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这位刚问锁匠,是打算撬行吗?
红三远远瞪了温瑜一眼,放下心来。
虽是骗子,但他给温瑜的消息不是假的,不周城确实没有锁匠,这锁也确实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开的。
锁,是那些疫魔尸用来标记猎物的。
每次疫魔尸潮来临,锁与铁具的撞击声,都会将他们给吸引过去。
而那锁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即使是用手握住,用东西盖住,也不能阻止那声音的撞击发出和传递。
没有开锁的人,往往是死得最快的。
所以,有很多人忍受不住,宁愿毁掉自己的惯用手,也要拔除掉铁具和银锁。
而同时,到这里的人都会失去记忆,想要恢复记忆,必须要开锁才可以。
开锁不一定会恢复记忆,但没有开锁,一定不能恢复,还会有更大的死亡威胁。
现在,那些尚未开锁的老人,早已积蓄一腔怒气,看到有人在这不长眼的做开锁的生意,只怕,温瑜的生意不仅要黄,连摊子都得被砸,东西都得被抢。
到时候,温瑜穷困潦倒,他就收他当小弟好了。
长相不错,脸色又不好,很适合去骗那些新进来的小姑娘开钱包。
温瑜知道红三在看她。
她也知道,红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但她无所谓,也懒得花力气和心思,去将注意力放在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因此就安静地坐了下来。
随便削下根木杈,左手拿着,开始撬锁。
进城时,边界松动的瞬间,她体内封死的灵力有些微的复苏,因而现在还有一点点可用。
程度与最初拿出那三件重要物品时所用的灵力一样。
被她用来拿折叠小凳坐着了。
至于撬锁,温瑜虽然没有记忆,可看到手上的锁时,第一反应就是找锁匠。
第二反应,就是锁匠不行,她可以开。
尤其是,这锁一看上去就是那种很简单的老式锁,她闭着眼睛都能撬开。
似乎,她以前很擅长这个,也许开锁是她的爱好。
而跟红三的对话,也让温瑜发掘出一个挣钱的新路径。
竟然这里身上有锁的人那么多,而这里又流通什么刀晶币,那不如趁此机会做点小生意好了。
毕竟,好人,总要吃饭的,不是吗?
而吃饭的时候,把好人给做了,也很省时间。
从温瑜一进城,她就已经被城里的无数道目光给锁定了。
没有记忆的新人,往往是最好骗,也最能获得利益的。
很多人在不周城学到的第一课,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一天,进不周城的新人已经被分散着骗了一圈了,最大的骗局和笑料,便是有个白衣白裙的叫“沐颜”的少女新人,竟然被西街帮奉为了圣女,给迎接了回去。
一路上,还叫嚣着要邀请大家来看圣女“神迹显灵,救助众人”。
骗新人时,不周城的人都是一条心的。因而路上的人,或是嘲讽或是应和或是期待,将气氛给烘托得足足的。
看那个少女脸颊微红,又兴奋又害羞还满脸我要努力拯救世人的模样,显然是当真了。
如今,隔了一段时间,才见到温瑜这么一个新人进来。
很多人都有些技痒。
无论是行骗,还是挑衅,都想要来招惹招惹。
他们见红三没再继续攻略温瑜,而这个长相俊逸、一看就出身不俗的男人自顾自地在那开锁,甚至还立了个牌子,互相对了对眼色,一个个地都凑了过来。
暗地里连光都微弱,因而当阴影覆过来时,便分外得叫人不满。
温瑜左手动作没停,抬起头来,他甚至还笑了笑,将被打扰的不耐完全掩盖,几乎称得上君子温和:“开锁吗?六十刀晶币。”
六十,是一个又狠又准的价格,这是温瑜一路行来,观察小摊上的物价定下的。
不会像一百那样让人望而却步得掏不起转身就走,也不会便宜得烂大街叫什么人都来这里寻开心,而是一个叫人肉疼而又能咬牙掏得出的价钱。
