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同
东庭山景色不错,山水花草都恰到好处,移步换景,不似执法盟周边被规划整齐的山林,虽然每一处景致都被精心设计,终归失了野趣。
若闲暇时来到此处,风晏定会坐于山巅,好好欣赏东庭山的美景。
而此刻风雨飘摇,微凉的雨落在脸上,让人的心瞬间冰冷。
那身穿红衣的魔修看上去兴致不错,他懒散地坐在山崖边,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墨色长发只用一只暗红色发带系着。
极致的红与黑,在昏暗无光的天色下反而更加明显。
那人手边放了一只酒壶,瞧着是在遥望东庭山更远处的人间风光,活脱脱一副游山玩水的世外高人模样。
如果忽略这阴沉到分不清是白日,还是将近黄昏的天色的话。
风晏的手放在腰间剑柄之上,那股杀意冰冷绵长,简直能化作利剑穿透肺腑,和那红衣青年闲散的模样截然相反。
片刻后青年似乎终于意识到身后有人前来,但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那酒壶放入储物袋内,悠闲得好像欣赏完美景,准备下山躲雨。
他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只纯黑色面具,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面具是玄铁所制,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但双眼处的开口非常贴合他本人的眼睛,是一双桃花眼的轮廓。
那双看似多情的桃花眼隐在面具的阴影之下,风晏从中读出不耐烦的意味来。
接着他听到身后执法盟修士带着惊讶的低语:“纯黑面具,一身红衣,这是……魔尊?!”
这个人说得没错。
在魔修推举出魔尊的第二日,魔尊的画像就从执法盟总部发向正道之下所有的门派,风晏自然也见过那画像无数次,熟悉到闭着眼都能重新画下一模一样的画像。
实际上方才看到红衣青年背影的时候,他便有八成把握,确定这人是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尊了。
在魔尊转身的一瞬间,风晏除了确认眼前这人绝对就是魔尊,又意识到了第二件事。
那位叫他带人来此的同僚,传递给他的是假消息。
这里没有大批魔修,只有一位修为深不可测的魔尊,按理说应当有三位化神期长老联合围剿才对。
总部绝无可能让他这个最年轻的长老,一个人带领修士围剿魔尊。
那个同僚是想让他来送死。
这也不奇怪,再过几年他们便要晋升副宗主,但晋升的人名额有限,他又是最大的那个障碍,有人想要除掉他,他一点都不意外。
雨越下越大,风晏设下了结界,把冰凉的雨丝隔绝在外,在雨幕里和魔尊无声对峙。
魔尊歪着头,从上到下打量了他,没看他身后的修士们一眼,若有所思道:“你就是那个……最年轻的长老?风、晏?”
执法盟对魔尊,恨不得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精力都扒出来,连他的喜好、禁忌,都有研究,想必魔修对总部这些长老以上的人,也是如此。
所以风晏对这位魔尊认识自己这回事,并不感到奇怪。
他上前一步,颔首道:“是。”
“长……长老,他是魔尊啊!”身后的修士忍不住小声提醒。
风晏侧头看向身后,只见修士们眼底不约而同浮现出惊恐,这也难怪,在他们眼里,眼前的魔尊是五六个长老联合起来都不一定能牵制得住的魔头,他一人便可叫今日到此之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了。
纵然如此,修士们仍然纷纷拔剑,一时间剑身脱出剑鞘之声不绝于耳。
“听闻风长老年少成名,天资卓绝,本尊今日便来会你一会!”
风晏的衔山剑将将出窍,轰然撞上迎面而来的一柄重剑,气势吞山裂海,震得他虎口生疼。
方才还在远处的魔尊现下近在眼前,他身上带着一股烈酒的浓香,没掩盖住透骨的杀意。
桃花眼自来被世人称为多情眼,状若桃花似醉非醉,可风晏在魔尊的双目中看到令人心下生寒的漠然。
魔尊看他、看他身后的一众修士,都不像是在看活物。
活生生的人在魔尊眼里是完全能够忽视的存在。
但是他好像只是不在意,并不是想要杀他们。
很奇怪,和魔尊在正道修士之间的风评可谓截然相反。
正道修士都说,魔尊随心所欲,杀欲极盛,很可能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起兴便能杀掉一整条街手无缚鸡之力,对他根本造不成威胁的人。
风晏敏锐地察觉到,魔尊不是那种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人生这几十年循规蹈矩地活,秉持着门派教导于他的正直仁善,做着世人公认的君子,虽然在总部见到了许许多多穷凶极恶之人,身边的同僚也并非都善良可靠,但这样根本没有在所谓的礼仪教化下生长过的样子,他从来都没见到过。
这种没有经过驯化的野性,倒让他对这个魔尊产生了万分的好奇。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一群没有感情的僵硬木偶人中间,突然闯进一个活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不被任何人操控的活人。
鲜活到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耳边风声猎猎,两人的长发被凛冽的风吹动,不分你我的交缠在一起。
双剑僵持片刻,在空中撞出醒目的火光,刺耳的兵器摩擦声让风晏身后不少修士都下意识捂住了耳朵。
风晏和凌然分别倒退数丈,强风卷起了落叶,围绕在他们身侧,进入两人中间地带的一只落叶,一瞬之间化为齑粉。
整个右手都在发麻,风晏心中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战意。
虽然最适合他的兵器并非是长剑,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剑修,好战的本能,让每一个剑修都会对更强大的敌人产生兴趣。
而一向作为同辈中最强者的风晏,已经数十年未遇对手了。
他望着对面青年手中之剑,低声道:“好剑。”
那柄长剑样式古朴,瞧着像是千年前或者上古时期所铸,剑身极重,修为一般的修士可能都拿不起那柄剑。
执法盟的一干修士没听到风晏的话,但对面的魔尊应该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勾唇一笑,再度挥剑。
震耳的碰撞声中,风晏听到魔尊说:“多谢夸奖,它叫裂川。”
听上去,这人心情仿佛不错,而且方才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消失了。
修士们原本因为将要对付的人是魔尊而感到慌乱,在察觉到魔尊好像只在攻击风长老一个人后,莫名稳定下来。
然而每次他们想要结阵一同对抗魔尊时,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剑劈的阵脚全乱。
风晏和魔尊打的天昏地暗难舍难分,速度快得具体的身形都看不到,那兵器撞击声简直冲破云霄。
而山崖边这群修士连一个阵法都做不成,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在强烈的灵力气旋中心的风晏却越战越痛快,按理说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会让人体力和精力迅速流失,可他和魔尊对阵将近一刻钟,心头那股许久未曾燃烧的火焰反而烧得更加旺盛。
长剑并非他最趁手的武器,但魔尊绝对是他遇到的最好的对手。
倏忽间大雨滂沱,雷电就炸响在凌空的二人头顶,风晏的长剑贴着魔尊腰侧刺过去,反手一挑,对方腰间的储物袋细绳忽然断裂,朝着山崖之下飞去。
“我的酒!”魔尊低喊一句,径直向山崖下飞跃,风晏紧随其后。
“风长老!”
风晏听到身后凌乱的脚步声,该是执法盟修士们齐齐到了山崖前。
像他和魔尊这般修为的人,早便不惧山川之高河海之深。
他远远瞧见魔尊的身体急速向下,及时伸手接住了那储物袋。
山崖间强风呼啸,吹得人险些睁不开眼,魔尊发间松松系着的暗红色发带也被风吹散,向上飘来,撞入风晏的怀中。
风晏攥紧怀中的发带,见魔尊落在对面小山崖壁上一处凸起的石块上。
他便也寻了这边峭壁上一块枝叶繁茂的大树落下。
想起魔尊跃下山崖之前说的那句话,他心中一个疑问缓缓浮现——
魔尊也是爱酒之人么?
悬崖峭壁间,两人隔着大雨和山间弥漫的白雾对视。
魔尊把储物袋塞到衣领内,看着风晏笑道:“你倒是有趣,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长老,可是一点都不一样。”
原来魔尊也觉得,他是不一样的么?
方才打得激烈的两人,如今竟然能如此平静地站着说话。
风晏握着发带,他有种发带上面还带着魔尊的体温的错觉。
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不知道这种默契,是不是因为他和魔尊,都觉得对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而且这种“不一样”,是一样的。
他们觉得对方不一样,应该都是认为对方比自己见过的其他人更鲜活,更有趣。
风晏低头看了一眼发带,用风送到了魔尊身前,被他伸手接过。
魔尊歪着头看他,似乎对他更感兴趣了,然而对方提起了另一件事:“知道我在这儿,还让你一个人来,你们执法盟真是心大,呵。”
风晏知道,这是魔尊在提醒他,叫他来这里的人居心不良。
他微微点头,面无表情道:“魔修行踪隐秘不定,同僚一时情急,不慎误传也是有的,只要不是与魔修勾结,行戕害正道修士之事,风某多跑一趟,并不费力。”
魔尊今日来此没有带任何属下,应该只是单纯来这里赏景,这般隐秘的行踪被执法盟知晓,一定是他身边很亲近的人走漏了风声。
“哈哈哈,”魔尊朗笑,“没想到令人厌恶的执法盟,还有你这么一号人,。”
他低头把发带重新系好,向前跃下现在站立的石块,很快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
风晏耳边只隐约传来一句话:“下次再见时,再战一局!”
第62章 大局
风晏带领修士围剿魔修,未曾想碰到魔尊,与之交手却全身而退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修真界,很多不明真相的执法盟内部人,也认为这就是当日的真实情况。
不过,这只是执法盟总部对外的说辞。
只有极少数参与者才知道,风晏是被同僚传递的假消息骗去,而那个人事后被总部罚了鞭刑一百,以锻炼能力的理由下放到极北雪原附近,看管魔修那些重犯要犯。
三个月后,他死于一场魔修劫狱带来的动乱之中。
执法盟一向如此,为了维护对外的颜面,很多事情都办得悄无声息,很多人都消失得理所应当。
风晏月下独酌时,只是想那位同僚想让他带着数十位修士送死,如此结局,也算自食恶果。
他盯着倒映出一轮上弦月的杯中酒,身体莫名被一股寒意侵袭。
他……是不是也会有这样一天?
风晏自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做对执法盟不利的事,但他人生这几十年里,经常有这种突然冒出来的不切实际的念头,或者是不知从何而起的直觉。
怪异的是,这些念头或直觉大部分都会成真。
就比如让他去东庭山的那位同僚,他第一次见到那人,心里就不太舒服,下意识认为这个人不可深交。
如今发生的事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与生俱来的能力让他不止一次想要探寻自己的来处。
他没有父母,没有七岁之前的记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见到掌门师尊何舜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长大后,掌门师尊谈起往事时,告诉了他当年相遇之地。
那是凡间东南一处人迹罕至的森林,风晏成年后,不止一次回到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想要反推出自己从何处来,最后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
那森林范围极广,成年男子走上一天一夜都不一定能够走出,且内有瘴气、遍布毒蛇,一个七岁的孩子,很难在里面存活过三个时辰。
但掌门师尊说,当时他浑身都被瘴气缠绕,脸色惨白,没有穿鞋,走得双脚脚底起了水泡,水泡也在长久的跋涉中被磨破,脚上鲜血淋漓,看着便叫人心疼。
浑身瘴气、又把双脚走得磨破出血,至少是在这森林里赤脚走了三天以上。
七岁的风晏只是个弱小的凡人,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能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活下来。
整件事都透着不可思议。
掌门师尊说,当时他心中觉得蹊跷,以为风晏是什么隐士大能假扮,又或者他是妖族。
这些猜测在之后的试探中全数被否定了,风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相处数年后,这个判定也只是从“普普通通的人类”变成了“天赋卓绝的人类”。
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答案再怎么匪夷所思,也是真相。
于是掌门师尊和风晏本人都不再纠结于此事。
直到风晏进入执法盟总部,他的直觉和预感越来越准的时候。
不等他细想下去,便有人来传话:“风长老,总部东北三百五十里外出现大批魔修,请速速前去支援!”
