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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白事(15)

    卢飞翔目前与牟典培案没有直接联系, 昨晚笔录后就可以离开了。曾姝很担心他,一直等到他出来。卢飞翔话还是不多, 一直是曾姝在说。

    得到原谅后, 曾姝轻松了许多,想要一鼓作气,将卢飞翔另外那些被冤枉的事也一并查清楚。

    “你放心, 不需要你出面,全部由我来做。”曾姝说:“我和薛斌分手之后, 现在和他已经是普通认识的关系了。他可能对当时的事也耿耿于怀, 我想联系他, 说清楚, 也让他回忆一下你们宿舍失窃是怎么回事。还有实验室……”

    卢飞翔心不在焉地听着, 曾姝说的话几乎都没有进他的耳朵,但是拒绝或者解释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他现在满脑子都被沈维走廊上的那个眼神占据,无法思考更多的事。

    所以曾姝说什么, 他就同意什么。曾姝本来有些忐忑, 以为他会不同意, 见他都听自己的,一下子自信起来,“我这就去办。飞翔哥, 没事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

    卢飞翔清醒过来,“抱歉, 我得回店里去。”

    曾姝有点遗憾, 那个店铺她去看过了, 很小很糟糕, 要不是因为她,卢飞翔根本不用在那里蹉跎两年。但她有教养也有分寸,卢飞翔执意要回去,她也不纠缠,反正还有很多还卢飞翔清白的工作要做。

    卢飞翔乘公交车回到“老沈盒饭”,有熟客抱怨怎么开了一会儿又关门,还做不做生意了?卢飞翔没心情解释,一抬头,看见陈香里。

    “陈姨。”卢飞翔一看见她,神情就变得不自在,下意识往周围看了看,“你怎么来了?”

    陈香里忧心忡忡,“我今天干活时,听别人说你们被警察带走了,下午赶来看,没开门,我也不敢给你们打电话。出什么事了?”

    卢飞翔刚想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一时改口,“没事,警察调查我退学的事。”

    陈香里疑惑地向店里探头,“那怎么没见你沈叔?”

    “他在局里遇到认识的警察,好像又在说谭叔的案子。”

    陈香里皱着眉,很担忧的样子,“哎,他就是放不下。”

    卢飞翔看陈香里的眼神有些奇怪,但陈香里也没留意到,在摊子上坐了会儿,“我就是出来看看你们,晚上还要照顾病人,先回去了啊。”

    “嗯,您慢走。”

    陈香里走后,卢飞翔看着她的背景,脸色渐沉。

    另一边,曾姝回到家后,立即经过共同的朋友联系到薛斌。当年的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双方都不体面,但分开两年,各自有了新的生活,薛斌接到曾姝的电话,竟然也能淡定交谈了。

    曾姝将真相和自己正在做的事告知薛斌,薛斌意外片刻,“原来是这样。”

    两人聊了很久,薛斌最后说,卢飞翔退学他得背最大的一个锅,他也想补偿卢飞翔,至于宿舍失窃的事,他苦笑:“我们宿舍确实丢过东西,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卢飞翔,就觉得他不是那种人。要不是你们在一起……算了,是我怒火攻心,失去理智,只想让他退学。”

    薛斌保证,他会找到失窃的真相。

    曾姝很高兴,觉得做错的事是可以被挽回的,卢飞翔只是耽误的两年,他们会尽最大努力,将卢飞翔拉回正路上。

    沈维暂时被拘留在市局,等待进一步调查。几次审讯下来,他都不曾更改证词。

    “老沈盒饭”的老板出事的消息在三院附近不胫而走,说什么的人都有,小道消息很快将沈维和牟典培的死联系起来。

    这一天,市局来了一位“熟人”——傅顺安。

    他以律师的身份,提出见一见沈维。但按照规定,现在还不是见律师的时候。他的出现更像是想从警方和沈维口中打探到什么。

    季沉蛟接待傅顺安,“傅律师,来早了。”

    傅顺安略显急切说:“沈维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他身陷困局,我很着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多体谅。上回我也说过,一旦他出事,我一定会为他辩护。”

    季沉蛟冷眼看着傅顺安,“但是傅律师经验丰富,不至于不知道现在见不到沈维吧?”

    傅顺安叹气,“这不是着急吗?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季沉蛟晾了他一会儿,突然说:“沈维承认给牟典培下药。”

    傅顺安双眼顿时睁大。季沉蛟假装漫不经心地端详,觉得傅顺安的惊讶里隐藏着惊喜。

    这或许就是他来这一趟想要听到的答案。

    “肯定有什么误会!”傅顺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老沈怎么得到药的?他怎么知道牟典培是凶手?”

    季沉蛟冷不丁打断,“你好像很想知道答案。”

    傅顺安怔住,很快又说:“什么时候能见律师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傅顺安走后,凌猎悠闲地溜达到季沉蛟面前。季沉蛟说:“还是不打算拿傅顺安和陈香里的事问沈维?”

    凌猎挑眉,“不是你说这件事太残忍?”

    季沉蛟:“可他迟早会知道。”

    “不一样,水落石出时知道,和现在就知道,在心理上是两个效果。”凌猎说:“所以我才觉得,眼下的突破口应该放在卢飞翔身上。”

    季沉蛟的目光没从凌猎脸上移开。凌猎冲他乐,“又看领导。”

    季沉蛟笑了声,“你总是在这种古怪的地方变得温柔。”

    凌猎赶紧抱紧自己,哆嗦起来。

    季沉蛟:“……”

    凌猎:“什么温柔不温柔的,给我掉一身鸡皮疙瘩。”

    卢飞翔在坚持营业两天后,还是暂时把“老沈盒饭”关了。他炒菜的手艺不如沈维,心里藏着很多事,炒出来的菜让人难以下咽。再开下去,必然砸掉沈维的招牌。

    傅顺安在市局吃了个闭门羹,就来找他。自从上回陈香里来过之后,卢飞翔就多了一个疑问——陈香里和傅顺安真的像沈维以为的那么善良吗?

    那天他在陈香里眼中看到不应该存在的情绪——窃喜。沈维被拘留,陈香里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会窃喜?

    还有傅顺安,如果不是傅顺安,沈叔根本不会……

    卢飞翔不愿意放任自己想下去,沈叔将所有罪行都扛在身上,为的就是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这些人包括他,也包括陈香里和傅顺安,他现在真的应该怀疑傅、陈吗?

    傅顺安说:“我去市局见过老沈了,他状态还行,我会为他辩护,但是警察在场,很多事他都没办法告诉我。”

    卢飞翔一惊,“你能见到沈叔?”

    傅顺安含糊道:“使了些关系。小卢,你现在很关键,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救老沈。我是不相信他会毒死牟典培,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的,我也可以将量刑辩到最低,三五年就能出来。”

    “他……”卢飞翔话到嘴边,忽然感到一个极其强烈的矛盾感。等一下,傅顺安为什么会说不相信沈叔会毒死牟典培?谁都可以想不到,唯独傅顺安不能!

    他盯着傅顺安,眸光越来越冷。傅顺安警惕地回视,“小卢,你怎么了?”

    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像一场置身于黑暗深处无声的试探。两边吐出的都是剧毒的信子,短暂交锋,又都收了回去。

    卢飞翔别开视线,将一堆盘子收回柜子,“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沈叔从来不跟我说家里的事,我只能猜到,他查到牟典培是凶手,所以……”

    傅顺安的反应变了,那种刻意伪装出来的关心消失,“行,那我再想想办法。”

    卢飞翔坐在打烊的店铺前,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在震,是曾姝发来的信息,说薛斌要回国了,他们正在积极联系以前的同学,寻找真正偷窃东西的人。

    “自我感动。”卢飞翔冷漠地自言自语,“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忽然很暴躁地想删掉曾姝,什么补偿什么公道,他全都不要了,他也要不起。

    他正要转身拿手机,视线中出现一个最近总是出现的身影。他胸口不由得紧了一下,站起来,“有什么事?”

    凌猎往店里看看,“有绿豆汤吗?”

    “已经不营业了。”

    “那我去隔壁买。”

    五分钟后,凌猎端着两杯冰镇绿豆汤回来,一杯分给卢飞翔。卢飞翔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看倒是你的问号比较多。”

    “……”

    “傅顺安来找你了?跟你说什么?”

    “我没义务告诉你。”

    “哟,这是想保护他?那他如果在欺骗你呢?”

    卢飞翔沉下脸,“你知道什么?”

    凌猎摊开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猜,他跟你说见到沈维了?”

    卢飞翔的表情一瞬间就让凌猎看穿,“那你也不想想,他本事有多大,在市局想见谁就见谁?”

    卢飞翔喉结几番上下,似乎想说,但仍在犹豫。

    凌猎说:“你知道陈香里和傅顺安是什么关系吗?”

    “他们……不就是朋友?”

    “沈维给你说的?”

    卢飞翔沉默。

    凌猎:“要不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反正你也不开店了,你去看看陈香里下班之后去哪里,再看看傅顺安下班之后去哪里。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记得联系我。”

    喝完绿豆汤,凌猎啧了声,“没有你们沈老板熬的好喝,这间店啊,还是继续存在比较好。”

    卢飞翔心里七上八下,对陈香里和傅顺安的猜疑越来越重。坐立不安之下,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上鸭舌帽,趁着夜色进入三院。

    这天他什么都没看到,陈香里十一点多下班,独自回到租住的房子。但第二天下午五点,他看见陈香里离开三院时没穿护工服,而傅顺安在门口接她。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陈香里还举止亲昵地推了傅顺安一下。

    天气炎热,卢飞翔竟是有些难以呼吸的感觉。他立即给凌猎打电话,声音颤抖:“我看见傅顺安和陈香里在一起。”

    凌猎:“那你有兴趣来市局一趟吗?还是我去接你?”

    傅、陈已经驾车离开,卢飞翔像个木头一样站在烈日下,他的眼眶灼热滚烫,眼前的热浪仿佛变幻成沈维悲苦的脸。他替沈维不值!

    市局,问询室。

    凌猎:“你是来自首的吗?”

    卢飞翔震惊,咬肌在脸颊上清晰浮现。

    凌猎笑道:“那天你跑出去时,沈维就是这样站在我面前,说他要自首。”

    卢飞翔眼里的红血丝像是要蔓延出来,他沉沉低下头,声音沙哑,“沈叔,对不起。”

    凌猎:“道歉的话以后当着沈维说吧。现在,我需要你说出你所知道的真相。”

    卢飞翔长叹一声,看一眼正在工作的摄像头,“沈叔是我的恩人,如果没有他的鼓励和收留,我可能会承受不住退学的打击,寻短见。所以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他不爱跟我说他家的事,但相处得久了,我多少知道他的大哥被杀死,警方废物,十七年没有找到凶手。也知道他把陈香里当做亲人,傅顺安是他很感激的朋友。”

    “他以前只是不喜欢牟典培,他说过,牟典培这个人品行不端,但不大可能是凶手。那天,是傅顺安告诉沈叔,凶手是牟典培。”

    卢飞翔不由得咬住牙,“是傅顺安怂恿沈叔复仇!”

    在卢飞翔的印象里,陈香里就像沈维的异姓姐姐,对沈维很照顾,偶尔煲了有营养的汤,会给沈维送来。他成为“老沈盒饭”的一份子之后,也能搭着沈维享用一碗。沈维把陈香里当姐、当嫂子,他就拿陈香里当婶子。所以那次看到陈香里被刘学林轻薄,他才会挺身而出,把刘学林揍一顿。

    至于傅顺安,这位总是打扮得很周正的律师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沈维跟他说过,傅顺安很优秀也很仗义,自己这些年多亏了傅顺安的帮助。退学那件事,沈维也向傅顺安咨询过,看能不能给卢飞翔洗清冤屈,回到校园。

    那次是卢飞翔第一次与傅顺安见面,傅顺安很残忍但也很理智地告诉他,现实中不是所有错误都能被纠正,更不是所有吃过的亏都能讨回来,有人会带着冤屈生活一辈子,因为抗争的代价是渺小的他们无法承受的。

    他问那自己该怎么办?傅顺安说,忘记失去的,把握现在,还想学医的话,就拼命赚钱,空余时间全部用在学习上,两年后去自考。

    这两年,卢飞翔确实是这样做的。

    如果说他有分出过精力思索什么事,那就是琢磨沈维家的命案。沈维不肯详细对他说,他就悄悄翻阅以前的报纸。他退学时医学院的图书证没有注销,他有空会去图书馆看书。

    在那儿,他查到谭法滨和毕江两起案子,知道沈维和傅顺安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凶手。不同的是,沈维在明,傅顺安身为法律圈的精英,不便自己出面,暗中为沈维提供线索。

    那天,卢飞翔身体不适,下午干活干到一半,就晕倒在地,好在过了几分钟就醒过来。沈维不让他工作了,要送他去医院。

    但店里就他们两人,去医院的话就得关门。卢飞翔坚持不让,穷嘛,有个小病小痛的,忍一忍就过了。

    沈维叹口气,知道他怕影响赚钱,也怕花钱,于是去旁边的药店买了些药,让他去二楼睡觉。

    餐馆说是有二楼,其实上面就是个矮窄的隔间,沈维自己也不住那里,实在累的时候休息一下而已。

    卢飞翔吃过药后,昏昏沉沉睡着了,一觉醒来天都已经黑了。下午那种浑身沉得要命、脑袋疼痛难忍的感觉消退,他正打算下楼喝水,帮沈维搞清洁,忽然听见楼梯下传来交谈声。

    楼上隔间和店铺之间有水泥地板,也有木板,木板中间有缝隙,他在上面,看得见下面的情况。

    现在才八点,但沈维已经关店了,傅顺安在店里。两人都在抽烟,烟雾缭绕,沈维的神色非常难看。

    发生什么事了?他本能地放低呼吸,像一个附着在天花板上的幽灵。

    “这是我到处托人查到的事,牟典培这人好面子,喝醉交底,你听得出,这就是他的声音。”傅顺安说着,食指点了点一个黑色的小长方体。

    卢飞翔仔细一看,那好像是录音笔。

    沈维点头,长长一截烟灰落下,烫在他膝盖上,他动也不动。

    “我没想到是他,这个畜生!”沈维咬牙切齿,“他怎么能装得若无其事,来我店里吃饭?还跟我称兄道弟?”

    傅顺安:“他在向你炫耀,当年警察对他无可奈何,现在在你这个被害人家属面前晃,你还拿他当同乡,这不够他得意的?”

    沈维咬牙,“疯子!”

    卢飞翔大约是睡够了,虽然只听见这没头没尾的对话,但也迅速明白,傅顺安找到了谭法滨案的凶手,并且录到了牟典培亲口承认的话。

    “我现在就去派出所!”沈维一把抓起录音笔,傅顺安却立即拦住他,“老沈,不要冲动。”

    沈维急切:“我找了他十七年!终于找到了!我让警察来抓他,怎么叫冲动?”

    傅顺安摇摇头,“你忘了当年吗?警察那样怀疑他,还是因为没有证据,把他释放了。现在已经过了十七年,怎么抓?”

    沈维讶然,“这不是有录音?他亲口承认的!”

    “偷录不能算作证据,而且他那时处在醉酒状态,说的所有话都不能作数。”傅顺安说:“老沈,我是刑辩律师,你相信我。”

    沈维像是得到希望,又被当头棒喝的小孩,颓然坐回板凳上,拿着录音笔的手颤抖,“那,那该怎么办呢?这个不当做证据,当做线索行不行?我把线索交给警察,让警察去取证!”

    傅顺安悲伤道:“怎么取证呢?当年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你想让警察去跟牟典培要口供吗?他怎么可能承认?只要他不承认,警方就不可能抓他。”

    沈维:“那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我们已经查到这种地步,还是只能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傅顺安沉默,卢飞翔坐在木板上,也沉默。

    几分钟后,傅顺安说:“有些罪恶,确实就是法律无法惩罚的,我干这一行十多年,我还不清楚吗?这就是现实的无奈。但其实,复仇不是非要依靠法律。”

    沈维一怔,“什么意思?”

    傅顺安:“老沈,我问你,你想不想给谭哥报仇?”

    沈维嘴唇张合,没发出声音。

    “你想,你做梦都想!”傅顺安声音压得很低,卢飞翔在暗处听着,觉得像某种咒语。

    沈维:“我……”

    “谭哥不能白死!法律制裁不了牟典培,我们就这么让这种垃圾逍遥法外吗?”傅顺安眼睛通红,声音也因为激动颤抖起来,“老沈,想想你这十七年过的什么日子!想想香里姐过的什么日子!你们本来应该富足、幸福!”

    沈维狠狠抓住傅顺安的手臂,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卢飞翔闭上眼,仿佛听见来自沈维灵魂的挣扎。

    他忽然想,沈叔救了他,给他一个栖息之所,没有人相信他的时候,是沈叔相信他,他感受不到家人温暖的时候,是沈叔带他到家里包饺子、吃年夜饭。

    沈叔是个好人,一个老实人,他为什么不能帮沈叔一个忙呢?

    “我知道了。”沈维嘶哑着说,迅速收好录音笔,“我不找警察,我再想想办法。”

    傅顺安叮嘱:“千万不要露馅儿,牟典培喝得不省人事,自己都不知道说过什么,你要是想好了,就别跟他提,直接……”

    后面的话语,消失在眼神交流中。

    沈维点头,随后将傅顺安送到门外。楼下很久没有动静,卢飞翔也不敢动,猜测沈维可能是在门口抽烟。

    半小时后,沈维终于回来,步伐很沉重,独自坐在桌子边,过不了多久就深深叹一口气。

    卢飞翔下楼,沈维的神情从惊讶变得躲闪,“怎么样?身体好点没?”

    卢飞翔说:“沈叔,我都听到了。”

    第102章 白事(16)

    沈维倒吸一口气, 赶紧关上门。两人无声地对视,卢飞翔说:“沈叔, 你别做, 我来帮你。”

    沈维激动地将他推到墙边,“你瞎说什么!你什么都不准做!听到没有?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权衡!”

    卢飞翔:“但是我的事, 你不是也样样为我周到考虑吗?我在丰市没有家,是你给了我一个家。我想报答你。”

    沈维:“傻孩子!哪有这样报答的?今天听到的你就当不知道!我也还在考虑, 不是一定要报仇。”

    卢飞翔沉默了, 少顷, 他点点头, “沈叔, 如果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把你当做家人。”

    沈维突然老泪纵横, 哽咽着拍拍卢飞翔的肩,“我知道, 我知道, 谢谢你……”

    那个夜晚之后, 沈维虽然暂时没有对牟典培做什么,应该是还在挣扎。但牟典培每次来,卢飞翔都感觉得到沈维非常紧张, 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就变了。

    他趁沈维不注意,偷来录音笔,听到傅顺安托人偷录的话。说话的确实就是牟典培, 喝醉的垃圾炫耀着杀人, 警方拿他没办法, 坐实他就是谭法滨案的凶手。

    卢飞翔看着沈维的背影, 觉得沈维很可怜。沈维当年是医学生,骨子里就刻着救死扶伤,因为谭法滨案,不得不放弃学业放弃人生,现在还要为了复仇去杀人。

    卢飞翔完全理解沈维的犹豫,因为他自己也是医学生。

    但有一点,他和沈维不在同一立场上,他更相信傅顺安的话——因为他经历过那种法律也帮不了他的无助,他只能选择承认、放下。

    所以他很清楚,找警察没有用,复仇的刀握在他们自己手上。

    他不想再耽误了,也不想继续看沈维痛苦。沈维不会准许他替自己复仇,但他可以不告诉沈维,先斩后奏!

    就像瞌睡时正好有人送枕头,卢飞翔这辈子最顺利的事,竟然就是在琢磨怎么杀死牟典培时,牟典培自己带着百.草.枯来了。

    农药就放在牟典培身边的凳子上,起初他还时不时瞄一眼,后来专心扒饭,那凳子被经过的客人不小心碰到了后面。

    卢飞翔当时其实并不知道尼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只看见是个深色瓶子。这样装着的东西,可能有问题,而且他看出,牟典培今天的状态很奇怪,明显亢奋,像是要去干什么大事。

    趁牟典培不注意,卢飞翔悄然靠近,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时,拿走了尼龙口袋。

    回到店里,他第一时间将口袋藏到楼上隔间。

    牟典培吃完饭离开,不久又回来,说是有东西掉在店里了。卢飞翔装作不知道,还当着牟典培的面问沈维看见没。三人一起找了会儿,没找到。卢飞翔问是什么,要不要报警,牟典培脸色顿变,赶紧说不用,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丢就丢了。

    牟典培的态度,让卢飞翔更加确定,瓶子里装的东西不简单。

    沈维当时没说什么,但晚上打烊后,他突然问:“小卢,你看见牟典培的袋子没?”

    卢飞翔愣了下,以为沈维发现了,“沈叔,你怀疑我?”

    沈维有些尴尬,“来的是牟典培,我老控制不住看他,几次都看见你在他附近转,我就想,是不是你把他那袋子拿了。”

    卢飞翔有些心惊,“我拿他袋子干嘛?”

    沈维更加不自在,觉得自己错怪了人,“哎可能是我想多了,我就觉得你可能想整他。”

    卢飞翔松口气,“沈叔,真没有,我要整他也不会单单拿他口袋了。”

    沈维皱起眉,欲言又止。

    下班时,卢飞翔悄悄拿走藏着的瓶子,回到住处一检查,发现是已经禁止交易的百.草.枯!牟典培买这玩意儿肯定是想杀人,想杀谁?东西都拿到店里来了,是想给沈叔下毒?

    卢飞翔顿感气愤,这垃圾果然是个杀人犯,难道是想起酒后说的话,灭口来了?

    卢飞翔汗毛倒竖,本想立即告诉沈维,一想到沈维的善良,打算自己来,先下手为强!

    “牟典培,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卢飞翔把药分成小份装好,带着去店里。三天后,牟典培又来吃饭了。卢飞翔虽然计划得很周全,但是真到下药时,还是很紧张。

    他看着牟典培吃下加了药的饭菜,双手在围裙下握成拳头。沈维注意到他的异常,“小卢,你在看什么?”

    他立即转身,“没,沈叔,牟典培又来吃饭了。”

    沈维看向牟典培,叹了口气。

    卢飞翔知道,沈维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没事,他想,我来。

    有了第一次,后面两次下毒就轻松多了,牟典培完全没有注意到饭菜里面有别的东西,吃完还缠着沈维,要沈维帮忙招揽生意。

    卢飞翔冷淡地看着他,心想:去阴曹地府做生意吧。

    卢飞翔会计算发作的时间,但就在他预计牟典培快毒发身亡时,突然传出殡仪馆发现一具尸体,很可能是牟典培的消息。

    他起初以为,牟典培是在送遗体的过程中死亡,被人发现,但流言在三院附近越传越凶,说牟典培是被人勒死,扔在殡仪馆的,凶手已经弃车跑路了。

    卢飞翔惊讶不已,第一想到的就是沈维。难道在他悄悄下毒期间,沈维终于想通了,亲自杀死牟典培?那他做这些事算什么?他根本没有保护到沈维!

    他看向沈维,而沈维也正惊慌地看着他。那一瞬间他就看懂,沈维以为是他下的手!

    他忽然感到轻松。沈维会这么想,那就意味着勒死牟典培的不是沈维。沈维与牟典培的死无关!

    那会是谁?牟典培的其他仇人?比如毕江的家人?还是牟典培这些年结下的新仇?或者,是傅顺安?傅顺安看出沈维的犹豫,所以替沈维下手?