她眸光落在眼前三人身上,他们中的两人,都是右手缺失,眉目戾气横生,是沾染过血气和杀-戮的人。
还有一人,唯唯诺诺,低着头很怂的样子,他的左手困在锁里,右手却以一个很奇怪的角度弯折,偶尔动作触及到,能看到他眼中压抑的痛意。
温瑜眼眸微眯:“原来你在这啊。”
这句话一出,莫说准备来找茬的两人,就连周围关注动向的其它人,以及遥远空间中关注着画框留影的修真界众人,一瞬间的精神都绷紧了。
{我去!!!!!!两个画框竟然重合了!!!我终于看到温城主的左半边脸了!}
{不会吧,温城主难道认出了封茂真人?所有人都失忆了,就连佛子明台都差点叫中正真人给忽悠到花楼去,温瑾这么强?看到一个不太熟的封茂真人,都能认出来?}
{说不准这就是他的地盘,一切都是他设计出来的,刚刚的失忆都是装的!这种小人心机如海,做出什么来都有可能!}
{楼上这位道友戾气好重,温瑾现在还没确定是凶手呢,而且就算是确定了,这蚀滞疫风之事,他明显是个受害者啊!}
{楼上这位道友才戾气重,温瑾竟然都成了受害者了,他杀樊长鸣,逼迫沐颜,作恶多端,怎么就成了受害者了,还没确定是凶手,怎么不算呢?}
{你们吵你们的,我更关心他能不能开锁。}
{这锁要真这么容易开,这城里还这么多残废,呵,我等着看他开不开被揍成猪头的样子!这些修真界的城主真人什么的,现在灵力用不出来,看他们还怎么作威作福,还不是要任人宰割!}
两个台上的争吵和喧闹仍在继续。
其中,无边台的总控室中,甄清泽眼眸沉静而认真,目光锁定在这最后充满怨愤的发言上,阵旗一引,调控法阵锁定了这个名属的灵力。
他在这上面颇有些独特的直觉,此前抓出的刷评控评的虚假名属,背后勾连的发言成千上万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甄清泽就觉得,其中愤懑仇富的发言,透出几分真心。
因而,便顺着这条线,每当出现类似的引起警觉的名属,便会悄悄锁定,多加留意,为以后的顺藤摸瓜,提前做一些准备。
持有那名属的修者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注意到了,甚至还觉得,自己将这“踩旁捧沐”的任务完成得很完美,转头换了个名属,又去沐颜所在的同步留影贴中,去歌颂“沐仙子好可怜,之前被温瑾骗,现在在这疫魔空间,千万不要再被骗了啊。”
而所有的行动,都在阵盘记录中,留下了痕迹。
与此同时。
不周城中,温瑜一句话,就叫一个城的人,全都转头来看她。
离得远的,甚至远远抻着脖子,有那种还想伪装下,虽不转头,却偷偷拿起摊上的刀晶镜,假装照镜子,利用反光偷偷地去关注。
七百二十六人。
温瑜垂眸,外城之中,总共有七百二十六人。
因为,那一个瞬间,她察觉到,有七百二十六道或明或暗的视线,锁定了她。
她嘴角仍旧挂着浅淡温和的笑意。
当然,被注意,就是她的目的,不是吗?
没人认为她能开锁,就如同没人认为她能恢复记忆,可现在,只需要微末的一点认知崩坏,她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中,重新构建出以她为基点的认知。
温瑜并没有恢复记忆,可从那唯诺之人刚刚沾染灰尘的较新的衣服,一张没有经过风霜苦痛的脸,和那一副没有受过苦的样子,她就知道,他与她是一路来的。
既然是一路来的,那便装作认识好了。
反正,这的人,都没有记忆,都不认识他们,也没人能去验证真假不是吗?
此刻,正如温瑜所料,不周城的多数人,都惊讶和震惊于她记忆的恢复。
但这种震惊很快就消散了。
因为这座城中,能活下来的人,都不是单纯简单的人,很快,一个接一个的,就开始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可能只是一个骗子。
这种反应,伴随的是恼怒。
终日打鹰就被麻雀啄了眼睛的恼怒。
以当先最前的两人为首为最。
柩瑚和马朋对视一眼,哼了哼,不阴不阳地说道:“这位小哥,你是认识我吗?”
