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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剧场

    周四那天难得没有下雨, 但依然是个看不见太阳的大阴天。

    八点钟尹孟熙从房间出来准备出门,刚拐进厅里就看到闵瑞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茶几上还摆着两份早餐。

    “起这么早?”尹孟熙很惊讶, “你做的饭?”

    “不是我还是谁?”闵瑞专心涂指甲, 头也不抬, “失眠一晚上没睡着,干脆起来给你做饭。”

    说着涂好了一个指甲, 终于舍得抬头, 笑眯眯地招呼:“过来尝尝。”

    尹孟熙笑笑,过去看了一眼, 还挺丰盛:炒鸡蛋,小米粥, 煎香肠。

    “吃不了了, 要去台里, ”她有些遗憾地说,“你自己吃吧。”

    “不是吧,这才八点就要出门?”闵瑞无语, “你不是都从节目中心调出来了?他们还这么剥削你?”

    一副替她打抱不平的样子。

    “没有, 今天特殊, ”被朋友关心总会让人感到熨帖,尹孟熙的语气比平时更柔,“十点要出外勤, 八点半先到台里交个文件。”

    “行吧, 反正你们台一直挺有意思, ”闵瑞撇嘴, “用人是往死里用, 分钱的时候又不讲按劳分配。”

    说着放下指甲油, 已经自己拿起勺子喝粥了,停了一会儿又问:“出的什么外勤啊?节目什么时候播?”

    正在门口收拾包的尹孟熙动作一停,一时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把重新遇见肖至的事告诉闵瑞,低头看看时间已经有点不够,就打算等晚上回来再跟她细说,当时只简单带过,答:“大概五月底出成片,六月能看到吧。”

    闵瑞“哦”了一声,其实也没多感兴趣,问了一句尹孟熙晚上要不要回来一起吃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就美美地继续喝粥吃炒蛋了,目送尹孟熙出门打工。

    到台里正好八点半。

    尹孟熙回办公室把下季度的企划排程放到了罗华桌子上,但其实也不确定这位摸鱼大王最后会不会翻开看;去茶水间的冰箱里拿了两瓶咖啡,打算一会儿到地下车库见到两个小孩儿的时候给他们喝。

    坐着电梯下到负二层,刚出电梯间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她没听过,女孩儿的声音倒很熟,是姚安琪。

    “怎么样,在人文纪实憋屈不?”男的问,语气有点幸灾乐祸,“刚工作就养老,挣的钱够交房租吗?”

    连嘲带讽,让尹孟熙不禁皱了皱眉。

    “我们部门氛围很好的,”姚安琪试图反驳,“现在做的这个片子规格也很高,不比你们做的质量差……”

    “氛围?规格?”男的发出一声嗤笑,“这些玩意儿有屁用啊?你们做的东西播出来有人看吗?自娱自乐而已——亏你还是咱们那届成绩最好的,结果就憋在那么个破地方虚度光阴。”

    “我劝你一句,别犟了,赶紧想办法托人找找关系,看能不能调到别的地方去,否则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就你们部门那个尹老师,原来还是节目中心的呢,结果怎么样?跟领导处不好关系照样啥也不是——干这一行嘛,不灵通就得完蛋……”

    巴拉巴拉说个没完。

    “你别乱说了行不行!”姚安琪好像有些生气了,着急地替人辩白,“我们尹老师能力很强的,做什么都会有成绩,再过一段时间就肯定能——”

    “小姚。”

    尹孟熙从电梯间拐出来了,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好像没有听到两人刚才的对话。

    “尹老师……”

    姚安琪一看到她就乖乖地跑到她身边了,那个说话的男孩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同样是二十二三岁,估计是台里刚进的小编导,背后嚼舌根却不巧碰上正主,此刻脸色也有点尴尬。

    “尹老师……”他试图向她问好。

    尹孟熙也没有为难人,对这个嘴碎的后辈点了点头,考虑到自己身上还担着一个“老师”的虚名,也难得起了说教的兴趣,对那个孩子说:“说得挺好的,干这一行是要灵通一些,不过能想办法托关系的人咱们台里有很多,最后真的做上去的却很少,做上去以后能在那个位置上待住了的人更少,你可以想想这是为什么。”

    说完,再次礼貌地点一个头,带着姚安琪一起去找他们的车了。

    在开车去A大的路上尹孟熙的手机亮了一下,低头一看,竟然是孙建彬给她发的信息。

    文字内容很简单:小尹,在人文频道适应得还好吗?

    后面配了一个典型的、只有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性才会使用的“微笑”表情。

    ……他居然还有脸联系她。

    干嘛?

    一个领导总不至于对下属落井下石,那就是假惺惺地关心她?

    然后呢?装作慷慨地施恩、接着顺理成章地把她骗上床?

    冷笑浮现在眼底,尹孟熙直接按灭了自己的手机,转头时正撞上姚安琪胆怯的眼睛——小姑娘估计也看出来她生气了、还以为是自己刚才跟别人闲话才惹得尹老师不高兴,怕得脸色都白了。

    尹孟熙吸了一口气,心被这个小朋友磨软了——其实她哪里有错?是她这个尹老师不好,倘若她能更得势一些,就不会让这个踏踏实实做事的孩子被人嘲讽奚落了。

    “没事。”

    她对姚安琪笑了笑,从后排伸手到副驾驶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肩膀。

    “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到了学校,还是先去文学院的办公楼。

    跟肖至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上午他们要先采一位教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女教授,大概四十多岁、姓张,人很随和,即便外貌并不出众也依然让人觉得很美,大概就是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今天图书馆有活动、暂时用不了,”张老师很和气地跟他们沟通着,“陈老师跟我说可以去小红顶用学生剧场,你们看方便吗?”

    尹孟熙在前两天跟肖至通话的时候就知道图书馆场地的问题了,但她没想到文学院给协调的新场地会是小红顶,一时间也愣了一下,神情有点迟疑。

    “有什么问题吗?”张老师看起来有点担忧,“小红顶的场地不符合拍摄要求?”

    怎么会?

    尹孟熙回过神来,赶紧回答:“没有,很合适的。”

    于是他们一行人就坐着学校安排的观光车去了小红顶。

    “小红顶”其实是个昵称,那幢建筑真正的名字是“学生艺术教育中心”,两层高的小楼,同样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落成,因为顶是红砖制的、所以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都叫它“小红顶”。

    据说去年这里刚刚翻新过,从外表看虽然还很古朴,但进门后所有设施都是崭新的,有可以供学生租借的琴房、活动室,一二层还有一个打通的小剧场,大概可以容纳三百人上下,就跟外面正儿八经的剧院差不多,非常高级。

    “哇……”

    姚安琪一进小剧场就忍不住两眼放光,背着包在阶梯型的观众席走上走下,还穿过舞台跑到后面去看了后台,见到了blingbling的化妆间和道具室。

    “A大也太强了吧……”小朋友一直啧啧感叹,“一个学生活动空间都这么高级的嘛?感觉都快跟咱们台里一些演播厅差不多水平了……”

    的确。

    他们学校一直很重视艺术教育,各种教育部拨款和校友捐赠也很多,为了优化学生体验下了不少血本,硬件软件都没的说。

    张老师笑眯眯地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学校的艺教方针、看得出也对A大的发展现状十分满意,作为老师她很骄傲也很有幸福感,眼中的光采平和又安宁。

    多好啊。

    离开校园在社会上浮沉的人……又有多少能有这样的福气呢?

    两个半小时以后访谈结束,时间是十二点三刻。

    张老师离开了,文学院的行政陈老师贴心地给他们订了工作餐,不仅亲自送过来还陪他们聊了一会儿,说:“肖老师下午要听个答辩,两点不一定能过来,不过最多晚半小时,辛苦几位等一下……”

    这没什么关系,毕竟上次换灯的事他们也让他等了半小时,这样一来一回也算公平;尹孟熙点头说好,陈老师就又讲了一些感谢的话,随后又建议:“几位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在学校四处转转,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就行。”

    去校园转就不必了,但小红顶内部还是有很多可看的东西。

    饭后姚安琪就兴致勃勃在小楼里转起来了,尹孟熙本来不想去逛,但她如果留在小剧场里坐着、魏驰就会一直试图凑过来跟她搭话,这小孩儿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死心眼儿,昨天刚被拒绝、今天就又满血复活围着她打转,而她已经不想再次面对这种尴尬,于是只好跟姚安琪一起在楼里四处逛。

    一、二楼之间的大楼梯做得特别有艺术性,硕大一面墙上都是往届学生在小红顶内做活动的留影,话剧演出、歌会、乐器展演……林林总总生动丰富;姚安琪特别感兴趣,一张一张凑在跟前认真地看,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咦”,指着其中一张照片惊喜地说:“这里面的帅哥是不是肖老师啊!他真的好好看……当年怎么没有星探去挖他做演员啊?”

    魏驰本来是吊儿郎当跟在尹孟熙身后的,此时一听姚安琪提起肖至就忍不住“嗤”了一声,脸色很臭、一眼也不想看的样子;却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又听姚安琪有点不确定地继续说:“最旁边这个女孩子……尹老师,那、那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三次元有点事情会掉线,所以把这几天的更新一把子放上来了,下次更是周二吼~

    第22章 采编

    姚安琪说的那张照片是尹孟熙大一下学期跟着A大剧社一起在小红顶拍的, 而在那学期到来之前她还经历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寒假。

    ——而那当然都是因为肖至。

    在见到唐霏之前,她原本以为自己跟肖至已经有了一点进展,至少他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或许还对她有一点不错的印象;她甚至还傻里傻气地想要对他表白, 那天在篮球场边抓在手里的水就是冲动的铁证, 好在最后并没有送出去,免去了一场令人痛苦的尴尬。

    唐霏……

    尹孟熙也是到后来才知道, 这位漂亮的学姐是文学院08级的学生, 还是A大副书记洪丽的女儿,而肖至的母亲是学校历史系的教授, 过去跟洪书记是一个院的同学,两家人是世交, 肖至和唐霏小时候更一起在A大家属院长大, 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

    这关系……

    他们太熟了, 熟到完全可以自由出入对方的生活,那学期唐霏从日本交流回来以后就一直出现在肖至身边,会在南体篮球场边看他打球给他递水, 会在贾先生的课上光明正大地跟他坐在一起, 甚至会在图书馆跟他一起自习——所有需要尹孟熙小心翼翼用心经营才能抠出来的与肖至见面的机会她都能轻松拥有, 那么自然而然,那么毫不费力。

    ……于是尹孟熙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遗憾和委屈。

    她没经历过这种事、不懂得其中的复杂和曲折,只能片面地将恋爱中的追求和学习里的竞争做类比, 譬如考试排名次, 如果她想考上A大那就要拼命努力, 高考的时候考出一个比其他人都要高的分数, 那么她想要的东西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属于她, 公平又简单。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输在了起跑线上,在她看到他并喜欢上他之前的二十年另外一个女孩子就已经跟他认识了,他们一起陪伴对方长大,甚至彼此的父母也有亲厚的关系,说不准早就有意愿给他们安排娃娃亲。

    ——她拿什么去争取呢?