    至少在这时,卢飞翔对傅顺安是满怀感激的。

    沈维殚精竭虑了一天,终于忍不住问卢飞翔,牟典培是不是他杀的。他笑道:“沈叔,真不是我,我晚上在租的房子里,不信你可以问我室友。”

    沈维的担忧并没有减弱,因为卢飞翔前不久才说过要替他复仇,现在牟典培就死了,凶手不是卢飞翔是谁?

    但很快又传来新的消息,凶手疑似另一个“金无常”刘学林。沈维这才放下心来。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卢飞翔说,“你们找到沈叔,说要重启谭法滨案的调查,他控制不住高兴,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我也在一旁提醒他不要说出线索。当时牟典培都死了,他一说出来,你们就会怀疑是他杀了牟典培。”

    凌猎点头,“不过当我们查到百.草.枯,沈维再一次怀疑你?”

    卢飞翔苦笑摇头,“沈叔已经不是怀疑了,你们来调查百.草.枯之后,他就已经确定下药的是我。”

    “小卢,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沈维抓着卢飞翔的肩膀,脸上的皱纹浸满汗水,“牟典培带着百.草.枯来吃饭,你拿走百.草.枯,然后给他下药?那天我就觉得不对,一个普通的尼龙口袋怎么会被人拿走?你老在他面前转,是在找机会,是不是?”

    卢飞翔无言以对,半天才开口,“沈叔,只要我们都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牟典培已经死了,不是被百.草.枯杀死的,是被人勒死的!”

    沈维心痛难掩,“小卢,都怪我,我不该把你拉进来,毁了你的清白!”

    卢飞翔蹲在他脚边,“沈叔,我还有什么清白?别人都说我退学活该时,是你给我一份工作。沈叔,你不欠我。”

    沈维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他抱住卢飞翔,四十多岁的男人,竟是嚎啕大哭。

    “沈叔说要关店一段时间,回丰安县去看看谭法滨。”卢飞翔说:“去年沈叔也关过店,我没多想,以为他只是去告诉谭法滨大仇得报。但现在想想,沈叔那时其实就准备好给我顶罪了。”

    卢飞翔将脸埋进手臂,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他回到故乡,去跟他大哥告别,说将来可能没机会扫墓了——我猜,应该是这些话。”

    凌猎问:“那天我们找你之后,你回店里处理的是什么?”

    卢飞翔说:“我怕万一里面还有百.草.枯。但其实没有。”

    凌猎又问:“那个录音笔呢?”

    卢飞翔拿出来,“我后来藏起来了,沈叔没找到。你们拿去吧。”

    凌猎立即让技侦拿去做鉴定。

    “你不问我忏不忏悔吗?”卢飞翔突然说。

    凌猎挑眉,“我又不是神父。我只需要口供、物证。”

    “你真冷血。”卢飞翔笑着感叹,“但可能只有像你这样冷血的人,才能查清楚真相吧。太过感情用事的人,往往会忽略灯下黑。”

    凌猎眼前浮现那个总是憨厚笑着的警察。卫之勇就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否则也不会救下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还在很多年里坚持找他,临死还惦记着他。

    而卫之勇没有窥见十七年前的真相,或许真的是因为……太相信人性的善良。

    凌猎深长地呼吸,说:“那你忏悔吗?”

    卢飞翔愣了愣,旋即道:“给牟典培下毒吗?我不后悔,他确实该死,法律奈何不了他,那就由我来做。我后悔的是,我明明跟沈叔保证过,只要我们都不说,就没人会知道。但那天见到曾姝,听到她说我善良,像是突然唤起我的良知,那个下午,我不断想,对,我是个善良的人,我要勇于承认我做过的事。”

    “沈叔太了解我,他看出我想做什么,所以先一步认罪。”卢飞翔哭了起来,“他才是真正善良的人,对仇人也不忍心下手,他觉得我还有光辉的未来,他自己怎么都无所谓……”

    市局的不少刑警无法理解卢飞翔在发现沈维为自己顶罪时,沉默地任由沈维被拘留,以他和沈维的关系,他应该上演抢着认罪的戏码。

    但凌猎居然很理解卢飞翔的选择——因为那是沈叔对他最后的要求,是沈叔的愿望,所以他想要遵守。

    只是现在,在发现傅顺安和陈香里关系不一般时,在猜测复仇可能是一场针对沈维的阴谋时,卢飞翔终于无法继续沉默。

    审问结束,卢飞翔被拘留。凌猎回到临时办公室时发现季沉蛟不在。他有些累,溜到季沉蛟桌子底下翻冰箱,拿出一盒冰淇淋,惬意地挖起来。

    吃完冰淇淋,他看见冰箱有些空了,到市局门口搬了个小西瓜回来,拍拍西瓜,“投桃报李算什么,我这是投冰报瓜。”

    做完这些,凌猎高速运转的脑子也算喘过一口气,这时,季沉蛟打来电话,“来技侦,卢飞翔交的录音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加更。

    第103章 白事(17)

    “这段录音是伪造的。”技侦队员严肃地说:“只是听的话, 当然听不出来,但你们看这个图谱, 从这里到这里, 全是修改的痕迹。”

    季沉蛟问:“可以用任何人的声音采集这么一段话,再用牟典培的声音铺上去替换?”

    技侦队员点头,“现在脸都能换了, 换声音很简单。而且换声音比换脸更不容易被识穿,卢飞翔相信这是牟典培说的话也很正常。”

    季沉蛟转动录音笔, “现在, 我们有第一个关键证据了。”

    沈维再次被带到审讯室, 自从上次在走廊上与卢飞翔见面, 他就再未见过卢飞翔。他脸上仍旧愁容遍布, 但似乎平静了许多,他知道卢飞翔是个听话的孩子, 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卢飞翔不会再将自己砸进来。

    但季沉蛟第一句话就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卢飞翔认罪了。”

    沈维僵在椅子上, 半晌才道:“他, 他是想给我顶罪。”

    “他已经交出剩下的百.草.枯, 还有分装百.草.枯的小瓶。”季沉蛟说:“一同交上来的还有一个被修改的录音笔。沈老板,你说不出的细节,他已经全部说清楚了。下毒的不是你, 你最雨*[兮-]团多算是有作案动机、知情不报。”

    沈维木然地摇头,“不是他,不是他!小卢才是二十多岁, 他还有前途!”

    季沉蛟:“你当年也才二十多岁, 你现在也不过四十来岁, 你的前途、你的人生就不值一提了吗?”

    两行浊泪从沈维脸上滑落, 他呢喃:“是我唆使小卢,我才是主犯!”

    季沉蛟:“不,你是被人欺骗。”

    沈维在片刻的怔愣后,忽然清醒过来,“你刚才说,录音笔被动过手脚?”

    “是,牟典培没有说过杀害谭法滨的话。”季沉蛟顿了下,“严谨一点,至少没有在这段录音里说过。录音是伪造的,那么将录音拿给你,暗示你警方没用、法律没用,你只能自己复仇的那个人,就有很大的问题。”

    沈维睁大双眼,眼角一直在颤抖,他的脸上写满不相信,“假的?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我听见了,我……”

    季沉蛟将分析图谱拿给沈维看,“声音可以作假,从朋友口中说出的可能是谎言,但冰冷的数据不会欺骗你。沈老板,卢飞翔已经告诉我们,将录音笔拿给你的是傅顺安。”

    沈维大口呼吸,浑身都在发抖,“他,为什么会……”

    季沉蛟默不作声,等着沈维自己思考。沈维为了谭法滨的案子查了十七年,他偏执,但不是傻子。他始终不曾怀疑陈香里和傅顺安,大抵是因为和当年查案的刑警一样,因为感情而忽视他们的作案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当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摆在他面前,他也许很难接受,但真相不会因为他难以接受,就不涌进他的思维。

    “傅顺安,给我一个伪造的音频。”沈维艰难地说:“强调报警没有用,复仇才是正道。但是我以前和牟典培相处,不大看得出牟典培是凶手……牟典培根本不是凶手,但傅顺安想让我杀死他,为?为什么?”

    季沉蛟盯着沈维,“是啊,为什么?”

    沈维缓缓抬起头,顶上明亮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呼吸,吐气,如此几番后,颤声说:“这世界上只有我还在追踪凶手,一旦我以为自己杀死了凶手,就再也不会追凶。我大概率被抓、坐牢。如果牟典培不是凶手,那真凶就可以一辈子逍遥自在。”

    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泪眼看向季沉蛟,“我说得对吗?傅顺安想要一石二鸟,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季沉蛟看着这个可怜人,一时有些不忍心,忽然明白凌猎之前查案时为什么执意从卢飞翔入手。虽然现在沈维还是必须知道真相,但是至少在进程上,很多细节过程是由卢飞翔说出来,客观上为他承担了一部分伤痛。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沈维无法再去和卢飞翔争抢是谁给牟典培下毒。他沉浸入尘封的往事中,那年,他有亦父亦兄的大哥,有温柔贤惠的“嫂子”,为了帮大哥的作坊解决法律问题,他一有空就去法学院旁听,交到不少朋友,其中关系最好的叫傅顺安。

    傅顺安与他同岁,专业成绩很好,但因为家庭不睦,性格很内向,还有些自卑。他对傅顺安一见如故,想来是因为曾经他也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父母兄弟都对他不好,经济条件更是差。

    但自从到了大哥家,一切都改变了,生活条件的提升并不是最重要的,亲情才是大哥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他从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变得热情开朗,不仅和自己学院的同学交上朋友,在法学院也很有人缘。

    他想像大哥改变他一样改变傅顺安。

    放假了,傅顺安无家可归,他带着傅顺安回到丰安县。谭家在县里有好几个住处,大哥说他也是成年人了,要有自己的空间,于是把他和傅顺安安排到新盖的房子里。

    那个春节,他们过得很愉快,陈香里虽然还没有和大哥结婚,但对他来说,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嫂子了。陈香里经常来给他们做好吃的,得知傅顺安是法学生,经常问一下法律上的问题。

    沈维心里很高心,嫂子也和他一样,关心大哥的事业面临的法律风险。

    后来,考研的关键时刻到来,沈维和傅顺安在学校都有些静不下心来,于是干脆回到丰安县用功,年底,两人都“上岸”。

    陈香里给他俩做了满满一桌大餐,大哥也在,和傅顺安喝了几杯葡萄酒,说着客气话。

    读研之后,医学生任务太重,沈维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倒是傅顺安有时会回去。他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是他把傅顺安带去丰安县,丰安县就是他们共同的老家。

    傅顺安每次回来,都会带上陈香里给他捎的东西,陈香里在他心里简直就是最完美的嫂子。

    大哥出事的时候,陈香里悲痛欲绝,他赶回丰安县,也处在悲痛万分,难以理事的状态。如果不是傅顺安的陪伴和协调,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度过那段不想回忆的日子。

    这么多年来,沈维调查过很多人,又一次次排除这些人的嫌疑。他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会害死大哥。

    而有两个人,他从来不曾怀疑。一个是陈香里,一个是傅顺安。陈香里明明可以嫁人,却忘不掉大哥,单身至今。傅顺安早就与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是愿意帮他追查。

    他怎么能怀疑他们呢?

    可如果不是傅顺安,为什么会有伪造的音频?

    沈维看向季沉蛟,发问,却更像是问自己:“傅顺安,他为什么要害我大哥?”

    “你们……不会是对老沈刑讯逼供了吧?”傅顺安眼神里交织了惊讶和质疑,“如果不是精神出现问题,他怎么可能说出这种天方夜谭?”

    黄易喝道:“帽子倒是扣得挺溜,审讯过程全部录音录像,我们怎么对待沈维的不劳你操心。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他对你的怀疑!”

    “这……”傅顺安双手在西装裤上搓了搓,“谭哥的案子发生在十七年前,当时警方就调查过我,我是清白的。现在你让我怎么解释?对,当时我在丰安县,但我在丰安县就说明凶手是我吗?老沈真是……真是冤枉我啊!”

    “先别急着叫屈,丰安县的案子也暂时放下。”季沉蛟拿出一个物证袋,丢在傅顺安面前,袋子里装着的正是录音笔,“你六月二十八号来到沈维店中,将这个录音笔交给他,告诉他牟典培就是凶手,没有没这回事?”

    傅顺安咽了口唾沫,情绪稍定,“这不正好说明,我和老沈是一条战线上的吗?谭哥遇害,警方找不到凶手,他没放弃,我也没放弃。只是我的身份不适合在明面上追查。这个音频是我托朋友搞到的。不能作为侦查证据,但在我们心中,凶手不是牟典培,还能是谁?”

    季沉蛟笑了声,“如果这个音频是真的,那牟典培确实有嫌疑。”

    傅顺安脸色一白。

    “傅律师,你是个刑辩律师,拿这种伪造的音频去欺骗你的至交好友,亏你干得出来。”季沉蛟边说边出示两份鉴定,一份是市局技侦所出,公正起见,另一份是专业鉴定中心所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傅顺安盯着两份监控,嘴唇几番蠕动,“我不知道!会不会搞错了?怎么会是假的?”

    季沉蛟:“我也想问,它怎么会是假的?你为什么要用一个假音频去唆使你的好友复仇?”

    “我没有唆使!”傅顺安激动得站起来。黄易立即叫他坐下。他双手撑着桌沿,背像一座山般拱起,“和牟典培对话的不是我,我也是从别人手中拿到音频,我不知道它有作假!”

    季沉蛟:“噢?音频是谁给你的?”

    傅顺安喘着气,不答。

    “这种重要的东西,你总不会是随便从谁那儿得到的吧?”季沉蛟说:“你们的关系一定很亲近,互相信任。你不说,我也可以猜一猜,是陈香里?”

    傅顺安喝道:“你胡说!”

    季沉蛟摊手,“你不说,我还不能猜?傅律师,我提醒你,根据沈维和卢飞翔提供的线索,你现在已经牵扯进两起案子,有重大嫌疑,你懂法律,好歹表现出点专业素养和配合精神。”

    傅顺安呼哧几声,沉默坐下。

    季沉蛟往他的方向一倾,注视他的双眼,“是谁,给你这个录音笔?”

    “是,是……”傅顺安眼神乱瞟,说不出个人来。

    季沉蛟:“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或者说,你就是这个人。”

    傅顺安瞪大双眼,他这样惊愕地看人时,显得白眼仁大得出奇。

    “你伪造了这份音频,交给沈维。当沈维想用它来报警时,你又一再向沈维灌输‘警察没用,法律制裁不了牟典培’的观点。”季沉蛟:“你的目的,就是让沈维去干掉牟典培!”

    “不!你血口喷人!”傅顺安喊道。

    季沉蛟:“那你自己解释一下,为什么要伪造音频?为什么要用它去怂恿沈维?”

    “我没有怂恿沈维!”傅顺安在短暂的沉默后,情绪似乎调整过来了,“我承认音频是假的,是我请人做的。但老沈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有什么动机唆使他去杀掉牟典培?我是个律师,我不知道这样犯法吗?”

    “你的目的是?”

    “我想让老沈放下!”

    傅顺安双眼通红,似乎是动了情,“这么多年了,老沈的人生就耗在寻找凶手上!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他休学调查,我非但没有拦住他,还和他一起休学。我后来倒是回学校了,但是再也劝不回他。你们看看,他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傅顺安说得声情并茂,但季沉蛟丝毫没有被打动,只是冷眼看着他继续这场蹩脚的表演。

    “根本就找不到凶手,但是一天找不到凶手,他就一天不会放过自己。所以我想,让他知道凶手是谁,或许就能解开他的心结。”

    季沉蛟:“但你为什么选择牟典培?”

    “因为他最像凶手!”傅顺安急切道:“当年警方就查过他,我们也都怀疑过他就是凶手,只是没有证据而已。而且我个人觉得,凶手只可能是他。”

    “为什么?”

    “这些年他肆无忌惮地在老沈面前出现。他没有脑子吗?沈维知道他被警方重点调查过,就算没有抓,正常人都都会觉得,沈维对他有芥蒂。那他干嘛还一个劲儿往沈维跟前凑?这不就是凶手思维吗——我就是那个杀死你哥的人,我天天在你面前晃,你能拿我怎么样?”

    季沉蛟点头,“有道理。”

    傅顺安像是得到鼓励,继续说:“我确实跟老沈说,偷录不能作为证据,现在去报案也没有用。这里是他理解错了,我的用意是让他知道凶手,从此放下,也不要和牟典培再有什么往来。不是让他觉得法律制裁不了牟典培,就自己去复仇!”

    特别行动队临时办公室里,凌猎窝在转椅里,腿搭在扶手上,呼啦啦转着转椅,一旁的监控正在实时播放问询室里的情况。

    他手里拿着三根狗尾巴草编的小人,两个编得很敷衍,一个却很精致。精致的是季沉蛟,敷衍的是黄易和傅顺安,问询正在进行,他拿着三个小人打来打去,没打几下,“季沉蛟”就把“傅顺安”打得散架了。

    “所以你不承认唆使沈维杀害牟典培?”季沉蛟又道:“但我有一个疑问,你说沈维理解错了你的意思,但为什么卢飞翔也一起理解错了?在他听来,也是你唆使沈维犯罪。”

    傅顺安:“因为他听到的是老沈的转述啊!”

    “你怎么知道是转述?”

    “那天店里只有我和老沈!”

    “你不知道店铺楼上还有个隔间吗?”

    傅顺安瞳孔一紧,“卢飞翔在上面?”

    季沉蛟:“对,那天他生病了,在楼上休息,你们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傅顺安脸皮颤抖,像是有龟裂的皮要掉下来,“但老沈说……”

    凌猎一条腿从扶手上挪下来,止住转椅的转动,看向监控,“咦?”

    季沉蛟:“沈维说什么?”

    傅顺安此时已经有些失去方寸,“我约他到我车上见面,他说店里还没收拾完,让我到店里去。我说咱们要说的是很重要的事,小卢听到了不好。他说,他说店里只有他一个人。”

    凌猎晃着那个很敷衍的小人,“嚯?”

    卢飞翔的存在显然打乱了傅顺安的节奏,他激动地辩解:“可能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他们肯定是都理解错了!我的本意确实是让沈维放下过去,绝对没有唆使他犯罪的意思!”

    季沉蛟:“记不记得上次我找你时,问到过你和陈香里的关系?你上次含糊其辞,但这次,你多少得交待一些了。你和陈香里,真是普通朋友?”

    傅顺安似乎还陷在上一个问题里,“我们……我们……”

    “还是不愿意说?”季沉蛟道:“那行,你先听听我和沈维的分析。”

    傅顺安摇头,喃喃自语:“不……”

    “十九年前,你交上了沈维这个有钱的朋友,你们关系很好,你给他讲解法律知识,他带你进入他的圈子。虽然你们家境差距很大,但沈维为人真诚,和他相处,你并没有感到自卑、不愉快。假期,同学们基本都回家了,而你无家可归。沈维邀请你和他一起回丰安县,在那里,你第一次见到温柔美丽的姐姐陈香里。”

    “谭法滨很忙,不常在县里,陈香里虽然是他的未婚妻,但那个假期,她和谭法滨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少。你、沈维、陈香里,你们一起去钓鱼、烤肉,陈香里给你们做拿手好菜,还教你们做手艺活。你自幼跟着母亲,对年长的女性天生有好感。而你的母亲再婚后,继父对你不好,新的家庭夺走了你的母亲。”

    “你的同学证实,你的择偶倾向是‘年长者’。在那个长期被繁重课业压迫的年纪,陈香里让你眼前一亮,她就是你想要娶到的女人。但遗憾的是,她是别人的未婚妻。”

    傅顺安发抖,“你这全是臆测!”

    季沉蛟没理会他,继续说:“后来,你又和沈维一起回了丰安县几次,陈香里向你抱怨过谭法滨将事业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你更加怜惜陈香里,也更是遗憾。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不是你的?你不过是比谭法滨晚认识陈香里,但陈香里跟了你,会比谭法滨更加幸福。”

    “你不断思考,怎么才能将陈香里抢过来,你绝望地发现——除非谭法滨死。”

    “你胡编乱造!”

    “陈香里成了你的共谋?否则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在口供中保你,并且在这往后的十七年里,始终暗中和你在一起。傅顺安,你的好兄弟沈维引狼入室,家破人亡。他那么相信你,你却要在十七年后,用一段假音频来骗他。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傅顺安:“你们警察真的很会编故事。”

    “那不还是因为你不肯交待?”季沉蛟笑了笑,“你当初以为沈维只会查几年,时间一长就会放弃。但你没想到,他一查就是十七年。虽然他还是没有怀疑到你身上,但今后的事谁说得准呢?这始终是一个隐患。”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因为沈维,你和陈香里就算相爱也无法正大光明在一起,你已经是律所的合伙人,陈香里仍然在干伺候人的活,你不能给她舒适的生活,你们的关系一旦让沈维知道,以他的头脑,马上就能联想到的当年的案子。”

    “人到中年,时日无多,尤其是陈香里在医院工作,见惯了生离死别,你们无比想真正在一起。怎么样才能实现这个愿望?”

    “伪造一个凶手,让沈维相信这人就是凶手,并复仇。你很清楚沈维一旦复仇,以目前的侦查水平,他肯定会被抓。而以他对你的感激,他不会供出你。沈维以为自己完成复仇,然后坐牢,自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人能影响你和陈香里在一起!”

    “我说得对吗?傅律师?”

    傅顺安抽气,“全是想象!没有证据!我要起诉你,这是对我人格的羞辱!”

    季沉蛟:“别急,总会有证据的。物证、人证,我会一样一样给你找齐。”

    季沉蛟的淡定让傅顺安更加不安,见季沉蛟起身,傅顺安说:“你想干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只调查你一个人吧?”

    傅顺安脸颊的肌肉跳动,“你……”

    “你一个在丰市混了十多年的律师,应该知道丰市警方现在查案都很文明吧?”季沉蛟扶住门把,侧过脸,顶上的灯在他脸上落下大片阴影,“放心,那些阴狠狡诈的手段,绝对不会用在一位女士身上。”

    目前卢飞翔、傅顺安暂时被拘留在市局,而沈维已经解除行动限制。但他没有离开,主动留下来配合调查,黄易将他安排在一间休息室。

    季沉蛟刚才对傅顺安说的那番话既是警方根据线索的推理,其中一部分也是沈维的想法。

    沈维问出“傅顺安为什么要害我大哥”之时,心里似乎就已经有了答案。他失魂落魄地独自待了很久,追凶多年,原来竟然是他自己将厄运带到了谭家,而往后的这么多年,他将傅顺安当做最好的朋友,将陈香里当做嫂子。在他们眼中,他是不是个滑稽的小丑?

    他振作起来,将所有想法告诉季沉蛟,这也成了警方现在重点调查傅顺安和陈香里的依据。

    季沉蛟离开市局之前回了趟临时办公室,凌猎桌上一堆狗尾巴草。

    季沉蛟:“……”

    凌猎:“哟,小季,出门呐。”

    季沉蛟看他也是一副要离开办公室的样子,问:“去哪?”

    凌猎:“我想跟沈维聊聊。”

    季沉蛟:“嗯?有新的线索?”

