地落下,随着数百个闷雷乍响一般巨大的声音,长剑深深地插入地面,斜斜拦在了河晏村前。
奔涌的河水遇到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先是因为巨大的冲击力产生数丈高的水浪,然后便慢慢改道,向着村子侧面而去。
“那是什么!好大!”
“是剑,是古神的佩剑,它拦住了晏河河水!”
“真的么?那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大雨中,村民的声音远远地传到身在高空的风晏耳中。
村民们高兴得太早,这只是暂时的安全,河水改道本非容易之事,仅仅在村子入口的地方拦截,还不能完全起到效果。
风晏侧头,在村民东去的洪流中精准地找到了那一袭红衣。
当他的目光落在凌然身上时,凌然也很凑巧地抬头遥望,两人四目相对。
风晏薄唇轻启,声音却如同响在凌然耳边:“借你佩剑一用。”
凌然点头召出佩剑,恍惚间感觉自己从前也有过在大雨中持剑的一刻。
他颔首对佩剑道了声“听他的”,便反手把佩剑一抛。
剑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划过一道银光,向着风晏而去。
风晏笑着接剑,如法炮制将灵力注入其中。
原本极其认主的佩剑听话得像是他的本命剑,极速膨胀到与风晏佩剑同样大小,他来到村落侧面,让跟在身边、像一座移动小山似的佩剑落在了地面。
山川河流这些在凡人眼中不可对抗的庞然大物,在修真界强者面前,就像五岁孩童手中随意揉捏的泥土。
两把巨大的长剑立在村落之外,像是两尊不可撼动的神,沉默地保护着这个存活了千年之久的古老村落。
但只有两把长剑,仍然不够。
风晏从高空落下,站在地面,凌然的长剑旁边,滔滔洪水从他面前涌过,若他是个凡人,此刻早已被无情的洪水卷走。
他不慌不忙,取出折扇,左手持扇,猛然横扫,一阵飓风从扇中吹来,刮得远方荒山上的树木都向后歪去,惊起一片鸦雀,眼前的河流更是偏离了村落,向河晏村相反方向的无人之处流去。
同时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青铜法器,置于身侧泥泞的地面。
那法器通体青绿色,有成年男子手心大小,形状像是池塘中的一片荷叶。
它本该在落地的一瞬间撑起巨大的透明结界屏障,如同执法盟在修真界与凡间相交之处设立的结界。
但半晌过去,它都没有任何动静,古朴的法器一丝带有灵力的光亮都没有发出,仿佛只是池中荷花之下最普通不过的一片绿叶。
不对劲!
这时,有些走得快的村民已经走到小山顶端,他们亲眼见证这河流改道的奇景,又看了看本以为会淹没在残酷的河水中的村庄,他们的家如今完好无损。
“古神!多谢古神眷顾我们啊!”
越来越多的人为这绝境逢生的时刻流泪欢呼,一起跪下来赞颂心中的古神风晏。
凌然走在队伍的最末端断后,还有一部分村民没有上到最山巅,他不能马虎,便没有回头去看风晏在做什么。
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拉扯着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小男孩因为听到山顶那些人的雀跃欢呼,好奇地向后看去,一时间忘记走路,被扯得摔倒在地面。
他父亲背着的行囊太多,手上更因为雨水打滑,不慎脱手,导致小男孩向小道旁边的山坡滚了下去!
“老四!”
他父亲刚叫出声,眼前便有一个红色的影子飞了出去,是凌然拉住了小男孩的手,又把他抱了回来。
男孩父亲心有余悸,激动地只会说一句话:“谢谢神仙!谢谢神仙!”
小孩子还懵着,也不哭不闹,听自己爹爹一直道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跟着说:“谢谢哥哥。”
“哎哟怎么叫呢你,人家可是神仙……”
凌然摆摆手:“无妨,快些走吧。”
“诶好!走老四,这回可抓紧我啊!”
眼看着最后一家人走到山顶,凌然放下心来,向村口望去。
风晏渺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身影,跟比人还高的巨浪形成强烈的对比。
河水绕过河晏村,朝着计划好的方向远去,冲向两山之间,然而在流过中间的峡谷时,流水的速度似乎碰到了什么阻碍,慢了一瞬。
这洪水之力势不可挡,一般的山川地形可拦不住它,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凌然悄悄看向村民,见村民们仍在不停地感激风晏,便知他们完全没有看出异常,他们的心思都放在风晏身上,加之这个距离对于凡人而言确实有些远,没看到也不奇怪。
这荒山、地下河、晏河都处处透着奇怪,那处峡谷也是。
凌然面上不显,心中却认为应该去峡谷那处看看,他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当即跟村长打了招呼,御剑迎着大雨飞向风晏。
身后又是一阵欢呼祝祷之声,他没有回头,完全被雨水打湿的发带在极快的速度中仍然向后飘扬。
须臾他在风晏身边落下,他折扇横在身前,巨大的风力从扇中吹向对面的天地。
“你看到了么?方才河水在峡谷中间停顿了一瞬。”凌然开门见山。
长时间处在冰冷的雨中,风晏的视线变得非常模糊,视力跟山上那些凡人村民相差无几,自然没注意到那样远的地方这些细微的变化。
他摇摇头,听见凌然继续道:“我觉得那处有蹊跷,等下我们一起去查看一番为好。”
“好。”
风晏答应得干脆,他看向地上的法器:“我的结界法器无法发挥作用。”
凌然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法器,把它捡起来端详片刻:“也没坏啊?”
第34章 问罪
风晏眼睫上挂着雨滴,连身侧凌然的脸都看不见,但他无法伸手去擦,他浑身冷得像是寒症发作,双手双脚几乎失去知觉,后腰钻心的疼,仿佛伤口溃烂到骨子里,已然丧失对身体的掌控。
这雨下了几天几夜,也不知何时会停,雨一直下,河水便会一直涨,所以他在此以风力更改河道,根本不知要坚持到何事。
再强的大乘期本质上还是凡人,没有法器,灵力总有用尽之时,若到那时河水仍在上涨,又来了执法盟那群不明事理的,可就难办了。
这番动作,想不引起他和凌然都心生厌恶的执法盟的注意,是不可能的。
执法盟为了监管修真界,不让修士以修为欺压凡人,很早便在凡间设下无数法器,一旦有巨量灵力涌动,附近的执法盟分司便会第一时间赶到。
就是不知道执法盟中人会在何时出现。
此处荒芜,方圆几十里除了河晏村都没有人烟,应该不会来得特别快。
雨水流进双目,又冷又疼,风晏直接闭上双眼,下一刻有只温热的手贴上他的后背,双目被同样温热的手覆盖,轻轻拂过,帮他擦干净眼睛周边的雨水。
“还撑得住么?要不我来?”
耳边是凌然的低声询问。
对方一直没有收回手,应当是觉得他快要力竭,必须有人撑住才不会倒下。
凌然的一双手帮他驱散如蛆附骨的寒意,让他能够放心地专心应对目前的境况。
风晏唇角微勾:“我没事。”
“你身上太冷了,我再给你输些灵力吧。”
不等风晏回答,灵力便从凌然按在他后心的手中涌来,如同这晏河之水,飞快地流淌过他的灵脉,不同的是河水冰凉而灵力温热,温暖了他每一处血肉。
由内而外散发的暖意甚至把他身上的衣物、打湿的长发都烘干,想必也是凌然有意为之。
风晏长长的眼睫时不时扫过凌然的掌心,像有小猫在挠,痒痒的,他却没有任何想要收手的念头。
因为风晏抬扇的动作,他放在院长后背的手摸到他突起的蝴蝶骨。
与奔涌的浪花都有一人高的晏河相比,风晏的身躯渺小而瘦弱,像是路边随意便可冲走的野草,他肩上却担起数千村民的生命。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以一己之力担起所有人的平安喜乐,像景明院里的那些人、像宋院长和李婶、像这河晏村村民。
也许还有无数个日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从在客房听风晏讲述宋院长的故事,到如今他忍痛孤身对抗洪水,凌然越来越觉得,自己初到景明院时,对风晏的那些恶意的揣测有多可笑。
他以为风晏和枫岭院那个老不死的一样,虚伪至极、贪财好色、心狠手辣,空有一副淡然和善的外表,做的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事。
然而真实的院长大人和他想的这些词,没有半分关系。
有些事,他应该告诉他了。
凌然心中暗暗下了决定,等此间事了便向院长大人好好地告上一状。
他考虑完这些,把荷叶法器放回风晏的储物戒内,说起目前遇到的问题:“你的法器明明完好无损却用不了,这雨更是怪了,我们都避不开,说不准都和那峡谷的异常有关系。”
但还没等他仔细思考,便见远方天际出现了几个身穿白金相间制服的人。
“什么东西,难道是我眼花了?”
