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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玉戈(01)

    一早从丰市出发, 到冬邺市后先是莫名其妙吵一架,再是凌猎独自去毕家找线索, 季沉蛟在来往机场的路上生一通闷气, 又把自己劝好了,接着去市局见熟人,回到车上野猫就宣誓了对人类的主权, 这一天过得精彩纷呈,美中不足的是凌猎刚亲完, 肚子就叫了起来。

    他们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赶在季沉蛟开口前, 凌猎抢先道:“是你的肚子。”

    听着这句明目张胆的狡辩, 季沉蛟非但没生气, 唇角还挂上笑意。现在他心情好, 不跟嫁祸精计较。

    两人都来过不止一次冬邺市,很快找到一家有口皆碑的冷吃兔。席间凌猎大吃特吃, 季沉蛟抽空想了想等会儿他们去做点什么。毕竟亲都亲了,算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今后他与凌猎之间就不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但当凌猎吃完最后一份餐后甜点, 季沉蛟假装无所谓地问:“一会儿干什么?”

    凌猎说:“哦, 我想回酒店。”

    季沉蛟眉梢微微挑起,这么快?

    只见凌猎一双真诚的眼睛看过来,“我想和你探讨……”

    人生的奥秘?

    凌猎:“毕江这个案子的线索。”

    季沉蛟:“……”是他唐突了。

    季沉蛟咳了声, 战术喝水,拿起杯子才发现杯中的凉茶已经没了,只得又战术咳嗽。

    这就连续咳了两下。

    凌猎观察他, 把自己的半杯凉茶递过去, “季队长, 你刚才在想什么?”

    都亲了还叫季队长?季沉蛟有些不满意, 喝完凌猎的凉茶,“嗯?没想什么啊。讨论案子?是该讨论,本来就是为这事来的。”

    凌猎:“你在想探讨人生的奥秘。”

    季沉蛟庆幸自己说话前就把凉茶吞下去了,不然这下得直接喷出来。

    整理好表情,季沉蛟言不由衷,“我没有,我也想讨论案子。”

    结账前,凌猎还点了一大把签签牛肉外卖,提着口袋一摇一晃。他们来得早,避开了晚间用餐高峰,这会儿店外晚霞辉煌,板凳上已经坐满等位的客人。

    订的酒店就在斜对面的街上,两人吹着灼热的晚风,本来想慢悠悠地散步过去,走到一半双双被热得脚底踩风火轮,嗖一下就飚进酒店大堂。

    季沉蛟在前台登记时,凌猎瞎转悠,忽然在广告屏上看到一位“老熟人”——他曾经名义上的母亲,喻勤。

    凌猎站住,双手抄在兜里,微扬着脸,广告屏的光落在他的眼里,像是掉进了深潭,很快被吸收。在这个没人注意到的角落,他的神情正在逐渐变得严肃。

    酒店是季沉蛟订的,看到喻勤,凌猎才意识到,这是喻氏集团旗下的商务酒店,难怪会播放自家当家的广告。

    看着英姿飒爽的喻勤,凌猎不由得陷入了模糊的回忆。

    喻勤是个长相很锋利的女人,就算是年轻的时候,也不见多少柔和。她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是从过去到现在,她的装扮都非常适合她,也难怪被商界评为气质女性。

    凌猎小时候独自来到铃兰香福利院,半年之后被喻潜明亲自领到喻家,喻潜明对因为幼子丢失数年而悲伤的喻勤说:“他就是喻戈。”

    喻戈,喻勤从L国带回来,却莫名失踪的亲生儿子。

    凌猎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喻戈,眼前的两位成年人似乎也知道他只是个赝品,但是喻勤还是走了过来,蹲下,紧紧地将他抱住,颤声道:“小戈,你终于回来了。”

    此后的许多年,庞大喻家的某个角落,持续上演着一出荒诞剧,他与喻勤清楚彼此并非亲人,却默契地扮演着母慈子孝。当年年纪还小的他不明白喻勤为什么不戳穿喻潜明的谎言,时至今日,他也没有去深切思考过个中缘由。

    因为他不感兴趣。

    要说母子情深,那似乎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与喻勤见面的次数都不多。喻家经商几十载,是名副其实的商业巨轮,这一代由喻潜明掌舵,但喻勤的势力多年里一直在崛起上升。

    小时候不知道喻勤到底在忙什么,现在想来,不就是忙着争权?

    坊间传喻潜明病危,喻家势力将重新洗牌。如果喻潜明死了,接棒的很可能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喻勤。但这必然不是喻潜明想看到的结果,大家族中亲情淡漠,凌猎不记得除了为喻勤找回自己这个假喻戈,喻潜明还做过什么关照喻勤的事。

    但喻潜明对他倒是时常表达关心,小时候思维能力薄弱,他还傻乎乎地想过,自己会不会是喻潜明的孩子?

    成年后,发生了卫梁的事,特别行动队向他抛来橄榄枝。他早已不想顶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生活,借此正式脱离喻家。

    假喻戈离开,喻勤竟然没有过问什么,就好像终于解开某个镣铐。倒是喻潜明很不赞同,但他去意已决,喻潜明也不愿意和警方牵扯上。

    这些年他避免与喻家接触,也再没回到那个迷宫一般没什么人气儿的老宅,偶尔在电视上看到喻氏集团的新闻,也没太多感想。

    但此时端详喻勤,他在脑海里描摹她的五官和神态,忽然觉得她那样陌生,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扮演过母子。

    他当然知道这种异常的在意从何而来,因为毕雪兰所说的爱丽丝小姐。

    小时候,在老宅里属于喻勤的那栋别墅三楼走廊,挂着一幅人物画像,画中的少女娇憨天真,穿着白色的公主裙,虽然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也学成年人烫着卷发,发中斜斜戴着一顶钻石王冠。她坐在欧式秋千上,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裙摆,她像全天下最幸福的公主。

    那就是少女时的喻勤,而在油画的下方,写着这幅画的名字:爱丽丝公主。

    喻勤就是爱丽丝小姐。

    季沉蛟拿着房卡走过来,广告屏已经播放到喻氏集团在海外的投资成就。季沉蛟见凌猎一动不动盯着广告屏,像是魂都被吸了过去,不由得皱了皱眉,碰碰凌猎,“回神。”

    凌猎果然应声回神。

    两人进入电梯,电梯里也播放着喻氏海外事业,凌猎看得津津有味,还打算拿出签签牛肉来吃。

    季沉蛟将他的手打回去,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丰潮岛时,两人住的是大床房,这次正常订房,自然是标间。一进屋凌猎就开始吃,活像刚才没吃饱,季沉蛟便调好空调,先去洗澡。出来时看见凌猎在看电视,又是喻家的新闻。

    季沉蛟怀疑凌猎是不是触景生情,但凌猎上次说起喻家的态度,又不像对喻家有什么感情的样子。

    季沉蛟拿过几根签子,尝了尝,全是作料味,牛肉应该是假肉,想叫凌猎别吃了,凌猎打个饱嗝,“吃不死人吃不死人。”

    季沉蛟和他一块儿看电视,不是要讨论人生……不,讨论案子吗?那就开始吧,“毕家人今天怎么说?”

    凌猎迅速转向季沉蛟,电视里还在分析喻氏集团海外扩展的策略。

    凌猎在包里一通扒拉,拿出和季沉蛟共用的本子,刷拉几下画出时间线,“毕江去L国时是十七岁,去的是一个叫扎安的小镇,修路、建房子、采矿,当地安全局势糟糕,常有帮派火并,而富人醉生梦死,需要大量保安,经过训练,谁都可以当保安,毕江的副业就是保安。”

    凌猎继续在本子上写画,“毕江在L国待了四年,回国时二十一岁,多次向他姐毕雪兰提到一个女人,爱丽丝小姐,他们好像是在富人的派对上认识,或者根本没有认识,只是毕江作为保安,对爱丽丝小姐一见钟情。”

    凌猎抬起头,看向季沉蛟,“喻家有幅画像,画的是少女时的喻勤,那画的名字就叫爱丽丝公主。”

    季沉蛟神情顿时严肃起来,“毕江认识喻勤?”

    “在丰安县时我们不是讨论过吗,喻勤十多岁就被送到L国留学很不合常理。L国动荡不安,不是什么留学深造的好地方,而且她当时年纪那么小。”凌猎说:“她是自愿去的吗?不管是不是自愿,送她去的人动机都很不单纯。”

    季沉蛟:“从豪门内斗的角度考虑的话,有人希望她折在那里?”

    凌猎:“喻家旁支很多,但能够名正言顺继承家业的只有喻潜明,也就是把我从福利院接走的那位,还有喻勤。”

    季沉蛟思索片刻,“喻潜明想要除掉自己的亲妹妹?等下,毕江遇到爱丽丝小姐时,喻勤多少岁?”

    “毕雪兰说毕江到L国一年后就开始提到丽丝小姐,那时他十八岁,我算过,喻勤应该是十七岁。毕江二十一岁回国,对爱丽丝小姐仍旧念念不忘,同年十九岁的喻勤生下儿子,三年后喻勤回国时是二十二岁,她二十四岁那年,儿子喻戈丢失,又过了两年多,我成了假喻戈。”

    季沉蛟:“那喻戈的生父是谁?”

    凌猎摇头,“我从没听过喻家人说起这件事。”

    安静片刻,凌猎又道:“刚才我查过喻氏集团发展海外业务的过程,三十五年前,他们就到过L国。”

    季沉蛟略感惊讶,“那种地方……”

    “是,战乱,动荡,但发战争财也方便。”凌猎说:“明面上给富豪建庄园、修公路,背地里我估计没少做军火生意。这样让喻勤去‘监工’似乎就说得通了,她是代表喻家的一个符号。喻氏集团常驻的地区也是扎安镇。喻勤肯定经常和当地的上流阶层交流,在某次宴会上,遇到来当保安赚钱的毕江。”

    季沉蛟:“毕江有可能是喻勤孩子的父亲。”

    凌猎:“但是照他家里人回忆,他提到喻勤时完全不像曾经亲近过,喻勤像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女神。”

    “那强.暴呢?喻勤生育的时间和毕江回国的时间不冲突。”季沉蛟说:“毕江必须死的动机出来了。”

    凌猎消食似的踱步,“我感觉不是。喻勤似乎很爱那个丢失的孩子,而且整个喻家并没有对那孩子的存在遮遮掩掩,喻潜明接回我这个假喻戈,表面上的理由是让喻勤相信真喻戈回来了。当然喻勤很聪明,她不相信,但装作相信。”

    季沉蛟说:“我记得你上次说,你们验过亲缘关系?”

    “验过,但是喻潜明在外国验的,带回来的只有一纸报告,完全可以造假。”当年国内还没有普及DNA技术,连刑侦中都没有广泛运用,更别说民间。凌猎又说:“喻勤那么聪明的人,居然没有对这份报告提出任何质疑,直接认了下来。”

    两人各自安静了会儿,季沉蛟说:“喻戈是不是毕江的儿子,毕江的死都可能与喻勤、喻家有关。喻家在L国涉及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而毕江恰好知道?这符合我们之前的推理。现在还多了个丰市的失踪警察尹寒山,尹寒山失踪可能也和毕江的案子有关系。”

    凌猎躺着,双手枕在脑后,“我想去见见喻勤。”

    季沉蛟挑眉,“什么时候?”

    凌猎:“睡醒就去。”

    夏榕市,朝夏县。

    榕美综合康复中心去年扩建了新的院区,今年初开始接收患有心理和精神疾病的患者。由于康复中心极好的口碑,这项业务很快发展起来。

    江云朵今年二十岁,从一辆宽敞的保姆车上下来,立即引来周围人的瞩目。她立即低下头,将鸭舌帽压得很低。

    人们之所以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太高,一米九的女孩,大热天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当然引人注意。

    一个中年女人也下车,牵住她的手,往南区走去。

    自从新院区修好后,康复中心就分成南北两区,南区是老区,接待需要常规康复的患者,北区则涉及心理层面的治疗。

    江云朵是一名排球运动员,早早进入省队,优秀刻苦,但三个月前在比赛中韧带断裂,经过了手术和痛苦的复建,现在虽然生活能够自理,回到赛场却遥遥无期。

    她几岁就开始打排球,如果不能再打排球,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教练拿她当闺女,也很着急,打听到榕美综合康复中心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康复医院,于是硬拉着江云朵来试试。

    门诊楼里有很多人,但和一般医院不同的是,这里环境更舒适宽敞,保证每个人都有座位。

    江云朵因为受伤而心情压抑,低着头不说话,倒是教练和旁边的人聊开了。

    “我们也是听说这里好,大老远跑来的呢!别看它不是公立的,公立的有这么好的服务吗?”

    教练对康复中心背后是谁并不了解,问:“那它是谁建的啊?”

    “嗐!你不知道吗?喻氏集团啊!”

    “喻氏集团?就是搞房地产那个?”

    “对啊对啊,我听说搞这个康复中心他们都不赚钱的,旨在做公益,替国家分担在医疗康复这方面的压力。这大企业是真的有责任心呢!”

    教练深以为然,另外几人也加入讨论。

    “但是为什么要建在县城?在市里不更方便吗?”

    “市里地价高啊!寸土寸金的,同样的钱,这里宽敞多了!”

    “也不止是钱的问题。你们知道吗?这里原来是个杂货市场,啥都卖,结果不晓得怎么烧起来了,死了好多人,不吉利,叫人来算过,说要盖个楼来镇住。谁愿意盖这种楼啊?还得是喻氏集团财大气粗,人家根本不怕!”

    说到风水,大家更感兴趣了。江云朵却听得索然无味。她知道喻氏集团,也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位喻董事长卧病的新闻。既然是自家的康复中心,又是全省第一,为什么喻董事长不来这里康复呢?

    不久,到了江云朵的号,在一番问诊后,医生开了单子,让她们去北区办理入院,接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治疗。

    教练年纪大了,对心理类疾病有偏见,不愿意去,“我们云朵没有精神病的!”

    医生开解,说江云朵因为创伤受到刺激,无法上场有一部分原因存在于心理上,一起治疗更利于恢复。

    江云朵和教练一起来到北区,办理完入住。她住的病房是三人间,她的床靠近门。

    白天,楼栋里没有什么异样。晚上,江云朵有些认床,到了凌晨还睡不着,便轻手轻脚地起来,向去外面走走。

    走廊上开着应急灯,没有一个人,绿油油的灯光让江云朵有些难受,她加快步子,想要快一些走到护士岛。

    但是本来并没有多长的走廊突然变得没有尽头,绿光惨淡地铺洒在上面,她越是走,离走廊越是遥远。

    忽然,她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走廊尽头,也就是连接护士岛的地方飘过。她吓得连忙停下脚步,不敢再走了。

    而这时,一阵气息从她后颈出传来,有什么东西在冲她吹气!

    她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完全不敢回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直到感到后面的东西消失,她才以极缓慢的速度转身。

    身后什么都没有。

    她赶紧回到病房,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耳边是激烈的心跳,过了很久才平复下来。

    她闷得难受,将被子从头上拉下来。这一刻,她的瞳孔猝然缩小。

    因为她的面前,离她非常近的地方,正悬着一张白森森的脸。

    喻氏集团的老总部和老宅在苍园市,为了开拓南方的生意,早就斥巨资在冬邺市修建了新的总部。喻潜明这一年多重病缠身,其派系摇摇欲坠,大多数时候坐镇新总部的是喻勤。

    要见一个大集团二当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凌猎离开喻家十年,连名字都改了,未必能在一干助理秘书跟前刷脸卡。

    次日一早,季沉蛟又来到市局,凌猎为了躲明恕,戴着墨镜在外面贼兮兮地躲着。季沉蛟向萧遇安说明正在查的案子或许与喻氏集团有牵连,萧遇安皱了皱眉,这种涉及大企业的案子对地方警方来说都很棘手。但萧遇安还是很快开了协助调查的文件,“有任何难以解决的情况,都可以来找我。”

    季沉蛟:“谢谢萧局。”

    上午十点半,喻勤一袭黑色职业装来到总部大楼,面容冷厉,步履如风。秘书急匆匆跑来,“勤总,有两位警察说想见见您。”

    喻勤停下脚步,“警察?”

    秘书连忙将平板递到喻勤面前,上面播放的是贵宾休息室的实时监控,两个年轻人出现在画面中,一人端坐,一人好奇地四处走动打量。

    看清那头发扎起的年轻人时,喻勤眉心忽然一皱。

    秘书为难地说:“他们是外地警察,但是有市局开的文件。勤总,不见好像不太好。”

    喻勤说:“带他们来我办公室。”

    秘书赶紧照办。

    喻勤的办公室采光极好,宽敞整洁,因为摆放的东西非常少,而显得气派且有格调。

    上升的电梯载着季沉蛟和凌猎,喻勤站在落地窗边,看着脚下的城市,眼神有些阴鸷。

    但当敲门声响起时,她换了一副面孔,眼中泛起慈爱与温柔,戴上眼镜,“请进。”

    秘书将两人送进来就出去了,办公室只剩下凌猎、季沉蛟、喻勤。

    喻勤走过来,高跟鞋的声响淹没在地毯中。她向凌猎伸出手,礼貌却也疏离,“小戈,好久不见。”

    季沉蛟看了看凌猎。凌猎脸颊的线条几不可见地动了动,似乎有些不自在。面前这人到底扮演过他的母亲,十年后重逢,即便他早已经受过大风大雨,也很难完全无动于衷。

    季沉蛟庆幸自己陪着凌猎。

    短暂的怔愣后,凌猎迅速恢复如常,与喻勤握了握手,“勤总,上午好。”

    喻勤温和地笑起来,“和谁学的这个称呼?”

    凌猎:“新闻里看到的。”

    喻勤点点头,视线移向季沉蛟,“这位是……”

    凌猎:“我的同事,小季。”

    小季:“……”

    喻勤是个大忙人,寒暄点到为止,和凌猎似乎也没有什么旧可叙,坐下后开门见山:“有什么案子牵扯到我和集团?”

    凌猎道:“没这么严重,只是想耽误您一些时间,聊聊您当年在L国的事。”

    喻勤眉眼间浮起惊讶,“L国?那是我……”

    凌猎:“是您十多二十岁的事了。”

    喻勤不解:“你想知道什么?”

    第122章 玉戈(02)

    凌猎说:“您为什么会去L国?你去的时候才十几岁, 那边不适合留学,特别是女性。”

    “喻氏走出国门的第一站就是L国, 因为混乱, 所以有机可乘。我虽然年纪小,但将来也是要辅佐兄长管理整个集团,我必须得到锻炼。”喻勤的回答滴水不漏山_与-"三)夕, “而且当时需要一个喻家的重要人物过去,稳定‘军心’, 兄长不可能去, 其他人分量不够, 所以是我。”

    凌猎:“那边生活怎么样?我没去过, 想象中每天都在打仗。”

    喻勤笑道:“也不至于, 有乱的地方,也有相对和平的地方, 我们去的是L国相对稳定的区域,叫什么来着?”

    凌猎:“扎安镇。现在那里已经并入一个叫萨林加乌克的大区。”

    “对对, 扎安镇。”说着, 喻勤露出一丝讶异,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正在查的案子与扎安镇有关。”凌猎逐渐切入正题,“L国的富人很多都生活在扎安镇,他们经常开派对, 您也受邀参加过。是吗?”

    喻勤皱起眉,没有立即回答,像是在分析凌猎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片刻, 她点点头, “是, 你说的这些富人几乎都有养殖、种植庄园, 我们与他们有很多商业上的来往。”

    凌猎:“那您认识一个叫毕江的人吗?他从丰市过去打工,参加过当地帮派的培训,多次去派对当保安。”

    喻勤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动,但季沉蛟看见她戴着珠宝的手轻轻抽了一下。

    “毕江?”喻勤思考了一会儿,摇头,“没有印象了。扎安镇有很多亚洲过去务工的人,当地富商在请保镖时很阔气,所以很多人都会赶去当保镖,我也许见过他,但时间过去这么久,记不得了。”

    一句“也许见过”,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凌猎停下来,与季沉蛟交换了一个眼神。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喻勤皱起眉,须臾,她问:“这个毕江出什么事了吗?”

    凌猎点头,“十七年前,他在老家丰安县遇害,死在他自家的作坊里。同年发生在丰安县的还有一起案子,他这一起怀疑是模仿作案。最近我们重启调查,前一起已经侦破,查到毕江案很可能和他在扎安镇务工的经历有关,又恰好查到当年喻氏集团也驻扎在那里,你们可能认识,所以想来问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喻勤明显放松下来,“抱歉,我无法向你们提供帮助,对他确实没有印象。”

    凌猎这次又停顿了一会儿,忽然道:“母亲。”

    喻勤一怔。

    这是多年前凌猎——那时还叫喻戈——对她的称呼,尊重,却不亲近,是她要求凌猎这么叫,年幼的凌猎并不清楚原因。

    但此时同一个词语从凌猎口中说出,就多了一丝探究、危险的味道。

    喻勤下意识直了直腰背,摆出防御的姿态。

    “我们虽然已经不再是母子,但请允许我再这么称呼您一次。”凌猎微笑,“毕竟接下来我来说到的事,与我住在老宅的那段日子有关。”

    喻勤抿唇,岁月让她皮肤松弛,她脖颈上绷起一条条干涩的筋。

    “家里有一幅油画,画的是十多岁时的您,对吧?”

    喻勤咽下唾沫,“对,我去L国之前,兄长请人给我画的。”

    “画的名字为什么叫爱丽丝公主?那是您的小名吗?”

    喻勤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一僵。

    凌猎:“勤总?”

    喻勤清清嗓子,“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小时候看外国的片子,觉得里面那些女孩的名字很好听,我自己的不好听,勤,勤奋、勤劳,过于土气。所以学着她们的,给自己起了个自以为洋气的名字。年纪小不懂事,见笑了。”

    凌猎没笑,“毕江心仪的人也叫爱丽丝小姐。”

    喻勤正要拿手机,闻言手一松,手机咚一声落在桌上。

    “在L国时,他多次打电话给家乡的姐姐倾诉,在派对上认识了优雅美丽的爱丽丝小姐,他为她一见倾心,视作梦中情人。”凌猎接着说:“回国后,他也久久没有放下爱丽丝小姐,心里有了她,他再看不上别的女人。”

    喻勤第一次拔高声调,语气也稍有急促,“可是我并不认识他!”

    她的胸口快速起伏,脸颊的线条绷得很紧,似乎正在急切地调整表情。

    “不着急。”凌猎说:“我今天来,不是逼您想起这个人,只是既然线索出现,我就必须来核实一下,请您理解。”

    喻勤呼吸渐渐正常,“我明白。但我确实对这个人没有印象。我承认那时因为生活空虚,时常参与派对,但和保镖没有交流过。也许,他只是看到了我,对我有一些想法。”

    凌猎点头,“我们也考虑过这种可能。幸好今天来见了您,不然我们的另一种设想恐怕会将案子引到弯路上。”

    喻勤下意识问:“什么设想?”

    凌猎摸摸鼻梁,“您不会想知道。”

    凌猎越是这么说,就越是勾起喻勤的好奇,“不妨说来听听。”

    凌猎正色,“我考虑过,这个毕江,会不会是您的情人,我的……您真正孩子的父亲。”

    喻勤惊骇至极,往后退了一步,既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又不得不接话,“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凌猎摊手,“毕竟您和整个喻家都对孩子的生父讳莫如深。”

    喻勤看上去有些狼狈,捋了捋垂下的一丝头发,“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凌猎等了会儿,“那我可以问一问,喻戈的父亲是谁吗?”