来人的令牌和身份没有问题,风晏起身道了声“好”,便御剑乘风而去,化作黑夜中一瞬即逝的白光。
三百余里对风晏而言,到达不过转瞬之间。
月光被些微的乌云遮挡,即将到达时,他便远远看到执法盟白金相间的制服,一群执法盟修士把一个人围在中间。
那个人身上的浅绿色门派服在夜色中不甚明显,却叫风晏心下一跳。
那也是他穿过无数次的春和山门派服。
离得更近了,便能听到那人变调的嘶吼,他似乎神志不清,喉咙因为长时间的吼叫变得嘶哑,长发乱蓬蓬地披在身上,颜色几乎变为全白。
很快那人的正脸便出现在风晏双目之中。
那是春和山的刑堂长老!
风晏记得,刑堂长老霍钟是个非常严肃的中年男人,门派服和长老发冠像是被他焊死在身上,几乎没见他有过别的衣服。
他的性格也与他的穿戴一般,严厉寡言、板正刚直,训起弟子来掌门师尊都拦不住他,弟子们曾偷偷说,怕是天塌下来,他的表情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只会板起脸来叫弟子们不要惊慌。
可是风晏知道,这位刑堂长老每次惩罚完弟子,都会想方设法把上好的伤药送到他们手中。
常年板着脸、讲话枯燥乏味让人昏昏欲睡的长老,会因为药园暂时短缺弟子需要用到的伤药,像个小孩子一般跟药园长老吵架置气,实在等不及,便亲自上阵,给弟子们煎药。
然而现在,他的发冠不知丢到何处,门派服上到处都是血迹和破口,整个人蓬头垢面,须发皆白,双目猩红,口中不断发出诡异的叫喊,狼狈不堪。
他心魔发作了。
然而在此之前,风晏并没有听到任何关于霍钟生了心魔的消息。
也许就是因为他性格有些孤僻,身边没有什么极为相熟的友人,也不愿对旁人主动诉说自己遇到的难处,才会一直隐忍到心魔彻底爆发。
风晏落到包围圈之外,一眼看出霍钟实力强劲,心魔已深,即便治疗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他握紧了衔山剑。
执法盟不会让霍钟活着离开这里。
果然,下一刻便有修士来到他身前,“风长老,此人心魔深重,陷入癫狂,无法救治,但他修为高深,我等一时奈何不得,还请长老助我们将其就地诛杀!”
就地诛杀。
一个心里装的都是门派和弟子的长老,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兴许是因为风晏没有立刻回答,修士急忙补充道:“风长老,我知您与此人之前同为春和山长老,或有念及旧情心存不忍,但他这般修为,心魔彻底爆发会引起何等严重的后果,您应当明白,还请长老顾念大局……”
大局。
风晏下颌紧绷,默默抽出衔山剑。
在执法盟总部,这个词被所有人重复了千千万万遍,是每个人刻在骨髓里,必须要为之让步妥协、压抑自己的天大的规矩。
可他已经对此感到厌烦。
他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如此激烈的情绪,好像以前那些深藏心底的负面情绪,在这个瞬间被短短一句话直接点燃,烧得他心脏麻木又酸痛。
一切……都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风晏望向被围在中间的长老霍钟。
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无数人的影子,无数一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却被心魔折磨到尊严尽失,意识尽丧,沦落成无法控制自己的怪物的人。
难道除了就地诛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今后还会有无数人变成这样,说不定某一天,他也会变成这般陌生又可怖的样子。
风晏握紧了手中之剑,他在刹那间思索了无数种可能,正在要面前的修士一脸期待中加入战局,忽听一声朗笑:
“哟,真热闹啊!”
风晏侧身看去,见一红衣青年施施然落在一棵树粗大的树干上,他脸戴面具,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望着这处战局:“本座这来的是巧,还是不巧呢?”
“魔……魔尊?!”
面前的修士指着那青年,只是手指似乎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围攻霍钟的人并未退散,仍在有序结阵,只有一位腰带长老令牌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脱离,对红衣青年叫道:“魔头!此处离我执法盟总部仅有三百里,你竟敢现身!”
他说着,来到风晏身侧:“风长老,你我一同对敌,定能将这魔头斩于剑下!”
那红衣青年唇角挑起,完全没有大战在即的觉悟,他探头向包围圈内看去:“这不是春和山的长老么?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正道自己人打起自己人了?”
“都说魔修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你们正道砍起自己人来不也一点都不手软,如此自相残杀,执法盟还有何脸面引领正道,指摘魔修?”
魔尊来得太是时候,风晏握剑的手稍微放松。
这人嘴皮子功夫了得,一般的执法盟修士,是不会浪费时间与他争辩的,但风晏身侧的这位长老,是个非常在意自己在对话中是否占理的人。
果然,听到魔尊的阴阳怪气,他嗤笑道:“哼!我执法盟舍一人救万人,才是真正顾全大局,对天下修士与凡人负责,你这魔头目光短浅,又岂会懂!”
魔尊靠在树上,点头道:“啊对,虽然你们自相残杀、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但只要是为了天下人,没什么是不可以做的,我懂。”
“你!”
一句话被他说得充满了阴暗的歧义,风晏身侧的长老罕见地语塞,于是他不再多言,长剑一闪便向魔尊刺去!
风晏紧随其后,哪知魔尊意不在此,直接朝着旁边的包围圈而去。
好不容易结成的束缚阵叫他陡然冲破,修士们被阵法反噬,震荡中纷纷向后摔去。
霍钟心魔发作,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力,见此情形,他当即跃出包围,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魔头!”风晏身侧的长老盯着霍钟的身影,直到对方失去踪迹,他剑指魔尊,怒气几乎从体内破开。
风晏一直紧绷的那口气反而松了松,他冷静许多,问:“我执法盟内部之事,自有宗主决断,魔尊随意插手……”
“不好意思,本座对你们执法盟的事儿没兴趣,今晚也只是路过此地。”
魔尊甚至连佩剑都没取出,“本座只是看到你们吃瘪,就觉得开心而已。”
第63章 有何不同
“现在你们所谓的正义被本座搅黄了,本座更开心了。”
魔尊轻松躲闪过长老的长剑,红色的身影向后飞远,“热闹看完了,再见了各位!”
他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便极速飞远。
“魔头休走!”
长老的脸在月光下都能看到憋得通红,他应该是人生第一次在话头上不占理,又奈何不了对方,当即便想追出去。
风晏适时拦住了他:“长老,魔尊突然出现在此,恐有蹊跷,莫要穷追。当务之急是处理霍钟出逃一事。”
面前的长老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听到风晏的话,不由自主地就把气撒在这个晚辈身上:“风长老,以你的修为,从总部赶到这里似乎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我差人出阵叫你加入战局,你举剑不定,许久未动,是否有拖延时间,不愿对昔日同门出手之嫌呢?”
“还是说,你对总部的决定,有何不满?”
风晏收剑,坦然地面对长老的诘问:“长老有所不知,我初到此地便感觉周围似有强敌,为了寻找对方的位置才耽搁了片刻,未曾想那人竟是魔尊。并非我有意拖延。”
魔尊是个很好用的借口。
长老打量了他的表情片刻,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最好是。”
风晏向后去看那些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的修士们,“霍钟作为春和山刑堂长老,修为不俗,况且心魔发作,已经意识不清,长老今日所带之人,想要生擒霍钟,数量上应当再多一倍。”
他直直地看着一瞬间皱起眉头的长老,冷淡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长老身经百战,不知今日是否对状况判断失误……”
风晏轻咳一声,见长老的眉眼下压得越发厉害,适当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身道:“魔尊生性乖张,行事莫测,常人难以理解,他出现在此地有何目的尚未可知,霍钟出逃一事也需尽快上报,长老,风某便先行一步了。”
话罢,他没有再看长老,径直御剑飞远。
在上报完今晚发生之事后,风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夜已深了,出发前放在桌上的酒,也冷到难以下咽。
他喝了一口,感觉到冷酒在身体里凝成冰渣。
半个时辰后,一团看不清大概轮廓的黑影从半山腰飞了出去。
风晏脱掉那身繁琐的执法盟制服,取下了象征地位的华丽发冠,换上一身融于夜色的黑衣,被黑色发带束起的长发在迎面而来的冷风中飞扬。
他越过方才长老围攻霍钟、遇到魔尊的那个地方,继续朝着东北前行。
又向前五百里,他冥冥中感觉霍钟就在附近,御剑的速度慢了下来,低头在脚下的荒山上寻找着。
忽然一声低到能被风声盖过去的咳嗽响起。
风晏立刻下落,在荒山一处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找到了霍钟。
他浑身是血,心口和丹田处有两个拳头大的血窟窿,鲜红的血液不断从这两个伤口和他的嘴角喷涌而出。
风晏并不惧怕鲜血,相反,他是一个面对鲜血和死亡都很冷静的人。
但这一刻他心底猛地滋生出无限的恐惧。
他奔到霍钟面前,脚底甚至踉跄了一下,看着霍钟那以他的年龄算是非常年轻的脸,急速的衰败,血色像潮落般从他全身倏然褪去。
霍钟低垂着的头应该察觉到面前有人来,他费力地睁开眼,抬起头,眯起那双总是显得锐利逼人的眼,仔细地辨认着,少顷笑道:“小晏啊。”
他也算看着风晏长大的。
掌门师尊和很多年长的长老都这样叫风晏。
风晏喉咙哽住了,最终只能发出一声尾调略微奇怪的:“霍长老。”
对方这一身伤不是方才执法盟修士结成的法阵造成的。
他是自废灵力后又挖心自戕了。
心魔彻底发作,还能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对抗生的本能自戕。
一句痛呼都没有发出,只有鲜血上涌到喉咙后控制不住的轻咳。
霍钟是不想连累春和山,不想为祸天下。
他没有多少力气了,张了几次嘴都没能成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很快连音调都模糊不清。
风晏只听到他说:“小晏,往后……保重啊。”
气息逐渐微弱下去,直到完全消失。
眼前的人蓦地不见,化作几率发着莹莹光亮的微尘,向上湮灭在漆黑的夜空之下。
风晏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一团星点,他刚张开手去看自己是否抓到了什么,一阵冷风吹来,那仅剩的一点点似尘似光的东西也从指缝里飘走了。
大树下只剩霍钟的衣冠。
风晏愣愣地看着那团沾满了鲜血的衣物,很久没有起身。
直到有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老霍人呢?不是说他往这边来了么?怎么这么远都没见着人?”