    “现在我思路还有点乱。回来跟你说。”

    两人一同下楼,凌猎去找还在市局里的沈维,季沉蛟出发去陈香里家里——她今天本来应该上班,但提前赶到三院的刑警说,陈香里来过医院一趟,但以身体不佳为由请假了,已经返回租住在医院旁边的房子。

    陈香里住的是没有电梯的老房子,以她的正常收入,要离工作地点近,又要便宜,她只住得起这种鱼龙混杂的房子。好在房子是一室一厅,不用和人合租。她很少这个时间回来,埋头脚步慌张,撞到了染头发的小年轻,对方骂了她两句,她不住道歉,匆匆上楼。

    锁上门,她后背贴在门上,不住喘气。心跳稍微平复下来之后,才看向屋内的一切。

    还好,因为这里条件糟糕,她从来没让傅顺安来过。要说这里曾经有什么客人,那只有沈维和卢飞翔。她炖汤的时候,会叫他们来补补。

    陈香里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房间。其实她没有什么可收拾,但是她得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然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忽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被放置在阳台角落里的佛龛,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用深色口袋将它罩住,但是她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尖叫在她胸膛里酝酿,却只是挤出沉闷的喘息。

    这个东西,是三个月前沈维给她拿来的,当时就把她吓得不轻,但她完全不敢在沈维面前表露出来。

    那天他叫沈维带卢飞翔来吃酸萝卜老鸭汤,沈维却一个人来了,她问小卢怎么没来,沈维说小卢有点事,回医学院去了。

    她看见沈维提着的口袋,但看不见里面的东西。沈维以前来她这里,也会带点水果、干货、粮油之类的。她没多想,饭后沈维却把佛龛拿出来,说是专门去寺里面请的,供的是谭法滨。

    “只有这一个,我本来想供在我屋里,但和尚说,夫妻间预曦正立。才更亲近。”沈维将佛龛擦拭干净,摆在墙边的矮柜上,“姐,就放在这里吧。”

    陈香里差点脱口而出“拿走”,堪堪忍下来,立即将碗筷拿去厨房。等她洗完碗出来时,沈维已经走了。屋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但她看着那褐色的佛龛,感到十七年前的梦魇席卷而来,那个早就死去的人站在他面前,无声又悲苦地看着她。

    她立即抱起佛龛,想要扔掉。但是不行,下次沈维来时找不到佛龛她该怎么说?但她也不可能让这种东西与她同处一室。她看见外面的阳台,阳台和客厅隔着一扇木门和窗,她立即将佛龛丢到阳台上,之后连晾衣服都胆战心惊。

    此刻,再次看到佛龛,她哆嗦着退后,而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她呼吸顿住,轻手轻脚走到门口,不敢出声。

    季沉蛟:“陈香里,陈女士,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上次见过面,我是季沉蛟。”

    陈香里死死按住胸口,“有,有什么事?”

    “还是那个案子,我们掌握了一些新的线索,想跟你核实。”季沉蛟强调:“傅顺安已经录过口供了。”

    陈香里听见傅顺安的名字,冷汗更是止不住。她今天慌张逃回来,正是因为知道傅顺安被带走。她看着门锁,心惊胆战地想:我该怎么办?

    季沉蛟:“陈香里?”

    陈香里压抑着喉咙里涌起的哽咽,打开门。季沉蛟挑了下眼尾,想到陈香里会非常紧张,却没想到她脸色惨白成这样。是自己来之前,她就收到了某种暗示?

    陈香里把季沉蛟和另外两名刑警让进屋,“有什么你就问吧。”她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始终低着头,视线几次瞥向阳台。

    季沉蛟用眼神示意刑警去阳台上看看,陈香里见势想拦,季沉蛟却说:“你今天休息?”

    陈香里慌张又心不在焉,“我,我不舒服。”

    “傅顺安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

    “牟典培的案子很可能与他有关。”

    陈香里这才猛然抬头看着季沉蛟。

    “沈维指认他伪造音频,唆使自己杀害牟典培。”季沉蛟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陈香里张着嘴,“我,我……”

    “陈女士,你和傅顺安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说过吗,我们只是认识。”

    “但经过这件事,沈维已经不相信了。”

    “什么?沈维他……”

    季沉蛟说:“沈维知道音频是假的之后,好像推断出谭法滨的案子和傅顺安有关,傅顺安现在唆使他杀害牟典培,一来是想嫁祸给牟典培,二来是把沈维送进监狱,最好是判个无期,这样你们就能安心在一起了。”

    陈香里跌坐在凳子上,语无伦次,“沈维……”

    “当然,傅顺安并未承认,既不承认唆使沈维,更不承认与谭法滨的死有关。”季沉蛟又道:“不过这是条很重要的线索,我们肯定会追查下去。今天来找你,也是想跟你求证,你和傅顺安是朋友,更是谭法滨的未婚妻,音频的事你知道吗?”

    陈香里说不出话来。

    季沉蛟:“沈维给我们提供的这条思路有道理,你和傅顺安确实有杀害谭法滨的动机,十七年前,你们就在一起了吗?”

    陈香里的心理防线显然比傅顺安脆弱很多,面对季沉蛟的询问,她难以招架,双手掩面,“我不知道!”

    刑警将佛龛拿了进来,它在阳台上放置太久,覆盖着一层薄灰和蜘蛛网。佛龛上清楚写着谭法滨的名字,还有生辰与死亡日期。

    陈香里看到佛龛的一刻,眼泪就再也止不住。那是恐惧的眼泪,而非悲伤和怀念。

    季沉蛟接过佛龛,用纸巾擦拭干净,“谭法滨的佛龛,怎么随随便便扔在外面?”

    陈香里就像躲瘟神一般,疯狂后退摇头,“你放下!别拿过来!”

    “陈女士,这是谭法滨的佛龛,你怎么会这么害怕?”

    陈香里崩溃地蹲在地上,忽然开始呼喊傅顺安的名字,“顺安!顺安你在哪里?让我见顺安!”

    季沉蛟在她对面蹲下,“傅顺安?行,他在市局,你也来吧。”

    陈香里却不肯动,又哭又喊叫。刑警很为难,看向季沉蛟的眼神带着些求助的意思。

    季沉蛟调整执法记录仪,确保每个过程都能被追踪,“陈女士,有什么话我们去市局说吧。沈维和傅顺安都在。”

    听见沈维的名字,陈香里僵住,“我对不起他!我认错行不行?”

    季沉蛟:“我们还是到局里再说吧。”

    从老房到市局的路上,陈香里一直在颤抖。下车时,季沉蛟觉得坐在身边的人面如死灰,好似停止了挣扎。

    同一时刻,刑侦支队休息室,凌猎正拿着切成块的窳羲西瓜,跟沈维聊天。

    凌猎没穿制服,也不像季沉蛟那样正经,问的都是家长里短,比如当年和傅顺安回丰安县时,陈香里做的都是什么菜?谭法滨和陈香里吵过架没?傅顺安在学校有没有被女同学追过?

    沈维状态很糟糕,他推断出的那个残酷的真相几乎击溃了他。起初他只是单调地回应凌猎,凌猎请他吃西瓜,他也不怎么动。凌猎充分发扬“吃瓜群众”的精神,问得多了,沈维回答的也渐渐多起来。

    “这傅顺安也有点背,他肯定没想到,找你那天,卢飞翔就在楼上。你说他把你叫出去多好,怎么就非得在你店里说?”

    沈维这时已经很放松了,“小卢在楼上的事我都忘了,小卢如果不在,也不会被我连累。”

    凌猎又问起沈维和卢飞翔是怎么认识的。沈维说医学院每年会向三院输送大量实习生,卢飞翔本来也有机会,可惜遇到那件事。卢飞翔当时跑来三院,远远看着其他同学,他觉得这孩子眼神奇怪,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对方的经历。

    “我自己是底层人,我最明白底层学生的无奈。他和我都是学医的,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我不希望他的人生断在退学上。”

    沈维忽然沉默下来,片刻,苦涩地摇摇头,“可我还是害了他。如果他不跟着我,就算已经放弃学医,至少不会犯下现在这种错误。”

    凌猎将最后一块西瓜皮扔到盘子上,咚的一声。沈维肩膀极轻微地耸了耸。

    凌猎在走廊闲散地吹着口哨,手里甩着一口袋西瓜皮。黄易看见他,“凌老师,刚到处找你,干什么去了?”

    凌猎扬扬口袋,“吃瓜去了。”

    黄易:“……”

    凌猎:“找我有事儿?”

    黄易说,支队去傅顺安的家中和律所搜索,找到了伪造音频的电脑,还有大量女人的衣服、生活用品,经过监控核对,陈香里经常到傅顺安家中过夜,两人存在事实上的同居关系。

    凌猎意料之中,“那傅顺安不能再狡辩了吧?”

    傅顺安和陈香里正在分别接受问询。

    面对铁证,傅顺安惨白着一张脸承认,“我和香里确实在一起,但不是十七年前!我们三年前才互通心意!”

    陈香里却抬起一双泪眼,“谭法滨是我杀的,和顺安无关。”

    “我也曾以为我遇到了可以托付一辈子的良人。”陈香里眼中暗淡无光,她四十多岁了,护工这份工作的操劳和日夜颠倒让她比很多同龄女人来得苍老——尽管傅顺安家中有不少昂贵的女士护肤品,也无法挽救她的衰老。说话时,她松弛的皮肤在脸上一颤一颤,“谭法滨,他是个好老板、好大哥,但不是好丈夫。”

    第104章 白事(18)

    时间回溯到二十多年前, 十八岁的陈香里在丰安县也算是明丽动人,初中就来到市里读书, 念完中专回到丰安县, 因为家里也做白事生意,认识了谭法滨。

    谭法滨那时刚接手谭家的作坊,野心勃勃, 说起殡葬业的将来,更是意气风发。陈香里轻易被这个外表不错, 又很有奋斗精神的男人吸引, 两人一拍即合, 起初陈香里只是帮谭法滨出些主意——年轻人总是更容易聊到一起, 谭法滨很认可陈香里的发展思路。

    不久, 谭法滨向陈香里告白,忙碌之余偷个闲, 谈起恋爱。

    那时虽然每天都很忙,但陈香里无疑是幸福快乐的。她甚至在为谭法滨做家务事的过程中感到满足。

    谭法滨精力都在事业上, 家里自然是一团糟, 谭法滨还有个读书很厉害的弟弟沈维, 陈香里对有礼貌的小绅士很有好感,沈维也把她当姐姐对待,两人悄悄约定, 要成为谭法滨的左膀右臂。

    几年后,谭家成了丰安县殡葬业的标志,陈家也并入谭家的作坊, 每个人都在恭喜陈香里, 说她眼光好, 挑的男人会赚钱, 也有人提醒她盯好谭法滨,因为男人一有钱就容易变坏。

    陈香里倒不担心谭法滨变坏,这个人就是个殡葬痴,眼里只有那些没有生命的手工艺品。

    分歧就是从这里开始,或许从他们刚一认识就早早有了苗头。

    当事业稳定下来,陈香里开始琢磨结婚,那时她和谭法滨都已经不小了,也谈了那么多年,让谁来看都到了扯证成家的时候,可当她提出,谭法滨却说还有市里、其他省的业务要扩展,另外还想推广鬼神文化,暂时无法兼顾家庭。

    陈香里没有跟谭法滨争吵,但心里隐隐失落。她很清楚谭法滨不会“有钱就变坏”,但在谭法滨心里,她就是没有事业重要。她追求的是个普通富裕、幸福美满的家庭,谭法滨追求的却是殡葬、白事、鬼神行业的精神满足。

    谭法滨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沈维在外地读书,只有假期才能回来。很多时候,家中都只有陈香里一人。她感到孤独,慢慢变得愤怒。

    她甚至想,如果谭法滨移情别恋就好了,那她就有充分的理由结束这段关系——她其实没有多舍不得金钱,她更渴望的是家庭的稳定。倘若谭法滨愿意与她结婚,那就算婚后谭法滨仍旧总是出差,她也不会有怨言。

    她没有向任何人抱怨过感情生活的不如意,直到沈维从学校带回傅顺安。那个假期她过得很快乐,因为久不闻人声的家中忽然热闹起来,沈维被学校食堂“荼毒”一学期,每天都跟她点菜,她很喜欢这种和家人交流的感觉。

    傅顺安是个安静内向的年轻人,但一旦提到他的专业领域,他就忍不住口若悬河。

    陈香里对法律很有兴趣,因为不久前谭法滨因为一些法律问题被人坑了,损失一笔钱。她正好拿出来向傅顺安讨教。傅顺安行李中本就带着课本,细致地给她讲解、做笔记。

    渐渐地,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愫在二人之间滋长,连沈维都不知道。

    谭法滨回到丰安县,往日陈香里总会为他的归来感到欢欣鼓舞,这次却隐约感到一丝厌烦。谭法滨毫无察觉,见沈维带了同学回来,还请傅顺安出去喝酒。

    陈香里更觉得委屈。谭法滨很久没有与她出去小酌了,却可以带沈维和刚认识的傅顺安喝酒。归根到底,谭法滨这人骨子里有很严重的大男子情绪,觉得男人都是可以结交的,女人却没那么重要。

    陈香里想:你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假期结束,沈维语[嬉挣.%里和傅顺安离开丰安县,怅然若失的感觉席卷了陈香里。但不久,她就收到傅顺安寄来的信,信中写着想念丰安县的一切,还有丰安县的人。

    陈香里无比期待下一次假期,这甚至超过了她对谭法滨回家的期待。

    沈维和傅顺安为了准备考研,回到丰安县。谭法滨将一套新装修的房子拿给他们住。陈香里每天都去给他们做饭,下午他们刷题,她也拿一本书和他们一起安静地看。中途切点水果,做些糕点,沈维边吃边讲笑话,傅顺安则与她眉来眼去。

    傍晚,在丰安县瑰丽的晚霞里,她与傅顺安沿着小河散步。

    不过他们都没有将这份感情说破。

    考研结果出炉,沈维和傅顺安都如愿。傅顺安这才拥着陈香里,“律师将来一定是很吃香的职业,等我出人头地,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陈香里在心里说了无数个愿意,但是他们之间却横亘着谭法滨这座大山。她在十八岁时就和谭法滨在一起,谭法滨没有犯错,她要怎么才能离开谭法滨?

    沈维和傅顺安回学校后,陈香里深思熟虑,决定向谭法滨提出分手。然而谭法滨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分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处过别的女人,分手之后其他人怎么看待我?”

    陈香里蒙了,她原本以为既然谭法滨那样看重事业,这段感情也是她出了九成的力来维持,这就说明谭法滨没那么需要她,那和平分手不是不行。

    可此时她才知道,谭法滨不需要她的感情,却需要她这样一个符号跟在他身边——她的存在能为他的事业增光添彩。

    谭法滨明确告诉她,不可能分手。

    陈香里忽然问,“那结婚呢?不分手,那我们就把婚先结了!”

    谭法滨却沉默,半晌道:“香里,我现在没有精力考虑这个。”

    陈香里对谭法滨的认知完全崩塌了,以前她只是觉得谭法滨很大男子主义,对事业看得比家庭重,现在却觉得谭法滨自私可恶,像个冷血的恶魔。

    她无法拥有家庭,也无法离开谭法滨,去追求近在咫尺的幸福。后来每一次傅顺安回来看她,她都觉得难过。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一起呢?是不是只有谭法滨死了她才能自由?

    这个突然涌入脑海的念头让她浑身一凛。对,谭法滨死了,她就能和傅顺安在一起了!

    那段时间,谭法滨难得地长时间待在县里,作坊又出了法律方面的问题,谭法滨有些烦躁。陈香里搬出自己从县图书馆借阅的法律书,跟谭法滨探讨,谭法滨直夸她厉害。

    两人的关系再次融洽起来,陈香里趁机约谭法滨晚上到作坊,看看他新设计的纸房子,谭法滨欣然同意。

    那天,谭法滨喝了不少酒,到作坊时陈香里还没到,他便继续制作起纸房子。一旦沉浸入自己的世界,谭法滨就会变得异常专注,一般听不到周围的动静。

    陈香里正是知道他的这一习惯,于是拿着刀,悄悄靠近,狠狠刺入他的内脏。

    谭法滨死时,双眼茫然地瞪着她,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忍着眼泪和恐惧,颤抖着说:“我也没有办法,是你逼我这样做!”

    等谭法滨没有呼吸之后,她迅速按照之前的想法,将纸房子罩在谭法滨身上,营造出诡异、复仇的场景,再将作坊里打扫干净,处理掉一切与作案有关的东西。

    警方来调查时,她以泪洗面,县里都说她与谭法滨感情甚笃,不日就将结婚,加上当时有更多值得调查的人,她这个真凶淡出了警方的视野。

    “你一个人杀了谭法滨?”季沉蛟说:“当时傅顺安也在丰安县。”

    陈香里激动道:“傅顺安什么都不知道,是我一个人动的手!”

    季沉蛟叹了口气,直到现在,陈香里还想保护傅顺安。当年警方判断凶手是男性,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怎么可能独自杀死谭法滨?

    而傅顺安讲述的则与陈香里截然不同——

    谭法滨死后,沈维悲伤过度,傅顺安留在丰安县帮忙料理后事、协助调查,几乎与沈维形影不离,对整日哭泣的陈香里心怀怜意。

    后来,他继续学业,得知沈维和陈香里解散了谭家的作坊,将家里的资金、补偿金全部用于追踪凶手,却一无所获。他想要提供帮助,可他也只是刚毕业,事业不顺,连自己都还没有在社会上站稳脚跟。

    他与沈维一直有联系,但沈维好像不愿意麻烦他,很少主动向他提要求。他都是过了半年,才知道沈维和陈香里离开丰安县这个伤心地,来到丰市工作。

    昔日热情开朗的同学变得沉默寡言,在医院门支一口锅,勉强糊口。陈香里也不得不当起护工,靠此后人养活自己。

    傅顺安觉得心酸,也恨自己没有能力抓到凶手。

    几年后,他因为发展需求,搬到丰市,和沈维和陈香里的接触越来越多,沈维还是没有放弃追凶,而陈香里忘不了谭法滨,过着孤单的日子。

    他忽然对陈香里产生了很多怜惜,这种怜惜有别于心动和爱情,或许源自于多年前陈香里做的一餐一饭,和那些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他觉得,这样的女人应该有一个人去疼。

    三年前,他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向陈香里倾诉爱意。陈香里起初很惊慌,不断强调自己爱的是谭法滨,和他之间社会地位相差太远。

    他明白,陈香里很自卑。但是爱情一旦来了,就有跨越山海的勇气。他不断给出关心,感化陈香里。陈香里慢慢接受了他的追求。

    但是一个他没有想过的问题出现——他们怎么面对沈维。

    沈维将陈香里当做嫂子,嫂子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了,虽然在法律上是正当的,但在人情上,沈维一定接受不了。

    傅顺安和陈香里只得瞒着沈维,顾及沈维的心情,陈香里甚至不愿意从破旧的老楼里搬出去。傅顺安非常过意不去,他想要给陈香里一个美满的家,他现在也有这个条件,却无法如愿。

    “谭哥的死我和香里都很难过,尤其是香里,但这一切与我们没有关系。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活着的人有追求幸福的资格。”傅顺安说得神情并茂,“我承认伪造音频,但是老沈下药,还有谭哥的案子和我没有关系!”

    两人的口供合在一起,谁在撒谎已经非常清楚。

    季沉蛟:“你想给陈香里幸福?”

    傅顺安红着双眼,“是!她这么多年过得太辛苦了,今后我会跟老沈说清楚,我要带着香里生活在阳光之下!”

    “但是她已经承认,是她一个人杀死了谭法滨。”季沉蛟将“一个人”咬得格外重,“因为早在十七年前,她就爱上了你,想要清除你们在一起的障碍。傅顺安,她已经不可能和你生活在阳光之下了。”

    傅顺安不动了,红血丝在他眼里跳动,他难以置信,怔然地摇头,“香里,香里怎么可能……”

    “是啊,陈香里一个柔弱的女人,怎么可能一个人杀死谭法滨?”季沉蛟说:“她在保护某个人吧?他们在十七年前,为了在一起,而共同杀死了谭法滨。”

    傅顺安从椅子上摔了下去,椅子向后翻倒,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季沉蛟走到他面前,身影挡住部分倾泻下来的灯光,“傅顺安,你忍心看着你想要保护的人就这么孤孤单单地承受刑罚吗?”

    “不!”傅顺安像野兽一般嚎叫起来,他疯狂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语无伦次,“我们说好了的!我们说好了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季沉蛟蹲下,“你们说好了什么?死不认账吗?因为案子已经过去十七年,只要你们不承认,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傅顺安恐惧地看向季沉蛟,这个年轻的警察,似乎比这些年他接触过的所有刑警法警检察官都要可怕。

    “傅顺安,我再问你一次,杀害谭法滨的真的只是陈香里吗?”

    审讯室发出一声悲哀的怒号,傅顺安满脸是泪,“是我!杀人的是我!逼香里离开谭法滨,和我在一起的人也是我!香里是无辜的,你们放了她!”

    傅顺安这一次供述的经过基本与陈香里的供述一致,只是陈香里说杀人的是自己,傅顺安说动手的是他,陈香里只是将谭法滨引到作坊,做了后续的清理工作。

    “我们当时很天真,以为只要谭法滨死了,我们就能在一起。但当警察开始查这个案子,我才知道,谭法滨如果活着,我们说不定还有正大光明在一起的一天,他死了,我们就永远只能藏在黑暗里。”

    “盯着我们的不止有警察,还有沈维。沈维比警察更加难缠,如果让他知道我和香里有任何超越正常的交往,他马上会怀疑是我们杀了谭法滨!”

    “这些年我和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我真的……”傅顺安泣不成声,“我太想让香里过得轻松了,谭法滨都死了,还不肯不放过她!”

    季沉蛟问:“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为什么突然想利用牟典培,让沈维进监狱?”

    傅顺安抹了把脸,苦笑,“只要他还在,我和香里就没法好好生活。我们已经四十多岁了,人生还有多少盼头呢?香里难道要一辈子当护工吗?我们太累了,时刻需要堤防沈维。万一哪天没做好,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香里在医院工作,见惯了生离死别,我呢,我是律师,也见惯了世事无常。也许今后某一天出了意外,我们……我不想留下‘这辈子还没好好在一起’的遗憾。而且沈维那个人,他很聪明,也很可怕,当他排除了所有选项,他一定会怀疑到我和香里身上。”

    季沉蛟说:“沈维送了陈香里一个佛龛,你知不知道?”

    傅顺安愣了下,点头,“香里很害怕,也是因为这件事,让我下定决心送他进监狱。”

    说到这里,傅顺安的情绪又低落下去,“香里她,还是太脆弱了,是我没有让她安心。我反复叮嘱她,警察不管怎么问她十七年前的事,都不要松口,一切交给我,但她还是说出来了。你们是怎么恐吓她的?”

    “恐吓?”季沉蛟冷嗤,“我没有说过一句恐吓她的话。”

    傅顺安皱眉,摇头,“不可能,那她为什么要承认?”

    “因为我告诉她,你也在市局。”

    傅顺安茫然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季沉蛟:“在她心里,身为律师的你仍然有光明前途,她想要给你顶罪。”

    傅顺安低下头,片刻后喉咙挤出沉闷的呜咽。

    案情基本清晰,但丰安县案不止谭法滨这一桩,毕江的案子还没有结果,傅顺安和陈香里还要等待刑侦支队的进一步调查,他们都坚决否认杀死毕江。

    从动机上来看,他们确实没有杀害毕江的可能。那这起案子便极有可能是模仿作案。

    至于卢飞翔,关于他下毒的细节已经调查清楚,即将转移到检察院。

    离开市局的这天,卢飞翔专门提过,不想和沈维见面,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离开。但市局突然出现三个“不速之客”——曾姝、薛斌、曹信心。

    准确来说,曹信心是被曾姝和薛斌押来的。

    三人从豪车上下来,曹信心耸着肩膀,哭丧着一张脸,显得非常恐慌。薛斌无视这儿是市局,拧着曹信心的后领就往刑侦支队闯。

    黄易闻讯赶来,“干嘛的?这里是市局!给我注意点!”

