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次的回门不同,这次回门之前,贺云年特派人去安阳侯府提前递了话,说是先前因事务繁忙未能抽空陪王妃回门,明日得闲,特同王妃一道拜会侯爷。
裴明远收到口信的时候,心中七上八下,这婚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凌王心里清楚,如今竟忽然提出要同王妃一道回门,言辞间还这般客气,究竟是何意啊?
思及前几日与许家人的会面……
裴明远眉心突突跳了两下。
孙氏听了凌王府来人传话,也是一头雾水,裴茵嫁去凌王府已有多日,没想那丫头不仅能在凌王手中活下来,还能哄得对方同她一道回门?许是仗着几分姿色,想为非作歹罢。
然孙氏转念一想,那日裴茵也只是自己孤身一人回的侯府,言行间还是一贯的谨言慎行,未见张扬,若真有凌王撑腰,她能那样?
带着疑惑,孙氏愣是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休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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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梳妆过后,裴茵便上了马车,与贺云年一道往安阳侯府而去。与前一次的回门不同,今次她心中竟比上次更多了些忐忑,旁人都是巴着盼着夫君与自己一道回门的,然裴茵却是不同,她猜不透凌王提出回门的理由。
许是想试探她和安阳侯府的关系?
她与侯府的关系,是如何也热络不起来的,罢了,与其费心揣摩对方用意,倒不如真心实意地待人。裴茵放空思绪,只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鎏金暖炉。
凌王向来寡言,且周身总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靠近的气势,裴茵见其闭着眼,也不敢多言打扰,所幸两府距离不远,没一会儿,马车在安阳侯府外停下。
与上次回门不同,今次安阳侯府大门外,裴明远和孙氏,都恭敬立于门外等候。到底是与上次境遇不同,裴茵定了定神,发现孙氏身侧还站了两人。
一人孩童模样,瞧着六、七岁的样子,当是裴彦。
一人明眸善睐,一身娇俏的粉色花裙,眉眼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是何人。
“给凌王和王妃请安。”
便是连称呼都变了,上次回门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当时谈及她母亲入宗谱一事时,孙氏的嘴脸,以及父亲的敷衍态度,都令她心寒。
而今日,凌王与她一同前来,才刚下马车,便见到侯府这么大阵仗的迎接。若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贺云年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裴茵站在他右手侧,两人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见此情景,不知为何,裴茵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袖角。
贺云年感受到裴茵的小动作,眼尾扫过,面上神色却丝毫未变。
裴茵知道此举逾越了,方才一时虚荣心作祟,感受到头顶一扫而过的目光,裴茵赶忙将手松开。
孙氏也将两人间的小动作收入眼底,看来两人关系并不亲密,是裴茵那丫头前几日在侯府吃了亏,回去后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哭着求着凌王殿下今日与她一同前来的吧。
如此也好,倒是给了阿瑶机会。
“阿瑶,快来见过凌王殿下。”孙氏笑道。
话落,站在孙氏的姑娘上前一步,半低着头,一脸娇羞地唤了声“小女裴瑶,见过凌王殿下,殿下安好。”
竟是裴瑶?裴茵看向粉衣女子,多年未见,她方才都未认出人来。先前她在侯府待嫁之时,裴瑶一直称病不出,生怕这门婚事会出差错,几日前,她回侯府时,裴瑶尚还在装病,今日却突然“痊愈”,还出来主动问好。
其中打得什么心思,裴茵心里清楚。
定是见了她风光,觉得自己失了飞上枝头的机会,心中生了悔意,又想出来作妖了。
孙氏母女二人惯来如此,只知看人表面,却不知其他的辛酸。
贺云年看向裴明远,直接将这声问安忽略了:“侯爷安好。”
凌王说话如此客气,不知是好事还坏事,总之令他感到一股寒意,裴明远讪讪一笑,忙让开条道来:“殿下里边请。”
裴明远一路将人领到前厅,厅中备了上好的点心茶水,贺云年步入厅中,却未有久留的意思:“侯爷不必劳烦,本王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裴明远心头“咯噔”一下,他早该知道,凌王殿下眼中哪有他这位岳父,今日打着“回门”的名号前来,定是另有其事。
跟在后头的孙氏,见厅中气氛不对,一时不敢上前,只伫立原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裴茵见此情景,心中倒是安然,她早该猜到凌王来此是另有其事,至于具体是何事,恐怕事关朝政,她不可多问。
如此倒也乐得清闲,裴茵对孙氏浅浅一笑:“想来殿下与父亲有事相商,阿茵先回嘉兰轩等候就是。”
“王妃客气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忙,王妃请自便,”孙氏嘴里应着裴茵的话,眼睛却不时往厅中瞟去。
今日她想打得主意可不在裴茵身上,而是厅中的这一位。
这门婚事原是阿瑶的,凌王妃的位子也是阿瑶的,眼下见到裴茵那丫头满面春光的样子,她哪能不气?流言果然不真,若当时嫁入凌王府的人是阿瑶,该有多好啊。
孙氏满脑子懊悔,不过幸好,机会来了。今日她特嘱咐阿瑶静心打扮一番,若能得凌王亲眼,再嫁入王府也不迟。
“一会儿你将点心送进厅中,凌王没多少喜欢你那姐姐,若能得他亲眼,往后凌王妃的位子,还是你的。”孙氏全然不顾方才察觉出的诡异气氛,只觉机不可失。
裴瑶心中虽有些畏惧,却还是娇羞地点了点头。今日是她头一次见到凌王殿下,先前只听过京中女眷之间传的流言,有说凌王性情桀骜冷淡的,也有说凌王暴戾弑杀的,唯独没人说过,凌王殿下生得这般俊朗。
裴瑶一颗心扑扑直跳,若真如母亲所言,可以嫁入凌王府,即便殿下性子冷淡些、桀骜些又如何,她那个无用的姐姐都能伴在殿下身侧,凭什么她不行?