这话便是故意的。
他不提被温瑜盯着的新人,故意如此说话,有点“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套路现在就在找茬”的无所顾忌。
温瑜也笑了。
她正无聊,还挺喜欢,这种自己往上送的。
“只是看上去有些面熟,”她笑,仍旧是君子端方温文尔雅的模样:“你长得很像我弟弟……”
弟弟?
果真是编的,柩瑚正要发飙,却听见了温瑜后面未完的话:“……养的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台上的修者们统一的爆发出了笑声,即使有冒出{温瑾果真是坏,这样逗人玩}的话,也都淹没在了笑声的回复中。
不仅仅是好笑,也是因为,他们没想到,在这样紧迫的环境中,温瑾竟然还能说出来这样的话。
修者们不傻,谁都能看出来对面来人不怀好意,而且一直关注封茂真人画框的修者刚刚已经补全了前因后果。
一届修真界大能,被这两个人欺负得团团转,甚至因为他右手完好无损,逼着他靠墙掰弯了自己的右手,是明确的坏人。
温瑜这样对付他们,不会引起反感,反而叫人舒爽。
“找死!”
柩瑚还没说什么,他旁边的马朋倒是先怒了,一掌就冲温瑜拍来。
温瑜却像是没看见一般,一旁的封茂真人已经瑟瑟发抖,偶尔露出的嘴-巴中,能看到新破损的牙齿,她只是近乎冷漠地想着——
——掌风雄劲,非普通人力能为,这个地方,有别的力量体系的存在。
以及——
——我这个人,好像不怕死呢。
——但这个人,真的是一点给人威胁的感觉,都没有呢。好弱啊。
万众瞩目的“生死之间”,就连拍掌而下的马朋,都有了一些犹疑。
眼前这个人,怎么不躲?
这些新人虽然灵力被封,但属于修者和人类的本能还在,怎么不还手或者躲开呢?
他这一下没有留力,不会直接杀死他吧。
新人是不周城中最宝贵的资源,就这样乌龙杀死实在是太过暴殄天物了。
而且,马朋很确信,如果他现在真的拍死了这个新人,不出晚上,这个新人的位置就会由他来填满。
凶劲掌风中有了迟疑和凝滞,稍稍收了些力道,但仍然凶猛向下,马朋眼中闪耀着凶狠的光。
不能打死,那也要给他一个教训!
两个台上修者们跟着紧张,但在空滞之中,还有人叫嚣着{这都是温瑾自找的,谁让他花花肠子非举牌说自己能开锁呢,打死才好呢,直接少了一个祸害!}
不周城中,周围人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当然,看的是温瑜的好戏,城中玩乐不多,调-教新人,便是喜闻乐见。
没人觉得这个新人能做什么。
甚至已经有人在计算他的手脚能换多少刀晶币了。
黑暗的天,停滞的风,阴蓝的灯,莫名添了燥热的空气中,除了掌风声外,有一个声响,突然被所有人捕捉。
那是“咔哒”一声。
是银锁的锁芯与锁簧撞击,弹出锁头时的声音。
马朋怔住,手掌下意识地拐了个弯,收力反震自己喉口腥甜的同时,这一巴掌,落在了一旁低头贼眉鼠眼的封茂真人的脸上。
一下子就将这正想着“欺负温瑜自己逃离苦海的”封茂给拍翻在地,弯折的右手拍击,痛楚一瞬间袭入大脑,他一张嘴,吐出半口残缺不全带血的牙齿,红红白白,像是沾了血花的人脑。
而封茂在看到这景象时,整个人愣住了。
像是有人在大脑里揭开了一面被蒙住的纱,露出了藏于那里却一直存在的记忆。
“啪。”
温瑜将银色小锁和黑色铁具扔到地上,开锁的木杈在左手中灵活翻转,笑意淡淡地抬眸:“我不喜欢大吼大叫的人。”
他声音温和,不是厌恶和排斥,更像是教学先生视学生如子的爱护和训诫:“你太吵了。”
马朋眉头紧锁,对上温瑜的眼,没来由地有一丝凉飕飕的惧意。
很奇怪的。
他明明温和,可他却怕他。
他会说什么呢?