    曾姝这才扒拉薛斌,让他把曹信心放下。“黄队,我想见见凌老师,他认识我,我们都是卢飞翔的同学。”

    黄易知道卢飞翔退学的事,让他们先在休息室等着,还警告薛斌不要找事,不久叫来凌猎。

    “凌老师!我们想见见卢飞翔!”曾姝红光满面,很兴奋的样子,“这几天我和薛斌一直在调查卢飞翔的事,已经查清楚了,当年偷盗宿舍用品的是这个人。”曾姝指着曹信心,“偷实验室试剂和器材的也是他!还有,诬陷我和卢飞翔晚上牵手散步的也是他!”

    薛斌一脚踹在曹信心的凳子上,“你哑巴了吗?说话!”

    曹信心吓得直缩脖子,“是我,都是我!我一直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家里条件也不好,宿舍住了两个富二代,我就打起主意,怕被发现,就传谣言说是卢飞翔拿的。后来我心术越来越不正,偷了试剂出去卖,当时正好出了卢飞翔和薛斌曾姝的事,我看薛斌针对卢飞翔,就把试剂丢失的事嫁祸给卢飞翔。为了激怒薛斌,我还造谣说卢飞翔和曾姝牵手……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卢飞翔。我,我今天就是来向他道歉的!”

    薛斌大大咧咧站起来,再次拎住曹信心的后领,拽兮兮地看着凌猎,“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想当面向卢飞翔道歉。”

    凌猎的视线在三人脸上扫视一番,旁边的刑警正要说卢飞翔拒绝见任何人,凌猎却打断他,摆出吃瓜群众的好奇劲儿,“好啊,他马上要上车了,你们来得够巧。”

    市局停车场,检察院的车已经到了,卢飞翔被三个刑警带下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他转过身,眉心顿时皱起来。

    曾姝向他跑来,挥手喊道:“飞翔哥!”

    薛斌落在后面,提溜着曹信心,神情有些尴尬。

    卢飞翔:“你们来干什么?”

    曾姝:“我们已经查清楚当年的事了,都是曹信心干的,我和薛斌今天是来陈恳道歉。”

    说着她朝卢飞翔鞠了一躬。

    薛斌有些不情愿,但也说:“兄弟,对不住了,当年是我怒气上头,害得你退学。”

    曹信心也哭着鞠躬。

    凌猎靠在车边,眼神有些冷淡。

    卢飞翔没说话,也没接受他们的道歉,转身要上车。

    薛斌突然将他拦住,曾姝也赶上来,“飞翔哥,你放心,你现在的遭遇有我们的责任,我和薛斌会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今后你出来了,我们也负担你出国念书的一切开销。我们是真的觉得抱歉,想要补偿你。你就原谅我们吧!”

    薛斌点头,“兄弟,往前看,人生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几秒后,卢飞翔却淡淡地说:“不要自我感动了。”

    曾姝和薛斌都愣住。

    凌猎无声地鼓了个掌。自我感动,这正是他刚才想对曾、薛说的话,但他说能有什么信服力?这话必须得由卢飞翔来说,所以他让他们来见卢飞翔。

    薛斌:“你,你什么意思?”

    “你们以为普通人的人生在被挤到偏路上之后,那么容易被掰正吗?那只是你们这些富家子的权力。”卢飞翔说得很平淡,仿佛讲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像我这样的人,一旦被你们毁掉,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了。你们现在做的这些事,不是自我感动又是什么?你们觉得我需要吗?我真正需要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呢?”

    曾姝含着眼泪,“飞翔哥,你听我们解释,我和薛斌确实做错了,可是我们有能力……”

    “不必。”卢飞翔打断她,眼里露出一丝厌恶,“你还要来向我展示你的优越感吗?收起你的好心吧,不是所有错误都能弥补,晚了就是晚了。我本来可以在三院救死扶伤,但是现在呢?我下毒害死了一个人。”

    曾姝捂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薛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兄弟……”

    “别叫我兄弟,我当不起。”卢飞翔拉开车门,不再回头,“回去吧,我的事与你们无关,我也不想再接受你们的‘好意’。”

    车驶出市局,曾姝和薛斌茫然站在原地,曹信心在他们身后,抱头蹲在地上,不知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卢飞翔。

    看着检察院的车离开的还有沈维。他想送卢飞翔,和卢飞翔再说几句话,可卢飞翔不愿意见他,他只能悄悄来,躲在卢飞翔看不到的地方目送。

    凌猎却看到了沈维,那是一个很单薄的背影。凌猎驻足,沈维即将转身时,他才躲入阴影,没让沈维看到。

    季沉蛟在临时办公室里也看着这一幕,不久凌猎上楼,黄平赶过来,带着结案报告,问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往里面加。

    凌猎喝完半瓶冰水,看都没看报告就笑道:“这就结案了?”

    黄平愣了下,“谭法滨的案子还得继续查,牟典培这案子可以结了。怎么,还有哪里不对劲吗?”

    凌猎说:“我看牟典培这案子也结不了。”

    黄平:“啊?”

    季沉蛟走过来,若有所思地拿起报告,客观来说,这份报告写得很清楚,但有个人在这份报告里几乎隐形了。

    凌猎说:“其实这一切,都是沈维一手策划,我们警方当了沈维复仇的一把刀。”

    第105章 白事(19)

    黄易吓一跳, “沈维设计的复仇?怎么可能!傅顺安都交待了,是他想要送沈维进监狱, 才伪造录音刺激沈维, 他才是这次犯罪的推动者。”

    凌猎右手撑在桌沿,轻轻一跃,坐上季沉蛟的临时工位, 还翘起腿。

    “起初我也以为傅顺安是推动者。他的动机合情合理,人生苦短, 他与陈香里那么相爱, 却因为沈维的存在而不能在一起, 活到四十多岁, 他想将沈维从他和陈香里的生活中铲除掉。但是……这整条思路顺下来, 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沈维很蠢, 并且对朋友抱有绝对信任。”

    黄易皱起眉,“沈维确实很相信傅顺安。”

    “换做其他人可能问题不大, 但沈维, 一个在二十年前考上知名综合大学医学院的人, 一个花了十七年的时间追踪凶手的人,他的智商、思维能力我觉得不容小觑。”凌猎继续说:“而他对朋友的信任,恐怕没那么深厚。”

    “沈维对牟典培的态度, 带着点厌烦、瞧不起的意思,警方当年排除牟典培的嫌疑,他不一定就相信牟典培不是凶手, 但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查, 他既然放任牟典培出现在‘老沈盒饭’, 应该就是他确定, 牟典培不是凶手。”凌猎手指在报告上关于伪造音频的地方点了点,“那么问题来了,沈维这样一个聪明、思维清晰的人,傅顺安一拿出录音,他就会相信?”

    黄易说:“可是不用专门设备分析的话,确实听不出录音是伪造。”

    凌猎:“那我再提一个问题。站在沈维的角度,他追凶十几年,终于拿到嫌疑人的录音,虽然这录音并不能作为证据,但他会轻易因为傅顺安几句话就放弃将录音交给警察?再自己犹豫要不要复仇?”

    黄易:“这……”

    季沉蛟:“这稍微不符合逻辑。”

    凌猎笑起来,“傅顺安是律师,他的话可能对沈维有一点作用。但这件事最不合常理的地方其实在于,当天傅顺安想让沈维到车上谈事,沈维却一定要让傅顺安到店里来。沈维说忘了卢飞翔还因为生病在楼上,但他真的忘了吗?他为什么不能到傅顺安车上?因为他‘需要’让卢飞翔听见他们的话。”

    季沉蛟点头,“对,这里是最解释不通的地方。沈维是个很细致的人,他忘记卢飞翔在楼上说不过去。”

    黄易感到背脊发凉,人心的黑暗和扭曲让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打了个摆子,“如果真是这样,那沈维就是利用了卢飞翔对他的感激,把一个与案子无关的年轻人彻底拉入了罪恶中!难道他早就计划好了?帮助卢飞翔就是为了这个计划?”

    凌猎说:“这倒不一定。沈维说看到退学、绝望的卢飞翔就像看到了当年放弃学业的自己。这可能是他唯一流露的真情吧。只是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发现卢飞翔可以一用,于是让卢飞翔成了计划中的一环。”

    季沉蛟想到卢飞翔因为曾姝的道歉而想要认罪时,沈维跳出来为卢飞翔顶罪的一幕,心里不禁唏嘘。沈维,他确实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

    “陈香里家的那个佛龛。”季沉蛟算了算沈维送佛龛的时间,“可能就是沈维计划的第一步。”

    凌猎抱着手臂,赞同,“沈维查了十几年,就像傅顺安所说的,沈维在排除了其他所有人之后,必然会怀疑到他和陈香里身上。只是傅顺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晚了,并且是在沈维的推动下才意识到。”

    报告里并没有提到佛龛,因为它似乎是个无足轻重的东西,沈维送给陈香里谭法滨的佛龛,陈香里心里有鬼,无法直面这个佛龛,将它扔到阳台上吃灰。

    “佛龛是沈维计划的钥匙。”凌猎说:“沈维今年,或者更早,已经怀疑到陈香里和傅顺安身上,但是他没有证据。送佛龛有两个目的,第一,试探陈香里,坐实他的推断,第二,促使傅顺安‘除掉’他。”

    “陈香里接过佛龛的反应在沈维眼中已经是真相,从这一刻开始,沈维的计划正式启动了。我早前反复思考,傅顺安和陈香里过了快二十年躲躲闪闪的日子,怎么突然冒出让沈维坐牢的想法?傅顺安以为他自己是自主想到沈维会锁定他、迟早露馅,但他所有的‘自主’都在沈维的预判中。”

    “陈香里因为佛龛吓得魂飞魄散,情绪越来越糟糕,告诉傅顺安佛龛的事,他们因此才会讨论——沈维为什么突然送谭法滨的佛龛?难道是觉得陈香里快要忘记谭法滨了?难道是警告或者暗示?”

    “人一开始疑神疑鬼,就没有尽头了,傅顺安回忆这十几年,嗐,我们过的这是什么日子?这种见不到天日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沈维有朝一日一定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怎么办?先下手为强!不能让沈维知道我们是凶手,那我们就制造一个凶手出来。”

    “傅顺安反复推演,觉得经常出没在‘老沈盒饭’的牟典培是最合适的替死鬼。他预判沈维在得到录音后会有什么反应,愤怒?激动?沈维一定会拿着录音报警。但他一定不能让沈维报警。录音笔那玩意儿一旦作为重要线索,警察马上就能查出系伪造。”

    “所以他向沈维灌输警察无用的观念,怂恿沈维通过复仇的方式,彻底了断这桩仇怨。如果警察没有查到沈维,那没关系,沈维已经认定牟典培是凶手,不会再怀疑他和陈香里。再过一两年,他们就能‘顺其自然’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得到沈维的祝福。当然,最完美的结局是,警察查到沈维,以沈维的为人,不可能将他供述出来。他再找机会销毁掉录音笔,成为沈维的辩护律师,看似为沈维辩护,实则让法院给沈维上最严重的量刑。”

    “可是,沈维预判了他的所有预判。而且真正下药的人,不是沈维,是卢飞翔。”

    这简直不是常人的思路,黄易咽了口唾沫,手心都涌出冷汗。从警多年,他抓过不少穷凶极恶的歹徒,但这种罪恶、心计像一条毒蛇盘绕在脊背上的感觉,他还是头一回体会到。

    他艰涩地消化,问:“可是沈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

    凌猎:“明明可以向警方求助?”

    黄易张了张嘴,“他不相信警方?”

    “他相信啊,怎么不相信?如果不相信,他的计划中,警方怎么会是最重要的参与者?”凌猎说:“但是谭法滨案,他才是参与得最久的人,他对法律无法制裁傅顺安和陈香里也许有深入骨髓的理解。而且他也了解他们两个人。如果将线索告诉警方,警方会调查傅、陈,但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黄易说:“在高强度的调查之下,陈香里也许还是会情绪失控,承认罪行。”

    季沉蛟却摇头,“我在审傅顺安时,他提到给陈香里做过很周全的心理建设。如果警方从常规方向入手,很难打破他们的防线。真正给他们施与精神压力的,是沈维。从佛龛开始,在每一个他们预想不到的节点引入警方,让警方去查音频的问题、查两人同居的线索,直到陈香里崩溃。”

    黄易看看自己的手臂,那里已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个人,太,太可怕了。”

    凌猎:“一个为了真相放弃自己人生的人,追踪十七年的人,用‘可怕’来形容他都太浅。”说着,凌猎从桌上翻下来,拍拍手,“不过这些都只停留在推理阶段,没有证据,恐怕也不可能找到证据。”

    黄易想了想,“至少谭法滨的案子破了。”

    季沉蛟蹙眉,“但沈维的恶在于,他把一个本来和案子无关的人卷了进来。卢飞翔的人生被他的计划改变了。”

    “但卢飞翔下药是事实。”凌猎此时显得有些冷酷,“你要共情一个下药的人吗?”

    季沉蛟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一名刑警跑来说,沈维在审讯室门口,说是想跟凌老师聊聊。

    凌猎:“和我?在审讯室?”

    和以前几次见面时不同,沈维此时眉心舒展,仿佛放下了一个巨大的担子。他笔挺地站在走廊上,朝凌猎露出微笑。黄易都愣住了,没想到沈维还能笑得这样温和。

    凌猎说:“我们是不是选错地方了?这里是审讯室。”

    沈维摇头,“就是在这里,我是来认罪的。”

    凌猎:“认罪?认什么罪?”

    “唆使?下毒案的主犯?”沈维摆摆手,“我的法律知识还是太浅薄了,等以后到了检察院,让检察官写一个正确的起诉罪名吧。”

    审讯室的各个机器打开,灯照在沈维脸上。他如释重负,却又背负上新的担子,这担子很沉,不比他扛了十七年的轻松,因为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漫长人生,被他毁掉的人生。

    “我没有说实话,那天傅顺安来给我录音的时候,我知道卢飞翔就在楼上,我故意让他听见。是我唆使他给牟典培下药,他不过是感恩我的照顾,被我洗了脑。应该被送去检察院的是我。”

    凌猎露出很震惊的神情,转动着椅子说:“你下了很大的一盘棋啊。”

    沈维苦涩地笑了笑,“为了让犯罪的人承认罪行,我不得不牺牲掉良知。”

    凌猎说:“傅顺安的所有举动都在你的预判之中吧?”

    沈维点点头,片刻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将傅顺安这头白眼狼带到我大哥面前。”

    年少的沈维从未想过,从小过着贫寒、被排挤、没人爱生活的同学,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环境中,会疯狂地吸收这个环境里所有的养分,妄图占为己有。陈香里就是傅顺安眼前最甜蜜的蜜,他们合伙害死了谭法滨。

    但不管是沈维自己,还是当年的刑警,都没有太注意他俩。

    直到去年,沈维才发现陈香里和傅顺安相处时有种莫名的气场。他跟踪了他们,发现陈香里很自然地坐进傅顺安的车。

    他们在一起了?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演戏?

    他追凶十几年,嫌疑人被挨个排除,没有凶手吗?

    很快,他就想到了那个最接近真相的可能。他感到精神世界崩塌,最好的朋友和“嫂子”夺走了他唯一的亲人,还将他玩弄于鼓掌。

    他要揭穿他们,可怎样才能让他们露出破绽?承认罪行?

    计划在今年渐渐成型,傅顺安比陈香里理智聪明,他要从陈香里入手,让陈香里反复向傅顺安传递恐惧、人生无常。

    他去寺里随便请了个佛龛,但迟迟没有行动。因为他的计划里包含一个罪恶的支线——他必须利用卢飞翔。

    卢飞翔就是他,他救卢飞翔的时候,抱着的是让卢飞翔继承自己救死扶伤理想的愿望。卢飞翔正在准备自考,也许很快就要回到学校。

    去掉这条支线行吗?他冥思苦想,发现不行。卢飞翔必不可少。

    计划开始的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恶魔。看到陈香里因为佛龛而脸色惨白的样子,他内心涌出快意。

    原本,傅顺安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虽然不能和陈香里名正言顺在一起,但多少已经习惯了。可陈香里哭着告诉他佛龛,又衍生出诸如世事无常的恐慌,傅顺安也渐渐着急起来。

    人一着急,就会寻找出路。

    傅顺安又怎么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出路,其实是沈维经过反复推演,给他布置好的死路?

    卢飞翔生病也是沈维的手笔,他在卢飞翔的食物中下了泻药,卢飞翔身体不适,他调坏温度计,让卢飞翔以为自己感冒发烧。

    他将傅顺安引到店中,故意大声说话,目的就是让卢飞翔完整听到。

    卢飞翔最大的特质就是感恩,尤其他是唯一一个伸出援手的人。卢飞翔轻易偷到录音笔,当然是因为那是他故意让卢飞翔偷到。

    至于用百.草.枯下毒,则是个意外。

    沈维无法预判到牟典培会买百.草.枯,并带到店里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别的毒药,就等卢飞翔发现。

    但卢飞翔先一步盗走了牟典培的百.草.枯。

    凌猎问:“牟典培有什么必须死的理由吗?”

    沈维愣了下,然后笑着摇头,“我知道,他不是凶手。”

    “但你还是想要杀死了他。”

    “……我没有办法。”

    “计划完全按你的思路顺利进行,法律无法制裁你,你何必来找我‘聊天’?”

    沈维沉默了很久,“我做这么多,确实是想在制裁傅、陈的同时,把我自己摘出来。但是刚才在楼下看到小卢对他同学说的话,我忽然感到,自己比傅顺安还要罪大恶极。他其实可以回到正路上,是我让他犯下的错再也不可能被弥补。我……我应该做点什么。”

    沈维后来还说了很多细节,和凌猎起初推理的差不多。

    “牟典培不是因为小卢下药而死,这可能是给我和小卢的一个机会。我是主谋,我唆使小卢,请你们这样记录吧。”

    案件经过沈维已经交待得很清楚,黄易正要带沈维离开。凌猎却忽然说:“等一下。”

    沈维转身:“还有什么事?”

    “你调查了十七年,应该也深入了解过毕江的案子。”凌猎双手合拢,垫在下巴下方,“有什么想法?”

    沈维重新坐下,“是模仿作案,凶手绝对不是陈、傅。而且我觉得,毕江很可能是在国外打工期间,知道了什么秘密被灭口。”

    凌猎蹙眉,“L国?”

    沈维点头,“我擅长使用排除法,毕江出国前后的人际关系我都调查过,他和我哥不同,我哥有很多敌人,但毕江性情温和,没什么进取心,更没有挡任何人的路。排除掉国内,那就是他在L国树敌。但我还是从他的性格出发,觉得他树敌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他自己很可能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杀身之祸,那就有可能是他在无意之中得知了某个秘密,他必须死。”

    凌猎说:“可是他已经回国……”

    沈维:“这就是关键的地方。就算他知道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已经离开L国,对方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

    两人异口同声:“因为那个人也回国了!”

    沈维呼出一口气,“这就是我的结论。”

    凌猎:“感谢。”

    “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吗?”沈维说:“其实那天你来请我吃西瓜,就已经看清我在这个计划中的位置了吧?”

    凌猎耸耸肩,“你还想见我?”

    沈维笑了声,“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我再说一个我的想法。”

    “请讲。”

    “殡葬白事行业,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凌猎挑眉。

    “我并不是说所有,但是你肯定知道那个著名的案子——殡仪馆从业者杀人烧尸。从事这个行业,接触大量尸体,又有接近焚化炉、墓地的先天便利,确实给一些犯罪者毁尸灭迹提供了方便。”

    “我并不是贬低这一行,我大哥就是殡葬行业里的翘楚,我只是阐明一个事实,这个行当里,利用规则、便利来清除犯罪痕迹,比其他行业来得更加容易。”

    沈维被带走后,凌猎还坐在审讯室里,琢磨着沈维给出的两个信息。给卫之勇侦破陈案的任务现在只完成了一半,要找到杀害毕江的凶手,才算彻底破案。

    审讯室的录像设备还开着,黄易走的时候忘了关,季沉蛟从监控中看到凌猎坐着没走,索性也继续看。

    这是个很特别的视角,通常审讯室里的氛围都剑拔弩张,此时却只有凌猎一个人闲闲地坐着。

    凌猎在想什么?

    季沉蛟忽然想起有一次去一个镇里查案,安巡下了解剖台,就迫不及待拿出手机看监控,边看边笑。他斜了一眼,发现是个静止不动的视频。

    这有什么好笑?

    安巡注意到他在看自己,连忙说:“队长,快看我女儿!”

    季沉蛟:“……”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原来安巡说的女儿是只娇气的布偶。安巡在家里装了摄像头和全套猫咪智能设备,出差时、太忙不能回家时,就通过摄像头看猫。

    季沉蛟那会儿不大理解,现在看着审讯室里转着椅子的凌猎,福至心灵地接收到了看“猫”的乐趣。

    “猫”转着转着似乎发现摄像头还在工作,走过去,凑近,脸占据整个监控,然后下一秒,监控黑了。

    季沉蛟遗憾地叹口气,决定下楼去亲自看“猫”。

    凌猎关掉监控后倒是更加惬意,腿都翘桌子上了,季沉蛟往门口一站,他迷迷瞪瞪地看过来,那模样别人看了估计得觉得是在犯傻,但季沉蛟一眼看出来,这是凌猎想事儿的表情。

    季沉蛟走过去,拍掉凌猎的腿,“在人家的地盘,有点坐相。”

    凌猎不情不愿收起腿,“那你重案队是我地盘么?”

    “?”

    “我在重案队支腿你就不干预。”

    季沉蛟一想,啧,他是被这只“猫”给拿捏住了吗?

    季沉蛟到了,凌猎就不在审讯室窝着了,要跟他出去喝咖啡。季沉蛟奇怪,“你不是不大爱喝咖啡?”

    凌猎:“星爸爸里就没有其他饮品了吗?我还想吃蛋糕。”

    季沉蛟本来以为自己又要被宰一顿,进了星爸爸,凌猎却抢着付钱,给他点一杯卡布奇诺超大杯,给自己点杯星冰乐,外加两份甜点。

    季沉蛟狐疑地看着凌猎,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夭寿了?“猫”请主人家喝星爸爸?

    凌猎还要跟他碰个杯,“小季你躲啥?”

    小季:“……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凌猎像个退休老头似的摆手,“丰安县的案子是我拉着你查,对不对?这事本来跟你没关系。”

    话是事实,但季沉蛟听着觉得总有哪儿不舒服。

    是因为那句“跟你没关系”?

    凌猎:“查到这儿,谭法滨案算是找到真相了,还剩下毕江案,沈维刚才给了我一些思路,阶段性进展,请小蛇喝杯咖啡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维提到的殡仪馆从业人员杀人是个真实的案子,当时很轰动。

    第106章 白事(20)

    别人在星爸爸喝咖啡一杯能喝几小时, 凌猎几口就把吸管嗦出吱吱声——见底了。

    “你看监控没?”凌猎问。

    季沉蛟知道他想问自己对沈维最后那几句话的看法,点头, “白事行业里的高犯罪可能, 还有毕江案。”

    凌猎很没有社交距离感地凑近,“那你怎么想?”

    “可能不会有人比沈维更了解毕江案,他认为凶手是毕江在L国务工时接触过的人, 毕江无意中知道这人的秘密,这人也随之回国, 模仿谭法滨案灭毕江的口, 这可能确实就是真相。”季沉蛟道:“不过真要查, 难度很大。”

    凌猎点点头, “虽然困难大, 但方向不是有了吗?”

    季沉蛟一噎,“你们特别行动队查起来当然比地方警方容易。”

    凌猎趁机道:“那少年, 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正式成为我的手下?”