“母亲,我全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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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中,贺云年负手而立,今日他一身玄色长衫,虽是常服,然周身依旧散发着一股冷肃之气。
“不知侯爷近几日可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贺云年开门见山道。
裴明远嘴角抽了下,他与许家人见面的事,都是秘密进行的,应当无人知晓才是。
裴明远尴尬一笑:“殿下见笑,老臣近来除了上朝,便是在家休憩,见得都是些熟面孔,并无甚稀奇。”
贺云年微微侧身回头:“侯爷当知道,本王今日亲自前来,便是想听些真话,而非推脱之词。”
贺云年做事向来果决,讲求一击即中,鲜少会与人这般浪费口舌,且眼前还是个自作聪明之人。
裴明远手心攥出了汗:“老臣前几日见了几位旧友,几人一道喝了些小酒,叙了会话。”
“旧友,”贺云年眼锋扫过,“扬州来的?”
此话应“是”也不对,应“不是”也不对。裴明远伫立原地,不敢说话。
厅中一时寂静无声,脚下碳盆烧着,发出“噼啪”一声闷响,门牖未关,厅内尚是寒凉一片,然如此天气,裴明远后背愣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厅外有脚步声传来,裴瑶端着碟点心立在外头,瞧着厅中气氛有些不对,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父亲、殿下,阿瑶给你们送点心来了。”
裴明远暗松了口气,差点忘了今日凌王殿下是打着“回门”名号来的侯府,既是如此,说明凌王也不想将事情挑到明面上,此事尚有回旋余地,他只需依凌王所言照做,当是无事的。
“对对,殿下不妨先坐下用些点心。”裴明远赔着笑道。
贺云年站在原地未动,他最不喜这种自作聪明之人,说起话来颇费心力,太后用了这么一人,想来也是气数将近,无人可用了。
“阿瑶,去将你姐姐唤来,都是一家人,何来避嫌一说,”裴明远对裴瑶使了个眼色,继续道,“还有,你该称殿下一声‘姐夫’才是。”
贺云年被“姐夫”二字,晃了一晃神,面上神色稍缓,而后缓步走至红木雕花椅上坐下。
裴瑶将手中点心放在案几上,虽不知父亲与凌王二人方才谈了些什么,但厅中的气氛让她不敢靠近,只讪讪应了声“好”,之后便福身退出前厅,往嘉兰轩去了。
“殿下尝尝,这芙蓉豆沙糕可是阿茵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裴瑶一走,前厅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裴明远自不想回答凌王方才的问题,便只能借出嫁的女儿,转移一下话题。
贺云年并不接他的话,只侧目看了眼盘中红白相间的芙蓉豆沙糕,随即收回目光:“本王好心提点侯爷那‘旧友’一句,行事当知分寸尺度,江南的水土养人,往后就别再到上京来了。”
“殿下所言极是,老臣一定将殿下的话带到。”裴明远边说边连连点头。
贺云年本就不是多言之人,见对方点头,想来是已听明白了。裴明远毕竟在为官多年,即便愚钝了些,传话这种小事,总是能做好的。贺云年懒得再与他多费口舌,说罢便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厅外走去。
裴明远看着凌王背影,暗自松了口气,寥寥数语,已令他冷汗涔涔。凌王殿下处事手段之狠戾朝中人尽皆知,以如今的朝堂局面来看,凌王或许不敢直接对许家人动手,他犹如夹在太后与凌王之间的磨心,那两位之间尚不敢明刀明枪地直接动手,可其中随便一位,却都可轻易令他粉身碎骨。
裴明远抬手拭了下额角渗出的冷汗,终于觉出自己向太后“主动请缨”之举有多危险了。
“还有一事,本王需提点侯爷一二。”贺云年行至门口,突然驻足回首。
……还有?裴明远手上动作一顿,差点背过气去。
“裴茵如今乃是凌王妃的身份,王妃生母,难道不配入你裴家宗谱?”