凌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一个十分不好的认知浮现在脑海里。
他良好的目力欺骗不了自己,随着那些人的靠近,整个人都进入了戒备状态,跟之前刚见风晏时一模一样。
“是执法盟的人?”风晏倒好像完全不意外,被他盖住双眼,什么都看不见,猜得却很准。
也有可能不是猜的,是他早就知晓执法盟会来。
凌然沉声道:“是。”
“就当是我在借你的力,”风晏的眉头在凌然掌心微微收缩,应该是在皱眉,他低声说:“别说是我做的。”
若是从前,凌然一定会以为风晏这样说,是想把事情全都推到他头上,执法盟的刑罚也由他来受。
但现在他很快明白风晏此举何为,院长要维持自己在修真界所有人眼中身弱体虚的一贯印象,自然不能让别人知晓拦截洪水这等事乃他所为。
至于那些村民亲眼看到风晏犹如天神下凡的画面……他可以说,是他在远处借的灵力。
反正他是魔修,魔修与正常修士的修行功法本就不同,只有修炼境界的叫法一样,他会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也不奇怪。
更何况修真界的大乘期修士本就不多,遑论还是大乘魔修,现在魔修的尊主一剑魔尊只是化神初期。
他说自己能,又有谁敢反驳?
执法盟修士速度不慢,须臾便到他们跟前,隔着滔天洪水,五个修士立于长剑之上,白金相间的制服在混浊黑暗的天地之间格外显眼。
他们捏着避雨诀,身上和长剑没有被雨水侵扰分毫,跟风晏和凌然的狼狈模样比较起来,更像村民眼中高呼的神明。
为首的年轻修士高声道:“在下是执法盟永州分司之人,敢问前方是何方道友?”
凌然不卑不亢:“他乃景明院院长风晏,我是他的贴身护卫,凌然。”
“原来是风院长,失敬失敬。”年轻修士客套一句,进入正题:“两位为何在此立下长剑,修改河道?”
“你们执法盟的人是不是都应该去看看眼疾?”凌然一听他们说这些屁话就忍不住阴阳怪气:“若不改道,前面数千名村民世代居住的村庄便要被洪水冲毁,屋舍毁去事小,这么多人的性命事大,何等铁石心肠之人,身怀大能却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眼前?”
“你们执法盟的人或许能,但我,不能!”
凌然视线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那年轻修士:“我们院长常年病弱,是我不忍见这些村民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才借他手立长剑改河道,与院长和景明院无关。”
“要杀要剐,待洪水退去,我悉听尊便!”
年轻修士的脸同样严肃,他掷地有声,字字铿锵:“执法盟的规定,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修士不得妄加干涉,两位在凡间大量使用灵力已是不妥,因干涉凡人宿命做出此等行为,更是荒谬!”
“风院长,你身为景明院院长,不能约束下属,让他行如此荒唐之事,若将来总部询问,你也难辞其咎!”
“我以执法盟之名,令你二人速速收手,取出长剑,远离河道!”
这世道,竟有人正气凛然地说着如此残忍的话,自己行事匪夷所思的人反而指责别人做事不可理喻。
执法盟在叫人气昏头这件事上,真是从不令人失望!
凌然磨着后槽牙,正要开口,便听身侧的风晏低声说:“手放开吧。”
他霎那间理解院长想做什么,移开了盖在他双眼上的手,看他睁开眼,抬眸看向远处的执法盟修士。
“若修真者身怀大能,却对凡人劫难苦痛无动于衷,才是枉为仙名!”
风晏声音不大,没有和凌然一般阴阳怪气,也没有用非常重的语气,却字字珠玑。
这些修士在凡人眼中,都是神通广大,可以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神明,他们崇拜、跪谢、感恩,口中称神称仙,而每个修士所追求的,也都是飞升成仙。
既然担此称呼,又心向飞升,怎能见凡人遭难而冷眼旁观、无所作为?
年轻的执法盟修士顿时涨红了脸,他口气越发严厉:“风院长!我本以为你是被下属胁迫、无能为力,没想到你们是一丘之貉!素来听闻你与我们宗主交好,谁知你竟公然违背执法盟规定,你把江宗主置于何地,又把执法盟置于何地?!”
凌然冷笑:“和这几千男女老少的性命相比,你执法盟的区区颜面,算什么东西?”
“你!”
两人的长发在狂风中纠缠到一处,不分你我。
凌然偏头,看着风晏因过度消耗灵力而泛白的指尖,抬眼睨去:“今日便是江宗主亲至,我二人……也绝不后退!”
年轻修士一行执法盟中人活了这许多年,大概是头一次见到胆敢公然违抗执法盟规定的人。
他们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说话,风晏和凌然显然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若是直接动手……
“风院长,我等好言相劝,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们也不必多说!”
年轻修士大手一挥:“收剑!”
“是!”
他带领的人齐齐喊是,接着御剑到达两把长剑边缘,两人一组,一同抬手以灵力撼动长剑,试图把剑从底下起出。
同时一股熟悉的压迫感从天而降,是镇灵石!
风晏扇中所吹的飓风肉眼可见地变小,晏河奔流的速度也在减缓。
但是经历过山洞内那可怕镇灵威压的两人,面对这执法盟的镇灵石,心中想的只是:不过如此。
“他们是谁?他们要做什么?”
“你没看到么,他们想把古神的剑取出来!”
“为什么要取出来,要是没了剑,我们村子不就被淹了?”
“怎么回事啊?他们也会飞,肯定也是神仙吧?神仙怎么会想害我们?”
小山上的村民混杂着疑惑、震惊的声音远远传进风晏和凌然的耳中。
风晏闭了闭眼,他抬眼看天,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风雨好像变小了许多。
身旁凌然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看样子是想把那几个围在长剑周围的修士打落。
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凌然的手腕,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轻轻摇头。
执法盟未曾主动攻击,纵使凌然患有心理问题,真的动起手来,到了执法盟总部也不能搪塞过去,更无法全身而退。
“住手!”
第35章 私令
凌然从没听过风晏这样严肃的声线,不像淡然出尘的疗养院院长,像个手握实权、生杀予夺的大门派年轻长老。
只见院长伸出手,一只令牌突然出现在他的手心,是熟悉的白金相间的样式,却不是执法盟的普通令牌。
那令牌中间刻着的并非执法盟三个字,只有一个“江”字。
这是代表江宗主的个人令牌,也能约束执法盟中人。
“江宗主私令在此,我命你们速速远离剑身,就此离开!”
此话一出,执法盟修士们齐齐愣住,看向为首的年轻修士。
年轻修士心下一个咯噔,他是听说过宗主私令,但真没想到这辈子他竟然能亲眼见到这个东西!
他隔着雨幕望去,那白金令牌在漆黑的夜晚氤氲着带有灵力的光辉。
还真是宗主私令!
他屏住呼吸,脑海里闪过一万条思绪,要么关于此行如何交差,要么关于万一风晏向宗主告状他应该如何应对,虽说执法盟执法严明,但谁能不怕拥有自己最高领导私人令牌的人?
年轻修士沉默了一小会儿,当即道:“既然风院长有宗主令牌在身,说明江宗主对你信任万分,我等便不再插手此事,但我等回去之后必须上报,届时可能需要风院长亲自去总部与江宗主解释,还请风院长……”
没等他把话说完,风晏便斩钉截铁道:“一个月。三十日内,我必去往总部,与江宗主分说。”
天地似乎都因为他这句话沉默几息。
最终执法盟修士悻悻离去,消失在黑色的天际。
跟随他们一起消失的是镇灵石的威压,风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把宗主令牌收好。
他刚缓过气来,便听凌然在耳边问:“你当真要去?”
“我会修书一封,让江宗主宽限几日。”
“哦。”凌然的声音意味深长,“没想到院长还有令牌这种东西,在分司时你怎么不用?”
对方问得随意,像是在问今晚吃什么。
但耳边呼出的热气让风晏心中有羽毛在撩,他勉强忍住不让自己偏头避开,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这是他们两个距离太近造成的。
凌然站在他右后方,两人的身体贴得很近,风晏稍微向后一靠,便能直接躺进凌然的怀里,对方的手还在自己后背扶着,若真躺进去,凌然很轻易就可以把他整个人环抱住。
再加上凌然似乎很喜欢在他耳边说话,他们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耳鬓厮磨了。
“院长?”