    季沉蛟舌尖在颊肉上顶了下,睨着眼打量凌猎。凌猎嬉皮笑脸, “不来就不来咯, 临时工要是犯了事, 我们这边也更好处理呢。”

    “……”

    “比如出了什么舆情问题,就把你推出去,看, 这个人是临时工哦!”

    季沉蛟气笑了,手在凌猎额头上推了下,“一天到晚就知道迫害临时工。”

    凌猎不服气, “今天这顿是谁请临时工吃的?”

    季沉蛟:“……行吧, 是领导。”

    凌猎这才满意, “沈维对白事行业的理解也很有意思, 如果不是对这个行业有特别深入的了解,肯定想不到他这么多。”

    季沉蛟对这一点也最感兴趣。殡葬殡葬,本来是让逝者安息,但在沈维眼里,白事给很多罪恶提供了生存的土壤。一些本来不该死的人经过不规范的殡葬程序被毁尸灭迹,一些尸体成了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的亡魂。

    虽然目前的刑侦技术和火化程序让随便烧人变得不那么容易,但这样的罪行过去存在过,现在也许正以更隐秘的方式出现。

    刑侦技术在进步,与之相应,罪恶也在进步。

    而且丰市是个白事大城,不仅殡葬文化盛行,鬼神文化也是这里的招牌,那丰潮县上一年一度的“万鬼巡岛”活动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大约是刑警的自觉,季沉蛟莫名有些不安。

    “沈维说白事是个容易藏污纳垢的行业,不如说这个行业因为特殊的性质,容易被有心人利用。”凌猎的小蛋糕吃完了,暗戳戳吃起季沉蛟的,“如果当地监管非常严格,倒是能杜绝问题,不过丰市本来也很特殊,白事大城,做不到像其他城市那样处处监管。那在这个行业里‘系统’地藏污纳垢,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季沉蛟抬眸,“系统?”

    “牟典培、刘学林,包括毕江,其实都是些散兵游勇,但谭法滨在当年已经整合了丰安县大部分殡葬力量,形成体系。”

    “你觉得谭法滨的案子还和所谓的‘藏污纳垢’有关?”

    凌猎摇头,“他那个案子,凶手是傅顺安无误,但是延伸一下,他其实有机会组织犯罪。再把时间线调到现在,其实这次查案时,我们有一个没有深入接触的群体。”

    季沉蛟想了想,“你是说‘归永堂’?”

    “对,‘归永堂’很成体系,它的规模比谭法滨当年的松散组织要大得多,这种公司假如想要利用白事行业的阴暗面,可能比你我想象的都更加容易。”凌猎说:“牟典培和刘学林不惜杀人都想进入‘归永堂’,因为它可以给他们提供生存保障,而牟典培这一批人,是从白事行业的混沌期成长起来的,当年那些乱烧人的案子,凶手正是他们的同龄人,他们的道德观念本来就相对薄弱,最容易被利用。”

    季沉蛟蹙眉,片刻后说:“你刚才说的只是假设,‘归永堂’和这次案子的唯一联系就是,牟典培和刘学林为了成为它的一员而争斗得你死我活。黄队去向‘归永堂’了解情况,他们也很配合。”

    “本来就是假设,连未雨绸缪都不算。”凌猎耸耸肩,“沈维给了我这条思路,我总得发散一下,不然多没劲。”

    季沉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凌猎:“当然是查毕江案。”

    但计划总是避免不了被打乱,两人回到酒店,休息了半天,正要着手查毕江案,黄易忽然满面红光地跑来,郑重其事地将小礼盒摆在季沉蛟和凌猎面前。

    凌猎反应飞快,一退十步远,“特别行动队坚决不收礼!临时工可以收着看看。”

    季沉蛟:“……”

    黄易:“……”

    “你想到哪里去了!”黄易被他气到,“我也是刑警,我不懂纪律的吗!这不是什么礼,是丰潮岛上面活动的套票,含两个晚上住宿!警方为活动提供安全保障,这是赠送的福利!”

    凌猎这才摸回来,打开小礼盒,里面确实装着两张套票。

    黄易对家乡的风土人情还是很自豪的,“我们局长和卫队是老队友了,你们帮忙破了案,局长心里感激,别的东西不敢送,看看咱们丰市一年最盛大的活动总是可以吧?前天活动就开始了,但主要是预热,从明后天起,重头戏就要开场了。你们正好也休整几天,我听说季队本来就在假期?嗐,休假还帮我们查案,过意不去,过意不去啊!”

    季沉蛟对“万鬼巡岛”其实毫无兴趣,但盛情难却,只好接过套票。再看凌猎,这家伙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即将去春游的小学生。

    “那就这样,我先忙去了。”黄易挥了下手,“明天一早的船,别迟到。丰潮县虽然是个岛,但上面什么都有,不用提前准备东西。”

    凌猎玩心上来,却还没忘记正事,连忙拦住黄易,“黄队,毕江家人现在在哪里,你帮我落实下,我回来之后去找他们。”

    “行。”

    黄易一走,凌猎就来拉季沉蛟,“小季,走。”

    天气炎热,太阳明晃晃的,不是查案的话,季沉蛟就不想出门,“走哪?”

    “买东西啊。”凌猎很有道理,“我们明天不是要上岛度假了吗?我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季沉蛟替黄易无了个大语,“黄队刚才说的话被你吃了?”

    凌猎转转眼珠子,“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你要的东西在岛上买不到?”

    “度假,讲究的是一种趣味。趣味不止在于度假本身,还在于准备过程。买东西就是为度假的快乐做准备,准备的过程能够放大快乐。”

    季沉蛟想说这是什么歪理,但是再一想,凌猎刚才说的是什么?度假。

    凌猎把市局送的票当做一次度假,还是和他一起度假。

    季沉蛟心里泛起一丝异样。说不好这异样是什么,有点像上回被凌猎突然袭击亲了额头时,总归……总归不讨厌。

    那就去买东西吧。

    半小时后,两人来到一个购物中心,凌猎转头杀进一家卖男士泳衣的店,季沉蛟拉都拉不住。

    导购一看来的是两位身材和颜值都很出挑的客人,立马笑开花,热情地推销起今年的新款。

    很多人不喜欢听导购说话,但凌猎不同,他就算进屈某氏,都能耐心听大姐唠叨,更别说泳衣店的导购唠叨程度远远比不上屈某氏。

    导购推荐了五件泳衣,凌猎觉得都很不错,叫季沉蛟一起来选。季沉蛟黑着脸走近,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买泳衣干什么?”

    凌猎眨巴眼:“我们不是要去度假?”

    季沉蛟:“谁跟你说度假就要买泳衣?”

    “不是吗?”凌猎有点失望,“度假不是阳光海滩酒店泳池游艇吗?”

    “还游艇,你想得美。那就是个鬼神文化活动。”

    “但丰潮县也是个岛,我们住的也是酒店。海和阳光肯定有。”

    季沉蛟:“……”竟然无法反驳。

    凌猎拍拍他的肩,“所以泳衣有备无患。”

    季沉蛟接受了这一点,但泳衣这种东西,看好款式和尺寸直接买就行了,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凌猎这种要把全店挑个遍的阵仗他忍了会儿,忍无可忍。

    于是他又把凌猎提溜到一旁,“你跟那导购聊半小时了,赶紧买了走。”

    凌猎露出“小朋友这你就不懂了”的眼神,“可是和导购聊天很舒服啊。”

    季沉蛟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哪里舒服?”

    他最不喜欢买东西时有人不停跟着絮絮叨叨。

    “因为他在夸我哦!”

    “………………”

    凌猎回到导购旁边,又朝季沉蛟勾勾手指,示意他听。

    导购:“先生您的身材比我们店里的模特还要完美,皮肤也很白,给您推荐这条泳裤,它能最大限度衬托您身材的优势,而且这条的名字也很可爱,很适合可爱的您呢!”

    季沉蛟:“……”听不下去了。

    凌猎终于听完彩虹屁,提着自己和季沉蛟的泳衣离开,“我们还要买什么?”

    季沉蛟:“你问我?”

    凌猎一本正经,“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度假啊,没有经验,体谅一下。”

    季沉蛟却愣住了,盯着凌猎,半天才开口:“第一次度假?”

    就是和他?

    凌猎忽略了季沉蛟突然冒出来的异样情绪,自顾自地说道:“以前没有机会。我们特别行动队很辛苦的,当队长的那些人没点人性,就是那个姓萧的,练的时候往死里练,出任务一个不小心可能人就没了。我反正从来没休过假。”

    季沉蛟觉得凌猎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能与凌猎在夏榕市遇见,不就是因为凌猎休了个无限期的假吗?

    “那个不算。”凌猎很会给自己找借口,“那是我心情不好,心理评估也不过关,无法执行任务,被流放了。你管流放叫休假?没有阳光海滩酒店泳池叫休假?”

    怎么又扯到泳池上了!季沉蛟心想,要是照这个标准,那他其实也没有休过假。

    思绪回到从前,还没出来念书,和季诺城、周芸一同生活的时候。养父母很忙,只有春节或者别的某个节日,会带他去周边来个短途旅行。那虽然也是度假,但现在想来,小孩子的度假和成年人的度假本质上就不一样。

    成为刑警之后,他再没有度过假,偶尔有休整的时间,也只是在家睡觉,随随便便打发掉。

    为什么不去度假呢?

    度假也很累,而且一个人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季沉蛟回过神来,再次看向凌猎,凌猎已经甩着小马尾往前面走去了。

    这是凌猎第一次度假的话,那也算是他第一次度假好了。

    他赶上去,“去买点防晒和防蚊虫的药?”

    凌猎一个白眼甩过来,“你把黄队的话当耳边风吗?丰潮县上什么没有?”

    季沉蛟快被气死,这人怎么这么双标?自己想买泳衣,丰潮县就没有,他想要药,黄易就被搬出来?

    正在辛苦写案件报告的黄易搓着又红又烫的耳朵,抱怨:“妈的哪个男人在想我?”

    凌猎最后还是满足了季沉蛟的“愿望”——买了防晒霜和蚊虫叮咬喷剂,再提上一口袋卤味和自热锅,活脱脱春游前夜。

    本来两人买完东西就准备回酒店了,但凌猎惦记着让黄易查毕江家人下落的事,又溜达回市局,正好遇到法医和痕检师出动,一问,有人被杀害后丢到海里,分局那边反馈可能是曹信心。

    凌猎一怔,“曹信心?”

    曹信心正是盗窃宿舍和实验室财物,然后嫁祸给卢飞翔,导致卢飞翔退学的人。曾姝和薛斌刚按着他的头给卢飞翔道歉,他转身就被杀害了?

    凌猎正要逮个人来问,就见黄易从楼上冲下来,“凌老师,毕江亲戚我查到了,他们已经搬到冬邺市,详细资料在你办公室。我这会儿要出外勤……”

    凌猎拦住黄易,“曹信心死了?”

    “你知道了?九成是曹信心。这案子我们来查,不耽误你和季队去岛上。”

    凌猎一看时间,笑道:“这不明天才出发吗?曾姝薛斌联系了没?”

    “还没顾得上。”

    “行,我来。”

    季沉蛟回酒店放东西,见凌猎半天没回来,就猜到凌猎肯定和案子杠上了,但他以为凌猎正在料理的是毕江案,一个电话打过去,才知道曹信心死了。

    目前警方还处在现场勘查阶段,没有什么线索,但曹信心死亡的时间太巧了,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卢飞翔退学。季沉蛟也跟着紧绷起来,“我马上就来。”

    凌猎:“别!我们两人有一个凑热闹就够了,你还有你的任务!”

    季沉蛟顿时无言以对。怎么你也知道你是在凑热闹啊?

    凌猎在电话里苦口婆心,简单交代刑侦支队已经去现场,他则去见曾姝,“至于你,小季,领导给你布置一个很重要的作业。”

    季沉蛟:“……领导请讲。”

    “我们不是买了新泳衣?这玩意儿就这么穿不好,得先过一次水。”

    “……”

    “好了,我到地方了,拜拜!”

    季沉蛟看着通话已经结束的手机,做了半分钟,才从购物袋里拿出崭新的,还闻得见布料味道的两件泳衣。

    说是泳衣,其实就是泳裤。

    季沉蛟来到阳台,把塑料盆丢在水池里,拧开水龙头,再把两条泳裤丢进去,它们在夏天的水花下欢乐地翻腾。

    给泳裤过个水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季沉蛟还找来洗衣液淋进去,简单搓了两下。但搓着搓着,终于察觉出挂断电话时那种隐约的不对劲。

    他这是,给凌猎,洗了,小内?

    两条泳裤挂在晾衣杆上,被阳光暴晒,季沉蛟在下面看了会儿,又热又燥,转身回到屋内,窗帘一拉,索性不看了。

    曾姝因为卢飞翔上车前的一席话,心情低落不佳,拒绝所有人的关心,却因为和薛斌“同病相怜”而重归于好,正在郊外飙车。

    凌猎开着警车在后面追,警笛响得周围的人全都闻声行注目礼。

    “有交警在追我们!”曾姝紧张。

    “别理。”薛斌在国外嚣张惯了,回国还没收敛脾气。

    凌猎见追不上,索性用喇叭喊话,曾姝一听是他的声音,赶紧让薛斌停下来。

    凌猎上前第一句话就是:“二位上哪去?畏罪潜逃啊?”

    曾姝吓一跳,“畏,畏罪?”

    薛斌和凌猎没怎么交流过,当曾姝面前一挡,“你什么意思?我们只是出来兜个风。”

    凌猎:“曹信心没跟你们一起?”

    曾姝脸上立即浮现出厌恶的表情,“我们怎么可能和他那种人一起。”

    凌猎:“那跟你们打听个事儿呗,和卢飞翔告别之后,你们干嘛去了?”

    提到卢飞翔,曾姝就很难过,红着眼说:“我回家了。”

    凌猎转向薛斌,“那你呢?”

    薛斌有点暴躁,“回酒店。”

    “曹信心呢?”

    薛斌眼神稍微躲闪,“我怎么知道?”

    “你们离开市局后,就各自回家?还是又一起交流了会儿再回家?”

    曾姝小声说:“我直接回家了。”

    薛斌:“啧,我跟曹信心去喝了个酒。”

    曾姝惊讶,“你们还一起喝酒?”

    凌猎:“在哪里喝?什么时候散?”

    薛斌:“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找曹信心?那直接上他家找去啊。”

    凌猎遗憾地耸了下肩,“就是找不到,才来找你们。”

    薛斌警惕,“什么意思?”

    凌猎:“海边发现了一具尸体,高度怀疑是曹信心。”

    薛斌登时僵住,曾姝捂着嘴尖叫,“不可能!”

    凌猎:“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们了?你们和曹信心有矛盾,如果死者确认是曹信心,那你们有很大的作案嫌疑。”

    曾姝不断摇头,双眼顿时涌出眼泪。

    “所以今天这风兜不成了。”凌猎说:“跟我回去配合调查,把你们怎么调查曹信心,怎么让他承认偷窃,还有昨天离开市局后的情况交待清楚。”

    季沉蛟在酒店待着没劲,跟刑侦支队打听到发现尸体的地点,开车赶了过去。

    分局已经给出DNA鉴定结果,死者正是曹信心,这片海滨在丰市东北边上,旁边就是去丰潮岛的港口。法医初步判断,曹信心是溺水而亡,但从他头部、身上的伤痕分析,他并不是坠海,而是被人按入水中,反复挣扎后死亡。

    这种溺水案需要做硅藻测试,以判断死者究竟是在抛尸处淹死的,还是在别的地方溺死,然后搬到了这里。

    季沉蛟蹲在尸体边,看到曹信心面部和胸腹都有击打痕迹,并且很新。昨天上午曹信心来到市局时还没有这些伤,起码脸上很干净。法医推断的遇害时间是今年凌晨两点到四点,短短半天时间,曹信心为什么就被人殴打、淹死在海边?

    丰市临海,有漫长的海岸线,一些海滩被开发出来,供人们游玩,另一些用来做海水养殖。但并不是所有海滩都有人,像这块风景不太好的海滩,就不属于景点,很少有人会过来。痕检师正在寻找可疑足迹,但是夜里海水涌起,冲刷掉了曾经存在的痕迹。

    曹信心被带回市局做解剖,硅藻实验证明曹信心确实是在海边溺死,但是在溺死之前,他的头部、躯体被人用拳头击打。但他面部的伤并不全是击打造成,更多是在被按入水中时,撞击在石块上所致。

    这时,曾姝和薛斌已经被凌猎带回市局,凌猎看向薛斌的右手时,他下意识将手藏起来。

    “你右手很痛?”凌猎问。

    薛斌不耐烦,“我练了拳击。”

    凌猎忽然行动,将他的两只手抓住。薛斌哪里是凌猎的对手,根本无法缩回来。

    凌猎:“奇怪,练拳击不该双手受力吗?就算你是右撇子,右手出击更多,但左手也会出击吧?但你怎么右手微肿,左手完全没有一样呢?”

    薛斌紧张叫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

    凌猎将黄易刚送来的尸检报告放在薛斌面前,“死者已经确认是曹信心。你们喝酒之后,你对他做了什么?他脸上的拳击伤,是你这右手造成的?”

    薛斌瞳孔顿时紧缩,“曹,曹信心他,真的死了?”

    第107章 白事(21)

    曹信心忽然承认盗窃室友物品、实验室用品的是自己, 这事本身就不太正常,联想到他被薛斌、曾姝“押”来时臊眉耷眼的样子, 让人不禁猜想, 他是不是被这两人逼迫?

    凌猎叫来记录员,问曹信心认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斌起初不肯开口,曾姝被曹信心的死吓得花容失色, 凌猎没说几句,她就招了。薛斌见曾姝招了, 也只得承认——

    两人对卢飞翔退学都感到内疚, 想要给与“力所能及”的补偿。他们都家庭富裕, 出钱让卢飞翔出国继续学医不是问题, 但对他们而言, 名誉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想要还卢飞翔清白, 就要找到那个盗窃试剂的人。

    薛斌轻易想到,既然有人将盗窃试剂嫁祸到卢飞翔头上, 那么将盗窃寝室生活用品嫁祸到卢飞翔头上的也应该是这个人。这样一来, 怀疑的范围就缩小了。男生宿舍一间就那么几个人, 虽然不排除其他寝室“作案”的可能,但反复偷东西,只能是内部人员。

    同寝最穷的是卢飞翔, 卢飞翔穷得太突出了,让人忽略还有一个家境也不怎么样的曹信心。

    薛斌对曹信心没多少好感,只记得在曾姝说喜欢卢飞翔后, 曹信心经常来巴结讨好自己, 说卢飞翔偷东西之类的坏话。现在想起来, 他最早对于卢飞翔盗窃的印象, 似乎就是来自于曹信心。

    薛斌又在同学群中打听是谁说看到曾姝和卢飞翔牵手,得知此人正是曹信心。他跟曾姝一讨论,觉得曹信心很可能就是陷害卢飞翔的人。

    曹信心现在一边读研,一边在一家社区医院干活。薛斌直接把车开了过去,点名要找曹信心。曹信心见到这位财大气粗的老同学,本来还很高兴,像上学时那样阿谀讨好,谁知曹信心上去就是一拳,打得曹信心找不着北。

    现场有不少人看热闹,曹信心捂着脸将他们劝走,胆战心惊地问,“薛,薛哥,我有哪儿得罪你了吗?”

    曾姝这时也从车上下来,一脸怒气地看着曹信心。曹信心没想到这两人还能凑一起,顿时六神无主,想到前阵子警察来调查卢飞翔的事,忽然涌起糟糕的预感。

    果然,薛斌说:“偷东西的其实是你吧?造谣姝姝和卢飞翔好上的也是你?”

    曹信心吓得腿软,一下子坐在地上,“薛哥,薛哥你误会了,不是我!”

    薛斌把曹信心抓起来,一把扔到车上,一路往郊外开。路上还打了几个电话,叫了不少人。曹信心哪里见过这阵仗,当场就吓得哭爹喊娘。

    薛斌还不让他马上说实话,非要把他带到地方,再让他承认。

    目的地倒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就一早就没用的仓库,薛斌叫来的人曹信心见过一两个,全是薛斌出国前一起玩的兄弟。他们都知道薛斌和曾姝的事,这会儿看见他俩又“好上了”,都冲薛斌露出很懂的神情。

    但薛斌和曾姝不是那么回事儿,叫人来也不是见证复合,只是怕曹信心不认,找点人来吓吓他。

    曹信心不禁吓,眼看要挨揍,马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承认,自己因为家里穷,大一发现宿舍有两个富二代,就打起了歪主意。薛斌和另一个富二代从来不锁柜子抽屉,鞋子全是限量款,手表也是奢侈品,这些特别贵重的他不敢动,但生活品时不时偷拿一点还是很敢。

    拿得多了,他害怕有一天被发现,于是想到嫁祸给卢飞翔。卢飞翔比他还穷,经常一个素菜一盘白米饭就解决一顿。在旁人眼里,卢飞翔更可能偷东西。

    他开始编造谣言,也不指名道姓,但大家听过后基本都会想到卢飞翔。不过薛斌等人好像满不在乎,东西丢了就丢了,再买就是。

    曹信心松了口气,只要怀疑不到自己头上,他就无所畏惧。

    后来薛斌因为曾姝和卢飞翔大打出手,扬言要让卢飞翔滚出医学院。当时曹信心正需要一笔钱,打起偷实验室用品的心思。偷的时候他倒没有多想,偷去卖了之后,才发现这事太严重了,一旦查出是他,他必然被开除。

    他想,反正都嫁祸给卢飞翔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而且这次简直是天助他也,薛斌动用学生会的关系,要开除卢飞翔,但没有正当的理由,再怎么向校方施压都没用。如果卢飞翔偷了试剂,正当理由不就有了吗?

    曹信心喜出望外,故技重施,散布卢飞翔偷试剂的谣言。薛斌抓住把柄,再次向校方检举。卢飞翔起初不承认,后来不知道校方是怎么劝他的,他主动退学。

    曹信心那年接替卢飞翔拿到奖学金,还取代卢飞翔去三院实习,成了最大的赢家——只可惜他能力不足,在第一轮实习结束之后,就被三院退了回来。

    薛斌听得火冒三丈,当场就给了曹信心一脚,曹信心哭着认错,求薛斌放自己一马。曾姝冷冷道:“你跟我们认错有什么用?被你害的是卢飞翔,你必须当面向他道歉!”

    于是就有了三人在市局拦住卢飞翔的那一幕。

    薛斌和曾姝原本的打算是,取得卢飞翔谅解后,他们就带曹信心回学校,说清楚真相,取消曹信心的学位证、开除,恢复卢飞翔的学籍。

    卢飞翔的态度狠狠浇了他们一头冷水,离开市局后,曾姝心情很差,说要先回去想想,想明白了再联系薛斌商量下一步。薛斌更是气闷,看曹信心横竖不顺眼,把曹信心踹上车。

    薛斌自幼养尊处优,几乎没受过气,这次想还卢飞翔清白,却被说是自我感动,偏偏他还不能把气出在卢飞翔身上,他知道,是自己和曾姝对不起卢飞翔。

    但一肚子怒火总要找到个人来承受,曹信心就成了这个人。薛斌大轰油门,在沿海公路上奔驰,中午喝酒,晚上也喝酒,酒量好,喝多了也没醉,反倒更有力气,按住曹信心就发狠揍。

    后来还是一个朋友赶来把他拦住,不然非打出人命不可。

    “我真的只是打了他!绝对没有杀死他!”薛斌很激动,争辩却缺乏说服力,“我打完他就丢下他走了,我兄弟送我回家的,我再没见过他!”

