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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白事(25)

    季沉蛟看看凌猎那姿势, 有种深更半夜被狐狸精缠住的感觉。

    “睡觉!”

    凌猎自己说起来:“尹溪可能隐瞒了什么。”

    季沉蛟:“……”好吧聊案子他就不困了。

    “上午我问尹溪为什么接这个活,她说是金橡树给得多, 再加上她没有家人, 不必耗费唇舌去解释。当时还说得通,但是她和吕东越算半个同乡的话,就有点怪了吧?”凌猎说:“金橡树给她五万, 这很多吗?她也许是趁机接近吕东越。”

    季沉蛟:“尹溪和翁苛求都在接近吕东越,而且都是利用这场婚礼, 而吕东越‘逃离’黄名市, 他在当地警方那里没有案底, 支队的人过去从未侦破案件着手, 可能有收获。”

    季沉蛟沉浸在思路里, 分析了很多,停下之后却没有收到任何反应。他又等了会儿, 转向凌猎,见凌猎正面对自己, 发出轻轻的、平稳的呼吸声。

    季沉蛟一通无语, 是谁说要分析案子?自己说完就睡着, 想过枕边人的心情吗!

    季沉蛟内心咆哮完,又看了会儿凌猎睡着后显得格外温顺的模样,小火渐渐平息。算了, 看在你睡得乖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清晨,搜索和排查继续, 凌猎拿着金橡树的员工名单, 挨个交流。

    想要争来巨量流量, 却出了这么大个案子, 金橡树老板无精打采、面如土色,“我承认是我策划了婚礼,但是我绝对和吕东越的死没有关系。我是个商人,有利可图的事我会做,但是要命的事我能干吗?”

    他头上满是汗水,凌猎丢给他一瓶冰镇矿泉水,“你来给我梳理一下,你们这个策划是怎么诞生的。”

    老板愣住片刻,使劲回忆,“我们就是想让人眼前一亮,一般的亮还不行,必须一出来就爆那种,还要贴丰潮岛的主题,大家开会头脑风暴,就有了雏形。”

    凌猎:“没人反对吗?”

    “直接的反对没有,但也提出很多可能出现的问题,尤其是会被骂蹭冥那个婚,不过我们衡量得失,觉得可以一试。”

    “吕东越是什么反应?”

    “他?他没有开会的资格,他是以策划助理的身份应聘来的,其实就是杂工。”

    “你们一开始就敲定他扮演新郎吗?”

    “没有没有,想找模特或者网红,我们找新郎和新娘是一起启动的,但是新娘早就敲定了,新郎没人愿意。”

    “敲定尹溪很轻松?”

    “算是吧,她不在意流言蜚语。可能男的更加介意,我们给好几个谈的模特加钱了,他们都不干。”

    “后来就想到吕东越?”

    老板懊恼得直摇头,“早知道这样,我真的不会逼迫他。”

    凌猎:“怎么逼迫的?”

    “也没怎么逼迫,就是让人连续跟他谈了几次话,我和下面的人接触不多,你得去找其他人了解。”

    凌猎又找到吕东越名义上的领导张子。

    这人也就三十出头,一连串撇清后说:“你们也别总说我欺负他,他那个性格,说话低声下气的,要能力也没什么能力,一个软柿子,到哪里不是让人捏?”

    凌猎:“他没能力,你们为什么还要招他?”

    “他那个岗位,就是事多事杂,没成就感,钱也少,没前途,别人不干啊。其实说实话,谁也不是一开始就针对他,是看他好欺负,才渐渐得寸进尺。”

    凌猎笑了,“销售人才,挺会总结的。是你提出让他扮演新郎?”

    张子点头,后又解释:“我只是在会上提出,但最初也是别人给我说。”

    “谁?”

    张子想了半天,“好像是小尹?当时她已经在我们公司了,跟我们一起活动,经常一起吃个饭什么的。因为找不到新郎,我们小组焦头烂额,吃饭时聊起这个事,她就提到吕东越。当时人多,大家一商量,都觉得合适。”

    凌猎继续找金橡树的员工聊天,那天一起吃饭的几人都证实,确实是尹溪提出来。也都说吕东越这人沉默寡言,畏畏缩缩,浑身都写满“来欺负我”。

    凌猎将一支笔卷在上唇,闭着眼想,吕东越胆小懦弱得过余了,他不是真的不敢反抗,是他需要用懦弱、不起眼来伪装自己。他也许也没想到,他这份伪装把他逼上了扮演“阴间”新郎的绝路,这可不低调。

    所以他被杀,是因为突然曝光在某些人的眼中?

    季沉蛟起来后没看见凌猎,径直来到支队在派出所临时搭建的中心工作区。昨晚黄易就派出一组队员前往黄名市,现在应该已经到黄名市局。季沉蛟立即联络队长,让他在黄名市局的内部系统中查翁苛求。

    半小时后,队长打来电话,兴奋地说查到了。但内容却出乎季沉蛟意料。

    他原本以为翁苛求这种行为诡异还失踪了的人也许在当地留有案底,没想到一查,人家居然是同事!

    “季队,是这样,小翁是我们刑侦的队员,破案如神,每年都拿先进。他几年没有休息过了,最近放假呢。”黄名市局刑侦支队的队长台禄说:“怎么,你们找他有事?”

    季沉蛟一时语塞,该怎么说?我刚才怀疑翁苛求与一起命案有关,现在发现思路都错了,冤枉了一位同事?

    季沉蛟想了想,如实相告,忽略自己怀疑翁苛求这一茬,只说翁苛求在婚礼命案后失踪了。

    台禄当即紧张起来,“糟了,他可能出事了!”

    季沉蛟问:“为什么?”

    台禄年纪有点大,对待队员就跟对待自己的孩子似的,“小翁是那种遇到案子就一定会冲上去的人,我听你们队员说过丰潮岛的案子了,网上也很多人讨论。你说小翁晚上在婚礼现场,凌晨案发,白天就找不到小翁了,那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他察觉到异常,在跟踪的过程中……”

    台禄说不下去了,重重叹息一声,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不,他是很优秀的警察,他应该有办法。季队,请你们一定要找到小翁!”

    季沉蛟顿觉无数的黑色枝蔓在头脑中搅动,太阳穴突突痛起来。翁苛求是休假的刑警,隐藏身份倒是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在夹板上要说出那些奇怪的话?而且翁苛求明显对吕东越很感兴趣,他表面上休假,实际是在查某个案子?

    季沉蛟问:“翁苛求是不是暗中追查什么案子?”

    台禄回答得很确定,“没有,他查案效率很高,交给他的案子全都破了。他这次休假还是我押着他休的……”说到这里,台禄语气又沉重下来,“万一他出了事,我……”

    季沉蛟连忙说:“我们会尽全力找到翁苛求,如果你想到什么线索,第一时间联系我。”

    这通电话一打,季沉蛟觉得自己的思路都乱了,昨天的推理必须推倒重来,唯独翁苛求是为吕东越而来这一点应当不存在问题。

    吕东越被一个刑警追踪,更加说明他畏罪逃到丰市的可能性很高。而翁苛求是擅自行动,没有向上级请示报备。这其中的原因有待探究。

    翁苛求看似只是婚礼上看热闹的一员,其实一直关注着吕东越,当吕东越离开,他最可能的举动是保持一定距离,暗中跟踪。

    他看到了吕东越被杀害的一幕?试图营救还是试图离开?但是他慢了一步,被“黄雀”截获?

    又或者,翁苛求和幕后黑手本来就是一伙?不然怎么解释他擅自行动?

    想到这里,季沉蛟甩了下头,捏住眉心。他实在不愿做这样的猜测,从黄名市支队长的话来看,翁苛求和他一样,是一位常年来兢兢业业,连休息都顾不上的刑警。

    他是为什么不在夏榕市来着?因为谢倾见他状态不怎么好,又欠了数不清的假,强行让他休假。

    季沉蛟叹了口气,在脑海中将翁苛求疑似黑警这一条删掉,却又留了一个注脚和心眼。

    凌猎得知翁苛求是刑警倒是没有很震惊,反问:“你看我像你的上级吗?”

    季沉蛟:“……”

    凌猎又欠起来,“我们当上级的都很会和人说人话,和鬼说鬼话,小季啊小季,几次把我当嫌疑人,你反思一下你……”

    季沉蛟不等凌猎说完,就将一块米糕怼他嘴里,谁知这样了凌猎都要坚强地把话说完:“你反思一下你寄几。”

    季沉蛟心想:我最该反思的是当年为什么要给你鸡翅!今年为什么要让你住到我家!你个讨债玩意儿!

    凌猎吃完米糕,又跟季沉蛟要绿豆汤喝。季沉蛟简直想给他一锤子,他飞快捶胸,憋气痛苦状,“噎,噎死了……”

    丰潮岛上的活动虽然暂停了,但生活还要继续。今天警方解除了一部分旅客的限制令,放他们乘船回丰市,剩下的乘客有吃喝拉撒的需求,所以餐馆饮料店之类的都在营业。

    季沉蛟自己也又饿又渴,给凌猎买了杯绿豆汤,自己吃甜豆花。

    “我今天把所有酒店民宿都转了一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凌猎吃饱喝足,卖起关子。

    季沉蛟不搭理他,知道他一会儿自己就憋不住了。

    凌猎:“每一家都有‘归永堂’的广告,‘归永堂’的人也有不少在岛上活动,搞他们那套殡葬一条龙推销。”

    季沉蛟停下勺子,想象一番那情形,有点无法接受。虽说整个丰市都以殡葬鬼神文化出名,丰潮岛更是旅游胜地。但人们好奇归好奇,你真在他玩得高兴的时候,给他推销殡葬一条龙,这不等于诅咒他或者家人早点归西?

    凌猎眼神锐利起来,“这个‘归永堂’不按理出牌,但是在岛上好像又特别有号召力。小季,要不要深入查一下?”

    小季:“小季觉得有道理。”

    凌猎的爪子贼兮兮地伸了过来。季沉蛟警惕:“干什么?”

    凌猎动作飞快在季沉蛟脑袋上一拍,“乖小季。”

    季沉蛟一脚踹在凌猎凳子上,幸好凌猎跑得快,“踹坏了要赔钱的!警察也不能打折!”

    凌猎回到浓海酒店,注意到一片裙子,视线紧追过去,是原本在酒店大厅,但在他进来时,忽然转身离开的尹溪。

    凌猎小跑过去,“尹女士,怎么看到我就跑?”

    尹溪不自在地咬咬嘴唇,“我,我没有看见你。”

    “哦,那看都看见了,不如聊个天?”

    尹溪皱起眉,“你不是已经问过我了吗?后来我也做了笔录。吕东越的死跟我没有关系。”

    凌猎点点头,“是,他死的时候你和金橡树的其他人在一起,他们都可以为你提供不在场证明。”

    尹溪:“那你还想知道什么?”

    凌猎:“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推荐吕东越当新郎?”

    尹溪眼睛顿时张大。

    凌猎:“你来当这个新娘,不是因为他们给得太多,是因为吕东越吧?”

    尹溪后退,脚后跟磕到一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道具,要不是凌猎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必定摔倒。她惊魂未定地从凌猎手臂中挣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金橡树为了找到演员,给男方吆喝的报酬确实很多,但那只是因为他们花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愿意扮演新郎的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加价。”凌猎说:“但你,是在他们报价之后就接下,我打听过,五万块钱在你们圈子里并不是什么高得难以拒绝的价格。”

    “你完全可以先将金橡树晾着,要求更高的价格,但是你没这么做。为什么呢?因为你担心他们也有其他的选择,万一别人不提价而你提价,这个角色就不属于你了。”凌猎像是正儿八经与尹溪讨论业内报酬问题,语气举止都不像警方人员,“钱不钱的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就算金橡树只支付你五千,你也会编出一个理由——这种婚礼可遇不可求,机会难得,我想体验一下。真正重要的,是一个接近吕东越的机会。”

    尹溪脸色惨白,嘴唇抿得发红,鲜红。她不断摇头,“我,我为什么要接近吕东越?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啊!来丰市之前我都不认识他!”

    凌猎:“好问题,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接近吕东越。”

    尹溪慌张的眼神忽然顿了下,凌猎漫不经心地一扫,轻易看出她的心思——她是在犹豫、判断,这个警察到底知道多少,自己又应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更多能交待的。”尹溪勉强平静下来,“我只是个拿钱演戏的模特,既然大家都能证明杀人的不是我,对其他的问题我就有权保持缄默。”

    说完,她整理了一下裙子,转身要走。

    凌猎:“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要向金橡树推荐吕东越?”

    尹溪出汗:“那只是大家讨论到这件事了,我随口一说。当时其他准备都已就绪,只差新郎,我也是着急。而且我说出来后,大家都赞同。那就算不是我,很快也会有人提到吕东越。你们不会因为是我推荐吕东越,然后他在婚礼上死了,就认为我有罪吧?”

    凌猎笑了笑,“当然不会。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撒谎?”

    尹溪整个人再次紧绷起来,“我撒什么谎了?”

    “你录口供之前,我跟你聊天,你说吕东越向你抱怨他不想扮演新郎,你对他的遭遇很同情,还劝他放弃。这和你推荐吕东越前后矛盾。”

    “我,我总不能让他知道是我害他当新郎的吧?”

    “不不不。”凌猎语气很轻松,眼尾微微上扬,“你搞错了,你怎么向他解释不重要,怎么向我们坦白才重要。你们,直到现在,我带着别人的口供来找你,你还是很不情愿承认是你推荐他。你想隐瞒什么呢?”

    尹溪的神情说明,她此时在凌猎的“七弯八绕”下已经乱了,不知道哪一句话又会被抓住把柄,不知道应该怎么表现自己。

    凌猎围着尹溪走了半圈,“我的队友已经去黄名市了,吕东越给你说过没?那儿是他老家。”

    尹溪避开凌猎的注视,“好像说过吧。”

    “那你们有没感叹过——啊,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

    尹溪呼吸陡然缩紧,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我们,我们不是一个地方。我在……”

    “林云市,我知道。”凌猎说:“但是在当地人眼中,黄名市和林云市算是同一个地方。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尹溪沉默。

    凌猎又道:“我的队友去查吕东越的过去,顺便也了解一下你的背景。相信不久就能查到点东西。”

    尹溪忍不住看向凌猎,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凌猎微笑,“如果你突然想到什么线索,随时可以来找我。其实你不用有太大的负担,你自己也说了,你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尹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面,长发挡住了她的面容,没人看得见她此时的表情。

    前往黄名市的队员分头行动,一组去吕东越曾经就读的黄名工程学院,一组去找吕东越的父亲。

    吕家住在旧房区,一大片全是建了几十年的筒子楼,黄名市发展慢,这些老房子未来几年内都不会拆。旧房区住的大部分是中老年,天气炎热,很多人打着赤膊在树荫、楼道中打麻将。

    “老吕,有人找!”

    吕父中午吃完剩菜剩饭,刚坐在麻将桌边,就被叫了出去。他骂骂咧咧地剔着牙,以为是工友找他干活,一看,却是两张衣着整齐的生面孔。

    他上下将人打量一番,这种气质的人在这一片可不多见。

    队员出示证件,告知来意,吕父得知吕东越遇害,脸上松弛的皮抖了抖,手指夹着的牙签掉落在地。但也仅此而已了,几秒后,他沙哑地咳了两声,转身想回到麻将桌边,“死了就死了,他和我早就没关系了。”

    队员忙道:“有些关于吕东越的情况我们想向你了解,麻烦你……”

    “不关我的事!早就断绝父子关系了!”吕父非常不耐烦。他嗓门大,这一嗓子吼得附近打麻将的全看了过来,有人问:“老吕,咋了?”

    吕父显然懒得解释,往牌桌上一坐,“继续!”

    这种“老骨头”最难应对,我行我素,管你什么警察不警察,打搅他打麻将的一律爬!

    队员没办法,这时正好凌猎打来电话问情况,一听吕父不配合,说:“这好办,那种老房子都有居委会吧?你们去居委会找两个大婶,把情况给她们说一下,请他们帮忙。”

    半小时后,在大婶们的“教育”下,吕父耷拉着脑袋坐在自己客厅。队员直叹凌老师有办法,从断绝关系这件事着手,问起吕东越。

    吕父可能这会儿回过味来了,对独子的死亡多少感到一丝悲伤,“他真的死了?怎么死的?”

    队员没提那场大多数人都接受不了的婚礼,只说在公司搞的活动中遇害。吕父呸了口,“那他们公司得赔钱!他到底做什么工作啊?”

    “营销策划。”队员说:“这也是我想跟你打听的,吕东越学的是理工科,黄名工程学院也算是不错的大学,他为什么要离乡背井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干和专业无关的工作?”

    吕父沉默许久,苦笑,“他是想和我断得干干净净。他啊,瞧不起我,尤其是在他妈去世之后。他恨生在我们这种家庭啊。”

    吕家条件很差,吕父和妻子都是从乡下进城来务工的,在这旧房区一住就是几十年,吕东越出生在这里,念大学之后每周还得回到这里。

    吕父和妻子没有固定工作,吕父一般是在工地上干活,有时也给人当力工,这些年年纪大了,干不动了,经济条件就更差。妻子在餐馆做工,四十来岁就得病去世。吕东越念初中时没了妈,原本开朗的性子一点点变得内向。好在他学习一直很刻苦,在班上也算聪明,中考高考都发挥得不错,考上黄名工程学院时,吕父高兴得请了很多人喝酒。

    吕父回忆不起父子俩发生过什么特别激烈的冲突,但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知道吕东越瞧不起自己是个民工,更讨厌他没事就打麻将喝酒,喝醉了就在家里骂骂咧咧。

    “我酒品不好,但我从来没打过他。”吕父为自己辩解,“他上了大学,能耐了,但他上大学的钱不是我出的?白眼狼啊,看到同学家庭好,同学的爸爸是老板,就瞧不起我这个打牌喝酒的老头子!但我犯法吗?我辛辛苦苦干活,休息时怎么就不能打牌了?”

    队员听得一阵心酸,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断绝来往?”

    吕父掰指头,“就他毕业一年后。”

    第112章 白事(26)

    队员问:“当时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会断绝来往?”

    吕父说:“嘿, 我骂他不好好找工作。”

    吕东越大学期间成绩中等,吕父一个粗人, 意识还停留在“大学生”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阶段。然而吕东越毕业后投了很多简历, 每天穿着西装出去面试,也在几家单位实习过,但全都没有做下去。一年时间, 吕东越竟然大半待在家里。

    吕父简直无法理解,他一个小学文凭都能养活自己和一家人, 大学生居然不行?吕东越的待业和四年前考上大学的风光形成鲜明对比, 吕父觉得丢脸极了, 每天都骂吕东越, 在吕东越又一次离开实习单位时, 吕父出离愤怒,认为他就是不知道吃苦, 硬要拉着他去自己干活的工地上当民工。

    吕东越被迫扛了一天建筑材料,当晚回到家中就与吕父爆发争吵。吕父让他滚, 他眼神阴冷地看着自己父亲, 咬牙切齿地说, 要断绝父子关系。

    队员很是不解,他也总是和父亲争吵,但都和好如初, “吕东越走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你没有想过和他和好?”

    吕父猛吸一口烟,干涩地笑笑,“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 我后来越琢磨, 就越怕我这个儿子。”

    “害怕?”

    “他看我的那个表情, 根本不像在看亲人, 像看仇人。他那么狠我,我还非得把他留在家里?算了吧,这辈子没福气当父子,那就不当,总不至于当仇人。”

    吕东越从家里搬离之后,住在群租房里,零零散散打过一些工,这些都是吕父听别人闲聊听到的。后来,吕东越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没说去哪里,也再没打过电话回来。

    吕父经历了丧妻之痛,对吕东越的不辞而别还算看得开,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还是哽咽了。

    “我就不去看他了,他瞧不上我,等你们破了案,再通知我去把他的骨灰接回来吧。”

    而来到黄名工程学院的队员也从吕东越的老师、当时的同学口中了解到念大学期间的吕东越。

    “热情”是他最大的特点,他比较普通,外形和成绩都不算出众,家庭条件在同学中算是很差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与大家打成一片,班上、社团、学生会有需要出力的活儿,他都冲在前面,系里女生很少,搬东西去宿舍之类的也都是他帮忙。

    但要说谁是他的知心好友,大家也都说不上来,他似乎和谁关系都不错,但真正交心的却没有。毕业多年,同学们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淡去,所以“热情”成了他唯一的标签。

    吕东越的室友之一现在是黄名工程学院的辅导员,他回忆起一件事来佐证吕东越的“热情”。

    大三冬天,学校想改造东门最老的教学楼,那一片被圈起来,日夜施工。黄名又潮又冷,学校没有给工地提供供暖设备,民工们过得很不容易。

    吕东越经常过去送热水,大家问到,他就憨厚地说父亲也是在工地上干活的,看到他们就想到父亲的不容易。而且送热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就当锻炼了。

    聊得深入之后,室友的记忆被渐渐唤醒,他皱了下眉,“我想起来了,吕东越也不只是待人热情,他其实胜负欲蛮强的。”

    客观来说,吕东越不算聪明,而帮助别人又会占据他很多学习的时间,所以他的成绩始终上不去。每次考试之后,吕东越都会沉闷几天,一直待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大家跟他搭话,他半天才有反应。

    但过不了多久,也许是自己消化了失败,他又会变得开朗热情。

    室友后知后觉地说:“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吕东越怎么没交上朋友。就那种,虽然关系不错,但不是兄弟的感觉。现在咱们聊这些,我有点明白了,他虽然人很好,但少了点真诚的意思。比如我考得差,我会跟兄弟抱怨,他只会一个人闷着。很自尊,又很自卑。”

    两组队员将排查到的情况汇总给凌猎,凌猎推给季沉蛟,“因为父亲是民工,所以帮助民工?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季沉蛟:“热情这一点应该也是伪装。吕东越在面对成绩很好或者家境很好的同学时感到自卑,他觉得自己无法靠别的融入他们,只能塑造一个热情的人设,哪里需要帮忙,他就出现在哪里。其他时候的他都是表象,只有每次考试之后变得阴郁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凌猎在季沉蛟跟前转来转去,“吕东越为了融入班级,所以显得热情,这说得通,但是他给民工送热水是干什么?他那么反感身为民工的父亲,为什么还要去融入这个群体?”

    季沉蛟想了一会儿,“信息偏差?其实他对他爸和这个群体没有他爸以为的那么鄙夷?”

    凌猎嘟起嘴,不是很接受这个说法。

    季沉蛟看他嘟嘴就想捏,别人嘟嘴是卖萌,凌猎嘟嘴是卖丑,拱得老高不说,鼻子和眼睛那一块儿还要一起皱起来,好像生怕别人不嫌他丑似的。

    凌猎眼看季沉蛟靠近,还没把嘴巴收回去,用眼神诘问:你要作甚?