能开锁的人,在这不周城中,莫说他开口,就算他不开口,只怕也会有无数人为了讨好温瑜,而争先恐后地想要杀了他来领功吧。
旁边柩瑚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他反应很快,当即拉住怔愣的马朋,一起拜倒:“先生息怒!……”
本是要高呼出声以表现恳切和在意的,可最后一个怒字的声音刚提上去,柩瑚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刚刚说过“不喜欢大吼大叫”,忙又将声音压了下来。
而周围,莫说大吼大叫,就连那窃窃私语都不见了。
红三站在不远处。
他此刻心中再没有那收温瑜做小弟的心思,也没了外城长街上众人常见的那副油滑活络,一双风霜黑亮的瞳孔中,映着温瑜的身影,看着被他随意仍在桌上的锁,眼神微微震颤。
虽然进来便被锁住,有人从生到死都无法脱离,可不周城中,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锁到底代表着什么。
而这般轻巧的开锁,是叫人震惊到失语的不可能。
这样的人,绝不可无视。
红三小心地注意左右,见无人关注,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
他的身后,有人衣着考究,往日随性的扎发也规矩束好,正将几两碎银,递给一旁衣衫破旧、眼含薄泪的卖身葬父少女。
“这个你拿着,好好安葬你的父亲。”
男人袖口隐有铸锤纹路,正是发愤图强要有个父亲模样,因此改头换面更彻底,不再随性的袁霄。
只是此时,他也失了记忆。
右手被铁套锁住,但看到这卖身葬父的哭泣少女,还是心生怜悯,给了些银钱。
少女红着鼻头,抹着眼泪道谢,连连磕头。
袁霄忙扶住她。
同时心里,涌起点终于行侠仗义的豪气。
他并不知道,那点银钱被少女指缝一搓,已化作银色灰沫融入尘土,而少女低头时,贪婪的目光,正放在他腰间挂着的灵佩上。
再抬头时,她的声音越发得娇怜。
“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谢,还请公子莫要嫌弃,随小女子回去,让小女子侍奉着喝完热茶吧。”
袁霄没有拒绝,甚至还颇为好心地宽慰少女。
他跟着少女离开,对那热闹的开锁之事,反而不太关注。
周围有与那少女不对付的故意出言提醒,想走个骗中骗,反而被袁霄给怼了回去。
见他一副打定主意维护和相信少女的感觉,众人只是笑笑。
这新人真像小绵羊啊。
像走进大灰狼巢穴的小绵羊。
人群攒动中,被围住的温瑜似有所觉,抬头看过来一眼。
她只看到了两人离去的背影,但并不怎么在意,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红三在城中左绕右绕,最终静悄悄地来到了内城的门前,此时,日晷之旁,已有人开始支起小摊,那是位年老医者,微微佝偻,走路明显跛着。
医者摘去日晷上一片逐铁榆树树叶,衣袖掩映下,露出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有种恶心的丑陋,他的手指轻轻触在日晷上,微闭了下眼,又去搭摊。
红三在旁,就搭了把手。
等摊子支好,红三才来到门前,他轻翘了两下门。
“是我,丙三。”
他的声音,不是男子的粗哑,而是女子的清亮,昭示着她真实的身份。
两个台上的人看同步留影,虽有些微弱延迟,但并不影响,看到眼前场景,均有些摸不到头脑。
{这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不就是开锁吗,怎么一个个吓成这样,连话都不敢说了?}
{这种时候不是正该小声讨论吗?至于吗,因为温瑾一句话,都全体消音了?}
可这样的叫嚣,在安静的两个台上,显得越发的突兀。
没有人想要回复,他们都盯着留影,都在等着,温瑾接下来的回应。
他会做什么?
这样掌握了绝对权利的情况下,他会做什么?
似乎,这可以作为一个判断她是否阴险,是否是凶手的一个依据。
但更多的,却是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会让你的目光,被他吸引,集中在他的身上,探寻思索着他的行动和做法,却永远捉摸不透,只扶额兴叹,不愧是他。
若说最开始,只是因为热度而关注,但现在,似乎发生了那么一点变化,开始因为温瑾这个人本身而关注。
温瑾终于开口了。
他眸中含着笑意,浅浅的惊讶萦绕,似乎没有想到眼前这两人这么大的阵仗和反应,但又有点看到浪子回头的欣慰,因而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吵得我心情不好。”
拜倒的两人心里同时一抖,生怕当即就要被人道了,结果却听到温瑜说道:“我心情不好,就想涨价。”
嗯?
