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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横亘眼前的浩瀚烟波已经消失不见, 触目惟有玉烛殿华丽冰冷的鲛绡帐,他深深喘|息着, 背心冷汗如滴。

    “陛下?陛下?”

    燕寝外又传来冯整小声而谨慎的呼唤, 他坐在御床上,终回过神。

    原来是梦么……

    他久久地怅然若失。

    可若是梦,她是不是真的已经……

    桓羡喉头一哽, 眼底泛起几许涩意。面上却什么神情也没有,声音冷静得有如经年不化的雪:“冯整, 上回我叫你扔掉的那盆栀子花,在哪?”

    他问的是少年时薛稚送他的那盆栀子花。

    薛稚少不更事时, 不知被哪个宫人教的, 以为那栀子便是她的本体,要好好养护着才能活。后来, 就将那盆花交给了他,让他好好养着“她”。

    上回, 他想起这盆栀子来, 便叫冯整端去扔了。眼下忆起此事,心间却生出些许妄想, 妄想若是这盆花还活着, 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她还活着?

    他想他真是疯了,竟会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死在长江里,死在冰冷的江水里……以死来逃离他……

    方才梦境间的哭声似再一次回响在耳边,他回过神,再一次问久没有回应的冯整:“你扔了?”

    话中已有些许不虞。

    这话答是与否都是错。冯整在心里叫苦, 应道:“当日陛下虽叫老奴扔掉, 但老奴不敢有损公主仙体, 悄悄供奉了起来。陛下是要看花吗?”

    竟是没扔。

    他心头微松,也未计较属下的悖逆,淡淡应了一声:“去寻来吧。”

    两刻钟后,冯整的小徒弟取回了那盆藏在废弃宫殿的栀子。

    山栀被养护得很好,花期已过,枝叶青如翡翠,在灯烛下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桓羡看了那盆栀子许久,手指抚过栀子柔嫩的叶片,心底那股痛楚才稍稍减轻了些。他问冯整:“梁王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他问的是派人前去长江打捞二人遗体与船只遗骸的事。

    冯整战战兢兢地应:“那日暴雨,长江水面暴涨,的确有些不好找。梁王已经增派人手往下游打捞去了。”

    此次乐安公主的消失极有可能是与卫国公世子相约私奔,不慎落入江中。既是家事,便不好公之于朝堂。因而梁王身为唯一在京的成年宗王,被委以重任,负责彻查此事。

    天子的命令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管生还的几率极其渺茫。

    “去把他叫来吧。”桓羡道。

    这大半夜的,梁王指不定还睡在哪个姬妾的床上呢。冯整暗暗腹诽。

    正犹豫间,天子已取过外袍套在了身上,眉宇如泛冷月,“摆驾,去漱玉宫。”

    漱玉宫。

    殿外夜色已深,殿内灯火通明,芳枝带领着一众宫人侍卫跪在庭下。

    天子深夜来访,宫人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迎驾时进退失据,颠倒衣裳。

    所幸天子并未说什么,只淡淡睨了眼木蓝脸上还未消下去的哭肿的两个眼圈,抬步走了进去。

    青黛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扶着木蓝,跟在了后面。

    她不知天子何故来此。

    自那日公主消失后天子便不曾来此了,她听说当日陛下患病,可次日又去上朝了,一切如常,便料想公主的“死”对他影响有限。

    可眼下又为什么要来呢。

    阖宫都在传公主因私奔而掉在了长江里,她却是不信的。公主要的是逃离陛下过自由的生活,可不是白白交付自己的生命。

    桓羡没让她们跟随,而是进到了内殿里,等着梁王。

    因了从前刻意的布置,这座寝宫与他少年时也无什么两样。以至于他仅仅只是坐了一晌,便总能瞧见从前的桩桩幕幕。

    是书案前,她被他抱在怀中坐于腿上、被他握着手一笔一划地写她名字;

    是琴案边,她从他身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蒙住他眼睛,然后故意怪腔怪调地让他猜是谁。

    又是他被桓陵拦住的那次,他虽打赢了对方,却也被他的几个侍卫揍得鼻青脸肿。是她气呼呼地冲上来将那些人赶跑,又心疼地替他吹伤口,说:“栀栀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眸中渐渐染上风露,他看着幻影褪去后空空如也的书案,忽而没来由地想到,她那么喜欢谢兰卿,若真是谢兰卿陪她一起死在了长江里,她也不至于走得太孤单。

    ——

    桓羡在宫中枯坐了一会儿,伏胤便将梁王桓翰带到了。跑了这一路,他睡意还不曾醒,冠服东倒西歪地套在身上,打着呵欠抱怨:“皇兄您这是做什么……玉腰奴还在等我呢……”

    他是教坊司枕月楼的常客,京中知名的风流纨绔。伏胤前去拿人时,他还醉倒在花魁师莲央的房中。

    桓羡冷冷掠他。

    桓翰装纨绔的本领是越来越娴熟了。

    却也懒得拆穿,径直问:“朕交给你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大半夜的把他叫醒竟为了这事。梁王一阵腹诽。面上却叫苦不迭:“皇兄您也不是不知道,长江那样宽阔,掉个人下去就跟落了根针似的!这一时半会儿臣弟哪能捞起来!”

    “宫中可查出什么没有?是谁带她出去的?为何就那么巧,刚好有个墙洞没能补上?各个城门水门也没有查出什么端倪吗?”桓羡问。

    他总觉得渔民所见未必非真。若她还活着,那便是一出障眼法,必定是从别的地方逃走,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一连串的问题如箭矢一般,迫得梁王几乎透不过气,他倒是查出了些事情,可太快说出来不是自个儿找死吗?何况还会得罪这背后之人。

    因而他只能打哈哈:“皇兄真是高看臣弟了,臣弟就会两样事,喝酒,玩女人。我哪会儿查案啊。”

    又劝他:“既然乐安妹妹走了,皇兄虽然伤心,可也要节哀顺变呐。大典将近,我那如花似玉的嫂子还等着您和她洞房呢,要是病倒了可怎么好。”

    ——总这样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消遣他,不生病怎么可能。

    桓羡冷笑:“尸位素餐,你不自省,话倒还挺多。”

    “滚吧。”他大发慈悲地道。

    帝王俊美的脸上难掩厌恶,桓翰喜笑颜开,麻利地行了礼出去。

    桓羡却是越想越气。

    “乐安如今生死不明,身为兄长,他居然还能睡得着觉!”

    “去。”他叫住伏胤,“当着梁王的面,把他那个相好的抓来,告诉梁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把乐安找回来,朕就杀了那女子!”

    一个时辰后,对此事毫不知情的师莲央便被带入宫中,关进了御史台的客室。

    梁王得知后,也唯有苦笑。不得已发奋起来,顶着漫天星辰当即便去了北篱门司,将一干值守官员都叫起来,重新过问当夜船只经行之事——北篱门是建康北部的水门,如有船只出水进入长江,此处是必经之地。

    于是接下来的七八日他都在为此事奔走,派了亲信前往京中各道水门、各个城门以及朱雀航走访周遭住户,再将戍守人员轮番审问,才终于寻出了一丝线索来。

    ……

    江南,宜兴郡。

    商贾云集,行人如织。

    马车停在城外驿站边的马厩下,谢璟扶着妻子下了车,回身对伊仞道:“那就有劳你了。”

    伊仞点头:“卑职守在这里便是,使君快去快回。”

    谢璟点点头,携薛稚向城门走去。二人皆是商贾装扮,今日入城,是为了采买食物,与去医馆问诊。

    自向南逃亡以来,怕被守城戍卫发现,他们基本未入城池。提心吊胆了一路也没发现通缉告示后才渐渐放下了心,便决定去城中找个医馆看看。

    一切都很顺利,等到在城中寻到医馆已是辰时,医馆门前坐无虚席,皆是附近来看病的妇女,二人排在了队伍最末。

    谢璟道:“你在这儿稍稍等我,我去寻个凳子来。”

    薛稚点点头,目送他朝人头攒动的医馆里走,眼角余光扫到门庭前朝她看来的人群,有些不安。

    今日是扮做商旅,自是没有贵女出行的幂篱纱帽作掩,她又是立在人群间,自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以往患病都是由宫中御医或是将大夫请至家中,何尝来过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又被人这般失礼地打量着,薛稚心下便生出些许退缩之意。

    适逢这时候谢璟拿过凳子从医馆中回来,扶她坐下,轻言细语地说:“我问过了,里头坐镇的是个女医,这年头有女子开设医馆可真了不起啊,难怪来这里看病的都是些妇女。”

    薛稚却忐忑地道:“要不,我们不看了吧。这里人有点多……”一面又避过那些如炬火投过来的目光。

    谢璟还未及开口,便有排在前头的大娘望着薛稚笑:“这小娘子生得可真俊,叫夫君陪着,是来看什么呀。”

    “二位这么年轻,莫非,是好事将近了吧。”

    既被问起,为不引人怀疑她也只好应道:“是想来请大夫看看……我,我那个有些日子没来了……”

    毕竟是大家闺秀,虽然周围都是妇人她也有些说不出口。谢璟则笑着替她找补:“家君家母催得紧,我和夫人成婚也有段日子了,总是没有,所以带她来看看。”

    “是吗?”大娘笑问,“二位听口音可不像是咱们这的人。”

    “我们是京口的,往南边儿做生意去,适逢拙荆身子不适,所以来找大夫看看。”谢璟道。

    又一名大娘围了过来,问起薛稚,得知她只是经期推迟数日疑心是怀孕之故,遂热心肠地与她分享起怀妊的经验来:“这哪儿看得出啊。”

    “女子怀孕,得有月余了才能被把出。夫人可有肚子胀痛之感?恶心呕吐之状?上次那个是什么时候?”

    几句话问得薛稚面红耳赤,心中更是因那句“月余才可把出”而乱成了春麻。

    此时距离她和皇兄的上一回也不过半月……所以,就算是有了,也是把脉也把不出么……

    可她却是真的害怕……

    她心中恍惚得厉害,足下如踏入虚空里,竟是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栀……”谢璟唤她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忙起身追了上去。

    几名大娘更加纳罕:“怎么问几句还走了呢。”

    “这俩外乡人奇奇怪怪的,看上去不像是成婚有段日子的两口子,倒像是从家里私奔出来的小情侣。”

    “哎,那要不要跟里长报告一声啊……”

    “你报告这个做什么,人家又不是作奸犯科……”

    几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已经离去的二人。未曾注意到,道旁坊墙后有少年如鹞子般极速飞过,隐入凡尘。

    ——

    薛稚并没有跑出多远,立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听着身后急切的呼唤,原本疾乱狂跳的心终究平静了下来。

    她回过头,对焦急追上来的夫婿道:“我们再寻个医馆吧。我想去抓药。”

    “抓药?”谢璟有些不解,“你不看病了吗?”

    她摇头:“既然那大娘说现在把脉是把不出的,找大夫看也没什么用。我人有些不舒服,想抓点药,然后,我们就继续上路吧,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了……”

    “好吧。”谢璟并没有多想,只关怀地道,“既然你人不舒服,那我待会儿叫伊仞驾车驾慢一些……”

    两人在城中另寻了一处医馆,恰好门口有处买胡饼的摊子,薛稚支开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医馆中多的是等候大夫问诊的病人,她径直走到卖药的地方,鼓起勇气问店伙计:“能给我抓服药吗?我自己有方子。”

    伙计见怪不怪,丢给她纸笔。她却直接报了出来:“不必那么麻烦,我记得的……栝楼,桂心各二两,豉一升。然后,银铺上灰尘三钱,绿豆三钱,红花一钱。”

    “这是两个方子。劳烦您,就按这个给我抓吧。”

    这些法子也是她在栖鸾殿时看过的那些医书里记载的方子,暗自背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又催促店家:“麻烦您快一些,我们赶路。”

    时间紧迫,待郎君进来知晓了,他一定会觉得有损她的身子而不同意。

    可她实在放心不下!

    她的小日子一向都很准的,偏偏这一次迟了十几日。

    听人说怀妊初期最易落胎,她仔细想过了,不管到底有没有孕,为防万一,她都得在这个时候想办法拿掉它,她绝不能有孕,绝不能怀有兄长的孩子!

    这两个方子皆是妇人落胎之方,一旁正与他人把脉的医师有些迟疑:“夫人这是要落胎吗?”

    恰逢此时谢璟已买好胡饼走了进来,闻之大惊:“栀栀?”

    “你这是做什么?”

    薛稚没有解释,只催促伙计:“您抓吧。我们要的。”

    这是在外面,谢璟便不再说什么,只震愕地看着她。伙计将药抓好后交予她,目送二人走出去后,才笑着与那医师道:

    “看起来他夫人想落胎他却不知情,搞不好那胎不是他的,这可有得闹的了。”

    此后一路,直到出城,谢璟都没有过问一个字。

    待到马车重新行驶在官道上,薛稚靠在夫婿怀里,方才哽咽着说:“我不想要皇兄的孩子,我想过了,不管有没有,现在拿掉才是万无一失。要是等到能把脉把出来后再决定,说不定,一切都已经晚了……”

    谢璟担忧她:“可,那药材难道不会伤身吗……不行,这太冒险了,你身子骨本来就弱……”

    薛稚道:“流产伤身,难道生下来就不伤身了吗?如果生下来,那会是我一辈子的噩梦的……我必须打掉它!”

    “我只想生我们的孩子,郎君……”

    大约是怕他阻碍,她哭得极为伤心,泪珠扑簌如断珠。

    谢璟长叹一口气。

    “栀栀。”他很认真地板正她双肩,“你不觉得,一直以来你对这件事反应都太过激烈了吗?”

    “我不是反对你落胎,可现在一切都还只是未知你便要这般急着用药,我实在是担心你的身体。”

    “不会有事的。”见他话中似有松动之意,她很着急地辩解,“这两个方子都很温和,可以用的……”

    “那也要到了会稽安顿下来后找个大夫看看才行。”谢璟的口吻已有些许严肃,“你不能这样,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我不许你这般胡闹。”

    他从没有过这样严厉的时候,薛稚微微一哽,便不再说话了。

    在阁从父,出嫁从夫,父不在,兄即是父。

    她好像没有做主自己人生的权力,前后两段人生都为他们所主宰。所以,她应该听他的么?

    “好了,我方才话说得有些重。你的事情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过多地焦虑这件事情了,一路上你都愁眉不展的,我真担心你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谢璟又苦笑着说。

    未说完的后半句则是“只是为了逃避陛下”。

    “才没有……”知他是好心,她也不欲再在这件事上与他争执下去,轻轻把脸贴在他胸膛上,“我要永远和郎君在一起……”

    “那就听郎君的吧。”她想了想道,努力绽出一个清艳的笑,容色柔和如春冰消融,“等到了会稽再说……”

    ——

    台城,玉烛殿。

    梁王桓翰被领进殿里时,尚功局的宫人才捧过了新缝制好的祭天冕服替天子试衣。

    历来国家立后皆须祷告天地、祭拜太庙,桓羡再有心简化流程打压何氏,这几道程序也必不可省。

    立后之事更非儿戏,薛稚下落不明,他本无心于此事,考虑到愆期或会引发民议沸腾,便按下了此想法。

    见梁王急急忙忙进来,他略皱了眉:“慌什么,朕还没杀你的玉腰奴。”

    梁王却是顾不得礼节与喉口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意,径直在天子身前跪下:“皇兄!臣,臣弟查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原来, 梁王派人仔细盘问了朱雀航边周遭所有住户,终于得知, 当夜朱雀航边是有两艘船而非一艘。由此一路盘查到了南边的水门, 得知了当夜有船只经过水门,向秦淮南源而去。

    于是原本如大海捞针般漫无头绪的寻找都变得有迹可循。

    梁王在秦淮南源找到了未能烧尽的船只遗骸与车辙遗迹,基本可以断定乘坐船只的人是弃船登岸往南方去了。联想到那艘淹没在长江之中的船只,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这,只是一出金蝉脱壳之计罢了。

    宫人们早被屏退, 二人身在内室,桓羡立在那盆枝繁叶茂的栀子花前, 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梁王的汇报。

    所以, 不是死在了长江里,而是一出障眼法?