“他娘嘞,跑这么远,之后……回去之后他三个月别想从我这儿拿走一瓶丹药!”
他们好像发现了这处的异样,立刻向下而来。
风晏这时终于惊醒,不顾双腿的酸麻,闪身飞跃到不远处大树的树枝上,隐藏在繁茂的枝叶中。
然后他看到掌门师尊和药园长老落在了那棵大树下。
他们看到了霍钟仅存的衣冠。
风晏握紧了双拳,却听到左边另一杈树枝上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那人一身红衣,脸戴面具。
是魔尊。
他手上还拿着一个新的纯黑色面具,形状大小都和他脸上的有所不同。
魔尊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一贯的嬉笑和轻松。
对方看了他几息,淡淡道:“你的脸色,很差。”
风晏的心理防线仿佛被这句话全面击溃,他忍不住捂着嘴,还是让几声带着血腥味的咳嗽从喉咙里溢出来。
“是谁?”
掌门师尊和药园长老同时喊出了声,剑光瞬间袭来。
风晏在电光火石之间抽走了魔尊手上的面具,按在了自己脸上。
他待过的那截树枝应声而落。
两人在看到他的一刹那沉默。
从前相处过数十年,就算风晏此刻戴了面具,他们也能认得出来。
在这让人窒息的沉寂里,掌门师尊艰难地开口:“他是怎么……有没有……”
风晏咽下那些腥甜的铁锈味,咬紧牙关道:“自废灵力,自戕。”
他说:“往后……保重。”
“好、好。”
掌门是知晓霍钟被执法盟围攻这件事的,他心里明白,霍钟自己选择死亡,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算风晏如今是执法盟长老,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已经尽力了。
这些风晏其实也都明白。
可即便掌门师尊和药园长老脸上并没有一丝责怪,他还是没有脱下面具。
他好像已经没有身份和脸面,去面对春和山所有人了。
相对无言,许久之后,掌门和长老带着霍钟的衣冠离去。
风晏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浑身冷得彻骨。
良久,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那人掌心的温度火热,带给他一些暖意。
魔尊站在他身侧说:“你知道,不是你的错。”
风晏知道。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有人来了。”魔尊的话忽然变得冷肃。
接着风晏感觉自己手臂被人拽住,很快离开了原地。
他后知后觉地听到那位阴阳怪气他的长老叫人搜查的声音。
风晏没有问魔尊要带他去哪里,在这种时刻,他已经没有了问的力气。
今天夜晚的愤怒恐惧、茫然和疲倦,都是那么来势汹汹,几乎要把他压垮了。
荒山渐远,人间的灯火近在眼前,风晏被魔尊带进一座客栈,坐在了雕花窗前。
今日似乎是什么凡间的重要节日,那句宝马雕车香满路应该就是描述如今的情形,街上游人如织,灯火不绝,橘黄的烛光照映在每个人带着笑意的脸上,一派喜气,热闹一直蔓延到很远处的城墙之下。
魔尊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时怀里的东西多得都快溢出来了。
他把东西一件件放在桌子上,风晏才看清那些都是什么。
糖葫芦、糖炒栗子、小笼包……还有很多他叫不上名字的美食。
他不经常在凡间走动,辟谷又早,在“吃”这方面可谓是一张白纸。
魔尊大手一挥,慷慨道:“凡间美食,试试?这次不收你钱。”
风晏没有动,他的目光垂下来,长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他重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须臾魔尊的话在耳边响起:“他,都是为了这些人。”
风晏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
霍长老是为了这些平凡的凡人,不想让发疯的自己为祸一方,才选择了自戕。
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也是他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不过风晏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魔尊要做这些。
出现在霍长老被人围攻的时候、跟着霍长老去到那个荒山。
在暗处看着他,带他离开那处不知名的荒山,来到这里体会热闹的凡间街市,还买了一大堆吃食。
桩桩件件都不是魔尊这个人的作风,但又莫名的像他的风格。
因为他的风格,就是让人完全猜不透。
风晏纵然悲伤过度,却不至于毫无戒备。
“别这样看着我。”
魔尊没有再用“本座”。
“我说过,因为你和执法盟,乃至整个正道的人不一样罢了。”
风晏仍看着红衣青年,看上去是从荒山上那样的状态里恢复了。
很奇怪,他们在一边试探,一边彼此靠近。
靠近的原因更奇怪,只因为在众生之中,对方与其他人不同。
但是他说:“芸芸众生,皆苦皆执念,有何不同。”
第64章 失去
“既然没什么不同,你又为何愿意与我来到这里?”
魔尊坐在风晏对面,翘着腿笑道:“私见魔修在执法盟可是重罪,你跟我来到这里的事若是传出去,怕是整个正道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风晏不以为然地盯着他,轻飘飘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我与仙君一见如故,只想叙话家常,你何故要用这‘威胁’二字。”魔尊从满桌子吃食中选了糖炒栗子,把袋子扒拉开,一股栗子香便钻入肺腑。
魔尊拿了一只热乎乎的栗子在手中,轻轻用力,本就带着裂口的栗子壳直接裂开,露出了完整的果肉。
他把果肉丢进嘴里,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壶酒,一口闷下去三分之一,末了一副满足的模样:“真是舒坦。”
“也许凡人的寿命在我们修真者而言,短得如同朝生暮死,可我觉得这带着烟火气的短暂一生,比起我们漫长冰冷的时光,好太多了。”
魔尊取出几只糖炒栗子放在自己面前,把袋子扔到风晏面前:“这里的糖炒栗子在凡间是一绝,不尝尝么?”
窗外漆黑的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风晏伸手接住一片冰凉,下面街上的小孩子见到雪,个个兴奋得不得了,他们在雪里奔跑,玩游戏,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魔尊跟传闻中的那个可以生食血肉、手段残忍狠辣的千秋魔尊,一点都不像。
当然,风晏并不是那种仅仅依靠两三次见面,就判断一个人本性如何的人。
知人知面容易,知心却难,人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他没有那般愚蠢。
只是他对戾气和血腥气极为敏感,面前的红衣青年身上却没有一星半点那样的污秽之气。
这说明对方至少半年没有亲手杀过人了。
传闻中的千秋魔尊可是日日亲手残害正道修士,并以此为乐的恶鬼。
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性是,他在折磨别人的时候,不亲自动手,而是交由下面的魔修去做。
若是当着面叫旁人折磨正道修士,身上必定会沾染血气。
一个魔尊,长达半年之久没有亲手杀过人,没有当面看过别人受折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样看来,似乎魔修内部的真实状况,不像执法盟判断的那样团结,那么这位千秋魔尊对魔修的领导力也有待考证。
一直等不到风晏回应的魔尊也不恼,许久他叹气道:“唉,差点忘了还有事,我先走了,这些算我请你的,下次见面,可要记得请回来啊。”
话罢,他便从窗台上一跃而下,风晏向下望去,已经看不见魔尊的踪迹。
他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自觉地拿起魔尊扔过来的那袋糖炒栗子。
包装袋还留着余温,他从里面取出几只热乎着的栗子,学着魔尊的样子掰开,把完整的果肉塞入口中。
栗子香甜,带着炒制的焦香,比风晏人生几十年吃过的所有东西都美味。
这倒不是夸张,修真界讲究饮食清淡,没辟谷的弟子们吃的都是宗门内自己种植的灵菜,味道并不怎么样,品种也极少,辟谷之后不需要进食了,便更没机会吃什么东西了。
而风晏在十七岁便辟谷,应该是他这辈同龄人中辟谷最早的,吃宗门的饭也就十年,他也没什么口腹之欲,因此无论是辟谷前还是辟谷后,都几乎没吃过凡间的食物。
他此刻像一个看见了此前没见过的新奇事物的孩子,对面前每一样凡间美食都充满了好奇,不顾形象地把自己塞成了一只松鼠。
把胃里塞得满满当当,方才的那些情绪都好像不复存在。
此前偶尔听到过,凡间的人讨论吃东西可以让人忘记烦恼,如今真正体会过,才发现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假。
风晏一边吃,一边把储物袋内珍藏的甜酒取出来。
这种外人尝来甜到极致的酒,能让他不那么麻木。
他一直看着窗外,桌上的吃食和下面街上的行人一样在慢慢减少。
许久,夜深人静,街上失去了人群的喧嚣,只留着那一盏盏红色的灯,温暖着寒冷的雪夜。
雪虽然小,但一直在下,积了脚踝那么深,整个世界都盖上一层银白,又过了几个时辰,东方的天际开始微微地泛白。
一夜过去,桌上的吃食被风晏一扫而空。
他望着一桌子吃食留下的包装袋,只觉得可惜。
从没人告诉他,凡间的吃食这般美味,能够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叫人吃了一夜,还不感到腻味。
修士吃东西都是把进入体内的食物慢慢转化为灵力,修为越高,转化越快,所以他吃了这么多,也不会撑得受不了。
街上又有了动静,是一些小商贩推着车开始到路边摆摊,随着他们的准备,各种食物的香味飘荡在初雪后微冷的空气里,勾得人食指大动。
可是天已将明,是风晏回去做执法盟总部长老的时候了。
他把桌子收拾齐整,离开后整个房间干净得根本不像有人来过。
没人知道,说出来让整个正道为之惊慌失措的魔尊,和执法盟位高权重的长老,曾经异常和谐地待在一个屋内,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说起来,执法盟内部其实有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当一个执法盟人升到一定职位的时候,就会失去自己的姓名,只冠以职位的称呼。
就像昨日那位长老,风晏只隐约记得他姓梁,那位传递假消息的同僚,他也只知道对方姓赵。
他本身也是如此,执法盟内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全名,都是风长老、风长老地叫。
还记得他名字的,应该只有春和山的那些人了。
不过这一点,细细想来是很合理的,执法盟对内部人的要求本来就是摒弃自己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全心全意为执法盟、为修真界办事,那么失去姓名就成为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如果不是没有姓,分辨人会比较麻烦,风晏觉得,执法盟甚至会要求进入的人全部舍弃之前的姓名,改用新的执法盟赐予的名字。
可这样,就有点太像凡间哪个位高权重的大人豢养的私人暗卫了。
风晏在卯时末赶回了执法盟总部,重新换上那套白金相间的制服,把长发高高束起。
一到偏殿,便看到梁长老那张明显带着怨气的脸,好似跟人辩论失败了八百回合。
待人到齐,梁长老就简单说明了昨夜一无所获的状况,并表明对春和山的怀疑,又说出了自己准备去春和山内一探究竟的计划。
在座的长老们都没有什么异议,梁长老的脸上才重新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还点名要风晏一同前去。
这是对昨晚风晏那些怀疑的话的报复。
让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宗门不得安生,比任何阴阳怪气的话都来得叫人解气。
风晏知道,梁长老是这样想的。
他面无表情地以避嫌为由,拒绝了对方的刺激。
但在梁长老带着人出发后,他跟了上去。
久违地回到春和山,没想到此刻的他只能躲在暗处,看着梁长老以搜查嫌犯为由,将春和山上下搅得一团乱。
梁长老气势汹汹,端坐在春和山山门前,看着自己带来的人大肆搜查,那情形像极了土匪进村,正在上早课的弟子们围在学堂门口,都敢怒不敢言地盯着进来的人。
最终他们搜到了霍钟破裂的命牌和衣冠冢。
在门派最里面的供奉堂内,本门每一位身份较高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命牌,以本人精纯的精血注入。
命牌碎裂,便代表此人身陨。
确认了霍钟已经身陨,梁长老犹嫌不足,还想将这些全部带回执法盟,断了春和山上下最后的一丝念想。
掌门何舜挡在命牌和衣冠冢面前,拿起长剑划下一道鸿沟,说:“今日谁若敢踏过此线半步,我春和山掌门何舜,必定不问身份,就地诛杀。”
梁长老被这气势惊得退后半步,怒气冲冲道:“我竟不知,风长老的宗门竟是如此冥顽不灵,拒听执法盟之令!风长老出自你春和山,难道他骨子里,也是这般天生反骨桀骜不驯之人么?”