    喻勤站起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女企业家的气势,“如果你还是喻家的人,我也许会告诉你。但凌警官,你现在的身份似乎没有过问我家事的立场。”

    凌猎也就是一试探,并不期待真正问出些什么来。他也跟着起身,“那行,我想了解的也差不多了,谢谢配合。不过爱丽丝小姐确实是毕江案的重要线索,将来如果您想起什么,请及时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

    喻勤接过,挑眉,“季沉蛟?”

    凌猎笑道:“拿错了吗?抱歉,我的名片用完了,这是我搭档的。找他跟找我一样。”

    喻勤似有深意地看了季沉蛟一眼,将两人送至门口。

    临到要告别,凌猎转过身,“我看新闻里说喻总住院很久了,好些了吗?”

    喻勤在走神,慢了半拍道:“最好的医疗团队、药品都用上了,状态还算稳定。”

    她说这话时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而不是与她血浓于水的兄长。

    “那就好。”凌猎说:“下次见。”

    这三个字让喻勤心头一悸,她点点头,“再见。”

    关上门,喻勤静默几秒,快步走到桌边,点开监控。画面中,凌猎和季沉蛟先后走入电梯,几乎站在梯厢的两个对角,全无交流。电梯的数字一个个减少,喻勤感到自己也正向着某个低处坠去。

    两人彻底消失在监控中时,喻勤有些烦躁地揉着眼眶,片刻,右手用力砸在桌上。

    毕江,爱丽丝小姐。早已沉入海底的记忆卷起一个细小的漩涡,它在海的最深处,似乎掀不起任何风浪。但它也可以将所有海水席卷过来,酿成一场滔天大祸。

    咖啡馆靠落地窗的一排吧台边,凌猎抱着一杯奶昔,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咖啡馆外面的走廊。季沉蛟上完洗手间回来,隔着玻璃墙就看见他那“二筒”牢牢锁定自己。

    这间咖啡馆环境不错,暖黄色的灯光,窗明几净,隔着玻璃往里看,有点金碧辉煌的意思。凌猎就像被关在明亮橱窗里的漂亮玩意儿,季沉蛟视线往下扫了扫,得出结论——还是腿特别长的漂亮玩意儿。

    季沉蛟推门进去,回到座位上,凌猎不看外面了,扭过头来看他。

    “你盯着我干嘛?”季沉蛟问。

    凌猎朝他勾勾手指,拿起手机。季沉蛟一看,是那种无病呻吟专说屁话的情感营销号。正想说你看这干什么,凌猎就念起来:“有了男朋友的人,要时刻将男朋友看住。”

    季沉蛟:“!”

    凌猎骄傲,“我毕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季沉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是,他们说好试试,还亲了,但有的话他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凌猎就已经对他上“看住男朋友”这一套了。

    男朋友,男朋友……季沉蛟心里默念着,唇边不由得泛起笑意,清清嗓子,准备也说点符合恋爱身份的腻歪的话,凌猎这不按理出牌的眉毛已经皱起:“喻勤那反应,要和毕江案没关就有鬼了。”

    季沉蛟绞尽脑汁想出的话楞是顿在嘴边。怎么这就跳到案子上了?这不是撩完就跑吗?

    凌猎是有点渣男本事在身上的,继续一本正经说案子,“爱丽丝小姐,爱丽丝公主,是她少女时期的外号,知道她这个外号的毕江被杀。不是她本人有什么秘密被毕江发现,就是喻氏有问题。”

    季沉蛟撩人不成,也迅速进入思索状态,“爱丽丝小姐这个名字喻勤出国后很可能没怎么用过,毕江知道,那就说明他和喻勤绝对不是保镖和派对宾客的关系。”

    凌猎:“你怎么知道喻勤没怎么用过爱丽丝小姐?”

    季沉蛟组织了会儿语言,“不是特别准确,只是我个人的判断。当时你向喻勤提到爱丽丝小姐时,她整个人呈现一种非常错愕的状态。就好像觉得,现在不该再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以她对这名字的恐惧程度,知道她在L国叫过爱丽丝小姐的似乎都该死,但死去的、已知的只有毕江。她在L国可能很少,或者基本没有用过爱丽丝小姐。”

    凌猎把剩下的奶昔吸完,吸管发出滋滋声响,他晃晃杯子,“知道这像什么吗?”

    季沉蛟:“嗯?”

    “它就像我的脑髓,快要被榨干了。”

    “……”

    凌猎放下杯子,“有点道理,毕江知道爱丽丝小姐,也许说明他和喻勤深交过,但是我还是不太想得出一个具体的动机,喻勤杀死他的动机。如果是因为喻家商业上的不干净,但当时喻勤只是个吉祥物,她是在回国之后才正式参与集团事务。”

    季沉蛟:“我们漏了一个关键要素。”

    “咦?”

    “孩子。喻勤的孩子在回国后不久就丢失了。这件事才是最蹊跷的地方。以喻家的安保条件,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怎么会说丢就丢?”

    凌猎眉梢一扬,“有人故意要让孩子从喻家消失?”

    季沉蛟:“如果这条思路是对的,那又可以分叉出两个方向,这人针对的是孩子?这人针对的是喻勤?孩子丢失的事是否和毕江有关系?”

    凌猎一头撞在桌沿,“这回真的被榨干了。”

    原本是很严肃的讨论,但季沉蛟一见他这喜剧演员般的反应就想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凌猎“腾”一下坐直,“在小孩这件事上,喻家确实很古怪,喻勤似乎是孩子丢了后失魂落魄,痛不欲生——这些我没有亲眼见到,全是听说的。我成了喻戈的替身,她明知道我不是,好像也坦然接受了,自从有了我,喻家就是风平浪静的感觉。那照理说,我十八岁要从喻家的户口本挪走,他们应该阻止,可是他们也没有。”

    季沉蛟:“因为不愿和警方打交道。”

    凌猎:“不止,还意味着我本就可有可无。”

    季沉蛟下意识道:“你不是可有可无。”

    凌猎看着他的眼睛,笑笑,“我们季甜甜嘴巴真甜。”

    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季沉蛟眼皮狠狠跳了几下。

    “那个孩子……”凌猎语气忽然变轻,“真正属于喻家的那个孩子,不知道还活着没。”

    季沉蛟无情地说:“大概率已经被弄死了,那么小的孩子,失去家庭的庇护,怎么活?”

    凌猎叹口气,忽然又看季沉蛟,“你是怎么被家里抛弃的?”

    季沉蛟:“我怎么知道?最早的记忆就是在福利院。”

    凌猎越凑越近,差点贴在季沉蛟脸上。

    季沉蛟:“成对眼了凌老师。”

    凌猎哈哈笑着退回去,“我刚才忽然想,你也二十八岁,和我一样大,和喻戈一样大,你会不会是真的喻戈?”

    季沉蛟怔了下,蹙眉,“这不好笑。”

    凌猎点点头,“没什么可能。不过当年如果你没有被领养,那就不会在麦当劳遇到我,我也不会按照你说的去铃兰香。那最后被喻潜明带去喻家的会是谁呢?我们同龄,福利院一群歪瓜裂枣,喻潜明大概率会看上你。”

    季沉蛟忽然觉得,命运确实是一张精巧的网,如果他取代凌猎成为假的喻戈,那他还会成为现在的他吗?他还会穿上警服吗?他还有机会认识凌猎吗?

    他又想起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梦里他有另一个名字,梦里他在一个温柔女人的怀里,女人哼着一首调子很悠扬的歌,周围似乎是个很大的庄园,但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一如他永远听不清别人在梦里如何叫他。

    凌猎抓着头发说:“我头痛,我不想思考了。”

    季沉蛟笑着安抚,“来冬邺一趟,收获不小,至少增加了喻勤这条线。”

    凌猎顶着一头乱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至少多了个男朋友。”

    季沉蛟:“……”等等!怎么又来会心一击?

    凌猎从高脚凳上跳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见季沉蛟还坐在凳子上,遂倒回去,置众目睽睽于无物,牵起季沉蛟的手。

    季沉蛟:“!”

    凌猎:“走啊,男朋友。”

    季沉蛟被他牵着走到咖啡馆门口,脑子有点晕,直到门被拉开时的风铃声才叫他回神,他迅速反客为主,牵住凌猎,凌猎“咦”了声,很快露出“你牵就你牵咯”的坦然。

    季沉蛟的假期快结束了,晚上在酒店看回夏榕市的高铁票,凌猎也凑过来,洗过后的头发湿漉漉蹭在季沉蛟脸上。季沉蛟想起刚认识时,凌猎也大喇喇让头发上的水滴在自己肩膀上,那时自己把他推开了。现在……想蹭就蹭吧。

    “买这个,十点多的。”凌猎在屏幕上指指点点,“睡醒正好去。”

    季沉蛟不想买这个,十点多的高铁,意味着今晚睡下去,明早就要告别了。

    这个被工作填满的假期就像一朵飘在现实之上的云,他和凌猎都以特别行动队成员的身份参与侦查,但他们到底不属于同一个部门,当假期结束,他的临时工身份也到期了,他要回到夏榕市继续当他的重案队队长,凌猎也不轻松,“雪童”案扑朔迷离,毕江案又牵扯到庞大的喻氏集团。凌猎……应该不会在这时候和他一起回夏榕市。

    “男朋友,你发什么呆?”凌猎侧过脸,摔了季沉蛟一脸水。

    季沉蛟:“十点多太早了吧,买晚点的,下午五点。”

    凌猎大惊,“这么晚回去都没菜买了,我们吃什么?”

    季沉蛟:“我们?”

    凌猎碎碎念起来,“我想吃巷口的黄鳝,新鲜菌子就快没了,再不吃就等明年。下午两点之前估计还能买到些剩的……”

    季沉蛟:“你要和我一起回去?”

    凌猎眨巴眨巴眼,“不是吧?你要自己回去,不带本男朋友?”

    “不是……”季沉蛟也有些凌乱了,“你不留在这边查案子?”

    凌猎:“男朋友都跑了,我还有心情查案子?”

    季沉蛟:“……”

    凌猎笑起来,“夏榕市也有喻氏的产业,喻潜明不还在夏榕市住院吗?”

    虽然明白凌猎回夏榕市并不是完全因为自己,季沉蛟心情还是忽然飘起来,像长了蹄儿,在现实之上的云朵噔噔跳跃。

    最终,两人买了最早一班,不到六点的高铁票,因为凌猎想买到早市上最肥美的黄鳝和最鲜嫩的菌子。

    然而次日天没亮,季沉蛟倒是起来了,凌猎赖床不肯起,抱着被子非要说季沉蛟迫害他,季沉蛟也不清醒,脑子里窜出搞笑视频里的台词:“再这样你看我亲不亲你?”

    凌猎眼睛一瞪,飞快蹦起,一个箭步冲入卫生间。留下季沉蛟在床边暗自神伤——这么嫌弃?亲一下怎么了?

    这事季沉蛟耿耿于怀到高铁快抵达夏榕市,终于压低声音问道:“我早上说亲你,你那么不情愿?”

    凌猎理直气壮,“当然不情愿!我的嘴巴是能随便亲的吗?”

    季沉蛟:“……”更挫败了。

    凌猎:“我那时没漱口,被男朋友嫌弃了怎么办?”

    季沉蛟:“!”竟是如此!

    虽然没完成早安吻,但和凌猎回到家属院,季沉蛟内心比亲到了还美。一到家,凌猎就活力十足要去买菜,季沉蛟在家里打扫卫生,来到客卧时不由得想,凌猎今后还住这屋吗?要不搬到主卧去?

    凌猎提着两大包菜回来,空调都懒得吹,就跑去厨房忙碌。季沉蛟做完清洁,想去打个下手。

    凌猎右手一边挥一边配音:“去!去!”

    季沉蛟:他是不是在驱赶一条挡路的狗子?

    中午,开饭了。蒜薹炒鳝段,水煮黄鳝,菌子丸子汤,凌猎说要吃黄鳝,就干脆做两种味道!

    季沉蛟默默当了个过去鄙视的餐前摄影师,构图完美,发送朋友圈,拿起筷子前还看了凌猎一眼。

    凌猎早就大口吃起来。

    吃久了外面的餐食,终于吃到自家的饭菜,季沉蛟觉得特别香。凌猎要添饭时,他也站起来,“我去。”

    凌猎震惊到头发都翘起来,“你不是严格控制碳水?”

    季沉蛟:“今天不控制了不行?”说着,往厨房走去。

    凌猎筋斗翻天地追过来,季沉蛟已经揭开电饭煲的盖子。凌猎大喊住手,“可是我只给你煮了一小碗!”

    季沉蛟:“啊?”

    “剩下的都是我的。”凌猎理直气壮,“我买菜又做菜,你好意思跟我抢?”

    季沉蛟从凌猎碗里分来一小团,两人达成协议,以后煮饭多煮点。

    饭后,季沉蛟收拾完厨房,点开朋友圈,发现不久前发的那条已经有许多点赞和评论,打开一看,凌猎居然和共同好友们聊了起来!

    第123章 玉戈(03)

    沈栖:[哥!你回来了吗?哪天来上班?]

    凌猎:[回来了哦, 你没注意到这菜吗?]

    沈栖:[我就知道我哥没这手艺,猎哥, 你做的?我也想吃我也想吃!]

    凌猎:[彩虹屁多吹点, 我爱听。]

    席晚:[哈哈哈凌先生,头儿还收你房租吗?你来我家,我倒贴钱!]

    凌猎:[每个月五百!令人发指!]

    梁问弦:[这就是季队的不对了。]

    安巡:[这就是季队的不对了。]

    凌猎:[这就是季队的不对了。]

    后面是一串整整齐齐盖楼, 连谢倾都出现了。

    季沉蛟:“……”

    季沉蛟给谢倾发消息,算是口头上的销假, 但说周一要耽误一天, 想去朝夏县一趟。

    谢倾诧异, 问去那里干什么。季沉蛟懒得打字了, 索性来到阳台, 打电话过去,“我听说榕美康复医院聚集了一批顶尖的心理专家, 我想再去看看。”

    谢倾知道季沉蛟以前因为梦去看过心理专家,都没什么结果, 他有点担心, “最近情况更严重了?”

    “那倒没有, 但是我想找到原因,早点解决。”

    两人聊了会儿,挂断后季沉蛟转身, 看见客厅和阳台之间的滑门后,窗帘边,探出一个头。

    “……”

    凌猎:“都听到了。我陪你去鸭!”

    季沉蛟:“不要装可爱。”

    凌猎扭扭扭, “好不好鸭!”

    季沉蛟干脆学他, “好鸭!”

    凌猎:“……”

    季沉蛟:“?”

    凌猎抱紧自己, “小季, 你说话好恶心啊。”

    季沉蛟差点把手机扔出去。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双标?

    周一,季沉蛟避过早高峰,开车去朝夏县,这地方虽然名义上是县,但基本等于主城的一个区,一来它离市区很近,二来经济发展得很好,这两年连房价都有逼近市区的趋势。

    某个双标王者坐在副驾玩switch,人菜瘾大,平时玩不过去就叫季沉蛟帮忙,现在季沉蛟开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次次跳崖。

    “哎没劲。”凌猎终于经受不住打击,放弃了,“我为什么要在秋老虎来袭时陪你去看医生?我在家吹空调不好吗?”

    季沉蛟:“是我求你来的?”

    再说某些人曾经为了省钱,空调那是绝对不会开的。

    凌猎:“那当然不是。”

    过了半分钟,凌猎说:“那是因为我心系男朋友,主动来陪的。”

    车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季沉蛟稳重:“高速公路,安全行驶,请勿随地调戏驾驶员。”

    榕美康复医院修得很有气势,南区的主楼高高耸立,像一座通天之塔,也是榕美的象征,其余小楼各自拱卫,远远看上去,不像医院,倒像商业发达的避暑乐园。

    季沉蛟把车停在北区,离约定的时间山与~息~督~迦。还差二十分钟。凌猎挥挥手:“男朋友,我想到处逛逛,就不陪你了。”

    他就像一只撒欢的猫,看见好玩的,一溜烟就不见了。

    这算什么渣男朋友!

    季沉蛟也不是真生气,按时来到问诊楼。专家是从国外高薪聘回来的,温和儒雅,耐心地听着季沉蛟的问题。

    凌猎在北区溜达,看见前方的回廊上有不少人聚集,跑过去看热闹。

    “我不住这里!这里闹鬼!我要回去!”一个个子很高的女孩满脸惊恐,抱着双肩包要跑。

    “云朵!云朵!你怎么不听话?我好不容易把你送过来,你对得起我吗?”一个中年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喊:“钱也交了,疗程也定了,你不能这么自私!你这样怎么回省队?医生说了,你心理不健康!那些都是你的幻觉!”

    女孩本来可以跑掉,但是放不下女人,犹豫片刻,回到女人身边蹲下,“我真的看到了。”

    女人死死拉住她,“都是幻觉!你吃了治病的药,有幻觉很正常!云朵,我们再试试好吗?你难道希望就这样退役?”

    女孩拼命摇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朝三号住院楼走去。

    但热闹并没有因为她们的离开而散去,患者、家属、护工们议论纷纷。

    “那孩子是个打排球的,腿断了,精神也出了问题,从南区转过来的。说是住院第一天就看见鬼,吓得精神更不正常了。”

    “是药的问题吧?有的药吃了会这样。”

    “我看也是。但也有可能是她自己本来就有幻觉。哎,也是可怜啊。”

    “来这里的人谁不是心理有问题?谁不可怜?”

    凌猎跟着叹气:可怜的小季。

    “不是吧?又有人看到鬼了?”

    “什么‘又’,以前也有人看到过?”

    “我也是听别的家属说的,三号楼上个月还有患者被吓走,也是说半夜见鬼。”

    “嘶,不可能真有什么脏东西吧?”

    “难说,榕美本来就是修来镇住鬼魂的,还请大师来看过,毕竟那个杂货市场死了那么多人!”

    大家越说越惊悚,把自己吓到了,迅速作鸟兽散。

    凌猎对杂货市场发生的事故感兴趣,找到个护工聊起来。护工对榕美很有归属感,当年南区刚建好就来工作了。他说自己也曾经在杂货市场工作,是个菜贩子。

    杂货市场是朝夏县最大的赶集场所,消防设施等于没有,货品密密麻麻堵在通道上。九年多前,有一家的货物发生爆燃,把整个市场都烧没了,人死了十多个。

    由于不吉利,所以这块地没人敢接盘,过了一年,喻氏集团出面,才给了他们这些失去工作的人一条活路。整个朝夏县现在的繁荣也很大程度依赖喻氏集团。

    小小一个县城,有三个商业楼盘是喻氏开发的。虽然喻氏这些年的投资重点一直在夏榕市、冬邺市,但在一个小县城投资这么多,似乎有些蹊跷。

    季沉蛟和专家聊了半个来小时,专家说,他在意的那个名字,很可能就是他本来的名字,但是很少有人能记得三岁前的记忆,而他在来到福利院之前似乎受到过伤害,所以记不得的事更多。他问有没有办法想起来,专家说因人而异,有的事其实没有必要强迫自己想起。

    这位专家让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给与一些规劝和建议。

    “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并且对它很满意,不是吗?那为什么一定要想起可能不会很愉快的过去?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找到答案。你觉得呢?”

    离开问诊室,季沉蛟去吸烟区抽了根烟。专家的说法确实有道理,被一个梦、一个名字魇住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也许等到以后某一天,他会有精力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和凌猎来解决。

    凌猎得知季沉蛟花了几千块钱就只聊了半小时的天,既没有开药也没有解决记忆的问题,大呼上当。

    “小季,你想聊天为什么不找我?我上下五千年,什么不能和你聊?你当冤大头为什么不当我的冤大头?”

    “这是什么黑心医院?喻家做生意就这点素质?连小警察的血汗钱都坑?我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难怪天天闹鬼,闹的是什么鬼?那是穷死鬼的高呼——还我血汗钱!”

    季沉蛟耳朵要爆炸了,不得不说凌猎的情绪感染能力真的很强,现在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百年不遇的冤大头了。但冷静下来,凌猎的其中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什么闹鬼?”

    凌猎便把打听来的事说了。

    季沉蛟有些警觉,虽然现在早就破除了封建迷信,但是各地都还有用建筑镇压什么冤魂鬼魂的做法,新闻上经常看到哪里的办公楼、居民楼闹鬼,原来楼下镇着人,民间传说什么冤魂报仇,炒作得沸沸扬扬,其实都是人在捣鬼。有的只是一般的治安事件,有的成了重大刑事案件,总之由于社会关注度高,警方处理起来都很棘手。

    回到市区之后,凌猎还在为消失的几千块痛心疾首。季沉蛟被他整乐了,“好了好了,我都不心痛。”

    凌猎却因为这句话毛了,“男朋友,你这是要跟我分你我?你的钱,我不该心痛?”

    季沉蛟这才发现自己单身久了,开口就是直男语录,正思考怎么哄一下,凌猎一甩头,只给他看后脑壳。

    但吵闹很快因为一通电话告终。

    电话是沈寻打来的,关于与“雪童”案有关的暗网“浮光”,特别行动队查到一些线索。

    一听线索事关“浮光”,凌猎按下免提,和季沉蛟一起听。

    夏榕市徐嘉嘉(Jaco)和季诺城两起案子,警方都在他们的电脑上发现了“浮光”的入口。今年特别行动队在北方接手的数起企业家案原本毫无头绪,却在丰市肖乙顺案上找到突破口。他有一台尚未来得及处理的电脑,里面亦有“浮光”入口,但更加高级,加密度更高。联系到有人在“浮光”上交易“雪童”,而肖乙顺的手下为“雪童”生产提供地点,“浮光”-“雪童”-肖乙顺,正式连成一条线。

    而肖乙顺的身份是成功企业家,另外遇害的也是企业家,他们所在的城市均有“雪童”出没。这说明他们很可能与肖乙顺一样,曾经为“浮光”所用,在没有价值之后,被“浮光”灭口。

    这不仅是个小众的暗网,背后一定有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他们在境内蛊惑、培育自己的势力,选择的全是有钱、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而最初他们靠的是一部分外国人,比如心怀仇恨的徐嘉嘉。

    但有一个比较矛盾的点是,“浮光”架着这么大的势,只是为了散播“雪童”?这种致.幻.剂虽然会给“浮光”带来大量收入,但似乎以它作为目标太浅显了一点。

    沈寻说完这一条,又道:“我们过去对‘浮光’的了解太浅薄,这次从肖乙顺的电脑入口追踪到一段代码,已经确认和曾经的‘沉金’是同一段代码。”

    凌猎脑子嗡一声响,“你说‘沉金’?”

