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枝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初识寒青君的十五岁,那日朝晖迟迟,风清云扬,晨练而归的顾南枝自街上打马而过,与那华盖宝饰的车舆擦肩而过。
“嘿!瞧那马车,啧啧,里面坐着谁啊?”
“寒青君!你昨天还念叨呢,那桩礼部贿赂案,就是他牵头破的案!”
路人议论纷纷,杂言入耳,顾南枝勒马停在原地,心生好奇回头去看——微风卷起帷裳一角,露出车内人一截白瓷似的脖颈,再往上是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做工精细的布帘落回原位,阻了旁人目光,再难窥得贵人风貌。
寒青君。
自此,这个名字便深深刻进芳华正茂的清和郡主心中。
“阿姐…阿姐……”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顾南枝悠悠转醒,脖子胳膊一阵酸痛,不知何时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嗯…?”顾南枝困得眼神迷茫,一时分辨不出此身所在是梦非梦,“…我怎么睡着了……”
宋柏也不催她,静静站在一旁。
顾南枝慢慢活动四肢,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猛地意识回笼,急切问道:“郁离……郁离呢?抓到那三人了吗?”
“阿姐别急,郁…郁哥儿那边刚开始,”宋柏摸摸鼻子,似是对这个称呼感到不好意思,“看你睡得熟没来得及叫你,郁…哥儿让咱们先回,这里一切有他,等明天再……”
“回什么回!”顾南枝站起来就往外跑,“这可是审讯,我怎能错过!”
宋柏就知道她不会老老实实回去休息,只得撇撇嘴捡起从她肩头滑落在地的罩衫,一路打着哈欠也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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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顾南枝、宋柏脚前脚后赶到,堂下三人垂首而立。
“抬起头来。”
张撷高坐主位郁离在次,见二人到来,暗中示意左右搬来椅子并坐。
三人先是互相看看,接着不约而同昂首谄笑。
“不知县太爷深夜传唤我等,是为何事?”
为首的范老板仍穿着那身绿袍,顾南枝一眼认出他来,再看其余两人一个矮胖如缸,一个方正国字脸,确是与吕康年密会的三人无误。
“何事?”张撷不怒自威,端得十足的官架,“你三人在这公堂大殿上见了彼此,还猜不出本县所为何事吗?”
这三人又彼此对视起来,顾南枝心急如焚,恨不得下场拽住他们领子挨个盘问,可深知公堂之上越俎代庖乃是大忌,忍了又忍终是安定下来。
郁离余光瞟到顾南枝放在膝上却不安分的手,留意到那寸衣角已经被绞弄得发皱,便知她对正上演的相互试探感到不耐,于是给了张撷一个眼神,后者点头会意。
“啪!!”
惊堂木拍落,激起震响漫天。
“休得耍滑拖延,那吕康年已是自身难保,还指望他来救你们吗?”
还别说,这黑脸长胡子的县太爷正色起来,活脱脱真是个狠厉官老爷的形象!在顾南枝来到落梅县以前,身为仵作的宋柏对升堂办案兴致缺缺,多数时候肯赏脸出面作证已是不易,自然对张撷的这副面孔知之甚少,此时也是跟着下站三人一起吓了一跳。
“大人息怒,”其余两人皆是一抖,只有范老板挺身而出,弯腰拱手道:“我等不敢浪费诸位大人宝贵时间,只是鄙人愚钝,实是不知大人所问何事?还望大人言明……”
见这奸猾的商贾还在不死心地和稀泥,张撷既知他不肯老实道出实情,也就不再跟他绕弯子。
“你们四人为何深夜密会,可是在商议不可告人之事?”
话音未落,三人脸色一轻,肉眼可见地直了直腰。
“嗨,误会,都是误会!”矮胖的粮商姓郑,这时敢说话了:“县令大人明鉴,我们几个都是邻县经营粮店的,绝非什么歹人,这是我的路引凭证,望大人详查。”
“呈上来。”
衙役手持托盘接过三人路引,送至张撷面前,同顾南枝、郁离一人一本翻看起来,阅后确定三人身份分别是青螺县范老板、四通县的郑老板以及从河阳来的王老板。
“本县对几位大名稍觉眼熟,看来,诸位都是祝米节上的常客。”张撷命人将路引送还,放缓了颜色问道:“既然不是歹人,为何选择在深夜私会?”
“这,这……”郑老板答不上来,求助的目光看向其他两人。
“白天事务繁杂,且人多眼杂,不想招惹是非罢了。”王老板脖子一梗,反问道:“怎么,贵县有哪条法律是规定不准深夜聚会的吗?”
“老王!当着县令大人,怎么说话呢!”郑老板佯装薄怒,转而不怀好意地笑道:“县令大人为了祝米节劳心费神,夤夜宣召咱们至此也是为了正事,咱们应该体恤才是……”
还不等张撷发作,范老板一甩袍袖,似笑非笑地看向张撷,缓缓道:“此话不假,是该体恤落梅县的父母官,每年都将这祝米盛会办理得妥妥帖帖……”
可范老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县令大人不去寻那杀人真凶,反倒跟我们几个小小的粮商过不去,如果我们与此事无关,县令大人兴师动众的,传扬出去了,如何补偿我等声誉呢?”