“好。”
风晏看到掌门师尊的手在微微颤抖。
于他而言,何舜已不单单是师尊。
那双手曾教他读书认字、持剑纵横,如今却好似拿不起自己贴身的长剑。
“从今日起,执法盟总部长老风晏,不再是我何舜的弟子,亦不再为春和山门徒。”何舜似乎察觉到风晏的存在,他抬起头,好像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以修士的目力,这么近的距离,风晏能看清师尊头上的每一根白发,他和师尊对视,却觉得他们中间隔着再也没办法跨过的天堑。
他站在远处的树下,抓着树干的手不知为何也跟着颤抖起来,整个人像是将要溺死于海中,根本无法呼吸,心脏也在疼,便是渡劫后期的大能把他的心脏劈开,都没有这样难以言说的痛楚。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仿佛现在才懂得,送他启程去执法盟总部的那天,掌门师尊看他的眼神为何那般复杂。
“我与他的师徒情谊,就此斩断!”
何舜言罢,挥剑斩去衣摆的一角。
已是深冬,满眼望去都找不到一丝青绿色的植物,大风忽起,瞬间吹乱了风晏的长发,身侧大树干枯的树枝也在大风中艰难地摇晃。
那仅存的一片浅绿色被风一吹,很快就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就像霍钟走后留下的几抹烟尘一样。
而风晏什么都没能留住。
第65章 正道所为
没能达成自己目的的梁长老悻悻离去。
风晏没有离开,当晚他潜入春和山见了掌门师尊。
多可笑,待了十多年的宗门,当初日日都能见到的师尊,如今想要回来,竟然只能趁着夜色进入,见到对方。
春和山的夜晚,连冬日的寒风掠过都柔和,这里地势奇特,冬暖夏凉,是再好不过的所在,
掌门师尊熟悉的屋内没有点灯,桌上摆了两盏冒着热气的茶,似乎是早就料到今夜他会前来。
风晏没有坐下,更没有言语,他站在掌门师尊面前,清楚地认识到,从今往后,他们真的会情谊尽断,再无回头之日。
他没有说话,可掌门师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只是起身走到他面前。
当年掌门师尊将他牵回执法盟时,他小小一个,只到师尊的腰际,现在他已经比掌门师尊还要高一点了。
何舜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仿佛还把他当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尽管这个动作对他们两个成年人来说过于不合时宜。
掌门师尊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风晏是个寡言的人,日常的情绪起伏并不大,他在刑断院做院长的时候,曾听到下面的人这样议论过他:
“新上任的风院长看着倒是平易近人,不像之前那位院长,动辄就要骂人,搞得我每天战战兢兢,觉都睡不好,风院长来了之后,我睡觉都踏实了不少。”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吧,之前那位院长心情好不好,对你办的事满不满意,都写在脸上,可是这位风院长,根本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你的,没法揣测,那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他到底满不满意呢?”
“啊?原来是这样?”
“我跟你说,这种看上去脾气非常好,好糊弄的上级,有可能才是最可怕的!你看不出他满不满意,哪天把坏事和办不好的事都推在你头上,你还不知道呢。”
他们说他喜怒不形于色,难以捉摸,才更加难以应对,
但掌门师尊好像一眼就能看出他心中所想。
即便他要做的,是对当下的修真界来说,最为离经叛道、罪大恶极之事。
风晏退开几步,三次叩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师尊,保重。”
此后几日,执法盟内流言四起,都在讨论风长老似乎被春和山掌门亲口断绝师徒关系并逐出春和山一事。
由于梁长老并没有在搜查春和山的时候占到多少好处,他便勒令手下众人,不得将当日之事外传,所以这些流言也只是流言,很少人真正知道事情的始末和真假。
风晏没有对此事有所表态,流言便逐渐平息下去,执法盟高层也没有过多追究。
几个月后,正道又对魔修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围剿,风晏也在参战之列。
他走过满目疮痍的战场,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修真界的战场其实比凡间的战场更加血腥,因为想要杀死一个凡人,只需要对要害处下一次手,修士这种刺穿心脏都能活下去的身体,想要彻底杀死,只能砍掉头颅分解四肢。
附近的山川都被交战中到处乱砸的灵力冲击,几乎成为了平地。
修真界的战争总是能改变战场周边几百里内的地形,山川夷为平地,湖海从盈满到干涸,对修士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执法盟大部分修士在围剿结束后便离去了,此刻只剩下风晏和几个长老留在这里,处理后面的事务。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从风晏身边穿行而过,带着血腥气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叫人几欲作呕。
忽然一阵低迷的哭声传入耳中,伴随着响起的还有几个修士不耐烦的声音。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啊?”
“是哪对魔修夫妇的吧,抬走抬走!”
风晏知道,“抬走”的意思是抬到集中堆放残肢断臂的地方,当成一团没有生命的烂肉,用火直接焚烧成灰烬。
婴儿的哭声已经十分微弱,风晏握紧了衔山剑,面不改色地走近那个婴儿。
谁知一团幽火猛地朝那几个修士扑去,他们猝不及防地发出惨叫声,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然而他们身上的似乎不是普通的火焰,水扑不灭,烧得几个人在地上打滚。
这几人的遭遇立刻吸引了余下所有人的目光。
这时,那熟悉的红色身影仿若从天而降,有很多人马上认出了他:“魔尊!”
大战后精疲力尽的修士们仍然第一时间汇集在一起,救人的救人,结阵的结阵,一气呵成。
但这些都抵不过他手中那团幽火。
跟风晏一同留下来的长老也齐聚在他身侧,盯着那团火道:“幽火?他竟然有了幽火?!”
那几个想要把婴儿带走的修士已经挣扎不动了,他们惨叫的声音都弱了下来。
风晏也看着那团火,不知道是不是魔尊遇到了什么机缘,竟然能收服幽火在体内,魔尊本身就是火灵根,加上幽火便是如虎添翼。
此前他和魔尊尚能一战,现下恐怕百招之后就会落败。
朝着魔尊疾行并即刻结阵的修士都被魔尊一团火轰倒,整个场面乱成一团,地上躺着的全都是哀嚎不止的修士,堪比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风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魔尊,他双目微红,眼底却是能将人瞬间冰冻的杀意。
他把还在啼哭的婴儿抱起来,浑身的煞气却没有侵扰婴儿半分,小孩子得到了久违的拥抱,反而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抱着自己的陌生人。
魔尊看向婴孩的眼神也变得柔软。
可再看向这边的执法盟中人,便转换为正道修士口中那可怕的戾气与杀意的眼神。
“堂堂正道,竟然连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都不放过,这次你们又要找什么借口,是为了大局、为了众生,还只是为了铲除异己?”
魔尊掷地有声,“我竟不知我们魔修如此厉害,连一个小小的婴儿都让正道忌惮不已,恨不得杀之后快!”
他低沉的声音响彻战场,寒风凛冽,所有长老的眉头都深深地皱起来,但没有一个人能立刻想出反驳他的话。
一时之间,风晏竟不知站在这片战场上的,究竟谁是正道,谁是邪道。
魔尊没有再多说,话罢便带着那个婴儿——整片战场上仅剩的、活着的、非正道的人离去了。
战场上似乎静默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风晏听到有长老唾骂道:“魔尊竟敢孤身前来此处战场,大放厥词,污我正道清名,真是歹毒至极!”
不知千年之后,会被人唾骂的究竟是谁?
和魔尊再次见面,是在另一处战场。
本来巫州这处战场,执法盟总部是要派梁长老来的,但出发前一日,他在回总部的路上受到了伏击,虽然伤势不重,可总部的医师说,他身上可能中了什么暗毒,便建议他留在总部,观察之后的身体状况。
巫州战场较为关键,总部怕他到时暗毒发作,于战况不利,最终选择让风晏替代他前来,
驻扎下来的当夜,风晏的住处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阴沉夜空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风晏挡过黑衣人的攻击,便听到了对方熟悉的声音:“怎么是你?!”
“魔尊何出此言?”
魔尊问“怎么是你”,说明他来之前笃定地认为,今夜在这里的人不是风晏。
他提前知道这次来的是梁长老,但没想到总部暗中调换了人选,再加上风晏赶来时行路极其隐蔽,他才没有发现来的早已换了人。
魔尊是想在今夜杀掉梁长老么?
巫州战场,是不是一场特意针对梁长老的局?
风晏的脑海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这些猜测。
可是梁长老和魔尊并没有直接的仇怨,他在总部的地位也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长老,魔尊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布局,就为了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风晏不由得想起上次见面,那个魔尊为了魔修的孩子,把执法盟一干长老说得哑口无言的场景。
他恍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战事愈演愈烈,所有的资源都在逐步变得紧缺,在清理战场时不留下任何敌人的活口,是梁长老的提议。
梁长老说,留下活口,执法盟还要浪费资源去养这些未来不知道能不能改邪归正的人,不如全部就地诛杀。
执法盟经过讨论,采用了这个建议。
此后战场上,即便剩下的是魔修豢养的猫狗,也会被杀死,扔到腐尸烂肉堆里,一把火全部烧干净。
如此残忍,焉能是正道所为。
可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提议没有错。
当更多人都觉得一件丧失道德和人性的事,是对的时候,那到底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
魔尊难道是为了这个提议?
那么之前,他在梁长老围剿霍钟时现身,是不是也并非巧合?
他很早就开始暗中观察梁长老,并且想办法了结对方了吧?
但细细想来,魔尊分明有无数机会,可以直接取梁长老的性命,毕竟这人的修为并不高深,连风晏想要杀他都是绰绰有余。
今夜魔尊的攻击也没有下死手。
他不想这么快、这么容易就杀掉梁长老。
巫州战事是一场局,那么梁长老很可能战败……
魔尊是想借执法盟之手,让梁长老被正道亲手惩罚,身败名裂么?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魔尊的话变得轻松,甚至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感觉你已经把我肚子里有几颗糖炒栗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说起来,上次你欠我一顿饭钱,准备什么时候请我?”
第66章 靠近
这熟稔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风晏和他是多年好友。
风晏垂下眼睫,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和熟人叙旧,“魔尊来去如风,便是想要请您,也不知去向。”
虽然不知魔尊接近他还有没有更深层的目的,但现在,他有了。
未来他想要做成的事,魔尊会是最好的助力。
“你这是在打探我的行踪么?”魔尊不见半分疑虑,调侃道:“可惜如你所说,我来去如风,风只是风,怎会知道自己在何处栖身,在何地停留?”