凌然无声的提醒打断了风晏的思考,他只能先回答凌然的问题:“这是七八年前,去执法盟总部做客时,江宗主所赠。在分司我恐打草惊蛇,便没用有。”
“打草惊蛇?”凌然不再纠结那个看上去非常私人、不是一般人拿不到的令牌,他反应很快,“你是说,那个二号黑衣人之所以莫名死亡,是有人想嫁祸我们,拦住我们的脚步?”
“不一定,”风晏垂眸道:“也许是为了让自己人摆脱追捕,也许是为了混淆视线……总之我认为他的死不简单,背后可能有推手。我吩咐何岫他们留意分司周边的动静,不过五日里一无所获。”
凌然跟着他的思路继续道:“事情的源头是几人抢夺问天机的钥匙,难不成这推手想要的是这个?”
“这才出来不到一个月,遇上的怪事就这样多。抢夺钥匙、暗卫失踪、山洞威压、无法避雨、法器失灵、峡谷异常。你说……他们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
一连串不同寻常的问题,让风晏忘记他和凌然之间微妙的关系,他陷入沉思,点头道:“或许有吧。”
此刻距离晏河发大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天上的雨渐停,只剩零星两点偶尔会落在脸颊上。
先是浑身被雨淋湿,如同寒症发作,又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停地输出灵力,还要对付闻讯赶来的执法盟中人,这一夜过得可谓是心力交瘁。
雨停之后,寒冷消失,疼痛便加倍增长,风晏几乎站不住脚。
凌然感觉掌下的蝴蝶骨随着风晏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暴雨中被打湿全身的毛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猫小狗。
他没有犹豫,再上前一步,两人的身体彻底贴住,风晏的后背就贴在凌然的胸膛。
风晏后背靠在火热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凌然胸腔内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震得他后背乃至全身都一下一下地发麻。
这种没由来的陌生感觉让他深觉别扭,身体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因为从前在寒症眼疾发作的时候会无意识自戕,他很讨厌身体不受控的感觉。
风晏微微一动,想从凌然的身前离开,还没怎么动弹,对方就好像察觉到他的念头,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把他往身上按。
两人的身体顿时贴得更近,他听到凌然说:“没力气就别逞强,我又不是财迷,靠一下不要钱。”
风晏没力气挣扎,只好顺从地靠在他身上。
他们就这般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天边从漆黑变成深深的蓝,蓝色越来越浅,最远处的山头露出一抹金色的光芒。
已是第二日卯时初。
晏河的水逐渐平息,风晏终于能放下持扇的手,他四肢僵硬得好像是刚长出来的一般,还没适应这具身体。
凌然总是能及时地察觉到他的窘迫,伸手抄起他的腿弯便把他横抱起来。
身体骤然失重,风晏手指抓紧了凌然肩膀的衣服,他在对方的怀抱里向上看,对上凌然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不想再腰疼就别乱动。”
风晏本来还想挣扎几下,他觉得两人的姿势像极了话本上正在调情的男女主角。
但是人便会怕疼,他虽然可以忍受疼痛,却不代表可以忍受本来能够避免的疼痛。
为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后腰,他乖乖缩在了凌然怀里。
凌然带着他腾空而起,很快回到了大婶家中,将他放到床上。
对方刚刚帮他盖上被褥,风晏便见窗外有人影闪过,他眉头舒展开来,叫道:“何岫。”
何岫应声出现,对屋内两人目前的打扮和状态表现出明显的疑惑。
凌然只好用几句话概述了这几日他们的遭遇,然后吩咐何岫带着手下暗卫,引领小山上的村民有序地回到村落。
雨已经停了,他多少会看点天气,往后半个月大概是不会再下雨了,晏河应当也不会再发大水。
既然如此,还是叫村民们回来吧。
何岫莫名其妙领了任务出门,屋内再次只剩风晏和凌然两人。
见自己的暗卫还没跟自己说上话,便被打发出去,风晏笑道:“你倒是会支使人。”
凌然坐在床沿:“我支使他,不是为了更好地照顾院长你么?”
他掏出药膏:“先前你身上都湿透了,药膏肯定也被冲没了,还是再上一次吧。”
没等风晏说话,凌然便动作娴熟地掀开被褥,把他出门时迅速披上的外袍脱下,解开衣衫,露出后腰,一气呵成。
眼见凌然已经把药膏涂在手心捂热,风晏也没闲着,他把枕头垫到身前,取出纸笔开始写信。
“你在写什么?”
凌然一边把滚烫的手贴到他后腰,一边问。
风晏正准备下笔的手顿住。
若是从前,他不会当着凌然的面写信,被问到在写什么,也不会告诉对方,要么模棱两可地搪塞过去,要么直接打谜语。
但他直觉两人身上的血痣一定不简单,不弄清楚,他心中不安。
那血痣是会让他失控的东西,他不喜欢失控,所以需要对它有足够的了解,才能克服。
凌然等了许久,都没听到风晏回答,他倒是早有这个心理准备,也不觉得失落。
毕竟风晏最擅长的便是答非所问,他现下不说话,起码代表不会骗自己。
可没想到的是,沉默半晌后,风晏真的回答了他:“给向词的信。”
没有官话,没有搪塞,是非常坦诚的回答。
凌然心底好像有一颗灿烂的烟花炸开,他忍不住笑起来,细细说来,这好像是院长第一次这么直白地回答他的问题。
不过对回答的内容,他却感到疑惑:“为什么给他写信?”
如果风晏担心谈珩,给自己那情况不稳定的义兄写信,他还能理解,向词那人看着挺好的,哪里需要千里迢迢专门写信送回去?
风晏回头看向凌然:“你右耳耳后有一颗红痣,你知道么?”
“红痣?”凌然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耳朵,“有么?”
“有。”风晏伸出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尾,“而且跟我这个一模一样。”
在凌然愣住的时候,他继续道:“那日在山洞,我突然头痛,是因为看到了你那颗血痣。”
“等等,你是说,我们两个身上有一模一样的血痣,只是位置不同?”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冲昏了凌然的大脑。
这是风晏头一次主动提到他们两个人的联系吧?
他终于愿意承认,千年前他们不仅见过,而且彼此熟识了?
凌然冷静片刻:“但是……这跟你给向词写信,有什么关系?”
风晏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平静从容:“他精通偏门咒术、阵法,我想问他,我们的血痣,是否也是其中一种。”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凌然完全无法相信,在他看来,风晏主动说起血痣这个共同点,说明他愿意坦白他们之前的一切。
包括他之前的身份,他们的关系,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风晏却说他也不知道?
第36章 去信
风晏不知凌然为何看起来如此意外,好像他不应该不知道两颗血痣之间的关联。
他皱眉问:“我应该知道么?”
难道凌然认为他身为景明院院长,应该精通世间一切修真法术,此刻是惊讶于他竟然有不擅长的东西?
两人四目相对,屋内安静地只能听到很远处,村民们在何岫他们的带领下结伴回村的喧闹声。
“不是……”凌然不知道怎么从头开始说这件事,风晏的疑惑真的不像是装出来的,他既然愿意告诉他写信的目的,便没必要再骗他了。
他捂着额头,没成想碰到了自己那块还没养好的淤青,疼得“嘶”了一声。
风晏看他那扎眼的淤青,后知后觉地说:“大乘修士身体受损,恢复的速度会这样慢么?”
他身上的病痛都是自苏醒起便有,是刻在骨子里的,没那么容易驱除,怎么凌然脑袋上的淤青三日都消不下去?
“说的也是啊。”凌然摸着下巴,也许是见风晏浑身是病,便不觉得自己这小小淤青消不下去算什么大问题。
可仔细想想确实不对劲。
“我觉得是河晏村有问题。”他眯着眼,看向因日光泛黄的天边:“这里已经发生了太多没法解释的问题,可河晏村村民身体都还不错,也许他们是凡人,这片土地的异样都是针对修士的,所以他们没感觉。”
“可是在这种荒凉之处,设下针对修士的东西,有什么用呢?这里百八十年都不见得能路过一个修士。”
凌然脑中累积的问题堆成了一座山,让他摸不着头绪。
他看向风晏,见对方因为自己的话陷入思考。
院长散开的长发披在肩头,原先那种淡然疏离的气质被打破,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难言的温和。
他决定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先不说这些,你说,我给你输送灵力时,按理说以我们的修为,灵力都很强盛,应该很难融合,但想必你也感觉到了,我们的灵力交融很顺利,几乎没有什么阻碍。”
“还有,我们身上都有同样的血痣,又对彼此感到超乎寻常的熟悉,那么在千年前,我们应该是认识的,那为何在分司,你话里话外都说我们不曾相识?”