“哈哈哈哈!”张撷怒极反笑,伸手从签筒里捞了一根令签,“不必跟我嚼舌,你们三位看看清楚,这是何物!”
那是一根通体细长的木签,上端标得一寸殷红。
“再好好想想这是何地,好好看看我身后那幅海水朝日图、头顶那块‘明镜高悬’匾!”
“这里是公堂!”
“我张撷作为朝廷亲封的县令代天管制民生,你们可是跟你们当地的县令横惯了?我告诉你们,在我落梅境内,敢在我面前妄动心思,奉劝你们考虑清楚后果!”
“这一根红签就是十大板,我再问一次,你们夜会吕康年所为何事?”
张撷一连串厉声呵问,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激起回声阵阵。顾南枝等人离得近,不免耳中嗡鸣起来。
“你!你无凭无据,凭什么用刑?”王老板急了,慌乱中河阳口音暴露无遗,口不择言道:“我知道了,你找不到凶手,没法跟刺史大人交代,就拿我们开刀?!”
张撷不答,只轻轻提着那只签磕打桌案,发出微弱的喀哒声。
令签落地如覆水难收,张撷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落在心志不坚的郑老板眼中无疑就是莫大的威胁。
堂上几人灼灼的目光、身侧两排手持杀威棒的衙役……抬头看去,匾额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越看越觉得威压重重,耳边还时不时传来令签敲桌的声音……
郑老板呼吸声愈发粗重,终于抵挡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县令大人不就是想知道我们今夜的谈话内容嘛,没什么不能说的!”郑老板大汗淋漓地趴伏在地,“能为大人破案出一份力,也是我等的荣幸了,我们今夜主要是……”
“你这蠢猪!凭什么告诉他?”王老板气得抬脚就要踹他,被中间的范老板连忙拦下,“若是搞砸了我们的大计,我定不饶你!”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官府办案自有县令大人的道理,我等听令便是。”
范老板眼珠骨碌碌一转,想不到这黑脸的落梅县令竟是个硬骨头,提出刺史的名头竟压不倒他,难道他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撑腰?
“主要是商议我等贩卖食量涨价一事!”郑老板不顾跳脚的王老板,言辞恳切地和盘托出:“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我等在商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三人同吕老板、曹老板几乎可以垄断整个茵州的粮食商市。”
“郑卓!你……!”王老板满脸通红,连着瞪大的牛眼,整张方阔的面相显得格外狰狞,“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王显,你想挨板子别拉上我!”皮肉之苦在前,郑老板头一次硬气起来,不客气地回嘴道:“我身子不好扛不住那个,你想挨打你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跟你不一样,我看你才是那个不识时务的蠢货!”
当着官老爷的面,范老板夹在中间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得犯了难,郑老板嘴快已经说了,再遮掩也是欲盖弥彰,只好任由他说完。
“大人也知道,今年多水,粮食收成不好,我们生意人也跟着受罪,”郑老板接着道,“于是趁着祝米节在即,大家约着节中聚首,共同商议涨价止损一事……”
“你的意识是,曹老板也参与了你们的议会?是在什么时候?”郁离切中要害,打断他问道。
“这……啊,是,是的…”郑老板自知失言,急着撇清自己,忙道:“四月十一,也就是祝米节第一天,曹老板将我们约在东市一家酒楼,我们四人均赞同涨价,只有曹老板持反对意见,最后我们不欢而散……我当时就回去了,之后再没见过曹老板,发生的事我也一概不知,不过他们几个散后去哪我就不知道了!”
“你!”王老板听到此话不啻于火上浇油,紧跟着咬牙切齿道:“真是被你害死了!那天散了之后我也回客栈了,跟这个蠢猪一样,也是几天后从路人口中得知曹老板的死讯。”
“你也一样?”张撷将手中令签插回签筒,甚至没有抬眼给范老板一个眼神。
“是…是。”范老板尴尬笑笑,“那晚散后,我也一直在忙祝米节的事务,直到今日收到吕老板消息,我才与他们三人再次相会——不过他们各自私下有没有密谋什么,鄙人就不得而知了。”
顾南枝对这一场内讧好戏看得很是满意,夜深至此再无半点困意,甚至颇为期待他们还能互相攀咬出什么新信息。
宋柏倒仍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看看顾南枝和郁离都听得认真,耐着性子陪着罢了。
“早坦白不就得了,哪还费这多事?”张撷语带奚落,“诸位放心,清者自清,张某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将几位推出去顶锅,郑老板请起。”
郑老板吓得腿软,再加上身体肥胖,站了几次都没成功,还是在范老板和王老板的帮助下起来的,当然,那王老板的白眼都快翻出眼皮了。
“跟各位说句实话,本县并不怀疑你们是凶手。”
“啊?”
“那大人…”
“大人为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县太爷猫一出狗一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本案最大嫌疑人是吕康年,曹老板的背景你们也知道,我劝你们好好想想,惹上这档子事,以后还怎么在茵州立足?小命保不保得住都两说……”
“我就觉得是他干的!”郑老板义愤填膺一拍大腿,又嘿嘿笑道:“大人,若我说出实情,我是不是就有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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