    也许是从来便没有真的相信她离开了, 得知这个消息,他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而是有种意料之中的结果终于来临的如释重负。

    “只查到这些吗?”他问。口吻冷淡如冰。

    帝王的反应太过冷淡, 以至于梁王生出些许迟疑。

    他本是得到消息就立刻赶了过来,想要第一时间将乐安妹妹或许在世的消息报告给他。虽则还只是初露眉目, 但事关生死, 料想也足以宽慰皇兄了。

    但皇兄的反应……也太冷漠了。难道,得知乐安妹妹在世, 他不高兴吗?

    梁王只能道:“臣弟无用,暂时还只查到这个。不过臣弟已往南边加派人手追去了,料想很快会有回讯。”

    又追问:“皇兄,要不要发书与各个郡县, 将他二人的相貌公示于众?兰……谢璟带着乐安妹妹一个女流, 想来不会走得太远。”

    天面上这才裂开了一丝神情, 眉宇微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过栀子柔嫩的花叶:“公示就不必了,让各个郡县暗中去找,先把人找到,确认无碍就可。”

    他话中似有纵容之意,梁王有些迟疑:“这……”

    桓羡回过身,淡淡一笑:“她那么费尽心机地离开,若不成全她,让她待久一些,回来了又不知该怎么埋怨我们这些做哥哥的呢。”

    他虽是笑着,却令梁王不寒而栗,更觉这话中如有深意。

    乐安妹妹为什么要走?皇兄先前又是为何不同意她的婚事?她和兰卿不惜死遁也要离开,又究竟是在逃离谁?

    联想到宫里宫外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声,他不敢深想下去,低眉敛下所有眼中情绪:“那臣弟就先告退。”

    桓羡淡淡颔首:“去吧。”

    目送梁王出去后,他又独自立在窗前,看着那株正迎风婆娑的山栀子。

    她果然还活着,就如这盆栀子。

    所以先前的那些,就只是一出骗局罢了。

    生气吗?好像是有一点。但比起她还活着,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二人的画像于当日被赶制出来,发往南边各个郡县。又几日,宜兴郡发来密函,称有人曾在城中一处医馆见到与画像高度相似的一男一女,后来,又有人在药馆城门处见到了两人,似乎抓过药后便继续往南行进了。

    梁王忙向天子禀明情况,又派遣更多人马向南追寻。与此同时,远在太湖地界的三人却是毫不知情。一路游山玩水,沿着太湖行至了太湖之南的吴兴。

    薛稚还是没有用那两包已经配好的药,尽管,她的小日子依旧没有来,但期间也有入城请大夫把过脉,都只言是劳倦过度、感受寒邪所致,开了些调养的药,不曾言怀孕之事。

    虽说大夫也言经期不至也有可能是怀孕的缘故,而时间尚短又是把不出的,她依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但有谢璟在旁开导,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纠结此事。

    雨霁山青白鹭飞,太湖莲子参差。已是九月之末,太湖的莲花还没有凋尽,数顷晚荷在夕阳金光中被镀上流金一般的色泽,轻烟弥漫,美如仙境。

    马车从湖畔经过,车内,薛稚放下一直掀起的帘子,莞尔笑着对身侧的夫婿说:

    “太湖风光可真美啊,听说范蠡与西施便是隐居于此,要是,我们也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谢璟亦感慨:“可惜太湖太有名了,往来游客众多,怕是不能住在这里。”

    “不过会稽有个镜湖,风光也是很好的。等到了那边,我们可以在镜湖边修整几天。”

    “嗯,都听郎君的。”

    当夜,三人在太湖不远处一处别院里住下。

    此处是谢家的产业,谢璟的曾祖父酷爱钓鱼,在吴兴为官时修建了这座小院,方便来此垂钓。后来,就交给了当地的农人托管。

    谢璟派伊仞去取回了钥匙,携妻住下。院子不大,却很清幽,周遭种植着数篷修篁,皆数丈之高,修长笔直,遮天蔽月。

    夜风拂过,数篷篁竹便如洪波涌起,簌簌瑟瑟,落叶在空明月光下纷扬如雪。

    谢璟进屋时不放心地看了眼那篷篁竹。

    不知是否他错觉,他总觉得这几日像是被人跟踪一般,如蛆附骨,冰凉阴冷。

    但若是陛下派来的刺客,理应不止这样的动静。

    他暂未多想,拎着行李欲扶妻子进入屋中。夜风似乎停滞一瞬,一片竹叶自修篁顶上悠悠飞落。

    那股阴凉冰冷之感霍然逼近,谢璟大骇,将妻子往门内一推:

    “什么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竹林中有少年鹞子般俯冲而下,双刀在月色里挽出数道剑花,瞬间便移至谢璟背后,恰落在他回身格挡的那一剑上,兵戈相撞,一路微弱火花。

    薛稚被推在地上,不禁惊恐地叫出声来。那少年力气极大,谢璟用尽力气才将他推开,腰间悬挂的玉笛也因此震飞在地,滚落在草丛里。

    他回剑迎击,不忘回头暴喝:“还不快带夫人走!”

    两人霎时在院中缠斗起来,刀光剑影,片片如雪,身影繁乱得难分彼此。

    伊仞见状便要送薛稚离去,她抬目一望,却惶急地推他:“不,他们来的只有一个人,你去帮谢郎!”

    “夫人?”

    “去吧!”薛稚焦急地催促。

    伊仞无法,只得复命前去,迅速与二人缠在了一起。少年以一敌二,方才的悍然攻势渐渐弱了下来。

    薛稚手脚冰凉,立在房中惊惧地望着院中缠斗的三人。

    这是皇兄派来的人吗?

    他为何要派人前来刺杀他们?是想杀谢郎吗?又为何只派了这一个?

    还是说,会有更多的刺客在后等着他们……

    夜风吹过,裙摆轻扬,薛稚浑身血液都似为寒气所凝固。

    万幸,二人以二对一,少年渐渐处于了下风。谢璟瞄准机会,对着少年为面具所覆的脸一剑砍下。

    “砰”的一声闷响,少年脸上的面具应声碎为两半,摔在了地上。

    周遭空气似有一瞬静滞,少年似乎一愣,双刃托手朝谢璟腹部飞去,谢璟大骇,转身避开。

    声东击西之法,是为金蝉脱壳。薛稚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忙提醒道:“他想逃走!”

    二人恍然醒悟过来,合力将欲要飞走的少年缚住。谢璟恶狠狠地将少年贯至地上,以绳缚住,剑尖直逼咽喉:“说,是谁派你来的?”

    这少年是顶尖的杀手,清秀白净的脸,与其快狠准的用刀方式迥然不同,方才缠斗间,双刃如疾雨一般以剑气在他身上留下数道剑痕,分明是想他力竭血尽而死。

    少年脸上毫无表情,甚至挺身向剑尖直逼而来。伊仞忙将人死死按住。

    谢璟心里一阵阵发冷,却颓然冷笑了一声:“看来是不肯说啊。”

    “听着。”他以剑指着少年的脸,眉宇间汗珠如滴,“我知道你主子是谁,我也不杀你,这是龟息散,饮下之后三日之内脉息全无,三日之后自然解开。我留你一命,回去复命。”

    “还劳烦你告诉陛下,我与他君臣情分至此而断。若他执意苦苦相逼,我夫妇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

    “对。”薛稚也忙跑了过来,泪水涟涟地重复,“绝不瓦全……”

    这少年正是江澜。

    对方竟是将他认作了皇帝的人。

    既是没有认出他,是不是,公子便不会迁怒到江蓠?

    他迟疑一晌,看着他们没有应声。

    谢璟将丹药与少年服下,不出片刻,对方果然晕死过去。遂简单收拾了行装,重新启程,在月色里继续向南行进了。

    三日后,江澜药效散去,亦动身回京。

    次日,梁王派来的人马寻到此处,留意到打斗的痕迹。因认出遗落在此处的玉笛上刻有谢氏族徽,不敢隐瞒,一面向南追赶,一面又将院落中遗落之物悉数呈回了京中。

    ……

    台城,玉烛殿。

    梁王亲手将从院中找到的物品呈上:“陛下,这是在太湖边寻到的东西,还请您过目。”

    额上却冷汗密布。

    此次从太湖边那处小院里发现的,除谢璟的玉笛外,还有两副调制好的药材。

    他留心问过医师,这是堕胎的药。

    可乐安妹妹要堕谁的胎?她和兰卿重逢还不及一月,怎么可能是兰卿的。

    不是兰卿的,会是谁的呢?答案显而易见……

    梁王心如擂鼓,久久地弓着身子,冷汗无声滴落在地毯上,也就自然没能瞧见,天子沉凝得有如阴云密布的神情。

    良久的静默之后,他才听见天子冷淡的问询:“吴兴那边可有消息他们是往何处去了么?”

    “是往南边去了,具体哪个郡县臣弟就不知道了。”

    他点点头,面上依旧毫无波澜:“你做得很好,就到这里吧。”

    这就是不要他再插手的意思了,梁王心头微松,又小心翼翼地请示:“那,玉腰奴皇兄可否还给臣弟……”

    桓羡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叱出一个“滚”字,梁王立刻换上一幅嬉皮笑脸的神情,嚷了几声“多谢皇兄”兴高采烈地告退了。

    梁王走后,桓羡才重新看向了方才被弟弟呈上来的东西。

    栝楼,桂心,豉;

    银铺上灰尘,绿豆,红花。

    不必医书在手,他也能忆起这两副方子的原貌。皆妇人流产之方,他的确是没有想到,仅仅才两个月,她……他们竟是有孩子了。

    可她抓这些药又是要做什么?是要打掉他们的孩子?她那么怕痛,堕胎?受得住吗?

    他们又是逃亡路上,如若此时流产,该是有多难受。她难道就那么厌恶她和他的孩子吗,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拿掉……

    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和谢兰卿在一起……

    这认知使得他内里五脏也似被跟着攥起,郁气皆不得出。桓羡攥掌成拳,眼中静若沉水,手背却青筋欲裂。

    他叫来伏胤:“你现在立刻给吴兴南边去,务必将人找到。”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记录下来,报告给朕。”

    作者有话说:

    开学真的好忙,请原谅我的短小。明天还有4节课,有点慌了。我尽量写到文案名场面!

    第43章 (修)

    十月初六, 帝后大婚的前三日。

    即将成为皇后的何令菀突然莅临了皇女寺,寺中诸尼诚惶诚恐, 将她迎进安置妙静仙尼的那一间禅房。

    何令茵正在镜前描眉揽妆, 知是堂姊造访,连头也没回:“阿姊马上就是贵人了,却还来看我。”

    “是来笑话我么?”

    她一面说着, 一面往光秃秃的头上戴着花,可惜那儿并没有乌云堆髻, 何令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镜中新妆靓饰即将成为皇后的堂姊, 忽然伏案嘤嘤哭了起来。

    何令菀并未出言劝慰。她看着堂妹轻微颤栗的双肩, 语声冷淡得近乎陌生:“令茵,你想出这牢笼么?”

    “若你愿意, 我可去求陛下宽恕。”

    “阿姊何必假惺惺。”何令茵却抹了眼泪,高傲地仰起头来, “令茵能有今日, 全赖您,赖陛下, 赖薛稚所赐。”

    还是这般执迷不悟。

    何令菀皱了皱眉。

    何令茵却回过头来, 脸上现出得意之色:

    “对了,听说那位乐安公主死在长江里了?”

    “那可真是恭喜阿姊啊。心腹大敌既除, 这宫中以后可就是阿姊的天下了,想必以阿姊的心计手段,连陛下也会很快被阿姊揽入怀中吧。小妹在此先恭贺阿姊了。”

    她这话本是想用乐安公主来刺一刺堂姊,毕竟陛下和薛稚早有私情, 如今薛稚既死, 死了的才是最好的, 必然会成为横亘在这对并不相熟的帝后间永恒的一根刺。

    未想何令菀却轻轻叹了口气,丝毫不曾有神伤之色:“令茵,其实你一点也不懂我。”

    “我从未想过情爱这些身外之物,也未想过要和你相争。总归那方后座是要一个何氏女上去坐的,是陛下、姑母和宗族选中了我,我自然要坐。”

    而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她总觉得这桩婚事不会顺利完成。甚至从一开始,便没抱过希望。

    “把头发养起来吧。我会接你出去的。”丢下这句话,何令菀起身离开。

    镜中映出何令茵满目怨毒的脸。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这么好命。却把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名声尽毁。

    何令菀最好是骗她的,否则,她定会叫她为她愚蠢的好心付出代价!

    又三日,十月初九,冲龙煞北,宜嫁娶。

    建康城上空浓云滚滚,遍布阴霾,不见日光。

    台城之中却是处处结彩张灯,点缀红绸。御道上皆铺设着红毯,摆满了夜里亲迎的红灯笼。宫中上下皆穿上了表示喜庆的朱色服装,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和了些许天气所带来的寒意。

    今日是帝后大婚之日,按例,天子因于前一日派遣官员前往南郊北郊祭告天地,今日则先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再到崇宪宫拜见太后、去太极殿中阅视皇后册宝,尔后,才会进入太极殿前临时搭设的青庐,等待使臣将皇后迎来行过祭拜天地大礼。

    但天子这位天底下至贵的新婿本人却明显心不在焉。省去了祭告太庙之礼,拜见过太后之后便回到了玉烛殿,有些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还是没有消息?”他问亦是换上新衣的冯整。

    他派去的人马也有些日子了,但除却先前桓翰在吴兴找到的那只玉笛,此后伏胤率人南下,十余日过去,仍是没有任何线索。他仍旧不知道妹妹去了何方,是否安好。

    玄黑喜服光映照人,将帝王原本冷峻的相貌也勾勒出一丝柔和。冯整知晓他问的是什么,却故意装傻:“陛下是问皇后么?方才小太监来报,说是梁王已经到了何府门口了。”

    帝后大婚,梁王身为宗王,被天子点为迎亲之使,担任副使的则是尚书令陆升。

    “朕问的不是这个!”

    突然的疾言厉色,冯整慌忙下跪:“老奴死罪!”

    玉烛殿里宫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滴水可闻,冯整飞快地磕着响头:“老奴知晓陛下担心公主的安危,可建康到吴兴快马加鞭,也要五六日行程。伏将军南下不过十二三日,兴许人是已经找到了,但回讯还在回程的路上……”

    “老奴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他磕头的声音在满殿的寂静里犹为清晰,桓羡脸色铁青,身在漫殿喜庆的色彩中,也显得犹为不合时宜。

    他只能叹气,生硬地压下心底那些烦躁,似是自语似是说与奴仆:“那就再等等。”

    万幸,一个时辰之后,伏胤自南边发回的第一封密报终于递进了玉烛殿中。

    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是今日。

    冯整在心里哀叹了声造孽,小心翼翼地将书信递于他。

    天子玉指修长,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看着,俊逸的剑眉渐渐皱了起来。

    伏胤在书信中言,他们在钱塘地界追上了谢璟三人,公主无恙,也未有妇人小产之状,与建武将军谈笑自若。

    随信附上的还有二人近日的行程与言行,不愧是他精心挑选训练出来的龙虎卫,连二人私下相处的对话也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如,某月某日夜,公主投怀送抱,建武将军回抱,二人亲作一团,纠缠良久方才分开。

    又如某月某日,公主与建武将军携手夜游,对月盟誓。一个言“碧落黄泉,誓不相负”,一个便回以“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二人每日行必同舆,坐必同席,卧必同榻。同床共枕,亲亲搂搂,连吃饭都要你喂我我喂你,极尽亲密,已逾礼制。

    皆卿卿我我之辞,难登大雅之堂。也不知伏胤那动不动就脸红的家伙是怎么记下来的。

    谢璟更曾言,要在会稽境内居住几日,重新补完当日的婚礼,以天为证,以月为凭,海誓山盟,以表其情。

    桓羡耐着性子看罢,早已是冷笑连连。

    所以她哪里是有孕。

    亏得他为此悬心数日,担忧万分。她却分明是担心自己有孕,所以提前备好了药草,准备杀了他和她的孩子就转投谢璟的怀抱……

    还有什么补完当日的婚礼……连洞房的地方都选好了,可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那么,他又岂可让她如愿?

