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事都安排妥协了,静修就准备和二哥去南京浪了,看看能不能认识几个才子佳人什么的。
毕竟,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嘛。
“可惜了。”张嗣修叹道,“南直隶的才子都在京中等待会试的结果,不然倒是能好好结交几位。”
他们从顺天府南下,到现在也半个月了,瞧着二哥的心情倒是比在京中的时候好多了。
那时啊,都不用提到“会试”“科举”“进士”啥的,但凡一个两个字挨到什么边儿了,他突然就能蹦起来。
有一天,桃李从外面买了一盒荷花酥。也可能是口音问题啊,她就说了句:“这酥好吃么?”
二哥一下子就暴走了。
她和桃李大眼瞪小眼:“我……说错啥了?”
桃李想了想:“可能是那个酥字吧。”
静修:……酥又怎么了……
“酥……书?”
静修:???
如今看来,他这心病和心魔是好多了,起码已经能自己提到考试的事儿。她也算松了口气,毕竟安眠药是自己下的,她这也心虚啊。
“海阔天空、大有作为,确实不必拘泥纸上文字。”张嗣修说,“等四弟回来,也要好好向他讨教一番在外的见闻。”
既如此,他们就收拾东西,临行之前,自然要去殷部堂那边辞行。却不料总督衙门门口人山人海全是人头,一片哭哭闹闹。
“……青天大老爷,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张嗣修皱眉说:“怎么回事,你们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打听的人回来了:“都是青浦白鹤塘湾的,听说海中丞在此,特来告发青浦知县。”
静修没见过这番聚众上访的情景,激动问:“什么事?”
“这倒不知,他们七嘴八舌的,听不明白。”
正巧衙门里一个门吏瞧见他们,因上次传教士的事认识他们,忙献殷勤地过来、请他们从后门进去了。
“两位公子请先稍后。”
“海中丞在里头?”
“可不是么。”门吏哭笑,“外面的百姓都是来见海中丞的。”
看来海青天的威名赫赫啊。
说起来,浙直总督殷正茂、巡抚海瑞这种组合,真是一听就头皮发麻啊。
明朝中后期的官场上,有能力的不少、干干净净的不多。
严嵩固然是跟和珅齐名的大贪官,死不足惜。其他诸如夏言、徐阶、甚至张居正等人,是能臣贤臣、办了很多大事、钱也收的不少。
海瑞一生清廉,史册上盖棺定论了的。而殷正茂,抵御倭寇、巩固海防,自然功绩千古,不过据说是个大贪官。
但朱翊钧也说:“不是我要替他翻案,殷正茂到底贪不贪,明朝当时的评价就各执一词,有人赞他正直清廉、有人抨击他贪腐,总之莫衷一是。”
毕竟殷正茂是张居正心腹,万历亲政之后大规模“倒张”,张居正的党羽难免受到牵连和恶语中伤。也不能排除,他的这个贪污和张居正的四十八人抬大轿子是一个性质的产物。
“外面的都是青浦的百姓么?”
“是,为首的是一个地保,叫周立春。”
地保就是地方上替官府办差的人,也就是秦汉的亭长、隋唐的里正、宋的保正,后来的村长和居委会主任。
不过现在,张静修奇怪的不是为什么一村之长也要来省里上门叫冤了,而是青浦……周立春……
这该不会就是那个、清末领导农民武装起义的“天地会”领袖周立春吧?!
*
不管明末清末,农民起义不稀奇,秘密结社什么的也不稀奇。
可众所周知——“天地会”是反清复明的啊?!
……陈近南、韦小宝……
这大清都没了快两百年了,再说不管什么年头,汉人也不至于反明复清吧?
难道还真是——“百姓无不怀念我大清”?
而内堂,殷正茂和海瑞吵架的声音差点儿没把房顶给掀了。
“海瑞,你给我看看清楚,这是我的总督,不是你的巡抚衙门!”
“这是大明的衙门,不是你和我的衙门!”
除了殷正茂和海瑞,大概还有松江知府和青浦县令。
这个场景,简直是梦回大明王朝1566,只是皇帝从嘉靖变成了万历、地点从杭州搬到了上海。
咱们海瑞也升官了,做到了剧中赵贞吉“中丞大人”的位子,还真挺出戏的。
“海大人,一年收多少赋税那都是朝廷定的,又不是下官中饱私囊了。”
说这话的是松江知府,听声音还挺委屈的。也是,在海瑞任下,但凡要脑袋的谁还敢干偷鸡摸狗的事儿。
别管主动被动,反正肯定是两袖清风。
“浙直是朝廷赋税重地,如果连浙直的税都收不上来,其他地方就更别提了。下官被撤职查办是小事,往大了说、朝廷用度怎么办,往实际上说、俞总兵那边打仗谁出银子?”