    季沉蛟想过好几回,这次没忍住,干脆直接上手,拇指和食指一合,揪住了“猪拱嘴”。

    “呜呜呜呜!”凌猎连忙挣扎,季沉蛟没敢用力,所以一下就被他挣脱了。

    他臊眉耷眼地拍拍嘴,“什么素质的人哦,动不动就掐别人的嘴。”

    季沉蛟搓了搓手指,不介意凌猎的阴阳怪气,因为,毕竟,他确实掐人家的嘴了,而且手感好像还不错。

    凌猎这张嘴,用来看用来捏都不错,就是不能用来说话。

    季沉蛟看见凌猎背过去,似乎在说什么话,但声音很小,他没听清,于是绕过去,终于听清凌猎说的是:“不痛不痛,不生气,拍拍——”

    季沉蛟当场怔住,凌猎居然在眼泪汪汪地哄自己被捏的嘴!

    仔细一看,是有点红了,尤其是人中那一小块。凌猎皮肤白,没用力也容易显红。季沉蛟被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竟然有点自责和不自在。

    他,是不是,玩笑,开得,过分了?

    凌猎还在瞪他,一副没有把嘴巴哄好的样子。

    季沉蛟被这一眼看得脑子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已经轻轻捏住凌猎的下巴,吻住他“受伤”的唇。

    两人都没动,只是很轻的触碰很短暂的吻,季沉蛟心脏狂跳,松开凌猎时还要装作满不在乎,“别哭了,现在不痛了吧?”

    凌猎像被打断了施法,一时半刻也反应不过来,抿起唇,然后舔了一下。

    季沉蛟:“……”

    去往黄名市的队员有两人到林云市调查尹溪的情况,这是凌猎特别要求的,而因为尹溪并不是被害人、嫌疑人,所以调查受到的限制更多。

    她的父母确实如她所说,在她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被姑姑家抚养,但亲情淡漠,初中毕业后就从家里独立出来,进过厂,做过销售,摆过路边摊,直到在网上给人当模特,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她虽是林云市人,但近几年活动范围几乎都固定在黄名市了,租的房子在黄名工程学院附近。

    她挂靠在一个规模很小的模特公司,公司会给模特们介绍业务,从中抽成。在尹溪接金橡树的业务之前,公司给她找了其他的工作,是拍一组车模照。

    虽然价格没有金橡树开的那么高,但地点离黄名市很近,是正规展会。公司得知尹溪为了金橡树拒绝车模照,感到很愤怒,他们一是接受不了“阴间”婚礼,觉得太晦气了,二是反感尹溪私自接单,说尹溪如果非要去丰市,那就赔偿。尹溪居然提出将所得的八成交给公司,公司直到现在还想不通尹溪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条线索一出现,凌猎更加确定,尹溪扮演新娘,确实是因为吕东越。

    她不在意钱,不在意因此耗费的时间,甚至不惜搭上前途,一定要接近尹东越,这让凌猎想到一个人:沈维。

    这个美丽又充满脆弱感的女人,也抱着和沈维一样的仇恨和悲伤吗?

    黄名市“前线”,虽然查到不少吕东越的家庭、成长情况,但还是不能解释他被谁盯上,或者因为犯过什么事离开黄名市。

    而失踪的刑警翁苛求的行为亦无法解释。

    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母亲是刑警,多年前殉职,他继承母亲的事业,一路都非常优秀,手上没有未侦破的案子,吕东越、吕家和他牺牲的母亲毫无关联。

    凌猎起初让队员们查黄名市的悬案陈案,这是个工程量堪称浩大的活,黄名市刑侦支队队长台禄记挂翁苛求,还专门加派人手帮忙检索。但暂时也没有找到可能与吕东越、翁苛求有关的案子。

    时间拖得越长,台禄就越是不安,凌猎没给他打电话,他自己就打来了,问翁苛求的消息。

    人没找到,凌猎和台禄聊起别的事,“翁苛求是追着吕东越到丰潮岛,你回忆一下,翁苛求在自己的案子之外,是不是提过别的案子?”

    台禄早就脱离一线了,想了很久,“我们市以前出过好几次伤害农民工致死的案子,他好像提过,但是那些案子都侦破了啊。”

    农民工?凌猎立马想到吕东越给学校民工送热水这一不符合逻辑的行为。这两个看似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人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联系。

    凌猎:“具体是什么案子?抓到凶手了?”

    台禄说,这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黄名市发展很慢,那几年有一大块旧城要改造,需要的工人很多,本地没有这么多工人,于是只能从外地乡下找。

    这些工人素质参差不齐,好人虽然占大多数,但偷东西、欺负妇女儿童的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市民一度对民工极其反感,还爆发过治安冲突,有的民工被当场打进医院,有的暗地里被使阴招。

    聚众打架的好抓,治安队把肇事双方都控制起来,其实在处理上根本没有偏向任何乙方。然而市民们不信,总觉得警方偏袒民工,胳膊肘往外拐。

    那之后,人们仇视民工的情绪就更加激昂,连续发生了七起民工遇害案,被伤害的案子更多。市局当时还成立了专案组,发现是有人故意利用市民的情绪作案,凶手共有四人,已经全部抓获,他们承认作案事实,案件告破。此后,黄名市没有再发生类似案子。

    凌猎问:“翁苛求为什么对这案子感兴趣?”

    台禄说:“小翁当时还年轻,没有进到专案组,很多细节不了解,好像觉得案子还没有查清楚,犯罪的不止我们抓的人。但确实没有新的证据来佐证他的话。他难道一直还在暗中调查?”

    凌猎又问:“这些命案里,有没有一起发生在黄名工程学院?”

    台禄索性找到搭档一起回忆,“命案没有,但黄名工程当时改造校园,出过民工被打伤的案子,我记得这案子和系列案没有关系?”

    搭档说:“是这样,当时民工和市民的冲突闹得沸沸扬扬,工程派出所接到报警说又发生了一起,但是调查之后说是民工自己内部矛盾,校方后来也介入了,该住院住院该赔赔,当事人也愿意和解,就没有并到系列案里来。”

    一起不起眼的打斗纠纷,但凌猎觉得关键或许就在这里,“我有个想法,你们再去黄名工程查一下这个案子,不要只听校方怎么说,最好找到打人和被打的民工。”

    台禄惊讶,“这……”

    凌猎说:“翁苛求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案子才下落不明。”

    台禄:“我立即查!我亲自查!”

    另一边,季沉蛟经过一系列手续,从运营商处取得了翁苛求的通讯及小部分上网记录——更多的由于没有找到手机而无法取得。

    从这些信息可知,翁苛求是个私人生活非常简单的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他似乎在收集当年一系列民工案的信息,与其中的一些被害人家庭、凶手家庭有过联系。

    他从今年五月开始密集关注丰市、金橡树。金橡树开始在网上做“阴间”婚礼的营销后,他像水军一样发过言,说自己对这活动感兴趣,一定会去。

    台禄说翁苛求不想休假,是自己逼翁苛求休假,但这很可能只是他的想当然,翁苛求早就计划休这个长假——不是为了放松、玩,而是去追踪一个原本不用自己追踪的嫌疑人。

    “那线索就很清晰了,翁苛求没有参与当年的民工案,却认为案子没有了结,还有其他凶手存在,经过多年调查,吕东越是他锁定的人。”凌猎说。

    季沉蛟:“问题最大的是黄名工程学院那起被忽视的案子。但是那起案子只有人受伤,没有人遇害,而翁苛求是把吕东越当凶手来调查。”

    凌猎眯了眯眼,“如果,那起案子其实有人死了呢?”

    季沉蛟拧眉,“翁苛求觉得这件事是警方的问题?”

    如果黄名警方掩饰了什么,那现在让台禄插手,恐怕只会让证据进一步消失。

    但凌猎回忆几次和对方通话,“虽然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听他说话,是真的担心翁苛求。那案子肯定有猫腻,台禄本人不一定知情。他现在救队员心切,不是正好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季沉蛟认同,两人再次给台禄打去电话,这次开的是视频,台禄是个白发苍苍的叔叔辈,脸上有着老警察的固执和坚毅,大概很快就要退休了,而为了失踪的队员,还顶着大太阳,亲自来到黄名工程学院附近的派出所。

    季沉蛟说话比凌猎简练,这次是他与台禄沟通,解释自己与凌猎的猜测。台禄年轻时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很快明白季沉蛟的意思,说最迟晚上就给他们一个答复。

    “想听听我的推理吗?”凌猎朝季沉蛟抛了个眼神。

    季沉蛟一瞬间想到两人接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咳了声,顾左右而言他,“侦查不是推理游戏。”

    “现在没有公布正确答案,我头脑风暴一下,你要报警抓我?我连夜把派出所给你搬来?”

    “……”

    “我觉得有问题的不是派出所。”凌猎向来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性子,“那时既然民工和市民的矛盾闹得很大,市局分局肯定给下面的派出所打过多次招呼,出了事一定要严查。那种背景下,派出所怎么敢跟上级对着干?”

    季沉蛟:“所以有问题的是学校?”

    凌猎点头,“吕东越成天到工地上献殷勤,他肯定有什么目的,但这个过程中,他和某个人发生矛盾,又或者只是单方面看某个人不顺眼,他伤害了这个人,然后逃走。没人知道作案的是谁,但猜到是校内的人,学生?老师?不管是谁,都会给校方造成声誉上的影响。”

    “结合当时黄名市的大背景,工人群体愤怒,找不到作案的人,就找学校要说法,还报警。这就是派出所早期介入的原因。但后来校方却说是工人内部闹矛盾打架,已经赔偿医药费,妥善解决。所以派出所没有继续调查。内部打斗是派出所记录在案的,说明这确实是校方、工人的说法。可照我们的思路,这不可能是内部打斗,吕东越必然在其中起了作用。”

    “所以,是校方安抚了工人——钱、稳定的工作、解决老婆的工作,等等。让这样一群为生计奔波的人闭嘴,他们有的是办法。”

    季沉蛟思索几秒,“当时确实只是有人受伤,没有闹出人命,但一段时间之后,这人死了?”

    凌猎手欠地在季沉蛟脸上揩了一把,“我们离真相不远了。”

    此时是假期,但市局刑侦支队长亲自来到黄名工程学院,校方不得不派出好几位领导。台禄大手一挥,不听虚的,如果不说实话,市局立即就去找当年那批工人。

    副校长和警方有些交情,事情已经过去几年,风平浪静的,他便索性承认,打人事件不是什么内部打斗,作案的是学校内部的人。

    受伤的工人叫杨孝,是工人里最年轻的,有天工人们突然找到校方,说有学生把杨孝头砸了,人昏迷不醒。学校立即派人又是去医院,又是去现场,好一通安抚。杨孝的所有医药费都是校方出的。

    但东门那一片改造区没有任何监控,杨孝半夜被砸头,没人看到是谁干的。工人代表咬定一定是学生,学校自己查来查去,也觉得大概率是学生,但学生那么多,根本找不出来。眼看事情就要闹大,校方决定吃了这个亏,用钱买安宁,所有工人都得到一笔安抚金,那杨孝是农村来的,没个亲戚在身边,校方请人二十四小时照顾他。

    半个月后,杨孝伤愈出院,这事就算彻底解决了。校方不清楚杨孝之后的情况,更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黄名市。

    台禄又问副校长其余那些工人的下落,副校长让秘书找来好几人的联系方式,他们都在黄名市安定下来了,有的还拖家带口的学校附近做起小生意。

    台禄分出一些人手去见这些工人,竟是得知,杨孝已经去世了。

    ——如果,那起案子其实有人死了呢?

    当时还活着,被救下来,好好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伤愈出院。这是活着。

    但后来人死了,假设里的条件以一种时间错位的形式达成。

    可不管时间是否错位,唯一的事实是,人确实死了。

    季沉蛟问:“死因是什么?”

    台禄看着刚拿到的死亡报告,声音有些颤抖,“脑溢血。”

    让他心头发紧的不只是因为这个常见的死因,而是他记得,当年那一系列伤害民工的案子里,至少有两起,被害人都是头部受到重创,和杨孝被袭击的情况非常相似。

    “我们,好像漏掉了一个嫌疑人。”

    第113章 白事(27)

    尹溪赤脚走在滚烫的沙滩上, 海风将她的裙摆吹起来,像一朵绽开的雪花。她向沸腾的海水走去, 浪花纷飞, 起初打湿她的脚踝,而后将裙摆也打湿。她眼中空茫地看着海的尽头,那里只有飘浮的云。她眯起双眼, 仿佛看到了那个离开很久的人。

    他对她说过,等今后有钱了, 要带她去海边。她问可不可以在海边办婚礼, 他说那自己要更加努力地赚钱了。

    时过境迁, 物是人非, 她真的在海边办了一场婚礼, 挽着的却是仇人的手。

    她叹了口气,又往海水中走了一步, 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海里可没有你想见的人。”

    她转过身去, 只见那个叫凌猎的警察踩着人字拖, 棉麻裤的裤脚挽至小腿, 双手插在裤袋里,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那视线像是在看一个寻短见的人。但是奇怪,一般人发现有人要跳海, 不是会立即冲上来营救吗?

    “我……”尹溪别开脸,“我没有想寻短见。”

    凌猎耸了下肩,“我想也是, 你还没回到家乡告诉某个人, 吕东越已经死了。”

    尹溪瞳孔轻轻一缩, 脸上却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 她拢了下被海风吹得有些乱的额发,露出释然的神情,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有些费力地逆着倒退的海水,一步一步朝岸边走来,停在离凌猎五步远的地方,“你都知道了。”

    凌猎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我不知道。”

    她愣了下,苦笑。

    凌猎:“所以我才跟你说,如果想倾述,随时来找我。”

    海水起起落落,送来宛如时间注脚般的声响。沉浸在这种声响里,人似乎能轻易触摸到时间的形状,它在匆匆流逝,宏大壮阔,不为任何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而停留。

    “我是想去找你。”尹溪眼神很平静,“我承认,我确实是为了接近吕东越而来。”

    凌猎侧过身,指了指不远处的凉棚,“女士还是不要晒太多太阳。”

    两人来到凉棚下,许是凌猎刚才温柔的态度让她想到了再也不会回到她生命里的人,鼻尖一酸,眼睛也泛起红。

    凌猎:“那个人叫杨孝?”

    尹溪呼吸一提,复又吐出气,声音轻微发颤,“是,他是我的恋人,我们本来就要结婚了。”

    尹溪在姑姑家就是个透明人,住在客厅隔出来的小房间里,勉强能够温饱,至于亲情,那是父母过世后她就再也不曾享受的奢侈品。

    初中还没念完,她就离开姑姑家。为了养活自己,她什么活都干过。夏天厂房里的温度高达40℃,冬天又冷到零下。开到早上的大排档总有蛮不讲理、揩油的客人,老板永远站在客人一边。在闹市摆地摊,见到城管就像老鼠见到猫,有时被逮住罚款,半个月的利润就没有了。

    可是像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她还去发廊干过,那种主营业务并不是洗剪吹的发廊,老板娘见她漂亮,给她拉来不少客人。那个冬天发廊被扫黄,她恰好生病在家,洗心革面,不再接这种活。

    发廊那位老板娘人品虽然不行,但烧得一手好菜,她学来皮毛,买来锅具、板车,大冷的天在各个工地外面卖盒饭。

    那时民工和市民们的矛盾已经很尖锐,工地上没有什么好餐食,馆子里的饭菜卖得贵,民工们吃不起。她虽然算半个黄名市人,但是对城市没有归属感,她一直在泥潭里匍匐挣扎,比这些民工又高贵得到哪里去?

    所以她看他们,甚至比看城里人还要亲切。她自动将自己归入他们的队伍,起早贪黑买菜炒菜,尽量降低价格,不久就成了工人们的“御用”厨师。

    也是在那时,她认识了同岁的民工杨孝。

    工地上多是三十左右的工人,黝黑,粗矿,强壮,杨孝却刚二十出头,生得白净,身材也很单薄,穿着跨栏背心干活时,“排骨”都看得见。

    杨孝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爱把粗话挂在嘴边,说话和声细语的,被其他人欺负了也不恼,笑嘻嘻地就过去了。工地上的人也不是真的欺负他,只是把他当弟弟、小孩,时不时就摆着大哥架子教训一下,有好东西还是会分给他。

    尹溪对杨孝很有好感,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杨孝是个清秀的小伙子,相处久了,当然会相互吸引。

    尹溪每次给杨孝舀菜,都会“手抖”多舀点——杨孝太瘦,她想把他喂胖点。杨孝“礼尚往来”,把大哥们分给自己的糕点留给尹溪,干完活只要有空,就跑来帮尹溪收拾,蹬着板车送尹溪回家。

    那个工地的活干完时,两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但结钱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人知道他俩谈恋爱,见不得人好,散布谣言说尹溪这种女人不可能永远跟着他这穷小子,迟早得分。

    尹溪很不开心,也清楚人心有时就是被嫉妒填满,别人说她闲话倒是无所谓,如果在工地上为难杨孝就麻烦了。

    她与杨孝说了自己的想法,杨孝叹气,“怪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安稳有尊严的生活。”

    要说成长环境,杨孝更加辛苦,从农村来打拼,苦吃多了,就有了被搓扁揉平,逆来顺受的“毅力”。他完全理解尹溪的不安,于是两人说好不在工友跟前秀恩爱。杨孝在哪里干活,尹溪就去别的工地卖盒饭。

    两年过去,两人的生活还是很拮据,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黄名市郊外的景点山。其实黄名市离海不远,但是他们舍不得将钱花在旅行上。

    他们最喜欢说的是以后。以后有钱了如何如何。没有经济基础,又没有竞争实力的年轻人,唯一拥有的慰藉就是虚无缥缈的“以后”。

    那一年,尹溪上了当地报纸,记者将镜头对准街头巷尾挣扎求生的平凡人,抓拍的尹溪炒菜的照片很有艺术感,不久就有商人出钱请尹溪拍服装照,一套的价格比她辛苦炒一周菜还高。

    尹溪受宠若惊,和杨孝商量之后,暂时停下卖盒饭的工作。杨孝很支持她,说老婆这么会赚钱,自己也要更卖力。

    不久,黄名工程学院东门改建的工程启动了,杨孝成为工人之一。

    他不止一次对尹溪说过,在工地干了这么多年活,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回,因为东门不远处就是老图书馆,大学生们嫌这里设施陈旧、书籍少,一般都不会过来,正好“便宜”了他。

    他很喜欢看书,也很想上大学,但家庭条件不允许。换成气派的新图书馆他肯定就不敢去了,一身的灰怕弄脏桌椅,更怕吃大学生们的白眼。

    尹溪数着刚到手的钱,“孝哥,你想不想自考?你看,我现在攒了些钱了,我是读不进去书,你想上个夜校、大专什么的话,我可以供你。”

    杨孝笑得很幸福,捧着她的脸说:“好开心,老婆养我。”

    尹溪不好意思,推他,“别闹。”

    杨孝认真道:“但是我不能自己轻松坐在教室,看着你一个人辛苦赚钱。记得吗?我们要攒钱去海边结婚。”

    尹溪早就明白世界上有很多无奈,只得将供杨孝读书的事放下。那之后她接了出市的工作,要去山里拍摄。本来她每天都会和杨孝通话,但有几天没有信号,等她回到有信号的镇里,再给杨孝打电话,手机竟然关机了。

    她心神不宁,害怕杨孝出事。当时黄名市本就不太平,出过好几次伤害民工的事件了。她没有拍完,转了几次大巴,终于回到黄名市,眼前的事实狠狠泼了她一盆凉水。

    杨孝果然出事了,被砸得头破血流,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没有醒来。

    校方每天都有人来慰问,送花送水果,工友们也常来,个个义愤填膺。尹溪得知杨孝是在从老图书馆回临时宿舍的路上出的事。

    当天工地的电机出了故障,晚上不能工作,工头干脆给大家放假,杨孝带着水壶去老图书馆,直到熄灯还没回来。工人们知道他喜欢看书,以前也不是没有看到半夜才回来的事,于是也没担心。

    但天快亮时,几个打扫卫生的校工突然在工地外喊:“你们的人好像出事了!快出来看看!”

    杨孝趴在林荫道上,脑袋和脸上全是血,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工人们马上想到近来伤害民工的事件,而校园晚上是封锁的,把杨孝打成这样的一定是学校里的人,遂立即找到校方理论,耽误了送医的时间。

    上午十点多,校方代表才把杨孝送到医院,抢救了三天,情况才稳定下来。这三天,工人们一直在和校方扯皮,还叫来了警察。

    但尹溪回来时,工人们已经与校方达成谅解,答应将事件定性为内部打闹,得到大额赔偿和日后工作安排的工人们全都缄默不言。尹溪问是谁打伤杨孝,工人们说那人已经回老家了,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全部都校方承担。

    尹溪还是想讨个说法,但杨孝需要人照料,加上校方代表也见了她,半是劝说半是威胁,她如果闹,校方就不再出各种费用。

    除了识时务,她没有任何办法。

    后来,杨孝醒来,只记得一点多时从老图书馆离开,沿着走惯的小路回工地,结果后脑就挨了一下子,当时他还没有失去知觉,但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袭击自己的是个男人,应该是学生,他倒地后,那人还在打他。他在剧痛中昏死过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尹溪才知道,根本就不是工人们内部打架,但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工人们拿到好处已经闭嘴,如果她现在非要闹出个好歹,杨孝后续的医治怎么办?

    得知几方协调的结果,杨孝苦笑一声,安慰尹溪,“如果我醒着,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有的人的命,就是不如另一些人值钱。

    不管是尹溪还是杨孝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苦惯了,卑贱惯了,只是想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落脚之地而已。

    杨孝出院,尹溪以为事情会渐渐好起来,她又开始接拍摄的活儿,就算尹溪暂时不工作也没关系。但是尹溪不愿意被她养,拖着落下病根的身体去工地。因为干不了重活,总是干几天就被辞退。

    那时尹溪经常不在家,杨孝身体难受就忍着,接连发烧,只是去买点药来吃。这么过了小半年,杨孝突然发病死亡。

    杨孝的亲戚都在农村,赶来办了他的葬礼,尹溪没有露面,出奇地平静。这时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她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不该妥协,她应该督促校方找到那个伤害杨孝的人。

    但是底层的人,习惯了得过且过,苦难后的一丁点甜头就感恩戴德,殊不知那不是甜头,那只是被伤害后施舍了廉价药水。

    尹溪断了与所有民工的联系,花了一年的时间高强度工作,在攒了能够支撑她生活和调查的钱后,她开始寻找凶手。

    这无疑是件非常艰难的事,但他相信杨孝的话——那是一个男学生。

    男学生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袭击杨孝?杨孝为人宽和,极少与人产生矛盾。联想到黄名市很多人看不起民工的现象,尹溪判断,问题不是出在杨孝身上,而是出在男学生本人身上。

    男学生仇视民工。但为什么仇视?这里面原因就多了。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两年,那人很可能已经毕业,尹溪利用黄名工程学院举办摄影活动的机会,混成评委,与学生会、教务处的几位姐妹交情甚笃,拿到之前几届男学生的名单。

    名单就像经书一样密密麻麻,她耐着性子,一个一个调查。这项枯燥的工作花了她一年时间。她给这些学生预设各种犯罪动机,再去挨个排除,直到发现一个叫吕东越的学生,其父也是民工。

    她来到吕家所在的旧房区,假装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上门调查五十岁群体的生活情况,言谈间将话题引到子女上。

    吕父一说吕东越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看不起我,嫌我是当民工的,给他丢人,不能像他那些同学的父母那样给他安排工作,供他出国!”