风晏浅笑:“风为天地裹挟,自然不知来处归处,然魔尊无人拘束,自是比风自由自在。”
“或许吧。”
魔尊支着头,看着风晏的眼睛,像是在猜测他最终会如何做,“不过你运气好,春分那日我会在巫州州城最高的一处酒楼赏景,届时可去那处寻我。”
风晏直视着魔尊那双桃花眼,“风某必定准时赴约。”
魔尊的手指在耳后轻轻敲击,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多年相交的至亲好友,“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那日我会在酒楼设下天罗地网。”
风晏反问:“魔尊不是也未曾担心,到时我带着大批执法盟修士前往么?”
“你也一点都不怀疑,我接近你是别有目的?”魔尊也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但听语气,他应该已经知道了风晏的答案。
风晏遥望窗外月色,看见九州大地沉寂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而他需要一团火。
照亮这人间。
他转而看向魔尊,笑意不达眼底,“焉知我没有呢?”
互相试探、互相接近,又企图互相利用,既然他们对彼此的态度一致,未必不能成为一起走下去的战友。
风晏知道,他在做一件毁天灭地之事。
目前他唯一的同伴,就是面前这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尊。
春分当日,可能是因为魔修和正道的带领人都不在,所以战事稍缓,风晏终于能从一大堆的战报中脱离出来,抽空去巫州州城。
城内的百姓还不知道附近正道和魔修发生的冲突,生活就像平常一样,但却比普通的日子多了几分热闹拥挤。
春分日似乎是巫州人的一个重要节日,很多普通百姓簪花出行,在城内各处游玩,有名的酒楼门前甚至被鲜花装点得如同仙境。
风晏如约而至。
他捏了隐身决,从酒楼之上向下飞入室内时,恍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从天而降、踏花而行的仙子。
这座巫州州城最高的酒楼,最高的房间内,一个青年正端坐在窗前。
红衣张扬耀眼,姿态随意,翘腿侧坐,手肘上面支着侧脸,随意系着的红色发带被微冷的春风吹动。
对方的桃花眼多情却似无情,眼神下压时无端给人一种冷意。
听说一些宗门弟子私底下会给修真界年轻的修士们排行,风晏觉得这人的脸,上那个传说中的美貌男修榜绰绰有余。
他在红衣青年对面入座。
“哟,来了。”
青年张口便是熟悉的腔调。
风晏笑笑,“魔尊之请,怎敢不到。”
虽然魔尊没有戴面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而且看这张脸不似作伪,应该就是魔尊本来的样貌。
对方愿意摘下面具,看来他们之间可以谈的东西,比风晏原本想要的多得多。
室内宽敞,日光照耀在木质长桌上,四周陈设幽雅,墙面上还挂着几幅山水画,是个吟诗作对的好地方。
没有那晚所说的天罗地网和执法盟大批修士,仅有他们二人。
魔尊将手中点了一半的食单推给他,“虽说是你请客,但也要顾及你的口味。”
“我对凡间菜色不甚了解,还是魔尊来点吧。”
风晏将食单原封不动推回去。
魔尊没再说话,点完菜叫人拿出去之后,便看向楼下不断前来观赏鲜花的文人骚客和百姓。
“春分簪花游玩,应该是他们的习俗,这样的盛景,你见过么?”
风晏摇摇头,语气说不上是感慨还是羡慕:“凡间有趣的节日和习俗总是这样多。”
对生命短暂的凡人而言,每年一度的节日意味着纪念、庆祝、团圆,但修士生命漫长,且大多亲情断绝、友人稀少,自然没什么值得团聚和铭记。
某些大宗门或许会将本门开山之日设为纪念,每隔固定的年份便举行盛大的仪式,但过程枯燥乏味,其实没有多少修士喜欢。
修士只有日复一日的修炼,所谓的自由、放松,都不是他们应该追求的东西。
兴许是被城中热闹轻松的氛围感染,风晏淡淡地说道:“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哦?”魔尊的目光从楼下移到风晏身上,终于能看到几分波澜,“那该提前计划,好好庆祝的。”
“此前我从未过过生辰。”
风晏望着街道上欣赏鲜花的人群,看到满脸好奇的小娃娃,拉着手的年轻爱侣,看到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样短暂但足够鲜活的一生,倒也动人。
“况且今日也并非我真正的生辰,只不过是师尊捡到我的那一天,便当做了生辰。”
“门派里有许多与我同样忘记来处、忘记生辰之人。选一个日子当做生辰,只是有个念想、有份寄托罢了。”
数十年前,春和山掌门来凡间除妖,意外救下了从林中走出的风晏。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只记得自己名叫风晏,至于自己从何处来、父母是谁、生辰几何,之前的经历,都毫无印象。
后来调查得出的种种,甚至让风晏怀疑自己并非人类。
过去有很长时间,他被“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困扰。
风晏知道,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因为想找到一份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并非对于春和山这个宗门。
而是对于每个人类来说最简单最本质的问题——他到底是谁。
他对这个问题思考的终结,不过是因为除了自己是人类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又进入了执法盟总部,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的东西罢了。
但这个疑惑扎根在血肉里,永远不可能消失。
“修行之路本就无聊枯燥,要是不过过节日、生日来热闹一下,可真是要寂寞透顶了。”
魔尊的语气听上去颇为可惜。
许是不想继续这样沉重的话题,他转而说道:“你知道凡人如何过生辰么?”
风晏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这次很容易就被压制下去,他望着魔尊,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魔尊手指轻点桌面,“就说这巫州人吧,春分是他们很重要的节日,簪花又是这个节日里最重要的步骤,所以他们过生辰时,就会仿照春分这日的习俗。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在生辰这日,在鬓边簪满鲜花。”
风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那若是一个人的生辰在无花盛开的冬日,又当如何?”
修士想要让一朵花常开不败,只需时时以灵力浇灌,便能让花在本不该盛开的季节仍然鲜活,但没有灵力的凡人,要如何储存鲜花到寒冷的冬日?
这时门口响起了小二的声音,两人便等上完了菜,才继续说。
“问得好。”
魔尊挑了一块肉,一脸“没想到吧”的笑意,“巫州地暖,花种繁多,冬日也有很多不同种类的花盛放,基本不会有无花盛开的时候,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
风晏本以为是巫州人创造了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够保存鲜花直到冬日,没想到他们完全不用担心这个。
他倒不是见识短浅,修真界大多数门派都只教授弟子如何修行,很多弟子活到二十多岁都没来过凡间,对凡间的一切知之甚少。
而来凡间历练的弟子,因为以历练为主,宗门便不会告诉他们凡间的任何情况,一切都得他们自己摸索。
很多弟子第一次来凡间,甚至不知道凡间通用的货币不是灵石,不知道凡间最大的人物是当朝皇帝。
因此,许多人都在专逮修士坑蒙拐骗的凡人手里吃过苦头。
风晏对凡间的了解,也是进入执法盟后,因经常来到凡间办事、巡查,慢慢积累而来。
但即便对凡间感兴趣,他也忙得没空看那些记载凡间诸事的书籍,只能每到一处才多了解一分。
“除此之外,生辰这日,他们会采摘一大盆鲜花送给亲朋好友,若是城中富商,就会把附近几十里的花都买来,叫人撒遍全城。那场景,那热闹,一点都不比今日逊色。”
“还会吃鲜花饼、鲜花糕,巫州人逢年过节的习俗,都跟花都关系。”
风晏瞧着外面络绎不绝来参观花楼的人,笑着点头。
城中最大最高的酒楼做的菜,味道自是一绝。
上次魔尊送他的吃食都是一些零嘴,这次倒有机会吃一些正经的饭菜。
门外景色美不胜收,底下热闹非凡,屋内美食如云,对面还有个能说会道的解闷。
虽然凡间的人总是把修士叫做神仙,但风晏觉得,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
他的生辰,乃至于他的每一日,都很久都没有过得这样惬意、闲适。
不用思考那些零散杂乱的战报,不用面对个个心底都藏着千般算计的同僚,不用时刻谨记执法盟的规矩。
不用再做高高在上的长老。
因为此时此刻,他只是他自己。
说来也是可笑,执法盟总部的长老,竟然只有在整个正道最大的敌人——魔尊面前,才能感到一丝的放松。
第67章 簪花
风晏上次感觉到这么轻松,还是被魔尊拉走,吃了一大桌子凡间食物的时候。
和这个人在一起,他总是奇迹般地感到放松,就像是在海上漂浮几乎要溺毙其中的人,偶尔能抓住的一根浮木。
面前桌子上凡间的每一道菜,他都觉得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明媚的日光打在身上,送来让人无比惬意的暖。
风晏撑着头,对总是能讲述新奇事物的红衣青年叹道:“魔尊博闻强识,风某自愧不如。”
对面的青年摆摆手:“都是面对面吃饭的交情了,就别叫什么魔尊仙尊了,听着阴阳怪气的。”
“我本名凌然,称我名字便可。”
他唇边笑意越来越深,补充道:“这么多年来,你还是头一个知道我本名的人。感动么?”
暖色的阳光照进他的瞳孔,像是某种上好的琉璃,闪着晶莹的光彩。
窗边的微风撩动了他的发丝,风晏想那发丝可能是撩进了自己的心脏,不然为何有种心痒之感?
但他仍然从容地放下了碗筷,笑道:“你也是这么多年来, 第一个知晓我生辰的人。”
凌然有些意外:“真的么?不是说每个人进入执法盟的时候,都会被严查祖上好几代,连失踪的血亲都能找到么?”
风晏摇摇头,“我本就是没有生辰的人,再编造一个,又从何查起?”
他这些年之所以不那么执着于寻找自己的来处,也有这个原因。
能把失踪血亲都给人找到,能查到一个人三岁时养过一只猫,那只猫叫什么名字的执法盟,都没能查出他的来历,他有什么尚存于世的亲人。
那么他真的有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桌子的菜已经吃完,凌然放下碗筷,往后一靠,啧啧道:“说他们厉害吧,这不是没查到你生辰造假,也没查出我的来历么?”
风晏咳了一声,没忍住反驳道:“你出行一贯戴着面具,看不到真面目,纵使执法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只靠身形声音就推出来历。”
“也对。”凌然看向窗外远处的群山,“算了,这大好日子,就不提那些晦气的东西了。”
“巫州传统,春分这日用完午饭,要外出踏青,走么?”