裴明远先是愣了一瞬,而后才反应过来,凌王此时说得是家事,而非朝政之事,忙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早已应下此事,请殿下放心。”
“望侯爷记住今日所言。”贺云年说罢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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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兰轩中,裴茵并不知前厅中发生之事,只在房中收拾木箱内的陶瓷摆件,院中裴瑶快步而至,只说叫她去前厅一道叙话,说罢便转身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欲多留。
裴瑶的眉眼也与幼时变化不大,方才在门外未一眼认出,实在是因为太久未见。
裴瑶的性子与幼时一样,不似她母亲那般嘴甜心恶,喜怒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裴茵对裴瑶是失礼全然不放在心上,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倒还省心省力些。见对方说得着急,裴茵只拿了个白兔形状的陶瓷小摆件在手中,快步朝前厅走去。
裴茵走得快,待到前厅之外,刚好撞见拂袖而出的贺云年。
“殿下可是要走?”裴茵见贺云年脸上神色不佳,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贺云年低低道了声“是”,眼尾扫过裴茵手中的兔子,眉头又是一蹙:“手炉呢?”
“手炉尚在房中。”方才见裴瑶说话时情急的样子,裴茵忙乱下便只拿了兔子,而将手炉遗忘在了嘉兰轩中。
那手炉是先前凌王交到她手中的,做工精巧细致,当时也未言明是将手炉赠予她了,还是怎样。裴茵用得顺手,一时也忘了将手炉归还于他,眼下看来……
“殿下等我一会,”裴茵看了眼贺云年面上不悦之色,只将手中拿着的兔子瓷塑往贺云年手中一塞,“我这就回去拿。”
天气严寒,若不拿着手炉,回去路上可得受冻了。
用完这一路再还他不迟。
贺云年眉头舒展,低头看了眼手中突然被塞进手的“兔子”,瓷白红眼,显出几分娇憨神态。
裴明远是不敢再上前惹了这尊煞神,巴不得赶紧把人送走。没想裴茵在丫头在凌王面前还是个能说上话的,今日这趟“回门”也不知该恼她,还是该谢她。
然孙氏却全然不知方才发生的事情,方才她将裴瑶进去送点心,她转身不过离开一会儿,再到院中之时,便见到凌王殿下拂袖而出,侯爷脸色很是不对,似乎对凌王极为畏惧。
反观裴茵,却丝毫不惧,竟还敢让凌王殿下等她,还将东西胡乱往殿下手里塞。
孙氏有些摸不清两人关系的好坏,但观侯爷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直觉告诉她还是别再让裴瑶招惹凌王才是。可眼见裴茵那丫头,却敢在凌王面前放肆,孙氏又觉一口恶气咽不下去,憋在心口堵得慌。
冬日的北风吹得院中树叶簌簌作响,院中无人敢多言,尽管寒风侵体,但多数人还是感谢这风,吹得自己头脑清醒。
该说得话他都已同裴明远言说,剩下的事情,便看他和许家人如何来办了。凌王没继续立在院外,而是抬脚出了府门,踏上马车。
裴明远心中虽对凌王忌惮,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凌王既是以“回门”的名号来的侯府,他便当以“岳父”的身份送一送行。故而,裴明远只能强压下心中慌乱,硬着头皮将人一路送到府门之外。
侯府大门外,仍是方才迎接时的阵仗,孙氏看着凌王冷肃异常的一张脸,虽未言语,却有一股气场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方才还能言善辩的孙氏,此时愣是吓得一句客套话也说不出来。
裴茵捧着手炉从门内走出,见着气氛不对,也不欲久留,只福身道了句“父亲保重”,便也准备上车了。
孙氏见了裴茵,方才被凌王吓出的那股劲儿才稍稍缓和,今日这趟“回门”,前后拢共不到半个时辰,侯爷吓得不轻,凌王从头到尾没有个好脸色,只裴茵一人占了便宜。
孙氏越想越咽不下胸口憋闷的这口恶气,既然阿瑶与凌王妃的位子无缘了,她也决不能看裴茵这般好过。
“母亲还是那句话,嘉兰轩仍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家了,想回来住了,直接回来便是,”孙氏这会儿缓过来了,还自称起母亲来了,脸上仍挂着她惯有的笑容,“还有一事差点忘了说,你先前在扬州议过亲的那位表哥,先前给你寄来了信笺,我这就差人给你拿来。”
孙氏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却刻意加重了“议过亲的表哥”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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