风晏没想到凌然直击重点,还是他一直都可以逃避的重点,他们之前是什么关系,从前又经历过什么,都是他不愿意回想的东西。
但如今……他想知道真相了。
说不清楚是为了不让自己因外物失控,还是只因为凌然这个人。
刚开始他只认为凌然是个比较难缠的普通客人,谁知他们会一起下山,还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许多事。
对方是打乱棋盘的变数,是全盘计划中唯一的例外,是千年前可能相识的故人。
也是……他好像没办法再放下的人。
见院长大人一如既往,被问到关键问题时便不说话,凌然也没感到意外,他垂下眼,继续把药膏捂热,贴在风晏的后腰。
就这么沉默片刻,风晏忽然说:“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几乎不会从他身上透露出的迷茫。
院长永远都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即便碰到突发状况,也能面不改色,很少能从他这里明显地认出这些略显低迷的情绪。
凌然下意识地追问:“什么?”
风晏避开了他的目光:“千年前发生的事,我不知道。”
“啊?”
凌然人都傻了,他本来以为风晏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告诉他,谁知道他怎么也全然不知?
风晏长长地吸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口这句话——
“我也失忆了。”
“啊?”
凌然大脑里天旋地转一片空白,风晏刚才说的这两句话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分明是很普通的话,寥寥几个字,他却已经读不出其中的含义,只能让这两句话不断地在脑海里打转,一遍一遍地重复。
他愣愣地去摸风晏的额头,还记得自己双手都沾满了药膏,便转而用手腕碰了碰,然后两个人继续四目相对,继续沉默。
良久,凌然口中蹦出几个字:“不像是傻了,也不像发病啊。”
风晏被他这一连串呆呆的反应逗笑了:“摸额头可看不出客人有没有发病。”
这一笑让晕晕乎乎的凌然瞬间清醒,他看着风晏带着笑意的双眼:“所以说,你和我一样,都是醒来便失忆了,忘记了千年前发生过什么,对么?”
“是。”
风晏微微点头。
凌然恍然大悟,眼前的云雾被拨开,露出了海上冰山的真实面目。
原来如此!
怪不得每次提起千年前的事,风晏说的话都那样含糊,原来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亏自己还因为此事对风晏产生过防备,敢情他们是同病相怜。
这样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凌然把拼凑的真相讲述出来:“你是十年前莫名苏醒,醒来便失忆,带着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重伤被谈珩所救,对么?”
风晏再次点头。
“这比河晏村的异样还要怪。”凌然啧啧两声:“你我两个千年前已是大乘境界的人,莫名其妙地重伤、昏迷、醒后失忆,只不过我比你晚了十年。”
他发出经常在脑子里浮现的疑问:“千年前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能把我们搞得这么狼狈么?”
“现下就算想追查此事也没什么头绪,据我所知目前修真界的修士都很年轻,超过千岁的都没几个,因为千年前,修真界主力大半都死在那位心魔附体的大乘后期仙尊剑下。剩下的老辈人在浩劫平息后,没几年也都驾鹤西去了。”
这些问题都曾是风晏不愿意深入去想的,然而凌然的疑问和担忧,亦是他的。
他一边落笔,一边道:“千年前距离现在不算遥远,没有人证,便寻物证。向词最爱看一些记载在正史之外的无名资料,我添到信上,看看他能不能找出些什么。”
大约是没想到爱看话本和野史,有朝一日也能派上用场,凌然感慨道:“关在景明院真是屈才他了,以他对这些杂七杂八消息的见识之广,去写话本一定卖得很好。”
风晏写完信件便放在一旁,凌然好奇地去看,发现院长的字不是他以为的蝇头小楷,端庄规矩,而是矫若惊龙的行书。
看完时院长已然在写第二封信,凌然得寸进尺,探头看那信头。
是“江宗主”。
之前风晏便说要给江宗主去信,说推迟几日前往总部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在知晓风晏跟他一样失忆之后,那股本来就熟悉的感觉变得更加亲切,他忍不住想知道风晏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想知道他正在做的每一件事。
也许这就是——“他乡遇故知”?
也可能不仅仅是故知。
知晓了信的内容,凌然便不再看他,专心帮他涂抹药膏。
风晏浑身上下都瘦削,这腰更是自己两手一合便能握住,难怪他能装作病弱书生的模样,骗过景明院那些实力不弱的客人,还有天下修士。
这道贯穿整个腰部的伤痕,直到现在都能看得出力道之大,伤口之深,内里的脏腑肯定也被伤到。那行凶者是奔着一刀腰斩风晏的目标来的,要不是风晏闪躲及时,恐怕早死在了千年前。
若是说伤痕,其实凌然自己身上那些认不出来源的伤也不少,但他看自己的伤,远没有看风晏的这道腰伤心里憋闷。
他心里像是在下一场暴雨,比先前导致晏河决水的雨更大,他不知道这种滋味能称作什么,或许是气愤,或许叫心疼。
总之他宁愿这道伤出现在自己身上。
风晏这细皮嫩肉的,跟凡间一出生便不愁吃喝的富家公子一般,这贼老天当真是蒙了眼,让他身上有这么多病痛和伤,明明这些都该是皮糙肉厚的自己来承受。
正在专心写信的风晏应当怎么都想不到,他在凌然心中的评价,已然完成从“老谋深算、心机深沉”到“真傻”、“细皮嫩肉”的极端转变。
他若是知道,估计会取出执法盟用来教化心智有缺的修士的识字书,扔给凌然让他好好学学词语的正确使用方法。
等凌然仔仔细细地涂完药,把风晏衣物整理好、盖上被褥,何岫正好回来,说村民们已安置妥当,难办的是他们一致请求要面见古神。
何岫不知道古神是谁,但在村民面前,他不能露出疑惑的神情,只好回来问问。
这次又是风晏还没说话,凌然便十分自然地安排道:“面见就不必了,告诉他们古神元气大伤,正在养伤即可。”
何岫很快读出他话里潜藏的意思,原来古神正是自家院长。
他站在原地,还没得到风晏的首肯,不知自己该不该走。
好在很快风晏便察觉到他的尴尬,取出两封信给他:“一封给向词,一封给江宗主。其他听他的,去吧。”
“等等,叫村民们把古神画像取来,就说古神想看。不过要告诉他们,等他们全部安顿好了再来,要是来时没把家里的事安置妥当,古神会不高兴的。”
刚出门,凌然便又给安排了一项任务,何岫点头称是,从容离开,心中却泛起无尽的疑惑,怎么几日未见,院长便事事都听凌然的了?
下山时不是还叮嘱过暗卫们要看好凌然么?
先前风晏会带凌然一起进山洞探查,已经在何岫意料之外,在他看来,这涉及风晏的私事,不该让任何外人知道,没想到院长不仅让凌然知晓一月他们寻药并失踪这件事,还默许凌然插手。
看自家院长那和往常一般淡然的模样,也不像是被凌然胁迫控制了。
上一个且是唯一一个院长如此信任的人,还是谈仙君吧?
莫不是从山洞失踪后,院长和凌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关系变好了?
第37章 画像
因为凌然托何岫带出去的话,直到晌午,村长和大婶才带着画像来,说是村民们怕打扰古神养伤,便只让他二人来了。
风晏“卧病在床”,两人便由凌然接待,他们搬了木制小板凳坐在床前,恭敬地递上那传说中的古神画像。
凌然接过,慢慢把做工精致的卷轴展开。
村里不算富裕,能舍得花心思、花银钱把古神画像装裱得这样好看,看来村民们世世代代都感激着千年前的古神。
他手中画卷展开,移到风晏面前,两人一同看去。
画上一位身着青衣的人淡然地立于山巅,手持折扇,大风将他的衣袂和长发吹起,飘渺得不像尘世中人。
虽然没有画清楚古神的脸,但凌然一眼便知为何村民一致认为风晏便是画上古神。
一个人的容貌也许会变,可周身的气质若不是费力遮掩、经过长时间的刻意训练,一般是难以改变的。
这画上之人,一定就是千年前的风晏!
凌然和风晏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深藏的惊讶。
画上古神就是风晏,那便说明千年前风晏也来过此地,帮村民们治水,助他们逃过水患。
这也许是个追寻前尘往事最好的契机。
晏河、河晏村,这两个“晏”字,是否也跟风晏有关?