涨价?
确认不是杀人吗?
趴地上的两人悄悄瞥眼睛对视,同时察觉到确实没人冲上来杀他们,微微松了一口气,手上的汗渍混了泥土,他们都毫不在意,只是觉得幸好保下来一条命。
虽然让对方涨价了,这城中的人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但至少命留下来了。
不周城的生活并不好,但这的人,没有一个人放弃过生命。
既然能活,为什么要选择死呢?
对于什么都没有的人来说,这似乎是很简单和直接的道理。
“请问涨到多少钱?只要能开锁,我都可以。”
一只脚踏在马朋的背上,那是急切而来的人,身高九尺的壮汉,有一把子狠力气,能自保,因而虽然是个老人,但并没有自残摆脱锁,同时又因为锁对于疫魔尸的吸引,从疫魔死尸中挖出了不少刀晶币。
他嗓门大,往往城东说话,城西都能听到,平日里又最是粗声粗气。
马朋被他一脚踩到,感觉肠子差点被踩出来,但也不敢吭声,知道壮汉老蔡这看似为难,实际是救他们,提前消消恶感,便忍着了。
而现在的老蔡,用城中人见过的生平最轻的声音,对那端坐小凳的人,发出最温柔的笑容和最礼貌的请求。
天边阴沉,蓝光憧憧,壮汉毛发丰富,如同巨石般大小的熊,立在那里就是密不透风的压迫,那是无数血腥和实力堆积起来的强悍,像是永远扳不倒打不败杀不死的凶猛的兽。
可现在,他躬身去配合对面坐着的高度,将右手伸出去,宛如一只被驯服的友好棕熊,靠近着人类去讨蜂蜜吃。
他对面的人,玉冠束发,黑衣之上,隐有金光流动,人们这才注意到,那是金色的云纹,像是破开永夜云层的日光,在人们的眼中,闪耀着那一点特别的光亮。
“价钱,因人而异。”
“我现在,不开你的锁。”
两个台上,修真者们一愣,有站温瑾凶手的早就忍不住了,如今抓住机会,立刻狂躁。
{就算有能力开锁又怎样?能力和人品可是两码事,我早就知道温瑾这个小人会坐地起价,什么因人而异,这明明就是压榨!}
{之前装得那么好,现在总算露出丑恶的嘴脸了吧!}
{还不开他的锁,这是要人家把命给他吗,在这待价而沽呢,恶心!}
可画面中,温瑾却向前探了探身,伸手拨开壮汉踩人的腿:“他有心改过,罪不至此。”
壮汉高大可怖,可却像是驯服的巨大猫咪,挪开了身体。
温瑾冲他笑笑,很是温和,如三月春风化雨:“凡事有先来后到,你且等一等,我先开他的锁。”
壮汉小媳妇似的点头,很是拘谨,而多视角看过去又不惧怕被发现的修者们却发出诡异的疑问。
{这个看上去很凶猛很男人很像巨熊的壮汉,是脸红了吗?是我眼花了还是画框被染色了?}
{嗯……他确实脸红了。猛虎蔷薇,竟然还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温城主明明是要开封茂真人的锁,某些人刚刚的想法真是恶臭,上弦宗和九谷樊家什么都没说呢,你们就先认定他是凶手了,是眼光厉害还是想浑水摸鱼害人?}
这下,那拨反对者又消停了一下,但很快回怼:{他绝对是装的,现在先帮助封茂真人,也是要拉拢他,那个熊一样的人没用,所以温瑾才不搭理的。}
杠精和黑子就是,无论眼前的纸有多么白,他们都总能找到一个点去杠,说这张纸就是黑的。
但画面中,温瑜已经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她微微压低身体,整个人探身看下去,对上了仍然趴伏在地上的封茂的眼睛,然后,看到了他眼中控制不住的震颤和压抑的愤怒。
以及,他在对上自己时,那一瞬间的惊惶。
哦?
恢复记忆了?