风晏没有说话,起身的动作表明了他的态度。
两人默契地没有选择御剑出行,而是一前一后下了楼,走出酒楼,并肩走在繁华的街道上。
满头花瓣的小孩子从他们身侧跑过去,几个小团子在街上玩乐打闹,偶尔会撞到行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会生气,只会捡起被撞得掉下来的花瓣安回孩子圆圆的脑袋上。
风晏今日为了赴约穿的是极为普通的一身青衣,凌然那身衣服除了颜色鲜艳,再没别的装饰,两人跟身旁不断走过的行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他走在闹市之中,竟丝毫不觉得吵闹聒噪。
街边有少女在卖自己亲手编织的花冠,跟方才那些小孩子头上戴的一模一样。年轻的爱侣在湖水旁的桥边为彼此鬓边簪花,之后两人耳根子都红得要命。
步行一刻钟便走到州城边缘一处山丘上,这里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树上的、地上的花数量多得让人迷了眼。
风晏天生对花草树木敏感,一眼看去,便知晓这里几乎种满了所有能开花的植物,应该一年四季都有花朵盛放。
这处山丘没有固定的道路,脚下草色青绿,到处都是游人,来这里观赏鲜花的人可以走到任何想去的角落。
风晏走得很慢,这几年来辗转各地都是为了战事,他许久没认真看过周遭的景色,便极为珍惜眼下这难得的闲暇时光和烂漫春景。
走着走着,忽然腿脚一疼,他低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头戴花冠的小女孩,她满脸都是天真的笑意,把手里一节手臂长的桃花枝递给他。
风晏觉得这应该是巫州人某种传统的礼节,便接过了桃花枝,谁知小女孩又拉住他旁边的凌然,把他的手放在桃花枝的末尾,接着便跑开了。
他不明所以,便看向凌然,谁知在酒楼上对巫州传统侃侃而谈的青年,神色极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风晏抬起手里的桃花枝,没看出来它和周遭这么多桃花树上的树枝有什么不同。
他抬起头去寻那个小女孩,看到她一口气跑出去老远,跟一个小男孩碰了面。
身为修士,他毫不费力地听清楚了他们的对话。
小女孩道:“我终于送出去了!”
男孩捂着眼睛,似乎不忍直视,接着他指向风晏跟凌然,“你怎么没看清楚就送啊,那是两个男人啊!”
“啊?”
女孩不确定地看向这边,风晏非常贴心地移开了视线。
然后听到小女孩的哀嚎:“啊!这可怎么办啊,我听娘亲说,春分这天送花枝给有情人,可以得到花神眷顾,有一整年的好运气,这这这……花神不会怪我吧?”
风晏有些忍俊不禁。
原来是这样。
不过是小女孩一时看错,将他和凌然当做有情之人,怎么凌然一副难以启齿、不想解释的样子。
眼看小女孩要哭了,小男孩抓了抓头发,眼神一亮,“不会啊!不是说送给有情人么,那也没说一定是一男一女啊!”
女孩愣住了,好像从来没听到过这种解释,她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被这个说法说服了,点头赞同道:“对啊,娘亲也没说过一定是一男一女,那我就不算送错!”
解开了这个问题,两人嘻嘻哈哈地结伴下山去了。
风晏笑着将花枝从凌然手里抽出来,“既是送我的,我便好好保管了。”
他将桃花枝收在臂弯之中,越过凌然向山顶走去。
须臾两人来到接近山顶的地方,身侧是无数飘扬着粉红色花瓣的桃花树,能将大半个州城尽收眼底。
凌然自然知道巫州赠两人花枝的习俗,他刚从跟风晏拿了同一根桃花枝的震惊、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
刚摸到桃花枝,反应过来小女孩的企图后,他那只手像是被自己的幽火烧到一样,拿也不是,松开也不是,简直想找棵树窜上去。
听到那两个小孩的交流,知道风晏知晓了这个习俗,更是无地自容。
但是在风晏抽走手里的桃花枝时,他竟然有那么一丝的不舍。
英明神武的魔尊大人觉得,可能是他从没被人送过桃花枝的原因。
他在成为魔尊前,可以说是一直在九州大地流浪,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奇奇怪怪的习俗也知道不少,但真正参与进去一个地方的习俗里,这还是头一次。
所以有这种奇怪的念头一点都不奇怪。
毕竟以别处地方的人的眼光来看,巫州人逢年过年便在头上插满鲜花,年年供奉花神,花神殿修得比财神殿还要富丽堂皇,也是难以理解的习俗。
不知道是不是说服了自己,凌然这才有勇气不心虚地去看风晏。
风晏怀中躺着一枝桃花,粉红色的花瓣在青衣上随风摇动,他半束长发,低敛眉目,唇角带着清浅的笑意俯瞰州城,倒真有种花神殿里花神像那般云端仙人的纯粹模样。
凌然跟随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他们刚刚一同走过的州城。
他心下一动,指尖带着灵力翻转一圈。
一阵微风随之而起,吹在人脸上如同这个季节最为温和的春风,却带着周围无数花树上面的花瓣飞下去,落向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粉红、纯白、淡黄,各色的花瓣混在一起,落雪般降临大地,
在街上打闹的孩子们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从茫然转变成喜悦,捧着从天而降的花瓣,一路小跑,嘴里叫喊着:“天上下花了!下花了!花神显灵啦!”
所有人都被这几句话感染,街上的人纷纷驻足,抬手接住天上掉落的花瓣,在屋内的人闻声而动,走出来便被花瓣落了满身。
与此同时,一朵泛黄的梨花花瓣悄然落在了风晏的鬓边。
凌然又看向他。
之前来巫州,虽然心理上接受了男女老少都会簪花的习俗,但看到五大三粗的男人鬓边簪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时,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之感。
直到现在,看到鬓边落了花瓣的风晏。
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扭,不会觉得违和,也不像某些地方的男人,认为巫州男人簪花不男不女。
凌然想,自己小时候真该听爹娘的话多看看书的,不然此刻,他这个自诩魔修之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之一的魔尊,便不会想不出任何的词句来形容眼前的风晏。
又或者说,现在用什么样的诗句描述风晏,都是多此一举。
那鬓边的梨花没有让风晏变得不男不女,反而莫名让他身上多出一股子神性,更像巫州传说中将无数花种撒向人间,给予所有人好运的花神大人了。
巫州每年都会选人扮作花神,坐在高大的马车上,将身侧堆满的花瓣撒向横亘州城东西的那条大街上。
凌然觉得,今年花神最好的人选,一定是风晏。
每个人看到这时的风晏,都会被这样不分男女、直戳人心,堪称惊心动魄的美震撼到吧。
他看风晏看得眼神都不自觉地呆滞了,好像整个天地都只剩下风晏这一个人。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凌然呆呆地想,刚才脑子里蹦出的那几个词还是不够,他应该再学学丹青的,把如今这幅景象画下来更为稳妥。
听说执法盟最近捣鼓了一个新的法器,叫做留影石,明天他就搞一个来看看……
他看着风晏,以为这就是自己看到的最好的景象,却不知自己也被巫州人当做了风景。
此后巫州又多了一个传说,某年两位花神现世,一青一红并肩而立,在城边山丘的最高处抬手一挥,千万花瓣坠入巫州,落花如雪,是为神迹。
第68章 急转直下
巫州之战因魔尊毫无缘由地撤退而结束。
但魔修与正道的冲突远远没有终结。
战事依旧频繁,魔修和执法盟都没能占到上风,几年下来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在执法盟高层半个月内一连死了三位长老时,正道终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便开了一次冗长的会议,想要与魔修暂时休战议和。
跟风晏越发熟悉的凌然自然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们此刻的关系就如同世上最普通的至交好友,会并肩走在繁华的街道,会一起去到各地的酒楼用饭,话里话外不再是试探和提防。
时值深冬,凌然的红衣在夜间的雪地之中格外突出,他在执法盟总部外等着风晏。
风晏换下了长老服,一袭轻便衣衫从小路走出。
得知这个消息,凌然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感慨:“死了这么多人才想起来要休战,早干嘛去了。”
“如今的魔修不比从前,不需要杀人喝血才能存活下来,我们正常修炼,正道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非说我们心狠手辣作恶多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到头来谁都没讨到一点好,图什么呢?”
风晏与他并肩走到山坡高处,身前是沉寂的山河,身后是恢弘的执法盟正殿。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肩上,他作为修士,目力极佳,能看到最远处九州的边缘。
他没有撑起结界抵御风雪,只淡淡道:“修真界的夜,太黑了。”
“纵使几个时辰后便有太阳升起,可总有落下的时刻。”
这些年凌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少,多少也听得出他话里的言下之意。
即便休战,只要执法盟还在,总有一天,这些年的祸事仍会重复发生。
正道与魔修进行商谈,但风晏并不在可以决定今后局势的谈判桌上。
于是他选择将眼前的桌子一剑劈翻。
执法盟创立不过两百余年,但其中积攒的弊病,在风晏看来已经是难以消除的沉疴,只是剜肉补疮是不够的。
既然这漫漫长夜看不到尽头,他便想以身为剑,刺穿这黑暗,
这个想法说出来都是大逆不道,是会被执法盟拖走进行教化的程度。
凌然知晓风晏和宗门的那些事,但有时他还是会疑惑,是什么让一直循规蹈矩,进入执法盟数十年的风晏产生这样的想法。
对执法盟了解和真正身在执法盟之中,的确是不一样的。
凌然望着面无表情的风晏,指尖凝出一团幽火,照亮了他们身前的三尺之地。
他说:“长夜无明,只是差这一团火。”
虽然没搞清楚风晏的动机,但庆幸的是,他们的想法殊途同归。
那些故去的人拼命护住的山河,不应该落在执法盟现在这群人手里。
离经叛道也好,罪大恶极也罢,他们两个以后,是彻彻底底的一条船上的人了。
休战之后,修真界迎来了难得平静的一段时间。
风晏日常需要处理的事件数量恢复到正常水平,闲暇时间比战时更多。
凌然身为魔修尊主,倒是悠闲,执法盟的宗主每日都能被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淹死,他却日日来找风晏,也不提两人心知肚明的目标,只是拉着风晏在总部附近到处游玩。
若是风晏被派出总部,他便千里迢迢跟着。
托他这喜欢看热闹的性子,他们在蜀地误入一片上古战场,让风晏阴差阳错收服了与幽火相似的息风。
凌然半开玩笑道:“我有幽火,能胜你一筹,如今你也有了息风,不如找个时间再痛快打一架?”
风晏收服息风没费什么力气,仿佛这本就是给他准备的。
他笑了笑,“上次你我交手皆没有用全力,已叫东庭山震荡不已,如今若是认真切磋,怕是半个修真界都要被惊动。”
他们两人的实力,现下均在修真界战力前五之列,真动起手来,想不引起执法盟总部的关注是不可能的。
除非风晏在执法盟允许之下,光明正大地和凌然对战。
对于这种程度的强者而言,想要悄无声息地切磋,已是一种奢望。
之后,借着风晏被派往各地的契机,两人并肩游历了大半个九州。
凌然的称呼从“仙君”“长老”变成直呼名字的“风晏”,又不知为何变成“阿晏”。
他终于搞到了一块留影石,第一次记录的是风晏的一次回眸。
风晏第一次听到那声“阿晏”时,心下忽然一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唇角下意识地翘起。
凌然带他去北海小院暂住,他才知晓这里是凌然的故乡。
对方在生辰前赠他更加趁手的武器折扇,风晏以为折扇是从哪间宝库中寻来,便问及折扇的名字。
对方却说:“现在你才是它的主人,不如由你重新取名。”
风晏看着扇面上的一竹一兰,他不通鉴宝之道,但能看出绘制的墨迹并不陈旧,似乎是近日新做。
他余光里瞥见凌然桌下焦躁的手,好像明白了什么。
“便叫它青兰扇吧。”
风晏进入执法盟之前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这些年在各地奔走,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自然不像以前那样单纯。
凌然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带他出去,是不想他被执法盟冗杂的事务压得喘不过气来。
折扇想必也是他亲手所做,只是怕心意落空,才对此事闭口不提。
这些风晏不是不明白。
他望着地上薄薄一层雪花,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在执法盟的刹那。
自己的这条路,会有走到尽头的时刻么?