凌然轻咳两声,合上画像还给村长。
早在他们来之前,两人便商议过要问的事情,凌然一派从容,瞧着倒有几分像平日里的风晏:“画像古神已然看过,他想问些事情,奈何身体不适,便由我代劳。”
六七十岁仍然精神矍铄的村长把画卷仔细收好,放在双腿上,赶忙说:“好好好,古神好好休息就是。您要问什么尽管问,只要我老头子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凌然开门见山:“村内有关于古神的一切,传言也好,记载也罢,古神都愿一听。”
村长点头,思索了一阵,似乎是在想从什么地方开始讲,然后道:“千年前啊,村外这条河是没有名字的,古神治水后,先辈才给它取名叫晏河,据说啊,是因为当时跟古神同行的那个人,曾叫过他一声‘阿晏’。”
“村里的秀才们看了几日的书,觉得古神的‘晏’应当是海晏河清的‘晏’,便也不管古神是否真的叫这个名字,给村外那河取了名叫晏河。我们村当时还叫大河村,给晏河起名后,便改叫河晏村了,说这个名字寓意好,你别说,自从改了这个名字,一直到昨天夜里,晏河都没有再发过大水。”
“千年前,是古神救了我们,如今又是古神相救,我们河晏村世世代代,都要感谢古神啊!”
凌然精准地捕捉到重点:“跟古神同行的人?是什么人?”
而且那人还叫风晏‘阿晏’,真够肉麻的。
不过能叫得这样亲切,说明二人关系极好,那人是男是女,是何身份?
村长说:“哦,村志上记载说,那人脸戴面具,身穿黑衣,没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只知道他脾气不好,总是冷冰冰的,也不爱说话。”
听着也不像是我啊?
凌然满肚子怀疑,千年前他应该也爱穿一身红,而且不会戴面具遮住真容。
村长话中那人一听便知并非坦荡之辈,估计不是什么好人。
接着村长又说了许多村中流传的关于古神的习俗、传言,都是千年前的村民创造,与风晏本人关系不大。
将村长和大婶送走后,凌然关上屋门道:“除了知道那时你身边有个同行的年轻男人之外,没什么更多的消息了。”
风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照他们所说,千年前的村民只见过我一两次,对我没有更深的了解,也很正常。”
“没解决问题,反而还多出一个问题。”凌然撑着脸看他,“跟你一起的那人,到底是谁?”
风晏莫名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子酸味,好似话本上那些嗔怪郎君身上为何有别人脂粉味的小女子。
他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两个对自己的从前一无所知的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好在第二日,何岫便送来向词的回信。
暗卫抱着一摞东西进来时,凌然还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难不成风晏出门在外也要处理景明院的事务?可之前赶路那半个月从没看到他处理什么事务啊?
何岫颇为无奈:“是向公子的回信。”
风晏腰伤未好,仍然是趴在床上,他直接翻看这摞书籍是什么,谁知最上头一本的封面赫然写着——
《霸道魔尊:高岭之花哪里逃》
……向词是一不小心把他心爱的话本送来了?
再往下,是《清冷仙君爱上我》、《魔尊的小仙君》、《仙君攻略》……
他看向何岫,问题尚未出口,对方便提前回答:“向公子确认自己没有送错,他说您看完信便懂了。”
风晏只好拆开信件。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叹着气把信件收好。
“信上说了什么?”凌然凑近问。
此刻何岫已经十分有眼力地退出去,风晏摸着眉尾的血痣:“他说,我们身上的血痣他也不知道是什么,需要一些时日搜寻资料,等找到了会给我寄信。”
“那这些话本呢?”凌然随手翻开一本,“这书页都快散了,时间挺久了吧?这跟我们问他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风晏垂眸,也翻开眼前的话本:“他说河晏村的奇怪现象,可能跟一个千年前的偏门法阵有关,这个法阵会削弱修士的身体,让修士经过洗髓的身体形同凡人,虽然不能和镇灵石一般,直接镇压灵力,但若是用在长时间的打斗中,对敌方的压制是非常有效的。”
“最奇怪的是,这法阵是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魔修创造出的,那魔修叫做千秋魔尊,据说是在一剑魔尊之前的、千年前的魔界尊主。这些话本,便是关于他的。”
“这阵法听起来不怎么有用。”凌然翻了几页话本,“哟,魔尊和执法盟长老的爱情故事,这不跟小裴讲的那个一样?”
风晏皱起眉道:“我看的这本也是。”
他看向凌然:“只有一个话本讲述这故事,可以说是作者凭空编纂,可这么多话本,讲的都是同样两人的故事。那是否说明这两人有可能真在历史上存在,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出现在正史上?”
凌然没赞同也没反驳,只是举例道:“倒也有可能。我听闻凡间历史上,曾有两位政治才能十分出众、且彼此情谊深厚的女子,但她们在皇权斗争中落败,便被胜利者在史书上写成了一对情敌,还叫人编排了关于她们的种种风流韵事,让后人都以为她们真是那般荒淫善妒之人。”
说罢他话锋一转:“不过话本嘛,有些以写话本为生的人,什么受欢迎便写什么,跟风写同样的题材和差不多的故事,也很常见。而且话本里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瞎编,根本没有参考价值。”
“你看我这本,开头写仙君被敌人下药,正好叫魔尊遇到,两个人一夜风流之后魔尊有事离开,仙君愣是不知道晚上跟他在一起的是谁,连魔尊的脸都没记住,而且写他俩相爱相杀的时候,还写魔尊心痛到吐了,堂堂大乘期竟然能呕吐,你说可不可笑。”
凌然笑完,看向风晏,对方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双目眨都不眨地盯着他。
院长在床榻上休息了几日,长发稍微凌乱,瞧着像一只用溜圆的大眼睛看着主人的小动物,令人很想……很想摸摸他的头。
但凌然忍住了,他为了掩饰,低头继续分析话本,脑中却闪过一个疑问,便问了出来:“这些话本都是两个男子相爱,院长看着倒一点都不惊讶。”
风晏闻言,眼神奇怪地看他:“和谁相爱,本就由心而定,何必在意男女。”
“何况向词得了好看的话本,经常同我分享,看得多了,自然习惯了。”
“你倒是很受客人们喜爱。”
凌然不自觉地加重“喜爱”这两个字,他说完才后知后觉,怎么自己这话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酸味?
他欲盖弥彰地咳嗽几声,谁知一低头,话本上的一句话直直映入眼帘——
爱意,是从占有欲开始的。
凌然登时合上了话本,动静之大引来风晏疑问的眼神,他只好心虚地解释道:“后面全是写两人怎么夜夜风流,粗俗不堪,没什么研究的必要。”
风晏点点头,看着是相信了他的说辞,继续看话本了。
凌然也装模作样又拿了一本摊在手里看,只是眼睛在看,字却没进脑子。
他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在山洞的时候还坦坦荡荡,想着不就是想亲风晏么?不就是喜欢上了么?
这时候倒是不敢承认,看到话本上一句再经典不过的话也能心虚成这样。
……所以风晏是怎么想的?他一不抵触男子相爱,二不抵触自己的靠近和一些异常暧昧的举动,是否也在默许自己的行为?
风晏的情绪波动真的太少,根本难以揣测他心里的想法。
若是其他的事,以凌然的性格,一定会直接问,但是感情上的事,如果直接问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凌然撑着脸,强迫自己认真看话本,谁知话本上的魔尊“红着眼把仙君一把按在墙上,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仙君直视自己”,然后开始逼问仙君到底喜不喜欢他。
他想,要是他敢这样对风晏,一定会被院长大人像当初那样一掌拍进墙里吧?
……他刚开始对风晏的防备那样强烈,结果如今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便对院长大人萌生爱意,是不是太突然了?
莫非千年前他们便互相钟情?
除了这个,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第38章 法阵【倒v结束】
风晏和凌然看了整整三日的话本,都没从中找出什么玄机。
话本里的魔尊要么随时随地发-情,动不动就把仙君“就地正法”,两个主角像是没有感情的运动机器。
要么是个脑子有病、彻头彻尾的疯子,一言不合就把仙君打断腿、挑断手筋脚筋、废除灵力,关在自己洞府内囚禁。
要么是个情绪极不稳定的火药桶,跟仙君说不了两句话便进入红眼状态,不是红着眼把仙君按在墙上强吻,就是红着眼追问仙君,方才跟他在一起说话的男人是谁。
风晏和凌然看完后沉默许久,凌然拍拍他的肩膀,摇头道:“如果这个人真实存在的话,那他应该早日去景明院治疗。”
“若是说一切异常的幕后黑手是千秋魔尊,我觉得……他的脑子应该没有这么好使吧?”
景明院的药一向好用,三日后风晏的腰伤便好了大半,能够下床自由活动,凌然额头上的淤青也全都消除下去,靠得极近才能看出一点点青紫色。
晨起的微光透过窗户照在风晏的脸上,他把一堆话本收好放回储物戒:“话本上的内容,多有虚构不实或夸大之处,不能全信。我身体已无大碍,今日我们去峡谷处看看。”
“好。”
两人告知何岫一声,便御剑往两山中间的峡谷而去,顷刻便到。
这处峡谷因为前些日子风晏强行更改河道,被晏河填满,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风晏收起佩剑落在峡谷上面的高处,凌然跟着落在他身侧。
眼前下面是宽阔的河道,上面是茂密的树林,看不出任何异样。
“那日你看到的阻碍,是在这里?”风晏侧头问。
“是,我绝对没看错。”凌然往下走了几步,直到再向前一步便是缓慢流动的晏河河水,他蹲下身观察片刻,回头道:“莫不是在水下的地面?”