    尹溪问吕东越现在不住在家里了吗?吕父说他们早就断绝关系,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父亲是民工,憎恶、看不起民工,在尹溪心里,吕东越是凶手的可能越来越大。

    她又在网上高价请黑客调到吕东越的成绩信息,发现在杨孝遇袭之前,吕东越所在的专业进行了一次很重要的考试,吕东越成绩不理想,较之上一次考试,有非常明显的退步。

    会不会是因为吕东越考砸了,一腔愤懑无处发泄,再加上本就痛恨民工群体,正好看见杨孝在老图书馆读书,所以爆发伤人?

    尹溪想找到吕东越,亲自接触一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吕东越在哪里。之后,他又想到和吕东越的同学网聊的办法,利用和校内姐妹的关系搞到一张学生证,谎称自己是学妹,加上几位男同学的号,聊学校聊专业,然后把话题转移到吕东越身上。

    她打听到一个很关键的信息——就在杨孝出事前,吕东越经常去给民工们送热水,非常热情。

    为什么?找袭击对象?踩点?

    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这些只是巧合,素未谋面的吕东越在她眼里面目无比可憎,她时常梦见自己找到了吕东越,并杀死了他。

    某一天,她忽然想到,吕东越为什么要离开黄名市?

    当时警方展开整治,抓了一批伤害民工的人,吕东越是不是害怕东窗事发,所以才逃走?

    吕东越这一届搞同学会,组织方要确认每个人在哪里、能不能来,尹溪趁机得知吕东越在遥远的丰市。

    她来到丰市,跟踪吕东越,将他的工作单位、租住的地点摸得一清二楚。这时她陷入迷茫,人找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报仇。

    一刀结果他吗?她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杀死吕东越之前,她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真相。

    她想到自己曾经在发廊工作过,取悦那些龌龊的男人是她的老本行。她定下计划——接近吕东越,成为他的女朋友,再找机会问出真相,复仇。

    但是接近吕东越却十分困难,这个低眉顺目的男人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唯唯诺诺的,什么都不敢反抗,更是抗拒陌生人的接触。

    她回到黄名市,一边等待机会一边工作。没有等得太久,她发现金橡树正在策划一场荒诞的“阴间”婚礼,需要心理承受能力强的新娘新郎。那时她并不知道新郎会是吕东越,只是觉得这是个打入金橡树的好机会,只要成为同事,就有发展的可能。

    根本没有人与她竞争,她来到金橡树签合同,普通员工并不知道她来自黄名市。得到近距离观察吕东越的机会,她一度怀疑自己找错了人,这个男人懦弱胆小到令人发指,为什么会有杀人的勇气?

    但很快她找到理由——吕东越正是因为背着人命,所以才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不敢让人注意到自己。

    这给了她启发,她要反其道而行之,刺激尹东越。

    丰潮岛上“万鬼巡岛”的活动开始在即,新郎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尹溪趁着聚餐的机会旁敲侧击,大家一听,对啊,怎么没想到吕东越?吕东越那种性格肯定不会拒绝吧?而且用自己的人,能省一大笔开销!

    吕东越很不愿意,但是领导们挨个施压,尹溪在暗处看着吕东越的反应。如果他就此爆发,失控伤害逼迫他的人,正好让警察来好好查查他的过去,如果他没有拒绝,那她将成为他名义上的新娘,有更多单独接触的机会。

    结果是吕东越没有拒绝,在公司的要求下与她绑定在一起,互相了解。既然要了解,就少不了聊天,尹溪很健谈,说起自己为了拍摄全国跑,接触得最多的就是民工。

    一听到民工,吕东越的神情就变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嫌恶根本遮掩不住。尹溪心里沉得厉害,却还是将吕东越拉向自己的网,当她提到黄名市的案子,吕东越有些兴奋,说那些人活该。

    尹溪说犯人全都抓到了,吕东越露出一丝得色,但尹溪再问,他就不再说了。

    上岛之后,吕东越隐晦地向尹溪表达出爱慕,尹溪恶心不已,只得一遍遍告诉自己,还没有诱使吕东越说出真相,她必须再忍耐。

    “我是想对他动手,但是不是现在。”尹溪结束这段漫长的讲述,就像是从过去沉重的岁月中走出,眼神中满是疲惫,“婚礼之后还有很多天party,我想找机会灌醉他,问他当年的事,但有人在我之前就动手了。”

    尹溪很失落,“对不起。”

    凌猎:“这句对不起应该不是对我说的吧?”

    尹溪笑着擦了擦泪花,“是对杨孝。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找到凶手了,但还是被人抢先。”

    凌猎:“他不希望你为他报仇。”

    尹溪一愣,“你凭什么这么说?你都不认识他。”

    “你刚才不是让我认识他了吗?他温柔、和气、上进,很疼爱你。这样的人,会希望你因为他而犯罪、坐牢吗?”

    尹溪捂住嘴,两行泪落下。

    “他可能连追凶都不愿意你去做。”凌猎看向海面,浪声遥远,不知是谁的倾述与叮嘱,“他喜欢的女人,应该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即便他已经不在了。”

    尹溪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凌猎俯视着她,“黄名市警方已经重启调查了。”

    尹溪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

    “警方在侦查中有失误,但这一次,相信他们能够找到迟到的真相。”

    尹溪哽咽着摇摇头。

    凌猎说:“你不相信警方,但其实有个警察像你一样,这么些年一直在努力。”

    第114章 白事(28)

    尹溪讶然, “什么?不可能。”

    凌猎问:“为什么觉得不可能?”

    “因为……”尹溪叹气,“算了。”

    凌猎:“因为你们只是最底层的老百姓, 不值得警方上心吗?”

    尹溪自嘲地笑笑, “难道不是吗?”

    凌猎蹲下,与尹溪视线平齐,“不是。你追凶, 是因为杨孝是你的恋人,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而那个警察, 他与杨孝非亲非故, 他只是在尽一名警察的责任, 不辜负治内的每一位群众。”

    季沉蛟从台禄处得到确切消息——黄名市将成立专案组, 重新调查民工系列案, 其中两起和杨孝遇袭相似的案子会着重调查,争取尽快给出结果。

    凌猎将尹溪交给支队, 来找季沉蛟,季沉蛟刚和黄名市通完话, 看凌猎一眼后皱眉:“你脸怎么回事?”

    凌猎没反应过来, “我脸有问题?”

    季沉蛟打开手机里的镜子程序, “自己看。”

    凌猎刚在海滩上晒了好一会儿,皮肤红得吓人,像被煮过一样。他瞅了半天, 对自己白不白红不红的毫不在意,却研究起季沉蛟的手机来。

    季沉蛟要拿回来,凌猎一躲, 笑得像只狐狸。季沉蛟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没憋好话, “还我。”

    “小季小季, 没想到你这么臭美。”凌猎笑嘻嘻, “居然装这种程序。”

    季沉蛟黑着脸,“少废话。”

    “美女才老照镜子。”凌猎扒拉自己的手机,“我们帅哥的手机里就没镜子。”

    季沉蛟被他气着了,装镜子怎么了?出警不在意仪容仪表的吗?

    “某些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季沉蛟呛到:“谁早上起来照半天镜子,谁刷牙一定要盯着镜子?”

    凌猎:“但我没在手机里装镜子。”

    季沉蛟:“某些人冲个凉都要照镜子。”

    凌猎:“但我没在手机里装镜子。”

    季沉蛟:“你是复读机吗?”

    凌猎:“但我没……”

    季沉蛟出离愤怒,一把捂住他的嘴。跟这玩意儿讲什么道理?长久以来的战斗经验还没有证明物理捂嘴最有用吗?

    闹够了,凌猎说:“尹溪没有吕东越作案的证据,但是她推断的已经很接近真相。吕东越这个人心理不健全,很可能有犯罪人格,而且非常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和刺激。当时黄名市的案子‘鼓励’了他。”

    季沉蛟:“他给工人送水时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成绩下滑刺激他作案,伤害杨孝后,他找到乐趣,一发不可收拾。”

    很多犯罪都是这样,第一次惴惴不安,然后逐渐上瘾,越来越放肆。

    凌猎在季沉蛟的笔记本上鬼画桃符——这本子现在已经是他的了,就像猫占据家里的垫子,你说是你的?不不,猫猫躺过就是猫猫的财产了。

    “现在已知尹溪和翁苛求都是为了查民工案而来,尹溪复仇未果,无作案时间,翁苛求跟踪吕东越时失踪,只要他不是黑.警,他就不可能是凶手。”凌猎将笔一扔,“那吕东越遇害的原因是什么?”

    季沉蛟走了几步,“必须转换思路了。”

    “这个岛。”

    “这个岛。”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一眼。

    吕东越死在丰潮岛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活动上,并且是他自己婚礼的凌晨。凶手动机不明,但他的死带来的后果却很清晰——“万鬼巡岛”活动被叫停,群魔乱舞的岛上突然涌入大量警察。

    这是凶手想要达成的目标吗?吕东越不是重点,这个岛才是。

    季沉蛟说:“来重新梳理一遍丰潮岛上的异常。第一,十七年前遇害的谭法滨被当成白事祖师爷供奉,但做的纸雕简陋丑陋,不像神,像死人,供奉他的人并不真正尊敬他。”

    “第二,沈维明知道这件事,却否认,他为什么不敢说?”

    “第三,曹信心来自这座岛,在丰市遇害,他可能被卷入某种非法活动。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没有被他接到市里,对他的死亡反应失常。”

    “还有,岛上家家户户都有‘归永堂’的广告,‘归永堂’的影响力有这么大?”

    “加上吕东越的离奇死亡,就有五点。”季沉蛟想了想,补充:“还有翁苛求的失踪。岛等于密室,能让一个经验丰富的刑警消失,这人,或者这些人应该对岛非常熟悉。就是岛上的人?”

    凌猎:“一人死,一人失踪,生死不明,因为他们都发现了这个岛的秘密?岛上藏着什么?”

    季沉蛟忽然想到最初了解到“万鬼巡岛”时那种分裂的感觉。

    丰潮岛重视传统的殡葬鬼神文化,想利用天然的旅游资源来推广,这个想法无疑是不错的。但是岛上做这件事却显得很没有诚心,或者说急功近利,把周边国家那些网红活动、习俗移植过来,搞成了四不像。当时他想不通其中割裂的逻辑,现在却有点眉目了。

    所谓的发展殡葬鬼神文化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岛上某些人要用这个巨大的障眼法,来掩饰岛上不能见光的东西。

    为什么要选殡葬鬼神文化这一小众又容易被监管部门盯上的项目?正是因为它太容易被盯上了,警方、其他部门每年都会检查,检查的重点是不准宣扬迷信思想、不准过度传播鬼神。而有些东西,被遮蔽在了鬼神的暗影里。当警方高度关注岛上的文化时,自然而然就会忽视其他。

    正所谓将罪恶藏在最明媚的地方,你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见。

    “不对。”季沉蛟眉心皱得很深,刚才的逻辑没有错,但另一条逻辑链却隐约有问题,那就是“吕东越、翁苛求发现秘密-被灭口”这个因果关系。

    “干掉吕、翁是为了隐藏秘密的话,那他们选错了时间和方式,这么盛大的活动上死了个人,警方必然出现,再一调查,就会挖出岛上的秘密——就像我们正在做的一样。”凌猎摸摸下巴,“让翁苛求失踪是个好办法,失踪案不会像命案那样引来关注。”

    季沉蛟回忆一番现场情况,“吕东越是被斩首,头颅丢在婚礼现场,这太高调了,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杀死吕东越和让翁苛求失踪的会不会是两拨人?他们的目的各不相同。”

    凌猎这次思考的时间很长:“他们在借警方的力量博弈?”

    丰市,黄易将丰潮岛上的调查任务拜托给凌猎与季沉蛟之后,就全心投入对曹信心的侦查中。其间季沉蛟曾经联系过他,请他动用技侦和经侦的力量调查“归永堂”。

    两天时间里黄易几乎没有合眼,终于摸到了曹信心不为人知的一面。他表面上是学生、社区医院的医生,却利用自己的身份多次前往各个养老中心、临终关怀中心,推销大病治疗药物,而警方从这些患者处得到的药物全都是仿制品。

    曹信心还与“归永堂”有联系,时常向有亲人过世的家庭推荐“归永堂。”

    “归永堂”明面上是个从外地传到丰市的连锁机构,但是这种机构到了一个新地方想要生根发芽,几乎都需要找到一个有能力的当地管理者。目前“归永堂”在丰市的实际掌控者名叫肖乙顺,他是丰潮岛本地人,在丰市开了很多家汽修店。

    一个做汽修的,怎么忽然转型去做殡葬服务?

    另外,黄易还间接了解到一个情况——沈维在丰市东边的海滨度假区居然有一套别墅。

    这太奇怪了。

    黄易还没想通这些问题,丰潮岛上就传来消息——吕东越的身体找到了。

    一具没有头颅、高度腐败的尸体被海浪送到海滩上,经过DNA比对,确认是吕东越。

    法医出具尸检报告,吕东越身上有非常明显的捆绑痕迹,并且挣扎激烈,但造成他死亡的却不是机械损伤,而是短时间内被注射大量降压药。他死亡之后,头颅被砍下,身体被抛入大海,难怪这几天一直搜索无果。降压药的具体成分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看着终于被拼凑在一起的尸体,凌猎支着下巴,“我没想到他是这个死法。为什么要用降压药?”

    这之前,黄易已经将在丰市查到的线索发了过来,曹信心在暗中卖假药,而吕东越又在岛上死于降压药。

    都和药有关,而这个岛上藏着某个秘密。

    季沉蛟:“假药就是丰潮岛上真正的秘密?”

    凌猎:“那不是更不应该用药来杀死吕东越吗?”顿了会儿,他脑中闪过众目睽睽下的头颅,“我们早前可能想错了。”

    季沉蛟:“哪一点?”

    “有人利用警方的力量博弈。”凌猎:“不是博弈,想利用警方力量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方,他们故意用药杀死吕东越,再在最显眼的地方丢下头颅,这么明显的线索,如果警方再抓不住,他们就不会再‘信任’警方。”

    千丝万缕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方向,往最核心的地方凝结。

    季沉蛟的头脑在喧嚣中沉静下来,“丰潮岛在严密的组织下长期从事非法药物生产,用殡葬鬼神文化作为面具,这些药物带来巨大的利润,所以岛上绝大多数人缄默不言。在岛外,还有一个分工明确的销售团队,发展出无数下线,曹信心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枚螺丝钉。”

    “他的死和薛斌、曾姝根本没有关系,是他被警方注意到这件事,引起上线的恐慌。处理掉曹信心,警方最多能查到他在卖药,但无法从他口中得知上线是谁,更无法摸到丰潮岛。”

    凌猎:“他们没料到的是,丰潮岛上居然出了吕东越这起案子。”

    所以吕东越的死可能不涉及任何仇恨,而是一个,或者一群知情却无法开口之人的“自救”?

    分析到此,季沉蛟和凌猎却无法立即行动,岛上较多的是刑警,但如果要彻底解开丰潮岛的面具,需要大量特警的参与。更重要的是,岛上还有很多游客,贸然行动,无法保障游客的安全。

    季沉蛟已经察觉到岛上气氛的紧致,似乎有一群野兽正惶恐而警惕地等待着。当一切无可收拾时,他们会倾巢出动。

    黄易接到季沉蛟的电话时,还满头大汗在一家私人性质的临终关怀医院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家医院使用的药物竟然八成都是未经许可的假药。

    医院几位老板都不在丰市,临时叫来管事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断强调自己不知情,医药代表送来什么药,他们就给病人用什么药。

    黄易听得火冒三丈,季沉蛟在电话里说的话直接把他按到冰里,愣得半天没反应。消化之后两条手臂在大热天冒起鸡皮疙瘩,“我,我这就去向上级请示!”

    一个市有大量医院使用假药已经是大案,而这些药很可能来自市辖的岛,岛在文化旅游的遮掩下成为一个罪恶的药窝,产品已经成体系地流往全国。黄易从未想过自己守护的城市会有这样的污点,愤怒、激动、自责让他像是置身在熊熊烈火中。

    市局高层听完黄易的汇报,也是震惊不已,考虑到案子可能非常大,而凌猎和季沉蛟正好是特别行动队的人,遂立即联系特别行动队总部。

    沈寻给了凌猎现场指挥的权限,前阵子暂时调走的乐然等队员也都派了回来。

    岛上情况复杂,首先得保证游客安全。在拟定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之前,谁都不能擅自行动。

    凌猎坐在电脑前,双手抱臂发愣。季沉蛟走过去,拨了下他翘起来的头发,“在想什么?”

    凌猎:“我是因为什么来丰市?”

    这问题听起来有点滑稽,但季沉蛟瞬间明白凌猎的意思,“卫梁的死……”

    凌猎的恩人卫之勇的独子突然被人杀害,凌猎因为当天暗中去看过卫梁,而成为嫌疑人。凌猎情绪失控赶到丰市,季沉蛟也一时冲动追了过来。

    卫梁被证实死于“雪童”,一种从境外传来的精神药物,夏榕市有过一例,特别行动队一直在追踪“雪童”的传播细节。

    “雪童”虽然是致.幻.剂,但它本质上也是一种药物。

    药物,丰市,丰潮岛,难道……

    季沉蛟拧眉,“但‘雪童’来自境外。”

    凌猎站起,面色比平常严肃,“我知道,我只是不由得想起这两个案子的联系。你有没发现岛上的人紧张了很多?”

    季沉蛟点头,“警力一直不撤,犯罪的人当然害怕面具被揭开的一天。”

    凌猎:“我刚才在想,什么样的知情人会用砍掉人的脑袋来给警方递线索?还得是岛上的人,他们是参与者,逃不掉。但为什么突然要背叛组织?”

    季沉蛟想了会儿,“任何突然的改变,都是因为环境和背景的改变。”

    这话听来拗口,但凌猎听懂了,点点头,“你拿U盘干什么?”

    季沉蛟看看手上的小黑块,想起有东西要查,“谭法滨案子的资料。”

    凌猎挑眉,“嗯?”

    季沉蛟把U盘接入电脑,“黄易不是查到‘归永堂’的实际负责人叫肖乙顺吗?”

    一股熟悉的感觉涌入凌猎脑中。季沉蛟继续说:“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不是谭法滨的案子,就是毕江的案子。”

    季沉蛟的话很好地解释了凌猎的熟悉感,他双手撑在季沉蛟的椅背上,“我想起来了,是谭法滨的案子。”

    季沉蛟在资料中一通查找,找到肖乙顺的名字。

    他也是丰安县人,只比谭法滨大三岁,家里曾经像县里其他人家一样扎花圈扎冥宅,按县里的习俗,儿子们都要继承家业。肖乙顺却非常叛逆,不愿意干这一行,非要做别的生意,半点手艺不学,十几岁就出去闯荡。

    当年警方之所以会调查他,是因为他是谭法滨的朋友之一。据说他与谭法滨年少时关系非常好,他因为比谭法滨大,将谭法滨当做小弟来罩,出去闯荡也想叫上谭法滨。但谭法滨热爱白事,毕生精力都用在传播殡葬文化上,当然不肯和他一起出去闯荡。

    两人大概也正是因为人生目标的不同而分道扬镳、渐行渐远。谭法滨遇害时,肖乙顺不在丰市,但也千里迢迢赶回来。警方向他了解谭法滨的人际交往情况,他因为早已与谭法滨疏远,而说不出个一二。

    他没有作案可能,也提供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所以记录中被一笔带过。前阵子凌猎和季沉蛟查谭法滨案时,也没有着重关注他。

    而他现在却因为“归永堂”走进两人的视线。“归永堂”和丰潮岛关系不一般,岛上存在罪恶,岛上有死人般的谭法滨纸艺,肖乙顺和谭法滨曾是好友,后却相忘于江湖,沈维提到丰潮岛时隐瞒了什么……这一切看似无关的线索渐渐连接在一起。

    被它们拉扯出的真相会是什么呢?

    凌猎说:“我要再和沈维谈谈。”

    看守所,在警方的控制下,沈维神色平淡地看着显示屏上的凌猎,仿佛知道对方为什么又找到自己。

    凌猎:“你认识肖乙顺吗?”

    沈维眉脚动了动,片刻,点头,“嗯。”

    “他和你们家关系不错?”

    “那是很久以前。”

    “多久?”

    沈维低下头,过了会儿,“我哥接手家里的生意之前。”

    凌猎:“听说他们以前是好哥们儿?”

    “算是吧。”

    “那后来怎么疏远了?”

    “这个你们很好查吧?”