    这是个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名字。他出生在“沉金”,如果不是卫之勇阴差阳错救了他,他不是死在那个杀人村子最寒冷的冬天,就是以“沉金”佣兵的身份,死在各国警方的枪下。

    季沉蛟听凌猎说过自己与“沉金”的关系,看见凌猎眼中空茫,有些担心,问道:“沈队,据我所知,‘沉金’已经在多年前被多国联合行动剿灭了。”

    沈寻:“我曾经也这么认为,直到这次查到‘沉金’和‘浮光’的关联。‘浮光’以前非常低调,与其他暗网、犯罪组织形成鲜明对比,我一度怀疑它存在的意义。但如果‘浮光’是‘沉金’的残余势力,那就能解释它的低调,那是它在遭到巨大打击后的蛰伏,它在等待这下一个机会。”

    凌猎不知道想到什么,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季沉蛟右手顺着他的背,揉一揉他的后颈,想让他平静下来。

    通话结束后,季沉蛟感到凌猎正在轻轻发抖,有点意外凌猎对“沉金”反应这么大。

    他试探着将凌猎拉入怀中,凌猎丝毫没有反抗,像只受惊之后温顺的猫。

    “我以为它早就覆灭了。”凌猎低喃道:“当年我跑了很远很远,我怕它在后面追我,我和卫叔失散,也是因为我害怕,我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它还在,它来追我了,它追到夏榕来了。小时候,它都没有发现我。”

    季沉蛟眼里,凌猎忽然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又瘦又小,嘴唇破了,眼巴巴地站在麦当劳外面。

    他很难想象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从市中心一个人走到北郊的铃兰香福利院,现在却不得不想象更小的凌猎从风雪漫漫的北方逃到春雨连绵的夏榕市。

    他后悔没有抱一抱那个单薄的小孩,所以他现在抱得用尽全力,将凌猎揉进自己怀里。

    凌猎小幅度地挣扎,喉咙发出阵阵难受的哼声。季沉蛟却没有放开他,“别怕,它不是来追你。”

    孩童时期的恐惧经久不散,凌猎固执地说:“它是,它已经到夏榕市了。”

    “那也不怕。”季沉蛟扣住凌猎的后脑,迫使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夏榕市是我的地盘,不要再逃跑了,我来保护你。”

    凌猎摇着头,露出无助彷徨的一面。

    十岁之前,他时常因为被“沉金”追赶、被“沉金”抓回那个下雪山村的噩梦而魇住。后来逐渐长大,噩梦才淡去。二十岁时,国外传来“沉金”被多国警方彻底清除的消息,那团从他童年笼罩而来的阴影才算彻底消失。

    他已经很久没有放任自己想起“沉金”。而此刻,记忆变得再次鲜明,连被埋在雪里的绝望都真实得就像正在上演。

    阿豆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是臭烘烘的铁笼子,他蜷缩在里面,周围是数不清的一模一样的笼子,笼子里关着许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有的笼子里空空如也,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笼子本来也有小孩,但是他们有的生了病,被丢在雪里冻死了,有的不听话,想要逃走,被打死了。

    到了饭点,穿着灰色制服的强壮男人打开笼子,驱赶小孩们去食堂吃饭,一人一个破碗,哭泣的小孩会被鞭打。阿豆睁着豆子一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围——不过那时他还不叫阿豆,他没有名字,只有编号,名字是姐姐取的,但姐姐自己没有名字。

    阿豆不哭不闹,吃完难以下咽的糊糊,又和其他人一起被驱赶到坝子上,跑步、做游戏,晚上,继续被关进铁笼子里。他明白为什么这里这么臭了,因为有的小孩要起夜,却不能出去,只能在笼子里解决。

    时间一天天过去,阿豆长大了些,这一批小孩开始接受训练,训练的内容十分残忍,坝子上每天都有人大哭,被抓着头离开。山村的秋天到了,下起大雪,阿豆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雪在地上积得久了,会自动变成红色。

    他经常看到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那小孩的眼睛和他不同,他的瞳孔是深棕色的,那小孩的瞳孔却是墨绿色,像有个年轻教官戒指上宝石的颜色。

    他每天都多挪几步,跑到离小孩不远的位置,小孩总是哭,墨绿色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完不成任务的话,就要像那些从铁笼子里消失的小孩一般被杀掉。

    休息时,阿豆和小孩蹲在一起,“你的眼睛真好看,你别哭了。”

    小孩还是呜咽,他今天的杀生任务还没有完成,如果到晚上还没有完成,他只有死路一条,“沉金”不需要没用的小孩。

    阿豆现在已经知道每天训练自己的组织叫“沉金”了,也知道自己所在的国家叫E国。“沉金”是个只要给钱,就能做任何事的组织,而他们是“沉金”未来的血液。

    阿豆拍拍小孩的肩膀,悄悄说:“看在你眼睛好看的份上,我来帮你哦,但我们要偷偷的,不能让别人发现。”

    小孩讶异地看着他,“你真的可以帮我?”

    在这里,即便是豆丁一样的孩子,也知道凡事只能靠自己,当自己都无法依靠时,前方便只有死亡一条路。

    阿豆却郑重地点点头,弯着唇角露出一排小白牙,“嘿!谁让你眼睛好看呢?我喜欢帮助漂亮的小宝贝。”

    小宝贝这个词还是他偷看电视时跟着学的,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休息结束,训练重新开始,阿豆趁教官不注意,飞快来到小孩身边,利落地下刀。鲜血飚洒在二人脸上,一时辨不出谁是谁。小孩蒙了,眼看又要哭,阿豆赶紧一脚把他踹到雪里,使劲用眼神、口型叫他去自己的位置。

    小孩无声地掉泪,但到底按阿豆说的做了。阿豆的位置上,任务已经完成,小孩只用扮演阿豆就行了。阿豆帮小孩也完成了今天的作业,松了口气。

    太阳落山时,雪又成了红色,三个小孩被带走了,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这之后,阿豆和小孩成了朋友。但阿豆觉得,总是作弊有被发现的风险,小孩老是爱哭、怕血也不是办法,于是也不偷看电视了,教小孩怎么下刀。

    小孩吓得呜呜直掉泪,阿豆板着脸,“你这样怎么成为‘沉金’的战士?”

    小孩擦着眼泪,“我为什么要成为‘沉金’的战士?他们是邪恶的!”

    阿豆被问懵了。

    为什么要成为“沉金”的战士?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被灌输——你是“沉金”的孩子,你喝着“沉金”的奶长大,所以你流着“沉金”的血,你绝对服从“沉金”,将来为“沉金”流干最后一滴血。这是你的使命!

    可是现在,他却从墨绿色瞳孔的小孩、他的朋友口中听到疑问,还有那个新鲜的词汇:邪恶。

    邪恶是什么?自己也是邪恶的吗?

    他甩甩头,问:“什么是邪恶?”

    小孩惯来不会大声说话,发出细声细气的低吼:“被染成红色的血是邪恶!铁笼子和鞭子是邪恶!刀是邪恶!我们的任务全是邪恶!”

    “可是……”阿豆脑子钝钝的,“可是如果不那么做,我们不就会死吗?”

    “所以最邪恶的是‘沉金’!我不要成为‘沉金’的战士!”小孩几乎歇斯底里了,“如果听他们的话,他们今后会让我们杀人!”

    阿豆耳边嗡了一声,想到那些消失的,和自己同岁的小孩,“我,我不要杀人!”

    阿豆给小孩准备的“特训”还未开始就已结束,非但没有教会小孩刀法,还被小孩灌输了一通邪恶是什么的思想。

    大约正是从这天起,想要离开这个落雪的山村,想要逃离“沉金”的想法埋下了种子。

    但是两个小孩根本不知道要逃去哪里,阿豆问小孩,你知道你爸妈是谁吗?你以前的家在哪里?

    小孩摇摇头。

    得,跟他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阿豆有点生气,小孩子的脾气总是来得莫名其妙,“你就知道哭!”

    小孩瘪了瘪嘴,眼睛又红了。

    阿豆慌了,“说你一句你又要哭,你真麻烦。”

    话是这么说,阿豆还是牵着小孩的手,帮他做任务,帮他骗教官。

    后来,他们遇到了姐姐,一个很爱笑,笑起来很温和的女孩。小孩老跟阿豆争辩,说是自己先认识姐姐,但阿豆坚持是自己先和姐姐说话。

    姐姐也是被困在“沉金”的可怜人。但与他们不同的是,姐姐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姐姐告诉他们,离开这里,一直往南,南边只有最冷的几天会下雪,纯白无瑕的雪,永远不会被染上红色,其余时候,南方都温暖如春。

    阿豆和小孩向往极了,说有朝一日要带着姐姐去南方。姐姐却悲哀地笑了,眼中似有泪,说你们能去就好,姐姐不指望了。

    姐姐给他俩起了名字,阿豆和阿雪。阿豆觉得姐姐有点偏心,因为阿雪的名字比他好听得多,阿豆听着像愣子。

    但阿豆没计较,如果跟阿雪换名字的话,阿雪这么爱哭的人,一定会哇哇大哭。

    阿豆在还没有名字之前就一直保护着阿雪,尽管阿雪比他大几岁,他也认为自己才是哥哥。但在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下,阿雪到底还是学会了用刀掠夺弱小的生命。那天阿雪在他怀里痛哭,血腥气久久无法散去。

    他的声音明明很稚嫩,却像最成熟稳重的大人一般向阿雪保证,“再忍忍,我们肯定可以逃出去的。我要再厉害一点,你笨一点没关系,我会带着你。”

    姐姐死了,尸体染红了一大片雪,触目惊心,那是阿豆看过的最大一片红色,他难以呼吸,几乎晕厥。这一刻,他彻彻底底地明白阿雪说的“邪恶”。

    ——被染成红色的雪就是邪恶。

    凌猎从漫长阴郁的记忆中回到现实,脑海中还浮现着小小的阿雪。他早就记不得阿雪的模样了,只记得阿雪的眼睛是墨绿色,皮肤白得像雪,胆子小,爱哭,在他们那批小孩里最后一个学会刀法。

    阿雪无声地看着他,面容被红色的风雪挡住,阿雪的声音又轻又平,像是失去依托的雪尘,“阿豆,你丢下我了。”

    坠落山崖是个意外,但幼小的阿豆无法抵抗命运,命运让他遇到卫之勇,被带到这片和平的土地,命运将他带到远离“沉金”的地方,他沉浸在被“沉金”追逐的噩梦中,躲逃还来不及,怎么顾得上昔日的伙伴。

    有一件事凌猎一直避免去想,那就是——阿雪也许在他坠崖后不久就被“处理”了。因为教官们一定认为他坠崖是计划已久的逃离,阿雪要么协助他,要么和他一起走,只是没有走成。阿雪没有活路了。

    凌猎在发抖,季沉蛟拨弄着他被冷汗打湿的头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亲吻又落在他的眼角,然后是嘴唇。

    季沉蛟终于明白凌猎明明在喻家那样的豪门中长大,为什么每次吃东西还像没吃过似的,每一样食物凌猎都很珍惜,炒菜的配菜都会吃完,那并不是因为凌猎流浪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只是因为在“沉金”,小阿豆没有吃过任何人吃的东西。凌猎也很讲卫生,家里有点脏东西,都要立即打扫干净。因为小阿豆的童年,是浸泡在污血之中。

    倾述之后,凌猎状态好了些,回吻季沉蛟,还亲了亲季沉蛟的喉结。两人互相看了会儿,凌猎说:“男朋友,你摊上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他指的当然是自己。

    季沉蛟蹙眉,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不准这么说。”

    凌猎叹气,“你不知道‘沉金’是个怎样的组织。”

    第124章 玉戈(04)

    凌猎转过脸, 看了看天空。

    其实在他逃离“沉金”的时候,对“沉金”的认识并不全面, 他以为那个山村就是“沉金”的根据地, 教官们的头儿就是“沉金”的老大。

    但那不过是“沉金”无数据点中的一个,它和在它的环抱下生活的所有小孩、教官一样,都无足轻重, 随时可以被抛弃。

    真正的“沉金”,是E国豪门商贾养起来的大蛊, 起初只是为权贵们办事, 后来势力越来越大, 逐渐成了凌驾雇主的存在, 他们从事各种非法交易, 滥杀无辜,触角伸向周边各国, 在它最盛时,控制着全世界最活跃的暗网之一, 一切罪恶都在它的羽翼下生根发芽。

    十几年前, 它差一点就要侵蚀我国。

    它被荡平的消息传来时, 凌猎独自去喝了一晚上的酒,独自庆祝。消息可靠,这个庞然大物是真的倒下了。

    数年来, 它没有任何死灰复燃的迹象,北方那些国家,渐渐出现新的犯罪组织、暗网, 但是都没有达到“沉金”当年的规模。

    而现在, “沉金”的重要代码出现在“浮光”中, 这暗示着一个恐怖的事实——“沉金”虽然覆灭了, 但一部分“沉金”的核心力量仍然存在。

    如果只是边缘虾兵蟹将,绝对不可能利用这段代码。

    匪夷所思的是,“沉金”当年进入我国失败,身为后继者的“浮光”为什么还要尝试?它明明有更加肥沃的土壤。

    唯一的解释就是,“浮光”的高层有另外的目的,他们很可能是要来找什么。

    季沉蛟问:“你认识‘沉金’的主要成员吗?”

    凌猎摇头,“我教官的头儿都是个小喽啰。”

    “那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是来找你?为什么觉得我和你在一起,就是摊上麻烦?”

    凌猎愣住。

    季沉蛟轻轻戳戳他的脑门,“野猫还挺自大的。”

    凌猎摸摸被戳的地方,当局者迷,他得知“浮光”就是“沉金”之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成了目标。

    但这并不符合逻辑,当年他只是个小屁孩,丢了就丢了,这么多年过去,谁会兴师动众来抓他?他也没有参与剿灭“沉金”的行动。在“浮光”眼中,他应该是个无名之辈。

    但野猫不能被欺负。

    凌猎给了季沉蛟一个头槌,季沉蛟措手不及,脑门被撞得通红。凌猎扬着下巴,趾高气扬,“你不能这么说我。”

    季沉蛟眼泪都快出来了,凌猎又凑过来,在红脑门上吹吹,“小季不痛,呼呼——”

    虽然把季沉蛟的头撞了,但凌猎情绪还是不怎么高,季沉蛟难得下一回厨,给凌猎炸了一盘鸡翅。凌猎小口小口地吃,看着食欲没平时好,但是居然把一盘都吃完了。

    晚上快睡觉时,季沉蛟拿着枕头来到客卧。

    凌猎:“你要来霸占我的床吗?”

    季沉蛟将枕头放好,“霸占一回怎么了?”

    “那我要收钱。”

    “可以,下个月房租少收你几块钱。”

    两人在丰潮岛不是没有在一张床上躺过,但是这次很不一样。是因为关系不同了吗?还是凌猎现在看起来很让人心疼?

    季沉蛟不知道。

    他调好空调的温度,让凌猎靠在自己臂弯里,拍拍凌猎的背。

    床头灯的微光像一把小小的伞,季沉蛟给凌猎遮着雨,自己被黑暗淋湿。

    凌猎闭了会儿眼睛,又睁开,看着季沉蛟,深棕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格外剔透。他是蜷缩着的,在季沉蛟怀里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姿势。

    季沉蛟:“睡不着?”

    凌猎:“你是在哄我睡觉吗?”

    季沉蛟觉得是。

    但凌猎得了便宜还卖乖,“可你很没诚意。”

    季沉蛟想,凌猎现在就像个小孩儿,说什么都很直白。平时他觉得凌猎欠兮兮的,现在只想给凌猎想要的全部关怀。

    “那怎么才算有诚意?”

    “起码你得给我讲个故事。”

    季沉蛟拿来手机,“你想听什么故事?”

    “小朋友听的我都爱听。”凌猎说:“我以前没听过。”

    季沉蛟手顿了下,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下载讲睡前童话的软件,给凌猎念《绿野仙踪》。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害怕一样东西,是一根划着的火柴。——稻草人对多萝西说。”[注1]

    凌猎脑袋在他手臂上一点一点的,问:“稻草人当然害怕火柴,但是它为什么要告诉多萝西?”

    季沉蛟想了想,“因为信任吧,他把他最大的把柄交给他的好朋友多萝西了。”

    故事讲完了,童话里的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稻草人得到脑子,铁皮人得到心,狮子得到勇气,多萝西回到故乡[注2],但凌猎最感兴趣的还是稻草人说的那句话。

    季沉蛟正想读下一个故事,凌猎忽然扯了扯他的衣服,“男朋友,我也想把我最大的把柄交给你。”

    季沉蛟忽地怔住。

    凌猎却笑起来,“但是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我的把柄是什么。我先存着,等到我想起来了,就交给你。”

    季沉蛟喉咙有些干涩,说不出话来。凌猎却很惬意地缩了缩腿,还伸起懒腰,不久就睡着了。

    数日后的夜晚,夏榕市大部分区域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一个高高的少女披头散发从楼中跑了出来,湿漉漉的长发铺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神溢满恐惧。她跑得很快,时不时向后看去,像是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追赶她。

    恐惧到极点,她发不出声音,白茫茫的世界看不到一个能够求助的人,她摔倒在地,赶紧爬起来,继续奔跑,但她的脚步声在轰隆的雨声中融化,这场雨就像是巨大的牢笼,将她最后的呼救与呐喊层层封堵。

    她咬牙向雨幕的尽头跑去,她要逃离这坟墓般的康复中心。自从来到这里,一切都变得不正常,连最疼爱她的教练也不再相信她。

    他们都说,根本没有鬼,只是她精神太紧张,在心理作用下出现了幻觉,为了减轻她的症状,还给她换了药方。

    他们那样耐心,那样为她着想,她为什么还不听话,还要歇斯底里呢?教练哭着说她没有良心。

    可她不是!她真的看到了!

    这座康复机构是建在许多人尸体上的,死去的冤魂至今仍在飘荡,为什么没有人相信她?

    她奔溃地冲刺,忽然,右边射来一道刺眼的光芒,刹车声猝然响起。她好像飘了起来,风和雨第一次垂怜她,将她托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那样痛?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后背狠狠撞在哗啦作响的地上,她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眼,是两张悬空的脸,他们惊惶地看着她,就像住院第一夜看见的惨白的脸。他们说着什么,但她再也听不见了。

    凌晨五点多,大雨停歇,江云朵的尸体被环卫工发现。

    天亮后,车祸的事迅速传遍榕美康复中心,江云朵出事的地方离康复中心北区花园仅有七百多米,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漂出一条长长的粉带,汇入花园的泥土中,直到白日降临,还清晰可见。

    县局已经来勘查过现场,带走尸体,也调取了路边的监控。凌晨三点十二分,江云朵从路边冲出,一辆轿车躲避不及,虽然有刹车的举动,但还是向江云朵撞了过去。

    车上两人下车查看,商量半分钟后,回到车上,驾车逃逸。

    监控拍到了车牌号,警方已经开始追踪。

    尸检结果也已出来,江云朵全身十九处骨折,颅骨粉碎,内脏大出血,当场死亡。

    事故事实清晰,江云朵死于车祸,且肇事司机并不是故意将她撞死。但大雨滂沱的夜中,江云朵为什么会独自奔跑?这成了最大的疑点,也成了康复中心所有人的谈资。

    “晓得不?死的是那个打排球的!就是天天说闹鬼的那个女娃!”

    “是她?她大半夜跑出去干什么?”

    “中邪了吧?她不是老说鬼在看她追她吗?要我说,她这种情况就该早点接回家!”

    “哎,这医院不会真有问题吧?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说中邪就中邪呢?”

    “我看她那个教练有问题。别人都是父母来管,她一个教练,哪来那么好的心肠?说不定有所图。”

    人们众说纷纭,不免又扯到康复中心的来历。半天时间里,越来越多的人声称自己也觉得这里不干净,看到过鬼。

    县局调取康复中心内部的监控,凌晨两点五十,江云朵出现在三号住院楼后门,刷指纹离开,不断往后看,但她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在她冲出后门后,也没有任何人靠近指纹按钮,门一直没有再打开,不可能有人追着她出去。

    江云朵的教练哭得死去活来,“是我害了云朵,我不该逼她治病!”

    江云朵的主治医生叫王路,接受问询时强调自己开的药绝对没有问题,江云朵入院第一天就说见到鬼,而那时她仅仅只做了身体检测,根本没有服药,不存在药物导致幻觉的可能。而后来,针对江云朵的情况,他还组织专家开会,经过讨论给江云朵换了药。

    王路说,一些患者在服药之后确实会出现异常兴奋、出现幻觉的情况,但江云朵的问题与药物无关,是她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县局在对江云朵的血液、肝肾进行药理毒理检验之后,也基本确定王路没有撒谎,剂量都控制在较低的标准,就算有个体差异,也很难出现江云朵的情况。

    那么江云朵为什么发疯了?

    排查过程中,警方听到得最多的就是当年的火灾、冤魂作祟。这些迷信的东西当然不能当做线索,但是不是有人在装鬼吓人却值得调查。

    季沉蛟和凌猎回到重案队已经有几天了,虽然季沉蛟才是队长,但凌猎的归来却是意外之喜,他本来没有专门的办公桌,但沈栖给他搬了一张来,就在季沉蛟旁边,据说还在网上算过卦,风水好。

    季沉蛟觉得应该开一个扫除封建迷信的小会,重案队的精英,居然去网上算卦?

    但凌猎接受良好,还跟沈栖学起星座运势分析。

    沈栖现在从季沉蛟的小弟正式成了凌猎的小弟,理由十分之庸俗——季沉蛟每次听见他说这座那座,都要教育一下他,猎哥多好,猎哥会好奇地冲他眨巴眼,还会虚心请教,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现在他的哥是凌猎。季沉蛟则被降了级,有了个新称呼——队长哥,简称队哥。

    第一次听到这称呼的季沉蛟:什么鬼东西!

    这天,沈栖做完了事,又跑来找凌猎聊天,却见凌猎冷着脸看手机。他瞅了一眼,原来是朝夏县那条新闻——康复中心一女子深夜遇车祸身亡。

    沈栖来之前就看到网上的分析了,无一例外提到朝夏县的冤魂作祟,还把康复中心的来历扒了出来。地产商投资都很重视风水,那块地有不少地产商都去看过,而且都带着“懂行的”,虽然便宜,但“懂行的”说风水太差,所以没人敢接这烫手山芋。

    喻氏集团财大气粗,也是为了给当地政府面子,拿下地建康复中心。这么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这下一出事,网上传得最多的就是喻氏没有安抚好亡魂。这些虽然是无稽之谈,但因为神秘、猎奇,所以热度很高,已经有主播预告去康复中心探险。

    沈栖虽然喜欢算算星座,但那都是闹着好玩,他本身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所以网上的说法只是看看。

    “哥,你怎么了?”

    凌猎没回答,却起身朝办公室外跑去。

    季沉蛟刚从谢倾那回来,凌猎一把将他拉进来。

    沈栖:“……”手,手牵手?

    “我上次见过这个死者。”凌猎把手机递给季沉蛟,“她叫江云朵,入院第一天精神就不正常了,说晚上被鬼缠住。”

    刚才开会的时候,谢倾也说了朝夏县的案子,但是案子并没有转到市局来,舆论虽然很热闹,但县局的意思是案情比较简单,无需市局协助。

    “这康复医院正好是喻氏集团修的。”凌猎说:“我想去看看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朝夏县。

    肇事逃逸的轿车已经被找到,出事时车上一共两人,是一对二十来岁的情侣,男方去女方家里提亲,次日还要上班,于是连夜开车赶回朝夏县,原本是快乐幸福的一天,没想到就要到家了,居然害了一条命。

    这下婚也暂时结不成了,两人极其沮丧,说江云朵窜得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脑子乱极了,下车查看,发现她在抽搐,身上全是血,肯定是活不成了,叫救护车也救不了命,只会暴露自己,所以选择了逃跑。

    其实天一亮他们就后悔了,但是大错已经酿成,抱着侥幸心理想,万一警察找不到自己呢?