晏河之水略微混浊,站在岸边,看不清水下的情形,风晏皱眉道:“村民偶尔会从这里出去,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办事,若是法阵就设在地面,很可能被来往行人发现,若有修士路过此地,更是难以遁形。”
“有道理。”凌然起身回来,他颠了颠尚未收回的佩剑:“那我试试能不能直接用灵力轰开。”
风晏下意识地伸手拦在凌然身前:“等等。”
“嗯?”
对方不解的眼神看过来,风晏伸直的手微微蜷缩。
他觉得凌然此法过于冒险,他们对法阵一无所知,贸然攻击不知会引出怎样的后果。传说中法阵的创造者是一方魔尊,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说不定法阵的反噬十分厉害。
但他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凌然大概看出风晏眉宇间潜藏的担忧,笑道:“没事。不过是一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人,创造的没什么大用的法阵。”
风晏眉心微动,缓慢地放下手臂,他被凌然那说不清带着什么情绪的眼神烫到,垂下眼眸,避开对方的目光说:“小心。”
“好的院长!”
不知为何,红衣青年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得极好,他朗笑几声,飞身而去,停在晏河上空,没有丝毫犹豫,举剑便劈。
带着雄厚灵力的剑光果然在空中遇到阻碍,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仿佛天边劈下一道雷来。
那阻碍周边的空中徐徐泛起半透明的白色波纹,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开启。
风晏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阻碍,谁知下一刻便听到一声“诶”,一个红色的声音唰地消失在波纹中。
“凌然!”
他瞬时抬手,一道白绫从袖中飞出,缠住了凌然的脚腕,本想把他拉回来,但那法阵力量巨大,直接将他也拽了进去!
在进入法阵的那一刻,风晏立即召出佩剑踩在脚下,这回他终于没因一时不慎摔在地面,但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抬起手,袖中的白绫已然断裂。
“凌然?”
须臾他便猛地撞上一股肉墙,凌然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花香扑面而来。
也许是凌然跟他待在一起太久,对方身上也有了一股他惯用来安神的兰花香。
对方抱着他的身体硬生生在空中扭转了方向,带着他安全地落在了地面。
“你没事吧?”
凌然急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风晏低着头,周围环境太黑,片刻后他才看见对方脚腕上断裂的白绫。
他抬起头,凌然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唇再进一寸便能碰到青年棱角分明的下颌,呼出的热气都交缠在一起。
风晏退后几步,离开凌然的怀里:“我没事。”
凌然听着像是舒了口气:“还好我及时抱住了你,不然你就撞墙了。”
四周不断地传来他们对话的回音,风晏仰头去看,只有一片漆黑,他的侧面倒确实是坚硬的石壁,按照他刚才的行进方向,下一刻就得撞在上面。
“这是什么地方?”风晏的双眼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一向都看不清远处的物体。
“看样子是个地下的山洞。”凌然摸了摸鼻子,“这里的味道也太难闻了,一股子……”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沉重:“死人味。”
风晏心下跟着一沉,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夜明珠,用灵力把它送到空中。
夜明珠莹白的光辉照亮了他们和周边的一片天地。
凌然的掌心跟着升起火焰,驱散了地下洞穴的寒意。
两人顺着墙根往前走,但这个地方似乎没有尽头,那股腐尸的味道越来越重,叫人胃里发酸,要吐出点什么才好受。
走了片刻,身侧的凌然忽然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说:“上面有东西。”
风晏见他抬头看向旁边的墙面高处,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但他的目力此刻与普通人相差无几,什么也没看见。
他只得御剑飞到上空,凌然紧紧地跟在他身边。
来到高处后,一具白骨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具化成白骨的尸体上,四肢各处和眉心都钉着一根钉子,将他固定在了墙面,骷髅黑洞洞的眼眶能把一切都吞噬干净。
虽然皮肉已经消失,看不到脸,但风晏能莫名感觉到,此人死前一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看骨骼,这是个修士,修为不低。”凌然分析道:“他死去的时日应该不长,但已无血肉……好像是被什么邪门的东西吸干了。”
风晏仔细地看过这具尸骨的每一处,“我记得千年前,有一部分魔修精通一种名为销魂阵的法阵,可以吸食修士的精气血来供养自己,提高修为。这尸身的模样,倒是像极了销魂阵,但它早已失传,如今的魔修也早被一剑魔尊勒令不允许使用此等邪术修炼……”
“我瞧着也像。这法阵该不会是千年前哪个魔修留下的吧?这具尸骨,是前些日子倒霉闯了进来,才被吸干了。”
风晏打量尸骨的目光忽然停在他的右侧肱骨,那泛黑的骨骼上隐隐能看出一道很长的刀剑伤。
他立刻上前,与黑色的骨骼靠得不能再近。
这刀剑伤……
风晏在心底一字一句地下了结论:和一月身上的伤痕一模一样。
其实他本无必要再上前。
他自己身上各种伤痕都数不胜数,又经常在景明院看到受伤的客人,他对伤痕的了解和记忆力比行医数百年的医师都强。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月身上的伤,位置、大小、弧度都一样。
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落叶,两个人身上同一位置的伤痕也不可能完全一致。
明明一眼就看出结果,还要自欺欺人地上前仔细地看,认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错、或是记忆有偏差。
对某些事记得过分清楚,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风晏咬紧了牙,机械地抬起手,想触摸眼前的骨骼,还没碰到,手腕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耳边是凌然的话:“别碰,他仍在法阵里,你碰到他,也会被法阵吸干。”
结论太突然,风晏的大脑都来不及悲伤,他的心脏便感觉像有一把大手在捏,压榨得他完全喘不过气,他强忍着没让自己弯下腰捂住心口。
“他叫一月。八年前,我在景明院山脚下发现了身受重伤的他,将他带回景明院治疗,他醒后说自己在世上已无牵挂,甘愿做我的暗卫。八年……”
风晏无法张口,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凌然在他说起一月时便深深地皱眉,他越听越心惊——
这根本认不出身份的骨骼,竟然是之前风晏派来人间寻药的暗卫!
风晏的语气很淡,不细听的话,跟他平时说话没有区别,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可凌然从这平静到可怕的面容下窥见他心中的巨浪。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开解,或是干脆什么都不说,就这样陪着风晏。
风晏没再说话,只是从储物戒中取出十数颗夜明珠,他伸手一挥,夜明珠便飞到山洞顶端,一字排卡,将此处全都照亮。
凌然知道先前他不全部取出,是怕打草惊蛇,但如今暗卫无辜惨死,一切的谨慎都变得毫无意义,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随着夜明珠的光亮出现在眼前的,是另外十一副黑色的尸骨,他们和一月一样,被钉死在墙面上。
地下山洞,整整十二副黑色的尸骨,全部钉于墙面,堪称人间地狱。
分明这里寂静无声,连夏日不间断的尖锐蝉鸣都听不到,凌然却好似听到了无数人混合在一起的尖叫声,他们在喊:救命。
第39章 阴谋
修士的身体往往比凡人强韧百倍,遭受对凡人而言的致命伤时,轻易也不会殒命,但这也意味着,若让一个修士死亡,经历的时间会更加漫长,过程会更加痛苦。
在千年前,销魂阵曾一度让所有正道修士胆寒。
听说一入阵中,四肢便会被钉上,这样的伤害显然是无法杀死一个修士的,他们会不断挣扎,但大半都是在做无用功。
接着法阵会一点一点地吞噬修士的血肉,开始时,修士表层的肌肤会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一般,慢慢地溃烂、脱落,形似凡间剥皮的酷刑,露出深层的血肉后,因为阵法,他们的血液不会流出。
然后里面的血肉从身体剥离,露出骨骼,到这一步,修为稍微强悍一些的金丹修士都还不会死,直到大脑也被蚕食干净,人才能真正死亡、神魂离体。
从心理层面来说,销魂阵对人精神上的摧残,比身体上要严重千倍万倍。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剥皮剔肉,在黑暗潮湿的山洞里无力挣扎,数日后才能迎接求之不得的解脱,怎能不疯?