是敌人吗?
好玩了。
温瑜露出温和笑容:“这位道友,我先开你的锁。”
她的眼睛像是黑琉璃一样漂亮,可离得近时,就会有水渗渗的感觉,被盯住的时候,觉出几分阴冷和孤寂。
封茂被她盯住时,心底无端涌起寒意。
经历过御兽宗那个结亲之夜的人,没有不对温瑾和温瑜两兄妹印象深刻的,尤其是,他们这些与巫振锋却有藏污纳垢的合作之人,对于温瑾,有种本能的惧怕。
因为,是温瑾将巫振锋和巫兴谋挖了出来,一步步推动着他们自掘坟墓。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御兽宗中那么多宗门,却没有一家成功切分了御兽宗,而是将控制权完全交到了对温瑾正感恩戴德的鹫鸟一族手中。
他们这些人虽然暂时无事,可面对温瑾时,总觉得像是头上悬了一把随时会掉落的剑,说不准哪个瞬间就会掉下来。
而可能直到被剑刺穿时,才知道,温瑾已经出手了。
刚刚盯着碎牙时,封茂恢复了记忆。
他与巫振锋的合作还好,并不像詹开济那样弄死过很多人,最过分的一次,也是修行不顺,将莲花楼的化形妖兽打得鼻青脸肿,脑花混血而已。
或许是相似的画面,引发了记忆恢复。
他按兵不动,推测着如今的情况,也知道现在温瑾记忆全失,谁都不记得。
那么,虽不知道能不能离开这里,但现在,似乎就是除掉温瑾永绝后患的好时机。
当然,这要在温瑾给他开锁之后。
毕竟,他是个烂好人,只要他装得可怜点,温瑾就会分文不收,给他开锁的吧。
甚至于,可能还会倒给他钱。
短短的时间中,封茂想得很好,他压住对过去温瑾的恐惧和对现在温瑾的不屑,只短浅的呼吸着,像是痛苦至极:“疼……求你……帮帮我……我没有钱……”
这样的表现,在场的不周城民没有什么,可画面前两个台的无数修者倒是破防了。
封茂真人是谁?
整个修真界中最硬气的体修,曾经入有“无间地狱”之称的无间秘境试炼,生生熬过十八道肉身苦痛,终突破至元婴期,自始至终,从未喊过一句疼。
无数体修以他为榜样,在他的论道讲学中,常以无间秘境之事,推崇肉身苦痛的修身练志之道,引得无数体修争相效仿,虽然有不少撑不住反而身体精神双重被摧毁的,但也有一些成功的,便更被奉为经典。
如今,这样一个人,在失去了记忆后,竟然喊疼?
有人喃喃而语,回复道:{为何封茂真人变成这般模样……}
最开始人们看到他缩头缩脑时,都以为他是暂时示弱伪装,甚至于在他被甩了一巴掌时,还有体修叫了好。
因为体修们以为,这是他虽然失去记忆,但还是在锤炼自己的本能。
越被打就越强。
可是,封茂真人曾经亲口说过,可以伪装示弱,激发对手帮助锤炼自身,但是示弱该有底线,有些字是不能说的,比如说“求”。
可现在,他开口求人了。
甚至于,体修都无法找出,他对温瑾示弱求人的理由。因为,温瑾不会打他,这般示弱,根本没有用。
有人试图挽尊:{可是封茂真人失去了记忆啊,他记不得自己了,会这样也无可厚非,做不到像以前一样很正常,大家不要太苛求他,若是换成我们到了那里,说不定还不如他。}
可是……
温瑾他做到了啊。
这是这一刻,所有人的心声。
然后,就变成了两个台上的回复。
甚至是,曾经在玉简台上、封茂真人的头号拥护者,顶着“永远拥护封茂真人”名属的体修当先回复的——
{你说的对,若是换成我到了那,也未必能做到。我们没有资格苛求他。那么,从始至终,一直做到他自己的温城主,没有做错什么的温城主,良善温和的温城主,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人苛求他呢?}
{我不懂,但我不信两个台上对他所有的质疑,我只相信我眼睛里看到。}
“永远拥护封茂真人”常常会回复和分享些体修修炼时的问题解答和修行感悟,虽然名字起得显眼了些,但为人不错,因此在体修中也有些小名声。
他这回复一出,立刻有不少体修跟着站了队。
但同时,还有一些体修却更加逆反,叫嚣着——
{封茂真人这些年的教习你们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这种时候竟然不相信他,而是要踩他去捧什么温瑾,是他传授的你们修行法门还是温瑾传授的,真真是狼心狗肺,是非不分!}