    桓羡心中火气愈演愈烈,指骨被捏得清脆作响,忽一把攥着书信起身:“备马。”

    “陛下!”冯整这一声不啻于惊恐,“马上就是大礼的时候了……”

    “婚礼延期,一切等朕回来再说,去把梁王叫过来,叫他给我看住太后与何令菀,不许她们将婚事办成,办不好,他也不必来见朕了!”

    “——至于国事,就由万年公主与梁王主理。”

    “那,那皇后那边……”

    衣袍翻飞间他人已走了出去:“她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做的。朕只同意立何氏女为后,可没说过是今日。”

    ——

    因今日亲迎的队伍是自朱雀门进入台城,沿途皆有金吾静路,桓羡遂自西边的千秋门出宫,一路向南策马而去。

    此时天色昏昏,一轮弦月现于苍穹之上。冯整急急忙忙地出宫,于宣阳门外拦住了浩浩荡荡驶来的亲迎队伍。

    “陛下有令!请皇后在行宫中稍作休整!”

    宣阳门外已经搭好了临时修建的皇后行宫,四面围以红幔,烛转炫煌。这原也是大婚典礼中的一环,众人并未在意,依言将皇后迎入锦帐里。

    冯整又拦住位于队伍最前方的梁王桓翰,将天子的安排耳语与他。

    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什么?皇兄让我……”

    大典在即,陛下竟要婚礼延期,陛下是疯了吗?这样的节骨眼上,岂能一走了之?

    他这般做,又将皇后与庐江何氏的脸面置于何处!

    却也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进入行宫之中,详细告知了何令菀事情本末。

    何令菀听罢,脸上竟没有太多表情,只道:“梁王也这样认为吗?”

    “大婚当日,天子一走了之。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丢的不是我的脸,而是陛下的脸。”

    “我一闺中女子,丢个脸自也不算什么。陛下却是万乘之尊。若连立后这样的事也可以延期,今后,将何以取信于臣民?”

    梁王自知理亏,噤声了一刻。何令菀又神情淡漠地道:“婚礼继续吧,我既上了皇室玉牒,就已是皇后。陛下不在,这场仪式也该继续下去。”

    “太后那边,我会去安抚的。眼下的当务之急,还请梁王找来大婚的礼服,代替陛下与我完成仪式,不可误了时辰。尚功局那边……理应会有备用的。”

    “可,可陛下的命令是婚礼延期啊……”冯整忙道。

    梁王一时也犹豫起来,他虽觉得这件事皇兄做的不厚道,却万不敢有违命令。

    又不由纳罕。

    从前只听闻这位皇嫂精明伶俐,太皇太后的寿宴也操办得有条不紊,倒是不闻脾性如何。

    如今大婚在即,皇兄径直抛下她离开了,她都不生气的么?

    梁王在心中惊讶,不由偷觑一眼灯烛下华服盛妆的夜开牡丹,这一眼却恰好对上,她不经意间向他看来,有如石子入水,在他心间散开丝丝涟漪。

    梁王做贼心虚般收回了视线,胸腔间心脏砰砰直跳。

    何令菀也有些脸热,却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这般儿戏,太后也不会同意的。”

    “就这样办吧,有劳梁王了。”

    梁王本还心有抵触,但见未来嫂嫂一个女子竟淡定若斯,丝毫不在意名节,自己一个大男人再计较也就显得太过矫情了。只好道:“臣遵旨。”

    只是……皇兄那边……还不知要怎样交代呢……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会稽。

    历经数日的跋涉后,三人于前日抵达了会稽境内,算着脚力,离镜湖也不过四五日路程。

    秋风簌簌,夜鸮凄厉。谢璟找了家废弃的山庙露宿,将妻子自车上迎下时,她有些迷糊地看着天上的弦月:“是我记错了吗?我总觉得,今日像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

    谢璟眼中微黯,却淡淡一笑:“是天子大婚的日子,栀栀忘了?原本定的是上月廿八,后因天象有变,又迁为今日。”

    她眼中霎时涌上愧疚之色:“对,对不起……”

    自南行以来,不提天子几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何况在吴兴时还出了刺杀那档子事。这会儿却是自己提了出来,倒像是她还惦记着皇兄。薛稚心下十分愧疚。

    谢璟微微一笑:“没事。”

    视线落在她的裙子上,又微微迟疑:“栀栀……”

    薛稚也注意到了裙子上的那抹黯淡的红色,先前在夜色之下并不明显,被他手中的灯一照才无可遁形。

    “我,我……”她泪水刷的流了下来,近乎语无伦次。

    “我去换一条!”一口气回转过来,她掀起车帘进入车中。

    谢璟无奈而又宠溺地笑了。还好,他没有让她用那些百害而无一益的药。又应了一声: “好,那我去煮些红枣。”

    车内,薛稚看着那抹黯淡于夜色之中的红色又哭又笑,喜极则泣。

    她没有怀孕。

    她不必亲手杀掉或是生下那个兄妹不伦的孽种。她的人生,还可以重新来过。

    天底下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不过这于南逃总是不便,担心长途跋涉会令她身子不适,接下来的几日谢璟都命伊仞减缓了车速,原本两三日的路程竟走了五日才到,于十月十一的清晨才抵达了镜湖。

    已是初冬,湖面上最后一丛晚荷也已凋谢。芦苇枯荷东倒西歪地倒在有如翡翠的湖面上,颇具萧瑟凄清之意。

    却有枫林屹立于湖泊北岸,不蔓不枝,红叶尽染。

    湖水青蓝,倒映着如火红枫,阳光照下,满湖皆是燃烧流动的火焰。

    薛稚很喜欢那种燃尽生命的炽热,挽了夫婿的手臂娇娇地央求他:“郎君,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好么?”

    “我想坐船。想和郎君一起泛舟于湖上,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莲花可采了。”她笑道。

    在太湖时她便想如此了。传闻太湖是西施与范蠡隐居之所,西施自吴国归来后,遂与范蠡泛舟太湖,有如神仙眷侣。

    然而他们在太湖滞留时间尚短,后来发生的事也不甚愉快,她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直至此时才重新忆起。

    谢璟本也想在会稽寻一处安置几日,将二人未完成的昏礼补上,前时也是与她说过的,遂笑着应下。

    他们在湖畔不远处寻到一处采藕人修建的废弃小院,三人齐齐动手,用了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将小院打扫出来,勉强能够过夜。

    接下来的几日三人都在为修建小院而忙碌,即虽不打算常住,因了那场有心要补给她的昏礼,谢璟还是力所能及地修建着这个小家。

    没有浴桶,他便自己买来工具砍伐木材叮叮咚咚琢磨了几个上午,只为让她可以有一处地方沐浴。

    没有桌子和床,也是他就地取材以湖畔的红枫树制成,尽管他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几日。

    薛稚虽被拦着不让做体力活,也竭尽所能地参与到其中来,拾捡稻草铺床,采摘鲜花妆饰,亦或是他二人辛勤劳作时的热茶热饭。总之辛苦四五日后,三人总算是赶在最相近的黄道吉日将小院布置出来了。

    是日,伊仞去集市买来了红绸红烛,将木屋简单装点了一番,便算是新房。

    没有喜服,只有前日扯回的几匹红布被薛稚简单裁作了衣裳,另剪了几朵小花戴在鬓发上,红绸往头上一批,便算是遮面的团扇。

    是夜轻烟朦胧,明月如盘。两人在伊仞的见证下拜过天地与谢家父母所在的北方,饮过合卺酒,在夜莺与草虫的祝福声中步入洞房。

    伊仞早已识趣地退去了院外,屋中,二人先后沐浴过,相对坐于榻上,目光相撞,又都各自羞赧地垂下眼去。

    “栀栀……”谢璟顶着脸上的烫意问她,“你……你的身子好了吗?”

    她轻轻颔首,如水明澈的眼被榻边红烛氤氲得柔波轻漾,实是妩媚动人。他心中一荡,揽着她的腰,脸慢慢地靠了过去。

    早已练习熟稔的亲吻,将未宣之于口的绵绵情意都消融于唇齿津液间。察觉她身子软下来后,他慢慢揽着她腰将她放平,尔后,伸手去抽她腰间的系带。

    薛稚两颊绯红,眼里春意如水流动,亦伸出手,替他解开了上衣。

    雪玉似的风光使得他看痴了目,视线久久凝滞其上,她有些羞涩,玉腕轻勾,轻轻将他扯近了来,二人又重新亲吻起彼此,少女水骨玉山,雪股纤腰,一一在他暖热的触碰下软成了春水。

    与心爱之人亲密接触的感觉实在很好,没有屈辱,没有故作讨好,有的只是和风细雨般温柔的亲吻、想与他融为一体共赴巫山的渴望。

    欢情浓畅,幻梦似真。

    薛稚沉溺在他温柔的施与中,眉眼处渐渐染上迷醉,粉颊斜偎,露出一截玉颈承受着他渐渐激烈的亲吻,一双柔荑亦投桃报李,一点一点沿着他紧实的肌理向下探。

    正当二人就快要融入彼此之时,屋外忽然响起伊仞的惊呼声。无数纷乱的脚步声似是万千风雨同时而作,又如冰魄万点,自四面八方向小屋袭来,闻见那一阵疾快的脚步,谢璟骤地自意乱中清醒!

    他直起身来,欲要下榻一探究竟。腰间革带却不慎扯着了垂在薛稚腰边的兜衣,正自慌忙解着时,木门被人砰的一声自外踢开,本该远在建康台城之中的天子骤然出现于门外,玄黑喜服翻飞于的夜风之中,目光阴鸷,形容狼狈。

    “皇兄……”薛稚万想不到他竟会于此时出现,慌忙扑进夫婿怀中,恐惧得牙齿皆在颤抖。

    他手里似还擎着一根罗带,步履微晃,扶墙一步一步逼近了来,紧盯着她的双目映着满室红彤彤的喜意,却恨如淬毒。

    “栀栀……”他笑着唤她,俊美的面容在灯下近乎扭曲,“你可真是……”

    话音未尽,喉咙忽漫上一阵猩甜,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天子来的突然, 以至于谢璟脑中竟是空了一晌,嗡嗡直叫。

    他迅速套好衣裳, 强作镇定地迎向天子:“陛下夤夜来访, 我夫妇未能远迎,有失礼数,实在惶恐。但不知陛下前来所为何事?”

    夫妇。

    桓羡冷笑了下, 目光依旧越过他落在揽被瑟瑟发抖的薛稚身上,一字一句都说得极为平淡冷静:“朕和公主说话, 有你什么事?你给朕出去!”

    谢璟挡在妻子身前,目光半点不惧:“臣是公主的丈夫, 当初是陛下亲口应允。何况即便是天子, 也没有夤夜闯入人家内室的道理。还请陛下与我们些脸面,容我们更衣后再来面君。”

    “丈夫?”桓羡冷笑, 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二人婚事已经作废, 当日, 也不是你亲口应下么?薛稚是公主,更是朕的妹妹, 她的婚事自然由朕做主。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竟敢妄称驸马?如此说来,谢氏拐带公主, 实该诛杀九族!”

    他看着谢璟身上明显凌乱的衣裳和床榻上抱着被子瑟缩在墙角的妹妹,额角青筋更是一根根紧绷了起来。

    就这么急……就这么急……

    一旦确定了没怀他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和他拜天地上.床……

    她又把他当什么呢!把他当什么!

    他眼中映着满室的喜庆,红如充血, 紧盯她的双眼射出阴鸷的光, 一步一步朝薛稚逼近。

    再明显不过的意图, 谢璟脸上难掩愤怒:“陛下!”

    “伏胤!”桓羡朝外朗声唤。

    高大健壮的青年应声而入。二人扭打在一起。

    伏胤本是顶尖的身手,谢璟不敌,片刻即被按倒在地,被他反剪了双手捆得结结实实。如同落入屠夫手里的幼麟,眼中淬满愤恨。

    桓羡轻蔑地掠他一眼,拂袖擦去唇角残留的血:“蚍蜉撼树。”

    可笑不自量。

    语罢,足尖毫不留情地碾过谢璟伸出的一只手,在他痛苦的神情里于简陋桌案前坐下:“把他带下去。”

    谢璟猛烈地挣扎起来,奈何缚身绳索甚紧,自是枉然。伏胤沉默着将其强行拖下。

    木门砰的一声重被关上,隔绝了屋外的烈烈火光与谢璟连声的谩骂。

    室中好似一瞬安静了下来,烛火微朦,在墙缝间泄入的夜风中轻摇。薛稚哭得泪水涟涟,顾不得近乎赤袒的上身与毫无保留的尊严,披衣下榻膝行至他身前:“皇兄,皇兄!你放了谢郎吧!”

    她哭着为夫婿求情:“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栀栀求你了!”

    桓羡却是笑了一声:“你还知道叫我皇兄。”

    他甚至就着桌上的土碗给自己倒了杯已经温凉的茶水,想要压下喉中那股因长久奔袭风霜履侵而生出的剧痛。递到唇边,却又将茶水悉数泼在了地上。

    飞溅的茶水有几滴泼在了薛稚袒露在外的手臂上,像是他的发落。薛稚全身一颤,心中害怕得要命,却仍是流着泪膝行过去,抱着他一只手软声地求:“哥哥……”

    但他置若罔闻,目光一寸寸扫过她凌乱的发髻、雪莹的上身,呈露的双肩上,细看还有方才之人留下的齿痕,无一不说明他们方才经历了怎样的浓情蜜意。

    他叹口气,闭上眼,硬生生压下那股又涌至喉口的血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是冰寒一片。

    他以指轻抬起她泪光莹莹的小脸儿,问:

    “你不是死了吗?”

    “你不是死在了长江里吗?”

    “枉我那夜还要冒着雷雨回来瞧你,真以为你死在了长江里,日夜伤怀。你就是这般回报哥哥的吗?坦着身子给人睡?”

    死。

    这个字有如利刃狠狠在她心间搅动,撕心裂肺的疼。却都悉数忍住,她泣涕涟涟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哥哥马上就要成婚了,那到时候皇后过门,我又算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哥哥用来发泄的物件,玩意儿,哥哥根本不喜欢我……我也实在不想再过那样毫无尊严、偷偷摸摸的日子了……”

    “况且,况且我与哥哥位属兄妹,又怎么可以呢。我和谢郎才是真正拜过天地的夫妻,当初也是哥哥应允的,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哥哥又为什么要拆散我们……”

    她哭得实在伤心,肝肠寸断,伏在他膝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只为能换取一丝垂怜。

    桓羡却气极反笑:“为什么?”

    他扯出袖中那条罗带来,眉目冷极:“看着这个东西!看清楚!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你自己刻意来引诱朕的!如今又凭什么置身事外?需要朕时便对朕巧言令色百般讨好,不需要了便一走了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你二人的婚事早已作废,当日不也是你亲口所言么?长兄如父,未得朕的允许,又是谁允许你与人私奔?”

    一直以来的症结即在此处,薛稚眼泪一顿,怨气与往日以来囤积的冤屈却如火山洪流般涌了出来。

    “是我引诱吗……”她流着泪直视于他,虽然害怕,却还是将心中话说了出来,“我根本就不喜欢哥哥,我喜欢的是谢郎,我都快要成婚了,又为什么要引诱哥哥啊……”

    “哥哥明明也知道我是遭人算计,却还要自欺欺人地说成是我引诱,难道不是哥哥自己心术不正么,又为什么要全推到我的头上?”