    凌猎问:“是哪个兄弟?”

    “汪英灼,我上一级的学长。”

    薛斌说出对方的联系方式。凌猎马上让支队去核实。

    “你打完人离开是什么时候?”

    “十点?我不到十二点就回酒店了。真的,我没骗你们,你们可以去酒店查监控!”

    凌猎离开审讯室,见季沉蛟朝他招手。季沉蛟回市局之前,去薛斌住的酒店调取监控,看到薛斌回到酒店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之后再未外出。这就和法医判断的死亡时间不符。

    这时,薛斌所说的朋友汪英灼也急忙赶到市局。那是个一身名牌,谈吐很有教养的青年,一看就是薛斌那个富二代圈子里的人,但比薛斌更加温和。

    汪英灼说,薛斌白天给他打电话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但当时有事,实在是无法立即赶到薛斌身边。晚上在海边找到薛斌,看见薛斌正在揍曹信心,赶紧将薛斌拉开,送回酒店。

    “薛斌脾气不好,但我和他在大学就认识,他干不出杀人这种事,还请二位还薛斌公道。”

    汪英灼送完薛斌后也住在酒店,和薛斌一样,不可能倒回去杀曹信心。录完口供,凌猎就让他回去了。

    凌猎看着他的背影,没动。

    “凶手可能不是薛斌,但利用了薛斌。”季沉蛟说着看了审讯室一眼,“你想跟这个案子?”

    凌猎摇摇头,“我想度假。”

    “……”

    “别说你想跟?”

    季沉蛟哼了声,“我以为你不通人情世故,来提醒你。”

    凌猎嬉皮笑脸,“临时工不要随便开领导的玩笑。”

    支队很忙,两人跟黄易打了个招呼,就回去了。这案子是丰市警方的案子,特别行动队虽然有调查全国案子的权限,但也不是没有章法、为所欲为。

    凌猎重启丰安县案是经过特别行动队批准的,顺道查到牟典培案,也是协助市局的工作。现在曹信心案虽然和前面这几次案子稍微有些关联,但到底应由丰市警方侦查,凌猎再插手就不合适了。

    再说,凌猎还惦记着度假。

    在市局耽误几小时,回到酒店已是凌晨,凌猎像个兴奋小孩儿似的睡不着,把自己的泳裤认真收起来,还用专门的收纳袋装好。

    季沉蛟看得生气,“我的呢?”泳裤他帮凌猎洗了,凌猎收好自己的,居然不顺道帮他收一下?

    凌猎蹲在行李包边扬起脸,“自己的事要自己做哦。”

    季沉蛟很想把凌猎的泳裤拿出来,扔到水盆里,回敬他一句“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但算了,不和小心眼计较。

    但凌猎开着灯收拾,季沉蛟也睡不着。他本来以为是凌猎动静太大,再加上灯没关的缘故,但其实凌猎根本没有发出声音,灯也只是开着玄关上小小的一盏。

    睡不着是因为他自己。

    他没资格嘲笑凌猎,因为他自己好像也因为即将度假而兴奋。

    小学生春游综合征是会传染的吗!

    凌猎终于收拾好了,坐在床边,“小季,你怎么还不睡?”

    “……”

    “你这种兴奋得睡不着的样子好像小学生啊。”

    “闭嘴!”季沉蛟一个枕头扔过去,凌猎轻巧地避开,在被子上滚了两圈,突然说:“真巧,我也睡不着。”

    季沉蛟冷笑。

    凌猎嗖一下坐起,“不如来分析下案子?”

    季沉蛟内心:正合我意。

    但季沉蛟嘴上:“不是你说不管这案子?”

    凌猎:“分析一下又不碍着谁。你睡得着吗?”

    “……”谢谢,睡不着。

    “薛斌本人没有作案时间,但他可以找人。”凌猎说:“这人生活太顺当,脾气暴躁且不稳定,一怒之下想让曹信心死也不是没这可能。”

    季沉蛟:“他有没买凶,黄易他们查一下就知道。我觉得可能性很低,他真想杀死曹信心,直接交给别人去做就完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出面在曹信心脸上留下伤处?”

    “核实具体情况是丰市警方的事了,我们只说可能、动机。”凌猎半个身子悬在床外,倒着看季沉蛟,“薛斌的动机很充分。除非你找出他必须死的另一种可能。”

    季沉蛟挑眉,“你考我?”

    凌猎:“嘻嘻嘻——”

    季沉蛟被他笑得没脾气,“那就要从曹信心的人际关系着手,上回接触曹信心时我倒是了解过他的情况。他老家在丰潮岛上,靠每年夏天的旅游旺季糊口,当当野导游,做点道具什么的,这些其实赚不到多少钱。岛上有中学,但教育水平一般,他在中学成绩很好,不然也考不上医学院,但到了大学,他那点水平就不够看了。”

    如果不算品性,曹信心是资质非常普通的学生,他顶替卢飞翔去三院实习,其间没有犯过重大错误,但是意识、技术,包括优秀医生需要的体能他都跟不上,排名末尾,草草被退回。

    但他很会讨好比他地位高的人,在班上、宿舍就给薛斌当小弟,在学生会、社团,就和当干部的学长拉近关系。他现在在社区医院的工作就是由一位学长牵线搭桥。

    他虽然进不了大医院,但社区医院的工作似乎很适合他,他还在读研,时间上也允许。他擅长和大叔大婶打交道,他们有个小病小痛,也喜欢找他开药。去年他还拿了年度优秀奖章。

    “那他就是没有还能得罪人的地方咯?”凌猎倒累了,一跃而起,蹲在床沿。

    季沉蛟认不出吐槽:“你怎么像个猴子?”

    凌猎戏精上身,站起来双手捶胸。

    季沉蛟:“……这是猩猩。”

    “随便,都行。”凌猎完全不介意,“假设曹信心不是因为薛斌而死,他的工作生活那么单调,有人恨他的话,最可能出在同学和同事中。嫉妒?和病人有摩擦?这种最好查,说不定我们还在度假,黄易就把案子破了。”

    季沉蛟点头,“这样最好。”

    凌猎看见他皱了下眉,“小季,你好像有别的想法?”

    季沉蛟刚才确实有了个猜测,但这猜测很模糊,他还没有彻底理清这条思路。

    凌猎:“说说看?”

    季沉蛟:“刚一得知曹信心遇害,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凌猎不假思索,“不是吧?这么巧?”

    “对,就是这个‘巧’。”季沉蛟索性站起来,这样似乎更能清晰地思考,“‘巧’是时间上的‘巧’。曹信心刚因为卢飞翔的事被带来市局,怎么马上就死了?他的死可能不是和卢飞翔有关,也不是和薛斌有关,只是和他来到市局有关?”

    凌猎盘着腿,也跟着严肃起来,“而且凶手不是薛斌的话,就是在利用薛斌,时机拿捏得正好,薛斌带曹信心去海边、揍曹信心,等曹信心落单的时候,凶手来收割一波。”

    季沉蛟点头,“凶手能做到这一点,说明很可能不是普通人,那他的动机就很难和曹信心的日常工作中产生的矛盾画上等号,他的病人、同事、同学恐怕没有这个能力。”

    凌猎:“所以你怀疑,曹信心背后也许有某个黑幕,其中有非法勾当?当曹信心突然被警方盯上时,某些人就慌了?”

    季沉蛟点头,“但我们不参与调查,也没有更多的线索,一切都只停留在推理上。”

    凌猎:“正好。”

    “嗯?”

    “明天一早就去丰潮岛,正好去探索一下曹信心的成长环境。”

    季沉蛟看着凌猎这跃跃欲试的模样,不免好笑,是谁说要度假?是谁说不插手案子?

    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九点的船票,他们最迟八点半就要赶到码头,从酒店过去至少要花半小时,起来还要洗漱,睡觉时间只剩下四个小时。

    季沉蛟有些困了,“我关灯了?”

    凌猎这时候还不忘阴阳怪气他两句,咋咋呼呼的,“哎呀这都三点了,小季你这人,又不是没有春游过,激动什么呢?”

    “……”

    关灯后,凌猎蒙头大睡,季沉蛟看他几回,发现他真是倒头就睡着了,而自己还因为头脑风暴导致脑细胞过于活跃,快天亮才睡着。

    被凌猎叫起来时,季沉蛟很想推开他,说自己不去了,但睁开眼,视野里,凌猎不知穿着什么时候买的白衬衣,青涩得像是刚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

    季沉蛟睡意全无,脑海里飞来飞去就一句话:这人穿白衬衣还挺好看。

    现在正是丰市、丰潮岛一年里最热闹的时节,游人奇多,为了避免堵车,两人七点多就出发了,路上堵了半个来小时,到码头时已经人满为患,全是拖着大小行李箱去丰潮岛的人。

    黄易给的套票包含船票,且是二楼的一等舱,据说能迎着海风欣赏海景,视野辽阔。等待上船的地方人太多了,人们在队伍里互相推挤。季沉蛟很不喜欢这种场合,要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挤,他立马放弃。

    但是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后脑勺,凌猎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分毫不害怕沾上别人的汗水,英勇地在前面开路,挤着挤着还回头招呼季沉蛟:“跟着我!别丢了!”

    队伍里一位带着两个小孩的女士暴躁地吼了同一句话,季沉蛟顿时无语,默默跟在凌猎身后。凌猎还很有家长意识,时不时回头找找他,见他没丢,才放心地转回去。

    凌猎又要扭时,季沉蛟无情地按住他的侧脸,“还在,没丢。”

    凌猎乐呵呵地说:“不错,知道给我省心。”

    “……”

    终于上到船上,凌猎直奔夹板,二楼的夹板按理说只有一等舱的乘客能上去,季沉蛟以为不用那么挤了,结果现实总是那么不讲武德,客人们一股脑全部涌向夹板,船上的安保人员露出“我们也很无奈,但是我们早就习惯了”的表情。

    汽笛鸣响,游船缓缓驶出港口,人们开心地在碧海蓝天中欢呼,凌猎是其中欢呼得较为起劲的一位。

    季沉蛟本来觉得太挤,摩肩擦踵太难受,但情绪感染是个很奇妙的东西,置身其中,他对拥挤的反感好像也没那么浓烈了。更何况他得看着凌猎,省得这东西过于激动,翻到海里去。

    船开出半小时之后,乘客们的兴奋劲稍退,有的回到船舱里,甲板上不再拥挤。季沉蛟和凌猎一起站在栏杆边,目之所及是一片蔚蓝。

    “我想喝果汁。”凌猎说:“你想喝什么?我去拿。”

    季沉蛟说:“拿你喜欢的。”反正凌猎是个什么都想尝的人,两只手拿不到第三杯,那就随凌猎挑,他什么都能喝。

    凌猎领命而去。

    等了会儿,季沉蛟余光摸捉到一个白衬衣侧影,以为是凌猎回来了,一看却是另一个穿白衬衣的青年。

    这季节,加上又是出海玩,穿白衬衣的人很少,不如T恤方便,出了汗也不好看。

    季沉蛟正要转身,忽然听见青年跟不知道是不是同伴的人说:“丰潮岛上有秘密,我是来探秘的。”

    季沉蛟不禁挑了下眉。秘密?你们穿白衬衣的都这么富有探索精神吗?

    不过说起来,他对丰潮岛也很感兴趣。在人们的普遍认知里,大海、海岛意味着浪漫、蓝天白云、爱情,是非常优质的旅游资源。几乎所有海滨城市、海岛都用浪漫来打造自己,建度假酒店、修西式教堂、发展海鲜经济。

    丰潮岛却是个异类,它发展的是殡葬、鬼神文化,等于放弃了海岛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虽然丰潮岛每年的“万鬼巡岛”活动搞得不错,因为有特色而不乏游客,但鬼神文化受到很大制约和监管,比普通的海滨旅游经济发展起来困难得多。

    丰市警方也如临大敌,生怕岛上借着鬼神、殡葬搞封建迷信,查得很严。

    凌猎端着果汁回来了,一杯是西瓜汁,一杯是椰汁,他循着季沉蛟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那个穿白衬衣的青年。青年像是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转过来。

    凌猎两杯都喝一口,然后在椰汁上插上吸管,毕恭毕敬递给季沉蛟,“新吸管!”

    季沉蛟就知道他欲喜会喝,倒也不在意。

    那青年却很不见外地走过来,“嗨,刚才就注意到你们了,你们是到岛上来度蜜月?”

    “噗——”凌猎一口西瓜汁喷了出来。

    季沉蛟还好躲得快,不然衣服就遭殃了。但这时他其实也来不及考虑什么衣服不衣服,青年那句话太过耸人听闻,什么叫到岛上来度蜜月?他和凌猎,来度蜜月?

    第108章 白事(22)

    “哈哈哈不好意思。”青年拿出纸巾, 递给凌猎,“抱歉, 你们不想声张吧?我不说了。只是看你们很像……所以就……”

    凌猎惋惜被浪费的西瓜汁, 但震惊归震惊,他一点儿没有季沉蛟的不自在,问:“怎么, 还有人在这种岛上度蜜月?不吉利吧?”

    青年笑起来,“不止呢, 还有人在这里办婚礼, 我就是来参加婚礼的。”

    季沉蛟微微蹙眉, 在一个遍布鬼神、殡葬文化的岛上办婚礼?他想到了一个充斥着罪恶的名词。

    “你是说那种挖女孩儿尸骨嫁给男的的婚姻吗?”青年大受震撼, “哥们儿你想多了, 犯法啊!咱们这是法治社会,你的法律观念有待提升啊。”

    季沉蛟:“……”他一个刑警, 居然被人吐槽法律观念有待提升?

    凌猎忍笑拍拍季沉蛟的肩膀,问青年, “那你说的是什么婚?”

    “就是仿阴曹地府吧?那夫妻俩都是鬼神文化爱好者, 想办一场取材地府的婚礼。正好现在不是有‘万鬼巡岛’吗?有点‘万鬼朝贺’的意思。”

    季沉蛟听得直皱眉, 着实无法理解。现在的年轻人结婚不爱遵循老一辈那一套,总爱玩出点花来,但在阴曹地府结婚的他确实没见过。虽然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还是觉得搞这种花样有点渗人。

    但一旁,凌猎已经和青年聊上了。青年名叫翁苛求,父母不知道怎么想的, 给取这么个名字, 是要苛求什么?

    季沉蛟不声不响地听两人聊天, 翁苛求说举行婚礼的是他远房亲戚, 平时没多少交集,请的是家里的大人,但大人来不了,派他来给份子钱。又说婚礼举办的地点在浓海大酒店,听说是丰潮岛上最好的酒店之一。

    季沉蛟一听,这名字好像有些熟悉,拿出套票看一眼,得,原来就是黄易给他和凌猎安排的酒店。

    他有些无语,要办婚礼的酒店都是非一般地吵闹,尤其着“阴间”婚礼还是在晚上举办。他昨晚没睡好,还想上岛了好好睡一觉,没想到遇上这档子事。

    凌猎却很兴奋,“那真巧,我们也住浓海。”

    翁苛求眼睛一亮,“呀!那你们肯定一早就订好票了,我听说浓海特别紧俏,我亲戚想包场,没包下来,只订到十来个房间,我都住不上呢,参加完婚礼还要到其他酒店住。”

    季沉蛟心想,酒店是明智的,好歹还留着大半阳间气儿。

    翁苛求又跟凌猎说:“那你们也来参加婚礼啊,下个楼的事。”

    季沉蛟:“谢谢,不——”

    凌猎:“好啊!”

    季沉蛟看他一眼,“……”

    凌猎自动屏蔽季沉蛟的抵触,单方面和翁苛求约好,又聊了会儿,游船开始播放即将抵达码头的广播,蓝天和海水的交汇处,一座壮观的海岛出现。

    游人们又激动起来,纷纷冲到甲板上拍照,翁苛求被挤开了,咧着一口小白牙冲凌猎挥手,“不见不散啊!”

    凌猎也挥手,“好啊!”

    季沉蛟默不作声将凌猎的手抓住,压下来。

    凌猎:“哎哟!”

    季沉蛟:“?”他很用力吗?值得一声哎哟吗?

    凌猎:“朗朗乾坤,有些人就想牵别人的手。”

    季沉蛟额角直跳,“有些人可以再阴阳怪气一点。”

    凌猎很认同地点点头,“确实,毕竟马上要到‘阴间’岛,不当个‘阴阳人’多少有点对不起这张船票。”

    季沉蛟丢下“阴阳人”,转身就走。“阴阳人”笑着在后面追,还故意气人:“小季,对于我们不熟悉的事物,我们要学着理解。”

    季沉蛟哪还不知道他的小算盘,嗤笑,“你不就是想拉我也去那个婚礼?”

    “啧,你总是这样,不喜欢的就不去理解。”

    “总?”

    “我喜欢酱肉包子,所以去幼儿园打工。你当时一听,满脸都写着:这个人在撒谎!”

    “……”

    凌猎语重心长,还背起手,像家属院的门卫老大爷,“你看看你,说你几句你又不高兴了。”

    季沉蛟本来就没不高兴,这会儿倒是被凌猎装腔作势的派头逗笑了,往凌猎脑袋上一秃噜,“当年就不该给你吃鸡翅,饿死你算了。”

    游客们上船时拥挤,个个想要争第一,下船时更加踊跃,活像要抢滩登陆。季沉蛟和凌猎落在最后,慢悠悠地下船。别人行李多,他们加起来就一个手提旅行包,季沉蛟拎着。

    码头修得很符合“阴间”特色,烂木头烂桥,还有一群“孟婆”在给游客们送“孟婆汤”。本来“孟婆”只有一人,但旺季游客太多,所以有一群。

    这一船游客全部经过码头,“孟婆汤”基本分完,凌猎兴冲冲走过去一瞧,“孟婆”尴尬地说:“抱歉二位,汤只剩个底儿了,不好拿给客人,要不你们拿两罐替代品?”

    所谓的“孟婆汤”其实就是绿豆汤和蜂蜜柠檬水,用密封的奶茶杯子装着,游客走一个过“孟婆桥”的过场,就拿走一杯。虽然像过家家,绿豆汤也因为是免费的而稀薄得很,柠檬水更是寡淡,但游客们第一次来,都觉得新奇,没人嫌弃。

    凌猎一听没有了,有点失望,问:“替代品是什么?”

    “孟婆”从推车下拿出两罐可乐,笑出满脸褶子,“意思一下,意思一下。”

    季沉蛟宁愿喝可乐,接过来,招呼凌猎,“走了。”

    日头正盛,码头上停着不少“牛头马面”拉的车——其实就是三轮自行车,装饰着牛和马的脑袋,做工劣质,委实“阴间”,好在有遮阳棚,起码不用晒。

    季沉蛟扫码解锁了一辆,叫凌猎拿着行李包坐后面去,喊了两声都没人应,他还以为凌猎又窜哪儿看热闹去了,转身一看,凌猎不是就站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

    日光下,穿着白衬衣的凌猎白得离谱,像能发光似的,双手握着易拉罐,看着他,却满脸茫然。

    季沉蛟不得不承认,凌猎人虽然欠了点,但这副皮囊没话说,不嬉皮笑脸的时候看着漂亮又无辜,尤其是露出现在这种不经世事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但季沉蛟深受其毒害,迅速反应过来——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凌猎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飘,“你……是在叫我吗?”

    季沉蛟:“……”离大谱了!

    凌猎又问:“我是谁?你是谁?”

    季沉蛟有病才在这太阳底下陪凌猎演戏,赶紧将人拽过来,丢到后座。凌猎还满眼单纯地说:“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为什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季沉蛟看着他的易拉罐,咬牙:“因为你喝了‘孟婆汤’!”

    凌猎苦恼地皱起眉,还按住太阳穴,演技十级,“那你是谁?”

    季沉蛟:“是你爸爸。”你演啊,继续演!

    果然,凌猎吃过亏就不说话了,老实坐在后座。季沉蛟等着他反击,结果车蹬了一半,听他说:“小季,你这个人不地道,趁领导失忆占领导便宜。”

    季沉蛟:“哦,这‘孟婆汤’效果不怎么好吧,这么快就清醒了?”

    凌猎:“嗯,在小本子上给小季记了个过,耍官威,当群众的爸爸。”

    “……”

    丰潮岛很大,季沉蛟沿着路标一路骑行,空气中灌满海风被阳光炙烤的味道,海风吹得久了,到了背阴处,就凉丝丝的,很舒服。

    但季沉蛟不留恋这种惬意,只想赶紧到酒店休息。

    因为活动的特殊性,岛上过了黄昏才会热闹起来,白天基本没有活动,只有刚到的客人四处游逛,来了一天以上的游客几乎都在补眠。季沉蛟打算趁白天安静好睡觉,不然一旦到了晚上,就没空睡觉了。

    临近游客屿}汐(独!家集中的西街,周围的摊点渐渐多起来,浓海酒店就在西街尽头,有一片专属海滩。下车时,凌猎又“失忆”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季沉蛟头昏脑涨,缺乏睡眠让他脑子转得有点慢,和凌猎掰扯又太费劲,索性抓住凌猎的手,直接往酒店前台走。

    大厅里有不少人,见两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牵着手走进来,全都送去注目礼。

    凌猎:“他们在看我们吔!”

    前台也十分好奇,眼珠子在季沉蛟和凌猎之间打转。季沉蛟头更痛了,都没听清楚前台说的是什么,就胡乱指了个房型。

    前台很懂地点点头,办好手续,“祝你们在这里收获甜蜜幸福的记忆。”

    季沉蛟听懵了,不就住个酒店,什么甜蜜幸福的?

    打开房门后,他悟了。

    这居然是间面朝大海的豪华大床房!为什么是大床房?标间呢?

    凌猎将“孟婆汤”——呸,可乐——放在桌子上,来到季沉蛟面前,沉痛道:“小季,我是谁?”

    季沉蛟还沉浸在对大床房的无语中,懒得跟他理论。

    凌猎:“看来喝了‘孟婆汤’之后失忆较为严重的是你。”

    “什么?”

    “你忘了刚才在前台,是你自己说要大床房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大床房?”

    凌猎于是好好跟季沉蛟回忆一番,当时的情形是——

    他们手拉着手来到前台,前台一看他们,就拿出四个大床房的房型,挨个讲解,季沉蛟昏昏沉沉点脑袋,随手一指就是现在这个。

    季沉蛟:“你看见全是大床房你不提醒我?”

    凌猎摊手,“我戳你了,你没反应。”

    季沉蛟想起自己的背好像是被戳了两下,但凌猎平时小动作就多,他怎么知道凌猎是在提醒他!

    房已经开了,再换很麻烦,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想再折腾,洗个澡就想睡觉。

    凌猎这时还挺体贴,拉上落地窗的窗帘,将那海水和阳光都遮住。

    季沉蛟火速冲完澡,见凌猎一副要出去的样子。

    现在太阳大,而且凌猎肯定是要玩一晚上,但他又说不出叫凌猎来一起睡的话。

    凌猎:“我出去逛逛,顺便去曹信心家看看。”

    季沉蛟一下清醒了。

    凌猎立即说:“你不用去,人多麻烦。”

    季沉蛟一想,确实是这样,找线索这种事,凌猎一个人就能搞定。而且他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凌猎关上门,屋里安静下来,厚重的窗帘和优秀的隔音装置彻底将这里变成黑夜,季沉蛟很快睡了过去。

    凌猎骑着三轮车在街上溜达,丰潮岛分为西街和东街两个部分,西街很繁华,到处是酒店民宿酒吧,“万鬼巡岛”的主要场所也在西街。东街是岛民自己住的地方,一些食品、白事作坊也在东街,还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零星有些便宜的旅馆和餐馆,和西街对比起来比较萧条。

    凌猎把三轮车停在东街的一家餐馆边,老板娘热情迎出来,“帅哥吃点什么?”