他隐约的担忧在不久后,于九州中央一个无名小村抵挡洪水的时候,变成了现实。
那里地形特殊,地下似乎有某种阵法,洪水过后,他和凌然两人曾进入地下探查,但一无所获。
风晏的直觉一向很准,他总是觉得事情远没有他们见到的这样简单。
此后这个无名村落将村名改为河晏村,爆发洪水的那条河改为晏河这些事,他们都没有精力去留意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变化速度之快让两人都措手不及。
风晏升任副宗主后,一日最少有七个时辰都在处理修真界事务,很少得空与凌然结伴出行。
好不容易挤出时间,便亲眼看到梁长老带着一群被判处重刑的罪犯,向山洞深处而去。
有人用执法盟的罪犯做阵法实验。
风晏不得不将看到的事实与那个小村的奇怪景象联系在一起。
他想救下那些最后的人证,却被凌然拦住,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深入调查之下,他发现梁长老也是替人办事,负责找适合的实验人,送到山洞内。
而梁长老之前之所以带寥寥数人围攻心魔发作的霍钟,是因为他觉得霍钟是个绝佳的实验人,带的人越少,被发现的风险就越小。
他查了很久,都对背后那人一无所知,只推测出对方应该也在执法盟总部,且位高权重。
一夕之间,身边的所有人都变成了可能是幕后真凶的人。
举目无援,每天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安全,有没有被真凶发现,出现在眼前的每一个人都不可信,大到刚上任的宗主,小到前来端茶送水的侍女仆人,都有可能。
此路不通,风晏独自回到那个村落,与这些日子以来私下看过的无数阵法咒术典籍对照,终于发现那是能窃取整个修真界气运的大阵。
正要继续追查,梁长老突然站出来,诬陷他勾结魔修,背叛执法盟,还说战时牺牲掉的几位长老,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执法盟总是如此,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严查之下,他被施以五十行刑鞭,伤还没好便继续处理修真界事务,身旁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风晏知道,背后那人一定是发现了他在暗中追查阵法一事。
可他已是自身难保。
半月后,宗主忽然向整个修真界宣布了一件事。
千秋魔尊已被总部捉拿,他在九州各地设下吸取修真界气运的大阵,妄想以魔修之身吸取正道修士灵气,好得道飞升。
执法盟经过裁决,认为千秋魔尊危害整个修真界,十恶不赦,应当处以极刑,一个月后正式行刑,望天下正道届时前来,亲眼见证魔头受诛。
这个消息,执法盟没有告诉被时刻监视的风晏。
他是在行刑的前一晚,听到监视的人换班时随口说近日总部戒严,行刑台将有大事发生,推断出凌然被抓,即将受诛的事。
风晏的心好像一下子沉入不见底的深海。
他一时间难以呼吸。
以凌然的实力,只要他想,甚至可以在执法盟总部大殿内来去自由,怎会这么轻易便被抓住?
当夜,他趁着下一次换班的间隙出逃,顺便掳走了一个看守。
从看守那里,他才得知凌然被擒已将近一月。
凌然在分开后,应该也在继续追查阵法的事,没想到他们两个都被发现了。
幕后之人一定是发现纸包不住火,所以将所有罪名都推给了凌然。
他们因此变成最好的替罪羊。
可他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抓住了凌然?
风晏心中有一点猜测,却不敢细想。
凌然既被判处极刑,那他这个勾结魔修的副宗主的死期,还会远么?
所谓的恢复职位,派人监视,不过是想榨干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罢了。
只要他和凌然都死了,世上便再也没有发现那个阵法的人,待风声过去,幕后之人还可以继续吸取气运。
对方诬陷凌然吸取气运是为飞升,那么是否他的真实意图也是为了飞升?
天光微亮,行刑之日已到。
第69章 镇灵
巳时,行刑台外人山人海,修真界大大小小的宗门齐聚执法盟总部,只为一观这位叱咤风云数年的千秋魔尊,是如何被明正典刑。
乌云挡住了日光,是以天色昏暗,能感觉出一场连绵的大雨正在云层中酝酿。
这些都没能阻挡修真界众人的好奇心,台下宽阔的空地之上,他们一个宗门一个宗门地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着关于千秋魔尊的事。
“不都说那魔尊战力已是修真界前十,执法盟总部数位长老联手都拿他不下么?怎的这次没有半点风声,就听到他被抓了的消息?”
“我也是奇怪,要是正面对战拿下了他,那动静该闹得半个修真界都听得见才是。莫非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
“很有可能!不过对付这种魔头,用点手段也无可厚非。这些年来战事无数,死了多少修士,当初执法盟提出休战,我心里那是万分的憋屈,没成想他们憋了个大的,直接把千秋魔尊给抓了!”
“嗨呀,还叫什么千秋魔尊那,他现在就是正道的阶下囚罢了,等行刑完,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没喽。”
“该!害了多少修士的命不说,还要窃取我们正道修士的气运,截断修道之路,真是万恶不赦!”
风晏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他重伤未愈,左肩靠着树干,左手折扇右手持剑。
这些关于凌然的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淡淡,并不为这些凑热闹的人随口说出的话感到恼怒。
若是他不明真相,一个恶名传遍修真界的大魔头伏诛,他心里也会拍手称快。
而事实上某些总部内部的消息,即便是副宗主级别,如果事务不相干都难以知晓,更别说这些外面的人。
他们所知道的,无论好坏,都是执法盟想要他们知道的。
不过今日之后,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也许后世传说中,风晏会和凌然一样并称当世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但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知道窃取修真界气运的人不是凌然。
即便这件事,永远都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唯一奇怪的是,春和山的人并没有来。
那上一面,可能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吧。
巳时一刻,执法盟现任宗主出现在行刑台上。
真如风晏当初所说,凌然行刑有宗主亲至。
他身后跟着执法盟如今所有高层,副宗主和长老们排成了一列,唯独少了风晏。
台下某些人又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说听闻没来的那个风副宗主是勾结魔修的细作,他们惋惜风晏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却要里通外贼,背叛修真界。
有人怒骂,有人质疑,有人为他开脱,有人不理解。
这些声音都被宗主的话盖了下去,他声音不大,却能在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风晏没有心情听执法盟的官话,他紧盯着行刑台后方,寻找凌然的身影。
但五十行刑鞭对他而言,说是丢了半条命也毫不夸张,一般大乘期受刑后一个月能下床就算恢复良好,他受刑后不仅没有好生休养,还被派去批阅事务,身心俱疲。
因此经常会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近在咫尺的东西。
如今他的位置和行刑台后方尚有一段距离,别说看到凌然在哪里了,他连行刑台中央正在说话的宗主的脸都不太能看清楚。
风晏缓慢地深呼吸,他收起折扇,抬手触碰自己的额头。
一片冰凉,指尖还沾到了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
他只是将手悬在身前看了片刻那些冷汗,手便连同整个手臂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几乎握不住扇柄。
后背行刑鞭的伤无时无刻都在折磨他,稍微一碰便是血肉撕扯离身那样的剧痛。
风晏自修行以来便被师长们夸赞天赋卓绝,悟性极高,无论是修炼、进入执法盟、与魔修战时,都没怎么受过伤。
可以说这五十行刑鞭,是他这辈子有记忆以来受过的最重的一次伤。
他也没想到,这伤会来自自己一直效忠的执法盟。
风晏垂下手,将全身的力气都交给身旁的树干,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模糊的视线里,宗主终于讲完了那好像永远也讲不完的客套话,对方抬起手,行刑台后方便出现了一队人。
垂下的手倏然握紧了凌然所赠的青兰扇。
他看见众人中央那身熟悉的红衣,那人却不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只瞧一眼便无法呼吸。
凌然以往总是松散系住的长发蓬乱地搭在肩膀,这才短短一个月多一点,他整个人便消瘦得不成样子,颧骨凸起,肩膀都撑不起身上的衣物。
他身上的衣物还算齐整,但风晏身为副宗主,知道总部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从来不会让他们对罪犯施加的私刑,在外观上表现出来。
凌然的脖颈、手腕、脚腕上都套着特制的锁链,随着他前行的步伐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他眼神木然,没有丝毫肉身和灵魂都即将灰飞烟灭的恐慌无措。
风晏看不到他身上有一丝从前的意气风发。
不知道是伤势过重还是心里如遭凌迟,他握剑的手一直在抖,怎么都控制不住。
怎么能控制得住。
凌然……是他见过天地间最向往自由的风,是他在漫漫独行长夜里意外相逢的唯一一团火。
彻骨的冷意直冲头顶,那熟悉的眩晕席卷了风晏,让他甚至看不清台上凌然的模样。
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接着众人合力将凌然绑在行刑柱上。
执法盟给的第一道刑罚便是雷刑,此刻数位长老围着他结印引雷,天上乌云之中顿时出现数道白光。
这么多长老一起结印,这雷刑都够让凌然肉身湮灭了。
不出片刻,行刑台之上的乌云已经所有天光都遮挡住,霎时这一片彻底昏暗,像是猛地进入了黑夜。
凌然往日耀眼的红衣都被这浓墨一般的黑暗遮挡,风晏快要看不见他的存在。
轰隆的雷声越来越大,震得他开始耳鸣。
第一道天雷炸响在耳边时,风晏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他抬起方才还控制不住颤抖的左手,带着青色光晕的灵力与天雷狠狠地碰撞在了一起!
“轰——”
瞬息之间,巨大的轰鸣声席卷行刑台,无数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
眼前不知为何浓烟滚滚,在场所有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旁边执法盟恢弘的主殿墙壁上被天雷炸了一个坑!
不少人被炸掉的石块砸中,一时间“哎哟”声此起彼伏,但也有人紧紧关注着台上的情况。
执法盟的宗主眯起了眼睛,总是不疾不徐的声音里多少能听出一分咬牙切齿——
“风晏!”
修真界众人从烟雾中看去,只见传说中勾结魔修的风晏副宗主已经把千秋魔尊扶了起来!
天雷近在耳边,凌然却没感受到彻骨的疼痛,被锁住的四肢也明显感觉一松。
他抬起头,看见脸色难掩苍白的风晏。
此刻天色明明十分灰暗,连执法盟白金相间的制服都看不真切,他却觉得风晏周身在发光。
这可能就是话本里说的,看自己心爱之人,总觉得他在发光吧。
风晏抬起凌然的手让他搭住自己的肩膀。
身为执法盟副宗主,之前经常处置罪犯,他对这里的刑具可谓是知根知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开凌然身上的锁链,并不难。
只是凌然身上冷得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长剑。
凌然怀有幽火,又是爱看热闹的性子,对风晏来说,他身上永远都是暖到有些发烫的温度。
现在他冷得不似活人。
对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不知道是因为困倦还是伤势太过严重,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你来啦。”
风晏嗓子发紧,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上次他们因为救不救人争吵到各自离去时,谁能想到只是一个月,再次相见已是物是人非。
凌然本就是正道眼中的罪人,而今日之后,他也将成为和对方并列的罪人。
他看着凌然,从没有一次觉得想一直看着他。
那些顾虑和没有说出口的话,还能有说出口的机会么?