    “我更想听谭法滨的家人亲口说。”

    沈维愣住,嘴边浮起一丝苦笑。“家人”这个词触动了他。一直以来,谭法滨都是他唯一的家人,他曾经将陈香里也当做家人,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残酷的笑话。

    “我小时候,肖乙顺经常到我家来找我哥,他们性格不大一样,肖乙顺在任何团体里都是大哥,但他特别欣赏我哥,出去混也要带着我哥一起。”

    少年时代总是充满汗水和挥洒不完的热情,肖乙顺在小小的丰安县待不住,就算是丰市也承载不下他的梦想。肖家在丰安县原本也算不错的作坊,但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白事手艺无人继承。

    随着肖乙顺长大,肖家的争吵就愈演愈烈,肖父越要肖乙顺继承家业,肖乙顺的反叛心就越重。家中待不下去,他就到谭家躲藏。那时谭法滨虽然还是学生,但对白事的喜爱有目共睹,手艺也越来越好。肖乙顺只有躲在谭家时,肖父不会将他逮回去,还盼着谭法滨能劝一劝这个逆子。

    谭法滨当然也不赞同肖乙顺放弃家业的想法,时不时叮嘱几句,但肖乙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逮住机会就怂恿谭法滨和自己去闯荡天下。

    “现在做什么赚不到钱呢?盯着这一亩三分地干什么?国家正在扫除封建迷信,这一行早晚没落。到时候你再想打算,就来不及了。况且天天扎花圈,你不也不嫌晦气。”

    谭法滨淡然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不贬低你的追求,你也别贬低我的。”

    肖乙顺被堵得哑口无言,索性不理谭法滨,找沈维玩去。那时沈维年纪小,想法一天一个变。早上觉得大哥做的纸房子好厉害,于是也想跟着学,晚上肖乙顺说这一行没前途,趁年轻出去闯才是正道,他也深以为然。

    肖乙顺和别人一说白事就吵架,只有谭法滨劝他的时候,他虽然会辩解,但从来不生气。

    后来,肖乙顺和家里彻底闹翻,被肖父赶出家门,那一年,肖乙顺二十岁,正好到了可以离开家乡自力更生的时候。沈维以为大哥会劝阻肖乙顺,毕竟肖乙顺的行为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就是离经叛道。但大哥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肖乙顺照顾好自己。

    “你想闯就去闯吧,我快要接手家里的生意了。你要是混得不好,就回来,我可以帮你一把。”

    肖乙顺哈哈大笑,拍着谭法滨的肩膀,“忘了谁是大哥了?我还用得着你来帮?等着吧,我肯定混出个名头,到时候咱俩来比一比是谁赚的钱多!”

    第115章 白事(29)

    肖乙顺这一走就是好几年, 那也是谭法滨发迹的几年。有一段时间没人收到过肖乙顺的消息,有出去打工的人回来说, 肖乙顺在南边沿海做生意, 亏了钱,可能已经死了。

    谭法滨很担心,筹了一笔钱想交给肖乙顺度过难关, 但怎么都联系不到人。

    谁知连肖父都以为肖乙顺死了时,他竟然衣锦还乡。

    肖乙顺做的是汽车经销生意, 赶上风口, 赚了大钱。谭法滨虽然也将白事行业发展得有模有样, 但丰安县到底是个小地方, 整体经济不行, 哪里赶得上肖乙顺风光。

    县里不少人都来巴结肖乙顺,但肖乙顺唯独和谭法滨掏心掏肺, 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自己失联的那段时间,谭法滨给他筹了钱, 心里更是感激, 喝酒许久时再次说起让谭法滨跟自己去南方干, 谭法滨还是像以前一样拒绝。

    肖乙顺没办法,于是提出投资谭法滨的生意,当个股东。谭法滨起初同意了, 两人终于有了共同的事业。但一年之后,谭法滨将肖乙顺的投资退得干干净净,两人再无瓜葛。

    凌猎问:“为什么?”

    沈维:“理念不合, 肖乙顺踩到我哥底线了。”

    谭法滨几乎没有和肖乙顺发过火, 就算是以前肖乙顺天天给他“洗脑”, 说殡葬没前途的时候, 他也是好言好语地强调自己不会放弃。

    但那一次,肖乙顺又拿着钱回丰安县,红光满面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们就来一起搞个殡葬文化公司。你不知道,这种猎奇文化在发达城市很受欢迎,什么体验死亡一天啊,体验进坟墓啊,好赚钱得很!”

    他以为自己的想法一定会让谭法滨很高兴,谭法滨不是向来坚持做殡葬文化吗?那他就开个公司,这样既能让谭法滨保持初衷,又能赚大钱,双赢!

    他怎么都没想到,谭法滨非常坚决地告诉他,不可能。

    他很是不解,不懂谭法滨这是抽什么风。那时沈维也不懂大哥为什么拒绝,还发了好大的火。

    后来才明白,谭法滨对这一行的爱很纯粹,而肖乙顺玷污了这种纯粹。

    肖乙顺觉得谭法滨不可理喻,做白事生意难道不是赚钱?那开公司又错在哪里?有什么不同?都是赚钱,还硬要把自己标榜得这么崇高,不合作就不合作,老子不玩了!

    两人不欢而散,不久谭法滨就把账算得清清楚楚,钱还给肖乙顺,划清界限,从少年时代延续的友情分崩离析。

    那之后,肖乙顺几乎没有再回过丰安县,生意做得越发风生水起,身上丰安县的烙印早已消失不见。谭法滨遇害后,他一袭黑衣回来,送了谭法滨最后一程。

    凌猎:“肖乙顺早年在南方做生意,这几年怎么回到丰市开汽修厂了?”

    沈维:“年纪大了吧,想给家乡做点贡献。他也不是只做汽修生意,他在南……”

    凌猎打断:“是,不止汽修,他也是‘归永堂’的老板。”

    沈维很轻地皱了下眉。

    “上次我调查牟典培、刘学林的案子时,你没有提到过他。”

    “和他没关系。”

    “是吗?但是牟典培和刘学林的恩怨是因为‘归永堂’,而肖乙顺多少和谭法滨有些关系。”

    沈维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警察,我没你们那么清晰的思维能力。”

    凌猎:“肖乙顺做‘归永堂’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沈维摇头,“我能有什么想法?”

    “我一个旁观者都觉得奇怪,肖乙顺当年那么看不起殡葬行业,想要开公司也只是因为谭法滨是他好兄弟。怎么转头就在家乡做起殡葬生意?投资家乡的话,别的投资不行?”

    沈维别开眼,“我和肖乙顺没有交情,我哥走了后,我和他再也没有往来过。他投资什么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凌猎看了沈维一会儿,“丰潮岛上有谭法滨丑陋纸艺的事其实你知道,你只是不想说。”

    沈维的肩膀明显僵了一下。

    凌猎又道:“我上次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掩饰,现在想通了——你知道这个岛被肖乙顺控制,你也知道岛上的秘密。”

    沈维眼神变得木然,“我不知道,这十七年我只关心是谁害了我哥,其他事都与我无关。”

    短暂的沉默后,凌猎忽然说:“其实我还到一件事。”

    沈维说:“肖乙顺的事我不清楚。”

    凌猎却道:“不,和肖乙顺无关,和你有关。”

    “和我?”

    “这也算是个意外发现——你在丰市东边的海滨度假区居然有一套别墅。”

    沈维眼神困惑,“别墅?”

    凌猎说:“难道你不知道?”

    沈维低下头,唇线抿住,后来又松开。

    他的反应说明,他并不意外,他知道这件事。但当他抬起头,他却说:“我哪来的钱买别墅?海滨度假区我甚至没有去过。你们再查查,应该是搞错了。”

    晚上,市局高层和凌猎、季沉蛟连线部署计划。行动得分两头进行,肖乙顺在丰市,一举一动在警方的监控中,但警方现在没有理由逮捕他,必须找到明确的犯罪证据。而岛上发生这么大的事,刑侦支队又陆续在几个私人医院搜出假药,藏在黑暗中的人必然早已得到风声。

    现在特警上岛,陆续保护游客离开,岛民有销毁证据的可能,所以行动必须要快。

    丰市警方没有处理过这种案子,上下都非常紧张,既想把担子托付给特别行动队,又不想显得自己拖后腿。一位退居二线的副局说自己亲自带特警行动,凌猎在视频中看了这位副局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他的起点很高,比季沉蛟还高,季沉蛟公大毕业,能力自然没话说,按照精英路子培养,从理论到实践,每一条都有迹可循。而他却是在特别行动队的实战中成长,在披上警服之前,就置身于瞬息万变的危险环境中,和最强大的一群人合作。

    所以偶尔听到小地方警察不正确的想法和判断,他会有种诧异和落差感。

    这时,季沉蛟手肘在他手臂上碰了碰,他回过神,和季沉蛟四目相对。

    季沉蛟似乎在说:别担心,有我在。

    凌猎眯了眯眼,冲季沉蛟扬扬眉毛。

    一场会开下来,丰市警方既希望尽快取得假药、“归永堂”的线索,启动抓人程序,又追求稳妥,担心群众被误伤。

    这自然无可厚非,地方警方不能与特别行动队比,需要顾虑的问题太多。但凌猎觉得,真照这份稳妥的计划进行,等到游客全部撤离,就算找到了隐藏的窝点,重要证据也没了,被推出来的将是几个替罪羊,真正的罪大恶极之人已经逃之夭夭。

    凌猎脑中浮现出沈维在提到肖乙顺时的样子,那些沉默、犹豫意味着的很可能是畏惧。肖乙顺,是个让精明无惧的沈维也忌惮的人。

    肖乙顺随时可以离开丰市,甚至是出国,丰市近海,给他逃离提供方便。

    不能再等了。

    也不能让某些岛民发现警方不能再等。

    夜已深,还未撤离的旅客在特警的护卫下入睡,丰潮岛上似乎风平浪静,涌动的暗流蒙着一层面纱。

    凌猎悄无声息地换上乐然上岛时送来的全黑作战服,正要离开房间,房门忽然被一只手按住。凌猎心里一紧,转身,只见季沉蛟穿着和他一样的作战服,一双深目幽幽地看着他,像是已经蹲守了很久,就等着他落网。

    “小,小季……”凌猎罕见地心虚起来。

    季沉蛟冷声道:“这么晚了,想去哪里?”

    “睡不着,散个步。”

    “散步穿成这样?”

    凌猎在短暂的惊讶后回过神来,知道瞒不过去了,“你不也穿成这样?”

    季沉蛟哼了声,“开完会我就发现你不对劲。怎么,嫌丰市警方动作太慢,准备自己上?”

    凌猎被怼得不爽,“特别行动队是上级部门,我不用听从地方的指示。倒是你,一个临时工,还管起领导来了?”说着,凌猎还在季沉蛟胸口点点点。

    季沉蛟皱着眉,他也赞同凌猎尽快行动的想法,他不满的是,凌猎根本没有和他商量,而且也不打算通知特别行动队其他人,就准备这么单枪匹马杀去。

    怎么,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还是说,这人过去遇到类似的情况,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但时间宝贵,容不得季沉蛟多想,他问:“你的计划是什么?”

    凌猎这下也没办法独自行动了,“走!”

    已是后半夜,丰潮岛上只听得见潮起潮落的声响,两道黑影没入夜色,迅速消失无踪。

    “以前常有全村制.毒的事,但丰潮岛全岛制药的可能性不大,岛上的殡葬鬼神面具想要蒙蔽的不仅是警方、监管部门,更是其他岛民,给他们提供能赚钱的工作,让他们沉迷于西街的繁荣中。这是给他们的另类精神麻药,阻止他们发现东街的秘密。”

    “为什么一个岛上有这么大的贫富差距?那些穷的家庭,比如曹信心家真的找不到赚钱的门路吗?不,他们比谁都更能赚钱,他们只是假装贫穷,他们才是这座岛上真正的富人!”

    “窝点就在东街,我上次来找许玲,发现东街南边有一片与周边环境不怎么协调的老房子,当时还没有太大感觉,以为是故意保留那些老房子。其实是不能翻修,那些房子,或者房子的下方是他们的老巢。”

    “吕东越的死令警方迅速封锁了丰潮岛,他们的重要人物无法离开,肯定都还在岛上,控制他们不是难事,只要有人供出‘归永堂’和丰潮岛的关系,或者找到物证,那黄易他们就可以抓人。慢一点,也许就会放走肖乙顺。”

    凌猎清晰的思路让季沉蛟升起一股莫名的躁动,他起初以为凌猎只是孤勇,但凌猎此时展现的却是那个最强机动部门的精英素质。

    两人已经来到东街,这里只有零星路灯亮着光,仿佛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陷入沉睡。但空气中有种剑拔弩张的味道,只有长期在丛林中埋伏的猎人才能嗅到的紧张。

    前方不远处,就是许玲居住的一片老房子,它像一块难看的淤泥,牢牢覆盖着不肯散去。

    两人行动虽然更加安全,但不利于搜索,凌猎既然让季沉蛟跟来了,便相信季沉蛟的实力。

    他向东南方打了个手势,季沉蛟在胸口轻轻一捶。两人旋即分开,各自奔向目的地。

    凌猎分神地想起,季沉蛟似乎说过,曾接受过特刑混合训练,还出过任务。夜风将他滑落的一缕头发吹得飘起,他像一头许久没有活动觅食的野兽,兴奋地奔向面前的危机。

    每个院子都关着,但要翻进去也并不困难,凌猎来到许玲的院子旁,轻巧如燕地翻身跃入,就连落地也没有发出声响。

    院子和他上次来时看到的不大相同,有人过来收拾过。他贴着墙来到门前,门锁着,但打开很容易。他抬头看了看高处,二楼的窗户开着,他一跃而起,足尖在砖墙上点过三下,进入窗户。

    黑暗中没有人的呼吸。

    凌猎夜视能力极好,在房间里搜寻一圈之后,悄声向走廊走去。二楼一共有五个房间,只有一间被锁上了,令人震惊的是,这样一栋老旧的房子,这扇门用的竟然是指纹锁。

    开锁对凌猎来说轻而易举,推门一看,里面空空荡荡,仅摆放着一张铺着落地毯子的床。一张床用得着以密码锁锁起来?凌猎走近,迅速掀开毯子,只见床底下并排放着三个保险柜。

    凌猎打开其中一个,里面密密麻麻放着钞票。他将这一幕拍下来,又在检查了一下屋里是否有其他机关,确认没有之后下到一楼。

    现在已经明确许玲参与了岛上的犯罪,其多年前过世的丈夫应该也是参与者。家中横财无数,为了不引人注意,一家一直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但是曹信心那样的性格是贫穷造就的,他难道并不知道父母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家里如此富有?许玲没有将儿子拉入罪恶,但曹信心还是阴差阳错上了这条船?

    凌猎在一楼搜查,地上堆着许多生活用品和制作白事产品的材料,一扇像是杂物间的门锁着,是机械锁,打开之后一股浓郁又古怪的香气扑面而来。

    凌猎下意识屏息,神经高度紧绷,但他很快发现,这不是什么毒气,只是放在墙角的一捆香。香没有点燃,只是数量多,又散放着,气味不受遮掩。

    这里为什么有香?是想遮盖什么味道吗?

    房间很小,没有窗户,有半面墙的柜子,装着一些瓶瓶罐罐,地上铺着脏兮兮的地毯。地毯在整个丰市都不常见,更何况这种蹊跷的地方。

    凌猎用脚推开地毯,果然看到一个带着拉手的贴地门。

    拉开门,一股带着海风味的潮气涌上来,很腥很臭,凌猎下意识皱起眉,又看看墙角的香,在下面待久了,难怪需要香。

    贴地门内一片漆黑,凌猎屏息听了会儿,背身向下攀行。

    楼梯底部距离上方有十多米,是个走廊,地面潮湿,除了海腥,隐约还闻得见化学品的刺鼻气味。

    前方有危险,但凌猎本就迎着危险而来。

    走廊狭窄,不过如果这片老院子每一户地下都有这样一条走廊,那就像一张织在一起的蜘蛛网,它们会通向同一个地方。

    前方有一丝光亮,凌猎走得更加小心。光亮的来处似乎离海很近,因为潮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这个隐秘的地下巢穴实际上是建在海边?

    吕东越在海边遇害,尸体抛入海中,翁苛求很有可能也是在跟踪他到了海边时遭遇不测。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稍微宽敞的空间,天花板很高,而光亮是从下方照上来,足够一人通过的铁栏方格下传来人声,有四人,说的是岛上的方言,凌猎听得有些费劲,其中似乎提到了翁苛求和出海。

    翁苛求还没有死,和凌猎此前推测的一样,发现翁苛求的人不想在“万鬼巡岛”期间闹出事端,于是将他囚禁起来,但吕东越的死还是引来警方的注意力。

    他们想逃,但是特警封锁码头,除了游客,其余人不能离开。他们很焦虑,犹豫是否毁掉这里藏着的东西,处决掉翁苛求。有人说打听到了警方的计划,药的事已经暴露,但他们还有时间自救,因为警方在将所有旅客撤离之前不会动手。

    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还有一个旅客!只要拿翁苛求当人质,他们就必须放我们走!”

    “给你们得意的。”凌猎暗道。

    声音远了些,凌猎脑中描绘出这个地下巢穴的地图——各家各户有一条暗道,暗道之下有二级暗道,从这个铁栏方格下去,才是核心区域。

    如果是平时,巢穴里一定非常热闹,所有参与者都在其中生产药物,但是现在,生产停摆,那么还在下面的,可能就只剩下组织的中高层。

    凌猎舔了下嘴唇,正好,他要控制的本来就是中高层。

    等到声音完全消失,凌猎无声地打开铁栏方格,用折望镜观察之后,沿着笔直的梯子下到底部。

    这是个不怎么规则的区域,近似梯形,左边有两条走廊。凌猎回想刚才的声音方向,向朝上的一条走去。走廊两边是挖出的仓库,堆着大量纸箱子和塑料桶。凌猎侧着身走入最近的一个,看见箱子里装的是深色药瓶。

    成品?凌猎拿出一个,放入战术背心里。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传来。凌猎飞快闪入斜前方的另一个仓库,之字型向前移动。这时,他看见一个仓库封着铁栏门,一张满是鲜血的脸面对着他。

    男人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只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另一只眼里全是红血丝,整张脸肿得厉害,但凌猎还是认出来了,他是翁苛求!

    翁苛求在看清凌猎后惊讶得一动不动,他状态非常糟糕,看得出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刚才他还能发出细微的呼吸,这一刻连呼吸都静止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更加引人注目,凌猎朝前方看了一眼,食指压在唇上,又手掌朝上,在胸前做了个上抬的动作。

    翁苛求马上明白,点点头,再次发出呼吸声。

    凌猎在右胸点了下,又往前一指,示意自己要暂时离开。翁苛求忽然伸手,想让凌猎停下来,试探着打手势——你是特警?

    凌猎顿时受到启发,他也学过手语,翁苛求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必然知道一些东西,与其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不如问翁苛求要线索!

    凌猎飞快打出手语——对,这里是制药窝点?

    翁苛求顿时振奋,唯一睁着的眼睛放光——是!我也是警察!我跟踪一人时被打晕,被困在这里!没想到丰潮岛上有这种秘密!他们非法制药,这里还有毒.品!

    ——你清楚这里的结构吗?核心制药点在哪里?

    ——前面,右转,直下!这里是仓库区!

    ——刚才说话的人是头目?

    ——算是,但外面还有大老板。

    翁苛求用手指在墙上一笔一划写道:千宝,归永堂。

    凌猎会意,“归永堂”果然与丰潮岛有关,这个叫千宝的正是管事的小头目。

    翁苛求又在脸上比划,形容千宝的长相——长脸,一戳胡子,卷毛,很瘦。

    凌猎点头,用手语告诉翁苛求,再坚持一会儿,救援马上就到。

    翁苛求喘着气,将脸贴在铁栏上,他痛苦的喘息覆盖着凌猎极其微小的行动声,视线一直追随着凌猎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凌猎原本只是打算拿到样本,取得非法制药的证据就撤退,只要有证据,当地警方就可以立即展开行动。但现在他改变主意,既然巢穴里人不多,那他就要立即拿下那个叫千宝的人,不给“归永堂”任何反应的机会。

    按照翁苛求所说的路线,他潜行到一个斜向下的通道,通道不长,有两人在巡逻。那里就是这个底下巢穴的核心,制药点和一些困在岛上的高层躲藏的地方。

    凌猎侧身贴墙,利用通道的阴影下行。巡逻的都是打手,没有拿枪,在其中一人走过来时,他飞快击其颈部,打晕后拖入通道。另一人听见动静,正要喊叫时,凌猎右腿发力,在墙上一点,飞身踹下,将那人踹晕。

    这个空间是个过渡区域,两侧都有个向下的坡度,下方非常大,正是制药车间,但本该运作的机器现在静悄悄的,像它们的所有者一般等待着岛上警察的离开。

    而过渡区域中间是一个类似调度仓的房间,门关着,那两个被打晕的打手就是为里面的人站岗。

    凌猎目标明确,奔着负责人而来,他们在经过刚才的争执后,大概率都在这间屋子里休息,现在是凌晨四点,最困乏的时间。

    凌猎先将一个信号屏蔽器贴在管道后,屏蔽器的覆盖范围很大,一启动,就无法从这里向外发送消息。设置好后,他来到门边,听了会儿,与其进去,不如将里面的人引出来。

    他敲两下门,里面果然有人不耐烦地喊:“什么事?”

    凌猎并不开口,继续敲。

    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门打开,一个胖高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凌猎像对付刚才那个打手一样,直接袭击他的颈部,男子反应不及,眼前一黑,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但这异样显然提醒了里面的人,“谁在外面?阿昌!”

    第116章 白事(30)

    凌猎靠在墙边, 守株待兔。

    警惕而缓慢的脚步声传来,凌猎默默听着里面的呼吸, 两人?不对, 有四人。

    忽然,他听见子弹上膛的声响。

    他没有带枪,原本他有带枪的资格, 但上回休长假,沈寻把他的资格暂时吊销了, 乐然送来的装备也没有枪。但无所谓, 枪带着嫌累赘, 不如抢一把来用用。

    脚步声越来越近, 凌猎摸出□□, 刀刃贴在掌心,里面的人走到门口的一瞬间, 他风一般从左边掠到右边,勾住来人的脖子, 借着惯性将人摔倒在地, 匕首抵在对方咽喉, 那人手里握着的抢也甩了出去。

    这时,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其中一人长脸卷毛, 三角眼,目光阴鸷,正是翁苛求所说的小头目千宝。

    凌猎迅速捡起枪, 但这不是这里唯一的一把, 就在他伏地时, 一梭子子弹朝他袭来, 他借着冲力在地上滚过,然后飞快掷出手中的匕首,精准刺进卷毛的手腕。

    卷毛痛叫一声,枪被抛落在地,另外三人也都懵了。

    凌猎趁着这绝无仅有的空当,对着几人身侧连开三枪。人都是惜命的,条件反射就躲避,就在他们闪离卷毛时,凌猎迅猛“补位”,扣住卷毛的脖子,枪口压在他的颈动脉上。

    一个被打晕的打手这会儿醒了,一看这情形登时吓懵,其他人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恶狠狠地瞪着凌猎。

    凌猎将卷毛挡在身前,“你就是千宝?”

    卷毛喉咙发出低沉的咆哮,但手腕的疼痛和此时受制的姿势让他难以反抗,他阴冷地斜着凌猎,“你要什么?”