    她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家在不知名的南方小城,父母的学历只有大专和高中,不像他们一样出自优渥的高知家庭,更糟的是她跟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分,只是她曾偷偷地喜欢过他,而他一直不知道而已。

    假如这真的是一场考试,那么在她努力踏入考场提笔答题之前,别人已经从容不迫地提前交卷了。

    ……所以那学期的最后她就不去图书馆了。

    不仅不去图书馆,上贾先生课的时候也会尽量低着头不往前看,以免不小心看到他跟唐学姐坐在一起的背影心里就泛起一阵酸和一阵疼;坚持了没有半个月,期末季正式开始了,所有课程都陆续结了课,剩下的只要考试和交论文。

    贾先生的课是论文课,写完以后投递到先生的信箱就可以,她写了也投了,接着认认真真参加完了所有的考试,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宣告了终结,可以拖上箱子离开A市回家过年了。

    回家么,所有第一年离家的大学生都会盼着,在学校被适应期折磨得各种不舒坦的半大孩子没有不想家的,可等真的回去了又会感到一些落差——他们的家乡太狭小了,从家门出去以后也不知道该到哪里玩儿,小小的城市好像只跟A市一个区一样大,那么闭塞又落后。

    尹孟熙同样要经历这样的变动。

    以前她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家乡有什么不好,这次回来却突然感到了它的狭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也许的确能过得安逸,可拥有的发展机遇却同样有限;回到熟悉的家里,透过小小的窗子看着外面这个小到还没有被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城市,她依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到A市、想到她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全国顶尖的大学,想到在学校里认识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们,以及那个突然出现在她的世界里、然后又很快退得很远的……他。

    怎么说呢?

    就……挺无力的吧。

    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他的Q丨Q说说一直没有更新,更不可能主动给她发消息,那段时间两人唯一的关联就是她在查成绩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宋代文学源流课得了一个A——贾先生这样的大教授早就不会亲自看本科生的论文了,这是作为助教的他给的分。

    ……多少算是给了她一点安慰。

    开学以后依然没联系,她也因为得知了唐霏学姐的存在而有意识地避开他,文学院的课绝不会再选、图书馆的文学艺术书库绝不会再去,甚至连校医院和南体都有点不招她待见,每次经过都要低着头。

    ——却没想到后来转来转去还是碰上了。

    那学期她在团委艺术团竞聘了部长助理,“升职”后接手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校庆系列活动的追踪报导;带她的部长许嘉怡也是新闻学院的学姐,负责宣传团委下属社团的系列活动,他们部门内部盘了一下,一致认为A大剧社的献礼话剧是重中之重。

    A大剧社是全国大学生剧社中的翘楚,每年都会在大艺展上拿奖,在全校所有社团中地位很突出,每年从团委这儿得到的经费也比一般社团多;据说今年他们要做一个原创话剧,全部由学生自编自导自演完成,主线就是围绕着A大的建校历史展开叙事,目前剧本已经写完送到学校去审了。

    “这可是个大活儿!”嘉怡姐摩拳擦掌、非常有干劲,“我听在校办挂职的学长说,校长和书记都对剧社这个话剧非常感兴趣,等到了公演的时候宣传部还要邀请校外的媒体做公开报导,咱们分到这条线可是走了运了!”

    “我建议,咱们就给他们做个跟踪式全记录,从招幕演员开始采,整个排练、定妆、前台、后勤……方方面面都采到,中途给他们预热几波,公演之后再出个小纪录片,绝对高端大气上档次,孙老师该给咱们部门评优了!”

    一顿安排猛如虎,把底下一群大一的小孩儿都鼓动得踌躇满志。

    “这样,嘻嘻、雨珊、石头,你们大一的去跑现场,具体工作就由嘻嘻主要负责,正好你明年留任要升部长,积累一些工作经验,”结果一转头嘉怡姐就开始分锅了,“大概两天出一篇通讯稿我们做基础报送,然后一周出个周报、稍微正式点的那种,报到老师们那里好看。”

    大一上学期尹孟熙也参与过不少工作,但都是跟在学长学姐们后面打下手,这回倒是第一次真正由自己负责一项具体工作,挑战性挺强、压力也不小,但好在她自己感兴趣,因此也没试图甩锅,直接答应了:“好的嘉怡姐。”

    剧社的社长姓郭,叫郭跃,是文学院研一的学长,尹孟熙一听到这个信息心里就跳了一下,想着这位学长跟肖至是同班同学,两人大概率是认识的。

    那天她们几个团委的记者要去跟剧社对接,地点直接约在了小红顶——他们剧社的排面太大了、日常彩排都可以用学生剧场,这里借一天费用可不少,经费都得团委担着。

    郭跃学长人很和气,亲自从排练厅出来接她们,三月初的早春天气还冷呢,他却只光脚穿着一双拖鞋,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多少有点邋遢。

    “团委艺术团的学妹是吧?”他很热络地跟她们打招呼,“赶紧进来吧,外头太冷了……”

    尹孟熙是现场工作的负责人,自然要跟剧社这边做好对接,进门之后她就主动对郭跃做起了自我介绍,说:“郭学长你好,我们是团委那边过来做宣传采编的,我叫尹孟熙,11级新闻学院,这是我的同学陈雨珊、陶石,之后我们三个会每天轮流过来做跟踪采访。”

    “好好好,好说好说,”郭跃点头答应着,“害,其实也不用天天来,你们团委就是太认真,其实日常排练没那么多可拍的,每天也就一个样……”

    说完,又念了一遍尹孟熙的名字,眉头皱起来,神情有点怪异地问:“咱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总觉得你这名字我在哪里听过……”

    尹孟熙听了这话一愣,倒不记得自己跟这位学长有过什么交集,对方也没多纠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转身领着他们往学生剧场的门走,边走边说:“你们要拍就拍吧,不过我们演员还没定,这几天主要在做形体训练,最多也就能采访个编剧,正好今天他也在……”

    说着,剧场的门已经推开了,里面只有舞台灯是亮的、台下观众席就暗得多,剧社的成员们在偌大的舞台上围成一个圈,跟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老师在练形体,一群人像跳大神、看起来很有趣,立刻引得石头咔咔咔拍了好几张照。

    郭跃没管他们,就趿拉着鞋站在舞台上四处张望,找了好半天才在黑漆漆的观众席上找到人,立刻招了招手,大声说:“肖老师上来一下吧,团委来人要做采访,您这个编剧受累顶一顶——”

    ……“肖老师”?

    仅仅一个姓氏就足够撩动人的心跳,谁也说不清那时尹孟熙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当她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跟着郭跃一起转头向观众席看去、看到那个已经整整两月未曾见过的人正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并向她走近的时候,那好不容易才被她按下去的悸动就再次以令人无奈的顽强死灰复燃了。

    ……真是孽缘啊。

    尹孟熙有些绝望地想。

    第23章 光影

    “来来来, 认识一下——”

    郭跃带着三个大一的小孩儿一起下了舞台,迎着肖至走过去。

    “这是我们这个戏的编剧,文学院研一的肖至——应该都认识吧?”他扭头介绍着, 口气像是与有荣焉, “这位可不好请啊, 得亏跟我还有点室友情,我求了人一学期才松口。”

    学校里有几个人会不知道肖学长呢?别提各种校媒cue了, 就是表白墙上都能一周见三四回, 雨珊和石头点头如捣蒜、都有点小激动,咔咔又是两张照片。

    “这三个学弟学妹是团委的, ”郭跃又转而对肖至介绍起来,“之后会跟全程拍素材, 孙老师那边说要做个小纪录片——名字么, 叫、叫……”

    卡住想不起来了。

    雨珊和石头也没指望他记住, 直接自己又自我介绍了一遍,尹孟熙同样跟在后面顺了一句;肖至跟石头他们两个点了头,轮到她的时候也一样, 只是额外加了一句:“我知道。”

    这话让她噎了一下、喉咙有点干, 旁边的郭跃倒是“咦”了一声, 问:“你们认识?”

    尹孟熙心又一跳,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点期待他的回答,他却没接这句话, 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 问:“今天就要采访么?”

    她没想到他会跳过郭学长直接来问她, 直觉上有点慌, 好在回答的时候还算有条理:“看学长们方便吧——我们第一天来也可以先熟悉情况, 之后再开始具体工作。”

    他“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赞同她的话,过一会儿又扭头看向郭跃,漂亮的侧脸在观众席黯淡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深邃,得天独厚的浓颜系。

    “她们看过剧本了吗?”他问他室友。

    “哦,还没呢,”郭跃拍了拍脑门,“等会儿啊,我去给你们拿。”

    说着就趿拉着鞋转身走了,没一会儿手上拿着几个大开本的册子回来,一人一本递给她们,又笑着说:“我逼着肖老师花一个寒假写的,你们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坐着读一读,绝对是这个——”

    他用力地比了个大拇指。

    剧本的名字叫《怀火》,由于是献礼戏、题材必须围绕建校史,因此也算半命题,太艺术化的东西不能写,得尽量写得正一些。

    ……可还是很好看。

    他们A大的首任老校长贺继文是国文科出身,剧本从1912年起笔,讲先生思想觉醒与自己陈腐的封建家庭决裂、变卖祖宅田产创办新式学堂,不幸又因支持革命而被北洋政府长期监视限制办学,后在五□□潮之中舍命保护学生,还邂逅了留美归来的大实业家之女叶婉,夫妻二人坚持办学成绩斐然,培养了一大批蜚声中外的栋梁之材,及至后来新中国成立,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院系调整中归并了国内多所强校的优势学科,终使学校跻身国内顶尖学府的行列。

    扎实的史料功夫体现在剧本的字里行间,创作的人一定花了很多时间研读材料,最后文采斐然一气呵成,写成一个既端正又生动的剧本——难怪校办的人都说校长和书记很喜欢剧社的这个本子,也是,方方面面都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呢?

    看到抗战时期贺校长和妻子叶婉分离的一幕,雨珊直接泪目,一边掏出纸巾擦眼睛一边小声说:“妈耶这就是文学院的笔力吗?恐怖如斯……”

    石头是不太能get这些的,虽然人跟她们一起猫在观众席的后排看剧本,可其实眼睛一直在偷偷往舞台上瞄,摆明是在偷看上面那些演员美女,这时候还说:“对对对,牛逼牛逼——诶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拍照?今天采访提纲都没列呢,上来就采也不合适吧?”

    “为什么不采?采啊!”雨珊不同意了,“那可是肖学长,随便聊两句都是赚了好吗。”

    为了得到支持,刚说完就扭头问尹孟熙:“嘻嘻你说是吧?”

    尹孟熙:“……”

    ——她当然是不想采的。

    老实说直到现在她还有点恍惚,依然不敢相信那个人又出现在她眼前了——谁能明白呢?从上学期期末到今天的两个多月里她悄无声息地独自经历过多少阵痛,暗恋是只能被一个人看到的皇帝新装,其实真的存在的、金线银线全都用上,可惜别人都不晓得,她于是也要装作云淡风轻什么都没发生。

    ——就好比此刻,她和伙伴们一起坐在观众席后排的角落,眼睁睁看着他和他的朋友坐在前排看台上的演员排练,不长不短的距离本质就是天堑,她跨不过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曾有要跨过去的可笑野心。

    “今天还是先不采了吧,咱们准备也不充分,”她尽量自然地说着,掩饰自己内心的闪躲,“等回去再看看剧本,好好列一下采访提纲,请嘉怡姐审过改过之后再采吧。”

    这其实也是最合理的做法、石头已经双手赞成了,拿着手上的相机跃跃欲试,似乎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台;雨珊有点不甘心,看样子还想再争取一下,没想到刚要开口就看到坐在前面的郭跃站起来朝她们这边走,过来以后一只手搭在前排的椅背上,笑眯眯地跟她们说:“你们几个谁有空?能不能到台上去帮个忙?形体训练要两人一组,今天有个演员没来,需要人凑个数——配合一下就行,不难的。”

    石头一听眼噌的一下就亮了、直接积极举手,郭跃一看就知道这学弟想什么呢,抬手就把他不正经的小火苗按灭了,说:“来个女孩儿吧,组队的也是女孩儿,方便一些。”

    石头:“……”

    雨珊一看他吃瘪就捂着嘴偷乐,接着说自己可以上去试试,郭跃点点头,又看了尹孟熙一眼,说:“学妹你是负责人是吧?正好,你也到前排来聊聊吧,咱们对一下后面的计划。”

    于是雨珊上了台配合演员做起了形体训练,石头主动请缨抱着相机上上下下地拍,尹孟熙这个最不想凑热闹的却偏偏被郭跃带着坐到了第一排,又跟肖至碰上了。

    他当时在看手机,漂亮的眼睛低垂着,难以描摹的矜贵气;听到脚步声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她眼神对上,接着就把手机关掉了,对她点了个头。

    非常礼貌。

    她于是也对他微微鞠了个躬,他还没反应呢,郭跃却乐了,对她说:“没必要这么客气吧?肖老师谱也没那么大。”

    说完就在肖至身边坐下了,又对她示意:“坐。”

    她有点局促、头半低着,视线同样一直绕着那个人走,此时选择在郭跃旁边坐下,跟他隔着一个人。

    “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们俩认识吗?”郭跃嘴碎,又旧事重提,“看起来不像头回见。”

    这问题尹孟熙不敢接、怕露怯,幸而过了一会儿肖至接了,语气淡淡的:“上学期在贾先生的课上见过。”

    “哦,学妹选了贾先生的课?”郭跃笑,又扭头看尹孟熙,“那你算肖老师半个学生了。”

    这话没什么毛病,她还得到了一个他给的A呢。

    “不过你怎么记得她的?一个教室乌泱泱那么多人,”郭跃又贼笑着转过去问肖至了,“是不是看学妹长得漂亮,见异思迁了?”