“风晏!”
一声叱骂将两人拉回现实。
风晏抬起头,看到对面的梁长老拿手指着他,“你进入执法盟数十年,执法盟一步步将你提拔为副宗主,对你寄予厚望,望你能心存修真界,护佑天下太平,没想到你不知感恩,与魔头勾结,谋害同僚,今日还意图劫法场!”
“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我便替天行道,叫你们二人死在一处!”
话音未落,梁长老执剑而来!
风晏的衔山剑脱手而去,与梁长老的剑撞在一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彻行刑台,梁长老被撞得退后数十布,抬起手中长剑一看,与衔山剑相撞的地方竟然被打出一个缺口!
“不可能!”梁长老低声喃喃道:“你的修为虽在我之上,但也不会……”
这么强。
他没说话,身边的数位同僚随即上前,按理说数位化神长老对战一个大乘期绰绰有余,谁知风晏一手折扇一手长剑,愣是和他们几人打得游刃有余!
“息风,他收服了息风……”
一旁的执法盟宗主看着风晏手上那陌生的武器折扇,伸手结印,透明的结界从地下骤然升起,登时一股巨大的压力倾泻在风晏身上!
风晏的动作迟滞一息,肩上似乎有大山落下,体内灵力的运转都受到了限制。
他隔空望向结印的宗主,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
凌然缓了一段时间,终于能和风晏并肩而立,他伸出手,裂川从主殿方向飞来,握在他手心。
他看了一眼结界,心下明了,“镇灵……”
第70章 湮灭
听说这是执法盟最近创造出的一个特殊法阵,能够锁定法阵之内的修士,限制他们体内的灵力运转,进而大幅度削弱他们的实力。
没想到这玩意第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就是为了对付他们!
凌然冷笑一声,裂川剑一动,对面的长老便被震退。
“我们可真有排面啊。”
风晏和他并肩,抬头看着巨大到能覆盖整个总部的镇灵法阵,眉心不可抑制地蹙起。
宗主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风副宗主,若你现下将千秋魔尊制服,放下武器,那你此后仍是我执法盟副宗主。执法盟培养你数十年,希望你能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迷途知返。”
长老们站在距离二人三丈之处,不再进攻。
风晏望向眉头微皱的宗主,平心而论对方并非是个是非不分的蠢货,能坐到宗主这个位置,没有头脑是不可能的。
可时局烟雾缭绕,敌人就在身侧不知何处的地方,若是换了他,做出的所有决定,也不可能都是完全正确的。
四肢被尖锐的疼痛席卷,风晏垂下眼睫,沉声道:“千秋魔尊并非窃取修真界气运的真凶。”
“风晏自认,无愧执法盟与天下修士!”
“胡言乱语!”梁长老高声呵斥,“人证物证俱在,若他不是真凶,谁又能做出如此恶毒之法阵,让天下修士失去登仙之机!”
台下聚集的修士们,有的迅速离开,有的还在观望,听闻此言,立刻是沸反盈天。
“我看风晏你是彻底疯了,不仅想劫法场,还要颠倒黑白,执法盟白纸黑字的调查怎么会有错!我天下修士不能飞升,你们的罪孽劈个百八十次都难以消解!”
“他和那魔头本就是一伙儿的,自然要帮他开脱!”
“你二人如此年轻却有这般实力,能抵挡数位长老围攻,还说不是窃取了修真界气运!你风晏少年天才的名声,莫非都是踏着我们这些修士的骨血得来的?!”
这些嘴里都是骂声的人,有多少是在战时受过风晏的庇护,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可曾经,他自己也是将执法盟所有的话都当做真相的人。
因此他心里没有任何委屈或是愤怒,只剩没有半点波澜的平静。
事到如今,风晏从未想过仅凭自己一面之词就能得到相信。
他望着宗主,见对方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这个新上任的宗主是从副宗主升上来,他们之前有过接触,但是不多。这个人上位后,他隐约觉得宗主对自己有些看重,不知道是否是错觉。
也许从前宗主心中对他寄予厚望,但世事总是这样无常。
风晏看到宗主抬起手:“副宗主风晏勾结魔修,意图劫法场,执迷不悟,证据确凿。现撤去其副宗主之位,逐出执法盟。”
“执法盟与天下修士,皆可就地诛杀!”
话音一落,连方才没有动手的长老们也齐齐涌上。
镇灵法阵之下,风晏和凌然的实力几乎被削弱了三成,他们把后背交给对方,一时间行刑台上只剩下两人的残影,兵器交错声不绝于耳。
风晏折扇逆风哗然,息风带起的强大气流,甚至把台下许多实力一般的修士卷了出去。他身旁凌然那闪烁着光芒的幽火,让离得稍远些的宗主额头上都渗出热汗。
风助火势,他们并肩而战,实力增加了一倍不止,即便有镇灵法阵,长老们暂时也奈何不得。
后背撕扯般的剧痛让风晏脸色愈发苍白,他趁着与凌然靠近的时刻与他对视,刹那间凌然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接着他腾身而起,青兰扇带起的飓风狠狠撞向头顶的镇灵法阵!
“轰——”
刺眼的光从碰撞出迸发,声音比主殿损毁的那次还要大,台下不少人眼前闪过强烈的白光,刺得眼睛生疼,耳朵都被震出了血。
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这堪称神仙打架的场景不是他们这些人能看的,若是阵法没了,执法盟又杀红了眼,那他们顷刻间便会成为哪个人剑下的亡魂!
越来越多人想到了这点,开始向各个方向逃窜,而执法盟早没有心情理会。
如今没了战事,诛杀风晏和千秋魔尊就是最好的立功机会,只要能杀了他们,此后五十年都不用为自己的前途发愁!
除了长老们,外围还有无数执法盟中人结印施法,加固头顶的镇灵法阵。
风晏落在地面,头上的法阵似乎摇晃了几下,但瞧着没有分毫要裂开的征兆。
他长剑带着千钧之势劈下,梁长老口吐鲜血倒在了行刑台边缘,而地面材质特殊的行刑台,竟然被生生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痕!
不少外围的弟子被崩开的石子集中,向后退了几步,栽倒在地。
新的镇灵法阵有片刻的震荡,风晏和凌然趁此机会,双剑齐上。
两把神兵,加上裹挟着息风的幽火,一起撞在了两层法阵之上!
耀眼的白光让在场所有人下意识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两人从砸开的缺口中迅速逃出。
长老们紧追不舍,数道剑光向两人的背影袭去,落在已经被破坏一角的主殿上。
看到往日庄重肃穆的主殿被毁成这样,许多执法盟中人好像信仰被毁,不怕死地冲了上来,眼前的人仿佛永远都解决不掉。
风晏数不清他和凌然打了多久才离开执法盟,只依稀记得他们远去时,行刑台的地面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主殿和偏殿的殿顶和墙壁被打成了四处漏风的筛子,地面上有无数淌着鲜血□□的修士。
他和凌然互相搀扶着在低空御剑而行,确认把执法盟的人甩在身后,暂时没有被追上的风险时,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那么一瞬,然后全身的疼痛海啸般爆发,腿软得险些从剑上一头栽下去。
凌然也是狼狈至极,两个人的脸是一样的惨白,说难听点刚死了的人都比他们的脸色好看。
他们一路逃出千里,才在一处山洞内休整,然而不到一刻钟,便有执法盟的人追到附近。
两人只好继续逃,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渐渐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衔山剑和裂川剑的剑刃因为频繁的拼杀,添了小小的缺口。
数不清过了多久,在一个雨天,他们被执法盟的人追上。
大风刮过山谷,留下鬼嚎般的声音,冰冷的雨滴打在身上,却感受不到多少凉意,雷声似远似近,耳朵不太能听得清楚了。
风晏说不清身体上的疼痛都来自哪里,或许是被下了毒,几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凌然的眼睛,或许是被利刃破开的后腰,或许是断裂的腿骨。
灵力在这些天的逃亡中枯竭,他快要握不住凌然送的青兰扇,息风因为灵力无法正常运转,也沉寂在血脉之中,无法召出。
替凌然挡剑,肩膀处也添了一道剑伤,谁知还是没能挡住,让人把他们刺了个对穿。
凌然比他的伤还要重,灵根受损,再也不能召出幽火,实力折损大半,可以说从大乘期退回到化神初期,修道之路就此斩断,此后修为不会再有寸进。
他们可能也没有以后了。
除此之外他险些断臂,肉眼能看到的伤口不多,但内腑伤势极重,多数脏器已经成了一团没用的烂泥,胸腹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瘪了下去,是真的只留着一口气了。
身上的衣服失去了最初的颜色,沾染的血里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只要呼吸,闻到的便只有逐渐腐臭的血的味道。
前方是执法盟中人白金相间的制服,在这昏暗的雨天仍然显得那么刺眼,后方是看不到底的悬崖,对现在的二人来说,掉下去便是死路一条。
眼睛很疼,风晏看不清那些人的脸色,他们没有说话,直接向着二人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一潭死水般的灵脉忽然泵出强劲的灵力,风晏依靠从前战斗的经验,将眼前的修士挨个斩杀于剑下。
他和凌然依然是背靠背的姿势,将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最后的修士倒下时,风晏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径直向后栽倒,呼啸的风席卷了他,累得正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上方而来。
凌然叫道:“阿晏!”
后背砸到尖锐的石头上,有手臂揽住了他,两个人滚落到山洞里。
风晏强撑着睁开眼,离凌然仅有两寸的距离,他抬起手触碰凌然的脸,只有冰凉,没有往日的炽热,没有了属于活人的温度。
他闭上眼,终于在这不知道多少天的逃亡里哭出来,感觉不到是凌然的身体在颤抖,还是自己的手在颤抖。
“凌然……阿然。”
他喉咙堵着什么东西,根本说不出话来,凌然眼睛里几乎没有了光彩。
风晏抓住他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重复道:“缘劫咒,缘劫咒……”
凌然桃花眼里消逝的光勉强聚起了一点点,他的手被风晏拉着按在对方的脸上。
他凝起最后的灵力,指尖在风晏的眉尾落下了一点,殷红如血。
风晏没想到种下缘劫咒有这么痛,像是神魂被灼烧,他手痛得一抖,指尖落在了凌然的耳后,把缘劫咒种在了那里。
这些花光了凌然所有的力气,他的手从风晏掌心滑落,那时常看着风晏的一双眼里,仅剩的光亮彻底消失了。
风晏无力地摇摇头,还想去抓他的手,眼泪不知不觉打在手背上,烫得他一抖。
接着掌心的手也没了,他睁大看不清什么东西的眼,眼睁睁看着凌然像霍钟一样,化作无数尘埃,在彻骨的冷风里湮灭。
“不要……”
他沾满鲜血的手抓住山洞地面的石块,没找到半点凌然遗留下来的东西。
风晏的手慢慢收拢,只能抓住那身染血的红衣,气血翻涌,都化作眼泪滴落在衣物上。
他喉咙一紧,顿时吐出一口血来,眼前阵阵发黑,终于也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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