    桓羡脸色青极。

    “薛稚!”他一声暴喝,俊朗脸庞皆因气极而微微扭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薛稚从未见过这般暴怒的兄长,不由得瑟缩一退。

    桓羡目光又一寸寸扫过那凌乱的床榻与她外衫下未着兜衣的雪玉肌肤,心底压抑已久的怨与恨有如死灰复燃,荜拨而蹿。

    脑中更是遍遍闪现她方才绝情的话:

    为什么引诱……

    喜欢的是谢郎……

    根本不喜欢哥哥……

    她以为她是谁?他是天子,她凭什么不喜欢、凭什么这般糟践他?

    “你……”自齿缝间逸出字字的痛恨,桓羡脸色煞青,额上青筋几欲迸裂,“很好!”

    忽一把将她自地上拽了起来,他抱着她大踏步朝床尾简易屏风后的浴桶走:

    “不是我自己心术不正么?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吗?那就受着吧!”

    他将她扔进浴桶里,提起桶边残存的几桶温水便倒了下去,哗哗声响夹杂着少女的尖叫。薛稚不断地挣扎着,又被脱下衣服跳进来的他脱下强行按了下去。

    浴桶不大,他一进来后原本只到双膝的水即刻没到了肩前。那根罗带被他擒在手中,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后,薛稚有如疯妇般哭叫着,双手乱攘,双足乱踹。

    男女力量悬殊,那点挣扎在他眼中无异于毛毛雨。他将人转过去,轻而易举便攥过她抵抗的双手,一圈一圈,以罗带在背后覆得死紧,更从身后,以膝盖强行分开了她。

    又是这般形同犬兽不堪的样子,薛稚长睫一颤,紧贴桶壁的脸上两痕清泪无助地落下。

    身上残存的丝缕也很快被撕去,却被转了过来,四目相对。他没有碰她,反而用力地在她身上清洗,像是要把她揉破一般,眼中满是忿怒。

    “他碰过你没有?”桓羡目眦欲裂,迫到她身上的目光幽若暗火,“有没有?”

    薄如纸页的肌骨一阵阵发疼,两痕清泪自微红眼角流下,她唇角轻扬,竟是带着笑的:“哥哥那么聪明,自己猜啊。”

    “谢郎是我拜过天地的夫君,他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再说了,哥哥方才,不都看见了吗?”

    他脸上有一瞬的怔愕,满腔的怒意都无可奈何地滞留在心。落在薛稚眼中,心间竟也因之升腾起些许报复的快意。但下一瞬即被转过脸去,冷笑响在耳后:“都学会顶嘴了,可真是不像话啊。”

    “没关系,他都不介意,我又介意什么呢?”

    “就是不知道,他那么无能,能满足你吗?弄你能弄得有我舒服吗?说啊!”

    水花四溅飞散,打湿了堆着撕裂罗衣的地板。

    薛稚被压在浴桶的边缘,下颌被迫抵着桶沿由着他清洗。力道之大,连浴桶也跟着晃摇起来,摇摇欲坠。

    她眼角不断有泪珠扑簌而落,再未发一字。而大约是她的柔顺取悦了他,那股蛮横得有如泄愤的力道终究慢慢缓了下来。抱着她从桶中起身,取过架上搭着的巾帕替她擦拭。

    擦拭时也是粗暴得似要将她浑身的肌肤擦破一般。薛稚脸上水珠淋漓,直至此时,才终于气若游丝地回答:“哥哥以为他和哥哥一样吗?他爱我,尊重我,他让我感觉到比和哥哥在一起时十倍的快乐……”

    桓羡动作微滞,冷哼一声:“小别几日,栀栀的身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争气,嘴倒变得挺硬。”

    她今日情动得厉害,他本是满意的。随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方才的情动是为了什么,脸又沉了下来,将人扔上了榻。

    意识到接下来的事,薛稚双眸倦开,一动不动,只眼窝不断地淌出绝望的泪水。

    “哭什么。”

    他将那碍眼的珠泪颗颗拭去,揉着她脸喂进丹唇中,腕上系着的赤绳丝线由此轻拍少女的脸,冷峻至极的眉眼竟也在烛光的氤氲中染上几分虚假的温和。

    “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又和他跑什么呢?”

    没有回应,她垂着纤长的眼睫,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同那如玉锁骨上上醒目的齿痕一同尖锐地刺痛他。

    桓羡有些不悦,却抑下了不曾发作:“这次是他引诱了你,你年纪小,一时为人所骗也是情理之中的,哥哥不怪你。和哥哥回去,你逃走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

    “回去做什么。”她终于有了反应,转过眼来漠然睨着他,“又做你的金丝雀吗?你已经有了妻子,为什么又不放过我啊?”

    这一声悲愤至极,竟带着些许窒闷的凄厉。目光对上,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眸,放平了她:

    “何令菀不是我的妻子,我没有和她拜堂。就算全天下都这般认为,那也与我无关。”

    “至于你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这是你的命啊。是你自己说过的,要与我永远在一起,又怎可食言。”

    自欺欺人。

    薛稚只是冷笑。

    他便以为她默认了,伸手解下缚在她手上的罗带,又不知从何处摸出那条当初被她送给他的赤绳子来,与她系上:“不许解下来,听到没有?”

    话音未落,耳边响起一声清脆,左颊上漫开火辣辣的疼。

    他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恼羞成怒地盯着她:“薛稚,你找死?”

    她眼中毫无畏惧,漠然睨着他,随后,一语不发地别过了脸去。

    木屋中的烛火燃了一夜,直至天色将晓时才被吹灭。

    次日,薛稚醒来时,却已身在船上了。

    是艘华丽的画舫,船舱中间也似庭屋敞露着,她侧身躺在铺了软毯的甲板上,身上衣裳完好,肩头盖了件温暖的火狐毯。

    睁眼便是那倒映着漫天红枫的水面。云涛烟浪,烟水茫茫,船只悠悠行于水,向北而去。

    入冬的水面已泛起了白雾,碧波深处,有渔人撑杆而过,苍凉的歌声随呼啸的冬风送来: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

    仿若滴水坠入心间,薛稚心间漫开无边的苍凉。

    当日许下的与谢郎泛舟湖上不过是妄想,被囚深宫才是她的命运。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蝼蚁般无济于事的挣扎……

    这认知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支起身子来,冷不丁耳畔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醒了?”

    是桓羡。

    他已换了件素色衣衫,墨发披散,玉面俊美,曲着一只腿坐在她身畔。

    似是意料到她的惊愕一般,淡笑着解释:“栀栀不是想泛舟湖上吗?如何,可还满意。”

    薛稚背上霎时之间爬满了冷汗,更于一瞬清醒了过来,“你监视我们……”

    他微微而笑:“终于学聪明了些。”

    “不然,我要怎么寻到镜湖来呢?”

    姿容清隽,谪仙俊美,落在薛稚眼中,却不啻于面视阎罗,一阵不寒而栗。

    只怕是,只怕是早已被他盯上了……

    她和谢郎却还傻傻的一路游山玩水,殊不知早已落入他的圈套!

    对了,谢郎……

    环视四周也不见郎君身影,薛稚不由紧张起来:“谢郎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句系引用

    我尽力了,但还是觉得写的冲突不怎么够呜呜呜。

    第45章

    字字句句不离谢璟, 他有些不悦,挑挑眉看向轻烟弥漫的水面:“能怎么样。”

    “带回建康, 听候发落。谢璟他诱拐你, 难道哥哥还要将他奉为座上宾?”

    薛稚垂眸看着船舱外的镜湖水:“哥哥明明知道,不是他诱拐。是我自己要走,我不喜欢哥哥, 我不想待在哥哥身边。”

    “如果哥哥动谢郎一根汗毛,我就死给哥哥看。”

    自重逢以来她便一直呛他个没完, 哪还有当初的乖巧,当真是被谢璟带坏了。桓羡不悦挑眉:“你是在威胁朕?”

    “从现在开始, 除了哥哥身边, 你哪里也不许去。”

    他话音未落,她起身便朝湖水中扑, 像一只扑水的雨燕,决绝地头也未曾回。

    当夜梦中的情形仿佛再一次于眼前上演, 桓羡暴喝一声:

    “薛稚!”

    他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把人攘进怀中时,胸腔里的心犹在剧烈跳动。

    她雪颜漠然, 被他搂在怀间一丝生气也没有, 桓羡生硬地软下语气:“好了。”

    “从前的事,哥哥也有不对的地方, 哥哥向栀栀道歉。”

    “从今之后,你活着,他就活着。他会不会受刑,取决于你对哥哥的态度, 明白吗?”

    又是这般明晃晃的威胁。薛稚在心间冷笑, 想了想, 却抬起眸来:“哥哥会这么好心吗?上回在吴兴,哥哥还曾派人追杀我们……”

    “追杀你?我怎么舍得?”他笑起来,然忆起桓翰当初所报的、在那处院子里发现了打斗的痕迹,知晓有人浑水摸鱼,倒也敛容正色:“你想想,若是哥哥的人,会愚蠢到让你们逃走?会容许你走到镜湖,让你和他矫情地拜天地?”

    他想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幕额上青筋便突突地跳。若是他再来晚一步,他二人只怕是……

    而他来之前呢?伏胤虽替他监视着他们,然他不可能去问这种事。他们栖身的那座木屋周遭都是平地,无植被遮掩,也并不能靠近,自也不可能探听到太亲密的东西……

    桓羡脸色铁青,薛稚却是愣住。

    他没有骗她的必要,难道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人刺杀他们吗?

    可那天那人明明可以以她为人质,偏偏只攻谢郎,这才让他们二对一嬴了……

    难道,那场刺杀,是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她误会皇兄?

    是她错怪他了?

    这念头仅仅只在脑海中出现一瞬便被她否定了。他做过的恶事并不少,何差这一件。她没有因之感到愧疚的必要。

    夜间,二人宿在了会稽郡。

    得知天子莅临,会稽郡守诚惶诚恐,亲自出城十余里将他迎进了布置一新的行宫之中。

    薛稚不被允许住在单独的房间,而是被送到了备给他的那一间寝殿。他去检视郡府时,她便一个人被关在房间中,透着窗望着天空上已经升起来的月亮。

    夜幕降临,倦鸟归巢。殿中烧了地龙,熏得整间屋子热烘烘的。薛稚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被关在华丽的金殿中,有些喘不过气。

    夜里桓羡回来时那摆放在食案上的晚膳也没有动过,她正坐在镜台前,长长的裙摆如鸢尾花一般盛开在木质的地板上,脊背挺直,长发披散,被烛光镀上暖艳的光辉。

    桓羡眼波一闪,脱下沾了些许酒气的外袍走到她身后去,自身后拥住她:

    “怎么不吃饭。”

    “我不饿。”她恹恹地说,微微偏头避过了他贴过来的脸。

    桓羡看着镜中神色漠然的少女,笑了:“你不饿,可兰卿倒是应该饿了。”

    手指捏着她下颌,又把她脸转过来,“我说过,你如何,他便如何。哥哥对他的处置,取决于你对哥哥的态度。”

    薛稚心头忽生厌倦之感。

    他是天子,所以可以随意拿捏他们的生死。他总有那么多迫她屈服迫她软弱的法子,可她呢?难道又要像从前一般、无止境地为他所拿捏、奴颜婢膝下去吗?

    见她不语,他还欲相劝,一手揽着她腰极尽亲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薛稚忽然用力推开了他:“不想吃就是不想吃,你一定要这么逼我么!”

    突如其来的发作,桓羡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倒在地,他愕然地看着她,室中一片死寂。

    薛稚也知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却也没有道歉,怏怏起身去到浴殿洗浴了。

    桓羡就如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原有的怒气不得已消散。

    从昨日打他那一巴掌,再到白日、再到现在,她已是第三次忤逆他了。

    当真是跟了谢兰卿一阵,生出反骨了。偏偏他总想起她投江的那个梦,也在斟酌是否一定要将她逼得过紧。

    “下不为例。”他最终冷着脸道。

    沐浴过后二人还是宿在一张榻上,仿佛怕她逃走一般,他将她箍在怀间,禁锢如铁,视线亦极具侵略性。

    烛火煌煌,清漏如水。薛稚脸儿伏在他胸膛上被迫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毫无睡意。

    冷不防头顶飘来冷淡的一声:“要不要?”

    薛稚回过神,怏怏动着身子背过身去:“哥哥喝酒了,我不喜欢。”

    今夜巡视会稽郡府,郡守设宴,他的确是略饮了半杯。

    是会稽出产的山阴甜酒,味道醇美,即虽他漱过口了,可细闻之下的确还残存着一丝淡淡的酒意。

    桓羡没生气,只凉凉盯着她漆黑的鸦鬓,“那以后就不喝。”

    心间却有些烦躁。

    方才从京中递来的消息,桓翰没能看住太后与何令菀,还是让她们把婚礼完成了。

    他原本不该生气,毕竟,一开始就是他同意了立何氏女为后,何氏族人贪赃枉法也好,不堪为官也好,念在崇宪宫抚育了他一场,这个位置给何家原也没什么。

    但不知怎地,自昨夜起,薛稚那句“她算什么”便一直在耳边缭绕不散,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她那般抵触他、不复最初的乖顺,就是因为何氏女的存在?如果她肯乖一些,全心全意地留在他身边,那,为她悔婚也不是不可……

    可现在,何令菀偏偏把婚事办成了……

    桓羡一阵心烦意乱。索性将她人转过来,闭眼吻上她唇。

    然后是颈,然后是锁骨,然后是雪玉似的胸……她似一具没有生气的偶人由着他轻薄,直至二人完全契合。

    烛火映着她空洞的眼,又模糊于一点一点析出的泪水里。最后的意识消散前,薛稚听见的是他一声极轻的呢喃:“栀栀……妹妹……”

    “不要离开我……”

    窗外,流星数点,明月如水。

    许是连日的长途跋涉严重消耗了他的体力,情.事既毕,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薛稚没有睡意,闻得耳边呼吸声平稳响起后,她挪开那紧箍于身前的紧实手臂,披衣下榻。

    她不想待在他身边,“兄长”两个字会令她感觉到恶心。然四面门窗紧闭,她也无处可去,只能走到烛案边,托腮看着微朦的烛火发呆。

    四下里寂静无声,安静得她可以听见空气里火粒子摇曳的微声。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觉得她的一生也要如这微弱烛火熄灭于灯罩中时,床榻边忽然传来一声有如梦呓的惊呼,原还熟睡的兄长霍然自榻上坐了起来。

    “栀栀……栀栀……”他似梦魇般仓惶惊呼着,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薛稚心下莫名一滞,呆呆地应了他一声:“我在。”

    他这才转过脸来,原本毫无焦距的黯淡双目在瞧见她时赫然一亮,尔后快步走了过来,将她紧紧抱住。

    “原来你没事……”他喃喃地说,剧烈的喘|息尚在喉间平复。

    他的心跳得很快,薛稚被他攘在怀中,可以极清楚得听见那一阵有如擂鼓的剧烈心跳声。

    薛稚有些懵,他是、他是梦见了她出事了才这般紧张么?

    可又是为什么?他不该是恨她的吗?

    没有答案。这时桓羡亦已平复下来,捧着她的脸与她鼻尖相触,半是久别重逢似的微笑、半是叹息着道:“真想把妹妹就这么关起来,一辈子只能陪着哥哥。”

    薛稚心间才有的半分温软霎时如烟云散,她漠然移开眼:“哥哥已经这样做了。”

    “是啊,可某人看上去不大情愿,我怎么知道她还会不会跑掉。”他似笑非笑地说。

    薛稚不理,冷着脸推开他又走回榻边去。桓羡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没人知道他在以为她过世的那几日遭受了怎样的煎熬,那抹投江的红衣几乎夜夜入梦,就算是已经重新得到了她,也依旧如此。

    若再像从前一般步步紧逼,她总归还会再逃的……所以,为了让她驯服,他是不是应该对她温和一些?