    这案子查到这里本来可以结了,事实很清楚,是江云朵自己精神出了问题,突然冲上马路,后面并没有人追她,她的医生似乎也没有违规操作,肇事车辆有刹车举动。这就是一起意外。

    但是人们的关注点早就不在车祸本身,而是延伸到九年前的杂货市场大火。民间传得沸沸扬扬,说江云朵是被死去的人缠上了,所谓的幻觉也不是幻觉,她体质比较阴,所以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更有人说,是拿到这块地的喻氏集团没有安抚亡魂。

    流言朝着越来越离谱的方向奔去,县局焦头烂额,这时候结案只会引起更加迅猛的舆论攻击,指责警方掩盖真相,但要真去查了,那不又是警方也搞封建迷信?

    无奈之下,县局不得不请示市局,季沉蛟正好带着凌猎过去。

    县局负责这起案子的中队长将调查报告拿给季沉蛟,季沉蛟仔细看完,对案子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江云朵是仙足镇人,这个镇不归夏榕市管辖,但属于同一个省。江云朵家里比较困难,早年父母离异,都不管她,她现在的教练是她初中时的体育老师,叫屠冰花。

    屠冰花一直将江云朵当做女儿来对待。江云朵是在今年上半年受伤,经过手术,身体上的创伤已经恢复,但是心理上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屠冰花悲伤过度,来来回回说的都是江云朵有多不容易,自己有多后悔带她来这里,似乎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江云朵的主治医生王路履历暂时看不出问题,提供的治疗方案也中规中矩。他告诉警察,说和江云朵接触下来,发现江云朵其实并不是真心喜欢打排球,相反,她很厌恶这项运动。

    这一点让季沉蛟有些在意,于是带着调查报告,亲自去找王路。

    因为江云朵的事,王路请假在家休息。他住在朝夏县最高档的楼盘,花园洋房,有两层。季沉蛟在来的路上就已了解过,这楼盘的开放商是喻氏集团。

    王路在家里也穿得很体面,邀请季沉蛟喝他自己磨的咖啡。季沉蛟观察屋内装潢,简洁、冷调,有个调酒吧台,这人的生活过得很精致。

    王路将咖啡放在季沉蛟面前,浓香扑鼻,季沉蛟象征性地尝了一口,问及正题。

    王路叹气,“你们警方怀疑是我给江云朵催眠,导致她精神失常,但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我和江云朵可以说完全没有交集,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

    季沉蛟安抚几句,又问:“她告诉你她并不喜欢排球?”

    王路:“不是直接用语言来告诉,但我从她的眼神、动作能分析出来。她打排球,其实是因为她的教练屠冰花。”

    季沉蛟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

    “初中,是女孩成长的重要时间段,她……”王路尴尬地摊了下手,“我们两个男人好像不太方便说这些。”

    季沉蛟:“没事,查案需要,你尽管说。”

    王路点头,“江云朵的女同学都有母亲为她们准备生理期需要的用品,教她们这长大的重要一课,但江云朵没有。弄脏的裤子让她非常难堪,而她因为贫困,能换的裤子又非常少。是她当时的体育老师屠冰花向她伸出手,像母亲教自己女儿一样教她,还炖鸽子汤给她补身子。”

    “江云朵因此很信赖、依靠屠冰花。江云朵的文化课成绩其实不错,不走运动员这条路的话,应该也能考上不错的大学。但是屠冰花年轻时就是排球运动员,她希望江云朵能走她的路。江云朵的身高优势也很明显,那么高的个子,不打排球可惜了。”

    “从高中开始,江云朵就成了体尖,她算是有天赋,一路打到了省队。但一般人到这里也就到顶了,能进国家队那是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都是打到退役,然后当教练,或者去学校当体育老师,就像屠冰花那样。”

    “江云朵的情况却很复杂,一方面她打排球根本不是自己的意愿,而是亦师亦母的屠冰花一直在向她灌输当运动员的观念,当只有这么一个人对你好时,你通常很难拒绝她的要求。另一方面,江云朵这种出生,当运动员也许确实是她能够选择的最好的路。”

    “可是她内心并不情愿,这就造成内心的反复拉扯。她不喜欢这项运动,它带给她无休止的伤痛。她也不喜欢她的队友,她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她不喜欢汗流浃背的感觉,她更想坐在大学图书馆里,看感兴趣的书籍。她越来越后悔,但每次看到屠冰花将全部希望都押在她身上的眼神,她又无法说出真实的想法。”

    “这次受伤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解脱。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是说她故意受伤。伤是真实的,带给她的心灵负担、轻松也是真实的。”

    季沉蛟打断:“同时有负担和轻松吗?”

    “是的。所以这非常矛盾,也给她的心理问题埋下祸端。”王路继续说:“受伤、手术、复健的痛楚相当难熬,意志薄弱的人会经常想到不如一了百了,而更痛苦的是随之而来的离队、缺钱、看不到光明的未来,还有屠冰花担忧的眼神。”

    “一想到不能打球就失去收入,江云朵就寝食难安,这是她压力的来源。但受伤后不用再打排球,这又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愉悦。”

    “我和南区的同事会诊过,她的身体上的伤已经不影响她上场,但她还是无法打球,是她心理上给自己织了一个茧,她要一直待在里面。但同时,她又为自己有这种心态愧疚,尤其是面对屠冰花的时候。在这矛盾的反复撕扯下,她精神奔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绿野仙踪》,[注2]概括自《绿野仙踪》。

    第125章 玉戈(05)

    季沉蛟消化完王路的话, 又问:“她‘见鬼’这件事,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王路举起右手, “我绝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鬼。我上次也说过, 她住院第一天就说看到了鬼,而那时她还没有开始接受治疗,说明她产生幻觉的原因不可能是我。”

    季沉蛟:“以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王路:“一些患者出现过幻觉, 但没有她这么严重,看见的也不是鬼。”王路极力为自己辩解, “我没有任何理由害她, 这伤的是我的声誉。你们与其查我, 不如去看看她的教练, 还有她的那些队友。”

    王路情绪有些上头, “她走的是B类通道,早知道会这样, 我根本不会接。”

    季沉蛟问:“什么是B类通道?”

    王路解释,榕美康复中心有ABC三个通道:A相当于是贵宾通道, 享受一流服务, 费用也非常高, 一般人承担不起,但这类客人并不多;B才是人数最多的通道,普通人, 院方会收取一定费用,但远远达不到康复治疗的平均水平。

    王路强调:“心理治疗是很昂贵的,榕美在这方面简直就是在做慈善, 让普通人也能看得起心理医生。”

    至于C, 那更是全免费, 不过救治对象有门槛, 针对的是对社会有一定贡献的人。

    听完,季沉蛟不禁困惑。榕美软硬件设施都是业内顶尖,请的也是最好的专家和医生,无法从患者身上赚钱,怎么来覆盖每年巨大的投入?

    王路道:“所以说榕美是在做慈善,我这套房子也是榕美安排的。”

    离开王家,季沉蛟觉得迷雾又深了一重。王路拿着丰厚的薪水,住着高档的房子,他以为是榕美在做慈善,但真正做慈善的是榕美背后的喻氏集团。

    可喻氏集团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企业每年有慈善指标,但一般都会大张旗鼓,喻氏的目的是什么?

    思维的网伸向了舆论议论的焦点——九年前,在康复中心原址杂货市场发生的火灾,好几个大企业都在考察之后放弃了这块地方,因为风水不好,那喻氏为什么就敢拿下来?如果它非常赚钱,那还可以解释为商人逐利。但榕美看着光鲜,而喻氏集团在它身上是高投入负回报。

    季沉蛟坐在驾驶座上,想拿出本子写一下思路,但找了半天,想起本子可能被凌猎拿走了。

    “这狗东西。”季沉蛟无语道。自从凌猎也养成记记写写的习惯,就经常拿他的本子,他给凌猎准备了一个“情侣本”,凌猎却总是忘记,每次想写了,又来拿他的本子。

    季沉蛟驱车向康复中心开去,除了主治医生,护士和其他患者的反应也很重要。

    三号住院楼此时人满为患,有县局警察,有从其他住院楼跑来看热闹的,好在保安还算给力,把想来蹭热度的主播、记者都挡在门外。

    季沉蛟从出事的地点沿着江云朵奔跑的方向走到三号住院楼后门。楼里有电梯、应急楼梯,为了方便患者散步,还有一个宽敞的步道楼梯,步道楼梯就在护士岛对面。

    江云朵走的是应急楼梯,同一时段没有任何人出现在监控中,值班护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出了这样的事,护士也吓坏了,已经有护士提出辞职。

    一位年纪稍长的护士对季沉蛟说:“江云朵第一次提出看见鬼,我就安抚过她,也跟医生反映了情况。但我们这里的治疗有一套准则,护士不会时时刻刻守着患者,需要患者自己克服。”

    季沉蛟觉得,这位护士的言语中透露出一种傲慢,似乎是长久以来遇到过太多类似的情况,所以将江云朵的遭遇轻易归结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并极力撇清关系。

    而住院楼的监控存在很大的问题,走廊上并无监控,只有左边的护士岛和右边的应急楼梯有监控,根本看不到走廊上发生了什么。

    护士对此的解释是,北区住的都是心理、精神出了状况的患者,患者家属曾经反对过在走廊装监控,院方在衡量后撤掉了。

    至于在撤掉监控后,安全问题如何保证,护士说进入病房区必然经过护士岛或者应急楼梯,而这两端都是有监控的,楼下的门禁也很严格,没有录入指纹,夜里就不能进出。

    院方的这些说法基本咬死了只能是江云朵产生幻觉,而产生幻觉的原因与治疗无关。

    季沉蛟又找到江云朵的两位室友,两人都很年轻,二十来岁,其中一人已经办了出院。

    她们忧心忡忡,脸色都很难看,说江云朵刚来的那天,她们还好心带她四处看了看,但是江云朵一直没说过话,从下午就开始睡觉。

    她们当时觉得能够理解,情绪差的时候谁都是这样。但当天晚上,江云朵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不断发出动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们熬到后半夜才勉强睡去,但没过多久,江云朵忽然发出惨叫。

    她们全都惊醒了,护士也赶来,江云朵躲在床下说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鬼,脸就悬在被子上。护士立即调监控,没有人从两头进入走廊,其他病房也很安静。

    两位室友忽然很害怕,一方面担心真有什么怪力乱神,一方面来了个这样的病友,也挺可怕的。

    所以两人后来一直没有住在病房里,在外面住酒店,江云朵之后几个夜晚发生了什么,她们也都不知道。

    季沉蛟问,江云朵来之前,楼里有没发生过奇怪的事?两人都摇头,说榕美的护士和医生都挺好的。

    季沉蛟本想见见屠冰花,她目前也在康复中心接受治疗,但她状态非常糟糕,医生建议暂时不要打搅。

    季沉蛟给凌猎发了条消息,凌猎没回。季沉蛟盯着手机,自言自语:“上哪儿去了。”

    “肯定是闹鬼啊,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这榕美底下这么多条人命,警察还遮遮掩掩的呢!”

    离康复中心一公里来远的惠榕商场,一群商贩凑在一起嗑瓜子。凌猎也抄着手,以纯纯八卦爱好者的姿态挤在其中。

    这个惠榕商场并不是大城市里那种购物中心,只是一栋五层高的楼,楼里划分成许多小门面,商贩们租下门面,卖服装、小电器、化妆品。东西便宜,还可以讨价还价。虽然县里也有更正规的商场,但普通居民们还是更喜欢到这里来购物。

    凌猎一听惠榕这名字就觉得奇怪,夏榕市很多地方都以夏,或者榕来命名,但这惠榕也太缺心眼儿了,谐音出来不是“毁容”吗?

    他这么一提,马上被商贩们当做自家人。

    “那不就是‘毁容’?小兄弟,你知道咱这商场的前身是什么吗?”

    凌猎那双求知欲颇强的双眼闪了闪,“什么?”

    “就那烧掉的杂货市场啊,那场火灾啧啧,真是惨啊,烧死了其实还好,没烧死,烧残了烧毁容了,这一辈子啊,才是真的造孽!”

    话题被引导了火灾上,凌猎顺势问:“你们当年都在杂货市场讨生活?”

    人们七嘴八舌,有的是,有的不是,但现在还能做生意的都是没受伤的,跑得快,只是货物被烧掉了。

    凌猎问:“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嗐,市场里空气不流通,那不是冬天吗?卖烟花爆竹的多,旁边又是卖服装的,有人抽烟,烟头子没灭,一下就把那些易燃的引爆了,火窜起来多高,烧得飞快,我当天没开店,捡回一条命!”

    “杂货市场太陈旧了,也没个消防通道,出事是早晚的事,就是可惜了那十几条人命,受重伤的更是恼火,哎!”

    “我要是死在里面的人,我也出来闹事,嘿,你那康复中心修起来了倒是风光,考虑过我们这些死在里面的人吗?你喻氏集团这么多年,搞过一次法事吗?什么都没有,还要压在我们头上!”

    凌猎:“等等等等!什么法事?”

    “祭奠死人的法事啊!当时那一片完全成了废墟,很多‘懂行的’来看过,要在这块地上盖楼做生意,那就一定要安抚亡魂!”

    凌猎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却仍继续问:“喻氏集团什么都没做?”

    “没!拿到地就直接盖楼了,一点法事都没有做过!他们就是仗着没人跟他们抢这块地吧!因为来看过的都觉得改不了风水,压制不了血光之灾,他们就为所欲为,对死者没有基本的尊重!”

    凌猎:“但我听说,他们妥善安排了生者。”

    大家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有人阴阳怪气,“是啊,我们这些只有财产受到损失,人没事的,就被打发到这儿来自食其力。”

    凌猎听明白了,喻氏集团对伤者和死者的家属很照顾,他们中的不少人现在都在榕美或者喻氏集团的其他楼盘工作,收入稳定。但其余商贩只得到基础补贴,为了生计,还需要在这惠榕商场辛苦做生意。

    他们外显的情绪是不满、嫉妒。

    嫉妒会促使一个人去做任何事。

    凌猎又拉起家常,“我看县里好些房子都是喻氏集团修的,他们还是给咱这做了挺多贡献。”

    “资本家有什么好东西?那些房子又不是修给我们本地人住的,还不都卖给市里那些有钱人了?还把房价拉高一波。”

    “说到这个,我听说喻氏集团当初建康复中心也是不情不愿的,好像是为了低价拿更多的地修商品房,才妥协解决那一块地没人要的问题。”

    “反正要我说,既然在人家尸体上盖了房,每年的法事就不该少,你不尊重死去的人,就别怪死去的人来闹你生意!”

    凌猎也没光是听,临走之前还买了一口袋东西,商贩们都觉得他这小伙子不错,热情,给钱也干脆。

    但季沉蛟一看凌猎的口袋,缓缓抬头,困惑:“你买这些干什么?”

    十块钱三双的袜子,十二块三条的内裤,十五块的老头背心,十块钱的防晒袖套,二十块钱的随身小风扇,七块钱的打蒜神器……

    凌猎:“送你的。”

    季沉蛟:“……”

    我需要老头背心?

    凌猎:“你不穿我穿。”

    季沉蛟将口袋藏到身后,“你也不能穿。”

    谁穿老头背心的争论并未继续太久,季沉蛟说:“怎么不回我消息?”

    凌猎这才拿出手机看了看,“哦,当时正跟人聊火灾后的法事呢。”

    两人交换了从不同角度了解到的线索。

    凌猎在副驾上抱起腿,“喻氏集团建这个榕美就是为了做慈善?我怎么不大相信呢?”

    季沉蛟说:“也有可能是利用榕美扩大知名度,现在朝夏县的高端房地产市场已经被喻氏集团控制了,省内很多有钱人来买房子。不过有一个问题,县城的经济体量再大,都大不到哪里去。这么兴师动众搞一个康复中心,选在大城市不是更好?”

    凌猎:“只能选择朝夏县?只能选择那一块被烧掉的地?”

    季沉蛟沉默了会儿,“但是杂货市场和喻氏集团没有任何关系,在修建康复中心之前,他们没有进入过朝夏县。他们有什么理由只能选择那块地?”

    凌猎:“喻氏集团好像很少在县城拿地。”

    季沉蛟点头,“这一点我核实过,除了朝夏县,其他只有八个县。”

    凌猎拧起眉毛,“喻家是个很迷信的家族,生意做得越大,就越是相信那些鬼鬼神神的东西。而且他们和其他豪门一样唯利是图,没有巨大的利益,他们不会出手。”

    季沉蛟说:“县城经济对喻氏来说绝对不算一块大饼,所以他们没有必要投资?你是这个意思?”

    凌猎点点头,“以喻氏的迷信程度,拿下这块地就更扯淡了。其他开放商都不敢,他们为什么敢?而且当地人的说法是,他们一场法事都没做过。”

    一桩有迷信色彩的车祸牵连出一团更令人费解的阴霾,喻氏集团为什么要建榕美康复中心?但无论是江云朵死亡,还是康复中心的来历,警方查起来都捉襟见肘,前者是因为过程清晰,后者则是因为喻氏的拿地流程并无违规情况,无法直接去查。

    而这一天,榕美康复中心来了一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

    榕美北区专家楼,只对部分人群开放的电梯将女人送至贵宾区,梯门打开,已有三名护士等候迎接。女人戴着黑色鸭舌帽,头发绑成团子,戴着口罩和墨镜,身穿灰色防晒衣和肥胖运动裤,看起来身材臃肿。

    即便在贵宾区这种人非常少的地方,她也没有将墨镜摘下来。护士很有眼力见,什么都不问,只是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停在一扇房门前,护士敲敲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是个男声,温和醇厚。

    护士打开门,女人走进去。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办公室,窗帘大开,夏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进来,刺眼热烈。但屋里冷气充足,将阳光的灼热挡在窗外。

    门关上,女人这才摘下眼镜。她没有化妆,但素颜并不影响她的美丽,雪肤电眼,鼻梁像一扇骄傲的小山脊。

    “卓医生。”

    卓苏义迎上前来,“我说过几天约个地方,你今天就自己来了。没被跟吧?”

    女人摇摇头,“来不及,马上就要去乡下了。阿惜送我来的,没被跟。”

    卓苏义刚泡好她喜欢的草本茶,加冰块后倒入玻璃茶杯,幽绿透亮,单是看着就觉得清凉。

    卓苏义把杯子递过去,叹气:“你们演员一拍起戏来就特别辛苦。”

    女人嫌热,解开防晒衣,露出曼妙的身材。原来臃肿只是迷惑人的假象,她虽然不算高,身段却是无可挑剔的好。如果有粉丝在场,马上就能认出她就是近来爆红的女明星罗蔓钗。

    “也没多辛苦,大部分事都有别人做,我站在镜头前念几句台词就行。”罗蔓钗笑道:“反正钱给得够。”

    卓苏义说:“你倒是诚实。”

    罗蔓钗:“不诚实为什么要花钱请心理医生?对了,怎么忽然换工作?A国待着不好吗?”

    卓苏义:“理由和你一样。”

    “嗯?”

    “挖我的这家榕美,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两人都笑起来,又聊了会儿,卓苏义开始对罗蔓钗进行针对治疗。末了,又询问她的服药情况,开了些别的药。

    罗蔓钗站起来,重新将自己伪装得肥短,约好下一次来看诊的时间,离开房间。

    凌猎和季沉蛟回到家,凌猎本来想买菜做饭,但季沉蛟觉得奔波一天很累,虽然以前也有忙了一天回家开伙的情况,可今日不同往日,季沉蛟心态变了,不想让凌猎下厨,拉着凌猎去吃简餐。

    凌猎从点餐就开始不乐意,嫌这嫌那的,归结起来就是油腥太少,视觉上就输了。季沉蛟原来挺喜欢来这家吃,贵是贵了些,但食材新鲜,严控碳水热量。但这次点的餐端上来,他也觉得犹如吃草。

    凌猎握着叉子,从牛油果沙拉上抬起头,“草不草?”

    季沉蛟:“……草。”

    再不来了。

    但吃饱还是吃饱了,毕竟牛排分量充足。凌猎还打了一个嗝,“走吧,回去还有事要干。”

    季沉蛟以为的事是继续分析榕美、喻氏集团、江云朵、杂货市场火灾这些要素之间的关系。但事实上凌猎指的是——洗那一堆便宜货。

    凌猎站在阳台的水池边,哗啦啦冲着水,先洗大裤衩,花花绿绿晾一阳台,再洗袜子,再洗袖套,最后洗老头背心。

    季沉蛟仿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自己。老头汗衫前面两个洞,后面三个洞,都烂成条了,还倔强地挂在身上。

    “打个商量。”季沉蛟勾住凌猎的后颈,拉向自己。

    凌猎还没洗完,湿漉漉的双手平举,单脚蹦着往后退,像个不协调的僵尸,“诶诶诶!不要动不动就袭警!”

    话还没说完,就撞到了季沉蛟胸膛上。他转过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从季沉蛟脸上溜达到季沉蛟胸口,然后,戳戳。

    季沉蛟:“……”

    这才叫袭警!

    凌猎:“你要跟我打什么商量?”

    季沉蛟在缤纷飘扬的裤衩下,“老头汗衫能算了吗?裤衩我穿。”

    凌猎遗憾地睁大眼,“那真是太可惜了。”

    季沉蛟:“可惜在哪里?”

    凌猎:“你胸肌这么健硕,背肌也不错,穿老头汗衫一定很……雄壮。”

    “?”

    “你以为老头汗衫就一定是老头穿的吗?晾干了你试试,我们小季这种身材,穿出来叫帅哥汗衫。”

    季沉蛟唇角忍不住扬了扬,凌猎这张嘴有时讨厌有时甜,反正刚才就把他甜到了。

    行吧,穿就穿,横竖是男朋友的心意。

    次日,两人没再去朝夏县,但仍密切关注着榕美康复中心的事。凌猎拿着昨天跟小贩们买的便携式吹风机去技侦的办公区,悄悄走到正在摸鱼的沈栖身后,将小风扇往他脖子上一挂。

    沈栖吓得蹦起来,一看是凌猎,白眼都快翻出来了,狂拍胸口给自己顺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谢队或者队哥!啥事啊哥?”

    凌猎霸占了他的座位,“看什么呢这是?”

    沈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他看的是娱乐八卦,当红女星罗蔓钗最近在拍新戏,有路透说就在夏榕市。

    凌猎看着屏幕上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你女朋友?”

    沈栖乐了,他是有点喜欢罗蔓钗,凌猎一本正经地说女朋友,他心里一美,“是啊,但她是明星,我们只能搞地下情。”

    凌猎很认真地说:“我会给你保密的。”

    沈栖挪挪脖子上的小风扇,觉得这玩意儿还挺舒服,“哥,你还没说找我啥事?”

    凌猎说起正事来,“喻氏集团除了我们这儿的朝夏县,还在至少八个县城或者乡镇拿过地,开发过商业地产。我要你查查这些地方在喻氏拿地之前,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故。”

    沈栖摩拳擦掌,“行,有消息我第一时间找你。”

    第126章 玉戈(06)

    凌猎回到自个儿办公室, 季沉蛟正在接电话,似乎是跟朝夏县有关。凌猎一边看新闻, 一边留一只耳朵听。

    今天夏榕市的头条仍然是江云朵的车祸, 但是媒体和市民们关注的并不是这女孩香消玉殒之事,而是榕美闹鬼。

    就跟昨天凌猎在朝夏县了解到的一样,记者们更是在火灾、死人、没做法事上做足了文章, 硬把江云朵之死往冤魂作乱上引。

    这种报道手法警方早就见过无数次。一个普通女孩车祸能有什么流量?即便爆出她原生家庭不幸、被教练PUA,流量都不如怪力乱神。

    凌猎被几个接受采访的患者吸引了注意, 他们的脸部打了马赛克, 穿着榕美的病号服, 但实际上是不是患者, 单看新闻无法确定, 也有可能是主播、记者为了博关注,找人假扮的。

    他们忧心忡忡地说, 其实自己也觉得榕美近来不对劲,睡觉经常被鬼压床, 醒来觉得全身都很重, 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肩膀上;有人说也看见了江云朵说的穿白衣在走廊上飘的鬼, 但是一眨眼就不见了;有人担心江云朵疯掉之后,鬼没有了“玩具”,很快就要缠上自己。

    这时, 季沉蛟挂断电话。凌猎抬头,“县局?”