    见异思迁……

    见什么异、思什么迁?

    因为唐霏学姐才是他正牌女朋友,所以其他人就都是“异”了?

    她心里偷偷泛起苦味,说明两个月远不够一个人忘记自己未遂的初恋。

    “不要乱开玩笑,”这时候她又听到他开口了,“她的论文写得很好。”

    语气有点沉,倒是罕见的严肃。

    这样……是为了跟她撇清关系吗?

    郭跃大概也看出了他的正色,于是也不敢再开玩笑,含糊地道了个歉,又看向尹孟熙,转移话题:“你跟肖老师认识那是再好不过了,之后约采访也方便一些——他不会每次彩排都来的,也就偶尔来几次。”

    ——偶尔?

    这倒是个好消息,说明她之后不用次次都碰见他。

    尹孟熙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则是板板正正地点头,正要问一句下次约什么时间最合适,郭跃的手机却忽然响了;他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他导师,当场就苦了脸吐了吐舌头,对尹孟熙点个头,说:“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俩先聊。”

    说着,都不等尹孟熙反应,已经一路小跑着出了小剧场了。

    ……于是空气立刻安静了下去。

    其实不安静的,毕竟台上还在排练,形体训练花样很多、演员们都在笑闹发声,可她偏偏觉得世界一下子变成了真空,什么嘻嘻哈哈的杂音都不再有,只能听到自己僵硬的心跳,和身边那个人平稳安静的呼吸。

    很玄妙。

    “假期过得还好吗?”

    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是低柔的、不像刚才那样严肃了。

    她的手心立刻又潮湿起来,终于忍不住要侧过脸去看他,英俊的青年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被前面舞台的光映照着,错落抽象的美。

    漂亮的美人尖。

    漂亮的眉和眼。

    “挺好的,”她又低下了头,总共也只敢看一眼,怕再多就又要难过,“……就那样。”

    他应了一声,还是很温和,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没出什么事情吧?”

    这问题有点奇怪,她不太明白:“……嗯?”

    他却没有立刻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翼,下一刻同样侧过脸来看她,眼中山川交叠,依然吹着微风。

    “上学期期末的时候一直没在图书馆见到你,这学期你也一直没去,”他的声音有点轻,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被舞台上的吵闹遮蔽,“希望不是生活里遇到了什么麻烦。”

    啊……

    “上学期”。

    “这学期”。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直知道她的存在?

    知道她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的某个位置坐了一学期?

    甚至……也偶尔会确认她在或者不在?

    她不敢往深处想,怕自己又做出了过度的解读、助长那些杂草一样不该有的妄想。

    “没什么麻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柔软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都挺好的。”

    舞台上的欢笑还在继续,也许此刻这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心底有难以抹平的哀伤,他不懂,别人不懂,甚至她自己也不懂;他又能做什么呢?连是什么导致了她的伤怀和躲闪都不知道,过分简短的回答让文学院出身的他也接不住,最后只好同样简短地答一句:“那就好。”

    第24章 试戏

    第二天的班还是尹孟熙的, 之后她就三次一到轮班打卡,不必每回都跟着排练了。

    A大剧社虽然有郭跃这么个随和到有点散漫的社长,但内部的规矩还是立得挺严, 每周五次排练, 一三五和周六日, 平时是晚课后九点到十点半,周六日是一整天, 演员和值班的后勤都不能迟到, 否则要罚款五十并在群里上传丑照。

    周日那天尹孟熙九点准时到了小红顶,其他人也基本来齐了, 默默把剧场上下看一圈,没见到肖至, 估计他今天是不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 同时又有点不能细想的失落。

    “来来来, 都听一下——”

    郭跃还是趿拉着鞋,一边走上舞台一边拍手,演员们渐渐安静下来, 在台上围成一个圈听他说。

    “公演是六月, 咱们现在时间也有点紧, 争取今天就把演员敲下来吧,”他提高声音安排着,“之前筱雯收过演员意向了, 一会儿就分组排队试戏, 男一女一男二女二在我这里面, 三四五六去大金那儿——没问题吧?”

    大家回答了一声“没问题”, 然后就各自散去, 没一会儿剧务同学就在舞台两侧各摆了一张桌子, 郭跃和一个被叫“大金”的女生一左一右坐在两张桌子后,面前都有若干排队试戏的演员。

    这显然就是应该拍摄记录的时候了。

    尹孟熙在舞台中央架了个摄像机拍全程,又抱着相机去了郭跃那边,看到郭跃正在低头翻剧本,没一会儿就站起来跟排队的演员们说:“男一女一试第三幕对手戏,男一再多加一个第四幕第二场,排后面的多熟悉一下剧本,一会儿脱稿试。”

    很专业的样子。

    尹孟熙觉得新奇,咔咔拍了几张照,既有全景式的带到环境,也有拍局部落细节的——就比如她在队列里看到了一个很有气质的学姐,特别有古典美,就顺手拍了几张对方低头默剧本的特写。

    大概五分钟以后试戏正式开始了。

    A大剧社不愧是在全国拿奖的,演员水平真的能打,起码在尹孟熙这个外行人看来就非常厉害,好几个学长学姐都是能挑大梁的样子——第三幕的男女主对手戏很抓人,讲述的是两人在学生运动中定情的经过,留美归来的叶婉先后听过几场贺继文先生的演说,随后又被对方不顾一切保护学生的大义深深打动,她为救出被反动政府关押的先生而奔走忙碌,并说服家人出资挽救了濒临倒闭的学校,两人终在动荡中相拥定情。

    剧本写得很有质感,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羁绊与时局变迁紧紧缠绕在一起,小爱与大爱的融合有着绝妙的分寸感,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不愧是那个人写出来的东西。

    而在试戏过程中尹孟熙又再次关注到了刚才那位吸引她拍了特写的学姐——她叫张黎,不仅气质好,而且演技也非常在线,周围一片嘈杂的情况下依然能演得很投入,定情前与贺先生在警察厅外见面的那场哭戏简直绝了,眼泪一下子坠落,又坚韧又有破碎感。

    她对着她一直拍照,站着拍蹲着拍,各种角度来回拍,作为评审的郭跃和其他围观的人基本也跟她反应差不多,都是被吸引得挪不开眼。

    ——这肯定会被定为女主角了吧?

    简直是接近专业演员的水平了。

    正感慨,舞台另一头却传来一阵“嗒嗒嗒”的声音,是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的,下意识回过头一看,看到一个高挑靓丽的美女迎面走过来,一身米白色的半长款风衣加牛仔裤,简洁又精致。

    ……是唐霏。

    “排练已经开始了吗?”

    她笑吟吟地走上了舞台,并没有在队列里排队,直接走到郭跃桌子旁边了。

    “这戏都试到一半儿了,”郭跃摇头调侃,“您来得再晚点就能赶明天了。”

    她被逗笑了,连着说了两声抱歉,可其实也看不出有什么羞愧的意思,低头从钱包里找了找,翻出一张一百块的纸币递给郭跃,说:“我交两倍罚款行吗?请大家吃零食。”

    这话一说旁边就有人鼓掌了,依稀还夹着几声“霏姐威武”,郭跃也笑了,一边收钱一边熟稔地挤兑:“还有丑照,别想跑。”

    唐霏吐吐舌头,当场拿出手机美美地自拍了一张,“嗖”的一下发到群里,大家都夸“绝了绝了美死了”。

    “行了吗?”她问郭跃。

    对方就是叹气,大概也拿她没办法,只嘀咕:“要不是看肖老师面子,我肯定不能只收你一百……”

    尹孟熙呢?

    就抱着相机在旁边默默地听着看着,又感觉到那种自己奋笔疾书而别人提前交卷的感觉了——其实也不是“奋笔疾书”,严格来说她都没机会答那张卷子。

    ——唐学姐都跟他的室友那么熟了。

    怎么讲。

    就是……难免会有点羡慕吧。

    “我什么时候试?”

    那边唐霏已经在问了,一边说话一边拿了根皮筋随意地扎着头发。

    “你先看一下本子,熟悉一下第三幕,”郭跃告诉她,“一会儿跟雷子演对手。”

    “我看什么呀,”唐霏扎好头发,直接找了把椅子坐下了,依然笑眯眯的,“寒假就看到了,能倒着背。”

    郭跃搓搓胳膊,一脸被秀到了的表情,说:“知道了知道了,青梅竹马就是了不起可以了吗?”

    然后接下来别人的试戏就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可能大家都知道吧,唐霏一定会是女主角的,她在剧社很多年了、一直演女一号,不仅跟社长私底下认识,而且还有一个做副书记的妈,即便抛开这些外在的东西她本身条件也很好,长得那么漂亮,美得无可争议。

    于是其他要试叶婉的女演员就都不抱什么希望了,那口气一松、演出来的效果也就变得平平无奇,好像大家都只是走一个过场,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把舞台让给最终必然会得到它的那个人。

    ——也就是唐霏。

    她也没等太久,大概半小时吧,精致的风衣一脱,窈窕的身姿就显得更出众,跟她一起演对手的男演员甚至不太好意思直视她的脸。

    “贺先生,难道您就没有后悔过么?”

    “我说了,我喜欢你的诗。”

    “你可以跟我走……也或者,你可以带我走。”

    台词一句一句回荡在舞台上,美丽的女演员正在众人的注视下动情地绽放,她的美让人难忘,在场没有一个女孩子敢说自己的外形比她更出挑。

    可说实话——她的戏不如张黎。

    诚然台词她都一句不落地说了,所有的抑扬顿挫都很到位,甚至该哭的时候也落下了眼泪,一切都挺对的……可就是没有张黎那种打动人的劲儿,不像她那样能那么准确地击中观赏者的心。

    尹孟熙一边兢兢业业地拍照一边在心里悄悄给出评价,作为一个外行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看法对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阴暗所以才选择性无视了唐学姐的优秀;默默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其他围观者也不像刚才看张黎学姐演戏时一样激动,这才小小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人品尚且没有低劣到底,应该还算实事求是。

    抱着相机又拍了两张照片,找角度的时候却没注意脚下,一块突出的挡板把她绊倒了、失去重心的瞬间朝后就倒,慌乱间却突然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接着轻轻一带,让她重新稳稳当当地站好。

    回过头——

    ……看到是肖至站在她身后。

    “小心。”

    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像大人在责怪小孩子毛躁,声音是低低的,带一点难以忽视的温柔。

    就匆匆忙忙的一秒钟而已,异样的心动便又不甘寂寞地开始折腾——它似乎认为自己的存在具有合法性,因此就蛮横地要求取得被无罪释放的资格,天知道她根本没法答应,于是只能回头看着他发愣,对方深邃的眉眼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她明明也没走到深处,可却已经历过许多次迷路。

    “肖至——”

    在她回神之前就有另一个女孩子在叫他了,不必小心翼翼保持礼貌称呼一声“学长”,而可以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叫他的名字——甚至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直地朝他走过来,不用担心会被非议,也不用担心会遭到拒绝。

    “你真是的,怎么来得比我还晚?”