    ——

    不同于天子寝宫中的锦帐春暖,行宫之中另一处房舍内却是冷冷清清。伏胤推门而进时,那高大健壮的青年正颓废地抱膝缩在床角,桌案上摆放着三份饭菜,仍是一动未动。

    他眉宇微动,提着新热的饭菜走过去:“昨日的事,是在下对不住,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谢将军海涵。”

    昨日便是被他打倒强行捆了出去。谢璟掀眉木然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为难他:“伏将军,有什么事吗?”

    伏胤道:“陛下叫我送饭给将军,告诉将军一句话。将军如何,公主便如何,所以,陛下必定不愿看见将军这般颓废的模样。”

    “他把栀栀怎么了?”谢璟失声惊呼。

    “没怎么。”伏胤道,不知因何而红了脸,“将军远在陈郡的父母,陛下也没有为难。还望将军好自为之,不要辜负陛下的一片苦心。”

    将话带到后,伏胤即启身离开。室内,谢璟愕然睁大了双目,随后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他要他好自为之……

    是他强占了他的妻子,却要他好自为之!

    想起昨夜的那一幕幕,谢璟心间霎时涌上无数憋屈愤懑之感。天底下不会有再比他更窝囊的人了。桓羡强占栀栀的时候,他就被捆在木屋之外的树上,眼瞧着那烛火亮了半夜……

    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眼下,还要被他拿着栀栀威胁……

    谢璟长叹数声,眼眶通红。

    他最终从榻上跳下,端起那碗才被送进来的热饭狼吞虎咽了起来。门窗之外,伏胤目睹他用完了那碗饭后,暗暗哀叹了声,这才真正动身离开。

    他虽觉陛下强占公主的确有些不讲理,然身为亲卫,能做的也唯有服从。

    好在,有公主在,即使谢将军诱拐公主出逃,大概这次也是不会有实质性的惩罚的,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十日后,天子车驾返回了建康。颁下的第一道旨意即是,与何氏婚约作废,赐婚何氏十三娘与梁王,为梁王妃。

    其次,迁建武将军、广陵郡守谢璟为江州团练副使,前往江州屯田。

    两则消息甫一传出,即在京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说:

    我改了43章,因为我自己觉得好像让小何做皇后除了膈应人也没啥必要性,然后我自己也有点膈应了,但是因为43有一点点那啥内容被锁了现在还在等解锁……

    第46章

    “皇嫂, 这可怎么办?”

    诏书是在銮驾离京十余里的行宫中颁出的,召二人前往行宫见驾。梁王火急火燎地入宫, 找到已住进徽音殿的何令菀商议。

    何令菀已经起身了, 正坐在嵌螺钿榻上,拈帕的手微微颤抖。

    见她也是个惶然无措的模样,梁王不禁催促:“皇嫂, 当日可是您做的主啊,现在怎么办。”

    当日, 大典进行到途中,皇兄突然离开, 传命于他叫他稳住何令菀。

    他当时便觉得皇兄不可理喻, 想要奉旨行事,亦被皇嫂堵了回去。随后, 不得已按照她和太后的要求,扮做皇兄与她完成了仪式。

    他知道皇兄会生气, 也想着等皇兄回来后再负荆请罪, 哪里能想到,皇兄竟直接将皇嫂赐给了他!更要他去行宫见驾, 显然是龙颜大怒!

    久也没有回应, 梁王急得在殿中来回踱步:“您说句话呀,小王当日可是全部听从皇嫂的, 现在又怎么办呢?”

    何令菀恍惚摇头,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当日她便想到过了,以桓羡的自负,必然不会同意她擅作主张将仪式完成。

    她也的确是在赌, 赌他会在意皇室的脸面, 会有一丁点的自责。毕竟当日是他堂而皇之地逃婚出走, 弃群臣与她的脸面而不顾,是他有错在先。她甚至,因此以皇后名义接回了尚在寺中修行的堂妹。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桓羡竟然真的一点脸面也不要!

    贵女的自尊最终战胜了那股对君权本能的惧怕,何令菀霍地站起身来:“不,我不接旨!”

    “我是他向全天下昭告过要立的皇后,三书六礼只差亲迎,他岂可这般辱我?”

    当日,梁王快马加鞭,独自来到去京十余里的行宫中请罪。

    “何令菀呢?”

    桓羡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碧玉杯盏。

    梁王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一切都是臣弟的错,是臣弟当日一时糊涂,恻隐心切,害怕皇嫂有失颜面,才斗胆代替您完成了仪式……”

    “什么皇嫂。”桓羡蔑然否决了,“当日是你与她拜的堂成的婚,当然是你娶妇啊。朕把她赐给你,难道不是全她颜面吗?”

    “至于说你可怜她,桓翰啊桓翰,在秦楼楚馆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你还真把自己装成个情种了?”

    他笑出声来,目如碧波泛月,声如琳琅脆响。却自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意味,迫得梁王头顶发凉。

    皇兄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就这样办吧。”他站起身来,淡笑讥讽,“之前的事你办得不错,功过相抵,这次就不追究你的失职。但人是你娶的,你不是情种吗,你得负责啊。”

    梁王颈后皆漫上一层寒气,有如毒蛇在背吐信。他语声颤抖地接旨:“是……臣弟接旨。”

    桓羡走出大帐,又看着宫城的方向。

    之前觉得何菁英抚养了他一场,是该报答她。所以才默认了立何氏女为后。

    但何令菀竟敢在他不在京中时抗旨,就别怪他不讲情面了。

    次日,车驾入城。

    桓羡将群臣都召至太极殿来,直接当众宣读了两道旨意。

    其一,建武将军、广陵郡守谢璟诱拐公主出逃,制造坠江身亡之假象,意图欺君,罪无可赦。念在陈郡谢氏往日功勋,贬为江州团练副使,前往江州屯田。

    其二,何氏十三女抗旨不遵,勾结宗室王完成大典,欺君罔上,愚弄群臣,迁为梁王妃。其父侍中何钰罚俸三月,左迁给事中一职。

    群臣哗然。一则是没能想到,先前的公主坠江案只是一场私奔的闹剧,而陛下竟对那位乐安公主疼爱至此,不惜大婚当天延期也要南下寻人,倒真是皇室之中难得一见的棠棣情深。

    二则是,那位曾经的准皇后竟如此大胆,竟敢抗旨不遵。毕竟,陛下临到大婚典礼离开,是陛下理亏,但何氏女自作主张完成典礼,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全然变了,变成了他何家抗旨!

    抗旨之罪,可大可小,若是陛下不计较也就罢了,可若往大了说,诛了他的九族都顶不住!

    如今何氏女由皇后变为梁王妃,已是独一份的恩德。可怜那何氏女,约莫是想借此事逼宫,可惜陛下生来便是个薄情寡性的性子,竟也丝毫不肯退步……

    当着众臣的面,何钰羞愤难当,恨不能当庭触柱身亡。

    他泣涕接旨:“老臣管教无方,愧对陛下,实乃罪该万死。”

    “今后一定勤勉治家,公忠报国,不负陛下隆恩。”

    ……

    朝中的反应尚处于可控之状态,回到玉烛殿,何太后又找上门来。

    “你一定要把我们逼死才如愿吗?”她急切地迫问道,“令菀是你向全天下宣告过要立的皇后,如今你把她贬为梁王妃,你让我何氏颜面何存!”

    桓羡淡漠地扫了这位向来稳重的嫡母一眼。

    “不是我要贬她。”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是她自己要抗旨不遵。”

    “儿子说过皇后之位会在何氏,只是事出紧急不得已延后而已,她偏要如此,母亲又让儿子的脸面往哪儿搁呢?”

    “那还不是因为你!”何太后哭哭啼啼地道,“你要去寻乐安,母亲没有意见,她还活着,母亲也很高兴。可你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大婚的时候走?令菀也是为着皇家的脸面着想啊!”

    “脸面。”他似闻见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自那老东西登基,桓楚皇室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母亲竟还担心天下人议论,经历了酒池肉林、截胫剖心,天下人应早已习惯了才是。相较之下,儿子仅仅只是让大婚延期,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说了,这就是她抗旨不遵的理由么?如今只是大婚典礼她便敢不遵,若真让她成了皇后,日后,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只怕要连江山社稷都要拱手何氏吧!儿子让她做梁王妃已是宽容至极!”

    何太后被说得一哽,原本有心要争个胜负的执念都化作烟云消散。她颓然道: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因为乐安吗?她一回来,你就昏了头要十三娘给她让位,对吗。”

    也许她是命里和贺兰氏母女犯冲。做娘的,抢走了她的丈夫,尊严,脸面,这做女儿的,也抢走了她的儿子,何氏的荣耀。

    “薛稚?”桓羡挑眉,“她还够不着那个位置。”

    这倒并非是应付太后的虚言。直至现在他都觉得,她算是被谢家养废了。

    分明也算是贵女,却满脑子的风花雪月,满脑子的谢璟谢兰卿。论起为人处世,心眼手腕,更是差何令菀远矣。

    就说典礼这件事,换作是她,是绝想不出要梁王李代桃僵完成典礼向他逼宫的。

    皇后这个位置,现在的薛稚还不合适。

    “你知道就好。”何太后神情怅然,“母亲还以为你被美色冲昏了头脑,不仅忘了人伦,连理智也没了。”

    “你记着,就算是为天下人所憎恨的先帝,也还没有废了母亲我,去立强占来的人|妻为后!”

    可你这个皇后当得又有什么意思呢。桓羡想。

    他并不在意嫡母话里的嘲讽:“天色不早,母亲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儿子初回京中政务繁忙,恕不远送了。”

    当夜,何令菀被迁往梁王府。

    桓翰不得已将府邸布置一新,扯了红绸装点,派遣乐班吹吹打打,搞的很是喜庆。

    甚至自己也身着喜服策马驾车前往宫中迎人,虽然时间紧迫,也算是给了一场像样的亲迎之礼,全其脸面。

    淡月微朦,红烛摇曳。桓翰走进喜房来,有些窘迫地看着喜床上漠然坐着的新妇。

    她未以团扇掩面,一只手虚虚扣着团扇掩在膝上,眼中倒映着红烛光,对他的进来置若未闻。

    “嫂嫂……”桓翰心虚地唤道。

    “你出去睡。”何令菀眼也不抬地说。

    桓翰应声便要出去,却被叫住:“对了,这些被子可是新的么?”

    知她是嫌弃自己,桓翰有些尴尬,嘴上倒应得很麻利:“当然。臣弟不敢冒犯嫂嫂……”

    自己都已被贬作了他的王妃,还唤什么嫂嫂。何令菀心头微恼,转念一想,这人对她有愧才会如此,因而也没阻止,只道:

    “你出去吧,以后你我各自相安即可。没事不必来见我。”

    “还有,我不喜人多,你后院那些姬妾你自己看着办。”

    她本意本是叫他不用叫那些姬妾过来见面,不想桓翰乖乖应了声“哦”,道:“那我明日就把她们都遣散了,不让她们打扰嫂嫂。”

    “随你。”何令菀被那一叠声的嫂嫂唤得有些烦,想想以后还得和他接触,闻见那一身的脂粉味也是恶心的,故而也没作解释,只道:“我困了,你走吧。”

    桓翰不敢有违,人模人样地行了礼离开。张贴着囍字的门扉在眼前合上,何令菀心间忍了许久的酸涩才攀上鼻峰。

    后悔吗?

    她在心里问自己。

    还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后悔与虎谋皮,后悔信了那人会有良心,也后悔冒险行事,人生中唯一一次的豪赌,竟以满盘皆输为结局。

    但她并不气馁,桓楚的天子不会只有他一个,不管天子是谁,她是一定要做皇后的。

    ——

    尽管天子对何氏女的处置尚算妥当,但朝中尚且传了些风言风语出去。认为天子贬何氏女为宗室妃,并不仅仅只是因其抗旨。陛下在大婚时径直消失,南下去寻那毫无血缘关系的乐安公主,回来后就贬斥了曾经的准皇后,也不得不说有些惹人遐想。

    对此,薛稚本人却是尚不知晓的。她又被带回了漱玉宫,看见通红着眼迎上来的青黛木蓝,心头愧疚难当。

    “真是难为你们了。”薛稚道,“我走后,皇……他没为难你们吧?”

    木蓝摇头,啜泣着说:“公主平安回来就好,我和青黛都很想念您……”

    她点点头,抬眼扫过因入冬而萧瑟许多的宫殿庭院,墙上的紫藤花已尽掉落,檐下金笼里几只雀鸟无精打采地立在栖杆上,心头顿时涌上悲戚之感。

    她又要被关在这里了。

    也许是一辈子。

    她向芳枝打听了兄长对于丈夫的处置,听闻是被送往了江州,说是团练副使,实际不过是州郡军队里负责组织军士屯田的官儿,与他的抱负相比自然相去甚远。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那么,此生,他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

    心间酸涩如秋风涌动,薛稚噙泪垂首,忍住了即将漫下眼眶的泪水。

    次日,宫中有女官过来,要教授她宫规。

    “皇兄要我学这些?”薛稚不解。

    她又不是掌管宫中法纪的女官,更不会替他打理后宫。他让人教她这个做什么!

    奉命而来的女官古板而严厉:“下官不知,下官只是奉命。还请公主配合些。”

    薛稚无奈,只好云里雾里地学了一个时辰。略休息了一刻钟后,又有女官前来,说是奉命前来教授她礼仪。

    然后是文学,然后是算术,然后是四书。甚至还有亲蚕礼一类的礼节……一整个白日薛稚都被迫在殿中学习课程。

    “芳枝姑娘,皇兄他让我学这些,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女官们悉数走后已是日暮黄昏,薛稚身在内室,忍不住问芳枝。

    芳枝将晚膳摆上案来,犹豫了片刻道:“听说……陛下将何……将何家十三娘贬作了梁王妃,宫中没有皇后了,兴许是想请您来代管呢。”

    没有皇后了?

    由她来代管?

    短短的两句话不啻于惊雷,薛稚脑后一阵阵发凉。

    “皇兄在哪里,我要去找他。”她惊慌失措地道。

    “你嚷嚷什么。”身后却有声音传了来,桓羡一身便服走进来,伸手将她耳畔一丝乱发别至耳后,“找哥哥何事?”

    芳枝会意地退下,薛稚不及在意他手上动作,急切地追问:“芳枝说你把何家姐姐贬成了梁王妃,是不是真的?”

    你来你去,真是无礼。

    这又是谢兰卿带的。

    桓羡心头微恼,碍于是她倒也没发作:“是啊,怎么了?”

    “你怎能如此做呢?她不是你的妻子吗?她是个女孩子,你这样做,让她把颜面往哪儿搁啊。”

    一连串的质问,桓羡越发不悦,却还蕴出了一丝微笑,揽过她在腿上坐下,柔情脉脉地说:“这不都是因为栀栀吗?”

    “你不是说,有了她,你算什么?那好,现在没有她了,只有你我。”

    你总该满意了吧。语罢,他微微侧目注意着她的神情,等着她的反应。

    但她有如兰瓣温柔的脸上只有惊愕,双目愕然盯着他,好半晌,柔唇才喃喃吐出一句话:“哥哥是疯了吗?”

    立后之事岂可如此儿戏,当夜看见他身上穿着的喜服之时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直至入京后才听了些风风雨雨,他,他竟是在他大婚的时候跑来捉拿她和谢郎……

    这,这哪里又是人君所为。

    况且,她说那句话分明是当时迫不得已为自己开脱,现在他却以此为由将何家姐姐也贬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可真是不知要如何面对何家和太后了……

    她看他的目光惊愕中甚至有几分怜悯。加之短短几句话便被她呛了两回,桓羡脸色铁青。

    但想到那些个她决绝投江的幻梦,他还是生硬地软下语气:“何以见得?”

    “遂你的愿,栀栀也不满吗?”