    季沉蛟神色稍显凝重,“他们在昨晚的排查中发现, 有十多人声称也看见了鬼, 情况各异, 有说鬼在脖子上吹气, 有说半夜醒来,看见床脚站着一个人。县局现在觉得情况越来越复杂,患者一个个都人心惶惶。”

    “首先排除真有鬼。”凌猎说:“十多人声称看见鬼……有的人是受到江云朵的影响,幻想自己见到鬼了吧。”

    这种群体效应很常见,比如一个班里有小孩每天都绘声绘色说自己晚上看见有人贴在窗户上,不久越来越多的小孩都会觉得自己窗户上有人。但实际上根本没有。

    季沉蛟说:“但不排除确实有人看到了什么。某个人在榕美北区装神弄鬼,有什么目的?江云朵的人际网络县局那边还在查,但她家乡仙足镇离朝夏县很远,她在朝夏县唯一的熟人就是她的教练屠冰花。屠冰花有什么理由吓她?她可能不是被针对,而是被随机选中。”

    提到屠冰花,凌猎说:“你昨天怎么没去见见这个人?”

    “医生说她状态糟糕,情绪崩溃,不适合接受调查。”

    “嗯?”凌猎露出思索的神情,眼神有些冷漠。

    季沉蛟等了会儿,“你想到什么了?”

    凌猎问:“那我们走之后,县局的人去找过她吗?截止他们给你打电话之前。”

    季沉蛟:“昨晚和今早都去过,屠冰花什么都不说,只是哭。”

    “有点像许玲啊。”凌猎像个局外人似的点评道:“儿子死了,许玲也是这副拒不回答的态度,许玲在掩饰丰潮岛上的秘密,屠冰花呢?”

    还未接触屠冰花,季沉蛟难以下结论。

    几天之后,榕美的风波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网络的推波助澜而愈演愈烈,甚至有主播请来一些所谓的“大师”,解读榕美的风水格局,得出榕美整体是个凶阵的布置,死在里面的人被困在其中,无法逃离,久而久之,积怨越来越深,力量也越来越大,就会出来作乱。

    县局已经到仙足镇和省队所在地进行了调查,江云朵内向、努力,完全是靠自己成为省队的主力。她受伤也是意外,不存在被排挤的情况。她做手术前后,队友们还去看望过她,鼓励她克服病痛,早日归队。

    似乎没有人有动机伤害她。

    县局接连发布了三次警情通报,其中一次明确提到,住院楼走廊两侧,护士岛和应急楼梯的监控有死角,只要躲在死角,就能避开监控进入走廊。

    但真正阅读通报的人少之又少,少数理性的声音被淹没,人们都认为,榕美一定有问题,而警方不敢通报任何有关鬼神的东西。

    重案队还没有介入,但为这事开了个会,席晚说:“很明显是媒体在带节奏,因为有鬼怪色彩的事吸睛,所以一直炒作这一点,让热度居高不下。”

    梁问弦:“那要考虑是媒体出于流量考虑,主动这么做,还是背后收了好处,策划出现在的结果。”

    越是分析,情况就越向复杂、阴暗的方向滑去。江云朵车祸造成的最直接影响就是九年前的火灾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火灾本身似乎并不存在疑点,死者家属、伤者也已经被妥善安置。火灾与喻氏集团无关,而现在舆论的趋势是指责喻氏集团在拿到地之后,没有安抚亡魂,就连修的楼在风水上也十分凶险。很多开发商会请人看风水,喻氏集团也没做,草草盖楼做生意,导致现在的悲剧。

    喻氏集团因此股价下滑,榕美多年来积蓄的口碑严重下滑,每天都有患者提前结束疗程离开,就连喻氏集团在朝夏县的住宅楼也受到影响。

    这太像有预谋的行动了。媒体为什么要动喻氏集团?媒体更可能是被当做推波助澜的工具,喻氏集团也许是遭到竞争对手的暗算。

    那么江云朵就是一个被选中的牺牲品,有人想用生命、血,来撼动喻氏集团。

    想到这里,季沉蛟感到不寒而栗。

    凌猎忽然说:“这个‘大师’说的有道理。”

    季沉蛟赶紧捂住他的嘴。凌猎口无遮拦惯了,在家说什么都无所谓,但这里到底是单位,虽然重案队都是自己人,但直白地站封建迷信绝对不可。

    凌猎手舞足蹈挣扎,呜个不停。

    梁问弦说:“季队,我懂小凌的意思。这个‘大师’说的虽然是迷信,但是站在某些信迷信的人的角度,榕美的结构就是有问题。”

    季沉蛟松开凌猎,凌猎连忙说:“喻氏集团很信风水,榕美被修成现在这样,引发这么大的乱子,喻氏内部一定有问题。”

    梁问弦:“竞争对手搞事、喻氏建榕美有内幕……这件事也许远远比我们现在看到的复杂。”

    喻氏的内幕毫无头绪,而是否有竞争对手的搅合,却相对易查。榕美在风口浪尖上,谁获利最多?

    卡笛安地产逐渐在这场舆论风波中显形。

    和喻氏集团不同,卡笛安的底牌并不厚,很少进入城市,基本都是在县城发展。如果朝夏县没有榕美,他们很可能会占据朝夏县的市场。

    但喻氏集团这个庞然大物盘踞在朝夏县,卡笛安在周边各县城的发展都受到制约。

    现在,外界对榕美的质疑越大,卡笛安的股票就涨得越多,卡笛安的策划公关也利用这次事件,在网上狠狠炒作了一波自家的项目。

    原来,卡笛安在周边县城搞养生健身房产,推出医美等服务,这在一定程度上与榕美的业务有交叉,在榕美的辉煌光芒下,人们很难注意到卡笛安。

    县局顺藤摸瓜,季沉蛟也派出部分队员支援,查到网上这一波舆情的确出自卡笛安,他们想趁机撼动榕美,吃下一波原本属于榕美的客户。

    但是卡笛安拒不承认策划了江云朵的死亡,更不承认指使人在榕美装神弄鬼,坚称他们只是利用了已经发生的事。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喻氏集团,至今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午休时间,凌猎趴在季沉蛟的桌上发呆。这人总爱霸占别人的东西,办公桌他没有吗?他明明有,但他就不爱待自己那,非要坐季沉蛟的位置。

    “篡位”之心昭然若揭了。

    季沉蛟绕绕他翘起来的头发,“发什么呆?”

    凌猎:“喻潜明现在在北栀医院,我想找个时间去看他。”

    季沉蛟的手顿住,然后顺势在凌猎头顶拍了拍,“应该去探望,打算哪天去?”

    北栀医院隶属于夏榕市最好的夏榕一院,是个建在北城区边缘的分院,专门接待身份不一般的病人。季沉蛟觉得凌猎去探病无可厚非,虽然凌猎已经不是喻家人了,但是好歹在喻家生活了接近十年。

    但他显然误会了凌猎的目的。

    “我不是去探病。”凌猎说:“我是要拿榕美这件事,去探探喻潜明的反应。”

    季沉蛟挑眉,“他是个重症病人。”

    凌猎:“但他也是喻氏集团几十年来的掌舵人。”

    季沉蛟从凌猎眼中看出一丝毫无人情味的冷意,凌猎经常在面对案子时变得像个冰冷的机器人,但一从那种状态出来,又活泼闹腾得很。

    “我跟你一起去吧。”季沉蛟说。

    凌猎眼里的冰冷化了,“噗嗤——”

    季沉蛟:“笑什么?”

    “你拿什么身份跟我去?”凌猎欠兮兮的,“男朋友啊?”

    季沉蛟这才发觉不合适,凌猎虽然本质上是去查案,但好歹有个前养子的身份。喻潜明身体抱恙,凌猎去看看很有名头,带个警察男朋友那就太嚣张了。

    凌猎站起来,抱了抱季沉蛟。

    季沉蛟连忙看向旁边,好在这会儿办公室没别人。

    凌猎说走就走,午休还没完,就开着季沉蛟的车溜了。他刚走不久,沈栖抱着笔记本冲来,“哥?我哥呢?”

    季沉蛟还以为他在喊自己,抬手示意了下。

    沈栖:“哦,队哥,我哥呢?”

    季沉蛟:“……”也是,沈栖的哥换人了。

    前两天凌猎还给他发了个表情包——你弟fine,下一秒mine。

    离不离谱?

    “凌猎有事出去了。”季沉蛟说:“怎么?”

    “哦,是这样。”沈栖虽然换了哥,但和季沉蛟还是很亲的,立即拉开椅子坐下,“我哥前阵子让我查喻氏集团在各个县城乡镇的地产投资,我查到他们在这九个县城一共有二十一个项目,修的基本上是商住楼,直接开发住宅小区的情况很少。李泉县、渭天县、莆君县,加上朝夏县。这四个县比较特殊。”

    季沉蛟在地图上找到其余三个县,它们毫无名气,位置也很分散,东南西北都有,暂时看不出任何共同点。

    沈栖说:“喻氏在李泉县修的是便民游乐园,渭天县是少年宫,莆君县是个浓缩世界奇景的四不像公园,在县内也都建有售价高于当地平均水平的住宅楼。我哥让我留意和喻氏集团有关的其余八个县城有没发生什么事故,我找到的联系是,这四个县都发生过火灾。”

    季沉蛟神经顿时绷紧。

    沈栖调出火灾之后、重建之前的照片,一栋栋被烧得黢黑的楼半塌不塌地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浓烟还未完全散去,禁止的画面上仿佛听得见生命消逝时发出的尖啸和悲鸣。

    季沉蛟问:“这些火灾都调查清楚了吗?”

    沈栖点头,找到当地警方的通报,有的是商业街自建楼煤气爆炸,有的是菜市场消防不过关导致失火后控制不住。总而言之,都是意外。

    喻氏拿下这些地的经过也和在朝夏县大同小异,失火的地方需要新的建筑,但不少投资方看过之后,觉得风水、结构等有问题,遂放弃,喻氏却完全不在意所谓的“晦气”,不仅建起少年宫等便民机构、设施,还在县内建商品房。

    沈栖查是查了,但越查越迷惑,望着季沉蛟,“这些土豪的思路我等是真不明白。”

    季沉蛟脑中酝酿着一个尚且粗浅的想法,会不会是喻氏需要在火灾遗址上做投资?他们不是不在意风水,是比任何开发商都更加在意风水?

    四个县城都发生过火灾,且都有人死亡,都是意外。

    可是白纸黑字上的意外,就是真相吗?

    北栀医院管理十分严格,环境自然也优美到极点,它不像是一座医院,更像是钢筋水泥城市里一片不被打搅的森林。

    警察身份并不能让凌猎进入其中,因为他没有调查取证的许可,但喻戈这个曾经使用过的名字很管用,护士报给喻潜明后,不久就来了一个人。

    “是你?”来人三十来岁,身着衬衣西裤,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和厌烦,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凌猎不是一个人,是一团臭烘烘的牛粪。

    凌猎在认出他时也有些诧异。此人名叫喻夜生,是喻潜明的小儿子,也是私生子。当年凌猎还在喻家时,喻夜生不常获准回到家中,因此两人见面的次数非常少。

    但寥寥几次见面,凌猎都能感知到喻夜生对自己的不友善。比起喻潜明名正言顺的其他儿子,喻夜生对他这个毫无竞争关系的堂兄弟竟是更加仇恨,总是想方设法给他使绊子。

    当年凌猎并不明白这种仇视从何而来,后来远离喻家,偶尔想起过去的事,才恍然大悟,喻夜生其实并不恨他,但是作为这个家中鄙视链的最底层,喻夜生无比想要向上爬。怎样才能让哥哥们不再针对自己?

    答案是针对一个他们都不喜欢的人——小堂弟喻戈。

    以凌猎的聪明才智和洞悉能力,自然不会上喻夜生的当。他对喻家一贯抱着漠视态度,也不在意喻夜生那些愚蠢的举动。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喻夜生的印象停留在白痴、丑、谄媚上。

    这都不是什么好词,丑更是概括了这个人的长相。

    所以咋一见面,凌猎才会感到惊讶。十多年前看不顺眼的人,现在居然觉得还不错。是长开了吗?不对,他离开喻家的时候,喻夜生已经成年,不存在再次发育。那是整过容?凌猎盯着喻夜生的脸,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又觉得还是那张脸,只是因为某个原因,现在看上去似乎顺眼了不少。

    喻夜生被凌猎看得很不舒服,声音也更冷,“问你话没听见?你来干什么?”

    凌猎:“我需要向你汇报吗?你出现在这里,不就说明,是喻先生叫你来迎接我?怎么,你连老父亲的命令都想违背?”

    喻夜生气得七窍生烟,过去被这人冷嘲热讽的愤怒又袭上心头,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跟我来!”

    凌猎跟在喻夜生后面,在那扇豪华的门打开之前,他仍盯着喻夜生的背影想:他到底顺眼在哪里?

    北栀医院的顶级贵宾区彰显着财富的作用,乍一进入,不像是来到一间病房,而像来到一座宫殿。但即便是精美的装潢也掩盖不了病床上的人散发出的沉沉死气,还有空气中飘浮着的消毒水味。

    凌猎看向喻潜明,宽大的病床位于阳光中,他稀疏的头发被光芒漂得透明,他脸上的皱纹也无处遁形,与前阵子上电视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但凌猎发现他眼中仍旧藏着一丝精明,这精明就像铁锈下不经意透出的锐光,他虽然老了,钝了,行将就木,但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是喻氏的掌舵人。

    喻潜明咳了声,眯眼端详凌猎,像是在这张有些陌生的脸上寻找往日熟悉的痕迹。须臾,他点点头,“长大了。”

    凌猎走近,“毕竟已经过去十年。”

    喻潜明沙哑地笑笑,拍拍床沿,“来,让舅舅好好看看你。”

    凌猎挪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喻先生。”

    喻潜明:“称呼都变了。”

    “应该的。”凌猎说:“身体怎么样?”

    “数日子。”喻潜明像个活了千年万年的老怪物,目光都带着实质般的浑浊,“你确实变了,和十年前的小毛孩相比。和你……和喻勤见过了吗?”

    凌猎点头,“前阵子去冬邺市,顺道去看过她。”

    喻潜明:“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来?不会是因为我病入膏肓了吧?”

    凌猎也不绕弯子,“喻先生,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跟您了解下喻氏在朝夏县的投资。”

    听到这儿,喻夜生忍不住插话,“你以什么身份了解?喻家人?警察?十年前你就不是喻家人了!你有许可证吗?你凭什么来做调查?”

    喻潜明却摆摆手,“怎么跟凌警官说话的。我与凌警官有故,我现在拖着病体残躯,日日都想多见几位故人,他肯来看我,我很高兴。故人之间随便聊几句,有什么关系?”

    “可是……”

    “你出去吧,让我跟跟凌警官……跟小戈叙叙旧。”

    喻夜生狠狠瞪了凌猎一眼,离开病房。

    喻潜明想坐起来,凌猎上前扶了他一下,摸到一把骨头。凌猎想起刚被接到喻家的时候,喻勤很少靠近他,喻潜明却偶尔会抱抱他,那时喻潜明很高大强壮,肩背上有非常结实的肌肉。

    病痛可以削去一个人的形体。

    “是为查榕美那个病人的车祸吧?”喻潜明说:“新闻我也看了,你也相信是冤魂作乱?”

    凌猎摇头,“我当然不信。人有从众心理,一个人说见到鬼,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说见到鬼。如果有人从中引导,流言蜚语会更加严重。”

    喻潜明:“竞争对手知道我身体抱恙,想要借机搞一搞喻氏,但无所谓,集团已经有应对措施。”

    凌猎:“这些商业上的争斗,我就不打听了。我好奇的是,当年喻氏为什么要拿下那块谁都不愿意接手的烫手山芋?”

    喻潜明眉心很不明显地蹙了一下。

    凌猎紧接着道:“外界都说喻氏在建榕美之前,没有请‘大师’来看过风水,做过法事。我琢磨这事,觉得有些蹊跷。”

    喻潜明笑道:“怎么,我记得你小时候对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嗤之以鼻,难道你的那位队长还教你风水?”

    那位队长指的自然是萧遇安。当年凌猎被特别行动队控制,自愿成为特别行动队的线人,如此就要脱离原本的家庭。是萧遇安亲自去喻家,完成一系列复杂的工作,让他从一个虚假的小少爷喻戈,成为游走于黑暗的凌猎。

    “那倒不是,我们信仰科学,我是站在您的角度,想不通您为什么会拿那块地,且没有考虑过任何风水因素。”凌猎不急不缓地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年您都会带着家族成员祭拜祖先、鬼神,经常请‘大师’来看风水,您信那些。”

    喻潜明盯着凌猎的眼睛,像是要从他的眼中找到某个答案。

    凌猎很坦然地让他看,接着说:“虽然我早已不是您的家人,但到底在喻家生活了那么多年,电视上有你们的新闻,我每次都会看。据我所知,喻氏几乎只在大城市投资项目,朝夏县只是个小县城。”

    喻潜明收回那粘稠又专注的视线,望着天花板,“那就要去问喻勤了。”

    “榕美的项目是喻勤在负责?”

    “算是吧。早前几年,她提出城市已经饱和,向县城发展的战略。我放手让她去做,几个县城项目都很成功。”

    “您不知道火灾的事?”

    喻潜明摆摆手,“喻勤和我们这些老古董不同,她的青春期是在国外度过的,风水那一套,她并不怎么看重。”

    凌猎听出喻潜明话里的避重就轻,且事事都往喻勤身上引。这些县城项目都是喻勤的手笔吗?喻潜明完全不清楚细节?

    没这么简单。

    探病时间限定在一个小时,喻潜明像个下棋的高手,凌猎抛出的每一个问题,他几乎都能见招拆招,凌猎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老东西精明。

    但他今天并非是来获取任何证据,只是试探喻潜明的态度。喻潜明这些防备性极强的举动恰好说明,喻氏在朝夏县的投资确实藏着一些问题。

    时间一到,喻夜生就带着护士一起进来,要求凌猎离开。凌猎意味深长地对喻潜明说:“喻先生,好好休息,我还会来探望您。”

    离开病房,凌猎的注意力回到喻夜生那张愤怒的脸上。

    喻夜生:“你到底在看什么?”

    第127章 玉戈(07)

    凌猎说:“你整过容?”

    喻夜生暴跳如雷, “你什么意思?”

    凌猎耸了下肩,“没什么意思, 只是觉得你比以前看着顺眼不少。”

    喻夜生愣住, 两秒后耳朵居然红了起来,“你,你!”

    凌猎见他这副蠢头蠢脑的模样, 怀疑自己长了斗鸡眼,这, 哪里顺眼了?

    两人来到凌猎停车的地方, 喻夜生放出狠话:“我警告你, 少打我们家的歪主意!”

    凌猎一手扶着车门, 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 “哦?你警告我?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还警告警察, 喻少爷,你去问问你父亲, 他敢不敢警告警察?”

    喻夜生被怼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凌猎也不跟他多说, 驱车离开,没回市局,直接开回了家。

    楼下便民菜市场有卖新鲜猪蹄的, 凌猎买了两只,盘算着砍断就有四块,又买了些配菜, 回去做蒜蓉卤猪蹄面。

    这道菜就是卤需要时间, 切蒜蓉需要耐心, 本来卤的时候就可以把蒜蓉宰好, 但凌猎看着一颗颗圆润的大蒜,决定等季沉蛟回来。

    季沉蛟到家时晚霞挂在天上,猪蹄已经卤软,皮子轻轻一撕就下来。

    曾经很少吃猪肉的季沉蛟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凌猎围着围裙跑出来,盯着他的脸,忽然:“咦?”

    季沉蛟:“咦什么?”

    凌猎自言自语:“原来顺眼是这个原因。”

    喻夜生那张脸和季沉蛟虽然整体看并不像,但下巴的线条和眼睛形状有些相似。喻夜生长得并不丑,是喻潜明三个儿子里长得最英俊的,喻家内部过去议论过,那是因为他的母亲是个狐狸精。

    凌猎又瞅瞅季沉蛟,季沉蛟被他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毛了,“瞅啥?”

    凌猎学电视上的语气,“瞅你咋地?”

    季沉蛟:“……”

    虽然觉得凌猎欠欠的,但季沉蛟不想和晚餐过不去,“开饭了吗?”

    凌猎将猪蹄捞出来凉着,准备烧水煮面。季沉蛟以为没自己的事了,正要进屋,忽然被厨师叫住,“小季,你也参与一下劳动。”

    小季:他怎么没参与劳动了?哪次洗碗收拾厨房不是他?

    凌猎说:“把那几个蒜弄成泥。”

    小季眼前一黑,这可要了小季的命。

    但凌猎把那天从朝夏县买回来的蒜泥神器往季沉蛟手里一放,“放心,有这个。”

    季沉蛟拉着那根呜哇呜哇乱叫的线,凌猎又说:“有没有感受到和男朋友一起做菜的乐趣?”

    季沉蛟:感受到个屁。

    但把最后一颗蒜也拉完,将满满一盘蒜泥倒在卤猪蹄上时,他承认自己感受到了。

    这道菜是他和凌猎一起做的,虽然他只拉了几个蒜。

    面已经煮好,凌猎哼着歌挑进两个海碗里——这海碗也是在朝夏县买的,看着其貌不扬,但用来装卤猪蹄面好像格外有氛围。

    季沉蛟看着凌猎的侧脸,忽然伸出手,拨了拨凌猎的头发。凌猎买的每一件小废品,好像都挺有用。

    猪蹄软糯,混合着蒜泥的香,劲道的面条被卤汁浸透,底下还有充足的绿叶菜,季沉蛟这顿吃得相当满足,完全记不起面条碳水超标这回事。

    饭后季沉蛟在厨房洗洗涮涮,凌猎靠在门边说见喻潜明的经过,说到喻夜生和季沉蛟下巴和眼睛相像时,季沉蛟忽然转过来,湿漉漉的手都没来得及擦,就把凌猎怼在墙上。

    凌猎:“……难道你觉得你们可能是失散的兄弟?”

    季沉蛟:“……不,我在想你会不会移情别恋。”

    凌猎愣了会儿,笑得往季沉蛟怀里钻。

    他这钻还不是普通的钻,是把季沉蛟衣服掀起来,脑袋蒙在里面。他嘿嘿笑,季沉蛟腹肌都跟着震。

    季沉蛟被凌猎的头发蹭得发痒,心想动不动就往怀里钻是什么毛病?

    “哎哟哎哟!”凌猎钻进去钻不出来了,闷在里面胡乱挣扎。

    季沉蛟故意勒着衣服,两个人闹了半天,凌猎才被放出来,绑头发的橡皮筋掉了,凌猎头发像被电过似的支棱着,还满脸嫌弃,“小季,你一身汗臭。”

    季沉蛟无语,他回来还没换衣服,这么热的天,能没汗味?

    “那你让我闻闻。”季沉蛟一把抱住凌猎,在脖子上嗅。凌猎痒得直笑,“小季,你怎么像只狗?”