    她还可以跟他撒娇、跟他开玩笑。

    “什么时候来的?看到我刚才试的戏了吗?”

    他呢?

    手已经礼貌地放开了她的胳膊、跃过她往前面走了,那短暂的一触太过模糊,她都没能感觉到他的手心是凉的还是热的——只有一点很确凿,就是他的背影还跟上学期一样好看,她已经看了挺久了,有点……不想再看了。

    “看了后半部分。”

    她看到他朝唐霏走了过去,也听到他回答她。

    “那你觉得怎么样?”唐霏又问,语气有点期待,“是叶婉的感觉吗?”

    这回他回答得就没那么快了,却转头看郭跃,顿了一下,问:“张黎同学试过了吗?”

    当时郭跃看了唐霏一眼,神情有点微妙,回答:“试过了。”

    “有录像吗?”他又问,“我没看到前面。”

    “有啊,”郭跃嘿嘿一笑,还朝站在后面的尹孟熙抬了抬下巴,“团委的学妹架了机器,应该录了全程吧?”

    他听到了,于是又回头朝她看过来,永远那么温和得体。

    “可以给我看一下回放吗?”

    他问。

    “就张黎同学试的那段。”

    作者有话说:

    “小心”-“小心”

    戏楼-剧社

    第25章 盒饭

    调试机器, 翻出半小时前的试戏片段。

    “应该是这段。”

    尹孟熙从显示屏旁边退开,把位置让给肖至。

    “谢谢。”

    他回应了一声,接着就抱起手臂低头看显示器;郭跃也凑上来了, 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看。

    他们看得很认真。

    尤其是肖至,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微微皱起的眉头或许就是他专注于某事的标志;旁边的演员也都跟着安静下来了,没人说话也没人走动, 下意识配合着他的安静。

    也就唐霏的动作多一些, 大概因为肖至他们去看别人试戏片段的这个行为让她感到了一些别扭,因此时不时就要捋一下头发什么的, 其他演员也会偷偷地打量她,各自的神情都有点微妙。

    好不容易视频播完了, 肖至侧过脸跟郭跃说了两句话, 唐霏也上前两步打破了剧场内的静默, 尹孟熙听到她问肖至:“怎么了嘛,有什么问题?”

    是在撒娇。

    “没有。”

    他也低头看向了她,语气同样很温和。

    “你要不要再试一下叶婧?”他又问。

    叶婧是叶婉的姐姐, 在剧本中跟妹妹一起留美归来, 她不认可贺先生的办学方针、曾试图阻止叶婉与贺先生交往, 解放战争结束后和丈夫一起迁居台湾。

    他这么问……

    ……是在说唐霏不适合演女一号吗?

    “为什么?”唐霏撇了撇嘴,离他更近了一点,“你觉得我演得不好?”

    好像有点不高兴了。

    “不是, ”他的语气很委婉, 但还是很清楚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只是觉得你更适合叶婧。”

    这个讲法虽然带了一些修饰, 可却遮蔽不掉事情的本质:他认为张黎比唐霏演得更好, 或者至少是更适合在这个戏里做女一号的。

    围观的人哪个听不出来?大家面面相觑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唐霏她妈可是副书记啊, 自己在剧社又是正儿八经的老资格,那张黎今年刚大三,比唐霏还小一届呢,这俩人放在一块儿、谁敢筛掉前者用后者?

    也就是肖至能说这个话……

    “行啊,那我一会儿去试试叶婧的戏。”

    唐霏又接话了,语气倒是挺明朗,听上去不像生气了。

    “我们大四的是该退一退,免得学弟学妹们没有机会。”

    说着,又回头看向站在一边的张黎,微笑着说:“恭喜啊,真的演得很不错。”

    被恭喜的张黎情绪已经有点激动,毕竟她在试的时候也没指望自己真能得到女一的角色,现在突然被大家肯定了、说不兴奋是假的;她努力稳着情绪对唐霏道谢,还说:“谢谢大家信任,我一定会努力完成好演出!”

    唐霏继续微笑着,带头鼓起了掌,在场的其他演员也都很配合,剧场内的气氛和睦又鲜活;站在一旁的尹孟熙也跟着一起鼓掌了,明明根本不是剧社的人,可在那个时刻竟然也有一些出处莫名的感动,对那个人隐晦模糊的感情亦再一次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

    ——那是为什么?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才渐渐明白,原来那个时候她是被他处事的公正客观给打动了,看似基本的品质好像很多人都可以拥有,可实际上在她离开校园踏进社会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上午结束的时候试戏还没完成,郭跃拍板让大家先休息,正好后勤帮剧组订的午餐也送到了,大家就纷纷转进了后台,去休息室吃饭。

    尹孟熙毕竟是编外人员,也不确定这盒饭有没有自己的份,想了想还是没拿,就帮着一个剧务组的姐姐一起发饭——对方是化学系的,叫韩芸巧,一问才知道已经大四了,本来打算退社专门忙毕业的事情,可最后还是因为对剧社有感情而留了下来,现在依然是剧社的副社长。

    “郭跃那二流子也就管管排戏,剧务的事情他狗屁不通,”芸巧姐说话很直,感觉性格也很爽朗,“学妹你要是想多了解我们剧社内部的细节可以多来找我聊,道具、服装、音乐、灯光、报销、后勤……唉呀那一堆事多了去了,每个小部门都够你写一篇独立报导。”

    还真是。

    尹孟熙之前就想过,既然要做全方位的跟踪报导,那就不能只把关注点放在演员们身上,一个剧组要运转背后需要的支持力量很多,幕后人员的辛苦也应该得到充分的尊重,她得跟雨珊和石头盘一下,最好每人负责两个小部门,多写一些剧务人员的有趣日常。

    “那先谢谢学姐了,”尹孟熙感激地芸巧姐笑了笑,“这个发饭的箱子要搬到外面去吗?我可以帮忙。”

    “不用不用,放着吧,一会儿等收了空饭盒再一起搬出去,”韩芸巧笑眯眯的,说到一半又忽然发现尹孟熙没分到饭,“唉呀学妹,你没分到饭吗?”

    “嗯?——哦,没关系,我……”

    “这个郭跃!”韩芸巧却都不听她说,直接不满地皱起了眉,“我就说他不靠谱,你们团委的小朋友要过来他都没提前跟我打招呼!”

    “不行,我得去骂他!”

    ……然后就拉着尹孟熙一路冲到了后台休息室。

    门是开着的,演员们几乎都在,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吃饭;郭跃和肖至坐在一起、唐霏也在旁边,三个人正边吃饭边聊天。

    “郭跃,你这人到底靠不靠谱——”

    韩芸巧风风火火地走进休息室,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开麦。

    “每次订饭都是我统计人数,你就跟我说一声哪个组织会额外来人都这么难吗?现在人家团委的学妹没饭吃了,你倒吃得挺饱的!”

    ……气势汹汹。

    尹孟熙都听懵了,心想芸巧姐今年才大四、郭学长都研一了,学妹骂学长可以这么直接吗……?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又发现肖至也回头看向她了,他跟唐霏是并排坐着的,她看到的时候心里一涩,很快就别开了目光。

    “对对对,这事儿怪我怪我,”郭跃好像已经被韩芸巧骂习惯了,根本没生气,还站起来一个劲儿向尹孟熙道歉,“不好意思啊学妹,我忘了跟后勤说要帮你加一份饭了——要不这样,你去食堂吃,钱我们剧社给你报销……”

    ……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学长,不用报销,”尹孟熙只好赶紧摆手,“我本来也……”

    “吃这份吧。”

    话还没说完、半途就忽然听到肖至开了口,她一愣,接着转头去看他,发现他正把他自己的盒饭递给她,盖子还没打开、筷子也没拆,是完全没碰过的。

    “我没动过,”他还特地又说明了一句,“是新的。”

    啊。

    这。

    “真的不用了,学长吃吧……”尹孟熙感觉自己手心又出汗了,“食堂也不远,我吃完很快就回来了。”

    他却还没收回手,依然保持着要把盒饭递给她的姿势。

    “我今天早餐吃得晚,本来也不太想吃,”他的语气很柔和,看着她的眼神也很和煦,“拿着吧,省得浪费。”

    ……他真是很会劝人。

    比如刚才劝唐霏换个角色,他的说法不是“你不适合叶婉”,而是“你很适合叶婧”,即便是挑剔的话也会用褒义的方式表达;现在也一样,他要她接受这份盒饭,不会对她说“你吃吧我没关系”,而会说“省得浪费”,反而像在请她帮他的忙了。

    这大概就是绅士吧。

    或者说……是传统意义上讲的“君子”。

    她抿了抿嘴、还想再婉拒,另一边的唐霏却插了话,笑着说:“学妹就拿着吧,大不了晚上我请你们肖学长吃顿好的,总不会让他饿坏了。”

    这话挺平常,偏偏又透着特别的熟稔,尹孟熙也知道他们关系好,的确是能随时一起吃饭的关系。

    酸涩的感觉更强了一点,她忽然有点无地自容,接住他递来的盒饭似乎是解决这种困窘最好的方式,于是最后还是接了,并低着头对他说:“……谢谢学长。”

    ——谢什么呢?

    她也只吃了一两口就吃不下去了。

    微妙的情绪在心里发酵,谁也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未遂的喜欢大概总会带来一些无力,此外对他身边的其他人又难免会有些羡慕甚至嫉妒,她觉得这是不对的,于是又对自己有了一些否定……最后毛线乱七八糟全缠在一起,变成一个解不开理不顺的大毛球了。

    她想不通也懒得再想,干脆去跟芸巧姐一起收拾剩盒饭,收拾好以后发现午休时间还没结束,想了想还是跑到学超买了一包小饼干,买完跑回来的时候下午的试戏刚刚开始,演员们又都聚到了舞台上。

    她从剧场的后门进去,恰好看到他一个人站在观众席的中后排、抱着手臂看着台上,侧脸还是隐没在暧昧的光线里,连影子都是过分的漂亮。

    她纠结了起码有两分钟,一直想装作没看到他直接从过道走掉,可最终却还是像一块没用的磁铁一样被他吸过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他旁边对他举起了拿着小饼干袋子的手。

    “学长……”

    她试探着开口,心里同时对他抱有感激和怨气。

    “……你要吃点东西吗?”

    他的心就简单得多了,远不像她那样九曲回肠,客气礼貌是他在待人接物时一贯遵循的程式,只是这次在看到她手上拿着面包的时候浅浅地笑了一下,柔和立刻因此翻倍,更容易让人头晕目眩。

    “谢谢。”

    他竟然没有推辞,直接从她手上把东西接了过去,自己找位置坐下,同时也示意她坐。

    “昨天是说要采访对吧?”他一边拆开她买来的饼干一边随口问,“现在开始吗?”

    第26章 闲谈

    关于采访, 尹孟熙昨晚的确已经做了一些准备。

    她是做事很认真的人、否则也没法成为她们那个小城里唯一一个考上A大的学生,昨天一从小红顶回寝室就把他写的剧本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像做笔记似的到处批注, 问题拟了十好几条, 搞完都快凌晨两点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准备的内容给嘉怡姐过目, 现在也不敢直接用,眼下肖至问起就只好如实说:“我列的提纲部门里还没审过……今天采不了。”

    他挑了挑眉, 似乎又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太正经了,摇摇头说:“随便聊聊就可以, 不用那么正式。”

    说完,又把刚刚拆开包装的饼干递到她面前, 示意她拿一片。

    这怎么行?那是她买给他的。

    “学长吃吧, ”她毕恭毕敬的, 坐着都能鞠躬,“你没有吃午饭。”

    这架势也不新鲜了,上学期他在校医院给她买药的时候也得到了类似的一个鞠躬, 肖至叹了口气, 自己先拿了一片, 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看起来很凶吗?”