    凌猎挑眉,“你在跟一个警察讲条件?行,一会儿到派出所再好好讲讲,我洗耳恭听。”

    一个拿枪的对准凌猎,要上前,却被卷毛喝退。凌猎扣着他退向斜坡,将昏迷的打手踢出去,“对,惜命就听话点。”又对其余人说:“子弹不长眼,你们不一定会打中我,但你们开枪的一刻,你们千总的动脉一定会被我打穿。”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凌猎带着卷毛缓缓后退。通道虽然不长,却有倾斜度,倒着往上走多少有些吃力。

    走完通道,底下的人鬼鬼祟祟跟上来,凌猎脑中展开巢穴的地图,只能原路返回,顺道把翁苛求救出来。

    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喘息,他拉住千宝往旁边一闪,只见三个人架着翁苛求,手上都有枪,“放开千总,不然我杀了他!”

    千宝狰狞地笑起来,“没想到吧,我们手上还有一个群众!你们不是要撤走群众吗?你敢让群众死在这里吗?”

    凌猎蹙眉,他有把握带着千宝全身而退,但是多一个翁苛求,还有那么重的伤,对方八人,好像有些困难。

    这时,通道下的人也都上来了,呈夹击之势。

    翁苛求却费力地笑两声,“谁说我是群众?我是警察!”

    匪徒不免愣住,凌猎感到千宝也紧绷起来,“什么?”

    翁苛求摆出视死如归的姿态,用力地扬起脖子,“没想到的是你们!我是警察!我死在这里是因公殉职,和别的警察有什么关系?”

    一人照着翁苛求的后脑狠狠砸了一枪托,呸下唾沫说:“那你就死在这里!”

    “砰——”凌猎毫不犹豫开枪,子弹打入那人的肘关节。不等千宝反应,又抵住他的脖子。枪口的温度烫得千宝一抖。凌猎眼里显出野兽的嗜血和冷漠,一步步逼向架着翁苛求的两人。

    千宝右手腕鲜血淋漓,此人有些魄力,竟是将匕首扯了出来,刺向凌猎的腹部。

    凌猎有三个方向需要注意,在察觉到千宝的意图后猛地将他踹开,但手臂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

    其他人趁着凌猎对千宝失去控制的瞬间,接连开枪,凌猎倒地回击,枪声中,没人注意到一串脚步声正在靠近。

    千宝手腕血流如注,凌猎用火力得到片刻喘息,再次控制住千宝。但此时情势有些危急,翁苛求中了一枪,已经失去意识。

    千宝干笑,嘲讽的意味非常明显,“要不我送你和他一起上路吧?”

    话音刚落,枪声从仓库方向传来,千宝一愣,其余匪徒也怔住了,有人下来了?还是一群?

    为首的是季沉蛟,后面跟着乐然等特别行动队的队员。开枪的不是季沉蛟,他此时也没有带枪的权限。

    看见凌猎手臂上的血,季沉蛟眼神一冷,乐然喝道:“不许动!手举起来!”

    千宝这时明知大势已去,给一个手下递眼色。那人悄悄拿出手机,但是信号全无,根本无法联系外界。

    凌猎将千宝丢给季沉蛟,看了看自己手臂,“别挣扎了,我要给你们通知大老板的机会,还会冒现在这个险?”

    面对荷枪实弹的一众警察,千宝等人只能束手就擒,就在他们离开地下巢穴时,市局特警和刑警赶到,接管现场。

    翁苛求被紧急送往岛上唯一的诊所,千宝等人被带到派出所,凌猎想亲自审问千宝,却被季沉蛟寒着脸推上救护车。

    凌猎愣了下,发现季沉蛟好像是在担心他的伤,“这个?没事,你看,就是被刮了个口子。”

    说着,他还扒拉开袖子,在伤口周围挤了挤。

    对于一个童年把殴打当饭吃,成年后接受过“地狱”级别特训的人来说,这点伤真就是家常便饭。凌猎被刺时都没怎么觉得痛,但这时,被季沉蛟盯着,他隐约感到这破伤怎么还有点痛了?

    “别乱动!”季沉蛟抓住他的手臂,也上了车,关上车门,救护车立即向社区医院驶去。

    凌猎计划被打乱,季沉蛟脸色也不对劲,好像很生气,他戳戳季沉蛟,“小季……”

    “别叫小季!”

    “我哪里又惹到你了?”

    季沉蛟也说不上来。凌猎的行动没问题,千宝是这里的头子,迅速控制住头子,阻止消息外传,是效率最高的办法。但是凌猎把自己弄伤了,他看到那一手臂的血,只觉非常刺眼。

    车上气氛有点闷,凌猎找话说:“你把乐然他们叫来的?”

    季沉蛟不耐烦地点头。他与凌猎分开后,也潜入了一个院子,同样找到进入地下巢穴的通道。通道里没有其他人,他前进了一会儿,发现整个巢穴可能是个放射状的大网,而且整体呈漏斗形,下去容易,但如果发生追逐战,想要逃离就不那么容易了,除非高处有人接应。

    而且和凌猎一样,他想到了巢穴中此时可能只有少量高层,生产和实验因为岛上的案子而停下,工人们全在地上休息。人少,就意味着机会。

    带入凌猎一想,他猜凌猎很可能会临时改变计划,直接抓人。

    这就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国内虽然禁枪,但这些人搞得出这么大个假药产业链,搞不到枪吗?

    凌猎胁着人出来,如果没有接应,一个人怎么通过这些向上的蛛网通道?

    于是他当机立断,离开通道,联系乐然。特别行动队目前上岛的人不多,但全都有持枪资格,他们进入巢穴,沿着仓库一路前行。

    想到这里,季沉蛟有些庆幸也有些害怕。他和凌猎实际上都改变了计划,如果他没有果断地召来特别行动队,凌猎在变故发生时就得不到援助。落在凌猎身上的伤也许就不止手臂上这一个。

    凌猎称赞:“我们特别行动队真强,临时工都这么会。”

    季沉蛟:“……”

    凌猎缩了缩,“我闭嘴,今天你救了我,你是爹。”

    到达社区医院,医生给凌猎消毒,之后缝针,季沉蛟一直在旁边守着。凌猎手臂上肌肉匀称,这下多了一条狰狞的疤,像爬着丑陋的虫。季沉蛟叹了口气,等医生放下工具,准备贴上纱布时,他忽然说:“等一下。”

    凌猎和医生:“?”

    “我检查一下。”季沉蛟拿过凌猎手臂,专注地看着缝合口,然后很自然地洗手消毒,拿起纱布。

    凌猎:“你来?”

    季沉蛟:“先实习一下。”

    “实习什么?”

    “你想每天都来换药?”

    凌猎听懂了,之后换药不用到医院,拆线时来就可以,那么问题来了,谁换药?谁贴纱布?

    季沉蛟用实际行动表示:当然是我。

    季沉蛟手指按在伤口旁时,凌猎肩膀缩了一下。季沉蛟瞪他,“躲什么?”

    凌猎:“紧,紧张。”

    季沉蛟莫名其妙,“你在下面都不紧张,现在紧张?反射弧比你头发还长?”

    凌猎:“这不是因为贴纱布的是你吗?又来阴阳我。”

    季沉蛟不觉得自己刚才阴阳怪气,他只是胸口堵着的气还没有消下去。纱布在手里拿了会儿,他反应也慢了,“我给你贴纱布,你紧张什么?”

    凌猎大喇喇站起来,“嗐,不说了,你贴不贴?不贴我走了!”

    季沉蛟拽住凌猎手腕,“慌什么?”

    处理好伤,凌猎去问了下翁苛求的情况。社区医院条件不够,在做了基本的急救之后,他马上要被转移到船上,回丰市治疗。他没有伤到要害,已经醒过来,但说不出话。凌猎又与他打手势——好好治疗,你们黄名市等着你回去破民工的案子。

    翁苛求惊讶不已,凌猎知道他想问什么,用手语说——多亏你的坚持,案子已经重启。

    翁苛求眼中泛出泪光,向凌猎挥了挥拳头。

    凌猎和季沉蛟来到派出所,与黄易会和,特警已经将东街的老房区控制起来,家里有暗道的人全部被抓,正在接受审讯。

    而拿到“归永堂”与制药窝点有关联的证据后,黄易立即申请抓捕令,早已等待在肖乙顺别墅外的队员将其带至市局。

    几场审讯在丰市和丰潮岛同时进行。

    千宝,三十九岁,丰市人,在“归永堂”挂名经理。面对审问,他不发一语,阴毒的双眼看着面前的警察,像是一条被困住的蛇。

    其他从巢穴带上来的人里,有两人交待,他们在千宝手底下干活,这个制药窝点已经存在了接近十年,自从他们成为其中的一员,千宝就在,是丰潮岛的“老大”。参与制药的全是岛上的“穷人”,是他们组织来的。

    起初各家都很小心,害怕被其他岛民发现,更怕被警察查到。但自从岛上发展白事文化旅游,他们就像是躲在了灯光的阴影中,再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其间,地下巢穴扩展了几倍,“穷人”们赚得盆满钵满,但为了不引人瞩目,仍旧过着俭朴的日子。

    黄易问:“没有人逃走?”

    “有是有,但都被解决了。千宝让我们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盯住那些工人。他们不能离开,如果逃出我们的视线,我们就无法知道他们有没有把秘密说出去。所以只能杀掉。”

    “杀了哪些人?怎么杀?”

    外号阿雄的人说,他们做药,那还能怎么杀?当然是把人关起来下药,在地下巢穴里,简直是叫天天不应,那些企图背叛组织的人死前还能当一回“药人”,给药物的研发做“贡献”,死了之后丢回家中,对外说是病死的,岛上没人会起疑心。

    在阿雄提到的人中,包括曹信心的父亲。

    黄易一阵闹心,原来这个家庭是想过带着被蒙在鼓里的孩子逃走,但到底被害了性命,所以许玲说什么都不敢离开丰潮岛,也没有告知曹信心家里的秘密。

    但被问到千宝的上线时,阿雄却答不出来,其他人也一问三不知。他们只知道千宝经常来往于丰潮岛和丰市之间,岛上的货需要运出去,千宝在市里还有很多下线,安排将这些货分派到全国各地。千宝是给人干活,但他们不清楚千宝是给谁干活。

    “归永堂”在丰市出现后,千宝进去谋了个职位,但似乎是个虚名,但“归永堂”搭着千宝的关系在岛上迅速发展,组织从“归永堂”得到提成,千宝说这是为后续发展做准备。

    黄易问:“什么后续发展?”

    阿雄低下头,犹豫片刻才说:“我们以前只制药,现在已经开始制,制造致.幻.剂。”

    搜查队员在巢穴中找到许多制成的和半成品药物,而在一个看上去较新的车间,发现制.毒的相关用品和材料。

    阿雄说,这件事在内部引发了很大的动静,大家起初都不敢。在他们的意识里,制造假药不是什么重大的犯罪,大家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就算被抓,也判不了多少年。

    但是制.毒就不同了,国家年年都在普及常识,一旦做了,这就是要命的事。

    但千宝说,他们制的不算毒,而是精神药物,两者有区别,致.幻.剂就是另类药物。而且他们这次接的是境外的单子,渠道供应完全不用他们操心,配方也是现成,只管生产,到时候有人会在丰市接应。千宝还给大家算了笔账,生产精神药物的利润比制造假药高十倍。

    一听钱这么多,部分反对的当场表示愿意干,之后,一些一直犹豫的也逐渐加入。有人实在不愿意,他们也不强迫,反正制药才是主业,暂时还不需要这么多人生产精神药物。

    在海边袭击翁苛求的也是阿雄。他负责观察来到岛上的旅客,婚礼那天,他看见翁苛求独自离开浓海酒店,不知道在海边找什么,他叫上兄弟跟随,翁苛求越走离西街越远,在往前,就要到巢穴的上方了。

    他们担心翁苛求发现什么,一拥而上将翁苛求击倒,关在仓库中。但他们以为翁苛求只是普通旅客,没想到他是误打误撞的警察。

    市局,肖乙顺显露出恰如其分的从容和惊讶,否认自己和“归永堂”与制造假药有关。他两鬓有些白发,身穿衬衣和西裤,比较儒雅。

    “千宝的确是我的员工,但是他在丰潮岛上做的事我并不知情,他是因为推广我司的业务去岛上,前几天联系我说因为命案,船全部停下了,不能回来。此后我们就再无联系。员工发生这种事我很抱歉和遗憾,我也会代表公司深刻检讨。但不能因为他是‘归永堂’的人,就认为‘归永堂’就是犯罪组织吧?”

    肖乙顺的说辞滴水不漏,市局正在调查“归永堂”的资金往来和各项通讯,如果找不到肖乙顺和制造假药的直接联系,四十八小时之后,就必须释放他。

    凌猎没参与审讯,盯着监控中油盐不进的千宝,磨了磨牙,“这人就是肖乙顺养的一条狗,忠心、愚蠢,肖乙顺早就做好了把他推出来顶锅的准备。”

    季沉蛟食指抵着下唇,眉心锁得很紧,“没有一个人承认杀死吕东越。我们以前怀疑翁苛求是跟踪吕东越,目击吕东越被杀,才失踪。但这好像是两件事。”

    凌猎:“做这两件事的是同一帮人。”

    季沉蛟把阿雄的审问录像往回拉,停在某个时间点。阿雄说,因为千宝要扩展业务,工人们反对,最后仍有人不愿意。

    “这些人不怕生产假药,但怕碰毒,而且多年生活在上线的阴影中,早就想摆脱这种生活。”季沉蛟:“可他们无法靠自己摆脱,他们不确定上线力量有多大,单纯的报警可能连一个水花都冒不出。所以他们打算在丰潮岛最受关注的时候,制造一起大案子。”

    凌猎拿过工人名单,坚称没有参与生产精神药物的有四人。凌猎勾画一下,“所以杀害吕东越的凶手就在这之中。”

    稍微出乎意料的事,那位东街小餐馆的老板娘也在其中。

    “对,是我们。”当凌猎坐在面前时,老板娘在片刻的沉默后,承认了罪行。

    她是被丈夫拉入这条有去无回的路。当年丈夫为了赚快钱,成为千宝的第一批工人,背着她和家里的长辈制造假药。后来她发现丈夫经常往家里塞钱,逼问之下,才知道丈夫干了什么。

    丈夫两眼放光地告诉她这事有多赚,他们立即就能致富。她被说动,也成了制药工人。但是几年下来,她目睹想要逃离的工人被当做“药人”杀害,她越来越害怕,既害怕有朝一日会坐牢吃枪子,又害怕自己一家也被组织杀害。

    原本浑浑噩噩的日子一年年也就这么过去了,今年几个管事的忽然说要制.毒,这还得了?千宝骗他们说生产的只是精神药物,但她查过了,那就是毒!

    她和丈夫对生产很抵触,千宝也没让他们立即参与,但是她每天都更加焦虑,现在不逼他们参与,那以后呢?单子更多了怎么办?

    她想破了头,要怎么停止这件事,最终想到利用警方。她知道地下巢穴被发现后,自己和丈夫也一定会被抓,但是他们没有沾毒,就这一点蹲牢房的时间就会被其他人少!

    凌猎:“但你杀人了。”

    老板娘愣了一下,捂着脸哭起来,“我只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其丈夫供述了作案经过——案发之前,他们并没有锁定吕东越,以为新郎肯定会一直待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们在参与婚礼的人群中寻觅,却看见吕东越独自离开,前往海边。他们紧随其后,发现吕东越几乎要走入海中。这个人难道要自杀?那岂不是正好作为他们的目标?

    两人将吕东越打晕,拖入一处外人不知道的崖洞,在里面,吕东越被注射致死量的降压药。

    吕东越死后,两人一不做二不休,砍下吕东越的头,身体抛入海中,头颅扔在婚礼会场。

    凌猎问及为什么要模仿丰安县的案子,他们愣了会儿,说不是故意模仿,只是岛上拿那个姓谭的当祖师爷,他们听说过那死法,多少有点受影响,条件反射就这么做了。

    岛上的调查还在继续,但凌猎此时更关心肖乙顺,赶回丰市。

    肖乙顺在丰市多少算个有头有脸的企业家,慈善做得不少,口碑很不错。

    警方现阶段掌握的信息是,在从南边回到丰市后,他除了经营自己的汽修连锁店,还投资了白事产业,比如给丰安县的作坊提供优惠的渠道,利用自己在南方的人脉,将产品推广到更多地方;

    “归永堂”是在东边很多城市开连锁店的殡葬公司,打入丰市靠的也是肖乙顺牵线搭桥,目前“归永堂”在丰市的经营已经全权交给肖乙顺;

    丰潮岛上大兴鬼神殡葬文化,肖乙顺也投了不少钱,还邀请商界的朋友一同投资。

    可以说,他名义上虽然主营的是汽修店,但实际在白事领域耕耘颇深。

    不过警方暂时没有查出这些投资的非法部分,地下巢穴的负责人是千宝,千宝在“归永堂”任经理,阿雄等中层明确千宝听令于某人,但千宝牙关咬得很紧,怎么都不肯说出上线是谁。

    市局上下都知道上线肯定是肖乙顺,但现有的证据顶多说明肖乙顺识人不清,将业务交给一个挖地造假药的犯罪分子,而他本人和他的“归永堂”都清清白白。

    肖乙顺似乎对千宝很有信心,除了刚被“请”到市局时露出适可而止的愤怒,后来接受审问时都耐心客气。

    证据链没有扣上,再过十几个小时,市局只能放人。

    凌猎和季沉蛟赶回丰市,凌猎说:“我去会会他。”

    第117章 白事(31)

    肖乙顺正在小憩, 审讯室的门打开,他睁开眼, 见来的是位面生的年轻人, 没有穿制服,气质也不怎么像警察。肖乙顺调整坐姿,等着对方开口。

    但凌猎并不说话, 像观察动物似的看着肖乙顺。这眼神让肖乙顺渐渐不舒服起来,放松的姿势变成正襟危坐。几分钟后, 肖乙顺说:“你是?”

    旁边的记录员说:“上级单位来的顾问。”

    肖乙顺眉骨往上耸了耸, “为了制药窝点而来?这事闹得挺大啊。”说着, 他举起双手, 显得十分无辜, “但我确实与千宝的所作所为无关。”

    凌猎这才开口,“我很好奇, 他为什么在你的公司挂名了个经理?他这经理好像是个闲职吧?给他这样一个闲职,纵容他在丰潮岛上制药, 你们的关系想必非同一般。”

    肖乙顺竖起食指, “我要强调, 我并不知道他在丰潮岛上制药。我每天要操心的事太多,一个经理背地里在做什么,我没有精力过问。”

    凌猎点点头, 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肖总,你还没回答我上一个问题,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让他在‘归永堂’挂职?”

    肖乙顺叹了口气, 露出像是排练了无数次的懊恼, “千宝很早就出社会, 白事这个行业里,很多细分的工作他都做过,而且他是丰市人,对这边的白事结构很了解。我回来创业,想分白事的一杯羹,恰好遇到他,一拍即合。这些年,他确实帮了我很多忙,像搞白事文化、在丰潮岛上投资——我指的是旅游投资,都有他出谋划策。对他,我曾经是很感激的。”

    “接手‘归永堂’后,我一直在思考怎么把这个连锁品牌在我们丰市的地盘上做强。并不是每一个大的连锁品牌在进入一个市场后都能走起来。‘归永堂’起初水土不服,因为丰市的殡葬其实比其他城市发达,我得吸收那些个体户,但最初团队做得不好。”

    “那时我和千宝已经有些疏远,但我找到他商量的时候,他立即给我提供了一条思路——不如利用一下丰潮岛的旅游资源来打广告。他对丰潮岛熟,我考虑再三,请他来做丰潮岛上的推广,给他经理职位。我没想到,丰潮岛早就成了他违法犯罪的老巢。”

    凌猎说:“我们查到,千宝有一个上线,你猜这个上线是谁?”

    肖乙顺苦笑,“我知道你以为是我,但我真不是。不然你们警方把千宝的老巢都端了,他是要判重刑的,为什么他还不把我供出来?”

    因为他是你养的一条忠狗。

    凌猎没把内心想法说出来,话锋一转,“我最近在查别的案子,恰好这案子和你也稍微有些关系。”

    肖乙顺稍显意外地挑起眉,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在我看来有个比较奇怪的点。你回到丰市想在白事行业里分一杯羹,为什么要找千宝,而不找对这个行业更加了解的故人兄弟?”

    肖乙顺起初愣住,一秒后似乎想到了某张面孔,精心打造的面具出现一丝微小裂痕。

    凌猎:“沈维,你曾经的好兄弟谭法滨的弟弟。”

    肖乙顺张开嘴,旋即别开视线,“沈维……”

    凌猎:“你不会说忘记谭法滨和沈维了吧?‘万鬼巡岛’上有个谭法滨的电灯纸艺,我听岛上的人说,他们将谭法滨供奉为白事祖师爷。不过纸艺非常粗糙,甚至丑陋渗人,他们不是真的尊重这个在十七年前遇害的人,而更像是有人希望他们这么去做。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这个投资人为了缅怀好友,会利用自己的影响,给谭法滨搞个祖师爷来当当。”

    肖乙顺叹气,“上级单位的顾问,果然观察力强悍。没错,供谭法滨做祖师爷的确实是我。怎么?今年的纸艺做得很丑吗?我今年太忙,还没有来得及上岛去看,等空了我去岛上……”

    说到这儿,肖乙顺苦笑,“算了,岛上出这么大的事,‘万鬼巡岛’活动应当是办不下去了吧?”

    凌猎不答,说:“既然你与谭法滨关系如此之好,怎么没有请沈维帮忙?身为‘祖师爷’的弟弟,沈维的能力应该比千宝强吧?”

    “这……”肖乙顺顿了顿,“其实我找过沈维,但和你猜的不一样,我不是觉得他能够帮到我什么。我南下创业时才二十左右,沈维还是个小孩,我和谭法滨亲如兄弟,但和沈维交流着实有限。我找他,是考虑到谭法滨过世后,他的生活实在是很艰苦,想给他一份稳定轻松的工作。”

    凌猎:“他拒绝了?”

    “是,他说他这辈子不想和殡葬行业打交道。”肖乙顺说:“也能理解,毕竟谭法滨就是死在作坊里。顾问,你刚说查别的案子,查的是谭法滨的案子?”

    凌猎笑道:“对啊,在当年的案卷里看到过你的名字。”

    肖乙顺回忆一番,“谭法滨遇害后,我回来送他最后一程,县里认识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们以前是好兄弟,所以警察查他的人际关系,也录了我的口供。”

    凌猎问:“听说你们闹崩过?”

    肖乙顺看着桌面,沉默了会儿,“理念不合。”

    “具体说说?”

    “我想跟他一起做生意,他不肯和我创业,那行,我就来投资他热爱的鬼神殡葬,但我没想到的是,他说我这是亵渎文化。其实啊,直到现在我都不理解他的偏执。他不也靠白事赚钱了吗?怎么和我一起赚钱,就成了亵渎?”