    季沉蛟:“话都被你说完了。”

    凌猎:“嘿嘿嘿嘿!”

    说起案子,两人又严肃起来。加上朝夏县,喻氏集团在四个县城的投资与火灾有关,火灾都死了人,向来对风水十分看重的喻氏却没有让人来看风水、做法事。且少年宫、康复中心都带着一些社会公益性质。

    喻潜明说县城的项目是由喻勤负责,但看上去他并不是完全对榕美的修建细节一无所知。

    喻氏这四个投资可能都有问题,然而明面上的流程全部合规,警方要查,除非有明确线索证明他们的某一块地有问题。

    季沉蛟说:“也不是非得这四个项目有问题,如果他们爆出其他雷,也可以介入调查。你在看什么?”

    凌猎缩在沙发上,抱着的平板上正显示着风水百科。

    “我想去找几个神棍来解读一下榕美的格局。”凌猎说:“我们这些信仰科学的局外人看不懂喻氏藏着什么,但他们肯定藏了东西。”

    季沉蛟也觉得有必要,但是涉及风水,需要向上级说明情况,并不是依靠风水破案,是找到藏在风水表象下的罪恶。

    “我明天去跟谢队打个报告。”

    入乡随俗,凌猎对地方警方的流程适应良好,“我自己去。”

    凌晨,五星级酒店行政套房一片漆黑,厚重的窗帘遮住市中心绚丽的灯光,只有一只手机的屏幕闪烁着刺眼彩光,音量开到最大——

    “拿下今年最受欢迎女艺人的就是……让我们恭喜罗蔓钗!”

    主持人激情吹捧着罗蔓钗一年来的作品,穿着白色镶钻裸背长裙的女人施施然上台,身材极其曼妙,满身的珠光宝气几乎与舞台上无数星光融为一体。

    她端庄地微笑,从容释放女性魅力,从主持人手中接过奖杯,面向镜头,“大家好,我是罗蔓钗。”

    拿着手机的人笑得浑身发抖,手机落在她脚边,她抱着膝盖,如瀑长发几乎遮盖住面容。

    这视频是去年十二月某平台的年终盛典,她——也就是屏幕上光彩照人的罗蔓钗——成了最大赢家。

    大半年来,她将这视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回。

    镁光灯下的她可真美啊,宛如福泽众生的女神,天下的男人都为她倾倒。

    都说女明星的保质期短暂,她偏不信。今年、明年、后年……往后至少十年,她都会是凡人们的宠儿!

    视频播完,罗蔓钗还沉浸在满足中,三秒后,将自动播放下一段视频。但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她敏锐地察觉到外间有响动。

    “谁!”出声的一刻,她摁亮床头灯,卧室的明亮将外间衬托得更加黑暗。她轻蹙起细长的双眉,警惕下床,公主裙般的蓬松白色睡衣拖拽在地上,脚步声在厚实的长绒地毯里消弭于无。

    她缓缓走到外间,没看见任何人,又走到门边,阻开锁像往常一样没有使用,门并没有被打开的迹象。

    她松了口气,点起一根烟,刚抽了两口,又觉得窗外有动静。

    外间和卧室一样,窗帘也早就拉上,她对都市夜景没有任何兴趣。

    行政套房在四十楼往上,外面不可能有人,她还是走过去,将窗帘拉开一半。这一看,她瞳孔急缩,蓦然摔倒在地,恐惧得叫都叫不出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才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再次小心至极地拉开窗帘。

    什么都没有,除了一簇簇恼人的射灯。

    她拿起手机,想叫醒助理阿惜给自己换房,但手指不住发抖,始终没能成功拨号。

    很快,她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能说,谁都不能说。”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个秘密。

    次日,《风絮烟波》继续拍摄,罗蔓钗足足晚了两个小时才抵达剧组。但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罗蔓钗风头正劲,说是剧组的女王也不为过,连导演也要看她三分颜色。

    罗蔓钗状态不佳,连连NG,导演魏晟索性让她休息。

    同一座城市,不同的角落上演着不同的故事。凌猎来到谢倾的办公室,说明情况,谢倾当即通过他的申请。

    但他没有立即离开,盯着谢倾瞧。

    谢倾好歹是刑侦支队的队长,分管刑侦的局长快退休了,已经不怎么过问一线事务,所以说白了,现在在夏榕市刑侦系统,谢倾算是实际上的一号人物,很少有人会这么直白地盯着他。

    谢倾笑道:“凌老师还有话说?”

    凌猎:“谢队是季沉蛟的师兄?”

    谢倾略感意外,这人瞧他这么久,就问这么个问题?

    “我们刚穿上警服时,都被上一任重案队队长亲自带过,受益匪浅。”

    “宁协琛?”

    谢倾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往日种种在心中泛起,“是啊,他失踪了。”

    凌猎:“和他那个线人一起?”

    谢倾挑眉,“你知道言熙?”

    凌猎:“听季沉蛟提起过。”

    谢倾思索了会儿,“那你想知道什么?”

    凌猎:“季沉蛟以前说,我和言熙很像,不是长相,是给他的感觉。”

    谢倾站起来,走到窗边,“那是个很神秘的人,我只和他见过一面,对他的来历、一切都不了解。那时我早已独立查案,季队刚到支队,宁队亲自带着。他们是怎么相处的,我不清楚。不过既然今天你提到言熙了……”

    谢倾转身,大半眉眼隐藏在光里,“我先问一句,凌老师,你是以什么身份来与我进行这一场对话?”

    凌猎:“特别行动队的队员。”

    谢倾点点头,“那好,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当年因为言熙,我曾经与我的师父宁队,爆发过很激烈的争执。这场争执之后,直到他失踪,我也没有再与他有过公事以外的交流。”

    “为什么?”

    谢倾深深叹了口气,穿过窗外薄纱似的阳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这座城市的模样。

    宁协琛是他在刑警这条路上的引路人,手把手地将经验传授与他,带他出现场,他给宁协琛当了两年徒弟,后来又去分局独立工作三年,回到市局后已是能够带领一个团队的精英。

    那时他与宁协琛分别带着不同的队伍,几乎没有合作过,但他仍旧将宁协琛当做老师,都空闲的时候一起吃个饭,喝点小酒,聊聊近来侦办的案子,关系从来没有疏远过。

    但这一切在言熙出现后改变了。

    谢倾和宁协琛虽然是师徒,但在查案风格上有显著的不同,宁协琛培养了很多线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宁协琛就像是一个同时操纵着无数丝线的傀儡师,线人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

    而谢倾却不喜欢依靠线人。

    究其原因,宁协琛出生草莽,谢倾却是彻头彻尾的学院派,他无法说服自己去信任那些本来就背着罪恶,或者背景不清不楚的人。

    那些线人也确实只有宁协琛能够调动。

    求同存异,谢倾以前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好恶去干涉宁协琛,他相信师父能够控制好这些线人。但是言熙出现之后,他越来越担忧。

    宁协琛似乎格外依赖这个线人,任何案子都会问宁协琛的意见,最让谢倾难以理解的是,宁协琛居然把带的小徒弟丢给言熙!

    言熙是什么来历?凭什么指导一个公大的高材生?谢倾看不过去,委婉地找宁协琛理论,这次对话让谢倾觉得宁协琛像是变了一个人,被言熙迷惑得近乎昏聩。

    但他没有当场发作,背地里调查言熙。如果言熙没有问题,带带季沉蛟倒也无所谓,但他偏偏查不到言熙的底细,这个人在来到夏榕市之前的经历一片空白,似乎是从边境来的。

    他接近宁协琛和季沉蛟有什么目的?他想在刑侦系统里搅起什么风浪?

    谢倾终于坐不住了,再次找到宁协琛,问他对言熙了解多少。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言辞也犀利了些,宁协琛第一次对他发火,无限度地维护言熙,列举言熙成为线人以来所做的贡献,帮助季沉蛟处理过多少案子。

    两人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谢倾撂下一句:“你就是被他骗得昏了头!”

    宁协琛沉默片刻,说:“你这样看我这个师父?”

    谢倾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火了,但他正在气头上,无法让一步。

    宁协琛失望地摆摆手,“我怎么查案,还用不着你来教。”

    此事之后,谢倾眼不见为净,懒得再过问宁协琛师徒的事,但几个月后,宁协琛与言熙一起失踪,他是为数不多从头到尾都相信宁协琛没有背叛组织的人。

    “言熙身份成谜,宁队在失踪前处事习惯有所改变,所以当时的主流看法是,言熙是某个犯罪组织的成员,他的目的是策反宁队。但失踪案发生后两年,宁队的失踪似乎没有给夏榕市的安全造成负面影响,没有警情泄露,也没有任何一桩案子和言熙宁队有关联。”谢倾说:“他们好像只是普普通通地消失了。”

    凌猎:“宁队没有问题,但言熙一定有问题。”

    谢倾愣了下,笑道:“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看法相同。但季队不这么想。”

    凌猎:“他相信言熙?”

    “也不是全信,他觉得更有可能的是,宁队和言熙在私底下追踪某条线索,被人发现,所以他俩一同遭遇了暗算。”谢倾说:“那段时间,宁队确实像在暗中查什么。”

    凌猎:“你知道是什么?”

    谢倾摇头,“不知道,只是从他的行为判断出来。”

    凌猎:“不是宁协琛和言熙一起查某线索被发现,而是宁协琛调查某事时,发现言熙有问题,出手的是言熙。”

    谢倾:“我也是这么想,否则无法解释言熙的奇怪背景。”

    凌猎顿了会儿,托起下巴,“所以,宁协琛那时会查什么?言熙接近他也是为了他查的东西?”

    谢倾:“这个问题我思考过无数遍,当时夏榕市没有发生重大案件,他留下的物品里也没有线索。”

    “可能是被人清理过了。”凌猎看看时间,拿过谢倾签字的单子,作势要离开。

    谢倾有些诧异,“这就走了?”

    “嗯?”

    “我以为你想查宁队失踪的事。”

    凌猎:“啊,只是随便聊聊。”

    谢倾:“……”

    “季沉蛟几次提到他师父的线人,我好奇。”凌猎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所以来问问你这个师兄。”

    谢倾将凌猎送到门口,“我倒是更希望,你有空的时候来帮我重新查查宁队的案子。”

    凌猎诚实道:“没空。”

    谢倾:“有空八卦,没空工作。”

    凌猎看看谢倾,又说:“我对季沉蛟的好奇,是合理的好奇。”

    支队长办公室外,凌猎的影子在走廊上拉长,谢倾看了会儿,忽然悟到了——

    合理的好奇,比如他当年追老婆时的好奇?

    凌猎要去见一位“大师”,实际上就是神棍 ,一大早收拾好,准备出门。

    季沉蛟想跟他一起去,他拍拍季沉蛟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谢队只批准我一个人去,小季,你身为重案队队长,还是要少接触这些鬼鬼神神的事为妙。”

    季沉蛟听得眉毛一挑一挑的,注意力转移到凌猎此时的打扮上——戴着一顶老电视剧侠女那种轻纱遮脸的遮阳帽,穿浅绿色短袖T恤,这一件是很时髦的,因为是他给凌猎买的,但是手臂上的遮阳袖套是怎么回事!

    遮阳帽、遮阳袖套都是凌猎上回在惠榕商场买的,两套,情侣装。季沉蛟就是死都不会用,凌猎逼迫不成,自己先用上了。

    “我走了。”凌猎出门之前还不忘叮嘱季沉蛟注意防晒。

    前阵子两人去冬邺市,凌猎被明恕吐槽了一回晒成猴屁股,并且被塞一盒防晒霜后,就开始注意防晒起来,却死活不肯用明恕的防晒霜,问就是有毒,有刁“明”要害朕。

    凌猎:“袖套和帽子在这个柜子里,你要是……”

    季沉蛟:“我不可能戴!”

    凌猎:“你要是不戴,多年以后我还貌美如花,你已经是个小老头了。”

    凌猎说完就开溜,留下季小老头呆立原地。什么貌美如花!你也就是个如花!

    但是半小时之后,轮到季沉蛟出门,他在头上扣了顶鸭舌帽,犹豫几次,还是把遮阳袖套塞进兜里。

    上午,季沉蛟来到席晚旁边,清清嗓子,却又没立即说话。

    席晚疑惑,“头儿,有事?”

    季沉蛟拖来一张椅子坐下,“今年这种天气,你给你老公买什么防晒霜?”

    席晚笑道:“他啊,不爱用,我逼着他用点我的。”

    季沉蛟:“那你们女士一般用哪种?”

    席晚在手机上点几下,找到自己用的牌子,“这个。”

    季沉蛟记下,又问:“那你们女士,会戴防晒袖套吗?”

    席晚差点被呛住,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用,但我看我们楼下的退休大姐爱用。”

    季沉蛟:“那……男的呢?”

    席晚:“属实没见过。”

    季沉蛟回到座位上,火速下单席晚说的防晒霜,怕一支不够,毕竟他们家有两口人,手长脚长的,于是买了两支。

    难得在上班时间摸一回鱼,季沉蛟有点心虚,买完赶紧放下手机,关注朝夏县的调查情况。

    凌猎走在路上格外惹眼,给赶着去上班的“社畜”打了一剂醒脑剂。他转了两趟公交,来到位于东城区老居民区里的“风石居”。

    凌猎:怎么不是风湿居?

    这“风石居”位于八层居民楼的一楼,另外几户是麻将馆,虽然还是上午,老牌友们就已经稀里哗啦地把牌洗得震天响。凌猎抬头一看“风石居”那歪歪斜斜的牌匾,觉得恐怕就是日日夜夜听麻将声,震得都快掉下来了。

    凌猎好心地从麻将馆端来一根凳子,正在挪牌匾,忽然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呔!干什么的!”

    凌猎转身,看见一个穿黑色功夫袍的老头提着一口袋菜,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己身后。

    老头头发稀疏花白,留得却挺长,估计是想凹一下仙风道骨的人设,但在这麻将馆环伺的环境中,委实不太凹得出。

    凌猎拍拍手上的灰,“旦神棍,买的什么菜?”

    老头艺名旦云途,看着挺贫困潦倒的,却是凌猎这回要找的“大师”。这间“风石居”虽然破落,但在风水这个圈子却很有名气。

    旦云途将凌猎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那个联系过我的警察?”

    第128章 玉戈(08)

    凌猎点点头, 双手托起,像模像样地作揖, “老先生好。”

    老先生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你真是警察?”

    凌猎掏证件,“童叟无欺。”

    旦云途看过证件还是半信半疑,嘀咕:“警察怎么还欠兮兮贼嗖嗖的?”

    凌猎一点儿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老旦,这牌匾我帮你正好。”

    旦云途被这声“老旦”叫得一愣一愣的, 赶紧说:“正不得正不得, 我这牌匾就得是歪的, 摆正了影响运道!”

    凌猎便不正了, 跳下来, “原来是歪风邪气。”

    旦云途:“……老旦也是你叫的?”

    凌猎不以为意,“你也可以叫我老凌, 有什么关系?”

    “风石居”里有很浓重的香味,凌猎教育了老旦一番, 居民楼点香要注意, 一个不慎容易引起火灾, 赔你个倾家荡产。

    老旦不乐意了,这来的是个什么玩意?话说得好好,是来请教风水的, 一来就给他找茬,消防都没他话多。老旦想赶客,凌猎却已经来到厨房, “菜买得还挺多。”

    老旦没好气, “今晚有朋友要来做客。”

    凌猎看完口袋里的菜, “只有素菜, 你就用素菜招待你的朋友?”

    老旦眼观鼻鼻观心,“那我不是不会做荤吗,一会儿去卤菜摊买只鹅回来就行。”

    凌猎义正言辞,“那也太没诚意了。不如这样,你把你想吃的写下来,等我们讨论完榕美的格局,我给你做。”

    老旦不信,“就凭你?”

    凌猎笑道:“你吃早饭没?我给你下碗面?”

    一刻钟后,凌猎端出两碗色香味俱全的凉面,老旦吃过一口之后就狼吞虎咽,要不是凌猎也是位干饭种子选手,兴许还会被老旦抢食。

    老旦拍着肚子,“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凉面。”

    凌猎:“好巧,我也是。”

    老旦被喂饱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走,去看看你说的建筑。”

    朝夏县虽然在主城外,但开车直接过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路上,凌猎和老旦闲聊,“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宝贝?”

    刚见到老旦时,他就发现了,老旦戴着一条银链子。但是银链子的底端却不是什么坠子,而是一个小小的锦囊。挂锦囊的一般是小孩,哪有这么大岁数的人挂锦囊?老旦是个神棍,神棍挂着的说不定是什么“法宝”。

    闻言,老旦愣了下,神色变得警惕,下意识捂住锦囊,往衣服里塞了塞,“这个不关你事。”

    凌猎笑道:“我也不稀罕。”

    到达朝夏县,凌猎明显发现榕美里的人比陪季沉蛟来看病那次少了许多,但主播和记者倒是仍然不少,只是这部分人被挡在院外。

    他一身奇装异服,老旦神神叨叨,怎么看都不比主播记者们更像好人,好在他有证件和市局的通行证,小片警核对了半天才将信将疑放他们进去。

    老旦吐槽:“你们这些人,就是规矩多,妨碍老子拯救苍生。”

    凌猎:“老子?”

    老旦:“本大士。”

    凌猎:“……那还是老子吧。”

    榕美康复中心占地广大,除了南北两个区,还有大面积的绿化区,堪称小绿肺。老旦顶着烈日四处转悠,凌猎跟在后面。老旦看完南区的建筑,表情就有些不对劲,“咦”了好几次。之后又去北区,神情更显困惑。

    最后老旦问火灾的核心区域在哪里,凌猎指着南区的门诊楼说:“就是最高的那栋。”

    老旦皱眉道:“不对劲啊。”

    凌猎:“对劲我也不找你来看了。这结构是不是很凶险?”

    老旦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凌猎的意料,他用力摇头,“不是,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结构!”

    凌猎挑眉,“嗯?”

    老旦说,他在得知榕美原址是个毁于火灾的杂货市场,而开发商没有做任何法事时,第一想到的是开发商要利用的就是这起火灾和死于火灾中的人,将冤魂困缚于这个地方,用恶煞来反向滋补新生的商业。

    这是种极其恶毒的做法,但要做到这一步,建筑的形制就有很高的要求。可是榕美两个区,都是最普通的结构,根本不存在什么法阵,它既没有困缚谁,也没有安抚谁,换言之,无论是风水上向善还是向恶,都与榕美不沾边,这就是个完全没有考虑风水的建筑群。

    凌猎沉默了,难道他的思路不对?但喻氏在投资这么大的项目时不考虑运势,这又很不符合逻辑。

    “可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老旦紧皱着眉,“我这大半辈子,和许多富人、大企业打过交道,很小一件事,他们也喜欢叫我去算算,稍微有些不顺意,就想着更改宅院的结构。而且越是富有,这方面的倾向就越重。喻氏集团应该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盖个楼的企业。这里越是没有结构,问题可能就越大。只是我才疏学浅,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凌猎知道旦云途绝不是什么才疏学浅,这人虽然看似寒酸,但不是一般的神棍,否则自己也不会来找他。现在基本能够确定的是,榕美有问题,但就连有名的“大师”都解读不出来它的问题。

    凌猎突然问:“你以前给喻氏算过没?”

    老旦神情微微一变,摆手,“没有。”

    凌猎觉得稀奇,“怎么,你给很多大企业看过,却没给喻氏看过?”

    老旦转了转眼珠子,说:“我算过,我和喻氏反冲,我不适合和他们打交道。”

    “那这次你又愿意打交道了?”

    老旦有些不耐烦,“不是直接打交道。再说,你是警察,我一个小老百姓我能怎么办?”

    吵了会儿,这个问题就此揭过。老旦似乎很为看不出榕美的名堂而郁闷。

    凌猎见老旦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笑道:“没事,就来看过这么一遭,你回去再想想,想出什么门道来,及时联系我。”

    老旦眨巴眨巴眼,“那……”

    凌猎:“嗯?”

    老旦:“那今天的菜还做吗?”

    凌猎:“那当然是不做了。”

    老旦蔫了。

    来朝夏县一趟,凌猎不急着回去,绕着榕美转悠。一群力工模样的人在树荫下下象棋,棋子砸在棋盘上,响得能刺穿耳膜。看下棋的三心二意,一边看一边议论榕美,凌猎听见一个人说:“我当年还在这儿盖过楼!”

    其余人催着他往下说。

    “那时候刚来打工,也不知道盖楼的是个大企业,盖着盖着突然停了,一停就是大半年,我那个害怕呀,以为开放商要烂尾跑路了!老子工钱还没拿到呢!”

    “结果工头给我们发了钱,让我们继续回工地上干。嘿!钱还不少!那次重新盖之后,速度就快起来了,工人也更多,刷刷就把南区建好了。工钱一发,我马上回去讨了老婆!”

    有人问:“那为啥停工大半年哪?”

    这人说:“那我哪知道?可能是老板钱不够了吧?后来又把钱给筹上了。”

    凌猎挤进去问:“什么时候停工?”

    “差不多就这时候吧,反正很热,过了大半年,春节一过又开工了。”

    又一个疑点出现。

    回市区的路上,凌猎思索榕美为什么会中途停下,绝对不是喻氏集团钱不够这种原因。火灾是九年前,过了一年,喻氏拿下地,盖楼,但中途突然停下,到次年春节才继续。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凌猎将老旦送回“风石居”,老旦哭丧着脸:“你真不帮我做菜了啊?”

    凌猎一看就乐了,老旦那挤出来的两滴眼泪哪里是眼泪,分明是馋的口水。

    他之前说的话本来就是逗老旦,留下来烧个菜而已,又不麻烦,“走,买肉去。”

    老旦屁颠颠跟上,买肉掏钱特别积极,非要留凌猎一起吃。

    凌猎问:“你说的朋友是你‘道上’的朋友?”

    老旦得意:“那当然!我的忘年交,刚从国外回来。”

    凌猎没再问,回去做了一道烧白,一道口水鸡,一道松鼠桂鱼。晚餐时间一道,老旦的朋友就来了。是个年轻人,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穿着衬衣西裤,看上去文质彬彬,和这一行毫不沾边。

    老旦介绍,这位叫兔旺,N国人。

    凌猎差点笑出来,好好一个帅哥,名字怎么这么好笑?

    兔旺跟着老旦学了一口夏榕方言,也知道自己的名字翻译过来很有喜剧效果,开心地和凌猎打招呼,动过筷子之后,飞快拜倒在凌猎的围裙下。

    席间老旦和兔旺交流起学术问题,凌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了榕美上,老旦痛心疾首地说起自己学艺不精,兔旺很感兴趣,想看榕美的布局图。凌猎把手机递给他,他看过之后,眼神也有些茫然。

    老旦:“有什么想法?”

    兔旺:“这个……确实和我们平时专研的不同。但也不能完全说它和鬼神力量无关。”

    凌猎:“怎么讲?”

    兔旺:“我醉心你们国家的文化,和老旦研究的是同样的东西。但是我也去过很多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民俗,有的非常怪异,连我也无法理解。有没有一种可能,榕美的结构在我们看来是一盘散沙,但在某些国家的文化中,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老旦倒吸一口气,“还真有可能!”

    凌猎说:“能麻烦你们帮我找找是哪国的文化吗?”

    吃人嘴短,老旦和兔旺马上应下来。老旦想了想又增加了一个条件:“下次我想吃烤兔腿。”

    凌猎:“没问题。”

    兔旺腼腆,“我不想吃别的,下次我还想吃烧白。”

    凌猎九点多回到家属院,远远一看刑侦支队的楼,重案队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有什么情况吗?