    她一愣:“嗯?”

    “你总是很拘谨,”他看着她,语气像在安慰人, “没必要这样。”

    啊。

    她的耳朵有点热、也许是脸红了, 好在观众席的光线很暗不容易暴露, 就说:“没有……”

    他也没跟她争, 只是又把饼干递过来, 这一次她很难拒绝了, 伸手拿了一片,并对他道谢:“谢谢学长。”

    “谢什么,”这次他的笑意很明显了,“是你买的。”

    真的像在跟朋友闲聊,放松的状态感染了她,让她僵硬的脊背也渐渐变得松弛了。

    吃一口草莓味的夹心饼干。

    ……还挺好吃的。

    “剧本看过了吗?”他又问。

    她点点头,很乖的样子。

    “觉得怎么样?”他看她吃完了那片饼干,就又给她递了一次,“有修改建议吗?”

    一聊起来她的警惕就放松了、他递什么她就拿什么,嘴上还在回答:“我觉得写得非常好,没有要修改的。”

    “不用恭维我,”他像是又感到无奈了,“有意见可以直接说。”

    “不是恭维!”她看他不相信就有点着急了、声音微微提高,“我真的觉得写得非常好,情节本身就好,还跟历史结合得好,台词场景什么的也都好——完全没有要改的!”

    好像恨不得要当场发誓似的。

    他被她这个过分严肃的样子逗笑了,浮光掠影一样好看,看她像看一个小孩儿:“知道了。”

    声音还跟过去一样低柔,却好像比以前更加亲近。

    她的心跳变得更快了。

    “比较有印象的是哪一场?”

    他又随口问起,只是收回了看着她的目光,一边拿了一片饼干吃一边抬眼向舞台上看去,漂亮的眼睛倒映着前面明亮的光。

    她其实对每一场都挺有印象的,但担心这么说又要被他怀疑是恭维,斟酌的功夫也抬头看了一眼台上,发现试男一号的演员正在演一场贺先生的独角戏,情节是跟学生们一起探讨新文化的真义,按道理应该有群演跟他搭对手,但这里剧本的处理很艺术化,把其他人物都抽掉了,只有贺先生的独白。

    “对这一场的印象就很深,”她就地取材,指了指台上,“看剧本的时候一直觉得独角戏的处理方式很惊艳。”

    他挑了挑眉,问:“为什么?”

    “我觉得如果有对手的话这些台词听起来就会像说教,”她一边思考一边回答,“但做成独角戏就会更像先生在跟自己对话……也许他那时也不知道新文化到底是什么,要靠反复申说才能说服自己吧。”

    说着,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台上演员的表演,眉头微微皱起来。

    他看到了,问她:“怎么?”

    她眨了眨眼,继续盯着台上看,直到那个段落整个结束了才斟酌着说:“没有,就是觉得这段演绎跟我理解的有点差别……”

    他好像有点感兴趣,示意她继续说,她有点犹豫、怕自己说得不对,可又知道他是个很宽容的人,上学期那些那么粗糙的pre都没让他生气,此刻被他以鼓励的目光注视着,胆子也渐渐大了,说:“我觉得刚刚那位学长处理得太……太坚定了,在我的理解中这里贺先生应该是有些迷茫的。”

    “迷茫?”

    “嗯……”

    “他没有留洋的背景,旧学比新学扎实得多,何况还出身于一个封建大家庭……这样的人应该多少对新文化会存有一些疑虑吧?”

    “当然我不是说他不进步、他当然是很进步的……只是他应该对那些所谓的旧文化也有些留恋,毕竟被它们养育长大。”

    “先生到最后都在教国文,解放以后建立了文学院、当的也是古代文学的老师——文化这种东西怎么能说断就断呢?五四之后他虽然一直倡导破旧立新,可其实心里应当也很痛苦吧?——怎么说,就类似一边反思、一边又反思自己的反思……”

    本来没想说那么多的,可开了头以后就没能收得住——也是,她藏什么呢?他连她的论文都看过,早就知道她几斤几两沉,就算她说的不对他也不会怎么样,真正有涵养的人总是谦逊又包容的。

    “我都是乱说的,”但她还得给自己找补,“……学长随便听听。”

    他呢?

    本来一直看着台上、神情都是淡淡的,后来就侧过脸一直看她了,深邃的眼睛在模糊的光影中像漂亮的宝石,有微微的光亮。

    “怎么是乱说?”他的声音更温柔了一些,“讲得很对。”

    他夸奖人的方式不如批评人高明,总是简短又节制,就像上学期他夸她报告做得好,也就是一句“非常不错”;现在他又说她“讲得很对”,同样简简单单的,可是她却觉得这是一句很有价值的赞许,能被这样一个人夸奖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跟演员们说了,就让他们照现在的方式演吧。”

    她有点不理解,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他笑笑,回答:“毕竟是校庆献礼,说太多彷徨的话总是不恰当。”

    也对。

    可……

    “可我觉得剧本的原意更深刻,”她有点犹疑,“如果被误读、学长不会觉得可惜吗?”

    这个问题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没回答却转而问她:“你读过罗兰·巴特吗?”

    她又愣住:“嗯?”

    “一位上世纪的法国文学家,也是评论家,”他耐心地对她说明,“他有一个著名的理论是‘作者已死’,意思是作品完成之际作者就已经将阐发作品的权利让渡了出去,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互动将不再与他相关。”

    “啊……”她似懂非懂。

    “院里有一门课叫‘文学概论’,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旁听,”他大概也看出她没懂,因此又微笑着建议,“课上会读他的论文和随笔,老师的讲解会比我详细得多。”

    她点了点头,其实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但既然已经聊到这儿了也无妨再多问一句:“学长这学期会做这门课的助教吗?”

    “这是文艺学的课,跟我方向不同,”他摇了摇头,又看了她一眼,“这学期我没有做助教的工作。”

    是这样。

    她“哦”了一声,平平淡淡的,与此同时心里又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他那后半句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脑子还没转明白,舞台上的郭跃却忽然站起来叫着“肖老师”,看样子是有事要跟他商量;他就站了起来、要往舞台上走,离开之前又回头问了她一句:“采访的时间现在大概能确定吗?”

    她跟着站起来,想了想回答:“大概还要两三天,我们部门里过一下提纲。”

    他说了一声“好”,又说:“那这几天我就不过来了,要采访的时候再来。”

    顿一顿,又补充:“时间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

    这是……让她给他发Q丨Q消息吗?

    她抿了抿嘴,又点了点头,回答:“好的。”

    当天排练结束的时候所有角色都顺利敲定了演员,进度推得不错,大家都很轻松。

    “明天周一,排练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十点半,都别迟到啊,”解散前郭跃又在提醒,“另外演员注意熟悉剧本,最迟这周五都得脱稿。”

    大家稀稀拉拉地回应,然后又三三两两地散去,有女孩子想找唐霏一起回去,她摆摆手说自己要等人,果然是留到最后要等肖至。

    “咱们一块儿吃宵夜去吧?”她笑眯眯地想挽肖至的胳膊,“五教后面的那家烧烤店怎么样?都好久没吃了。”

    肖至却避了一下,动作不太明显但终归没跟她碰上,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旁边郭跃和韩芸巧都在。

    “为什么不去啊,你午饭都没吃,”唐霏撇了撇嘴,也注意到了他避开她的那个动作,心里觉得难堪但表面上还是一切如常,“一起去吧,多少垫垫。”

    “真不去了,我还有论文,”他依然婉拒,“先走了。”

    说完,对大家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小剧场的门。

    郭跃和韩芸巧平时虽然吵吵闹闹一直不消停,可在吃瓜问题上立场还是很一致的,郭跃还调侃呢,说:“好家伙,他现在连你都拒啊?肖老师真是清心寡欲,别是什么独身主义吧?”

    “那不能,”韩芸巧还在旁边一唱一和的,“没听说吗?上学期有人拍到肖老师送一个女生回寝室楼,没准儿是暗度陈仓呢。”

    韩芸巧跟唐霏是一直都不太对付,两人在大一刚进社的时候就因为一些事情起了矛盾,郭跃的调侃是纯调侃,可韩芸巧就有点拱火了,郭跃怕两位姑奶奶吵起来殃及池鱼,于是就主动在里面和稀泥。

    “怎么可能!我们肖老师肯定不是那种人!”他斩钉截铁言之凿凿,“我是他室友我能不知道吗?那都是谣传杜撰!”

    韩芸巧哼笑一声,满不在乎的样子,瞥了一眼唐霏已经有点不对劲的脸色,心里也是一阵暗爽,又继续气人:“你只是他室友、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什么都让你知道?再说人肖学长谈个恋爱怎么了?就非得被人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啊?”

    说着故意夸张地甩一甩头发,背上包也走出了剧场,只留下面如苦瓜的郭跃一个人应付脸色越来越不对的唐霏。

    ——怎么着,还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

    惯的。

    作者有话说:

    这本百分之八十都是校园故事,讲他们怎么靠近怎么恋爱怎么分手(主要是前两个,讲怎么分手的也很少),现实时间线占比非常有限;

    另外之前在weibo说过《春台》和《饮冰》会有一些相互勾连的关系(都可以单独阅读,不受影响),所以主人公的性格和互动方式是固定的,不会再做改动。

    希望大家可以参考这些情况任意决定去留,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啦~比哈特~

    第27章 拍照

    周一和周三轮班的是雨珊和石头, 尹孟熙没去小红顶,但还是兢兢业业地交了提纲,部门里做了一点小调整, 过了。

    “那采访就还是嘻嘻你去, 石头他们没你稳, ”嘉怡姐在例会上安排着,“成稿也不急着交, 慢慢来, 写精写细最重要——记得采访要全程录音,然后拍几张肖学长的照片。”

    说到这里笑容变得更大了一些, 还高兴地搓了搓手,感慨:“真没想到这学期一上来就能采到肖学长, 听说校报之前约了他好几回都没成——咱们部门真是, 牛哇牛哇!”

    周三那天内容都定了, 尹孟熙就按照约定给肖至发了一条Q丨Q。

    她:学长好,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请问你周五有时间去小红顶吗?我们采访的内容确定了,下面是提纲。

    她:[文档]《怀火》剧组系列采访提纲(一).doc

    大概一刻钟之后他回了。

    他:好, 十点左右可以吗?

    她:嗯嗯可以的, 都看学长方便, 辛苦了。

    他:没关系,你也辛苦。

    她盯着最后“你也辛苦”那四个字,犹豫要不要再回个表情包什么的, 翻了翻自己平时常用的小猫小狗小兔子, 觉得都有点太活泼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能像上学期一样那么大胆地发出去, 因此最后什么都没再回, 对话就结束在他那里。

    然后当天晚上团委的工作小群里又炸出了若干条消息。

    石头:我真诚地问一句, 他们剧社内部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

    石头:今天排练现场的气氛特别怪。

    雨珊:!!!

    雨珊:你也发现了!我就说不是我的错觉!

    石头:是吧是吧?唐霏姐跟芸巧姐就有点怪、跟黎姐也有点怪。

    石头:然后那个媛媛姐一直很怪……

    雨珊:没错没错!而且周一我轮班的那天特别修罗,霏姐跟服装组说要订个旗袍,芸巧姐脸当时就沉了,后来两个人一直阴阳怪气的……差点把我吓死!

    石头:太恐怖了。

    石头:我真怕她们打起来。

    雨珊:笑死,别前脚我们刚报导他们剧社团结和睦,后脚就打得要进校医院了。

    看到群消息的时候尹孟熙有点不以为意、觉得是雨珊他们说话夸张,可等周五她真的到了小红顶才发现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现场气氛是真的有点僵。

    工作日的排练时间总共只有一个半小时,因此所有流程都凑得比较紧,演员们一到就要开始排练;郭跃作为社长和总导演还要确认剧务情况,那天是提前二十分钟到的,尹孟熙八点三刻进剧场的时候正好碰见他和芸巧姐争执。

    “你就听唐霏的给她订个新旗袍能怎么着?”郭跃为难地把头发抓成了鸡窝,“她就那个脾气,跟她犟什么呢?”