    菜单上的菜名也很“阴间”,什么“扒舌头”、“下油锅”、“十八层地狱”。凌猎适应良好,指着招牌:“要一份凉拌鸡,一碗薄荷柠檬粥。”

    “好叻!帅哥会挑,这两样是我家卖得最好的。”

    东街生意都不怎么样,老板娘不忙,和凌猎聊天,凌猎索性问知不知道曹信心家住哪里。

    这种比较封闭的地方,家家户户几乎都打过照面,而且凌猎知道曹信心能从岛上考到市里的医学院,那必然是成绩很突出。

    果然,老板娘说:“曹信心是我们这儿的名人啊,怎么,你找他?”

    凌猎说:“以前请他帮过忙,这不来岛上旅游吗?顺道来看看他。”

    老板娘:“哎哟他现在应该不在岛上吧?我听老许说他现在在市里混得可好了,当医生呢,工资高,地位也高,经常往家里寄东西。”

    “老许是?”

    “就是他妈。”

    凌猎笑笑,“没事,我去看看他父母也行,难得来一次。”

    老板娘便给凌猎说了曹信心家的地址,在东街淡泉路一个巷子里,进去一问就找得到。

    这时,厨师把菜端上来,凉拌鸡煮得很嫩,用酸辣的汤汁拌着,很是消暑。凌猎觉得好吃,给季沉蛟要了一份。

    老板娘更加高兴,继续和凌猎聊天。凌猎问曹家也是做旅游生意的吗,老板娘叹口气,打开话匣子。

    “这曹家啊,其实挺可怜的。我们岛上基本都是做旅游生意,但这做生意吧,人丁兴旺才好办事。曹家就三口人,曹信心是小孩儿,也分担不了啥。许玲和老曹学我们开餐馆,没做起来,还赔了不少钱,后来没本金了,就只能在旺季到处给人打工。好在儿子有出息,曹信心考上大学那年,他们家摆了三天三夜的席呢!”

    凌猎从老板娘的描述中勾勒出曹家的大致情况,也对丰潮岛上的生计有了个全局认识。

    岛上的生意都是比较原始的家族生意,一家人只要人多地多,就开旅馆开餐馆,连带着导游生意一起做。“万鬼巡岛”虽然只在夏天进行,但前期起码要准备三个月,制作道具、排练,这就又提供了不少就业机会。

    曹家就是那种到处给人打零工的家庭,哪里需要服务员、哪里需要保安,曹信心的父母就去哪里。

    这种工作是岛上的底层,被层层盘剥,但没办法,他们开不起餐馆旅馆。

    曹信心上大学时,父亲过世,家庭经济条件更是拮据到极点。

    凌猎算了下时间,正好是曹信心盗窃实验室器材的时候。

    现在他母亲许玲逢人便说日子好过了,儿子工作稳定,还有孝心,但大家都听得出其中的苦楚——老曹享受不到了。

    将凉拌鸡吃得干干净净,凌猎付钱离开。老板娘从没见过连配菜都一点没剩下的客人,心里舒服极了,给凌猎打折不说,还送了一瓶山寨“莫吉托”。

    凌猎把给季沉蛟打包的凉拌鸡和“莫吉托”都放在后座,向淡泉路骑去。到了巷子里一问,果然有人给他指曹家在哪里。但那人说:“你找老许吗?不巧啊,她儿子好像出了事,一早就被派出所叫走了。”

    凌猎猜到了这一点,支队肯定会请家属去确认遗体。但这不妨碍他想来曹信心的老家转转。

    岛上的房子不像市里修得那么规整,尤其是东街,都是自己盖的小院子,有的还带着作坊,院墙很矮,在外面都能看到里面。

    许玲走得非常匆忙,院门没锁,里面堆着很多纸板、绸子,还有一个个水缸那么大的竹篓子。

    凌猎跟邻居搭腔,问那些纸板绸子都是干什么用的。邻居指着自家院子让凌猎看,说是从大作坊接来的活,给游客们做“鬼道具”、“鬼衣裳”,许玲要是不做了,她就拿过来自己做。

    凌猎又问知不知道曹信心到底出了什么事。邻居说的话和凉拌鸡老板娘截然不同,可能是因为住得近,所以更加了解,曹家在他眼里很不幸福,就算许玲经常炫耀,她也羡慕不起来。

    “有啥得意的?不还是靠他们曹信心在外面卖命吗?你看他们家这个生活环境,要是曹信心在外面真能赚到那么多钱,不把她接到市里去?让她天天干这种累活?”

    凌猎将淡泉路转了个遍,发现这里可能是丰潮岛上最穷的地方,人和人之间的鄙视、仇视也更加明显。曹信心在这种环境中长大,养成他盗窃、畏缩、嫁祸他人的品性。

    但是就这么逛一趟,似乎难以找到他被杀害的原因。

    凉拌鸡放太久就不好吃了,凌猎瞪着三轮车回到酒店。这时,酒店已经开始布置凌晨开始的婚礼,到处飘着白色的魂招。很多不是住在海浓酒店的人都赶来看稀奇,结婚结成这样,在别的地方恐怕一辈子都看不到。

    凌猎从人群中挤过,回到房间,季沉蛟已经醒了。这一觉睡得虽然不久,但还算踏实,精力一下就回来了。

    “你拿的什么?”季沉蛟问。

    凌猎把封盖拆开,“领导好不好?吃鸡都想着你。”

    季沉蛟本想吐槽凌猎给自己带剩菜剩饭,一看居然是一份新的,味道也很不错。

    姓凌的偶尔也有靠谱的时候。

    凌猎:“等会儿去买点东西。”

    季沉蛟:“买什么?你不是买了泳裤?”

    “哦,我不想游泳了。”

    “……”

    “我看楼下立了个告示牌,参加‘万鬼巡游’和‘地府婚姻’最好入乡随俗,像什么都行,只要不像人。”

    “……”

    季沉蛟觉得去看看热闹就差不多了,从来没想过也扮小鬼,但吃了凌猎的凉拌鸡,多少有点吃人嘴短的意思,凌猎拉着他满街窜,他也没抱怨什么。

    黄昏,暑气正在退去,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几乎都打扮得怪里怪气,“巡岛”活动要等到十点才正式开始,在这之前,热场表演和自发节目都会陆续开始。

    季沉蛟明白为什么不能像人了——街上全是“妖魔鬼怪”,当人的才是“变.态”。

    回过头,季沉蛟视线被两个毛茸茸的爪子占满,他瞳孔轻轻收了一下,就见凌猎那张脸从爪子的缝隙里露出来。

    “咪——嗷——”凌猎张牙舞爪。

    季沉蛟:“……”我投喂的猫真的成精了。

    凌猎又转身,露出身后一条拖在地上的猫尾巴,猫尾巴不会自己晃,他抓住狠狠甩起来,问:“怎么样?”

    季沉蛟平静:“猫不会甩尾巴,甩尾巴的都是狗。”

    凌猎丢下尾巴,嫌热,把爪子从手上摘下来。这一套是猫妖装,黄黑色的连体服,比较轻薄透气,但爪子和耳朵得自己戴上去,耳朵无所谓,爪子就很热了。

    凌猎很中意,要帮季沉蛟选一套。但季沉蛟内心十分拒绝,并且觉得这猫妖装也很搞笑,看得出做衣服的人想突出猫妖的神秘和诡异,却在耳朵和爪子上用了可爱的毛茸茸,显得不伦不类,就像这整个丰潮岛给人的感觉。

    这么大力发展殡葬、鬼神文化,那自然是因为热爱、情怀。既然有这样的情怀,为什么不深耕?不发掘这些文化本来的魅力?

    丰潮岛上充斥着许多外国风俗,神也是各个国家的神乱炖,这就与发展本土文化的理念背离了,给人感觉是为了赚一波块钱——很多年轻人喜欢外国风俗,这些舶来品确实更容易赚钱。

    情怀和实际呈现的效果,细细想来,有一种古怪的撕裂感。

    但这时季沉蛟也无暇多想,凌猎下定决心要给他打扮一下,各种奇奇怪怪的面具往他头上套。他烦得脱口而出:“和你这一身配对的是哪个?”

    凌猎想想,“好像是那个。”

    他指着一套有点寒颤的书生袍,书生本来要进京赶考,结果在荒山野外救了一只猫,没想到这猫是只猫妖,吸干了书生的精气,书生变成了鬼书生。

    凌猎:“呃……”

    第109章 白事(23)

    季沉蛟被挤疯, 只想赶紧离开,顾不上其他, 拿下书生袍, “就它了!”

    服装店后面的院子就是换装的地方,还提供假发、化妆品等。凌猎弯腰做猫状,拱着季沉蛟去院子里换衣服。

    季沉蛟本以为起码有个换衣间, 一看其实就是两个棚,一个男棚一个女棚。这跟牲畜圈有什么区别?

    “你讲究怎么这么多?”外面已经开始游街, 唢呐吹得震天响, 凌猎急着看热闹, 伸手就要扒季沉蛟的衣服。

    季沉蛟被他的毛手毛脚惊到, 怒吼一声:“你站着别动!”

    凌猎猫妖上身, 双手缩在胸前,眼睛睁得圆圆的, 还真有点猫的意思。

    季沉蛟在他的注视下换上书生袍,嫌假发脏, 不肯戴, 打算就这么意思一下, 回头看见凌猎正在拔猫爪上的毛。

    “?”

    凌猎将毛黏在季沉蛟身上,“书生得有猫毛,细节注意一下。”

    “……”

    夜幕正式降临, 丰潮岛群魔乱舞,乔装打扮的游客和青面獠牙的工作人员一同起舞,火光中人影摇曳。

    所谓的“万鬼巡岛”是各种鬼怪轮流从西街的主干道穿过, 伴随着鬼车表演, 游客们各自充当小鬼, 跟着鬼车奔跑。

    凌猎起初很有参与精神, 奋力往里面挤,还一定要拉着季沉蛟。

    几趟下来,季沉蛟浑身沾满别人的汗臭和香水味,生无可恋,“可以独美吗?”

    凌猎:“那必须不能。”

    “为什么?”

    “鬼书生和猫妖不是一对吗?小季,怎么玩不起呢?”

    季沉蛟:“……”他玩不起?

    又是几个回合,凌猎的猫耳朵蹦掉了一只,累得直哈气,季沉蛟拿出手机搜索猫中哈士奇是什么品种,搜索结果还没出来,凌猎就说:“不玩了。”

    季沉蛟挑眉,“哟,玩不起?”

    凌猎总有话说:“劳逸结合,成年人了玩乐要有分寸。走,回去参加婚礼。”

    这时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一刻钟,浓海酒店就在不远处,现在避开人挤人的大道赶回去,正好可以参加“阴间”婚礼。

    季沉蛟垮着肩膀看凌猎,就知道这人没这么容易玩够。

    凌猎:“小季,怎么站没站相?不像你啊。”

    经此提醒,季沉蛟发现自己是站得像棵歪脖子树,怎么舒服怎么扭着。平时他多少有点包袱在身上,尤其是制服一穿,本能地就想挺胸抬头。但此时,穿着皱巴巴的书生袍,包袱一下全没了,该丧就丧,有点放飞自我的意思。

    偶尔卸下负担,好像也挺不错。

    两人往酒店赶,凌猎忽然用猫爪子拽季沉蛟,“谭法滨怎么会在这儿?”

    一个死了十七年的人在这儿?季沉蛟悚然,沿着凌猎的视线看去,“巡游”队伍里有个不算太大的人物纸艺,里面亮着灯,把皮肤照成死人的青色,五官和谭法滨的照片很像,但凌猎之所以确定那就是谭法滨,是因为纸艺下面用荧光灯写着“谭祖师爷”四个大字。

    那一支队伍的主题是当地守护神,丰市的名人都被造成了“神”——只是这效果太“阴间”,看着更像是刚死没多久的鬼。

    “有意思,你说沈维知不知道他哥被岛上的人供奉起来了?”凌猎说。

    季沉蛟有点反胃,他要是沈维,他只会觉得家人被弄一张这样的死人脸,着实恶心。

    回到酒店时,唢呐声和哭嚎取代了婚礼中常见的浪漫乐声,“黑白无常”正用勾魂索牵引着一身火红喜服的新娘,将她带到穿着黑色寿衣的新郎面前。

    凌猎打了个哆嗦。季沉蛟:“怕?”

    “怪渗人的。”凌猎说:“我收回下午嘲笑你的话,我也不理解,我大为震撼。”

    听说浓海有“阴间”婚礼,很多游客赶来看稀奇,大厅、海边人越来越多,将外面“万鬼巡岛”的风头都抢去不少。

    沙滩上魂招齐飞,正在上演新郎借阴兵迎新娘的戏码,凌猎看见翁苛求正穿着阴兵装挤在人群中。“走吧,回去了。”凌猎说。

    季沉蛟还有点不相信,“这就看够了?”

    凌猎啧啧两声,“我突然有点迷信,这种东西看久了辣眼睛,还夭寿。”

    季沉蛟心里好笑,他也不怎么想看,更是恨不得当场脱下这身书生袍。但他担心的是就算现在回去,其实也没办法睡觉,哪个酒店的墙顶得住唢呐啊?

    可关上门,声音真就听不见了。

    凌猎在墙上敲敲打打,“难道是因为知道噪声扰民,修建时就做好了准备?”

    倒是有这个可能。

    没有噪声困扰后,季沉蛟忽然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他和凌猎今晚怎么睡?

    谁知凌猎完全没有烦恼,“脱皮”卸妆一条龙,洗完赶紧钻被窝,见季沉蛟站在床边,还故意拍拍,“不来?”

    季沉蛟心道:这才是真的猫妖吧?

    见季沉蛟别扭地拉起被子,凌猎飞扑过去,季沉蛟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按住。

    凌猎装坏,“你是不是怕被猫妖吸……”

    季沉蛟:“闭嘴!”

    凌猎卷走被子,季沉蛟把被子拽回来,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凌猎睡着了,季沉蛟盯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失眠。

    婚礼不知进行到几点,但季沉蛟很确定自己五点才睡着。要命,度个假比打工还累。

    次日上午,凌猎先醒,趿着拖鞋去楼下领早午饭,却看见服务员惊慌失措地在走廊上奔跑。

    “出什么事了?”他叫住一人。

    “婚,婚礼出事了!新郎好像,死,死了!”

    浓海酒店公共区域一片狼藉,婚礼持续到凌晨四点,参与者群魔乱舞,宛如鬼门洞开。散场后,酒店方考虑到还有小部分客人意犹未尽,加上西街每天早上七点会统一安排一次清扫工作,便决定暂时不打扫,等到了白天再来收拾残局。

    七点,清洁工入场,对满地的魂招、纸钱、花圈、纸雕习以为常,但即便是他们这些在当地生活的人,都无法理解竟然有人会办这种“阴间”婚礼。

    清理工作得从将大件搬出去做起,这些花圈冥宅之类的最后都会被集中起来烧掉。一个清洁工在搬一座纸房子时忽然觉得不对劲,怎么纸房子下方有血?

    地上铺着大片鞭炮碎屑,他胆战心惊地蹲下,扫开碎屑,看见一张狰狞的脸。

    清洁工大叫失声,其余人赶过来,从碎屑中挖出一颗被砍下的男人头颅。

    起初还有人怀疑这是道具,但哪有道具能做到这样真实?酒店轮班经理匆匆赶来,“这,这不是吕先生吗?”

    吕东越,婚礼上那位穿着寿衣迎亲的新郎,这场婚礼的前期筹备工作基本都是他亲自与酒店沟通布置。

    酒店立即报警,但凌猎却比片警更早赶到现场。

    发现头颅的几位清洁工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吞吞吐吐无法正常言语,凌猎吩咐酒店员工把他们送去诊所。

    “你是谁?”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虽然害怕,但还维持着基本的理智,“你不能随意乱动现场!警察马上就来了!”

    凌猎拿出证件,“警察到之前,暂时由我负责。”

    发现头颅的这个地方位于酒店主楼和二号楼中间的走廊,这里被打造成地狱敞开的大门,走廊两侧插满魂招——虽然它们现在大多数已经掉落在地,罩在头颅上的冥宅在走廊上也不少见。

    凌猎昨天还从这里经过过。音箱发出呼啸的风声,两边是做得诡异的、会转动脖子的纸人,人多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碰到纸人的手,像是被怨鬼抓住一样。

    这里人流量很大,但凡参加婚礼的,恐怕都想到“鬼门关”来走一遭。而因为是半户外环境,周围没有摄像头。

    凌猎的视线落在沾血的纸房子上,不由得想起罩住谭法滨和毕江的纸房子。凶手是在模仿作案吗?还是只是巧合?谭法滨和毕江都是整个尸体被束缚起来,罩在纸房子下,这里被罩住的却只有一颗头颅。

    沉思间,凌猎皱起眉头,忽然想到昨晚在“万鬼巡岛”上看到的谭法滨纸艺。一个死去十七年的人被丰潮岛上的人当做祖师爷供奉,一个外来的青年以和他相似的方式被藏在纸房子下。这是巧合的话,也巧合得过余了。

    但谭法滨案的事实已经基本查清。难道还有其他内幕?

    这时,派出所赶到,一同赶来的还有丰市一个分局的几位警察。前阵子市局的案子在丰市警界传得沸沸扬扬,他们都听说过凌猎的大名,为首的刑警想和凌猎握手:“凌老师,久闻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凌猎听他们说完任务,才知道丰潮岛在当地警方心中一个是个巨大的麻烦。丰潮岛的活动虽然能够带动旅游经济的发展,但鬼神文化却很容易掉入传播封建迷信的泥坑中。

    警方每年都要上岛检查,到了夏天这个旺季更是如临大敌,对群众普及科学,开展监管。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想要钻空子,毕竟越是搞得神秘越容易吸引眼球,越容易赚钱。

    但这下闹出人命,不管是什么原因,丰潮岛肯定会受到影响。

    岛上没有法医和痕检师,需要从市里调,分局队员只能暂时封锁现场,安排排查相关人员、调查监控。

    但这第一步就遇到了麻烦,酒店能够提供的只有大厅的监控,各个楼层的摄像头几乎全坏了,还有一些被挂上纸花等装饰物,阻挡住视线。

    “你们怎么回事?安全会议上我是怎么说的?检查监控检查监控!你们就是这么应付的?”一名队员喝道。

    经理战战巍巍地解释:“我们也有难处,每次搞完活动,我们高价安装的摄像头都要被弄坏,基本全部都得重新安装,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所以老板就想着,想着等活动之后再换。”

    凌猎回到发现头颅的走廊上,心道不止监控,一会儿痕检师来了也够呛,这条路无数人经过,凶手的足迹早就被淹没,要从监控、痕迹这些传统思路着手,侦查恐怕难以进行下去。

    分局现在驻扎在岛上的是治安队员,对调查起不到太大作用。凌猎给黄易打去电话,那边黄易正在上班的路上,一听血压就高了,说马上从分局调案子,自己也尽快到岛上来。

    挂断电话,凌猎想起自己是到楼下来拿早餐的。虽然一大早就看到一颗头,但早餐还是要吃。他来到餐厅,但师傅已经吓跑了,什么食物都没有。

    他不得不到街上,买了两份捞汁海鲜肠粉,拎着回到房间。警方正在集中婚礼人员,寻找尸体的身体部分。季沉蛟还不知道出事了,刚洗完澡出来,就闻到当地肠粉独有的酸辣香气。

    凌猎很沉稳地说:“小季,来吃早餐。”

    季沉蛟觉得凌猎今早还挺“乖”,早早起来买早餐,没买油腻的酱肉包子,也没在他没醒时上蹿下跳。季沉蛟心情不错地坐下,肠粉味道也很不错,清淡归清淡,却有些辣味,早上吃挺提神的。

    他们还要在岛上玩一天一夜,明天上午的船票回市里。季沉蛟觉得今天可以和凌猎一起在岛上四处看看,悠闲一点,别像昨天那样跟打架似的。

    “想好今天怎么玩了吗?”季沉蛟问:“游泳?不然泳裤白买了。”

    凌猎已经吃完最后一口肠粉,放下筷子,擦擦嘴,真诚地看着季沉蛟,“泳裤可能真的白买了。”

    “?”

    “我要加班。”

    季沉蛟一口肠粉差点噎住,“加什么班?”

    凌猎:“我刚才下去买早餐,看到了一颗头。”

    季沉蛟起初还以为凌猎开玩笑,什么头不头的,他们从昨天上岛,看到的道具头还少了?

    季沉蛟又吃了几口肠粉,见凌猎还盯着自己,忽然觉得不妙,还有凌猎这一早上的“乖”也大大地不妙。

    “不会真出命案了吧?”

    凌猎沉痛点头,还拍拍季沉蛟的肩,“所以小季,你也要加班了。”

    旺季酒店客满,每一位客人、工作人员都被控制起来,接受调查。人太多,警力却不足,酒店陷入混乱。人们虽然不能离开酒店,但上网却并未受到限制,在市局刑侦支队赶到之前,“浓海命案”、“新郎头颅”等关键词就已经在网上疯传。

    凌猎想先确定吕东越在婚礼结束后的行踪。虽然看过头颅又认识吕东越的人都说这就是吕东越,但在DNA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不能下定论。

    但是现场的混乱让侦查难度成倍增长,凌猎居然无法找到新娘尹溪还有双方的家人。更离谱的是,治安队员在一个房间找到尹溪,告知情况后,她竟然称自己根本不是新娘,也没有和吕东越结婚。

    凌猎被治安队员叫到尹溪的房间,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位长发披散,穿着睡衣的女人确实就是昨晚穿大红喜服的新娘。

    尹溪脸上并无悲伤,却全是惊恐,她脸色惨白,额头上挂着豆大的冷汗,说话有点颠三倒四,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凌猎让男性队员离开,只留下一名女队员,“你说你不是新娘,但我也参加了昨晚的婚礼,和吕东越结婚的就是你。”

    “那个是我,但婚礼是假的,我们根本没有领证!我和他也不熟!”尹溪汗湿的手不断抓扯睡衣,“天哪尹东越真的死了?怎么会这样!”

    凌猎:“婚礼为什么是假的?”

    “因为我们并不是夫妻啊!有哪个真的夫妻会办这种‘阴间’婚礼?疯了吗?”尹溪说:“我们只是想拍出圈的视频,真的真的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啊!”

    出圈,视频。

    这时,刑侦支队终于赶到,法医和痕检师立即行动起来,黄易找到季沉蛟,渐渐控制住现场,陆续按照婚礼主办方、受邀宾客、酒店客人、工作人员的顺序录口供。

    一个滑稽的真相出现——

    这场婚礼原来根本不是真正的婚礼,而是一个营销工作室——金橡树文化——为了流量而策划的炒作。

    金橡树文化是丰市本地的公司,已经制作出不少在全国范围内都很有热度的短视频,在丰市早已是头部营销公司。

    去年他们就盯上了“万鬼巡岛”,这是丰市的名片,他们绞尽脑汁也想将自己打上这张名片。然而所有同行都在打丰潮岛的主意,他们怎么才能真正出圈?

    今年上半年,金橡树想到了让两个心灵相通的大活人办一场“阴间”婚礼。

    这场婚礼必然成为“万鬼巡岛”的亮点,猎奇心态会让人们贡献无数点击,而在操作上,他们也没有违规——谁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婚礼形式,哪怕被说“阴间”。

    金橡树还早已拟好出圈之后新郎新娘的言辞,诸如“都喜欢鬼神文化”、“爱情就是要与众不同”、“让人生唯一一次的婚姻成为下辈子也忘不了的记忆”……

    尹溪害怕得浑身发抖,“我只是个模特而已,和金橡树签了这个活动的约,扮演新娘,在签约之前我都不认识吕东越。公司让我们先培养一下感情,其实也就相处了半个月,然后就到这个岛上了来。”

    凌猎说:“具体是哪一天签的合同?”