    凌猎没回家,打算去市局转一圈,如果小季还在的话,还能顺道发扬一下男朋友的优良作风,接小季下班。

    结果凌猎刚上楼,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季沉蛟和重案队众人迎面走来,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季沉蛟正打算给凌猎打个电话,没想到凌猎自己就来了。

    凌猎:“有案子?”

    季沉蛟:“榕美又有人死了。”

    凌猎瞳孔轻轻一缩,他和老旦下午三点多离开朝夏县,当时还没听说榕美出事。

    朝夏县的社会关注度越来越高,县局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寻找线索,又出现新的死者让县局难以控制局面,刚才经过开会讨论,重案队已经正式介入。

    虽然已是夜晚,但季沉蛟不想耽误时间,决定立即出发。凌猎当然也不回家了,跟着上车。

    警车驶入夜色,季沉蛟说:“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说我今晚不回家了,你自己休息。”

    凌猎:“那不行,男朋友夜不归宿,我要来捉奸。”

    季沉蛟:“……”

    凌猎摸到季沉蛟的平板,看县局传过来的案情。

    死者名叫牟应,女性,二十九岁,也是住在北区的患者。今天傍晚六点二十,她被护工发现死在反锁的卫生间里。死因是手腕动脉被利器割断造成的失血过多。现场发现一块锋利的玻璃片,疑似凶器。无打斗痕迹,但死者身上有多处划伤,手腕的伤口很不规则,法医初步判断是自杀,在割腕之前,牟应曾经多次在身体其他位置做尝试。

    凌猎:“其实不能排除他杀。”

    季沉蛟赞同,“所以我想尽快看到尸体。”

    现场在北区的一号住院楼,和江云朵当时住的三号楼隔着一个小花园。出事的卫生间已经拉上警戒带,里面的血暂时没有清除。

    卫生间有五个隔间,牟应当时在最里面一个。每个病房都有卫生间,医护人员的办公室也有单独的卫生间,所以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就连平时也很少有人用。而最近因为江云朵,保安加班加点执勤,不让无关者进来,会用到公共卫生间的人就更少了。

    到了傍晚做扫除的时候,清洁工闻到卫生间里腥气很重,又看见隔间里有血,敲门不应,赶紧叫来其他人,强行打开门,看见牟应坐在马桶盖上,人已经凉了。

    现在牟应躺在县局的解剖台上,安巡和县局法医一起工作。

    那枚在卫生间发现的玻璃片已经确认来自牟应平时喝水的杯子,上面有且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从伤口、指纹判断,确实是她自己割腕。为了不发出声音,她还在嘴里咬了一大块纱布——不是被动堵住,是她自己咬进去。

    她死在马桶盖上,血迹证明,她不是被搬运到卫生间。现场有一串她的足迹,隔间的锁上有她的指纹。所有线索都证明,她是自己带着玻璃片,走进隔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牟应的家人在外省,还没来得及赶来,重案队正向她的室友、护工、医生了解她这个人。

    “我不信,她,她上午还跟我说了话,问我要不要去食堂吃温泉蛋肥肉饭,今天特供的……我没去,怎么会这样?”

    室友小柳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她与牟应认识有一个多月了,从住院起,就和牟应住在一间屋,她们这间屋本来还有一个人,江云朵出事前,那人就出院了。

    小柳听别人说过很多闹鬼的事,晚上害怕,牟应总是安慰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歹毒的只有人心而已。”

    小柳说,牟应是位单品设计师,参加过展览,设计的灯啊、摆设啊,她虽然欣赏不了,但不妨碍她觉得牟应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而有才华的人少不了被心理问题折磨。牟应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但会突然变得非常消沉,失去自理能力。

    北区开始接待住院患者之后不久,牟应就住进来了,不是一直住着,情况好的时候也会出院。

    小柳想不到牟应会因为什么而自杀,“总之肯定不是因为江云朵,她好像都不关心这事。”

    牟应的主治医生哈军莉被叫到医院,脸色铁青。季沉蛟初一见她,就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

    自己的患者死亡,且很可能是自杀,主治医生会恐慌难过内疚都是正常反应,但除此之外,季沉蛟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痛快。

    为什么会痛快?

    季沉蛟问:“你负责牟应多久了?”

    哈军莉扯了扯裙子,没与季沉蛟对视,“从今年二月开始,她三次住院两次出院,负责人都是我。”

    “她心理上的问题是什么?”

    “她其实……比我经手的很多患者都健康。”

    “嗯?”

    “她自己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我给她做辅导,她还会反驳我。我给她开药,她每次都会对比功效,提出质疑。”

    “你对她有些不满?”

    哈军莉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医生怎么会对患者不满?我只是觉得,像她这样,其实不必住院,就算没有人指导,她自己也会调节。我有时觉得,她来住院其实并不是为了治疗。”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接触更多的患者,真正的患者,从他们的‘奇思妙想’中汲取灵感,用于她那些……作品上。”

    季沉蛟觉得哈军莉在提到牟应的作品时,态度很是不屑,又问:“在江云朵那件事后,牟应有没有比较反常的地方?”

    哈军莉皱起眉,“她不关心这件事。院里组织我们和患者聊聊,消除江云朵的影响,但我前天和她聊时,发现她压根不在意,而且不愿意说。”

    “她有没有表现出轻生倾向?”

    “没有,我刚才说过了,她的心理问题并不严重,我怀疑她是来取材。她对她的艺术创作很有热情,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放弃生命?”

    牟应死亡的卫生间是在揄系正利。一号楼,但是牟应的病房和江云朵都在三号楼。

    三号楼,现在更加人心惶惶。

    凌猎的视线在那些惊慌、沉默、躲闪、好奇的面孔中扫过,来到牟应的房间门口。小柳已经从这里搬走,牟应的私人用品被封入物证袋,等待下一步检验。

    凌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席晚问:“想找什么?”

    凌猎说:“牟应没有留下遗书?”

    席晚摇头:“暂时还没发现。”

    “奇怪。”凌猎走来走去,“自杀的人一般都会留下点什么,难道是在网上?”

    此时,沈栖也正在搜索牟应的网络痕迹,未有发现。

    凌猎想着想着就蹲下,意外发现左右两张床的床板不太对称,右边的翘一些,左边的呈水平。

    这种批发来的床应该都一样,而且北区开始运营不久,东西都还很新。

    凌猎在右边那张床下用力拍了两下,床板翘得更厉害。这床的床板和架子是分离的,但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席晚走过来,和凌猎一起将床板掰起来,一张薄薄的信封飘了下来。

    席晚:“这是……”

    凌猎迅速戴上手套,捡起信封。信封没有封口,面上什么都没写,但里面有一张A5大小的纸。

    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席晚一眼就看出,和牟应每天在治疗日志上签的名是同一种字体。

    “这是牟应的遗书!”

    [我是牟应,一个该死的人。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用死亡清偿了我的罪过。很抱歉,给各位添了麻烦。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害死江云朵病友的是我。

    从她住院的那一天,我就开始装鬼吓唬她。我们在同一栋楼,我非常熟悉这一栋楼的监控,和护士们出没的时间点,并且能够熟练避开。

    早在她来之前,我就因为巨大的压力,时不时扮鬼放松,我不是针对她,但我确实害了她。那天她出现在走廊上时,恰好我也游荡到那里。她看见我了,她的惊恐让我感到喜悦和满足。

    于是我跟在她后面,我想知道如果我在她脖子后吹气,她会是什么反应。她真是太胆小了,我已经做好了她尖叫飞奔,我被护士抓住的准备,她竟然只是一动不动,像被美杜莎诅咒的石头。

    于是,我对吓唬她上了瘾。我跟随她回到她的房间,她的床位靠着门。她一进屋就将自己裹进被子里,我悄悄靠近,看着被子里的她。

    她掀开被子,被我的脸吓到乱叫。我得溜走了,不然就会被发现。

    第二天,我本来不想继续这个游戏,但我发现没有人相信她,就连她的教练,也说她是心理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这太可笑了,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就是不被相信呢?

    这刺激了我,我还想要更多的刺激。我继续吓唬她,她的精神一天天变得萎靡,她的室友不敢和她住在一起,她的教练对她失望,我忽然获得了澎湃的灵感。

    等我出院,我要以她为原型,创造一个在绝望中无声呐喊的少女!

    但是,我错了。我没有想到,她会被我吓到冲出住院楼,并在那场车祸中香消玉殒。我当时想过追出去,天下着那么大的雨,我担心她神志不清会出事。但是我不敢,因为我一旦追出去,监控就会拍到我,那里的监控是我躲不开的。

    我抱着侥幸心理回到房间,祈祷天亮后她会好好回到病房,我发誓再也不会去吓她,但是等来的却是噩耗。

    这几天我始终生活在内疚和彷徨中,我想要警察来抓我,但是警察甚至没有怀疑过我。所有人都在讨论火灾、亡魂,但我想告诉你们,江云朵的死和火灾无关,都是因为我——这个疯狂的艺术家。

    对不起,既然你们找不到我,我只能选择以死谢罪。是我害死了江云朵,我下去陪她。

    牟应。]

    牟应的遗书正在进行笔迹鉴定,结论虽然还未出,但很可能就是她亲自写的。

    至此,江云朵的车祸忽然来了个大转折,她没有因为精神失常,或者药物作用而出现幻觉,榕美也没有冤魂作祟,吓唬她的是和她同样住在三号住院楼的患者。

    第129章 玉戈(09)

    “牟应在这时候突然承认装鬼, 把江云朵死亡的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获利最大的是谁?”凌猎坐在宾馆的床上,上半身后仰, 双手撑在身后。

    季沉蛟靠在电视柜边, 抄手,“榕美,喻氏集团。”

    凌猎:“事故发生这么多天, 媒体民间炒得沸沸扬扬,喻氏一个声明都没出。难道他们早就有了思路?找一个不会反驳的人出来顶罪?牟应这一死, 榕美就清清白白。”

    季沉蛟:“但牟应的遗书不像伪造, 尸检和现场痕检也基本确定, 她确实是自己划开了动脉。”

    凌猎眯起眼, “写遗书的是她自己, 划开动脉的也是她自己,那在她这一系列诡异动作的背后, 有没有一个提线的人?”

    季沉蛟沉默,这也是他在来到朝夏县后反复思考的问题。县局已经将江云朵的人际关系排查得很清楚, 她更像是一个随机被选中的人, 牟应的遗书也侧面证实了这一点。迷雾重重的是牟应, 对这个人,受限于时间,警方其实只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最表层的东西。

    所以天亮之后, 需要找到熟悉牟应的人,拼凑出真正的牟应。

    凌猎又道:“不过刚才的思路有个时间陷阱。江云朵出事,受到影响最大的是榕美, 现在牟应‘以死谢罪’, 受益最大的是榕美, 牟应有可能被榕美推出来。但是牟应在悲剧发生之前, 就开始吓唬江云朵。”

    季沉蛟:“但那只是她写在遗书中的内容。字迹为真,内容也一定为真吗?”

    凌猎笑着往被子上一倒,捂住脸,“我糊涂了。”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季沉蛟想起凌猎清早出门找“大师”,朝夏县都来了两次,几乎没休息过,确实是过载了。

    他本来想问问凌猎有什么收获,但看着凌猎这副蔫蔫的模样,又有些心软,关掉顶灯,只开着自己这边的床头灯,走过去拍拍凌猎,“睡了。”

    但凌猎像是累狠了,保持着脚在地上的死狗姿势,一动不动。

    季沉蛟一条腿跪着,又拍拍,凌猎还是不动。

    “真不动啊?”季沉蛟索性俯身,罩在凌猎身上。

    凌猎这才睁开眼,近距离和季沉蛟对视,然后伸出手,捧住季沉蛟的脸端详。他的眼神因为困倦而有些迷茫,瞳孔湿漉漉的,带着水汽。

    季沉蛟喉结滚了一下,轻声哄道:“挪挪,这样怎么睡?”

    凌猎却忽然说:“言熙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沉蛟愣住,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到言熙。

    凌猎像是并不在意季沉蛟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你很信任他,他是你的线人。”

    季沉蛟蹙眉,下意识反驳,“他不是我的线人,他是……”

    凌猎:“我只是你的嫌疑人。”

    凌猎的语气像是喝醉了,但今天他们并没有喝酒。他的眼神比刚才更加茫然,像是一片被晨雾笼罩着的湖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雾气,隐约看得见湖水的粼粼微光。

    季沉蛟手掌摩挲着凌猎的脸,以一种自己都没想到的耐心问:“怎么忽然提到言熙?”

    “他是你的线人。”凌猎嘟囔,“你相信他,你还说我像他。我不像任何人。”

    季沉蛟有些明白了,凌猎这是在跟他闹别扭。

    凌猎的性格有些他琢磨不透的地方,忽然偏激,忽然邪恶,忽然冷血,忽然敏感……跳跃,没有逻辑可言。

    可即便如此,凌猎介意言熙也让他诧异。凌猎这是……吃醋了吗?

    “你的本事是言熙教的。”凌猎不安分的手指在季沉蛟脸上“画画”,画完眼睛又画鼻子,语气像个委屈的小孩儿,“你现在是不是在想,如果言师父在,就可以给你提供思路了?”

    在手指画到嘴唇上时,季沉蛟忽然将它咬住。凌猎圆钝的眼尾突然撑开,瞳孔里落着些许惊讶,像是晨雾在升高的温度中缓缓散开。

    季沉蛟用力咬了下,没有咬破,凌猎却皱起眉,小声说:“痛。”

    季沉蛟在他指尖亲了下,又低头去亲他的唇,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堵回去。

    “凌老师,你是在吃醋吗?”季沉蛟挡住床头灯的光,将凌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凌猎眨眨眼,他的脸其实有些红,但是阴影和暖色调的光线给了他一片完美的屏障。

    “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季沉蛟拇指摸着凌猎的眼尾,“莫名其妙就拿自己和一个没见过面的人相比。”

    凌猎却说:“雏鸟情节。”

    “嗯?”

    “你还是个菜鸟时,是言熙教你怎么破案。他没有身份,带着宁队消失,你是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人。”

    季沉蛟心里涌起一股不得劲,他想反驳,虽然他多次向上级表示,言熙没有犯罪动机,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并非完全信任言熙。他完全信任的,只有宁协琛。

    但此刻,因为凌猎那句“雏鸟情节”,他负气不想反驳了。

    “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有‘雏鸟情节’?”

    凌猎睫毛闪了下,目光掠过一丝讶异。

    季沉蛟一出口就有些懊恼,但还是忍不住说完:“你刚到特别行动队时,不也是萧遇安处处带着你,教你?你那时才十八岁,不比我更有‘雏鸟情节’?”

    凌猎眼神黯淡下去,像是有些失望。

    季沉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去拨弄凌猎,“你今天怎么了?”

    凌猎:“至少我没有说过你像谁,你像萧遇安吗?”

    季沉蛟:“我……”

    凌猎:“但你说过我像言熙,不止一次。”

    季沉蛟想起当初查斜阳路那一系列案子的时候,他确实几次提到言熙,但那根本不是凌猎想的意思。

    “我要睡觉了。”凌猎拱了两下,从季沉蛟怀里挤出来,钻进被子里,背对季沉蛟。

    季沉蛟坐在床边看了会儿,想说点什么,但此刻大半精力被案子占据,时间又太晚,不止凌猎,他自己脑子也不太清醒。这时候不管说什么,可能都会让矛盾扩大。

    他叹了口气,给凌猎扯了下被子,回到自己床上,可还没脱掉鞋,就看见凌猎很嫌弃地一脚把被子蹬开。

    季沉蛟:“……”

    也是,火气这么大,盖什么破被子。

    季沉蛟在黑灯瞎火里也把被子掀了。

    但次日一早,季沉蛟醒来时,凌猎不在,自己身上却盖着被子。

    “啧,做好事不留名。”

    调查继续展开,并且很快传来新的线索。脏器的药理检测结果出炉,牟应服用了过量的锂。

    这是一种在抑郁症、双相治疗中很常见的药物,但服用需按医嘱、剂量进行,过量服用会出现亢奋、精神分裂等问题,对健康造成影响。

    具体到牟应,如果她在遗书中说的都是真的,那导致她行为诡异,以吓唬其他患者为乐的,很可能就是控制着她情绪、精神的锂。

    “我没有给她开过这么多!”哈军莉看到检验数据后,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立即调出治疗记录,“每天的剂量都在这里!不是我!我没有唆使她犯罪!”

    面对哈军莉的是季沉蛟,凌猎在另一个房间看监控,他摸着下巴,眼神懒洋洋的,却自言自语道:“唆使?”

    问询中,哈军莉始终不承认给过牟应超出限量的药物,更不承认对她进行过精神控制。但这两者其实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并且警方很难找到证据——因为榕美在管理上的漏洞,医生有机会在不留下工作日志的情况下得到药物,而面对面的心理疏导,在患者有要求的前提下,可以关闭监控。

    哈军莉显得很激动,认为警方污蔑他。但客观现实的确是,她是最可能让牟应服下过量药物的人。

    季沉蛟回到休息室,看见凌猎在,下意识就想到半夜的事。但凌猎白天晚上像两个人,失忆了似的,半句不提闹的矛盾,欠欠地招手:“来来,分析一下。”

    现在案子最重要,季沉蛟自诩也是个理智的人,问:“对哈军莉有什么看法?”

    凌猎:“你刚一开始问她,她立即就说出‘唆使’这个词。当时你都还没有提出谁唆使了谁。”

    季沉蛟点头,“她潜意识里就有唆使这个概念。”

    凌猎:“那是她唆使了牟应吗?这又和昨天的思路不一样了。”

    一提到昨天,季沉蛟下意识咳了声。

    凌猎:“小季,你感冒了?”

    季沉蛟心里有点恨,吵架是两个人的事,而且始作俑者还是这位凌某,但怎么一觉醒来,在意的只有他一个人?

    “没。”季沉蛟心不在焉地说。

    凌猎像个唠叨的老人家,“年轻人,晚上睡觉还是要注意冷热的,不要动不动就踢被子。被子惹你了?被子盖着你,那是关心你。”

    季沉蛟: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内涵什么?

    凌猎:“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感冒吗?那是因为我帮你盖上了。”

    季沉蛟看着那双真诚的大眼睛,片刻,“那谢谢了。”

    凌猎坦然接受。

    两人继续讨论。

    昨天的思路是假设遗书内容为假,并不存在牟应装鬼的事,是最大的受害者(榕美)想要消除危机,故意制造牟应自杀的假象。

    但现在因为锂的出现,牟应在药物的作用下做出遗书中的行为符合逻辑,而是谁给她过量药物?哈军莉的嫌疑正在增大。哈军莉在面对刑警时,下意识就说出唆使,这更让人不得不起疑。

    那么她的动机又是什么?

    季沉蛟说:“看来不止要查牟应的背景,哈军莉的背景也要详查。”

    季沉蛟正要去布置任务,凌猎忽然将他叫住,“可能还会有人死。”

    季沉蛟眼神顿时一深,“模仿犯罪?模仿自杀?”

    凌猎点头,“都有可能,在这里接受治疗的本来就有很多潜在轻生者,他们不能受刺激,牟应的行为给他们打了一个板。还有哈军莉,如果她真的和唆使有关,那这个康复中心还藏着多少和她一样的‘救人者’?”

    季沉蛟沉默片刻,“我让县局时刻注意。”

    牟应死后,榕美北区的氛围逐渐变得有些诡异,一些患者愈加亢奋,医生们像是接到了上面的指使,全部缄口不言。

    榕美官方终于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中发布一则声明,对两条生命的流逝致以沉痛哀悼,表示全院上下将全力配合警方的调查,对于外界盛传的冤魂复仇,榕美呼吁大家相信科学,有自己的判断力。

    “这啥声明,洋洋洒洒一大堆,其实屁都没说!”沈栖不满道:“还全力配合,配合个锤子!那些医护个个支支吾吾,不都是被上头警告过?”

    安巡说:“就不能直接查榕美吗?还有榕美背后的喻氏集团。”

    沈栖:“嘿,你这就不懂了,现在我们还没逮到他们的马脚,没切入点啊。小安,你也别老待在法医室了,要多出来体验一下我们外勤队员的疾苦,不然你啥也不懂,就会想当然。”

    安巡无了个大语。想当初谁才是重案队里的死宅?不就是眼前这位滔滔不绝的小沈?

    自从上回跟着凌猎出了回外勤,小沈就转性了,屁颠颠给人当小弟不说,还教育起别人来。

    小安想,你凭什么叫我小安?我岁数明明比你大!

    但小安是个文明人,一般不和人吵架。

    沈栖叭叭不停,小安一怒之下把沈栖给赶走了。

    沈栖拍拍屁股,“你们这些当法医的,不上进怎么行?”

    沈栖倒是很上进,看见转角闪过一片熟悉的衣角,火眼金睛一闪,赶紧冲上去,“哥!哥!等等我!”

    上了车,沈栖问:“哥,咱这是去哪里?”

    凌猎说:“户籍部门。”

    哈军莉的履历很漂亮,她今年二十五岁,两年前应聘到榕美,在南区帮助有心理障碍的患者。北区建好后,她开始独立接治患者。

    她是朝夏县本地人,家里以前做生意,经济条件很好。她读书时成绩优异,初中高中都在夏榕市的重点中学就读,高考考入名校,在外地工作了两年,才来到榕美。

    目前她的家人已经移民国外,联系不上,而她为什么不一同出国,她自己的解释是榕美薪水高,前景不比在国外差。而她从念初中起就离开朝夏县,很想念家乡。

    凌猎觉得有问题,一个十二岁就离开家乡的人,对家乡真会有这么鲜明的热爱?

    户籍警得知来的是重案队的人,连忙翻找资料,早年的档案没有录入电子档,沈栖也跟着翻,喊道:“哥,找到了!”

    哈军莉改过名,原来的名字叫做郝军莉。而哈军莉的母亲正是姓郝。

    “郝?”凌猎脑中快速闪过火灾罹难者的名字,其中有一对夫妇,男的叫郝国勇,女的叫李珍珍。他们是离爆燃最近的商贩之一,做服装生意,人当场就没了。

    继续查,郝国勇正是哈军莉母亲的堂哥,哈军莉的出生证明显示,她的亲生父母是郝国勇和李珍珍。

    已经移民的哈家夫妇其实是她的养父母!

    在前期的问询中,哈军莉向警方隐瞒了这一点。

    沈栖惊讶,“亲生父母在火灾中死亡,哈军莉不跟着养父母出国,反而来榕美工作,现在她的患者服药过量,她……她好像有动机啊!”

    面对警方展示的新线索,哈军莉在短暂的紧绷后,忽然放松下来,眼神无光地看着季沉蛟:“对,我是郝国勇的女儿。我父母死得冤枉。”

    哈军莉出生之后,有点迷信的郝氏夫妇找来巫婆子给她算命,说她不该生在郝家,将来恐怕有血光之灾。当时郝国勇的妹妹已经确诊无法生育,两家一商议,在哈军莉长到三岁后,就抱养给哈家。

    虽说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但哈军莉和亲生父母经常见面,她实际上是被两家人共同养大的。

    九年前,那场火灾改变了一切,她失去亲生父母,养父母也因此悲伤不已。三年前,养父母决定移民,哈军莉却留了下来。

    季沉蛟问:“你是为了你的父母来到榕美?”