    “我跟她犟?”韩芸巧比他更火,“郭跃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原则啊?演员的服装都是统一租赁的,凭什么就她一个搞特殊要订全新的?别说她这次不是女一号,就算她是我也不惯她这些臭毛病!你们谁爱伺候谁伺候,我反正不受这个闲气!”

    郭跃一听更是头大如斗、头发都要薅秃了,又说:“行行行,那这事儿你别管了,我给她订——我给她订总可以了吧!”

    “可以啊,当然可以了,”韩芸巧两条胳膊一抱,阴阳怪气的劲儿又上来了,“大社长大导演说什么不行啊?但是我把话给你说在前头,这件衣服不管谁给她订了、我韩芸巧就立马退出剧社,这个制片您另请高明!”

    “不是,你这是何必啊!”郭跃直接崩溃,“哦,就因为大一的时候你俩闹过矛盾,你就一直记到现在?”

    “大一?郭跃你摸摸良心,这是大一的事儿吗?”韩芸巧声音越拔越高,“她唐霏从进社那天起是不是就一直在搞特殊?但凡是部戏她就要演女一,当学妹的时候挤走学姐,当学姐的时候又挤走学妹,这回要不是肖学长说话她又要把张黎给挤下去!——副书记的女儿就可以这么牛啊?咱们学校成私立的了?”

    ……吵得不可开交。

    尹孟熙在门外正好撞上、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徘徊了能有十分钟剧组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来;里面的吵闹声渐渐停了,估计两位学长学姐也是顾及影响暂时休战,矛盾还远远没有解决。

    唐霏学姐当晚又迟到了五分钟,比起郭跃和韩芸巧的脸红脖子粗、她倒是显得云淡风轻,进门的时候依然精致靓丽,还给演员组里几个跟她关系好的朋友带了奶茶。

    排练最开始有一段热身发声,这一段没什么好拍的、尹孟熙就去了后台帮剧务姐姐们干活,她们正在对着剧本确认道具,有一些民国风格的家具需要外借,还有一些器具摆件需要从各处凑,具体名目都得拉单子做Excel。

    尹孟熙凑在旁边拍了几张照片、也默默跟着学了一下,刚没一会儿韩芸巧就气势汹汹地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几个跟她关系好的学姐都知道她这是为什么,也都放下活到她身边安慰:“好了别生气了,唐霏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马上要毕业的人,跟她较什么劲?”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个公主病!也看不惯郭跃老是没原则给她开绿灯!”韩芸巧真是火冒三丈,“那个杨媛媛也是,天天跟在公主后面拍马屁——有什么用?绩点还不到3,难道洪书记能给她保研?”

    “看来看去就只有肖学长能治得了她,”她继续气哼哼地说,“老天保佑学长千万别猪油蒙了心被那公主病给拐了,最好一辈子让她追不上,把她鼻子气歪!”

    啊。

    这话……

    尹孟熙原本一直不太确定肖至和唐霏到底是不是情侣关系,觉得有点像又有点不像,直到那时才感觉得到了一个确凿的答案,心里的感觉却复杂得要命——好像有点庆幸有点开心,可忐忑和忧虑又同时挥之不去,也许她的青春期的确来得比别人更晚,所以都十八岁了还那么容易纠结。

    可——

    这是不是说明……她还有机会去答那张卷子呢?

    十点的时候肖至如约来了。

    “抱歉把时间定这么晚,”他像是刚从哪里赶过来,语气有点匆忙,“等很久了吗?”

    也许因为刚听了芸巧姐说那些话,在心里压了一整个寒假的情愫忽然又有要泛滥的趋势,她跟他一起坐在观众席的后排,相对私密的空间让人有点兜不住心事。

    “没关系,我本来也要值班到十点半,”她平平地回答着,又忍不住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学长最近很忙吗?”

    “还好,只是今天去见了导师,”他很自然地告诉她,“路上花了一些时间。”

    “是贾先生吗?”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学长去先生家里了?”

    “嗯,”他应了一声,眼中有笑意,“先生家住得有点远。”

    她“哦”了一声,悄悄窃喜,大概少女的心总是很容易被满足,只是跟喜欢的人一起说点平常不常说的话都会感到无比开心。

    可惜他们不能闲聊太久,不然采访就来不及做完,她被迫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从包里拿出采访提纲,一条一条照着自己提前列好的纲目向他提问,基本都是关于剧本的;他很耐心,她问一个他就答一个,进度倒是很快,台上排练收工的时候他们这里也正好结束了。

    “我们这个稿子之后要上校媒,文字内容我整理好以后会发给学长确认的,”她老实地一一向他说明,“另外可能还需要拍几张学长的照片做配图——请问可以吗?”

    他原本是没什么反应的,听到要拍照片就挑了挑眉,神情有点犹豫,可能是不太愿意吧。

    “一张就好,”她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难得在察觉他的意愿之后还是选择跟他拧着来,语气里掺着小小的恳求,“学长就坐着不用动,我会自己找角度的。”

    小心翼翼的语气。

    他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点可怜巴巴的,尤其那个伸着细白的手指向他强调“只要一张”的动作看起来特别乖。

    这……

    ……好像不太容易拒绝。

    他咳嗽了一声,有点不自在:“坐着就可以吗?”

    这是答应了。

    她眼睛一亮、好像特别开心,又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跟怕他反悔一样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眼睛都已经贴上取景器了。

    “我很快,马上就好……”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听上去很可信,可人却已经郑重其事地围着他绕了好几圈,一直在对光找角度,过了好久才蹲在地上对着他咔咔咔拍了好几张,一边拍还一边指导他:“学长你不用看镜头,你就随意看别的地方就好——脸可以侧一下——手,手可以支起来吗?”

    ……根本就不是“马上就好”。

    他是有点无奈了,又不好中途变卦,就配合着她做出相应的调整,全程都不太自然;她却很高兴,看着显示器上的照片露出了笑,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是不是很好看?”她开心地跑到他身边,像献宝一样对他展示,“线条都有的,光感也有——”

    靠得有点近。

    近得能让人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

    他咳嗽了一声、低头看了她一眼,她则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了形、立刻脸红到耳朵根,从他身边挪开后又低下头小声道歉:“对不起学长,我,我……”

    “我”什么呢?

    她说不清,好在他也不追究,她只隐约听到他又咳嗽了一声,接着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临走前先跟她说了一声“没关系”,又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

    唉。

    她的确是……已经期待跟他再一次见了。

    作者有话说:

    肖老师:咳咳,我很自然的,咳咳

    第28章 磨擦

    第二天一早尹孟熙就自己跑到学校外面去把照片洗出来了。

    她拿的相机是团委公用的, 用完就要还回去轮给别人,按照部门规定归还前要先导出数据洗掉内存,照片由专门负责的同学统一去洗;可她这次没按规则来, 因为昨晚拍照的时候……她偷偷多拍了一张, 镜头有时就是拍摄者的眼睛, 她担心拍的东西会暴露自己的内心,于是只好偷偷跑出去洗。

    ——其实有什么呢?只是一张手部特写而已, 她之前还拍过张黎学姐的特写呢, 不是也没问题吗?不过就是心里有鬼,自己觉得自己有猫腻。

    他的手很好看, 修长干净、骨节分明,她可以想象他用它怎么翻书、怎么拿笔, 怎么从别人手里接过东西, 怎么做生活里琐碎的一切。

    脸就更好看, 只是坐在观众席随便一拍,依然看得出文雅矜贵——她真不愧是新院的学生,当初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和影像的适配度, 未来一定会成为很好的媒体人。

    少女的心事变成安静的目光, 一两张照片就足够将她牵引, 而把照片翻过去,空白的背面就是她可以肆意倾诉秘密的日记。

    “喜”。

    “欢”。

    “你”。

    她一笔一画地写,第一次把自己的心看得那么清楚, 世界上最美好最柔软的东西大概就是这几个字了, 她没勇气把它说出口, 甚至看它出现在纸上也要面红耳赤。

    快。

    快藏起来。

    夹到她的小本子里, 跟她的书签和他上次留给她的那张字条放在一起。

    呼。

    ——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了吧?

    而在采访结束之后尹孟熙就再也没见过肖至。

    她也是到后来才知道他本身不是剧社的人, 这次来写剧本完全是看了郭跃的面子, 所以不会来参加日常的排练,最多到后期合排的时候会来看一眼,或者直接看正式公演。

    见不到他当然令人失落,幸亏在剧社跟排练的生活本身也很有趣,倒不至于让人无精打采——尹孟熙跟雨珊和石头盘过了,三个人各有侧重,她主要负责记录服装组和道具组的日常,这两个组的工作特别琐碎麻烦,可如果做好了就能撑起基本盘,非常基础也非常重要。

    韩芸巧学姐是剧务的总负责,下面的服装组和道具组又各有一个负责人,分别是大三的周可学姐和大二的彭泽川学长,他们都很热心,渐渐地跟她也熟悉起来,看她对他们的工作感兴趣还邀请她加入他们剧社,她真有点心动,说要考虑考虑,他们就更来劲,直接把她当后备力量开始培养,仔仔细细地教她怎么做剧务的具体工作。

    她于是打起了两份工,一边做着团委的采编,一边在剧务组打杂,今天帮可可姐统计演员们的服装尺寸,明天帮泽川学长上网淘花瓶道具,日子倒是过得很充实;累当然累的,可看着一台戏从一地鸡毛啥也没有、慢慢转变得井然有序初具雏形,那种成就感也很难用语言描述。

    她好像有点喜欢统筹类的工作……这算什么工种?

    制片?执行制片?

    “嘻嘻你就不能每次排练都来吗?”可可姐每次在她来的时候都要问她,“你一来我起码轻松十倍。”

    “那确实,”泽川学长也附和,“嘻嘻眼里有活儿,都不用人安排,全自动工作。”

    可可姐听了嘎嘎笑、说他总结到位,又揶揄地看他一眼,说:“你盼着嘻嘻来就冲她能干活儿?我看没那么简单吧。”

    臊得彭泽川闹了个大红脸,一边偷看尹孟熙一边让可可姐“别瞎说”。

    而正因为参与了部分剧务工作,尹孟熙跟唐霏也产生了一些交集。

    那天他们剧务组从外面租的一大套民国家具到了,在排练场的剧务全要出去搬东西,韩芸巧看了看、就嘱咐尹孟熙帮忙盯一盯现场,说:“应该也没什么事要做,你就在旁边看看,出什么状况就搭把手。”

    尹孟熙点头说好,自己抱着相机坐在观众席看台上的演员们走戏,有一场正好轮到唐霏,她却好像不在状态,台词卡了两回,走位也不太对。

    郭跃喊了停,问她怎么回事,她向大家道了歉,又伸手捂住了额头,说:“有点头晕,可能是低血糖……”

    “低血糖?”郭跃一听立马担忧地朝她走近了两步,“没事吧?严重吗?”

    她摇头说没事,脚下却有点晃,旁边跟她关系最好的杨媛媛学姐一看赶紧上前把她扶住了,问:“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怎么突然低血糖了?”

    “嗯,是没吃,”唐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最近减肥嘛。”

    “我真服了你们这些女生,”郭跃一整个大无语,“都多瘦了还减肥?”

    “就是就是,”杨媛媛也跟着附和,“要是连你都需要减肥那其他女生是不是就该辟谷了?美女清醒一点好不好,你已经够瘦够好看了!”

    满满登登地吹捧了一阵,接着又回过头喊:“有剧务同学在吗?帮忙买点吃的来吧,这儿有演员低血糖了!”