    尹溪拿出手机看了看,“六月十七号,我都不是丰市本地人,他们不敢在本地找。”

    “你家乡是?”

    “林云市。”

    林云市和丰市一个在东南,一个在北方,这金橡树确实准备充分。

    凌猎又问:“接这活你心理上没负担?”

    “有是有,但是他们给得多。”尹溪皱起眉,“而且我家里没人了,不担心视频火了之后传到家人那里去。”

    “你的家人?”

    尹溪苦笑:“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在姑姑家长大,但和他们没什么感情,初中毕业就出来打拼,和他们早就没有联系。”

    凌猎点点头,“那吕东越呢?他也和你一样,是金橡树从其他地方签来的模特?”

    “他不是,他就是金橡树的员工。”

    “哦?”

    尹溪欲言又止,凌猎说:“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尹溪露出纠结痛苦的表情,“我怕被报复。”

    凌猎:“警方会保护证人安全。”

    尹溪又犹豫了会儿,才说:“吕东越其实很不愿意做这事,他是被金橡树逼的。”

    每个公司都有一两位食物链底层的员工,在金橡树,吕东越就是这样的人物。他今年二十七岁,高中学历,虽然在金橡树成立不久就入职,但干的都是跑腿打杂的工作。在这种营销公司,值钱的是想法、脑洞,他一样没有,有的只是听话、任劳任怨。

    今年金橡树制定出“阴间”婚礼计划后,一度物色过其他新郎人选,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愿意的演员,直到已经敲定尹溪,新郎还是没找到。

    眼看“万鬼巡岛”一天天临近,公司决定把吕东越推出来。

    吕东越当然不愿意,几个领导轮番找他谈话,意思也很明了:你要么接,要么滚。

    尹溪需要和吕东越培养感情,让摄像师多拍些视频照片,到时候就算网民质疑他们是炒作,金橡树也可以丢出照片回应。

    所以尹溪来到丰市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和吕东越待在一起,熟了之后她问:“真的接受不了的话,辞职也没什么吧?现在找工作也不是很难。我是无所谓,能赚钱就行,我家里人也看不到。”

    吕东越却苦涩地摇摇头,“我要是失去这份工作,就找不到别的工作了。”

    “别这么说……”

    “我对自己有自知之明的。”

    尹溪不禁有些可怜吕东越,但她自己也是个拿钱打工的,和吕东越顶多算同事,管不了那么多。

    凌猎问:“那你知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尹溪捋了下头发,低下头,“他好像也不是丰市人,家乡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猜他和家里关系应该不好,或者像我一样没什么家人。”

    “为什么?”

    “因为和家人联系紧不紧密其实也是筛选条件吧。父母随时可能看到这个视频,那肯定不行。而且正常家庭,哪个愿意孩子去拍这种视频?他也没有说过他的家人。”

    凌猎说:“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

    尹溪愣住,抿了下唇角,几秒后说:“我们相处得不错,吕东越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有。我觉得他,他应该是对我有点意思,但我们都没有说破。”

    凌猎想到在船上遇到的翁苛求,又问:“对了,宾客的事怎么解决?你和吕东越倒是可以演,父母亲友呢?”

    “其实都是金橡树的人,还有和他们关系很密切的合作方。”

    “这么点人够吗?我看昨晚宾客很多。来的路上我还遇到一位自称男方亲戚的人。”

    尹溪:“那肯定是假的。但我知道金橡树的策划思路,用十几个人搞出万人参与的效果不难。”

    “说说看。”

    “正常婚礼,操办的其实也只有男女双方的至亲,几十宾客也好,成千上万宾客也好,都是邀请来的。金橡树也邀请人,但不是向亲戚同事发请柬。酒店敲定之后,他们就在网上发布消息了,营销公司嘛,搞炒作本来就很顺手,加上‘丰潮岛’、‘万鬼巡岛’之类的标签,要上岛的人很容易注意到,然后就自发来参加。互相以为对方是新郎新娘亲戚,其实都是陌生人。有的人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个游客,还会编一个身份。金橡树利用的就是这种心理,游客之间很难揭穿对方的身份。”

    翁苛求的身影又在脑海中晃了晃,凌猎想,原来自己在海上就遇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第110章 白事(24)

    尹溪还要录正式的口供, 被女警带到楼下。凌猎也与季沉蛟会和,交流得到的线索。

    季沉蛟说:“婚礼虽然持续到凌晨四点, 但两点半之后, 就没人再见过吕东越了。当时绝大部分宾客都没走,比我们昨天回房时人还多。”

    凌猎:“参加完‘万鬼巡岛’的人都来了?”

    季沉蛟点头:“这个太难核实了,全岛的人都有作案可能。吕东越一点多时给金橡树的人说不舒服, 想休息,但那时婚礼流程还没有走完, 他的上司让他再坚持一下。等到两点半, 需要新娘新郎共同出现的场景已经没了, 金橡树才放他回去。”

    凌猎:“他一个人?”

    季沉蛟:“我问到的人是这么说。他从大厅离开时, 还拿了一盒蛋糕, 金橡树的人以为他肯定回房间了,但是我刚才和痕检师一起过去, 房间里根本没有住过的迹象。婚礼燃放大量鞭炮,还烧纸钱, 吕东越的鞋底肯定沾有这些灰烬, 但是房间的地毯上没有。说明他在离开婚礼现场后, 没有回过房间。”

    “那就是在两点半之后就可能遇害?吕东越没有回房间,很可能是早就和凶手有约定,主动到没有监控没有人的地方。凶手杀死他之后, 等到四点多宾客离开,才把他的头埋在纸房子下?”凌猎想到婚礼那群魔乱舞的场面,少见地皱了下眉, “凶手完全把自己藏到‘妖魔鬼怪’里了。”

    季沉蛟也最担心这一点, “看找到身体后能不能发现更多的线索。如果是吕东越主动离开, 那起码说明凶手和吕东越认识。那个纸房子……”

    凌猎:“和谭法滨案很像, 岛上还有谭法滨的纸雕。你觉得这是巧合还是有关联?”

    这不是一个能立即答上来的问题,季沉蛟说:“我现在无法判断。”

    黄易现在有点焦头烂额,曹信心的案子还没有眉目,曹母许玲昨天被接到市局后走了认尸签字的流程,还没说几句话就悲伤过度晕倒,送去医院后至今还无法接受正常问询。

    而薛斌坚决否认杀害曹信心,还有朋友汪英灼作为人证。技侦队员已经查过他的网络记录和银行流水,没有异常动向,如果是他买凶,那只可能是他与对方当面交易。但他回国后大多数时间和曾姝、汪英灼待在一起,查卢飞翔被冤枉的事,没有买凶的迹象。

    黄易昨晚刚制定了一套曹信心的人际关系排查表,打算从他的系、供职的社区医院查起,结果今天丰潮岛上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更多的治安警察、刑警来到丰潮岛,下午连特警都来了,离岛的船只被全部封锁在码头,活动也都被叫停。黄易很尴尬地跟凌猎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想让你们好好玩一趟,结果出了这种事,哎!”

    凌猎倒是无所谓,不管是上岛度假还是侦查破案,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体验,正好问问曹信心那案子的进度。

    黄易的脸色很不好看。凌猎把昨天去东街打听到的事说给黄易听,黄易听完第一反应是:“曹信心在外面过得谨小慎微,但在岛上还挺拉仇恨。”

    凌猎挑眉,“这就拉仇恨了?”

    黄易:“我也是小地方出来的,我们那村子穷,出路很少,我成绩好,考上警校,本来觉得挺光宗耀祖,放假回去才知道,村里很多人说我坏话,还欺负我父母。凌老师,你是没这种体会,被同乡嫉恨是件很可怕的事。”

    凌猎问:“那现在呢?你父母还在村里?”

    黄易气愤道:“怎么可能?我一站稳脚跟就把他们接到市里来了。我有本事,就不能让我爸妈受那窝囊气!”

    凌猎琢磨,“这就对了。”

    黄易愣住,“什么对了?”

    “曹信心虽然比不过同学,但社区医院的工作还算稳定,等他毕业后,应该还能换更好的工作,也算是在丰市站稳脚跟了吧?”凌猎说:“他父亲已经去世,家里就一个许玲,在岛上做些杂活,过得辛苦,他为什么不把许玲接到市里来?你也说了,你们成长环境有点像,他就没有动过接许玲的心吗?”

    黄易想了想,“难说,许玲现在无法接受问询,也许曹信心提过,许玲没有同意?”

    “那如果不是呢?曹信心是什么心理?”

    “曹信心有困难?许玲不能离开丰潮岛?”

    这时,季沉蛟走来,凌猎赶紧说:“季队长,我在跟黄队讨论曹信心的案子。”

    季沉蛟有点莫名,这是什么需要报备的事吗?

    凌猎凑到他耳边,“是黄易问我的,不是我主动插手人家案子的哦。”

    季沉蛟:“……”

    黄易看得老脸一红,他和他媳妇都没在大庭广众下这么亲密地咬耳朵。

    凌猎还在跟季沉蛟说悄悄话,“跟你申请下,我这就要正经插手了。”

    季沉蛟耳朵被气息吹得又热又痒,回头一看,黄易正朝他们竖大拇指——你们是这个,下回我跟我媳妇也学学。

    季沉蛟再次无语。

    凌猎打完申请,神色认真起来,“黄队,我和季队长讨论过曹信心的案子,觉得他有很大可能是被灭口。”

    黄易睁大双眼,“怎么就扯到灭口了?”

    “因为他遇害的时间非常蹊跷,正好是在他因为卢飞翔的事而被警方注意到。如果警方对他展开调查,有可能查到一些某些人不希望曝光的东西。”凌猎说:“这里可以分成两条路,一是曹信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掌握了某些人的把柄,二是他参与了某些事。”

    “如果是后者,就能够解释他为什么在丰市生活稳定,许玲在岛上生活比较艰苦,他却没有把许玲接到身边。因为他不能。”

    “另外,行凶的人想嫁祸给薛斌,有可能反映他仇视薛斌的心态。因为曹信心之所以被警察注意到,是因为薛斌和曾姝在查他。解决掉曹信心,如果警方无能一点,就能把薛斌也送进去。当时薛斌曾姝虽然只查了曹信心大学时期盗窃的事,但如果他们继续查,说不定也能解开曹信心的秘密。”

    黄易激动道:“那依你们看,曹信心有可能陷入什么问题?”

    凌猎却很诚实地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按这条思路排查,可能会找到突破口。”

    黄易既感激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什么,你们要是不急着走的话,留下来帮我想想这个案子?”

    凌猎看了季沉蛟一眼,季沉蛟说:“应该的。”

    黄易松口气,“你们住哪里?我这就去把房费给续上!”

    季沉蛟和凌猎起初都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凌猎才啊了一声。季沉蛟:“又怎么了?”

    凌猎:“黄易会不会知道我们住的是豪华大床房?”

    季沉蛟:“……”

    浓海酒店作为案发地,目前已经停止办理入住,成为警方的临时办公地点,很多房间都用来暂时限制相关人员的走动,黄易到了前台才被告知,警方人员不用续费。他发誓自己没有故意打听季沉蛟和凌猎住的什么房间,是前台自己说的“豪华大床房”。

    黄易转过身,心里飘过好大一句:好家伙!

    晚些时候,金橡树的所有员工都被控制起来,他们交待的策划细则、“邀请”宾客的方法和凌猎从尹溪那里打听来的一致,这场婚礼根本没有真正的宾客,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虚假的闹剧。

    但在核对口供名单时,季沉蛟发现没有那个在夹板上口若悬河的翁苛求,好像从早上起,就没有人再见过他。

    凌猎给沈维拨去视频电话,沈维目前被拘留在看守所,凌猎打这个电话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沈维:“有什么事吗?”

    凌猎:“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在丰潮岛上被当做白事的祖师爷?”

    沈维显然因为这个问题愣住了,他盯着显示屏上的凌猎,半天没有反应。

    凌猎将“万鬼巡游”上看到的一幕详细描述了一遍,又说:“岛上的人好像很尊重谭法滨的手艺和地位,但对他这个人本身,似乎不是很尊重。”

    否则也不会做出那种又丑又怪的死人脸拿来游街。

    “你查了十七年,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沈维渐渐从震惊中缓和过来,但是还是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看不出在想什么。又过了会儿,他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以为没有人还记得他了。我也没有去岛上参加过活动。知道他没有被忘记,我也安心了。”

    通话并未持续太久,凌猎看着已经黑下去的屏幕,忽然自言自语:“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撒谎?”

    季沉蛟发现凌猎每次有想不明白的问题时就爱转转椅,把脑袋转晕难道还能飞出灵感不成?他听支队的队员说凌猎要了个房间跟看守所通话,找来一看,通话已经结束,凌猎正缩在椅子上,转得像个抽风的陀螺。

    季沉蛟:“……”

    他走上去,将椅背一扶,转椅转动的声音没了,就听见凌猎正在嘀嘀咕咕。

    季沉蛟:“又学会了什么新咒语,让我也学学?”

    凌猎抬头看季沉蛟,眼神晕乎乎的,像个傻子——季沉蛟语。

    好一会儿,凌猎目光对焦,“你又阴阳怪气我。”

    季沉蛟忍不住手欠,在凌猎头上呼噜一下,“你阴阳怪气我还少了吗?嘀咕什么?”

    凌猎从转椅上跳下来,没踩到鞋,开始到处找,“哎我鞋呢?”

    这是酒店的一个管理室,几平米大小,季沉蛟一看,凌猎真是个人才,坐在电脑桌旁,鞋一只飞到窗边,一只飞到卫生间门口。

    他给凌猎踢回去,揶揄:“这么喜欢转,回头给你装个旋转木马吧。”

    他本来只是取笑一下凌猎,凌猎却大惊:“真的?这是什么霸道总裁想法?”

    季沉蛟:“……”假的。

    凌猎穿好鞋,季沉蛟问:“你找看守所有事?”

    “我们不是看到谭法滨的纸艺了吗?谭法滨在这儿被当成白事行当的祖师爷,人们尊崇他又没完全尊崇,你说沈维知不知道?”

    季沉蛟想了想,“他应该知道。这十七年他都围着他哥而转,哪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线索,他一定会追查。”

    凌猎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就算他没有来过丰潮岛,‘万鬼巡岛’的活动搞得这么阵仗,他就在丰市,很容易看到别人拍的谭法滨。假如我是他,我肯定会上岛去一探究竟——到底是谁还在怀念我哥,把我哥做得这么‘阴间’?可是他这些年根本没有上过丰潮岛。”

    “我给他看照片,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可能也是觉得不适,但他并不愤怒,情绪很平稳。这种感觉就是,他早就看过,生气过,已经无所谓了。我又问他知道谭法滨被当成祖师爷是什么感受,他说他很开心还有人记得谭法滨。”

    季沉蛟蹙眉,“他在敷衍,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想将自己从丰潮岛的事情上摘出去。”

    凌猎刚穿好鞋,又想往转椅上缩,被季沉蛟拎下来。

    季沉蛟面无表情:“是不是不转就不会思考了?”

    凌猎当然不是,不过是某些小动物喜欢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他的动机是什么呢?他已经承认引导卢飞翔犯罪,也达到了曝光傅顺安和陈香里罪行的目的。为什么一定要掩饰自己知道谭法滨被岛上的人供奉为祖师爷的事实?”

    季沉蛟走到窗边,这个房间朝向西街的大道,此时已是傍晚,一天之前,这条街上挤满了欢欣鼓舞的游客,等待着夜幕降临之后的疯狂。

    现在街上虽然也有游客,但都没有乔装打扮,更多的是治安队员,一些道具被随意扔在地上,撕烂的花圈、魂招到处都是,看久了有些不适。

    季沉蛟说:“也许他惧怕这座岛,有意识避开。”

    凌猎:“这座岛有什么好怕的?他从小就在白事作坊长大,鬼鬼神神的根本吓唬不了他。除非……”

    “嗯?”

    “除非这岛上还有我们并不知道的秘密。”

    季沉蛟蓦然想到找不到人的翁苛求,那个穿着白衬衣,有些古怪的年轻人对夹板上的另一些人说过,岛上有秘密。

    凌猎:“翁苛求?那个人有点意思。装吕东越的远房亲戚,但他和其他混进婚礼里的人不大一样,别人感兴趣的是‘阴间’婚礼本身,他感兴趣的好像就是吕东越。”

    季沉蛟:“我再去查一下这个人。”

    支队已经完成一半在岛人员的登记,没有翁苛求,要么是他在另一半,要么他故意逃避排查。季沉蛟觉得是后一种,因为依照翁苛求的性格,他应该在得知出事后就来到浓海酒店打听,而这类人是最早被问询的。

    黄易给季沉蛟派了一队队员,去酒店挨家挨户问客人里有没有一个叫翁苛求的。季沉蛟有些担心翁苛求用的是假名,这样的话就要通过监控来判断了,又会耗费成倍的时间。

    但他竟然没有用假名,入住的地方就在浓海一百来米远,是个规模不大的民宿院子。

    民宿入住系统里登记有翁苛求的身份信息,二十六岁,来自黄名市。

    黄名市是东南的一个小城市,季沉蛟点开地图,发现黄名市和尹溪的家乡林云市挨在一起,经济互动性很高。

    吕东越和尹溪假结婚,现在吕东越死了,行为古怪的翁苛求失踪,尹溪和翁苛求基本算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难道尹和翁之间有什么联系?

    黄易这时打电话过来,“季队,有时间来碰个头没?吕东越的背景我们查到一些。”

    深夜,岛上唯一的派出所挤满了市里来的治安队员、特警、刑警,部分刑警正在一间会议室开会,投影上挂着吕东越生前的照片。

    “吕东越来丰市两年,学了一口很地道的丰市口音,他逢人便说自己是丰市周边农村人,初中文化,到城里来打工糊口。但是我们查到,他的初中文凭是假的,他也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他的老家在东南黄名市。”

    听到这,季沉蛟瞳孔一深。

    “我们的人还没有赶过去,请黄名市兄弟单位查到,吕东越读的是黄名市最好的大学,黄名工程学院。他家庭很普通,父母都是工人,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还在。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这些年似乎没有回过家,我们查通讯和银行流水,他也没有和父亲有过往来。”

    黄易皱着眉,“吕东越既然有大学文凭,学的还是工程,为什么要离乡背井,跑到丰市来装孙子?听过伪造大学毕业证的,没听过伪造初中毕业证的。”

    凌猎:“离乡背井?犯过事儿的人就爱离乡背井。”

    会议室一片沉默,黄易说:“难道这吕东越在黄名市背了案子?而黄名市警察并没有查到?”

    季沉蛟:“也有可能是躲避仇家。我有一点想提出来——我一直在找的翁苛求和吕东越一样来自黄名市,还有,尹溪就在他们隔壁市,双城经济模式下,可以等同于来自同一座城市。”

    黄易脸色更加凝重,恨不得立即亲自前往黄名市。思索再三,他让自己的副队带几个人连夜出发,去黄名市查清楚翁、吕的背景。

    凌猎说:“我想跟金橡树的人聊聊。”

    黄易看一眼时间,有些为难,“看笔录怎么样?”

    支队到丰潮岛之后,最早控制住的就是金橡树的人,全都录了口供。现在太晚,倒不是不能让凌猎见他们,只是金橡树是营销公司,论炒作、玩文字游戏,警方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今后如果他们拿“市局深夜车轮战,不让证人休息”做文章,警方又要面对舆论危机。

    凌猎爽快答应,“明早也行。”

    会议结束后,队员们各自散去,黄易留下来和留守丰市的搭档打视频电话。

    曹信心和吕东越这两起案子让他着实分身乏术,忙了一天才有工夫问问曹信心案的情况。白天他从凌猎那儿得到思路,查曹信心违法犯罪的可能,布置给搭档,半天时间还没查到重要线索,但搭档说,晚上去看过许玲。

    季沉蛟和凌猎已经走到门口,凌猎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忽然拉拉季沉蛟,两人又回到黄易身旁。

    黄易连忙问:“她怎么说?”

    搭档顶着黑眼圈,也是疲惫极了,“这当妈的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凌猎插话:“她什么都不肯说?”

    搭档愣了下,“凌老师和季队也在啊。是这样,我们送许玲去医院时,以为她是伤痛过度晕倒,毕竟他和曹信心相依为命,现在唯一的亲人没了,再悲伤都可以理解。医生也是这么叮嘱的,所以她后来醒了,我们也没有第一时间去问她。今天我觉得不能再耽误,该问的还是得问,但是见到她就觉得不对劲。”

    搭档神情疑惑,试图说清楚自己的感受,“易哥知道,我接触的被害者家属不少了,他们最普遍的反应就是极度悲伤、极度激动,一段时间以后,冷静占据上风,会要求我们一定要抓到凶手。但是许玲不是,我看她现在也冷静不少了,但我问她关于曹信心的事,尤其是大学毕业之后做的工作,她居然什么都不愿意说。这太怪了,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线索来破案,她好像不愿意我们破案。”

    凌猎用手肘碰碰黄易,“这是不是说明,许玲也知道儿子不对劲?或者她自己也不对劲,曹信心死就死了,她不能让警察找到真相。”

    黄易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感到整个丰潮岛都在黑雾中,黑雾弥漫到丰市,将曹信心、薛斌、卢飞翔、沈维这些人也笼罩其中。

    这些案子盘根错节,远不是丰市过去发生的命案所能比。

    季沉蛟把凌猎拉到自己身后,凌猎踉跄地“哦哦哦”直叫唤。季沉蛟好歹是大城市重案队的队长,应付这些巨网般的案子有丰富的经验,他对黄易说:“黄队,你不能乱,刚接到案子时线索乱,一条一条查清楚,该排除的排除,该推进的推进,真相自然就出来了。”

    黄易狠狠往自己脸上一拍,给凌猎吓一大跳,小声说:“打什么也不能打自己的脸啊。”

    “季队,我明天回一趟丰市,岛上暂时拜托你们。”黄易说。

    季沉蛟点头:“随时沟通。”

    这一天够呛,凌晨已过,季沉蛟和凌猎才回到酒店,街上还是有人出来“小鬼巡岛”,理由是警察都不让他们回去了,不能再不让他们找乐子。本着警民和谐,治安队员没有驱赶,只是费劲地维持着秩序。

    凌猎从卫生间魂儿一样地飘出来,眼看着就要往季沉蛟身上挂,季沉蛟立马闪开,但脸还是被凌猎两个巴掌拍住。

    季沉蛟愤然将人推开,“洗个澡你还吃错药了?”

    凌猎在被子上摔得四仰八叉,举着双手,“这不是你们这些当队长的仪式?”

    季沉蛟:“什么仪式?被鬼摸脸?”

    凌猎:“看来你没有黄易上进。”

    “???”

    “案子查了一天毫无进展,他都自扇巴掌了。我也帮你扇扇。”

    季沉蛟一想,黄易那哪里是自扇巴掌,分明是太困了,让自己清醒点!姓凌的纯属手欠!

    凌猎怕被打回来,咕噜进被子里,把自己卷吧卷吧起来。季沉蛟看得好笑,还知道理亏呢,他至于和凌猎打来打去吗?

    明天任务很重,季沉蛟躺下准备睡觉,被子被卷走就算了,反正这个天气不盖也行。但凌猎一个翻身,撑着脸颊,“小季,来聊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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