    凌猎:“你们自此分道扬镳?”

    “是,在他遇害之前,我再没见过他。也是那几年对他缺乏了解,无法给警方侦查提供有用的思路。我回去那一趟,唯一的作用,就是帮沈维给他办了后事吧。”

    “你们闹得那么不愉快,你还是愿意回去看他。”

    “哎,人都走了,我人脉广,但是真正的朋友却没几个,他算一个。我其实很后悔和他决裂,如果我还是留在他身边,他也不会遇上这种事。丰潮岛上那个纸艺,纯属我的私心。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了,我想他留在这个世上久一点。”

    凌猎:“沈维这些年一直在追凶。”

    “我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多见了,我自问做不到。如果今后他想来我的公司,我一定替谭法滨关照他。”

    这不像是一场审讯,当凌猎起身告辞时,肖乙顺都有些意外,“这就结束了?”

    “我说过我是为另一桩案子而来。”凌猎笑道:“当然你想和我多聊会儿,我也不介意。”

    肖乙顺有些尴尬,“审讯室真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改天请顾问品个茶。”

    季沉蛟在监控室等凌猎回来,顺便去检验中心问了一圈。特别行动队从地下巢穴带回的药物、毒.品、半成品正在做检验。

    药物准确来讲其实不能算是假药,它们对某些疾病是有治疗、遏制作用的,但没有监管这一条让它们来路不正。而一些药没有经过长期临床实验,副作用很大,曹信心之流将这些副作用很大的药低价卖到临终关怀医院,实际上既赚患者的钱,又将他们当做实验品,性质极其恶劣。

    另一些药其实是保健品,这是巢穴犯罪网络盈利的大头,根本没有治疗功效,甚至连保健功效也没有,一部分副作用超标,但靠着高大上的包装和宣传,利用普通老人的信息滞后和对人的信任,大肆赚钱。一盒成本不到十块的“糖果药”,能卖到上千元,买家还不少。

    所以像许玲那样位于生产链底层的工人,也能专门用一个屋子来装钱。

    一部分精神药物也正在检验,季沉蛟特意去问了已经检验出来的成分,是市面上比较常见的致.幻.剂,一些治安不怎么好的小县城酒吧、夜场,总有人偷偷摸摸销售这些东西。

    季沉蛟拿着报告回到临时办公室,心里想着事。

    他与凌猎讨论过致.幻.剂是“雪童”的可能性。卫梁在丰市死于“雪童”,而恰好就是今年,巢穴接到致.幻.剂单子,还是供应境外。已知“雪童”本就是诞生在国外的精神药物,在北方一些国家肆虐,少量传入我国。犯罪分子不满足于传入,还在境内搞起生产?

    但是检验结论又推翻了这种假设,千宝生产的只是最普通的精神药物。不过季沉蛟对“供应境外”这种说法还是非常介意。也许是因为样本还没有检验完?

    凌猎回来,也看了下检验报告。季沉蛟瞥见他手臂的纱布有点湿。这个天气,从岛上回到市里,一直赶路,回到市局也没休息,汗水已经把纱布打湿了。

    “过来。”季沉蛟拿出刚买的碘伏,将棉签包装袋拆得滋滋作响。

    “嗯?”凌猎放下报告,看看季沉蛟那一桌子瓶瓶罐罐,乐了,“不至于不至于。”

    季沉蛟脸一沉,“快40℃的天,有了汗不清理,你想感染发炎吗?”

    凌猎在纱布上按了按,啧,有点痛。他走到季沉蛟的座位上,坐下,把手臂递给季沉蛟。

    季沉蛟弯着腰,用镊子小心把纱布揭开,疤看上去没有刚缝针那样红肿了,但是在这条苍白的手臂上,仍旧很难看。针脚将皮肤拉扯起来,有种疼痛的视觉冲击。

    季沉蛟还没说什么,凌猎瞄一眼,赶快嫌弃地别开眼,“哎妈呀,这也太丑了,辣眼睛辣眼睛!”

    季沉蛟心想:辣眼睛吗?还好吧,他只是觉得看着痛。

    季沉蛟上药比医生还细心,医生每天都操作,属于是流水线作业了。但季沉蛟不同,他像个精耕细作的匠人,每一下都马虎不得。

    所以这清理换纱布的时间被拉长再拉长。凌猎坐不住了,“季队长,还没好?胳膊都酸了!”

    季沉蛟丢掉沾着碘伏的棉签,看了看,觉得碘伏的覆盖范围太大了,碘伏是棕黄色,他想把多余的颜色洗掉,于是又沾了酒精,一点一点抹除。

    凌猎彻底没了耐信,“季队长,你这是在办家家酒吗?”

    季沉蛟:“……好心没好报。”

    凌猎大笑,“就没你这么细致的,快快,纱布贴上。”

    确实已经到最后一步了,季沉蛟剪下一块形状大小合适的纱布,仔细固定在伤口上,又按了好几下胶带,确保贴稳,“细致不好吗?换个人谁对你这么细致?”

    说完,季沉蛟就觉得这话不对劲,但他也没多想,转身收拾桌面。

    凌猎安静了会儿,忽然戳戳胶带,好像季沉蛟手指的压感还留在上面,“对啊,你怎么对我这么细致?”

    季沉蛟收拾东西的手一顿。

    凌猎:“难道你喜欢我?”

    哐当——放纱布和棉签的铁皮盘落在地上,季沉蛟和凌猎都赶紧去捡,手指碰到一起,凌猎没动,季沉蛟火速撤开。

    凌猎:“小季……”

    季沉蛟捡起盘子,快步走到水池边清洗。

    夏天的自来水冲在手上也很热,季沉蛟昏沉沉地洗完盘子,才想——我刚才走什么?

    凌猎的话在脑海中回荡:难道你喜欢我?

    荒唐。他会喜欢一只上蹿下跳,比猴更猴,比狗更狗的猫?

    但凌猎问出这句话让他莫名生气。他冲了半天水也无法解释到底在生什么气。

    回办公室的路走了一半,灼热的阳光在建筑物的阴影中退去,他站在背阴处,好像想到了一丝门道。

    他在气凌猎用“难道”。

    难道你喜欢我?

    这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吗?

    凌猎已经不在办公室,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季沉蛟也不急着找他,把他迷你冰箱里最后一只雪糕拿出来吃了,降降心里的燥热。

    对“难道”感到不满,那就是喜欢凌猎是顺理成章,根本不该质疑的事?

    他喜欢一只比猴更猴,比狗更狗的野猫吗?也许不是喜欢,但凌猎在他这儿占了太特别的位置。他为了凌猎赶到丰市,谢倾给他放长假,他陪着凌猎在丰市查了一个又一个案子。

    凌猎那天在车上讲述往事时,他觉得凌猎在向他寻求依靠和庇护,他也愿意给与依靠和庇护。

    前阵子,凌猎发神经亲了他的额头。

    今天,凌猎说难道你喜欢我。

    好,很好,你比我还了解我的秘密。

    肖乙顺的拘留时间正在一分一秒过去,证据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名下的所有产业合规合法,他自己的行踪也没有任何疑点,千宝从容不迫地扛下责任,凌猎、季沉蛟轮番审问他,也攻克不了他。

    一个对死刑都毫无畏惧,甚至早就料到这个结果的人,是最难攻克的骨头。

    四十八小时到,市局只能放人。肖乙顺不像很多嫌疑人那样露出得意、你们拿我没办法的神色,他很谦逊,还说如果警方之后有任何需要再次调查他的地方,他都会及时出现。

    黄易气恼至极,“这就把他放了?”

    副局长叹气,“我也很无奈。”

    季沉蛟想起刚认识凌猎那会儿侦查的一起案子——十二年前,女孩唐红婷遇害,警方知道凶手就在混混中,但没有证据,只能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这次相似也不相似,暂时放肖乙顺自由,警方才有进一步取得证据的机会。

    凌猎说:“肖乙顺回去之后一定会非常谨慎,但丰潮岛最后接的一批订单如果真是供应境外,他应该会想办法联系对方。”

    黄易:“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没错,先派人在明面上跟踪监视他,然后逐步撤离,给他警方已经不再监控他的错觉。但暗中监视他的队员要跟上。”凌猎说:“看看他有什么动作。”

    黄易立即安排队员,已经下楼了又赶回来说:“那个翁苛求现在情况稳定了,我们本来想让他在这边治疗到出院,但是黄名市想早点把他接回去,可能过几天就要走了,你们要不去看看?”

    翁苛求和丰市警方、凌猎都算十分有缘,凌猎当然要去探望翁苛求,还要拉上季沉蛟。

    翁苛求住在三院,两人路过时特意绕到“老沈盒饭”看了看,大门紧闭。

    探望病人多少要带点礼物,凌猎没这个心思,季沉蛟把车停在三院附近的水果鲜花一条街。三院是丰市最大的医院之一,病人多,探病的人也多,水果和鲜花是最常见的礼物,小贩在这里开店,价格定得高,但客人仍旧络绎不绝。

    凌猎拿起一个果篮,里面也就苹果、小番茄、香蕉、葡萄之类的普通水果,包装得漂亮一点,居然要两百。

    “嚯,明明可以直接抢钱,却还要给你一个果篮,大气!”

    季沉蛟:“……”

    两人挑了会儿,季沉蛟看见旁边的花店,其实送花也不错,虽然不能吃,但看着心情愉悦。

    凌猎:“那还是买水果吧。”

    季沉蛟:“为什么?”

    凌猎:“都是花钱,水果好歹能吃!”

    季沉蛟被他这朴素的消费观逗乐了,行吧,那就买果篮。

    离开水果店,凌猎突然在花店门口刹了一脚,看着人家店里那些娇艳欲滴的花儿。

    季沉蛟:“再买一束花?也行。”

    凌猎却摇摇头,“不是现在。”

    什么不是现在?季沉蛟没懂,凌猎就推着他往住院部走去。

    翁苛求的病房很热闹,黄名市来了好几个警察,包括那位老父亲般的支队长台禄。但凌猎还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尹溪。

    季沉蛟与台禄互相寒暄,邀请彼此到自己的城市做客,尹溪走到凌猎面前,小声解释:“这些年只有我和翁警官在寻找真相,我想来见见他。”

    说着,尹溪回头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翁苛求,“我本来对这个社会充满怨恨,也不相信警察,但是翁警官改变了我的想法。只要一想到有个和杨孝完全没有关系的警察,像我一样没有放弃,还差一点赔上性命,我就觉得人生还是有光明,活这一遭还是很值得。”

    凌猎点头,“看开就好。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不能回黄名,要在这边协助调查。”尹溪说:“刚和翁警官约好了,回去之后带他去给杨孝扫个墓。继续做模特,等到警方宣布案子破了,我也该跟往事道别,开始新的人生了吧。”

    翁苛求看见凌猎来了,连忙坐起来,凌猎把果篮递给他,他眼睛有些红,情绪激动,“凌顾问,这次要不是你,我就出不来了。”

    凌猎:“我也要谢谢你,不然没那么容易控制住千宝。”

    翁苛求只是普通的刑警,地下巢穴的那一幕对他来说是永生的记忆。台禄也来感激凌猎,眼泪都快出来。凌猎对这种场面其实有点怵,好在季沉蛟很会应付。两人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凌猎在门口用手语对翁苛求说——后会有期。

    翁苛求也回了同样的手势。

    他们比手势时,季沉蛟就在一旁等着。这是个别人看不懂的仪式,季沉蛟觉得这是凌猎独一无二的温柔。这种应酬场合,凌猎不自在,也说不出好听的、感人肺腑的话。但是凌猎真正的关心不会缺席,这个手势比那半个小时的所有嘘寒问暖更加情真意切,无声胜有声。

    离开三院,季沉蛟以为这就回去了,凌猎却说:“莫慌,去那边看看。”

    他指的方向是卖水果鲜花的小巷子,季沉蛟就纳闷了,不是嫌贵吗?那还看什么看?

    凌猎走到之前驻足的花店前,嗅嗅看看,老板娘连忙跑来,“去看多大年纪的病人啊?喜欢什么花?我给您介绍介绍?”

    凌猎视线落在玫瑰上。像这种开在医院附近的花店,玫瑰其实很少,客人们更喜欢买那些祝愿健康的花。凌猎说:“我要那个。”

    季沉蛟:“?”

    老板娘笑道:“是送给女朋友吗?”

    凌猎:“只要一支。”

    老板娘顿时笑不出来。玫瑰确实可以轮支卖,但讲道理,医院边的花店很少卖一支玫瑰的。不过老板娘还是给凌猎包上了。

    凌猎今天穿的又是白衬衣,双手握着玫瑰,加上手臂上的纱布,有种漂亮的易碎感。季沉蛟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下,等凌猎走过来时下意识说:“你买这个干什么?”

    第118章 白事(32)

    凌猎想法千奇百怪, 想花钱,于是买了, 好看, 于是买了,心情好,于是买了……季沉蛟给他编好了理由。

    但是凌猎却大方地行了个绅士礼, 把玫瑰放在季沉蛟手上。

    季沉蛟:“!!!”

    季沉蛟:“???”

    曾经被凌猎强买强卖过玫瑰,季沉蛟此时脑子有点过载。这回, 不是, 强买强卖吧?凌猎刚才是扫的谁的手机?

    季沉蛟下意识摸了下裤兜, 自己的手机还在。

    所以, 凌猎, 买玫瑰,送他?

    “小季, 你怎么了?”凌猎无辜地晃晃手,“这里好热, 快上车。”

    季沉蛟回神, “这?送我?”

    凌猎:“这还有疑问?”

    “为什么?”

    “唔……礼尚往来。”

    季沉蛟:“礼尚往来?”

    凌猎钻进车里, 对着空调猛吹,“你说喜欢我,我不送支玫瑰, 那显得我太不大气了。”

    季沉蛟:“……”这是谁大气谁小气的问题吗!

    见季沉蛟都快把玫瑰枝掰弯了,凌猎心痛地说:“别,别, 你轻点儿拿它。”

    季沉蛟正想呛他一句, 又听他嘀咕:“这是我送你的玫瑰呢。”

    季沉蛟已到嘴边的阴阳怪气一下哑了火, 看着玫瑰, 行吧,这是某只野猫省吃俭用送的,意义非凡,礼轻情意重,务必珍惜。

    回市局的路上凌猎开车,季沉蛟在副驾上正襟危坐,一直老老实实拿着玫瑰。

    警方在丰潮岛上的搜索和排查接近尾声,吕东越案事实清楚,嫌疑人均已承认作案。而制药案目前已经查到六十三人牵扯其中,五十人是住在东街,看似贫穷的居民,另外还有十三名组织者。

    他们在岛上组织生产,药品运到丰市后,交给下级“分销商”,卖往全国各地,曹信心是“分销商”之下的“零售商”,对药品的源头一无所知,但认识与他接头的“分销商”。

    而且他的身份比较特殊——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父母从事假药生产,但上级怀疑他知道。当时他因为卢飞翔而被警方关注,阿雄等人担心他为了博取警方的好感,将岛上的秘密抖露出来,毕竟他的父亲就曾经想背叛组织,曹信心因此被灭口。

    千宝、阿雄等一干中高层落网,“分销商”和“零售商”纷纷躲逃,巢穴的电脑中保存了一份渠道联系方式,记录在案的销售者、运输者就有接近四百人。

    这无疑是个庞大的犯罪组织,丰市警方已经联络各地警方,正在联合追查。

    千宝在看守所尝试自杀,被阻止,醒来后出现认知障碍,更是一问三不知。

    刑侦支队按照凌猎说的方式,逐步撤走明面上对于肖乙顺的监视。他的事业似乎并未受到制药案的影响,照常去公司、见客户。

    八月十五号,警方的“所有”眼线全部撤走。肖乙顺又正常上了两天班,晚上本有个商务晚宴,但赴宴的只有他的保镖和秘书。他独自驾驶秘书的车回到位于城市东边的别墅。

    负责监视的队员起初没有发现跟错了人,直到在晚宴上没有发现肖乙顺的身影,才发现可能中计。

    这套别墅是海景房,修在丰市的旅游度假区,很多房子都被打造成欧式民宿,这个季节有很多客人。尤其是现在丰潮岛停止接待客人,来到丰市的旅客们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几乎全挤在这个度假区。

    肖乙顺的别墅隐藏在这一众网红民宿中,显得普通了些。他在一个新手机里装入新卡,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

    “呐先生!”肖乙顺头上掉下豆大的汗水,“您说过,我接您的单子,如果出事您会给我安排退路!”

    男声笑了笑,“退路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十一点,到海香城来,我的人在那里接你。”

    肖乙顺大喜过望,“谢谢呐先生!”

    “呐声”又道:“对了,那帮警察很狡猾,他们并没有完全撤走警力。”

    肖乙顺:“我知道我知道,刚才使了个金蝉脱壳。这套房子不在我名下,他们查不到。”

    “呐声”说:“那十一点不见不散。”

    通话中断,肖乙顺大口呼吸。海香城是度假区边缘的一个酒吧,也是他与“呐声”、组织每次接头的地方。他对丢下丰市的产业丝毫不觉得可惜,他这几十年打拼下来的商业版图和庞大的“浮光”相比,根本就是小虾米。

    丰潮岛是他献给“浮光”的投名状,“灰孔雀”肯派“呐声”来接应他,就说明他已经得到组织的肯定,他就要成为“浮光”的一员了!

    肖乙顺激动得无以复加。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度假区更加热闹,穿着火辣的女孩们在沙滩上热舞,酒吧传出激昂的音乐。

    肖乙顺在人群中穿梭,像个最不显眼的游客,十点半,他来到海香城。酒吧里年轻人们正在蹦迪,酒吧外的平台上海风轻轻吹拂。肖乙顺来到平台上,看到那个只见过一次的身影时吓了一跳。

    他以为来的只会是“呐声”,或者“灰孔雀”别的哪位手下,没想到“灰孔雀”亲自来了。

    他立马迎上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柏岭雪微笑,然后抬起右臂,枪口对准肖乙顺的头颅,轻笑道:“来了?那就走吧。”

    市局的队员没有立即将跟丢的消息汇报给黄易,他们找到秘书和保镖,问肖乙顺去哪里了。秘书和保镖一问三不知,队员们便开始追踪肖乙顺的通讯,并分头去他的几个住处、常去的酒店寻找。

    直到肖乙顺全部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过一遍,仍然没有找到人,手机也追踪不上,才问黄易想办法。

    黄易急了,凌猎的计划就是放肖乙顺“自由”,只有“自由”了,他才会去接近更神秘的上线,向警方露出马脚。但这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警方不能让肖乙顺离开视野。

    黄易跑到临时办公室,乐然正在嗦粉,说凌猎和季沉蛟刚才去检验中心了。

    黄易一惊,检验中心?新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凌猎紧拧着眉,脸色严肃,检验中心的一份样本显示,编号109的致.幻.剂与“雪童”极其相近。他和季沉蛟的猜测得到证实,地下巢穴近来生产的,正是“雪童”。

    凌猎拿着那张薄薄的检验报告,眼神越来越沉。在得知丰潮岛接到境外订单生产致.幻.剂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雪童”。但是现在真实的数据摆在他面前,心脏还是狠狠地揪了一下。

    卫梁因为“雪童”而死,凶手留在现场的足迹和在夏榕市嫁祸他时留下的足迹一致,重案队追踪的嫌疑人淡金亦是死于“雪童”。

    季沉蛟正在给特别行动队打电话,在国内发现“雪童”的秘密制造点,这非同小可,和以前在几个大城市发现“雪童”正在传播不可同日而语。这不再是丰市警方的事,需要上级派来更多的人手。

    这时,黄易赶来,带来肖乙顺失踪的消息。凌猎此时情绪不太好,一听顿时发怒,“我不是让你们时刻盯着他?这也能跟丢?”

    黄易也恼火,但下意识维护自己的队员,把肖乙顺“金蝉脱壳”的过程说了。季沉蛟给凌猎顺顺背,问黄易:“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搜查过了吗?”

    黄易一头汗,“查了!找不到人,他秘书和保镖啥也说不出来。”

    凌猎已经冷静下来,“资金没有转移,他可能不是跑路,是去见上线。我们的机会到了,走!”

    十多辆警车从市局开出,季沉蛟驾驶的一辆往城市东边开去,凌猎正在看海滨度假区的地图和从市局过去的路况,这个时间堵车严重,换了几条路线都全是红色标志。

    是凌猎提出去度假区搜索,季沉蛟说:“你怎么想到肖乙顺可能在那里?”

    “肖乙顺房产众多,但查下来他不在其中任意一处。记得黄易说查到沈维在度假区有一处房产吗?那套别墅登记的是沈维,但是我问沈维,沈维说是搞错了,他没有那套房子。可他的反应说明他知道,他在回避回答。那房子是别人强行给他。谁可能强行给他房子?只能是肖乙顺!”

    “肖乙顺可能是看在过去和谭法滨的情谊,照顾沈维这个弟弟,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比如要规避风险。沈维既没拒接也没接受,但从来没有去过那套房子。事实上,那房子很可能还是被肖乙顺掌控。”

    “他说不定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警察查不到那套房子,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安全屋’。而且,度假区现在人流量非常大,警察过去行动有一定的风险,他和他要见的人能很轻松地躲在人群中,就像水滴躲在大海里。”

    前方有一条岔路,季沉蛟驶入岔路,避开拥堵,绕着城市边缘的小路飞快向度假区开去。

    这条路在地图上没有,凌猎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这条路?”

    季沉蛟笑了笑,“刘意祥那个案子,我查你,你跟我耍花腔,说什么你夜里游街,把城市的条条道道都记清楚。我虽然不当夜猫子,这次到丰市,也下意识训练了一下记路的能力。”

    凌猎自从看见检验报告,情绪就不太对,听见季沉蛟这句话,终于稍稍放松,“你学我。”

    “不能学?”

    “那你要请我吃饭。”

    “可以,麦当劳嘛。”

    但凌猎的嘴已经被季沉蛟养刁了,居然嫌弃麦当劳,“要贵一点的。”

    季沉蛟:“哟。”

    凌猎:“帝王蟹什么的。”

    季沉蛟笑道:“也行。”

    车到度假区,两人直奔挂在沈维名下的别墅,找物管调来监控,果然发现肖乙顺的身影。但肖乙顺九点半就已离开别墅,不知所踪。

    凌猎:“应该还在度假区,人流量越大的地方,他们越好接头。”

    然而刚到海滩,一群惊恐的游客就尖叫着跑来,季沉蛟拦住一人问发生什么事了,游客说,海香城酒吧有人被打死了!