    台下的尹孟熙还没什么反应,旁边其他演员听了倒是都撇了撇嘴——什么演员什么剧务啊,大家不都是同学吗?头晕原地休息几分钟就好了,干嘛还支使人出去买什么吃的……

    ……这杨媛媛也太会巴结了。

    暗嘲小跟班的念头才动到一半,又听到唐霏这个正主开口了,说:“买点巧克力就行,效果好一点……”

    啊这。

    郭跃一个日常连鞋都穿不好的糙人心能细到哪里去?当时居然也没觉得这个要求有什么不合适,环视四周发现坐在台下的只有尹孟熙,就客客气气地跟她打了个招呼,问:“学妹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帮忙去买个巧克力?社里报销。”

    当时尹孟熙心里其实也有点别扭,但她才大一、年纪是全场最小的,学长学姐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就跑出去买了;回来以后把巧克力给了唐霏,她看了她一眼、冲她笑着说了一声“谢谢”,终于能继续走戏了。

    类似这样的小事后来又陆续发生了几次,有时是尹孟熙摊上、有时是剧务组的其他人摊上,脾气软一些的不说什么,硬一些的就会暗搓搓内涵两句,而韩芸巧这种特别爆的就完全不买账了。

    矛盾的爆发出现在四月底。

    那时第一轮排演基本已经完成,演员们开始带道具合排了,第二幕里讲到叶婉和贺先生初遇,两人已经在学生运动中互生好感,叶婧却认为这个清贫的国文科先生与自己的妹妹并不般配,因而阻止双方见面约会。

    舞台上,演技出众的张黎正情绪饱满地演绎着少女怀春的心事,在洋房布景中对自己的姐姐描述她对爱情的幻想和追求,姐妹两人对女子新文化也有一番探讨;演到一半、其他人正看得起劲,唐霏却突然顿住不说台词并抬起胳膊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剧务组的人都快ptsd了,以为她又犯了低血糖。

    郭跃坐在观众席控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停,问了之后就听唐霏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少一场戏,衔接有点不顺。”

    “少戏?”郭跃眉毛都挑起来了,“少什么戏?”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唐霏,她很坦然,直接说:“这场叶婧一直劝叶婉别再去见贺先生,但原因还是有点单薄吧?我觉得前面得再垫一场,加一个叶婧和贺老的对手戏,要么表现一下他们观念上的冲突,要么就制造一点事件性的冲突,把线勾得再饱满一点。”

    这是……

    ……要加戏。

    怎么讲,其实唐霏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前面加一场的确更能丰富逻辑线,可问题在于这戏的主体是学校筚路蓝缕的发展史,本身就比较重贺先生个人,他跟叶婉的感情线都只是副线,叶婧这个大姨子就更是边角料,描绘那么丰满有什么用?观众感兴趣吗?只会觉得赘余。

    尹孟熙当时就在后台站着,亲耳听到自己身边的芸巧姐“嗤”了一声、还补了一句“矫情的戏精”,声音不算太小,旁边好几个剧务组的人都听到了。

    郭跃脾气好一些,先是耐心地听唐霏讲完了她的理由,又好言好语地讲道理,说目前整个戏演下来已经要接近两个小时了,如果再单独加一场恐怕会超时,戏剧节奏也会受影响,还是保持原样比较好。

    唐霏当时没说什么、只有眉头皱得更紧,第二遍合排走戏的时候又停在同样的位置,并且再次执着地强调:“不行啊郭跃,我真的觉得这段戏有问题,人物缺了一块你让我怎么演?它没有说服力啊。”

    郭跃:“……”

    卡进度这个事情很搞心态,毕竟不是单场扣戏、而是全员合排,不仅所有演员都要到位,剧务组也要跟着不停地搬道具对位置,连续两次在同一个人那里卡住实在叫人头秃,郭跃挠了挠头,也有点烦躁了,就说:“咱们先把戏顺下来好吧?加不加的事咱们结束以后叫上肖老师一块聊。”

    “不用叫他,”唐霏却又说,“就加一场小戏,随便攒一下就能出来,他事情那么多你找他干嘛?”

    叽里呱啦又是一串的话。

    刚从后台搬了一个巨重的茶几上台的韩芸巧到这实在忍不住了,扒开几个试图劝她冷静的同学,直接撩开幕布就从后台冲上了前台,两手一叉腰,开麦:“唐霏你没事儿吧?这都四月底了还要加戏?真当这剧社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了?”

    第29章 杂乱

    韩芸巧反对加戏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对于演员来说加戏可能不过就是多两句台词、到台上多走一趟, 可对剧务来说多的就是一连串工作,布景、道具、服装、音效、灯光……所有的都得安排一遍,包括哪个剧务到时候搬哪个东西从哪个侧台上哪个侧台下也要纳入考虑, 如果不是非常必要谁又想找这个麻烦呢?

    何况韩芸巧还跟唐霏有旧怨:那时候她们都是大一刚入社, 按道理都要从基础工作做起, 比如每次排练结束以后留下来打扫卫生什么的;她和其他同学都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就唐霏搞特殊, 排练一结束就找各种理由提前走, 愣是一回地都没扫过。

    韩芸巧脾气差,就找当时的社长提意见, 社长表面上说会跟唐霏谈,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不了了之——为什么?不就因为她有个当副书记的妈?

    现在都大四了, 她这搞特殊的毛病还没人给治——什么戏剧节奏什么丰满人物啊, 不就是不甘心当配角想出风头吗?得亏这次张黎当女一号的事是肖学长亲自敲的, 不然还不知道公主殿下要怎么闹!

    现在韩芸巧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话说这么白,唐霏自然脸色不好看,但还维持着体面反驳:“韩芸巧, 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我何必为我自己加戏?女一号的戏我演过很多, 现在我是为了社里能出一个好作品才就事论事的——怎么,有建议不能提吗?”

    “建议?”韩芸巧当着她的面就翻了个白眼,“你那是提建议还是逼着别人接受啊?前面郭跃都说保持原样了, 第二遍你为什么继续卡?现场三四十号人都因为你这一卡又要重新走台, 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

    这话真是很难反驳, 唐霏似乎也有点语塞, 此时就需要一个代为冲锋陷阵的闺蜜出头了——杨媛媛不负众望, 果然第一个跳了出来、跟韩芸巧针尖对麦芒。

    “韩芸巧你怎么说话呢?”她的声音又细又尖, 比说台词的时候更响亮,“大家都是同学,干嘛这么咄咄逼人的?霏霏是演员、对戏肯定比你有经验,你一个做剧务的能懂什么戏剧节奏?专业的事情就让专业的人做决定行吗?”

    “我真是服了,原来真有人能做到这么脸大,”韩芸巧都被气笑了,“专业?你和唐霏是电影学院的还是戏剧学院的?咱们学校还有艺术系吗?业余时间在学生社团演过几个戏就可以自称‘专业’了?明年奥斯卡请你俩去当评委好不好啊?”

    ……吵得越来越凶。

    旁边围观的演员和剧务看到这个架势脸色各异,有怕出事想劝架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郭跃的头最疼、根本架不住几个姑奶奶同时爆炸,从观众席跳上舞台想劝架,半路又被自己趿拉的鞋绊了一下,这就错过了拦住杨媛媛还嘴的最佳时机,又被她开麦了。

    “韩芸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嫉妒霏霏吗?”杨媛媛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就是注定过得没人家好,再在这儿胡搅蛮缠小心毕不了业!”

    ……这句真是捅了马蜂窝。

    “毕不了业?”韩芸巧已经炸了,“怎么的,威胁我是吗?有一个当副书记的妈了不起?我兢兢业业读了四年书学分都修完了,倒要看看她怎么卡我毕业!谁敢以权谋私就直接滚去蹲局子吧!”

    说完,反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功能对着唐霏和杨媛媛拍,大声说:“来啊,有种就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被人明晃晃把手机怼到自己脸上,唐霏火也起来了,当时大概也是一时冲动,直接拨开杨媛媛上前一步狠狠打掉了韩芸巧的手机,“啪啦”一声翻盖手机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韩芸巧你别太过分了!”唐霏的声音大得像能掀了屋顶,“寻衅滋事空口污蔑,谁要蹲局子还不一定呢!我警告你,现在立刻向我道歉,否则你一定会受到应有的处分!”

    事情至此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摔碎的手机成了导火索,把口角争执直接上升成了肢体冲突——两人新仇加旧恨,都火气上头失去理智了,韩芸巧在手机被打落的瞬间就气得推了唐霏一把,大声让她赔她手机;杨媛媛还在拱火,尖声大叫“你怎么打人”,结果两边推推搡搡的真打起来了,又是揪头发又是撕衣服。

    场面根本控制不住,这前脚郭跃好不容易把俩人拉开、劝韩芸巧去后台冷静冷静,后脚唐霏就不依不饶地冲到了后台要扇韩芸巧的耳光、扬言要“教她做人”,最后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后台的道具七零八落倒了一地,还有好几个花瓶都被打碎了。

    “拉人、拉人啊!”郭跃要疯了,扯着嗓子对旁边几个男生喊,“赶紧把她俩拉开——!”

    彭泽川正好在,就跟一个演员组的男生一起把两个女孩子拉开了,没想到她们生起气来力气特别大,两个男生都差点拉不住,尹孟熙怕大家拉扯间碰到地上的花瓶碎片被割伤、就也上前帮了忙,跟另一个女生一人拉一个,好不容易才把场面控住。

    “排练结束了,都走吧——走吧——”

    郭跃满头大汗地回头朝大家喊。

    “今天的事情不要乱传!下次排练看群里通知!”

    然后韩芸巧和唐霏就各自被带到了后台不同的房间,剧社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两三个留在现场安抚当事人的情绪。

    尹孟熙跟唐霏不熟、当然是留在韩芸巧这边跟可可姐一起安抚她;她脸上有两道血印子,应该是刚才撕扯间被唐霏的指甲划伤了,眼下一直在哭、情绪显得很激动。

    “你说说你,跟她计较什么呢?”周可姐一边拿纸巾帮韩芸巧擦眼泪一边叹着气说,“都忍了四年了,眼看就要毕业,这时候跟她打起来能有什么好处……”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个自以为是明目张胆的样子!”韩芸巧哭得凶骂得更凶,“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所有人都要配合她?都2012年还搞特权那一套吗?这里是大学!最不应该藏污纳垢的象牙塔!她凭什么就要糟蹋别人的公平!”

    眼看着就要哭岔了气。

    周可一见这情况也不敢再逆着她说话了,只能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哄她,又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尹孟熙,小声说:“嘻嘻,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能不能出去帮芸巧倒杯水?”

    尹孟熙正愁自己帮不上忙,一听这个立刻点头说好,很快就转身走出了后台的道具间。

    剧社在小红顶常驻,平时排练会在侧台放一个饮水机,尹孟熙过去找的时候发现它幸运地没被踢倒、只是旁边散落着很多七倒八歪的道具;绕开满地的狼藉,她拿柜子里的新纸杯倒了两杯水,站起来要回道具间的时候却听到剧场外传来一阵杂音,像是有人开门走进来了。

    从侧台的幕布后探出头,她看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

    ……是肖至。

    他来了?

    为什么来?

    因为有人告诉他这里出事了、要他来善后?

    他并没有看到她、因为她被幕布遮住了,她只看到他皱着眉快步往后台化妆间的方向走,而那里正是眼下唐霏待的地方。

    ……他是去安慰她了吗?

    尹孟熙微微垂下了眼睛,握着纸杯的手没掌握好力度、让水溢了一些出来;她回过神、有些懊丧,又去拿了个新纸杯重新接好水,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回了道具间。

    可可姐跟芸巧姐不愧是好几年的交情,哄人的确有效,尹孟熙端着水杯回去的时候后者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不少,喝过水后更好了一些,已经能跟尹孟熙点头说“谢谢”。

    周可看她恢复了一些理智,就又看了看她脸上的伤口,皱着眉说:“伤口不算深,但还是得去校医院看看,多少处理一下。”

    “不用,”韩芸巧难受地摆摆手,眼睛还肿着呢,“杂物间有医药箱,你去帮我拿个创可贴就行。”

    周可叹口气,正要再劝她,门口却传来两声敲门声,是郭跃来了,正试探地闪着半个身子看房间里的情形。

    “……芸巧好点了吗?”