风晏狼狈地闭上眼,可眼前还是出现一月这次出发前的画面,一月说:等这次找到药回来,院长发作时就再也不会睡不着了。
他看见一月张罗着十来个兄弟,勾肩搭背地笑着,然后一同御剑离去。
那时是暮春,景明院栽种的各色花朵在风中摇落,卷起无数花瓣在空中盘旋飞舞,好似人间仙境。
他们御剑时,带着一串地面上的花瓣跟着飞起来,缀在长剑身后,如同繁花相送。
可繁花相送,却无归期。
未曾想那竟然便是最后一面。
再睁眼时,风晏仍是往常疏离淡然的景明院院长。
他将脚下的佩剑握在手中,猛然横扫,巨大的风呼啸而过,伴随着数十声“咔”,尸骨上钉着的钉子全数断裂。
没有了法阵,十二副枯骨在掉落的一瞬间化成了飞灰。
风晏伸手将飞灰引来自己面前,取出一只木盒,暂时把灰色的尘埃装在里面,放回了储物袋。
凌然看到他握着木盒的手在抖。
他沉默片刻,平静地说:“此处修士稀少,凡人居多,若幕后之人设下销魂阵,是为吸取他人血肉灵气供养自己,并不划算。除非……他是以此法阵,保护着另一个更重要的东西。”
风晏没看凌然,自然不知道现在他脸上有多五味杂陈。
凌然还虚虚扶着他,双手圈在他身侧不敢放手。
分明刚得知下属惨死,亲自收敛了他们的骨灰,整个人感觉都要破碎掉了,可转脸便说回正题,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此处不同寻常之处。
这里没有其他人,风晏其实是可以发泄流泪的。
他宁愿此刻院长完完全全把内心的悲伤都表露出来,痛哭也好尖叫也罢,不要再压抑自己,强迫自己去做目前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
也许风晏是早就习惯如此,景明院数千人和他兄长的安危都系于他一身,这个担子太沉重,全都要他这样一个浑身病痛的人来背负。
他先是景明院院长,才是自己。
所以认识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他脸上表情有过变化,没有快乐高兴、没有哀伤愤怒,像凡间庙宇里供奉的无悲无喜的神灵。
然而即便再像,风晏也终究是人,他强行把自己压抑成神,算不算另一种形式上的自伤?
凌然觉得他这般自伤对身体和心理的伤害,不比眼疾寒症一起发作少。
他一直教别人善待自己,本人却没做到。
风晏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凌然掌心的火焰上。
火焰悠悠地燃烧,散发出黄色的光亮。
山洞内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风晏没有心力关注凌然为何一言不发,他只盯着那团火。
虽然那火在凌然掌心,他却觉得火烧在自己心里。
不知过去多久,他倏然握住凌然燃着火焰那只手。
这么久了,这火焰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摇晃,他是风灵根,对风极为敏感,那个方向分明不是洞内漏风之处。
这一动作,他更是发觉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仿佛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
风晏沉声道:“你觉不觉得……身上的灵力在流失。”
须臾,凌然肯定道:“确实。”
“这里一共有三个阵法。”风晏的声音冷静到透着一股非人般的机械感,“第一处是削弱修士身体恢复能力的阵法、第二处是销魂阵,第三处……是吸收修士灵力的大型阵法。”
“以方才速度算,第三个阵法,起码有数十里那样大,非一般人能够画就。”
他放开握着凌然的手,举剑朝着山洞石壁挥去,剧烈到像是毁天灭地般的声音响彻琼霄,山洞连带着这座山头在这瞬间坍塌。
风晏和凌然一起飞出山洞。
四周的环境从不用夜明珠便伸手不见五指,骤然变化为日光毒辣的白日,风晏双目刺痛,根本睁不开眼,他伸手把龙纱系在眼睛上,过了片刻,针扎一般的疼痛仍未缓解。
他伸手抚摸龙纱,谁知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随着双目的疼痛,彻底崩塌。
大脑如遭雷劈,好像生生碎裂成无数块,他的身体失去控制,僵硬地向下坠。
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直直冲向喉咙,他张开口,但早已辟谷的身体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这样一直喉咙痉挛地干呕,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凌然在风晏坠落的那一刻,便出了满身的冷汗,他赶忙把人接住,安稳地落在地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但风晏似乎完全失去了自身的意识,一时捂着额头,一时又开始干呕。
他看着眉头皱的死紧,只能拍着院长的后背帮他顺气,再给他输送灵力。轻易便能摸到突起的脊椎骨的身体在掌心不断地颤抖,而凌然只能抱紧他。
八年的属下意外死去,死状凄惨,连骨灰都不能尽数收拢,只堪堪收起一些余灰,怎能不痛?
凌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一切安慰的词句在那样惨烈的情状下都显得多余和无力。
风晏原本就瘦削,如今这样子真是一阵风都能吹倒,额头上憋出了青筋,双手用力到嵌进掌心,整个人像绷紧的一根弦,被拉伸到了无法承受的极限。
那话本说得竟然是真的,即便是大乘境界,极度哀伤的情况下真的会干呕。
而且还会更严重,因为修士辟谷根本吐不出东西,既然吐不出,那身体便会一直吐一直吐,吐到昏迷为止。
兴许是凌然输送的灵力有效,风晏不再干呕,转而咳嗽起来,与寒症眼疾发作时那咳嗽的模样极为相似,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
晌午时分,万里无云,连风也没有,山体坍塌扬起的灰尘便聚在周围没有消散,他们跪坐在尘埃里,周围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连日光都灰暗。
凌然一只手抵着风晏的后背输送灵力,一只手扶在他胸前帮他顺气,一时竟顾不上管他那鲜血淋漓的手。
滚烫的手贴在身上,风晏本该感到温暖,可这样微不足道的热,不足以抵抗他浑身的冰冷。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大脑一片空白,和寒症发作时一模一样,但心如刀绞的滋味是那时没有过的。
身上哪一处都在痛,咽喉几乎要咳出血来,接着连咳嗽的力气都失去,铁锈味却立即上涌,喷涌而出。
“风晏!”
又是这声熟悉的呼喊。
意识消散之前,风晏想,如果每次昏迷的时候,都有人能拉住自己,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永州的雨季彻底过去,接下来的几日都是晴空万里,风晏的屋内却是愁云惨淡,凌然每日的表情都比连续下雨那些天更阴沉。
何岫将小裴接了过来,小书童一见昏迷的风晏就哭,哭得比院长旧疾发作时还厉害,那泪水都能替代晏河淹掉河晏村。
凌然难得没嫌他聒噪,还坐在床边听着他哭。
他看向风晏紧闭的双目,大脑不断闪过发现阵法那天的情形,头痛、干呕、咳嗽、吐血,只发生在短短的片刻,像是一座将倾大厦在瞬息之间轰然倒塌。
他复盘那天的事,才发觉其实风晏在靠近确认一月的尸骨时,便已经濒临崩溃。
院长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平淡,相反,他越是淡然得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就越是痛苦压抑。
之后他冷静地客观分析,不过是习惯使然,直到飞出山洞,看上去坚韧挺拔的青竹被压得猛然折断。
风晏很擅长控制自己,之前寒症刚发作时,看表情只会让人以为他在闭目养神,到后来症状严重得甚至会自戕,都没喊一声痛。
他情绪淡得只能从控制不住的身体窥见真实的心情。
凌然曾经那么想将风晏青色的衣衫染红,让他沾上自己的颜色,不再那么像和这尘世所有人都无关的神明。
可真看到他吐血,殷红的血迹从颜色浅淡的唇间滴落,落在衣衫上晕开一大片,还是想,如果他做神明能永不受伤,不受病痛磋磨……
那便做神吧,即便他们永无交集。
风晏昏迷的日子里,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晚间,万籁俱寂,蝉鸣都减弱。
凌然坐在破木板凳上,手肘撑在床沿,正对着风晏的脸,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自他和风晏被河晏村村民救起,他便每晚都这样守着风晏,一来二去倒是习惯了,撑着头便能睡着。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后半夜,全然不觉床榻上的风晏睁开了眼。
第40章 你要想好
风晏侧头看着地面上透进来的月光,又盯着凌然垂落在手臂旁边的红色发带。
犹记得凌然进执法盟的第一日,他整个人形容憔悴、精神不济,眼下乌青明显,活像没吃过饱饭、无处栖身,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的流民。
如今他一改从前满眼防备一身阴翳的模样,眼下的乌青也消失,更显俊朗。
风晏抬起手,勾起他发带的末端,缓慢地摩挲。
他的发带已经陈旧褪色,大约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的,所以这颜色已经不再鲜艳的红发带,他不舍得换掉。
心里压着的东西太多,风晏唯有看见这团足以照亮前路的火,才能喘息片刻。
可是这团火,终究不是他的私有物。
须臾他起身下床,没有惊动凌然。
他走到屋外,没发出一丁点声响。
后半夜的月光仍然皎洁,不需要点灯便能看清脚下的路,微风吹得院子里的桂树沙沙地摇曳,夏蝉偶尔发出两声鸣叫。
河晏村群山环绕,又有晏河在旁,即便是盛夏,夜晚也不会燥热不堪、难以入眠,连天上闪烁的星子都比在别处更明亮。
这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
——如果没有人在这里设下三重阵法,戕害无辜之人、为祸整个修真界的话。
风晏从储物戒中取出外袍披在肩上,御剑直冲云霄。
高空比地面更冷,他裹紧了身上的外袍,探寻当日所见的第三个阵法。
站得累了,他便坐在佩剑上,分别取出修真界和凡间的地图排列在眼前,拿了白纸和笔,一点一点地还原地面这个绵延数十里的法阵。
只有做事,他才能静心,
“风晏?风晏!”