    哈军莉埋着头,肩膀轻轻颤抖,“我想给他们报仇。”

    “火灾是榕美引起?”

    “那倒不是。”

    哈军莉说,榕美给与了罹难者、受伤者一大笔钱,如果什么都不想的话,靠这些钱一辈子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糊里糊涂?”

    “可不是糊里糊涂?拿到钱就以为万事大吉,可是得到钱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得到安慰了吗?”

    哈军莉的情绪渐渐失控,通红的双眼瞪着季沉蛟,“榕美就是个利益至上的败类,因为死去的人无法表达,所以他们连一场法事都不愿意做。他们根本没有给与死去的人基本的尊重!”

    季沉蛟在哈军莉的眼里看到鲜明的仇恨,这不是金钱能够抚去的怨气。

    “所以我要让榕美为此付出代价!”

    季沉蛟问:“以医生身份入职,然后操控这里的患者?败坏榕美的名声?你对牟应做了什么?”

    哈军莉却在这时沉默了,耸起的肩膀塌下去,像一座崩塌的丘壑。

    季沉蛟再问:“给她加药的是你?诱导她装鬼,然后自杀的也是你?”

    哈军莉倒吸凉气,尖叫道:“不是我!我没有诱导她自杀!”

    “那加药呢?装鬼呢?”

    “我……我……”

    哈军莉忽然说不出话来,眼中的惶恐和疑惑让季沉蛟觉得难以理解——她的动机已经清楚,她到底对什么感到茫然?

    因为哈军莉情绪崩溃,问询中止。

    榕美北区的一位主任得知情况,立即找到重案队,极力撇清哈军莉和榕美的关系。

    凌猎说:“但她不是你们招进来的吗?你们的医生主观上想害患者,你还想说她是临时工?”

    主任着急得口不择言,“她是和南区签的合同,在我们北区还没有转正!”

    凌猎觉得可笑,将主任劝走。主任生怕媒体捕捉到风声,又对员工们反复叮嘱。

    牟应的父母几经辗转,终于赶到朝夏县,他们生活在小城市,家庭条件停留在过得去的水平。女儿的噩耗让他们满目悲伤,但和大多数送黑发人的白发人相比,他们显得有些冷淡。

    季沉蛟带两人去确认了牟应的遗体,牟母终于掉下眼泪,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牟父说,牟应从小就有些特立独行,喜欢看外国的文艺片,捣鼓一些他们看不懂的东西,在班上没有朋友,老师对她的评价是聪明但是孤僻。

    全家都很担心牟应,毕竟在大众心中,一个小孩交不到朋友,很大程度是小孩自己的原因,“不合群”是个很难听的标签。但牟应对没有朋友这件事毫不在意,亲戚家的哥哥姐姐来开解她,她也无动于衷。

    每到寒暑假,牟应就会提出去省会看展览。那时网络并不发达,她从报纸、广播上收集到各个艺术展的信息,非要去看。

    牟家虽然承受得起这笔看展的开销,但牟父牟母很不理解那些奇怪的几何图形、莫名其妙的造型展品有什么好看。

    随着牟应年龄的增长,家里的氛围越发古怪,她沉迷于用铁丝、纸片制造父母看不懂的东西,本就不怎么好的成绩一落千丈。父母恨铁不成钢,禁止她玩这些东西,因此不断爆发争吵。

    牟应高考成绩勉强能上三本,父母打算卖掉一套房子,凑钱让她出国。但她不愿意,还闹起离家出走,去酒吧夜场厮混。

    那时她已经成年,父母对她彻底失望。她在外面租房子住,打工的同时做她所谓的艺术品。这些东西竟然还卖了一些钱。

    牟应独立之后,和父母的关系缓和了些,父母也试着去理解她的工作和想法,虽然还是不明白那些乱七八糟搭在一起的东西凭什么能卖钱,但终归不像以前那样贬低她。

    家乡以及省会的经济水平都低了点,连带文化艺术氛围也不够,三年前,牟应来到夏榕市,从那之后,家庭问题又严重起来。

    牟父痛苦地回忆,牟应刚到夏榕市时,还经常发朋友圈,和同行思维碰撞、看展、有了灵感,等等,看上去过得很充实。但小半年后,她就时常写一些看不懂的话,发看不懂的图片。父母猜测她可能不太顺,打电话问她是不是遇到事了。她却张口就是要钱。

    起初几次,父母当然给了,但她性格变得更加难以理喻,动不动就发火,说什么“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没有给我土壤”。此后便是争吵,有时争吵之后,牟应会主动道歉。可人的心最是柔软,受伤之后会有隔阂。加上牟应一直不回来,父母寒心之下,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季沉蛟问:“后来牟应有没有对你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

    牟父难过地搓了把脸,摇头,“我们和她已经有很深的交流障碍了,但是我和她妈猜测过,她应该是恨我们没有在她小时候给与她支持,就是那句现在很流行的话——我们作为父母,让她输在起跑线上了。”

    季沉蛟拧眉,牟应的精神问题是因为事业遭受的打击?

    牟父说,牟应在省会本来发展得很好,但因为觉得家乡那边天花板太低,才带着引以为傲的作品来到夏榕市,想闯出一片天地。但是也许这里能人太多,她的光芒被掩盖下去,也许是她不适应这里的风格,总之,她无法像以前那样受到瞩目了。

    季沉蛟知道北城区有一条文艺青年、艺术家扎堆的街区,那些艺术他是欣赏不了,但不缺会欣赏的为那些作品付出天价。

    当一个自诩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在这样一座城市发现自己的羽毛黯然失色,她本就敏感、与众不同的心态会发生什么变化?

    自卑?偏执?疯狂?

    第130章 玉戈(10)

    凌猎来到北城区艺术长廊, 这地方离他当初租住的斜阳路很近,但以前他从来没好好参观过。要说他和季沉蛟有哪一点特别般配, 那就是都没什么艺术细胞, 别人眼中拍案叫绝的设计,在他看来就是——啥玩意儿?

    现在,他站在一个“啥玩意儿”铁丝架前, 架子上连着许多眼球状的灯泡,铁丝做成触手的形状, 看着毫无美感, 甚至还有些恶心。

    下方的标价让他难以理解, 身后传来的赞美声更是令人费解。

    “真美丽啊, 好想拥有, 便宜一点就好了。”

    “牟莹作品?又是牟莹的,她可真有天赋。”

    牟莹是牟应的化名, 她和这个叫“秋潭里”的店铺签了合约,作品放在这里售卖, 店方会抽成, 相应地, 也会给与一定的推广,给牟应牵线搭桥。

    老板还不知道牟应已经死了,“看你看好久牟莹的作品了, 怎么,对这种暗黑系的有兴趣?”

    凌猎这才知道这风格叫暗黑系,假装行家, “再看看。”

    他气质散漫, 又留着长发, 虽然骨子里没点艺术的影子, 但外表却很能忽悠人。

    老板不想错过这么一个行家,于是热情地跟在后面。

    凌猎假装感兴趣地看了一圈,但看得最多的还是牟莹的作品。

    老板觉得他喜欢牟莹,赶紧推荐:“你喜欢牟莹的话,我们这儿还有很多她过去的作品。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合眼缘的,我好价卖给你。”

    好价?

    让卖家主动出好价的,通常都是销路不怎么好,折价处理的。

    凌猎说:“她以前是什么风格?”

    老板:“唯美的童话风格,我给你看……”

    此时,季沉蛟也正在牟父的手机上看着牟应早期堪称甜美的作品。

    牟父还出示了一些牟应朋友圈的截图,其中一部分重案队没有查到,应该是牟应在发后不久就删除了。

    一条是牟应拍的照片,书摊开,一行字用红笔勾画了出来:那该诅咒、不敬神、悖逆自然的技法![1]

    牟应写道:我的目标。

    牟父说:“我当时看到这一条,就觉得不寒而栗,我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接触的都是什么!”

    季沉蛟将照片上的文字看完,不太能理解,将红笔勾画的句子放在网上一搜,发现来自一本国外的短篇小说《皮克曼的模特》,被归类为荒诞恐怖小说。

    来不及去仔细了解,季沉蛟想,牟应是想从这些文字中汲取灵感和能量?

    但牟应过去的风格明显不是这样。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季沉蛟和凌猎不约而同道:“她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秋潭里”的老板虽说是个商人,却也是牟应在夏榕市为数不多的朋友,他跟牟应是同一个小地方出来的,牟应也是因为他的劝说,才来到夏榕市发展。

    说起牟应风格的改变,老板有些后悔,“其实我觉得,她以前是纯粹热爱这一行,现在就有点钻牛角尖了。”

    牟应当年在老家的小圈子,有个绰号叫“小魔女”,因为她的创意古灵精怪,很有灵气,又带着可爱梦幻的氛围。

    但夏榕这边,竞争异常激烈,作品要搏出圈,就得有些格外亮眼的东西。牟应的天赋在这里似乎不管用了,她周围的人都比她出彩,有人评价说,她的作品美得太平庸,让人感受不到鲜活的挣扎。

    作品卖不出去,牟应要面对的不仅是能力被打击,更现实的问题是,她过去积攒的钱已经快要花光了。老板借给她钱,将最好的推荐位给她,但是她仍旧没有起色。老板也不是做慈善的,帮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更多了。

    牟应在压力下,居然开始自残。鲜血、疼痛,这些常人避之不及的东西,居然给了茫然、低落的她“生命力”,她开始体会到“鲜活的挣扎”是什么。她在满屋子腥臭中疯狂创作,终于有了一个卖出高价的作品。

    老板起初并不知道作品是怎么来的,还很开心她终于找回灵气,请她吃了顿好的。后来每次来交作品,牟应身上都伤痕累累,老板的妻子才发现不对劲,从牟应口中问出实情。

    夫妻俩差点报警,牟应痛哭流涕哀求,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回创作的感觉,如果再一次丧失了,她宁可去死!夫妻俩都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能够理解牟应的痛苦。最终,他们选择了沉默。但老板娘定期会去牟应家里看看,确定她没有出事。

    有一次,牟应将自己伤害得特别厉害,老板娘看不下去了,将牟应送到榕美。他们的本意是借助心理干预的力量,让牟应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将来还能不能继续创作,那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事。

    但出人意料的是,接受治疗之后,牟应不仅不再自残,还屡屡完成惊艳的作品。赚到钱之后,牟应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也许正是那句话——红气养人。

    唯一让老板夫妇遗憾的是,牟应彻底不再创作过去甜美风格的作品,全是邪恶的、晦涩的、看了让人印象深刻的暗黑作品。

    老板说,牟应现在不用他们监督,一觉得自己不对劲,就会去榕美住一阵子,出院时不仅能将心态调整好,还能给出作品。除了作品全部过于暗黑之外,没有别的问题。老板有些担忧牟应会被自己的作品“吞噬”,这种事在艺术圈子里并不少见。

    “但我们也没有立场干涉她,作品不被人看见,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才是最痛苦的事。”

    朝夏县,牟应的父母在接受完问询后,被安排去休息。

    但重案队还不能停下来,此前重点调查了主治医生哈军莉,现在其他和牟应有过交流的人也需要按照接触多少的先后顺序一一排查。

    榕美之所以成为省内康复医院的标杆,正是因为它有一套成熟的对待患者的护理系统,并且在患者之间营造友好、积极的氛围。

    每个患者平时接触多的除了医生和护士 ,还有康复学者。

    这是个很独特的群体,他们本来也是患者,在榕美经过治疗,身心康复,利用业余时间来榕美帮助其他患者,传达只有患者才能真正感同身受的心路历程。

    他们中的少数人,甚至在康复后对心理看护产生浓厚的兴趣,作为康复学者在榕美一边工作一边学习。

    孙镜就是其中之一。康复学者和医生护士不同,不固定对某一个患者负责,孙镜和其他六位康复学者与牟应有过交流。季沉蛟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刚看到这个名字时就觉得熟悉,一查,果然,孙镜在夏榕市本地算得上是个名人。

    往前推四年,孙镜还身兼编剧、导演、舞蹈家和企业家数职,她长得漂亮,从小学习跳舞,不到二十岁就小有名气,后来跟丈夫一起开娱乐公司、舞蹈学校,名气和财富全都到手。那几年,她以完美事业女性的形象示人,没有任何污点,可一场离婚纠纷,却让她消失在公众视野中。

    当时媒体不断报道她出轨,利用自己的名气在家中压迫丈夫,丈夫痛苦万分,险些自杀。后来雪球越滚越大,又有媒体曝出她起初拍电影拍得小有名气,是丈夫到处送钱送礼。她根本就不像吹嘘的那么好,就在离婚风波之前,她还堂而皇之地在社交网络上大骂影评者和影迷,毫无人品可言。

    季沉蛟记得孙镜为骂影迷道过歉,说那是她的一时冲动,但道歉并没有为她争取到原谅,反而掀起更大的骂声。那之后,孙镜就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

    “是那个孙镜。”席晚也想起来了,“她居然在这里当康复学者。”

    初筛中,孙镜表示和牟应聊过几次天,牟应还画过画送她。季沉蛟觉得有必要和她深入谈谈牟应,席晚作为女性,比他更适合给孙镜做问询。

    席晚带着任务将孙镜请到一间休息室。孙镜眼睛有些红,情绪显得低落,还不太能接受牟应自杀的事。

    “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人很友善,我跟她说起我的遭遇,她还反过来安慰我。她送我的那张画,就是为了告诉我,过去的东西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不要再回头看。”

    说着,孙镜在手机里找到牟应的画,画的是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女人,在无数雪片和落叶中翩翩起舞,她被划得遍体鳞伤,但她仍在舞蹈,而那些伤害她的雪片和落叶只能盘旋凋零,失去生机。

    这幅画画得很美,即便是女人身上的血,也有种决绝的美感。和牟应来到榕美后创作的那些暗黑作品大相径庭。

    孙镜擦掉眼泪,有些自责,“她是我接触的患者中,心理问题最轻的,我觉得她可能不怎么需要我,这段时间和她交流很少,没能发现她的困境。”

    席晚又问了些孙镜自己的问题。孙镜释然地笑了笑,“谢谢你还记得我,但我已经走出来了,我不再拍电影,也不再跳舞,媒体怎么说我,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问询结束之后,孙镜优雅地站起来,转身离开的样子就像画中那个仍旧在起舞的女人。

    季沉蛟看着牟应的画思考了会儿,忽然想起半天没看见凌猎,手机上也没凌猎的消息,跟沈栖一打听,沈栖说:“我哥回市里去了。”

    季沉蛟心里咯噔了一下。从昨晚开始,他和凌猎就有些不对劲,今天虽然闲扯了几句话,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就像眼睛里有一粒细小的沙子,存在感强到让人无法忽视。

    季沉蛟问沈栖,凌猎回市里干什么,沈栖反问:“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季沉蛟:……行吧。

    理智上知道凌猎这时候回市里应该是去找线索,但季沉蛟还是觉得,凌猎有故意躲着自己的嫌疑。交待好朝夏县的工作,季沉蛟开车回去。

    路上,谢倾打电话问侦查情况,季沉蛟将车停在路边,如实相告。聊了会儿,快挂断电话时,谢倾随口道:“凌猎没跟你一起?”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季沉蛟想,我正要回去逮他。

    但忽然,季沉蛟冒出一个想法,他确实跟凌猎提到过言熙,但凌猎对言熙的了解似乎比他说过的更多。凌猎是从什么途径了解的?

    “师兄。”季沉蛟换了个称呼,“你是不是给凌猎说过什么?”

    谢倾:“嗯?你是指?”

    季沉蛟顿了几秒,还是提到了那个几乎不在谢倾面前提到的名字,“言熙。”

    电话那头也安静下来。过了会儿,谢倾说:“凌猎问我你和言熙的关系。”

    季沉蛟蹙眉,唇角紧紧压住。

    “师弟,对凌猎来说,你是很特别的人。”谢倾道:“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他对你的私事很感兴趣,却又不愿意跟你本人打听。”

    这听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好话,季沉蛟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相反,他心里像是有只毛茸茸的爪子,挠得心尖尖儿上直痒。

    “先是他跟我打听你,现在是你打听他打听了什么。”谢倾笑道:“看看你俩干的都是什么事。”

    季沉蛟摸了下耳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倾:“作为师兄,别的我也不多说,你自己有数。但我好歹长你几岁,我的话你觉得有道理就听听,没道理就当耳边风。”

    季沉蛟:“嗯,我听着。”

    谢倾:“猫这种小动物,看着温良无害,但是心里精得很,而且对相中的猎物,独占欲强到发指。”

    季沉蛟:“……”

    谢倾:“好了,去工作吧。”

    凌猎离开“秋潭里”,什么东西都没买,发现兜里手机在震,拿出一看,眉梢轻轻挑了挑。

    “在哪儿?”季沉蛟问。

    凌猎:“远着呢。”

    季沉蛟:“报地点。”

    凌猎提着路上的小石子,漫不经心,“报了你就出现?”

    季沉蛟:“报了再说。”

    凌猎看看路边文艺风格十足的路标,“文化二廊。”

    季沉蛟:“十分钟。”

    凌猎愣了两秒,“你在市区?你真来啊?”

    十分钟后,季沉蛟真来了。

    这条街有很多装修别致的咖啡馆,季沉蛟带凌猎进了一间,凌猎抱着薄荷沙冰猛吸,活脱脱一只吸猫薄荷的猫。

    季沉蛟看着他,他抬起眼皮,和季沉蛟目光相接。

    “你怎么来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凌猎擦擦嘴,“我当然是来给你们重案队分忧,跟牟应的朋友们聊聊天。”

    季沉蛟之所以能十分钟出现,亦是因为他料到凌猎会来找牟应卖作品的地方。

    凌猎说完在“秋潭里”打听到的事,季沉蛟把手机递给凌猎,相册里是一些牟父提供的牟应早期的作品。这些作品和牟应现在卖得不错的有天壤之别,简直不像出自同一个人。

    季沉蛟说:“‘秋潭里’的老板娘为了让牟应不再自残,送她到榕美,但误打误撞,牟应发现比起用自残来激发灵感,榕美的怪异人群更能刺激她。”

    凌猎点头,“看来哈军莉的感受没错,牟应根本不是去榕美治病,而是将病态当做养分。”

    季沉蛟看着本子上写着的凌乱思路,拼凑出牟应的心路历程——

    在她原本的狭小天地里,她特立独行,才华横溢,懂她的人都说,你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于是她去了。但是等待着她的却是激烈的竞争,每个人小时候都受过艺术的熏陶,灵感滔滔不绝,她被彻底比了下去,她喘不过气。她的风格在这里无人推崇,她必须改变。

    但是怎么改变呢?尖锐、疯狂、用血来描绘。

    丛林法则在这个圈子里无处不在,她的恶被激发,她需要更多的恶。机缘巧合,她发现榕美这样一块宝藏,那里充斥着精神病人,疯子横行,他们就是她的养料,她的灵感连绵不绝。

    可是慢慢地,早前“温柔”的刺激已经给与不了她灵感,她需要更大的刺激。而这个时候,江云朵出现了。

    “牟应利用榕美来创作。”季沉蛟思索道:“那又是谁利用了她?”

    凌猎吸沙冰的声音将季沉蛟拉回神,他专注地看着凌猎,眼神逐渐变得认真。

    凌猎眼珠子转了两下,有点不自在了,“我喝完了,我要回去了。”

    季沉蛟忽然伸出手,隔着桌子,将他的手腕抓住。

    咖啡馆人不少,低声说着话,人声和音乐混合在一起,像是有些远的白噪音。

    “我还没喝完。”季沉蛟说。他面前的摩卡几乎没动,凌猎在他手里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出来。他又看着凌猎,“陪我。”

    凌猎眼尾很轻地动了下,视线略微朝下,“那你先放开。”

    季沉蛟松手,慢条斯理地浅尝一口。

    凌猎看得着急,“你就是那种一杯咖啡能蹭一天空调的人吗?”

    季沉蛟:“急什么?再给你点杯冰沙?”

    凌猎:“我们美男子冰的喝多了不好。”

    季沉蛟忍俊不禁,又喝口咖啡,这才道:“晚上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凌猎的圆眼睛睁大了些,但很快眯回去。

    “言熙的确是个对我来说很不同寻常的人,宁队忙的时候,是他带着我查案。”

    凌猎东望望西望望,“哦。”

    “他教给我不少技巧,他和宁队失踪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他和宁队一起出事了。”

    “但我并不是完全相信他。”

    凌猎不再东张西望。

    “我也设想过另一种可能,他是故意来接近宁队,因为宁队手上有他想得到的东西。在他得到之后,或者他没有得到,而是宁队发现端倪,他让宁队‘消失’。”

    季沉蛟停顿片刻,“时间越长,后一种想法就越占上风。这么多年下来,我一直忘不掉他,并且非常在意他,是因为我的师父很可能是因为他而失踪。我想破解这个谜团,言熙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季沉蛟盯着凌猎轻轻张合的瞳孔,“我对言熙的关注,和对你的关注,意义完全不同。你们除了分析案子时思维方式相似,没有其他相似之处。即便是这一点,在深入接触之后,我也知道你们不一样。”

    他说:“你能明白吗?”

    凌猎耳尖轻微泛红,季沉蛟看到了。凌猎摸摸耳朵,耳尖的红顿时蔓延到耳郭。

    “季队长,你今天话真多。”

    “还不是因为有些人抓着我几句‘像’,吃起醋来翻脸不认人?”

    凌猎眼睛亮晶晶的,抱住空掉的沙冰杯子,“没有哦,我吃的是沙冰,不是醋。”

    季沉蛟觉得此时的凌猎得意洋洋,昂起下巴的小动作又欠又可爱。

    时间不早了,季沉蛟喝完剩下的咖啡,正要起身时被凌猎按住手背。凌猎忽然凑到他面前,跟他咬耳朵:“你才不要吃醋,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已婚男士萧遇安。”

    季沉蛟:“……”

    凌猎还没说完:“也没喜欢过已婚男士的家养布偶。”

    季沉蛟正在琢磨自己该说点什么,凌猎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我只喜欢我们小季。”

    砰——小季精密运算的大脑短路了。

    凌猎说完就想开溜,手却被季沉蛟反握住,连带着身子拽了回来。

    “哎哎哎?摔了摔了!”凌猎踮着后退,失去重心,一下跌进季沉蛟怀里,摔得四仰八叉。

    季沉蛟就着这坐在沙发里的姿势,卡住凌猎的下巴,吻了下去。

    凌猎张大眼,睫毛眨得唰唰的,两条腿在沙发外蹬来蹬去。只能说幸好这是北城区文化长廊,出没在这儿的都是思想格外开放的人,两个男人咖啡都能喝醉,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围观的事。

    季沉蛟把这一天不得劲儿的憋闷都发泄在这个吻里,亲完了顿觉神清气爽,看着凌猎被他亲傻的样子,还想再来一次。

    但凌猎这会儿反应快,从沙发上跳起来,“要肿了!除非你再请我喝杯薄荷沙冰!”

    季沉蛟:“……”刚才是谁说美男子不能吃太多冰?

    凌猎愉快地捧着沙冰离开咖啡店,努力地给嘴巴消肿。

    上车,季沉蛟说:“不肿了?”

    凌猎演技拙劣地表演惊恐,“你想干什么?”

    季沉蛟拿走沙冰,取代吸管的位置。

    薄荷味的亲吻冰凉冰凉的,季沉蛟在这一刻爱上了薄荷的味道。

    而就在两人从文化长廊离开不久,一个许久没有出现在夏榕市的人——柏岭雪——推开“秋潭里”的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自《皮克曼的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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