{温瑾这样就把你们给骗了,现在还为他呐喊,被人卖了还帮人过称数钱!封茂真人才是我们应该相信的人啊!醒醒啊,道友们!我们体修,不能内讧啊!}
这个时候,传输的画面有些卡顿,吵闹的两个台上,最终的画面,只定格在相互视角的那个求人的对视上。
一片互不相让的叫嚣中,画面突然动了。
只见温瑾拈起那把锁看了看:“这把锁,我可以开。”
“但我要收取报酬。”
{你们看!}两个台上反应迅速,刚有些弱势的温瑾反对者连带着体修们立刻开口:{封茂真人都说了没钱了,温瑾竟然还收报酬,不是人!心果真是黑的!}
可紧接着,就见温瑾拉起了封茂。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扣在那把银锁上,对比笨重的铁具,黑与白越发得极致。
“可……我没有刀晶币。”封茂皱眉装虚弱,看着温瑾,心中窃喜,俨然已看见了温瑾傻瓜开锁又送钱后被他杀死的未来。
有记忆者对无记忆者,有备而来对无防备心,怎么,都是他赢吧。
“不用给刀晶币,”眼前,温瑾的头微低,他打量着那把锁,温和之外,有几分随性的潇洒,很是随意地说道:“说说你做的恶事吧。”
“这就是我要的报酬。”
恶事?
封茂第一反应:“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
这话,与他的体修拥护者瞬息回复在帖子中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封茂真人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
可紧接着,封茂就意识到不对劲,他忙说道:“更何况,我没了记忆,已经记不得了。”
“没关系。”
温瑜看他,像是在看什么死物,她眉眼淡漠,就连唇角的笑意都淡了些。
体修们在回复中大喊:{温瑾终于不笑了,他不是永远温和吗?这下他要露出真面目了!还封茂真人一个清白!}
“你恢复记忆了,对吗?”
她的手仍然扣在封茂的铁拳上,在封茂的眼中,像是深渊复仇的恶鬼,问话明明冷漠,没什么感情,却惊悚地让他浑身冷汗直流。
封茂害怕了,他想要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温瑾轻轻巧巧,他却根本无法动弹。
“你怕我,你的眼中,有肮脏的恶意。”视线中,清冷城主眼神很冷:“不管是否有记忆,我不会变,对我有恶意,便是曾所行不端。”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声音沉沉,像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夫子般解释:“在被问问题的那一个瞬间,人会不由自主地,回想到相关的场景。”
“我看到了。”他脸上没有笑意,如同审判者:“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你的恶。”
“咔哒。”
右手上桎梏一松,明明已经按照所希望的开锁,可封茂却再也没有任何的得意,他双眼放大,看着温瑾,某种恐惧在一瞬间席卷周身。
“求……”他喉咙中发出微弱声响。
可温瑾笑了。
孤光云影,永夜是他的背景,云纹金线是他的装饰,明明一身黑衣,却像是发着光一般,这个清俊绝尘的怀玉城城主,这一刻,封茂明白了“美珏无双”这句恭维的意思。
或者说,不能叫恭维,而应该叫现实。
但玉,不只是空有其表,是活过苦寒条件、扛过外部异变、千万年隐忍孕育而来的。
除了美丽,还很可怕。
温瑾修长的食指,隔着空气,对他轻轻一点,他声音很轻:“现在,该收我的报酬了。”
他的手轻挥向虚空。
然后,封茂,不周城外城所有城民,还有两个台上的体修,以及修真界中几乎所有的修者,都看到了,那半空之中显现的景象。
作者有话说:
我有罪,我想要尽快写到和原女主以及其他人互动的剧情,但是前面的东西,一写,就多了,这章实在写不到了,已经九千多了,后面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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