    凌猎与季沉蛟对视一眼,立即逆着人流赶去,只见平时热闹非凡的酒吧露天地带一片狼藉,全是踩踏痕迹,吓得面如土色的老板和员工正在酒吧外面打电话报警。

    季沉蛟出示证件,老板双手合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来得这么快!里面有尸体,吓死我了!”

    凌猎眉心紧蹙。已经是尸体了吗?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

    海香城除了室内,还有面向大海和背向大海两个露天区域,凌猎心跳剧烈,穿过座椅翻倒的室内,推开木门来到面向大海的室外,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海风的裹挟下扑面而来,沾满沙子的木地板上,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脑袋下淌出大片血液。

    他走过去,看清那人的面目。正是肖乙顺!

    肖乙顺还睁着眼,眼里凝聚着惊恐、慌张、不信,他的所有情绪都定格在额头的那一枚弹孔上。

    确实是死了,死得毫无回旋的余地。

    凌猎叹了口气,通知黄易,又把老板叫来,要调取监控。

    十点半,肖乙顺匆匆进入酒吧,在室内转过一圈之后,推开朝向海滩那一侧的门,来到平台上。一刻钟后,枪声响起。客人们有的吓一跳,连忙离开,有的胆子大,去平台上看是怎么回事,平台上只有一具正在晕开鲜血的尸体,没有其他人。而监控也没有拍到在肖乙顺来到酒吧之前,有人经过木门上到平台。

    凌猎:“这个平台没人上去?”

    老板说:“上周搞活动,平台的木地板被踩坏了,等着维修,就没让客人过去。而且我们今天的露天活动是在另一边,客人基本都集中在左边。”

    “那凶手和被害人是怎么过去的?”

    老板急了,“平台可以从外面直接绕过去,店里人太多,有人非要上平台,我们也看不住啊!”

    黄易带着法医和痕检师赶到,看到肖乙顺的死状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倒不是说他死得有多狰狞,而是他死于枪击。对于丰市这样一座海滨旅游小城来说,枪击太严重了,什么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枪毙一个人?细想令人胆寒。上次卫梁遇害,凶手也是将他引诱到偏僻的废楼中,而这次犯罪全面升级了。

    丰市警方立即在度假区展开排查,弹道的分析也在进行。凌猎却难得悲观地判断,警方这次不可能找到凶手。

    肖乙顺两手空空去见那个人,说明对对方非常信任,而且是地位高于肖乙顺的人。肖乙顺的目的是什么?向对方认错?因为地下巢穴暴露了?请求对方帮忙,摆脱警察?或者出境?

    而这人却干脆利落地杀死了肖乙顺,用在国内禁止的枪械,选择在丰市现在人最多的地方。这是对警方的挑衅,也是宣告丢开肖乙顺这个无用的弃子。他既然敢出现,敢开枪,就意味着他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果然,排查不尽如人意,没有任何人看到肖乙顺被杀害的过程,度假区的所有监控也没有拍到可疑人员。技侦追踪肖乙顺的通讯,找不到他和对方往来的记录,他名下的公司资金流也无异常。

    季沉蛟将肖乙顺遇害的消息告诉千宝,千宝在讶异之后痛哭不止。季沉蛟原本想用肖乙顺的死来刺激千宝,以得到关于凶手的线索。然而千宝的所有行为都是肖乙顺安排,他根本没有接触过肖乙顺的上线。

    肖乙顺的鲜血仿佛绘就了一道清晰的线:与“雪童”有关的人物已经深入境内,接触当地富豪,对富豪洗脑,吸纳为己所用,富豪对对方有非常深刻的崇拜,很可能有加入麾下的意愿。富豪向下组织精神药物的生产,但除了富豪本人,无人能与上线组织接触。

    这就造成上线绝对安全的局面——出了任何事,只要解决掉富豪本人,就等于断了与罪恶的联系。

    季沉蛟想到还有一个人或许知道一二,这人就是沈维。

    沈维仍在看守所,他又瘦削了一些,得知肖乙顺已死,并不怎么惊讶。

    季沉蛟:“你早就知道肖乙顺有这一天,你也知道肖乙顺在做什么。”

    沈维苦笑,“我只是一个活得辛苦的普通人,肖乙顺那种大富大贵的阶层,我凭什么了解?”

    “你名下度假区那套房子,是肖乙顺给你买的,上次你没有说实话。”

    沉默了会儿,沈维说:“是。但它不属于我,我从来没去住过。”

    季沉蛟:“那是肖乙顺拉你和他一起做事的酬劳?”

    “我不知道。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沈维耸耸肩,“但很遗憾,他已经死了。季警官,我说过,我这十七年来只为一件事而活,那就是找到杀害我哥的凶手,其他事都无所谓。”

    季沉蛟:“看到千宝的时候,我有些困惑。肖乙顺要找一个人来帮他经营殡葬业,你不是最好的人选吗?你一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你为了自保,选择远离这个人。”

    沈维低头不语。

    “你复仇的计划其实很完美,你完全不用付任何法律责任,要不是你突然‘良心发现’来承认自己计划的始末,现在你不会在看守所,而是在家中,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自由自在。”

    “起初我以为你是在因为卢飞翔而忏悔,但现在我才知道,自由对你来说意味着死亡,你必须认罪,这样才能进入看守所,被警方保护。”

    沈维猛然抬头,目光中充满讶异。

    “我没分析错吧?”季沉蛟说:“你没有参与肖乙顺的犯罪勾当,但是他非常重视你,想和你一起发财,弥补他没能和谭法滨一起发财的遗憾。不管你怎么拒绝,在他的上线眼中,一旦肖乙顺成了弃子,你也应该被除掉。沈维,肖乙顺的上线到底是谁?是谁在唆使他制.毒?”

    沈维长叹一声,“果然是大城市来的精英警察,这都给你看出来了。不错,我承认罪行的动机并不单纯,如果不是预料到可能出现的危险,我怎么愿意来蹲号子?”

    “但是你想从我这里查到肖乙顺的上线,这一点要让你失望了。我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过我。你和那位姓凌的顾问不是觉得我对我哥的纸艺没反应很奇怪吗?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不敢有反应。”

    “肖乙顺从南方回来之后,就想拉拢我和他一起做生意,我知道他是想帮我,但我心里只有追凶这件事。后来,我得到一条线索,说是在丰潮岛上有我哥的纸艺,他被封为祖师爷。我立即上岛调查,得知是肖乙顺搞的。他这个人,对我哥算得上是又爱又恨,但做出那种丑陋的纸艺还是让我觉得十分不快。于是我在调查岛的同时,也调查了他。”

    “我发现岛上不正常,好像存在某种非法活动,但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我确定的是,那个叫千宝的是他忠实的手下,千宝在岛上干的事,一定是听从他的指示。”

    “我觉得自己更加要远离他。他送我的那套房子也让我不安,那房子是他以我哥的名义,一定要赠与我。说是留给我们谭家的一个念想。我如果拒绝,这事会一直纠缠下去。后来我思考过那套房子的意义,他可能是想利用我,将那房子作为他不为人知的藏身所。”

    “我成功给我哥报仇了,但是我越来越害怕,肖乙顺背后的人不是他能够应付,更不是我能应付。尤其是我知道你们特别行动队还在丰市查别的案子,如果查到肖乙顺头上,肖乙顺很可能被灭口,那我的死期也不晚了。思来想去,真是可笑,我必须躲在看守所,今后是监狱,来躲过被灭口。”

    沈维说了很多,与季沉蛟的推理基本对得上,但警方在他身上挖出上线的希望落空了,因为他只是知道肖乙顺身后有某个黑影,却不知道这个黑影到底是什么。

    季沉蛟发现凌猎有些消沉,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从他认识凌猎开始,这个人身上就充满莫名其妙的活力,当嫌疑人也当得精彩热情,现在却因为丰市的一连串案子蔫了。

    季沉蛟推推他的肩膀,“走,请你吃帝王蟹。”

    第119章 白事(33)

    凌猎抬起头, 眼神有点木,显出几分委屈的意思, “不想吃。”

    季沉蛟在他对面坐下, “那吃麦当劳?你想吃多少鸡翅给你买多少。”

    凌猎:“已经戒了。”

    他越是看着乖乖的,季沉蛟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但也明白凌猎失落很正常, 毕竟和“雪童”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是凌猎。

    “领导,过几天我就要回夏榕了, 你跟我一起回去吗?”季沉蛟问。

    凌猎抿着唇, “卫叔的案子还有一桩没破。”

    他指的是丰安县的第二起案子, 毕江案, 本来在侦破了谭法滨案后, 他们马上就要着手这起案子,但是被黄易赶到丰潮岛上度假, 连着又出了一连串案子,这起十七年前的旧案就像隐身了一般。

    但凌猎自始至终没有忘记。

    季沉蛟:“我就是想说这起案子, 要不, 咱们打起精神来, 赶在我回夏榕市销假之前,查出点线索来?”

    现在因为“雪童”、地下巢穴,多个受到影响的城市已经成立联合调查组, 警力充沛,特别行动队也参与其中,凌猎和季沉蛟暂时没有任务, 倒不是说被排除在外, 只是各司其职, 在目前的情况下, 他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凌猎盯着季沉蛟,也不说话。他的眼睛很亮很漂亮,蒙着些许雾气的时候有点蛊人的意味。季沉蛟也没移开视线,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是不是肚子饿了?”

    凌猎扁了下嘴,“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饭桶。”

    季沉蛟:“……”不,你在我心里是很狗很猴的猫。

    凌猎:“你在心里说我坏话。”

    季沉蛟:“这都看出来了?”

    凌猎心情好了点,“我饿了。”

    季沉蛟就等他这一句,正想带他去吃点贵的,他就说:“我们去菜市场吧。”

    “?”

    “做菜释放一下压力。”

    丰市挨着海,这个季节又是海鲜肥美的时候,两人在市场上买了不少,借黄易偶尔住一下的宿舍烹饪。

    直到看见凌猎将大鱿鱼扔在案板上宰,季沉蛟才明白凌猎说的释放压力是怎么回事。

    大鱿鱼被“哐哐”一通砍,别说砍的人,就连在旁边看的人,也觉得挺减压的。

    凌猎埋头干活,也不说话,季沉蛟知道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也没守着他,坐在沙发上整理毕江案的思路。

    沈维当时给出一个想法,毕江很可能是在L国得知了某个秘密,毕江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个秘密,凶手必须灭口,因为凶手后来的活动轨迹在国内。

    黄易已经查到,毕江的家人离开丰安县后辗转去过不少城市,目前定居冬邺市。

    他们要去一趟冬邺市。

    想到冬邺市,季沉蛟就不得不想到让凌猎很受挫的那位萧遇安队长。

    凌猎每次提到萧遇安时,感情都很复杂,这是个将凌猎从迷途上拉回来的人,没有他,凌猎不会是现在的凌猎。他让凌猎成为特别行动队的一员,过去这么多年,凌猎可以说是心甘情愿为他冒生命之险。凌猎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改变,萧遇安永远是自己的队长,自己也永远为特别行动队效力。

    但是萧遇安却“抛弃”了特别行动队,去冬邺市市局任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特别行动队精英众多,但只有凌猎,感到被抛弃了。

    季沉蛟不清楚萧遇安这样选择的原因,但不由自主就站在凌猎一边,对萧遇安多少有偏见,觉得这是个不负责的队长。

    然而即便闹到断绝来往的程度,凌猎对萧遇安竟然还抱有绝对的信任,上次他只是问凌猎为什么不怀疑萧遇安,凌猎就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

    凌猎怀疑谁,都不会怀疑萧遇安。

    季沉蛟想到这一茬,就又不爽起来。不如就趁这一趟,去会一会萧遇安。

    凌猎做的是酸辣海鲜,起锅的海鲜全部丢进冰块,调一碗冰凉的作料,再把海鲜封进去,按理说要冷藏几个小时才最入味,但凌猎懒得等,半小时就端上桌。

    凌猎还熬了一锅绿豆汤,来不及冰镇,但丢几大块冰,还算凉爽。

    季沉蛟一闻到味道,牙根就涌起津液,以前他不这样,以前他食量也不大。凌猎做一锅菜,往往是他吃三分之一,凌猎解决三分之二。

    但今天吃到只剩一个底时,他比凌猎吃得还多。

    两人夹起最后一条鱿鱼须,都没松筷子。凌猎:“你不是要控制身材?”

    季沉蛟大言不惭,“海鲜又不长胖。”

    最后这条鱿鱼须季沉蛟还是让给凌猎了。凌猎嗦完,“小季,我把你胃口都养刁了。”

    季沉蛟:“?”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凌猎又感叹,“你现在再去吃别的家常菜,肯定一口就吐出来。”

    小季:不至于不至于。

    但他也觉得凌猎说得有道理,凌猎做菜确实很有天赋,随随便便一学就格外美味,他现在再看以前常买的那些轻食,觉得全部都很草。

    他和凌猎这属于是互相把对方的胃口养刁了。不同的是他用的是钱,凌猎用的是厨艺,轮诚意的话,好像是他输了?

    凌猎做完这一顿,情绪整理得七七八八,“你跟我去冬邺市吗?”

    季沉蛟刚才还在琢磨这事,“去。”

    凌猎露出一个放松的小表情。季沉蛟觉得稀奇,“一个人不敢去?”

    因为萧遇安?

    凌猎竟然承认了,“有麻烦的东西。”

    季沉蛟明知故问:“谁?”

    凌猎:“一只烦人的猫。”

    季沉蛟完全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猫?在凌猎心中,萧遇安是猫?

    他凌乱了,萧遇安的照片他看过,那样高大沉稳的男人,怎么都不应该是猫啊!

    一丝酸意不知不觉又涌了上来。

    季沉蛟酸溜溜地说:“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是猫?”

    凌猎:“他本来就是猫,品种猫,布偶,娇气,总欺负人。”

    在季沉蛟对猫并不丰富的认知里,布偶是种很名贵又很漂亮的猫,凌猎竟是这样看萧遇安的吗?

    凌猎又说:“我们悄悄去,别让他发现。”

    季沉蛟其实不是很赞同,他是夏榕市刑警,凌猎是特别行动队队员,到冬邺市去找线索,应该知会当地警方一声。凌猎这是被伤害得太深,所以才不愿意见面吗?

    黄易得知凌猎和季沉蛟要去夏榕市,亲自将两人送到机场,几番感激。要不是他们,丰市潜藏的邪恶还不知道哪天才能曝光于日光下。

    凌猎兴致不怎么高,“谢什么谢,卫梁案、‘雪童’案、毕江案都没破,谭法滨案还被沈维牵着鼻子走,现在还多了起肖乙顺案。黄队,我没做什么。”

    别人说这话那是假谦虚,凡尔赛,但黄易和凌猎相处下来,知道他确实因为没有让这些案子水落石出而不高兴。“话不能这么说,饭一口口吃,案子也是一个个破,谭法滨案都过了十七年,现在不也找到真相了吗?我啊,这次跟你们学到不少东西,我觉得值。”

    凌猎笑了笑,没说话。

    黄易兴致勃勃地讲市局最近战意激昂,大家都觉得肯定能查出“雪童”、肖乙顺之死的真相。不少其他城市的精英现在都在丰市,这座海滨小城市惩治罪恶的热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涨。

    临到告别,黄易说:“咱们还有机会见面吧?”

    凌猎说:“毕江案我一定要查到真相,你说我们会不会见面?”

    黄易爽朗地笑起来,还学着武侠电视剧抱了个拳,“好!到时候希望我们这边的案子也已经水落石出!”

    飞往冬邺市的路上,凌猎睡着了,季沉蛟给他要来一条毯子,几次偷看他。中途他紧紧皱着眉,有些痛苦。季沉蛟不禁想到布偶猫萧遇安。

    凌猎是不是近乡情怯,梦到在特别行动队和萧遇安相处的日子了?

    他正要叫醒凌猎,凌猎就自己醒了,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的云海。

    毕家搬到冬邺市的是毕江的姐姐毕雪兰,还有其父母,一大家子人仍旧做着殡葬生意,因为打着丰安县的牌子,算很有名气,生意不错。

    下飞机后,季沉蛟的意思是还是去一趟市局,有当地警方的协助好办事,再者,这也是异地办案的礼节。但凌猎就是不去,也不让季沉蛟去。

    季沉蛟来了火气,冷不丁说:“你那么怕见到你的老队长?”

    凌猎愣了下,“萧遇安?他早就不是我队长了。”

    “那见一见又怎么?”

    “不想见为什么要见?”

    “这是工作,心里没鬼见一面怎么了?”

    凌猎有些吃惊。季沉蛟一说完也后悔了,他说这种话干什么?但那一瞬间的烦躁居然怎么都压不下去。

    “我对萧遇安心里有鬼?”凌猎看着季沉蛟,“你是这个意思?”

    季沉蛟想否认,但看着凌猎陌生的神情,话又咽了回去。

    凌猎转身就走。

    季沉蛟站了会儿,跟上去,“凌猎!”

    凌猎头也不回,“我查我的案子,不关你的事,回你的夏榕去。”

    季沉蛟被这一声吼懵了,一下子停下脚步。凌猎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被倾泻的阳光晒得模糊。周围的景物也像逐渐融化一般,变得扭曲、不真实。

    凌猎来过冬邺市,对整座城市的结构有数,跳上一辆公交车,在西边靠近城市边缘的站点下车,走了一公里,来到一条拥挤的巷子。

    这个巷子叫做六云巷。

    巷子里里外外都摆着花圈、纸房子,像是回到了丰安县。但阵仗显然比丰安县小多了,一排数下去,也不过十来家。

    按照丰市警方的线索,毕雪兰一家就在这条巷子里讨生活。

    凌猎拦住位大姐,问毕家的店在哪儿。大姐热情地往巷子右边一指,“喏,花圈摆得最多的就是毕家。你来订货的?”

    凌猎笑着道谢,走过去,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正拿着个鸡毛掸子,在店门口给花圈掸灰。

    凌猎在丰市待这段时间,已经学会了丰市的方言,老太一听见乡音,连忙转向凌猎。

    凌猎这次没有假装群众,直接出示了证件,但对于具体的身份稍稍改动了一下,自称是丰市的警察,当年丰安县两起命案,谭法滨那一起已经破了,现在正在重新调查毕江这一起,希望得到家属的支持。

    老太热泪盈眶,语无伦次,一边喊着女儿女婿的名字,一边拉着凌猎往里走。凌猎怕她激动摔着,连忙扶住她。

    毕雪兰和丈夫老钱闻讯从里面的作坊跑出来,两人都穿着围裙,俨然正在工作。毕雪兰惊讶地搀过母亲,“妈,您刚说什么?”

    凌猎又把来意说了一遍,毕雪兰眼睛也红了,立即招呼凌猎到里屋。凌猎打量四周,毕家的门面分为店面和后面的院子,院子接着住处,就算是在城市边缘,这种大小的也不便宜。

    看来毕家的生意做得不错。

    老钱端来一壶自家喝的凉茶,见凌猎年轻,气质上又不怎么像刑警,难免有些狐疑,“老幺那案子,真能查啊?当年说找不到凶手。我们觉得丰安县邪门,又是个伤心地,这才搬出来。”

    毕雪兰觉得丈夫对警察不礼貌,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唠叨什么?人家凌警官大老远跑来,你还说风凉话!”

    夫妻俩吵半天,凌猎一边喝凉茶一边听。他是向来不排斥群众鸡毛蒜皮小事的,很多重要的线索就藏在这些小事里。

    老钱耳朵有点“耙”,被妻子说得没脾气,嘀嘀咕咕扎花圈去了,走之前还说:“你就知道心疼你那弟弟,他不是被你们一家惯多了,能惹上不该惹的人?嘿!你还嫌我没出过力,当年是谁一天到晚往局里跑?警察抓不到凶手,是我的错?”

    毕雪兰还要骂,凌猎放下杯子,终于插话:“毕江在家里很受宠?”

    毕雪兰叹口气,坐到凌猎对面的竹椅上,“我们家这一辈就我跟他,你是丰市过来的,肯定知道我们这一行都是让男人接手,女人都是打下手,不到万不得已,家业不可能落到我们头上。”

    “我是姐姐,毕江是老幺,那他肯定受宠嘛。不过我们家也不算重男轻女,吃的用的一视同仁,条件还行,所以我跟他都有学上。他也疼我这个当姐的,我在外面遇到事,都是他帮我出头。对了,凌警官,我看你年轻,尹警官是你的师父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凌猎一惊。尹警官?哪里有什么尹警官?

    “你说的是哪位警官?”

    毕雪兰也惊讶,“就是你们丰市的警官呀,当初他来找过我们,说一定要把毕江的案子查得水落石出。哎,他都很多年没有联系过我们了。”

    凌猎只得说:“我是新警察,不知道你说的尹警官。尹警官全名叫什么?我这次回去和他见个面,可能会找到更多线索。”

    “好好,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毕雪兰拿来纸,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尹寒山。

    凌猎确定,没有在丰市警界看到过这号人物。

    “他都跟你们打听过什么?哪年的事?”

    “哎哟可能得有十年了?我也记不清啦。当时他也很年轻,特别英俊的小伙子。跟我们打听毕江的成长环境,出国之类的。哎,是个特别负责的警察。老实说,当时我们觉得有他的话,案子肯定能破。可后来过了很多年,他也没有再出现过,我猜,可能是确实找不到凶手,他不好再来见我们。”

    凌猎打算等下给黄易打个电话,这个尹寒山到底是谁?也许是假冒的警察?也许正是杀死毕江的人!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毕雪兰还是难掩悲伤。凌猎等她平复了一会儿后才说:“老钱刚才说惹了不该惹的人,是怎么回事?”

    毕雪兰抹抹眼角,“嗐,别听他瞎说,他就是对我们让毕江出国有一件,觉得我们太惯着毕江了。但是毕江那是去工作,还年年寄钱回来,又不是出去玩。他老是把毕江出国看成富二代留学,哪有那样的事,我们再疼老幺,也出不起这个钱。何况那是L国,谁去L国留学啊?”

    L国的经历,这正是卫之勇当年调查时唯一的盲区。

    凌猎说:“我其实也很好奇,毕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L国?那里社会动乱,帮派打仗,经济条件也不行。他不是还得继承家里的作坊吗?”

    毕雪兰摇摇头,面露无奈,“这就是老钱总抱怨的地方。我们确实没怎么束缚毕江,养成了他我行我素的性子。从小他就不是很想继承家里的工作,要让我当女老板。那年还突然说要去L国搞钱,因为他看新闻上说,L国这种地方,需要很多搞基础建设的工人,去辛苦几年,赚到的钱比咱一个作坊赚到的都多。”

    “我们当然不同意他去,他就软磨硬泡,最后我们都拿他没办法,他还是去成了。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去,一是他对白事没兴趣,二是他想把生意让给我。我们姐弟俩心照不宣的。他过去之后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来,叫我们放心。哎,在L国那种地方他活得好好的,没想到回国了还……”

    凌猎问:“毕江有没说过他具体做什么工作?”