    她轻轻摇头:“这怎能是遂我的愿呢?我说我不想待在哥哥身边,的确有这层顾虑,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啊。”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喜欢哥哥啊,哥哥也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装出这个样子、伤害别的女孩子呢。”

    她不解地看着他,眉目间有恍惚刹那间浮光掠影般闪过。

    一直以来她想不通的便是这件事了。

    若说是报复她,为什么现在要装出这些虚情假意。若说是喜欢她,又为什么要那样折辱她?

    何况,她是他的妹妹啊,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怎么能真的对她有情呢……

    可现在,他驱逐了何家姐姐,又让她来学着管理宫闱,她实在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了。

    难道,难道说……

    薛稚心念微动,仿佛意识到什么,她怔愕地看着眼前黑眸沉静、强抑怒气的男人,身子剧烈一颤,自他腿上站了起来。

    神情无异于见了神鬼凶兽。

    桓羡将她脸上的惊恐收入眼中,心中有如蜂蛰。

    他脸色阴沉下来:“你说得对。”

    “哥哥怎么可能喜欢栀栀呢。说着逗栀栀玩而已,难道栀栀当真了?”他似笑非笑地说。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这话虽是嘲讽奚落, 薛稚却有种劫后重生般的庆幸,眼睫轻颤两下, 低头不语。

    桓羡却是越想越气。

    他已是在殚精竭虑地为她考虑, 小心翼翼照顾她的感受,结果废了那么大的劲,她非但不领情, 反而骂他是不是疯了。哪里有半分做妹妹的样子。

    “明日继续,我会派人看着你。”

    他破天荒地头一回来了没过夜, 丢下一句便冷着脸走了。

    次日,女官再一次而至。

    课程与前一日一样, 除算术文学外还有宫规与典礼礼仪。薛稚耐着性子学完, 没有为难派过来的女官,而是在夜里他如期而至的时候极认真地告诉他:

    “哥哥, 我不想学。”

    桓羡进殿在矮榻边坐下,阴沉俊美的面庞在烛光下阴翳如水。

    “为什么?”他问。

    “有些东西, 不是我应该学的, 我不想学。”

    她不想与他陷入无谓的争吵,话音里已是克制至极的冷静。桓羡却似闻见了可笑之语, 嗤笑着反问:“不是你应该学的?”

    “扪心自问, 我把你放在卫国公府四年,整整四年, 你都学了些什么呢?文学算术只是尚可,该有的,妇人管理内宅的本事、心机手段,你都学了吗?你属实是被谢家养废了啊。”

    他字里行间对卫国公府多有贬低蔑视, 薛稚心底微微生出火:“我为什么要学那些, 哥哥又为什么要如此贬低卫国公府。”

    “我又不需管理内宅, 就算做了宗妇,婚后婆母自会教我。是哥哥毁了我的婚姻,把我们一家人的安宁生活都毁了,如今却还要来责怪阮伯母不曾教我。”

    一家人。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则嘲讽:“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学,至少,还学会了顶嘴。”

    这一句浸着浓浓的寒意。薛稚有些害怕他会拿伯母他们威胁她,理智最终战胜了心底的怒。语气软下来:“不管怎么样,我只记得,当初谁也不愿要我,连哥哥也不曾管过我……是阮伯母将我带去谢家,让我得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哥哥不可以这样说她。”

    “哦?”桓羡挑眉冷笑,“所以你是在怪我,当初不肯留下你?”

    “我……”她微微语塞。因为她的确伤心过为什么哥哥不要她了,但不是现在。

    桓羡微笑,眼中的笑意淡薄得好似冬日枝头覆盖的薄霜。

    “栀栀,你不会忘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吧?”他似叹息地道,“当初为什么不要你,你心里真的一点数也没有吗?”

    “别忘了,以你和你母亲做过的那些事,我怎么对你都是应该的。”

    她和母亲做过的事……

    薛稚心跳微微加快,半是征询半是质问地看着他:“所以你之前那般对我,关着我,也是因为那位姜太妃的事吗?”

    “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桓羡眼中冷意更深,“只可惜,你并不如你母亲识时务啊。知道你娘是怎么服侍那个老东西的吗?那些档案簿册如今还在宫中存着,说出来,都叫人恶心。”

    “栀栀要学吗?”他笑得意味深长,微微俯身过来以指挑起她下巴。

    他眼里阴冷的笑意令薛稚汗毛倒竖,惊恐地退后半步,几乎从矮榻上站了起来。

    桓羡脸上的笑意又淡下来,冷冷拂袖起身:“明天继续。”

    语罢,再一次离开了。徒留薛稚一人愣愣地坐着,看着那消失于殿外月下挺拔笔直的身影,若有所思。

    她知道他在生气,但不明白为什么。

    而相较于那些虚幻的柔情脉脉,他的嘲讽他的报复于她反而是种解脱。她实在没有办法想象,从小相处的兄长会对她生出那种心思,就算是报复,也比这个容易接受得多。

    ——

    接连两日都被她气得不轻,自漱玉宫出来,桓羡看了眼尚且亮着的天色,叫来冯整:“去请万年公主过来。”

    他不在京的这段日子桓瑾把朝政料理得不错,他也是时候叫她去做那件事了。

    他最终在玉烛殿接见了对方。开口即是:“何氏女贬为梁王妃的事,皇姊怎么看?”

    “朕听说朝内隐隐有人为此不平,认为朕刻薄寡恩,皇姊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如此开门见山,万年公主犹豫了一刻才道:“这是陛下的家事,妾不敢妄言。”

    “无妨,既是家事,皇姊也是朕的家人,但说便是。”天子语气闲适,似乎并不在意。

    “那妾就斗胆开口了。”万年公主最终硬着头皮说,“妾并不认为陛下对何家的处置有何问题,让何氏女成为梁王妃,还算为她保留了一份脸面,已是龙恩浩荡。”

    “只是……”略微的犹豫后,她还是说了下去,“陛下自今年七月以来,短短三月间,谢氏退隐,王氏流放,如今又打压了何氏……国家的统治正赖以士族,妾斗胆认为,过刚易折,欲速不达,也许陛下可以换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

    自然,这些皆是表面的,那一样被暗中打压的陆氏,万年公主并没有说。

    桓羡挑眉:“皇姊也觉得朕是操之过急?”

    “可江东士族盘桓建康已历三百年,连谢氏这样的北来士族也已彻底融入。眼下朝廷之中,三分之二皆是他们的人,若朕不加以打压,只怕过不了多久,这桓楚朝廷又会变成前朝那般‘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了。届时皇权旁落,宗室的威望也会下降,皇姊难道愿意看见这样的局面吗?”

    说他刻薄寡恩也好,眼高于顶也好,他的确是没怎么把那些士族放在眼里。陆氏手里并无兵权,有的只是在朝中原本庞大如今已被拆分过半的关系网。谢氏有兵权,但他们门风清正,自己不想反也不会反。

    至于庐江何氏,一个早就沦落为依附女人裙带的外戚士族,更是不足为惧。

    就算江东士族都怨恨他,北方也还有大量世家门阀可用。

    眼下要做的,一是从内部瓦解这些根深蒂固的士族,二则是为朝廷引入新鲜血液,去稀释他们。

    他早留心过朝中官员的构成,除江泊舟这类极少数出身寒门的官员之外,多数出自世家大族。这并不是朝廷选人在意出身,而是这些大族占据了太多的人脉与财富,培养出的人才自非寒门可比。

    那就只有……人为地从寒门中取士了。

    他看向万年公主,这才说了今夜请她过来的真实用意:

    “朕欲命中书台拟一封旨意,以朕之名义,颁布《求贤令》,组织考试广纳天下英才,唯九品之外的士人可参加。皇姊以为如何?”

    万年公主于瞬间领悟他的用意:“陛下是想启用寒人?”

    “这……也不是不可。可那些士族怎可能甘心放出手中的权柄。”

    “所以事情就得迂回着办啊。”桓羡淡淡地笑了,“他们不是想要高位么,都给他们,但可另设一二品阶中等却握有实权的职位,就由寒人或是清直之臣担任。”

    万年公主会意:“妾这就去办。”

    他满意地点头,命其退下,又回身看向了殿中摆放的绘着山川形势图的素纱屏风,目光汇聚于天下之中。

    早年所构想的武将执兵柄、皇子镇要藩的局面皆已实现,如今趁着打压士族的东风,正好可以发布求贤令广求寒人。

    只是寒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倒是北方还有大批士族等着他启用。或许过段时间,他得去洛阳看看——建康离北方各州各郡太远,既不利于笼络北方士族,也不利于朝廷对北方边境的控制。为子孙后代计,迁都的事也必须提上议程了。

    ——

    长干里,陆氏宅院。

    一名少年正赤着上身地躺在长凳上,双手双足被缚,身后则有健仆手持沾过盐水的长鞭,用力抽打其背。

    长鞭挥舞的弧度有似银龙乱洒,少年一声不吭地受完了二十余鞭,随后健仆退下,他亦自长凳上翻身而起,进到内室,沉默地躺在了铺着翡翠褥、珊瑚枕的女子绣床.上。

    榻边早已坐了个美人,风鬟雾鬓,娥眉翠目,正是教坊司头牌花魁娘子师莲央。

    她轻轻叹息一声,自案上取过个白瓷药瓶,近乎熟练地替他上起药来。

    “还有几日?”她问的是刑罚剩余的期限。

    自十日前江澜从吴兴回来便是如此了,任务失败,陆韶虽未杀他,却命人每日鞭笞四十鞭。于是数日下来,即便是再好的创伤药也无济于事。往往是旧伤还未愈合,又叠加出新的伤口。少年鞭痕斑斑的背上,已然能瞧见白骨。

    “三日。”江澜低低地道,声音微弱得像只奄奄一息的幼犬。

    “他是把对陛下的怒气全转到你头上了。”师莲央道。天子一连串的动作分明是在打压士族,谢氏如此,王氏如此,何氏亦如此。身为陆氏宗子的他又怎可能不悬心。

    所以才会想出刺杀谢璟的法子,想利用乐安公主来对付陛下……

    乐安公主……

    莲央上药的动作微微一滞,问他:“你那日去吴兴执行任务可见过公主了吧?她怎么样?”

    “我又不曾刺杀公主,能怎么样。”江澜闷闷地道。

    不是因为她提醒了谢璟的亲卫,他还不至于受这样久的鞭刑呢!

    顿了顿,又不解地问:“对了……她是阿姊什么人啊,阿姊这般关心她。不是……才见了一面吗。”

    “什么人?”师莲央也似被问住,微微迷惘了一瞬,随后一笑,“故人之女罢了,就当是报恩吧。”

    “我和她,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她喃喃地说。

    作者有话说:

    因为改了设定所以比较卡,今天捋了大半天后面的剧情线,更的短小!

    先走一章剧情叭!~

    第48章

    此后的半个月间, 薛稚都被关在漱玉宫内,被迫跟随兄长派来的女官学习他所开给她的课程。

    她心怀抵触, 除了文学算术一类的通识课程之外, 对另开给她的几门课始终抱有强烈的抵触心理,十几日下来,自然毫无进展。被女官告至了玉烛殿中。

    好在近来朝廷之中也并不太平, 他无暇顾及她。中书台起草了《求贤令》,下诏由朝廷组织考试选拔寒人参与科考。士族们吵吵闹闹, 认为此举会使得清浊合流。却都被桓羡强行压了下去,加之此次开放给科考的官职品级并不高, 因而闹上一阵也就各自散了。

    但也有以尚书令陆升为代表的清醒人氏, 认为这些官职虽然品级不高却都在各个重要部门,明显是陛下想要放进来分释士族手中的职权的, 再加上之前种种,陛下打压士族的用意已十分明显。

    可惜手无兵权, 他们也只能坐以待毙。

    ……

    “这就是她近来做的功课?”

    下朝回到玉烛殿, 桓羡看着被女官送上来的几本功课,有些头疼地揉着睛明穴。

    算术与诗文一类她做的尚可, 毕竟谢氏也是大族, 不可能放任她不学无术。然而剩下的,譬如宫规宫纪, 譬如礼仪,她是一个字也没写。

    不是学不好,而是根本不学。

    前者是能力问题,后者却是态度问题。

    桓羡脸色黑沉, 拂袖将那几本书册都挥至地上:“去漱玉宫。”

    进入十一月, 建康的天气渐渐严寒。内殿里烧了地龙, 氤氲一室如春。

    桓羡进门的时候,妹妹正伏在书案上,以臂为枕,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秋衫,目光空洞地望着帘栊外檐下挂着的金丝鸟笼。

    涌动着碎金的夕光自窗外涌入,将她的半边侧脸照得有如透明一般,宛如月中神女。

    他眼波微闪,看清她所看之物,原先的怒气颓然消散大半。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拿过青黛奉上的薄毯缓步上前替她盖上:“栀栀在看什么?”

    知道是他,她并未回头:“现在是冬天,哥哥应该放了它们,让它们到南方去。”

    “放了?”桓羡双手轻掌住她双肩,不赞同地皱眉,“外面的天气太过恶劣,放它们出去,它们会死。”

    “会死,是因为被哥哥关得太久忘记了如何飞翔。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鸟儿本就该生活在山林之中,春迁秋徙,哥哥自以为是地将圈养视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于它们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

    她这话十分的不吉利,桓羡不喜,倒也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谈。而是问:“为什么不学。”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哥哥也心知肚明。”薛稚支起身来,脸色仍是漠然。

    “你好好学。”他语气难得的和软,话中之意却仍是不容拒绝,“等过年的时候,我叫你从伯他们回来瞧你。”

    “听说薛朔州家两个女儿养得不错,一个善谋,称女中诸葛,一个善武,射必叠双,远胜寻常男子。她们是你的堂姊吧,总归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叫她们陪陪你,你就不会整天胡思乱想了。”

    他语意温软,神情也不似要拿素未谋面的从伯堂姐威胁她。薛稚稍稍放下心来,只微微纳罕:“哥哥竟会舍得叫我见人。”

    桓羡没理会这话中的讽刺,淡淡微笑:“是得见见了,不然,怎么叫你从伯认你做义女呢?”

    认她做义女……

    薛稚心间涌上些许不好的预感,错愕迎向他:“我有父亲,为什么要认从伯为父?哥哥是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到时候乐安公主出家做女道士,总要给你换个身份,譬如,朔州刺史薛承家自小走散的第三女,薛鸾,如何?”

    她已有些许猜到他的用意,霎时红了眼圈:“不,我不要……”

    “我有自己的名字,哥哥为什么要给我换名字。我是薛稚,我不要这个名字!”

    她语气激烈,抗拒之意十分明显。桓羡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将她按在胡椅上,义正辞严:

    “为什么?顶着这个名字,与刚和谢氏结束的婚约,就算没有上过玉牒,就算非是皇室中人,我能娶你吗?还是说,栀栀是想一辈子无名无分地和哥哥在一起?”

    娶她……

    薛稚只觉得这话十分可怕。

    她从前总觉得兄长是为了报复她,有朝一日他腻了,她总归是有机会走的。

    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真的想娶她!这才是连死也逃脱不了了。

    这认知令她如芒针在背,联想到连日种种,情绪更是逐渐失控:“我为什么要有名有份,我有丈夫,我是谢家的妇人,我不要你的名分!”

    “况且哥哥是疯了吗,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你不能这样对我!”

    意料之外的反应,竟比当日来主动求他时更激烈。桓羡只觉她莫名其妙,胸中有似点了把火:

    “薛稚!你别不知好歹!”

    “当日镜湖之畔,是你说你不想无名无分,哥哥可全是为了你考虑!”桓羡脸色冷极。

    她只是哭,眼儿红红的,眼泪若秋荷上的珍珠落下来,看向他的眼神伤心欲绝又极尽厌恶。

    那眼神尖锐地刺痛他,他假意不觉,只继续道:“贬逐何氏女,教你学习打理宫闱,费尽心思想给你换身份以待将来,哥哥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想怎样?”