事情张静修大概也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收不上来税么。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儿,毕竟这年头也没有专业的税务人员。可自从张居正上台以后,觉得国库空虚、官员尸位素餐,大明要丸。
所以他改革的第一步就是整顿吏制,搞“考成法”。
简单来说,就是立限考事、以事责人。
每年先给你把责任目标定好了,类似于季度目标、半年考核、年度目标之类的,地方官员就根据这个指标来干。完成一件登记一件,完不成的就要你自己就得掂量掂量了。
这不是觉得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不就是大明版的kpi绩效考核么。”
在张阁老雷厉风行之下,大明kpi效果显著。
短短几年之间、立马提升了这群光吃饭、不干事的官老爷们的工作效率和工作作风。毕竟张居正的性格大家都知道,不跟你玩虚的、绝对是来狠的。
但真正执行起来,会遇到实际问题。
比如税赋征收,一开始定了指标,但天灾人祸难以预料。可是税赋目标至少得完成九成,不然就撤你的职、摔你的饭碗,巨大压力顶在头上,干事的也就……
“况且,陛下才刚刚离开松江,这百姓就赌到衙门口了。要是事情闹大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张静修腹诽,kpi考核就是有这些毛病,会使考核者过分依赖考核指标,而没有考虑人为因素和弹性因素。
但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朱翊钧亲政之后,细化一下kpi考核细则,更加注重以人为本了。
“唉,你这小丫头哪里来的?!”
张静修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光着一只脚就跑了进来。
她顺手就想拉住她,谁知道这小妮子跟条滑不溜秋的活鱼似的,在她手里滋溜一下就跑了。
“抓住她!”
不过,虽然小妮子真挺灵活的。但在府中几人围堵下,躲了三五次,最终还是被抓住了。
“快把这丫头撵出去,看好大门,再有这种事、你们也不必干了!”
“等等。”静修忙走上前,“小孩子不懂事,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她一般计较。”
门吏们知道她的身份,自然是不敢得罪的。
张静修仔细打量着小丫头,笑道:“年纪不大,倒是有些身手。”
几个大男人都差点儿抓不住她。
小丫头脖子一梗,冷哼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门吏凑上来说:“公子不必与她多言,我听她方才叫了外头那为首的刁民周立春,应该是他的女儿。”
“原来如此。”张静修笑眯眯说,“你叫周秀英是不是?”
周秀英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静修笑而不语:“我不仅知道你名字,还知道你自小练刀、武艺不错。”
周秀英张大了嘴,眼中怀疑又警惕,跟头小狼崽子似的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不是坏人,我有个妹妹,大不了你几岁,也想学些武艺防身,你愿意教她么?”
周秀英皱眉:“我不卖身为奴。”
“不为奴,谁让你卖身了……”
静修头疼,没法儿跟这大明的普通老百姓解释,何为正经的雇佣关系。
我付钱、你出力,大家人人平等么,没有人身依附关系。
不过也不怪人家不信,第一次见面就对一小姑娘说这样的话,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的。
“放她出去吧。”
几年后,趁着太平天国运动的春风,周立春父女在嘉定起义、力战清军。在坚守十六个月后弹尽粮绝,周秀英在突围中被擒拿处死,当时年仅十九岁。
十九岁,岂不是跟穿越前的自己差不多大。
自己在窗前为读书考试抱怨的时候,百年之前的同龄人却已埋骨在故乡了……
乱世人命如草芥,女子更不必说。
张静修不知道在这个时空、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帮她,她也明白这样的孩子太多了、救是救不过来的……
但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想帮她一把、只想帮她一把^
“你怎么知道她名字的?”张嗣修奇怪。
“刚才在外头听见的。”
内堂吵了半天,总算吵出个结果来了。海瑞当众说豁免青浦百姓部分钱粮,朝廷那边他上奏疏,衙门口的人才渐渐散去。
静修兄妹辞了行,出门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周秀英拉着父亲的小小身影。
这天天气很好,万里晴空、云霞绮丽。
高瘦的父亲亲昵地揽着女儿,霞光模糊了他们的轮廓,只留下一团温暖的剪影。
明天,明天他们就要离开上海了……
这一去,至少几年之内不会再回来了,想来也不会再有机会为这小姑娘做些什么了。
那一瞬间,她满心想的都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那远方不是云霞、而是吞没他们的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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