    他的语气非常小心。

    “受伤了吧?一块儿去趟校医院?”

    韩芸巧才懒得理郭跃,估计心里还在骂这社长是个软蛋、连场都控不住;周可就从中调停,说去校医院看看才能放心,不然万一在脸上留下痕迹怎么办?那不更让唐霏爽到了?

    韩芸巧现在是一听唐霏就来劲,一边生气地说自己绝不会让她舒坦,一边终于顺着周可的搀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周可暗暗松了口气,跟郭跃对了个眼神,转头又跟尹孟熙说:“嘻嘻你就不用陪着去了,今天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对对对,早点回去休息,”郭跃也跟着说,神情十分尴尬,“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然后大家就都走了。

    尹孟熙的书包放在观众席,她过去收拾了一下、本来也打算要走,可回头看着舞台上乱七八糟散了一地的道具,心里还是有种奇怪的难受——其实她为什么要难受呢?她是团委的采编、又不是剧社的人,这戏好不好成不成都跟她没关系,她干嘛背这个心理负担?

    ……可终归还是做不到撂下这个烂摊子不管。

    把书包原地放下,她一个人重新回到了舞台上,安静地把被撞倒的桌子椅子一一扶起来,又拐去侧台收拾一地的花瓶碎片——这有点麻烦,因为她没找到笤帚簸箕,得小心地用手先把碎片捡到一起,然后再拿纸巾包一包扔到危险品垃圾箱里去。

    她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捡着,偌大的剧场里就只有她一个人,那一刻她忽然感到有一点孤单,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又闪过片刻前肖至匆忙赶去化妆间的样子,失落的感觉就像连绵的雨水,不像洪涝暴雪那么有杀伤力,却又难免一直让她的心潮湿阴郁。

    她的思绪缠成一团、后来又越飞越远,连身后来了人都没察觉,直到被对方轻轻拍了一下肩膀才猛地回过神来,这一下又不走运了、被花瓶碎片割伤了手指,几滴血流出来,是殷红的。

    “割伤了?”

    她还没感觉到疼呢,却先感到一阵凉,是身后那个人蹲下握住了她被割伤的那只手;他漂亮的眼睛低垂着,眉头皱得比刚才走进剧场的时候更紧,比高中时候的数学压轴题还让她琢磨不清。

    “……学长?”

    她有些惊讶地看进了肖至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不谈恋爱不合适了,望二位知

    第30章 暧昧

    碘伏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 空荡的侧台一片安静。

    “……我可以自己来的。”

    尹孟熙声音低低的,看着跟自己一起坐在道具沙发上的肖至说。

    那是一个颇有民国风情的长沙发,刚租来没几天要用作叶公馆的客厅布景, 现在他们一起坐了, 因为他要帮她处理右手食指被花瓶碎片割开的伤口;他大概对剧场很熟, 刚才直接去杂物间拿了医药箱,浅蓝色的塑料箱子看起来太现代了一点、跟民国风的沙发不太搭, 但他就很搭, 她甚至有点想看他穿后台的民国戏服,有一件青黛色的长衫, 一定很好看。

    “我来吧,”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一边帮她擦碘伏一边回答, “刚才也怪我吓着你了。”

    哪里就“吓着”了?明明要怪她自己不小心, 他是太有风度了一些,这样的错也揽到自己身上。

    “没有,”她又试着把责任揽回来, “是我自己走神了没听到学长叫我……”

    他没很快答复, 专心地低头给她处理着手指上的伤口, 碘伏涂在皮肤上是凉的,他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同样微凉,她的掌心却很热、后来可能还出了汗, 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

    “也确实该小心一点, ”他涂好了碘伏, 又弯腰从医药箱里拿出创可贴, “怎么能用手收拾那些碎片?”

    他真是天生要做老师的人、随便说句什么都管用, 她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责备, 人局促得后背越挺越直。

    “对不起,”她都开始道歉了,“我下次注意。”

    他挑了挑眉,笑了,好像清风吹过树梢,簌簌地响。

    “什么对不起,”他帮她把创可贴贴好,动作非常轻柔,“都说了不用这么拘谨。”

    她真喜欢看他笑,一看到心里就微微的痒,可又有点怕看见,怕压不住自己心里跃跃欲试的念头。

    “没有……”她低下头去了。

    他叹了口气,好像拿她没办法,贴好创可贴以后就松开了她的手,那点凉意于是立刻散去了,只有她潮湿的手心还热着。

    “刚才怎么没走?”他弯下腰去收拾医药箱,随口问她,“他们让你留下收拾?”

    “不是,”她回答,“本来也要走了,看这里有点乱就稍微收拾一下。”

    他点点头,却好像还有点不放心,起身以后又问她:“不是有人欺负你吧?”

    ……似乎是怀疑有人霸凌她让她留下打扫卫生。

    “真不是,”她赶紧解释,又对他的猜测有点小非议,“都是大学生了,谁会随便欺负人……”

    他没说话,神情看上去不置可否,过一会儿又看了她一眼,看她坐得板板正正,比个中学生还要规矩。

    “……你太乖了。”

    她听到他微微叹息着说。

    ……“乖”。

    她又脸红了,心就因为这样普通的一个字而扑通扑通的跳,明明以前很多人夸她乖、夸她是个好学生,她都听得腻味了,却从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他也发现她脸红了,连耳垂都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就像上学期那个雨夜、她悄悄跑出去帮他买伞,回来的时候两个袖子上的水痕也是这样淡淡的,一点不声张,一点不吵闹。

    就一眼而已,他跟她一样安静内敛,她只看到他站起来把医药箱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接着又在慢慢挽起浅灰色衬衣的袖子。

    “学长这是……?”尹孟熙也跟着站起来了,看着他挽袖子的动作有点疑惑。

    “不是要收拾吗?”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一起吧。”

    而实际上他说的“一起”并不是真的“一起”。

    其实她手上那个伤口很小、根本不严重,何况已经处理好了,完全不影响干活儿,他却只让她在沙发上坐着、或者直接收拾东西回寝室,自己一个人整理着一片狼藉的侧台。

    她坐不住的、又不舍得从他身边离开,于是就一直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瞅见一个可以单手干的轻活儿就偷偷搞一下,一半暴露了一半没暴露,他会在收拾碎片的时候偶尔抬头看她一下,只要不太过都不会阻拦。

    这……

    ……会不会有一点点像恋人呢?

    还没恋爱过的女孩子总会有些傻气的想法,更糟的是静谧的空间会助长人的贪念,她这个活儿是干得离他越来越近了,最后干脆慢慢挪到他身边看着他收拾,自己两只手叠在一起,是双倍的闷热和潮湿。

    “学长刚才怎么也没走?”

    她还主动跟他搭话了,胆子比过去都大。

    “出来晚了一点,正好看到你,”他没抬头,正在用后台废旧的戏服把地上堆在一起的碎片包起来。

    这哪是她想要的答案呢?实际她想刺探的信息不过只有一个:他跟唐霏学姐……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现在应该是没有在一起的,那以后呢?

    他是怎么看对方的?会喜欢自己的青梅竹马吗?

    今天事情的经过他应该都知道了吧,他会怎么判断是非对错?

    还有刚才他去了化妆间……是去做什么了?

    安慰她了?哄她了?也牵她的手了?甚至……拥抱她了?

    瞧吧,多不讲信用的人,明明说好只有一个问题的,可其实衍生的又有一大堆。

    可她不敢真的一一问出口,就只能遮遮掩掩的,说:“芸巧姐受了一点伤,不知道唐霏学姐是不是也一样……学长不用陪她去校医院吗?”

    ——大胆的提问。

    简直称得上是旷古烁今。

    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能问出这种问题,心里的酸像吞了一整颗柠檬、同时又怕得紧紧缩成一团,在这之外她居然还有余裕去讨厌自己,觉得问出口的这个问题荒谬又贪心,值得一通劈头盖脸的唾弃。

    他呢?

    也许也听出了这个问题背后复杂而微妙的情致,他毕竟很聪明,而她掩饰自己的技巧又没有多么高明,当初那把伞上被遗漏的标签已经暴露了足够多的信息,也许他在很长时间以前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很多朋友都在,”他似乎是斟酌着回答,“没必要再多我一个朋友去陪。”

    “朋友”。

    她确信他是这么说的,一个普通的汉语词汇突然变得无比动听,心里那场连绵的雨忽然成了要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几乎就要把她烫伤了。

    “哦,”她用左手的手指轻轻摩搽着右手食指上那条创可贴的边缘,必须拼命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异常的亢奋,“这样。”

    ——可少说话就有用了吗?

    她的眼睛已经亮起来了、想被金贵的春雨洗过一样亮,讨人喜欢的粉色再次染上她的脸颊和耳垂,大概她真的不太会隐藏这些秘密,只要不低下头就会被人一眼看到底。

    ……真的太乖了。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更久了一些,一种奇妙的气氛正在悄无声息地漫溢,她有点想躲、又有点不想,结果就是直挺挺地掉进了他深邃好看的眉眼里,那也可被称作是浓颜系的天然陷阱。

    “吧嗒”。

    2012年的小红顶还没经过翻修,侧台的木质地板已经上了年头,即便没人从上面走也会时不时“吧嗒吧嗒”的响,小小的几个分贝就有巨大的破坏力,把那春雨夜雾一样朦胧的气氛扫得影也不见了。

    他们一前一后错开了目光,尹孟熙也不知道是他先还是自己先,低下头的时候心脏又在狂跳,比什么旧地板响得还厉害,真担心会被他听到。

    “可以把那个袋子给我一下吗?”他咳嗽了一声,“在你身后。”

    她脸上的热度还没消,但也要赶紧回神了,慌慌张张地答应了一声“好”,回头从身后的地上捡起一个塑料袋递给他,他用不久前才帮她处理过伤口的手接过去,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不客气。”她的声音更小了。

    一个小时以后后台差不多收拾好了,尹孟熙还清点了一下坏掉的东西、简单做了个记录,打算之后报给芸巧姐,方便道具组后续再买或再租。

    他们一起从剧场里出来,外面难得是个艳阳天,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带着一点笑意问她:“怎么好像对剧务的工作很熟?”

    “也没有很熟……”她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跟学姐们学了一点,还在熟悉中。”

    他“嗯”了一声,又问:“喜欢做这个吗?”

    她眨了眨眼、是在思考,过一会儿还是高兴地点了点头,眼睛依然亮亮的:“喜欢,很有趣,完整做下来应该也会很有成就感。”

    他笑了笑,像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声音很和煦,说:“喜欢就好。”

    她是抵抗不了这种温柔的,失效了一个寒假的跳楼机忽然恢复了工作、一下把她抛上了天,有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或者至少,有可能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不过还是要注意平衡好精力,不要让学生工作过多影响学业,”他又在提醒她,像个学长又像个老师,“你才大一,在学习中找好方向才是最重要的。”

    她一听赶紧点头,唯恐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学生,又在纠结要不要把自己上学期绩点3.86的事告诉他,想了想觉得太刻意,还是放弃了。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她的语气特别郑重,像个努力对老师证明自己的三好学生,“会认真读书,认真写论文,认真考试。”

    顿一顿,小小的心思又冒了头,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声音小了一些,补充:“……也会经常去图书馆。”

    那时他跟她一起走在小红顶外的林荫路上,春天的风很温暖,难得的晴天也很明媚,她有点被晃了眼,不能确定那个时候他眼中是不是划过了一丝奇妙的笑意,只听到他柔和地回答她——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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