    “再说了,你又矫情什么呢?除了名分,你我与夫妇有什么不一样?现在来说什么只是兄妹。莫非,在发生了这许多的事后,栀栀还想着能与哥哥做回兄妹?就算你想,未来我们的孩子呢?你难道要他一出生就背负父母乱|伦的孽种名声?”

    我们……

    孩子……

    乱|伦……

    他的每个字都令薛稚震惊无比,惊恐望着他,他每说一字,她眼中的惊惧就更深一分,到最后,更是踉跄退后半步,红如绯樱的眼睛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尔后绝望地落下泪来:“桓羡,你真让人恶心。”

    桓羡震愕的神情僵在脸上,头脑如撞金钟,嗡嗡直响。

    她没有理会他,径直起身离开。才踏出半步,有若狮吼的暴怒声响在耳后:“薛稚!你想死吗?”

    桓羡脸色煞青。

    自己全然是在为她考虑,她非但不领情,反而骂他恶心!

    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可理喻又不识好歹之人。

    枉他从前还觉得她乖顺,是他逼她过紧她才会和谢璟淫奔,故而重逢以来,多有忍让。然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视他的容忍为无物,屡屡忤逆冒犯,挑战他的底线。

    如今,竟还敢骂他这两个字。

    他紧紧攥着妹妹手腕,力道大得仿佛欲将她腕骨捏碎。眉间青气氤氲不散:

    “道歉。”

    “立刻!”

    她不理,睁着红通通的双目含泪看他,目中尽是厌恶与伤怀。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尖锐地插进他心脏。

    桓羡冷哼一声,用力甩开她,扬长而去。

    那股力道使得她向旁一偏,几乎是被推倒在了软榻上。薛稚泪眼模糊地看着那抹绣着龙纹的玄黑身影消失在殿外。

    她知道她在自欺欺人。

    可,即便是自欺欺人,她也宁愿相信他对她全是报复与厌恶,而不是对她有情想要娶她。

    因为,她一直当那个疼爱她的兄长死掉了,眼前的这一个,就只是陌生人。

    但现在,他却偏要告诉她,她的兄长没死,只是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罔顾人伦与七年兄妹之情的怪物……

    ——

    此日过后,约莫是自尊心受损与朝务繁杂,桓羡有三五日不曾来看她。

    以往都是恨不得每日都宿在这里,如今自回到建康来,他竟一次也没碰过她,这不得不说是件稀奇事。

    而不必应付他之后,薛稚的心情倒渐渐好转,她不再抵触他派过来的女官,也开始认真学习起来。毕竟谢伯父曾告诫过她,多学一些总是没错的。她抵触的是和他成婚的事,不该是学习本身。

    五日之后,他再一次驾临漱玉宫,冷着脸扔给她一叠画册:“选吧。”

    薛稚接过一看,俱是些士族女子的画像册子,上面用朱笔写着每人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父母宗族,性情无一不是温顺贤德。

    薛稚以为是给他选妃,抵触地垂下眉目去:“哥哥自己的妃子,为什么要我选……”

    “谁说是我的妃子?”他在案边坐下,反唇相讥,“同时睡那么多女人,我可嫌脏。我有栀栀不就够了么。”

    她自动忽略末句,眉眼间还有几分上回遗留的置气;“那是给谁?”

    桓羡微笑:“是给你的谢郎选啊。让你和他绝婚,是我对不住他,送给他一个贤妻,两个美妾,总够了吧?如此,方显得龙恩浩荡啊。”

    “你……”薛稚脸上突然涨红——却是被气的。她挥手一扬,手中画纸纷纷扬扬,全砸在他脸上。

    桓羡并未生气,只是冷淡说道:“你不是喜欢他吗?那就让你瞧瞧,一次送他三个女人,他会不会笑纳。他对你的爱,又能有多真、多深。”

    真是疯子!

    薛稚又急又气,忍不住为夫婿辩驳:“谢郎不会的!哥哥莫非以为天下所有男子都是荒淫好色之徒么?”

    “你就这么相信他啊。”

    桓羡道。看她气急,只觉心中畅快。修长手指拂下一张落在怀中的画像,继续道:

    “你也真是被谢家养废了,人家说什么都相信,这世上,有手足相残,有夫妇相杀,子弑父母,又怎么就相信爱人永远不会背叛你呢?得亏是谢璟还算是正人君子,换作是旁人,一朝见弃,你连哭都没有地方哭。”

    “早就告诉过你,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深信不疑的坚贞不二,在美色面前,也许什么都不是。”

    他字里行间皆是在贬低谢郎,薛稚泪水漉漉,反驳道:“那又怎样呢?”

    “就算谢郎收了哥哥所送的女人,那也一定是哥哥逼的。他不会负我,更不会像哥哥这样,见色起意。”

    “哥哥你,连他半分也比不上。”这一句,她近乎一字一句地说道。

    “薛稚!”

    回应她的是一声近乎暴喝的怒声。

    她樱唇剧烈地颤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镇定神色,转目向他,无所畏惧。

    桓羡俊美的脸庞上煞青煞白,目眦欲裂地盯着她,显然已是怒到极致。

    “好啊。”他气极反笑,目光极是阴鸷,“你不就是想被谢璟操吗?朕成全你!”

    语罢,在她的怒骂声中上前扛起了她进到内室一把扔在了床榻上。

    随后,却唤来了伏胤:“去取谢璟的笛子来!在吴兴遗落的那根!”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他说的笛子, 是前时他们在吴兴太湖之畔遭遇刺杀、谢璟遗落之物,后来被梁王的人寻到, 一路送到了玉烛殿来。

    伏胤红着脸将盛放玉笛的匣子奉进外间的时候, 他已扯下青帷上用来捆绑的系带将她双手牢牢缚住,不容她挣脱。

    薛稚双足亦被他以罗带缚在榻上,男女力量悬殊, 她挣脱不掉,微红了眼问:“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桓羡面色平静中带着淡淡的青, 是发怒的预兆,“他碰过你了, 对吧?”

    “碰过又如何。”薛稚不肯屈服, 顺着他的话道,“他是我的夫郎, 不是哥哥从中阻挠,我们早就有孩子了!我们会很幸福, 是哥哥强行拆散了我们……”

    孩子, 孩子!

    桓羡脸色铁青。

    就这么急着给谢璟生孩子吗?当日,她误以为自己怀了他的孩子时, 可是提前买好了小产的药!

    往日的一幕幕重新浮现于脑海, 桓羡怒火中烧,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面上却带了微笑:

    “对啊, 那又如何呢,哥哥不在乎。”

    “既然栀栀那么喜欢他,今天就用他的东西,好好犒劳犒劳栀栀。”说完, 即动身出去。

    真是疯子!

    见他要来真的, 薛稚心间大乱, 她用力地挣扎起来,满架帷帐也跟随摇晃。

    奈何双手双足皆被紧缚,她奋力挣脱的时候,他人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根水淋淋的玉笛与一枚小盒子,显然是方才洗过。

    她认出那正是夫郎往素从不离身的玉笛,曾被他横在唇间,演奏过《凤求凰》给她听。眼泪霎时涌出眼眶。

    他怎么可以用郎君的东西来羞辱她?!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哥哥一定要这样吗?”她悲声问。

    好歹也做过十几年的兄妹,眼下,他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她留了。

    桓羡在榻边坐下,先放下笛子,随后才打开了那枚小匣子,取出一颗紫褐色药丸来。

    “吃了。”他把药丸递到薛稚唇边,语声不容拒绝。

    薛稚含恨看着他,不肯应。

    他面无表情地强迫让她吃,巨大的羞耻感与屈辱感漫上来,她流泪骂道:“桓羡,你这个疯子!”

    又一次的直呼其名。

    桓羡垂着眸,情绪为长长的眼睫所掩。他目送那粒药丸消匿于嫣粉唇瓣之间,半晌才应了一声:“是啊,我是疯子啊,栀栀难道今天才发现吗?”

    只有疯子才能一次次容忍她的欺骗和顶撞,明明是应该憎恨的人,却贪图她的陪伴和温顺,从镜湖回来的一路上,他甚至在想,只要她肯稍微服个软,他就什么也不追究了。

    他们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二人四季,相依为命。反正他也不喜欢别的女人,既然她在意名分,他就给她。

    可她却骂他恶心。对他大呼小叫,直呼他名字。从前他爱听的的温顺乖巧是一丝也不肯再装了。

    又凭什么呢。

    凭什么谢璟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获得她的信任她的爱慕她的钟情,而他为她贬逐何氏、费尽心思为他们的未来打算,也落不得半点好!反而被她大骂恶心!

    真正恶心的是谢璟!是变心的她!分明是她自己小时候说过的要和他永远在一处,如今却要反悔!

    桓羡额上青筋毕显,竭力压抑着心间怒气。

    玉笛温凉,在他掌控下,于她绝望的泪光中落在颈下,一点一点拨开她的衣裳,情知逃不过,薛稚双目涌出绝望的泪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妹妹,你怎么可以如此羞辱我!”

    那是夫郎的笛子,他们曾一起吹奏过的笛子,他怎么能用它来玩弄她!

    又流着泪软下声求他:“哥哥……皇兄……你不要这样对我,栀栀求你……我会恨你的,你不要这样……栀栀真的会恨你的……哥哥……”

    柔泪楚楚,好不可怜。

    “羞辱吗……”他对末句置若未闻,将玉笛按在她肩下锁骨上,睨着她气红的脸微笑,“视我的好心为尘泥,踩在脚下践踏。身为妹妹,直呼兄长的名字,骂我恶心……”

    “栀栀对哥哥做的一切,难道就不是羞辱吗?哥哥不过是以牙还牙、投桃报李罢了。”

    语罢,骤然而尖锐的疼,她哭叫出声。

    心间的悲凉与绝望散去,她眼中顷刻被恨意所完全占据,她又重新奋力挣扎起来,手腕皆被罗带勒出深深的痕。

    “别乱动了。”桓羡冷眼看着她不自量力的反抗,“用来捆囚犯的死结,你挣不开的。”

    又问她:“栀栀,你娘研制的百媚丸,用起来如何啊?”

    “栀栀不如好好享受,你心心念念的谢兰卿的伺候,反正,你每天不是也这么想的吗?”

    薛稚猛然一惊。

    她流着泪骂他:“你这个疯子……疯子……”

    他把她当成什么……把她当成什么……

    这是她曾经最敬仰最喜欢的兄长啊,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不肯屈服,贝齿紧紧.咬着唇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却渐渐不敌。

    原本氤氲着恨意的双目一寸寸堕入温软,桓羡衣冠齐整,坐在榻边满意地看着她,满意地欣赏。

    嘴上再厉害,此刻不还是为他所控么?想让她哭就哭,想让她痛就痛。

    她的身体,连同神识,也全是他的。

    她原就该这样……永远这样!

    温冷的玉笛已经挑开颈边衣料,与微凉的空气一起烙在了雪霁似的肌肤上,微一停顿之后,静寂中响起他有如珠玉脆琅的声音:“怎么样?你心心念念的谢兰卿,滋味如何?”

    薛稚被这一声自不上不下里唤醒,哭着骂他:“比你好一万倍!”

    男人向来是听不得这上面的比较的,桓羡冷嗤了声:“撒谎!”

    又故意刺激她:“方才那几个贵女,我看个个都好,不若都给兰卿送去吧。你不是说他很好吗?自该造福更多女子啊。花前月下,美人在怀,也当真是人生乐事。”

    “如此,才显得哥哥大度不是?”

    薛稚泣声已是不稳,被缚的身子气得发抖,依旧不肯求饶:“他不会!”

    “桓羡,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发.情吗!他不会的!我就是喜欢他!他比你这样的禽兽好一万倍!一万倍!”

    “你这个禽|兽……畜生!我恨你!恨你啊!”

    ——

    内室的动静全部平息已是子时,无宫人敢来点灯,唯有月明如水,自窗帷淌进室中来,满地流银。

    帷帐间的女子幽香还未散尽,怀中的人却已沉睡过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桓羡也无心探查。自身后拥着少女亲吻她颈畔秀发。

    原先的罗带丝绳皆已除去,她只留了颈背给他,呼吸安静得几如死去。知道自己做得过火,他并未吵醒她,只亲昵地将下颌搁在她软玉似的肩上,轻轻吁气。

    又把人转过来,亲昵地轻吻起粉泪未消的杏眼玉颊,冬夜的寒气在他唇间暖化为三月清和的春气,被他渡给她。

    若从外面看,便像是两人相拥着,就如幼时的他们那般亲密无间地睡在这张榻上。

    怀中的少女依旧是如死的沉默,仿佛已然沉沉睡去。

    桓羡却知道她没有睡。

    因为脸颊上还有新的热泪涌出,全打在他唇上,但也未拆穿她,只是轻轻攥住了她被系上红玉赤绳子的那只手腕,用力将人拥进怀中。

    原本“沉睡”的少女霎时挣扎起来,用力一挣。桓羡不觉,险些被她推下了榻。

    于是声音里霎时染上怒气:“薛稚!”

    又是一巴掌甩在脸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怒不可遏地攥住她那只系着赤绳子的手:

    “你有完没完?!”

    她又是一挣,似还要打,他忙将那只手攥紧,挣扎间,有什么东西飞出帷帐掉在了地上,在月光流泻的地板上咕噜咕噜打着旋。

    桓羡莫名心间一紧,低头借月光再视,果然是她腕子上那条被他系上去的赤绳子断掉了,那颗原本被她亲手打磨又贯上去的红玛瑙石掉在了地上。

    这条赤绳子原与他手上的那条是一对,皆是谢璟从月下老人庙求来,被她贯以玛瑙石送给他,说祝福他和未来的嫂嫂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当时他只戴了这一条,且自被她系上后就再未取下,眼下的这一条则是在镜湖之畔的小木屋的时候他予她戴上,她也给了他一巴掌,但或许是惧怕他的报复,从那之后也并未取下。

    眼下,它却断掉了。

    桓羡心间涌上一片如月光的凄寒,总觉得是什么不祥之预兆,忙下榻去拾。一面又道:“总这么倔强,怎么就是不肯服软呢?”

    “从前,你不是做得很好么?如今怎么就不肯了?”

    他没有将那玛瑙石带上榻,而是放进衣架上搭着的袍服之中,预备明天重新用丝绳串起来重新替她戴上。

    只是终究是不祥之预兆,心间不舒服得很,原先的怒气也因之消散。

    清夜无尘,帷帐间沉默依旧,轻薄的青帷在月色间无风自摇。

    桓羡有些尴尬,又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本不欲将她逼得过紧,只是气性上头被她骂了几句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也不可能真的杀了谢家,不能总是用谢璟和谢家来要挟她。

    那,又要怎样她才肯安心留在他身边呢?

    他冥想一刻,最终启唇唤她:“栀栀。”

    “给哥哥生个孩子吧。”

    他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有了孩子,有了血缘上共同的维系,她总会认命服软的。桓羡想。

    纵使她不再认他这个哥哥,届时,也有一重关系永远无法否认,永远无法挣脱。

    她如一尊玉雕,死寂得连呼吸也没有,好半晌,他才闻见凄婉欲绝的一声:“桓羡,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没有死?”

    “你当初为什么不死在雪地里?为什么死的是太妃不是你?老天又为什么要我遇见你?我宁可当年你死在我眼前也绝不会救你……我为什么会瞎了眼救你这样的禽兽!为什么!”

    桓羡一愕,心间痛如撕裂。

    片刻后,寂静里重新响起他温和得敛尽风雨的声音:

    “是啊,谁让栀栀捡到哥哥了呢,既然捡了哥哥,自然得负责哥哥一辈子。”

    “栀栀也别忘了,是你和你娘杀了我阿娘,一尸两命。你娘死了,我娘的命就一笔勾销。但我那个还未出生就死去的弟弟或是妹妹呢?又怎么办呢?”