纸上的阵法画到一半,风晏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便回过头,一袭红衣闯入眼眸,他向上看,见凌然压低了剑眉,很不高兴的样子:“醒了怎么不叫我,还一个人跑出来到这冷飕飕的地儿。吓得我以为你丢了。”
红衣青年说着便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外袍按在了他肩上。
原本发冷的身体被暖意层层包裹,风晏看到凌然眼睛在两份地图和白纸上扫过,接着问:“你在复原第三个法阵?”
他一边点头一边把完成一半的法阵递给凌然,“只画成了一半,但可以确定这是吸收修士灵力的法阵。”
“至于法阵作用的范围……”
风晏抬头望向远处,“是整个修真界。”
凌然沉默须臾,“什么人这么有胆量,敢吸所有修士的灵力?一剑魔尊都不见得有这本事吧?”
“法阵设下的时间非常久远,可能要追溯到千年之前。”风晏指着两份地图,“修真界和凡间共分九州,此地正在九州的正中心,所以效用十分巨大。而且它窃取的可能不只是灵力,还有……气运。”
长久的沉默后,凌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说,千年来修真界心魔频发,再无一人飞升,都是因为这个法阵?”
问出口后,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谁都不愿意相信,修真界这千年来种种因心魔而起的惨案和怪状,都只因为这个设在凡间荒僻山村的一个阵法。
这何其荒唐,简直可笑!
景明院所做的努力,那些身患心魔的修士的抗争,到头来都是一场笑话。
所有心存希望的修士都认为人定胜天,他们牢牢抓住渺茫的希望,像是深陷海水不断挣扎的溺水者,奋力地抓住每一根可能是浮木的稻草。
结果他们的苦难根本并非天赐,而是人祸!
“设下法阵的……会是谁?”
凌然拧着眉发问,风晏却没有回答,反而说:“你的账单呢?”
“要账单做什么?”凌然满眼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取出来。
风晏从他手中拿过账单,攥在手心,材质特殊不惧水火的宣纸就这样在他掌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你这是做什么,”凌然愕然,“你……不要钱了?”
他怎么感觉现在的风晏有点不正常?怕不是已经发病了,但是院长大人掩饰得很好,所以自己没看出来?
一个财迷怎么可能不要钱呢?风晏是不是悲伤过头,脑子不清楚了?
面对他的困惑,风晏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映出一片阴影。
“事关重大,涉及整个修真界,幕后之人的身份和实力不容小觑。我破坏了前两个法阵,已经身在局中,且有仇要报,不得不追查下去。”
风晏张口又闭上,似有千言万语难以说出口,最后只道:“你不一样。”
但凌然从他这寥寥四字里,读出了他的所思所想。
院长大人觉得这事追查下去前路艰险,不想让自己跟着涉险。
凌然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酸到呲牙的橘子击中,酸胀地要命。
他一下子按住风晏的肩头,强迫他正视自己,“你说什么鬼话?”
“只要你破开法阵那一刻我是你的人,那在幕后之人眼里,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你以为现在让我走,他就会放过我么?”
身为景明院院长,风晏没有这么蠢。
院长之所以觉得让他走就能让他从此置身之外,肯定还有后手,也许是想方设法从时间和记载上彻底抹去他的存在。
虽说凌然内心渴望自由,不愿被束缚,但如果是以风晏只身面对未知的风浪和暗处的歹人为代价,那他宁愿一辈子给他打工!
风晏撇过头去,许久才听他轻声说:“你要想好。”
两个理智的人之间,向来不会有什么你来我往、互相说服的长篇大论,寥寥几句几字足以。
凌然放开了手,在自己佩剑上坐下,与风晏并肩,笑道:“我知道这法阵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况且目前的情形也不允许我袖手旁观。兴许是你我来到如今的修真界时日尚短,还没受到这法阵的影响,所以一切正常,但连谈珩都生了心魔,可见我们两个除他之外的大乘境,被法阵催生心魔也是迟早的事。”
“我们疯了,没人约束的谈珩自然也会疯,到时候修真界不得重演一千两百年前的悲剧?何况那时只有一位大乘仙尊,我们可是三个。”
“我不想生心魔,更不想变成彻底失去理智的疯子,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风晏心中微动,和凌然帮他上药时的感觉很像,但有微妙的不不同。
他轻叹一声,不去深入思索这些,说回了法阵,“前两个法阵都是魔修创造,第三个大阵瞧着也有魔修的手笔。也许话本上的那个千秋魔尊并非不存在,若真是他所为,不被正史记录反而是件好事。毕竟没人会在意一个不存在的已死之人。”
“也有可能是其他魔修借他的阵法行事。”凌然撑着脸:“目前得到的信息,都是我们猜测得出,没有实际的证据。即便真证实一切都是千秋魔尊所为,我们又向何处去寻他?”
风晏低头,重新拿起纸笔,继续完善画了一半的阵法,“自何岫来到这里那日,我便让他们监视四周,也包括峡谷周边。我毁坏法阵,幕后之人应该会派人前来查探。”
“我们守株待兔便可。”
说曹操曹操便到,何岫一身黑衣,从远处遥遥赶来,“院长,有人出现在法阵附近,我已派人跟上。那人正是前些日子我们跟丢的三号黑衣人”
风晏听前面的话时一点都不感到奇怪,直到何岫说来人正是三号黑衣人,才缓缓抬头,与凌然对视。
抢夺钥匙和设下法阵的人,竟所属同一个幕后之人。
一边吸取修真界的灵力和气运,一边抢夺钥匙想打开问天机,背后的人对灵力和决定实力的追求似乎十分迫切。
风晏暂时放下疑问,一边继续画着法阵,一边道:“你告知所有暗卫,此后执行任务,保全自身为上,遇到无法解决的困境,务必不要以命相博。”
一向机敏的何岫愣了片刻,才说:“是。”
长久的沉默后,风晏放下纸笔,取出那只木盒,双手递给何岫:“送回景明院吧,你亲自去。”
黑夜里,他看不清何岫和凌然的神情,也许是他本也不想看清,只听到何岫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声音压得很低:“是。”
何岫接木盒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拿得很稳,珍视到恨不得贴在身前永不放手。
里面装着的是风晏八年的暗卫,也是何岫他们这些暗卫八年的兄弟。
何岫行大礼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须臾顶替他的暗卫便到,风晏收好纸笔起身,立于佩剑之上,向跟着起来的凌然介绍:“他叫诗经,何岫不在的这些时日,便由他代行职责。”
凌然点点头,心道风晏给暗卫取的名字还真奇特,不过挺省力,直接拿现成的给他们便是。
像何岫这样正常的名字,估计是他们的本名。
让风晏起名的暗卫,应该是心中已完全抛弃了过往,无论是身份还是姓名,所以才要他取一个新的。
风晏伸手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看向凌然:“此前何岫他们追踪此人便跟丢了,左右无事,这次不如亲自跟着。”
话罢他又对诗经吩咐道:“护好小裴,让他在后面远远跟着就好。”
“是。”
“走吧。”风晏话罢,御剑远去,只留下微凉夜空中一丝淡淡的兰花香。
凌然御剑跟上,偷偷瞄了一眼,感觉风晏完全恢复,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像是从没见到山洞内的人间地狱,更没有干呕、吐血、昏迷。
他总是能很快地处理好那些负面的情绪,投入到当前应该做的事情里。
其实身为院长,有那么多暗卫,他根本不用亲自跟着来人。追踪一个人是很累的,风餐露宿,几乎不能有片刻的休息,注意力需要一直集中在那人身上,还要留心不要被那人发现。
尤其这人还是幕后主使派来,身边指不定会跟着其他能人异士,危险更大。
风晏分明是想用极端的忙碌,来压抑心中不能宣泄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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