    “说过,主要是基建、开采,不过他说那边工作时间不长,他干过别的兼职。”

    “什么兼职?”

    “当地有什么派对的,他去当保镖。”

    “保镖?”

    毕雪兰苦笑,“我也觉得挺可笑的,他那个身板,当什么保镖啊?你猜他怎么跟我说?他说当地局势不稳定,所以有一些专门培养打手的团体,教官都是佣兵,很厉害的。他虽然什么都没学到,但一说自己是哪哪帮派出来的,去派对上混个工作还是没问题。”

    “和毕江打电话,我也挺长见识的,要不是他亲眼经历过,我还以为那里穷得饭都吃不起,结果那儿的富人是真富,家里养职业保镖的那种,经常都在开派对。”

    凌猎又问:“毕江有没提到他和谁关系不错?或者和谁有过矛盾?”

    毕雪兰说:“我记得他有段时间老是提到一个姑娘,好像是在派对上认识的,人家是宾客,他是保镖,他肯定很喜欢人家,但也知道差距,连追求的可能都没有。”

    “每次他一说到这个姑娘,语气和平时都不一样。有一回,我就怂恿他试试,反正他去L国那么久了,外语好歹能交流吧。他说人家不是L国人,是同胞。我就惊讶了,他乡遇同胞,这还不是缘分吗?”

    “那后来呢?”凌猎追问。

    干活干到一半的老钱溜达出来,没好气道:“他打着光棍回来,老大不小了,我和他姐给他介绍对象,他不愿意,总说爱丽丝小姐怎么怎么好。人再好那是他的吗?”

    凌猎:“爱丽丝小姐?”

    老钱看毕雪兰,“是叫这个名字?”

    毕雪兰又想撵老钱走,凌猎阻止,“钱哥多回忆些,对我们侦查有帮助。”

    毕雪兰一听,不撵了,“快,给凌警官唠唠。”

    老钱说,自己问过毕江爱丽丝小姐回来没,真名叫啥,不会真叫爱丽丝小姐吧?但毕江除了炫耀她的美丽和温柔,别的什么都不肯说。

    毕雪兰忍不住给毕江辩驳,“他也就炫耀了一两年,后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工作,没再提到爱丽丝小姐?”

    凌猎在脑中画出一条时间线,毕江十七岁去L国,四年后回国,时年二十一岁,对同胞爱丽丝小姐念念不忘两年,之后重新融入出生和成长的小县城,正式接过了家庭的担子。

    他回国之后的数年间,似乎没有任何异状发生,人们,包括他自己都渐渐淡忘了他在L国的经历,所以当他遇害时,警方、家人都没有将他的死和L国联系在一起。

    事到如今,神秘的爱丽丝小姐似乎是这起命案唯一的解释。

    那么动机是什么?

    凶手知道毕江对爱丽丝小姐的心意,觉得两者差别悬殊,毕江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是为什么要等到多年后?在L国动手岂不更好?

    凶手嫉妒毕江?可毕江相貌平平,也许连情敌都算不上。

    L国纸醉金迷的派对,毕江口中的爱丽丝小姐光彩夺目,那么觊觎她的又何止毕江一人?

    凌猎紧皱着眉心,这怎么看,动机都不太充分。

    第120章 白事(34)

    凌猎忽然愣了下, 他被爱丽丝小姐这个符号性很浓的角色带入了一个误区。

    他听到过——更确切地说,是他看到过这个名字。

    冷静一点思考, 他之所以会来冬邺市, 是因为在排除了无数可能后,他与季沉蛟推断,凶手很可能是毕江在L国期间认识, 毕江无意中知晓了凶手的秘密,而凶手因为某个原因, 必须回国发展, 担心毕江泄露秘密, 于是灭口。

    这并不能与突然出现的爱丽丝小姐划等号。

    凌猎有些走神。这是他与季沉蛟分析出来的一种可能, 想到它, 就绕不开季沉蛟。而不久前,他和季沉蛟吵架了。

    那算是吵架吗?他只是让季沉蛟回夏榕市去, 反正毕江案本来就不归季沉蛟管。

    但争辩那不是吵架,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果不是心里窝着火, 他不会那么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他在气什么呢?季沉蛟不过是说他心里有鬼。

    他心里没鬼, 不管是对萧遇安, 还是明恕。他只是暂时不想见到他们。

    如果是其他人说他心里有鬼,他全然不会在意,就算说更过分的话, 他也懒得计较。

    但季沉蛟这样说他,他心里忽然就变得很闷,想要发火, 想要计较。

    短暂的失神后, 凌猎又与毕雪兰一家聊了许多家常, 几乎让毕雪兰将关于L国能回忆起来的都说完了。老钱很会发散, 说也许毕江遮遮掩掩没有说实话,在L国就把丽丝小姐的肚子搞大了,被丽丝小姐的家人杀死。

    毕雪兰气得捏他的耳朵,凌猎倒是觉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每个人的讲述都会采取有利于自己的方式,毕江肯定不会说自己侵犯了某位女性。

    但如果他真的伤害过爱丽丝小姐,这个孩子生下来了吗?现在……

    凌猎眸子轻轻一闪,这个孩子跟自己一样大,今年也是二十八岁。

    同样二十八岁的还有季沉蛟。

    怎么季沉蛟又闯入他的思绪里来了?他甩了下头,想到的却是和季沉蛟告别时的那个画面。

    现在对于案子,他有些想法想找人讨论,第一想到的也是季沉蛟。

    与毕雪兰一家道别后,凌猎漫无目的地在树荫下走着,一会儿想到爱丽丝小姐这条线索,一会儿想到和季沉蛟吵架,三心二意,感觉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街边走来一群吃得很肥的大橘和狸花,凌猎蹲下来,摸其中一只的脑袋。那猫一点不怕生,可能是被这里的人投喂惯了,亮出肚皮就让摸。

    季沉蛟看着凌猎上公交车,看着公交车驶离自己的视线,那一瞬间他既愤怒又有一丝害怕。莫名发火的是明明是凌猎,他说错什么了吗?来冬邺市查案就是应该去市局知会一声,凌猎不去不就是因为萧遇安在那里?

    他陪着凌猎从丰市大老远赶来,凌猎突然就让他回夏榕市,他气得过?

    迎面来了一辆出租车,他招手拦下来。师傅问要去哪里,他脱口而出:“机场。”

    行,不需要他了,他走就是。

    但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沸腾的情绪稍稍降温,季沉蛟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象,脑子里全是凌猎在听见“你心里有鬼”时眼中露出的失望。

    他是不是真的说过火了?他为什么一定要说这句话?

    但那一刻,他控制不住。萧遇安就像横亘在他和凌猎之间的屏障,一想到有个人在凌猎险些误入歧途的时候将凌猎引到正道上来,一想到凌猎就算被这个人丢在队里,也对其抱有绝对信任,他就觉得窝火。

    如果就这么回去,凌猎在搜集完线索之后,还会来夏榕市吗?

    可能不会,凌猎会去丰市,那里有特别行动队正在侦查的大案,凌猎虽然帮夏榕警方破过不少案子,但并不属于夏榕市。

    季沉蛟想起以前凌猎总是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你的嫌疑人,你要还我清白”,今后凌猎还会缠着他要清白吗?

    季沉蛟越来越坐不住,“师傅,前面调头。”

    师傅不解,“啊?马上上机场高速了,你行李忘了?”

    季沉蛟没解释,“去六云巷!”

    师傅:“哟,那儿全是卖花圈的……”

    凌猎和猫玩了会儿,被蹭了一身毛。他站起来,腿有些酸,正想去斜对面的小卖部买瓶北冰洋,余光就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睫毛很轻地颤了下,视野里,季沉蛟大步向他走来。

    两人都有些尴尬,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

    凌猎说:“你没走?”

    季沉蛟差点背过气,这人怎这么会气人?

    “你让我走我就走?案子前期我没投入精力是不是?查到这个地步你让我退出?”

    凌猎嘴唇动了动,转过身,往小卖部走。但刚才实在蹲太久,右脚发麻,一步下去,居然踉跄了下。季沉蛟眼疾手快把人胳膊拉住,“怎么了?”

    凌猎鼓起腮帮子,指指小卖部。

    季沉蛟:“?”

    凌猎:“腿麻了,想喝北冰洋。”

    滋——

    冰镇汽水的盖子被起开,气泡翻滚的声响就像夏日的乐章。季沉蛟将其中一瓶递给凌猎,凌猎接过,已经拿到嘴边,忽然说了句:“谢谢。”

    季沉蛟有些无语,某些人平时又吃又拿,这时候倒是学会了道谢。

    这条路很有上个世纪的味道,青石板路,参天的大树。小卖部老板在看国际军事节目,像个专家似的自言自语。季沉蛟跟他要了两个塑料板凳,和凌猎一人坐一个。凌猎将右腿大直,捶了两下。

    季沉蛟问:“还痛?”

    凌猎:“不痛,有点麻。”

    季沉蛟于是将汽水瓶子放在地上,按了下他的小腿。

    凌猎:“哎哟!”

    “不是不痛吗?还叫?”季沉蛟蹲着,帮凌猎做放松按摩,凌猎的腿看着挺细的,但一捏上去,全是紧实的肌肉。这让季沉蛟想到草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猎豹。

    猎豹也很瘦,但腰和腿的爆发力惊人。就像凌猎。

    但猎豹的叫声却跟猫咪一样,喵喵喵。这也有点像凌猎,这家伙刚才凶了人,现在还因为腿麻了呜呜。

    凌猎辩解,“我没有呜。”

    季沉蛟:“那就是吭了。”

    “也没有!”

    “等会儿我们去趟市局吧。”季沉蛟老话重提。

    凌猎喝完最后一口北冰洋,还没喝够,盯着季沉蛟的。

    季沉蛟:“去就给你。”

    凌猎站起来,“我不会自己买吗?”说着冲老板道:“再来一瓶。”

    老板看看冰柜,“冰的没了,这都刚放进去,常温要么?”

    凌猎:“……”

    季沉蛟晃晃汽水瓶。

    凌猎:“不是所有异地侦查都需要经过市局。我这桩就没必要。”

    季沉蛟经过打车去机场那一遭,现在堪称心平气和,“但既然来了,去打个招呼也算是礼节吧?既然你这么信任他,不该坐下来好好谈谈,解决矛盾?”

    凌猎:“没有矛盾。”

    “嗯?”

    “我单方面不爽而已。”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季沉蛟觉得还是一口气说开好,省得今后又跟凌猎吵架。

    “跟我说说?”

    凌猎把季沉蛟的汽水喝完了,“其实我跟你说过,卫之勇、萧遇安,他们都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没有他们,我已经死了,或者已经坐牢。我将他们看得很重,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在他们那里,我都只是普通重要。你知道绝对重要和普通重要的差别吗?”

    季沉蛟沉默。

    “就是你在决定离开的时候,会不会考虑到某个人。如果你考虑到了,这个人就是绝对重要。如果你没有,他就只是普通重要。”

    “卫叔,我还没有找到他,他就走了。萧队,义无反顾去冬邺市陪我那个小嫂子。”

    季沉蛟愕然:“小嫂子?”

    凌猎:“他们在一起很久了。”

    季沉蛟想说点什么,“卫之勇生病那是没有办法。”

    凌猎摇头,“一样的,本质都是我被丢下了。看到萧遇安和小嫂子我会有种,有种……”凌猎皱起眉,费力想要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我会想,我怎么没有他们这么幸运?我会嫉妒他们。”

    季沉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凌滪忾猎,他的感情纯粹得透明,不管是对卫之勇还是萧遇安,那不是有没有鬼能够概括的。

    “那怎么才是你想要的幸运?”

    凌猎想了很久,说出的却是一个朴实到让季沉蛟意外的答案,“在一个人打算离开的时候,考虑考虑我。”

    季沉蛟注视凌猎良久,从心里涌起来的话来不及经过大脑,“我也许是那个人。”

    凌猎怔住,睁大的眼睛里是点点金芒,半分钟后,才开口:“你认真的?”

    季沉蛟觉得脑子很热,却郑重地点点头,“我认真的。”

    凌猎低下头,看着两人投在青石板上的影子,好一会儿,忽然碰了碰季沉蛟的手腕,“我们去市局走个流程吧。”

    这次换季沉蛟惊讶了,他想说服凌猎,但没想到凌猎答应得这么干脆。

    凌猎:“走啊。”

    季沉蛟跟上去,“真去?”

    凌猎笑道:“小季,你这人怎么磨磨蹭蹭的?要去的是你,站那儿不动的也是你。”

    季沉蛟拦下出租车,“你现在硬气了?”

    凌猎坐进去,“那是。”

    车开出好一会儿,季沉蛟还在琢磨凌猎这句“那是”,他转过去看凌猎,“哪来的硬气?”

    凌猎坦坦荡荡,“你给的。”

    季沉蛟卡住片刻,反应过来时耳朵嗖嗖烫了起来。

    路上,凌猎给黄易打了通电话,问到尹寒山这个人。黄易大惊:“你遇到尹寒山了?”

    凌猎也有些惊讶,提到从毕江的家人口中得知这个名字。

    黄易长叹一声,“他果然追踪过那个案子!”

    凌猎本来以为尹寒山是什么可疑分子,没想到丰市警界确实有这号人物,问:“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没在市局了?”

    黄易说:“失踪八年了,这都快九年了。”

    “什么?”

    “莫名其妙人就不见了。”

    黄易说,尹寒山是突然失踪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个很独的人,时间一长,就渐渐被淡忘了。

    这一时半刻,黄易也想不起更多的事,便和凌猎说好,找个时间再谈谈尹寒山,他也找上级、老资历的同事回忆一下尹寒山。

    季沉蛟听完这通电话,想到了另一位失踪的警察,他的师父宁协琛。

    车到了冬邺市市局。

    刑侦局副局长办公室,开门的男人温文尔雅,似乎全然不像在特别行动队那种地方待过,但仔细看他眉宇间的从容,又似乎将过往的峥嵘深深掩藏。

    刚才负责接待的队员已经打过电话,所以双方都对这场会面有心理准备。

    凌猎站在季沉蛟身后,露出半张脸,萧遇安唇角带着微笑,视线与他短暂交汇,让开半步,“进来坐吧。”

    季沉蛟回头叫凌猎,凌猎的视线却在办公室扫荡,仿佛在确认某个人在不在场。

    季沉蛟莫名,低声问:“找什么?”

    凌猎:“找某只布偶。”

    季沉蛟看看萧遇安,布偶难道不是萧遇安?人都在这了还找什么?

    凌猎没搜索到布偶,和季沉蛟一起进了办公室。

    萧遇安给两人倒了冰水,又与季沉蛟寒暄,“季队,我听明恕说起过你。前年那个连环凶杀案,多亏你们夏榕警方协助,才能迅速破案。”

    季沉蛟原本对萧遇安有些看法,但真见着人,又觉得相处起来很轻松。萧遇安三十多岁,已经坐上刑侦局副局长的位置,虽然是从特别行动队空降,但年纪还是太轻了,必然有极其过人的经历。

    既然提到明恕,季沉蛟也算有话说,明恕和他职位相当,都是重案队队长,所以两市一有合作,他们就得碰面。他对明恕印象还不错,能力强是一方面,很注重个人卫生是一方面,总是收拾得体面干净,不像有的同行,一出外勤就一身臭汗。

    季沉蛟:“明队在吗?”

    凌猎眉毛尖忽然抖了一下,清清嗓子,像模像样地说:“萧队,不,现在该叫您一声萧局了。我们来查丰市十七年前的案子,异地查案多有不便,来跟您说一声。”

    “您”这个字眼在当代语境中已经变成阴阳怪气的专有词语之一了,季沉蛟一看凌猎,觉得这人简直把阴阳怪气贴到了脑门上。

    萧遇安笑笑,却不接凌猎的官腔,“气还没消?”

    凌猎:“不至于,我们小季说我要讲礼貌,到你们冬邺市不打声招呼不礼貌。”

    萧遇安:“你们小季?”

    小季:“……”萧局这么会抓重点吗?

    “啊,我们小季。”凌猎大言不惭,“我给特别行动队招揽来的强力临时工。”

    萧遇安:“但我怎么听沈寻说,你在夏榕市乐不思蜀,已经成季队的手下了?”

    季沉蛟刚想解释下,凌猎就说:“留在夏榕市也不是不行,特别行动队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坚守一辈子。”

    萧遇安叹了口气,“我离队给你造成伤害,过去、现在、将来,我都不会回避这个问题。但是。”他顿了顿,“我从来不后悔。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调来冬邺市。”

    这时,虚掩着的办公室外多了一道身影。明恕听说凌猎来了,匆匆跑来,居然听见萧遇安这段发自肺腑的话。

    “我已经为特别行动队奉献多年,无愧于身上的这身警服。离开特别行动队,我仍然在为城市、国家的安全工作。不错,在你眼里我是为了一个人放弃队伍,但我除了是警察,也是一个普通人,我有想要陪伴、保护的人。凌猎,信仰和感情并不冲突,我在做什么,不取决于我在哪里。你现在不懂,今后会懂。”

    凌猎握紧拳头,季沉蛟都以为他要爆发了,几秒后他却轻松地说:“你都不是我队长了,还说教?”

    萧遇安笑了笑,“抱歉,习惯了,你在我队上兢兢业业那么多年,一时要改变不太容易。”

    凌猎:“我……”

    萧遇安眼神略微改变,“就像我不再是你的队长,你的领路人,你也不习惯。但是一成不变的人生你能想象吗?它并不存在。你从想给卫梁脱罪的少年,到我队上的精英,是不是改变?我必须适应从队长到副局的转换,你也一样。”

    凌猎深吸一口气,“其实……”

    萧遇安眼神再次变得柔和,“我知道,你其实已经在消化,在改变了。不然也不会这么积极地查案。”

    被说中了心事,凌猎不和萧遇安对视了,偏头偷看季沉蛟。

    季沉蛟也在看他。

    萧遇安说:“我猜,季队功劳很大。”

    忽然被cue,季沉蛟:“我?”

    “沈寻说,凌猎成为你的嫌疑人后变得不一样了。”萧遇安视线在两人之间转过,点到为止,“也许你们会成为不错的搭档。”

    凌猎捞过季沉蛟的肩膀,“说了他是我的临时工!”

    明恕在这时推开门,“凌猎!”

    凌猎立马跳起来,虎视眈眈。

    季沉蛟:“明队。”

    明恕跟季沉蛟每次见面都免不了商业互吹一小下,诸如“你最近身材管理得不错”、“你们队破案效率又提升了”之类。

    但这次两人互吹得都很心不在焉,季沉蛟知道凌猎躲在自己背后,而明恕盯着躲在季沉蛟背后的凌猎。

    季沉蛟刚才就看出这俩认识,并且颇有渊源,但为了缓和那种古怪的气氛,还是准备做个介绍,“这位是冬邺市重案队的队长明恕。”

    凌猎小声:“我知道,明恕,品种:布偶。”

    明恕:“……”

    季沉蛟:“什么?明队才是布偶?”

    季沉蛟花了点时间,才搞清楚这三人的关系。原来,萧遇安就是为了明恕才调来冬邺市,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而凌猎成为萧遇安的队员后,对萧遇安感情复杂,兄长、师长、恩人皆有之。他的特殊身份也让萧遇安给了他多一份关照。

    明恕知道萧遇安有这么一位小队员,好奇跑来看,明恕羡慕凌猎能破格进入特别行动队,和萧遇安一起行动,凌猎羡慕明恕从小被萧遇安带大。

    起初,两人都有些拘束,有些在意对方,凌猎觉得明恕像被保护得很好、最金贵的品种猫,明恕觉得凌猎像打架厉害,凶巴巴的野猫。

    都是“猫科动物”,见面难免互相看不惯,但明恕很有长辈的意识,动不动就给凌猎买东西——队长就是长辈,队长的男朋友当然也是长辈。

    但后来多年相处,明恕已经发现这人根本不是猫,是只狗,很狗很狗!

    明恕:“凌狗子,我给你寄的衣服你怎么退回来了?”

    凌猎:“那不是你买多了不想要的?”

    明恕:“那是专门送你的!你脸怎么红一坨黑一坨?是不是晒伤了?”

    凌猎一甩头,“我还怕晒?”

    明恕从萧遇安柜子里掏出一盒还没开封的防晒霜,“拿去,救救你的脸。”

    “我稀罕你的破玩意?”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季沉蛟:“……”

    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品种猫和野猫打架的画面了。品种猫虽然金贵,但打起架来还是他们野猫凶一点,品种猫刚要站起,就被野猫一爪子按住脑袋。

    季沉蛟看看昔日的夸夸帮同僚,心想,明队对不起了,野猫虽然讨嫌,但是他是我的野猫。

    这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重案队有案子,明恕是抽空过来见凌猎,萧遇安也马上有会要开。

    “这次就不留你们吃饭了。”萧遇安说:“将来有时间,尤其是这位的气彻底消了,来我和明恕家里坐坐。”

    季沉蛟替凌猎应下,双方和平告别。

    出了市局,凌猎好一会儿没说话,季沉蛟起初没打搅他,以为他要整理心情,直到走到一家麦当劳门口,索性拉着他进去买了两份套餐。

    回到车上,说:“今天没有不开心。”

    季沉蛟:“嗯?”

    “出乎意料,我没觉得我是被丢下的乞丐。”

    凌猎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季沉蛟安静地听着。

    “他们太幸福,所以一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像个乞丐。但今天没这种感觉。”凌猎看着季沉蛟,“可能是因为有你在。”

    季沉蛟心口被狠狠挠了一下。

    凌猎吃了会儿,又说:“刚才你盯着我在想什么?”

    “哪个刚才?”

    “就是我和布偶吵架的时候。”

    季沉蛟想了想,“哦,我在想,那是我的野猫。”

    凌猎眨眨眼,须臾,“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季沉蛟:“你想的是什么意思?”

    凌猎凑得近了些,两人的呼吸交错,瞳孔里倒映着彼此的模样。

    片刻,凌猎说:“野猫没有家。”

    季沉蛟环住他的脖子,一些早已酝酿着的东西在狭窄的车里弥漫,两人的嘴唇几乎挨在一起,季沉蛟说:“那我给野猫一个家呢?”

    季沉蛟垂着眸,没有看凌猎的眼睛。好一会儿,皮椅发出声响,凌猎圈住季沉蛟,嘴唇之间的那点距离终于消弭。

    亲吻之后,凌猎把季沉蛟的下巴抬起来,趾高气扬地宣布,“那野猫是你的了。”

    第三案:白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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