    “让他托生在栀栀的肚子里,好不好?”他轻笑出声。

    薛稚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

    自这一夜过后,接下来的七日,桓羡皆是宿在了漱玉宫。

    她不想理他,每次他来,待他都十分冷淡,不行礼,不答话,连被他重新系上的赤绳子也被解了下来,丝绳被剪得粉碎。

    那玛瑙虽剪不破,却也被她扔弃多次,每一次,都被看管她的宫人捡了回来,重新送往玉烛殿。

    至此,桓羡原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耗尽。

    他不再惯着她,派人将遗留的红玛瑙珠重新贯以金丝,强硬地系在了她足上,再解不开。同时收缴尽漱玉宫中一应利器,将她关在了内室。

    薛稚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哪里也不许去,每日会由芳枝来送饭,青黛和木蓝皆被隔绝在外,不得探视。

    起初她不肯吃饭,闹绝食,但很快就被他用远在陈郡的卫国公夫妇与初抵江州的谢璟威胁——他总是这样的,连威胁她这件事,也可以做得十分熟练。

    更命芳枝每日盯着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夜里,则是他亲自来盯。

    他每夜来此只为那一件事。

    于是每到那时,原本沉寂如一幅画的少女便会鲜活起来,她会哭闹,会反抗,会推他踢他咬他无所不用。然而这点微末的挣扎无不屈服于男女力量的悬殊与秘药催发的春.情,整整七日,皆是如此。

    起初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直至这日半夜,她自睡梦中惊醒时,发现他正攥住她一只手腕,中指与食指搭在脉息上,低声自语:“怎么还没有呢?”

    算上镜湖和会稽的那几次,已经一个月了。

    那一瞬间,薛稚只觉有毒蛇在颈后吐信,寒气在心间肆意凛冽,如江潮往上涌。

    她哇的一声自榻上坐起,伏案干呕起来。

    她没有孕,自然,是被他恶心的。

    桓羡的脸色霎时沉如窗外的夜色。

    “看来你是真的看不清时务啊。”他道。

    不过片刻,却又笑了:“明日,我送个人来见你。正好叫她教教你,什么叫识时务,什么叫伺候男人。”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都有点破防,轻喷。

    小师: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第50章

    次日, 教坊司枕月楼花魁娘子师莲央被秘密送入宫中,前往玉烛殿面圣。

    “不管用什么办法, 你口诉也好, 编造也好,将那些不听话的人的下场告诉她,让她服软。”

    “三日之后, 我要看到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届时自然不会少了你的赏赐,甚至你想脱籍, 寻一安身立命之所,那也可以。”

    窗边, 高大挺拔的青年帝王负手而立, 背对于她,声平无澜。

    师莲央大约是没有想到此生竟会有单独面圣的机会, 默了片刻才应道:“妾是官妓,妾的一切都是官家给的, 妾不要什么, 愿意为陛下效力。能为陛下效力,是妾的荣幸。”

    “只是……”

    和这些说话弯弯绕绕的妓子说话就是麻烦, 桓羡不耐烦地皱眉:“说。”

    “妾楼中有个姐妹, 今年才十四岁,她不是罪臣之女, 是被人拐了卖了好几遭卖进来的。妾斗胆想向请陛下一个恩典,替她脱籍,放她回去和姊妹团聚。”

    她不为自己求,却是为旁人求。

    这点倒令桓羡高看了一眼, 回身睨着她:

    “看不出, 你倒还有情有义。”

    师莲央微微一笑, 若名花倾国:“莲央卑贱,愧受陛下赞许。”

    桓羡微微颔首:“下去吧。”

    “事情办好,自不会亏待你。但若事情走漏半点风声,就诛杀你满楼的姐妹,如何?”

    看起来,天子并不想她知晓这个女子是谁,她也没有九族可以给他诛了,这才会用楼中姐妹来威胁她。

    尽管内心已经猜到,莲央默不作声,她深深跪伏在地:“是。”

    自玉烛殿出来后,她被宫人带着走了很远,才在一座久不住人的宫殿前停下。宫人们正在庭前阶下清理着杂草,宫殿本身倒是有被清理过。

    进入内殿,大殿空荡荡的,只简单摆着几样陈设,藏不住人,也藏不住声音。

    中间则设置着一张巨大的素纱屏风,其后坐了个女子。

    莲央微微一笑,在屏风前坐下:“妾拜见贵人。”

    屏风之后,正坐着眉目失神的薛稚。

    她未有梳洗,是刚从漱玉宫的榻上被人送到了这里,掩体的衣袍之下还有满身的红痕,小腹中甚至还含着清晨喂进去的龙恩。

    面色苍白,眼尾甚至浮着淡淡的青,是连着几日被他按着寻欢所致。

    “是你啊。”闻见声音,她喃喃应了一声。

    “你们都下去。”她命身在廊柱后的宫人。

    大殿空旷,隔了一会儿才响起宫人的回话:“贵人,陛下吩咐过,奴必须在此处守着您。”

    薛稚冷笑。

    “我是要和师姑娘学私密之事,桓羡难道连这点自由也不给我吗?”

    “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问冯整,去问芳枝,去问桓羡本人!总之现在,你给我出去!”

    那宫人大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发脾气的公主,犹豫了下,果真动身离去。

    门扉重启合上,也一并挡住了殿外炫白的天光。师莲央这才开口道:“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你想说什么。”薛稚木然道,“你也觉得畅快吗?上一次见面,我的宫人瞧不起你,眼下,我是比你还要不堪的存在,对吗?”

    她对师莲央没有好感,更因了前事认定她是来嘲笑奚落她的,原本温温柔柔的人此刻也如刺猬浑身带刺。

    师莲央轻轻叹息一声:“莲央从未这样想过。”

    “陛下叫来莲央,劝公主服软,我想,陛下大约是想我给公主讲一些教坊司里不服软的人的下场吧。”

    “公主一定看不起我们这行吧。可生而为人,又有谁天生就想做入乐籍呢?”

    “我们这一行里,十之三四是获罪的官家女眷,十之三四是被卖来的,极少数是像我这样自愿入籍的。虽然明面上只说是演练乐舞,实则诸位公卿们兴致上来了,又哪里可以拒绝呢?刚遭遇这种事的时候,皆是不肯的。便被鸨母和教坊使们抓着毒打一顿,或是用剪刀戳嘴,多打几次,也就认命了。”

    薛稚眸中浮现一层悲天悯人的伤怀,但不过转瞬,又被漠然所替代:“所以呢,他让你来告诉我这些,是威胁我不肯服软就把我送进教坊吗?”

    不等莲央解释,又自嘲地笑了几声:“我也不是没有服软过,还不是一样被抓回来,变本加厉地强|奸。”

    “我以为你是来看笑话的,结果却是来做说客。”

    “因为依我们外人来看,陛下对公主是有感情的。我听说,陛下为了公主连大婚也可以延期,只因为南下找寻公主。他对您一定是有感情的,公主为什么不试着接受陛下呢。”师莲央劝道。

    “你会接受吗?”薛稚忽然拔高声音反问。

    “从小视若神明的兄长,在你大婚的时候把你的公婆夫婿下狱,将你强占,如今又要把你关在内室里,不分昼夜的奸|淫!还想你给他生孩子!一辈子关着你!他还杀了我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大约是被关得太久,心中积怨也无处发泄,她竟对着师莲央这个并不相熟的官妓说起了心事。

    更因激动,猛烈地咳嗽起来,肩胛也跟着颤抖,心里也攀升出强烈的恨意与悔意。

    她恨他,恨他亲手杀了她的哥哥,让她记忆里那个疼爱她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更后悔,后悔她当初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苦心积虑地讨好他修补和他的兄妹关系,引狼入室。

    如果能回到今年年初,她一定不要回建康……

    屏风之后,薛稚泪水涟涟,以手撑地眼泪若骤雨滴落在榻上。

    “可公主这样硬碰硬下去,吃亏的只会是你。”师莲央冷静地道。

    “那又如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还要他好过吗?”薛稚的情绪有些失控。

    “公主,为什么,不学着拿捏陛下呢?”

    薛稚屏风后的脸木然如死灰。

    又迟疑抬目:“你……”

    师莲央这番话,可绝不是依着桓羡的意思来劝她。她究竟想做什么?

    莲央妩媚一笑,继续说了下去:“是男人,就一定有软肋,男人都是贱骨头,你对他越好,他越不珍惜,你越不理他,他对你越起劲。公主现在不就处在这个阶段吧?又与陛下有青梅之谊,为什么,不试着拿捏他呢……”

    “可他不是人,是怪物……”薛稚垂着秋水似的眸子,喃喃地说。

    “但陛下喜欢您,在意您,他贪图您的爱,您的依恋,您就可以凭此拿捏他啊。”莲央道,微一停顿后又补充,“这些,可是您母亲当初教给我的。”

    他真的喜欢她么?薛稚眉目怏怏,闻及末句,又怔愕看她:

    “你……你认识我母亲?”

    师莲央神色微敛,点点头,轻声吟唱起一首明显异于中原曲调的歌曲来。歌声轻柔,却听得薛稚泪流满面。

    这是……她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惯常哼起的歌曲,但自后来母亲不要她了之后,她就再没有听人唱过了。

    但这些并不足以打动她,薛稚冷静下来,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莲央若说只是想帮公主,报答贺兰夫人的救命之恩,公主信么?”师莲央反问。

    “我信。”薛稚眉目间冷静至极,“所以,我不想怀孕,你能帮我吗?倘若你能帮我这个忙,你要我帮你做什么都可以。”

    她其实并没有相信师莲央,但她知道,教坊间为了不让官妓耽误接客会备下大量凉药。师莲央手里一定有这样的药。

    桓羡让师莲央来教她,约莫是想她认命,但她绝不屈服,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他昨夜倒是提醒她了,距离上次镜湖之畔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如此密集地同她行房,就是为了让她有孕……若是将来已有却先被他发现,她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所以她又一次问:“你会把脉吗?”

    师莲央面露难色,微微点头。

    ——

    师莲央其实并不怎么会把脉,但因生计,对女子怀孕的脉息尚算熟悉,故而连同女子初孕之症状细细地说与了她。

    薛稚原先就在医书看过,得她点拨,记忆愈发深刻,将她所授全部记在了心间。

    分别时,莲央又嘱咐她:

    “打一巴掌,得给一颗甜枣。公主这样冷冰冰的,不施以些小甜头,又怎么骗得过陛下呢。”

    她有些难为情:“我……我做不来那些事……”

    师莲央是奉命而来的,自然也教了她一些床帏之事。她性子泼辣大胆,甚至教与薛稚怎样可以省力、又怎样事半功倍地享受,让男人来服务她,听得薛稚面红耳赤。

    她是清白女儿家,之前委曲求全和他演那些深情款款的戏码就已是极限,实在做不来她口中那些勾栏作派。

    “慢慢来吧。”莲央浅笑,“公主现在要做的,应是解除自身的困境。不能再这样一味地硬碰硬下去了。”

    “陛下毕竟是陛下,对待旁人,他的耐心可没这么好的。”

    桓羡是怎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的,薛稚沉默点头。半晌又问:“你不是济阳江氏之女么?”

    她有隐隐约约铱誮听过这位名噪京师的花魁的身世,但方才她自报家门时却说自己是自愿入籍。

    “不是。”师莲央摇头,将自己的身世说与她,“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罢了。”

    “公主一定很瞧不起我吧。像我这样的人,为了吃饱饭,连身体都可以出卖。”

    “不。”薛稚轻声否决,默了默又道,“你,很好。”

    次日,莲央再进宫时,如约替她带来了可以延缓脉象的药丸。

    药丸是藏在簪子里带进来的——她毕竟是个外人,天子不可能有多信任她,进出宫殿皆会被搜身。

    师莲央走后,日落黄昏。薛稚端坐在屏风后,看着那粒黄豆大小的褐色药丸出神。

    她不知道这药是什么,也尚不足以真正相信师莲央。但她已经毫无退路了,一旦将来有孕却被他先一步发现,那个孩子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她必须相信她。

    也一定——会报复他。

    ——

    “你把那些监视撤了吧,也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地把脉了。”

    “我可以和哥哥在一起,也可以给哥哥生孩子。但哥哥不能这样对我,我不是你的犯人,也不是奴隶。”

    又一日,师莲央回去复命后、桓羡莅临漱玉宫时,薛稚极突兀地说。

    她已经被放回了漱玉宫,正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如墨青丝垂至腰间,长长的石榴宫裙铺在地上裙拖八幅。

    桓羡微微一愕,又快步走过去,自身后轻拥着她肩:“栀栀怎么这么快就想通了?”

    妆镜中的容颜如雪清冷:“怕被你送去教坊司接客,不行吗?”

    桓羡被她这句话呛住,神色已是不自然:“栀栀……”

    她又转目过来,极突然地落了泪:“哥哥总是这样,从来不把我当人看。待我就像一个物件,一只鸟,想怎样折辱就怎样折辱。”

    “难道哥哥当真是没有心的么?谢郎待我那样好,哥哥却如此待我,又要我如何能安心待在哥哥身边呢?分明从前,分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咬唇泣泪,眼儿红红的模样像极了白兔,楚楚可怜。看得桓羡心间也软下来,面上仍是不悦:“你就一定要提他来刺我么?”

    可和她置气了这些日子,为的不就是让她服软吗?因而他又生硬地软下语气,替她拭泪:“好了,以后不会了。”

    “我说过,你乖一些,我就会对你很好的。”

    “那可不见得,从前,也没觉哥哥对我有多好。”她轻轻地嘟哝。

    此情此景竟有几分打情骂俏的意味。桓羡微咳两声,极力掩饰着忍不住上扬的唇角。伸手将她抱过来,改说起了旁事:“下个月你生日,想怎么过。”

    他没有过多去想她为何突然转变,也没有再提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愉快的事。他想的很清楚了,自己那日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但究其本意,也是为了让她服软。

    眼下她肯低头,那件事情就暂且翻篇。

    薛稚也顺着他,把头靠在他怀中:“我说了,哥哥会生气。”

    “哦?”他微笑反问,“难不成你想把谢璟召回来给你过生日?”

    薛稚从前不觉,如今受师莲央一点拨,才觉这话里处处皆浸着醋意。也只在心间冷笑,面上道:“我想去拜拜我阿娘的坟。”

    那日听师莲央提起,她忽然有些想母亲了。尽管她对母亲其实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意料之中的,他神情微僵,凤目微微眯起。

    然联想到伏胤所报的、师莲央早年在宫中曾受过贺兰氏恩惠之事,猜想她可能是听师氏提起贺兰氏产生思恋,倒也同意下来:“知道了。到时候叫芳枝送你去。”

    ——

    他信守承诺,是日,果真撤了宫殿里四处对她的监视看管,又命青黛木蓝回到了她的身边。

    夜间安寝,薛稚沐浴后回到寝殿,那一道狼似的目光又攫至自己身上,霎时明了。

    她歪着头在榻边坐下:“我累得很。”是个冷冰冰拒绝的意思。

    桓羡本有些不悦,但念及这已是二人连日来的和软时光,皱皱眉没说什么。偏是这时,那姣好秀婉的少女忽又抬起春光明媚似的眸来,问他:“我想要哥哥伺候我,哥哥肯吗?”

    他微微一愕,回望于她,视线正落在她鲜艳的红唇上:“那妹妹,打算怎么回报哥哥?”

    薛稚瞬然变脸,冷哼一声,扭头就靠向了床榻里侧。

    这种别别扭扭的小情侣间的置气非但没有激怒他,反而令桓羡心情大好。低低笑骂了一声“矫情”将人抱过来、拖进了怀中。

    一夜鸳鸯交颈而眠。

    他没发现的是,整整一夜,她两只手都紧紧反扣于胸前,不肯露出手腕。

    次日,桓羡极早便起身上朝。薛稚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多时辰后才悠悠醒转,正起身穿衣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忽然漫上喉咙,扶床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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