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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今晨进来服侍的是青黛, 眼瞧着她不舒服,忙上前关心地替她顺背, 又压低声音询问:“公主可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还不及回答, 又是一阵干呕。青黛已有些许猜到,忙将殿门关上,又是端水又是顺背,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再度紧张询问:“公主?”

    薛稚心头涌上的恐慌渐渐压下了那股恶心不适的感觉,莲央告诉过她, 怀妊初期把脉不一定能把出,要三个月后才比较准确, 但多数女子会在此时出现孕吐症状。

    算是前几夜以为是被他恶心到的那次, 这已是第二次了……

    薛稚一颗心如枯叶直直坠入谷底。又强行镇定下来,按师莲央教过的把脉之法, 食指与中指并作一处搭在了脉搏上。

    圆滑如珠,脉搏流利, 由尺部往寸部回环滚动, 虽然极其微弱,但细号之下, 还是可以号得出。

    所以, 她这是……怀孕了吗?

    薛稚鼻尖慢慢漫上一阵酸意。

    “青黛。”近乎空白的静寂中,她听见自己平静得诡异的声, “我这个月的葵水好似还没有来。”

    青黛也红了眼眶:“公主……”

    她知道公主一直以来都极其抗拒陛下,这个时候有孕,必然是不喜的。可又能怎么办呢。

    薛稚已然冷静下来,道:“以后内室之间就由你来服侍我, 这件事, 不要告诉任何人。”

    “包括木蓝。”

    “是。”青黛涩声应。

    薛稚又看向衣裙下尚且平坦的小腹, 眼中透出茫然。

    算着时间,会是会稽郡的时候吗?她知道按照他那个临幸的密度她迟早会怀孕,却没有想到这个孽种会来得如此快。

    不过也好,她是不会让他如愿的。他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就让他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吧……

    是的,那是他的孩子,不是她的。

    ——

    薛稚从此瞒下了此事。

    她服用了那粒由师莲央送进来的延缓脉象的药,确保万无一失,但与此同时,她的孕吐反应日渐强烈,即虽强忍着也被芳枝等撞见几次。

    偶有一次,是床帐间被桓羡撞见。她面色淡淡地主动将手递给他:“近来好似胃着了凉,老是想吐,哥哥替我看看吧。”

    她面上太过风平浪静,以至于桓羡心头刚生出的那点希翼也被冲淡。道:“我看看。”

    脉象一如既往的平稳。

    他心下不免失望,连眉眼间也带了点淡淡的懊丧。却蕴出笑意来:“看上去是受了凉的缘故,明日再找个太医来给你瞧瞧。”

    薛稚点点头乖顺说好,伏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樱唇却微微一扬。

    她知道,她瞒过了他。

    十二月初七,是薛稚的生日。

    她是小辈,自是不会大操大办生辰宴的。桓羡本欲叫人漱玉宫中小摆几桌,宴请同辈的王孙公主。她说与旁人不熟,便也作罢。只命伏胤看护她前往蒋山皇陵拜祭过她生母贺兰氏,兑现了上月里的承诺。

    即虽如此,因如今阖京皆知陛下对这位并无血缘关系的皇妹感情不寻常,因而早在生辰的前一日便陆陆续续有贺礼送进漱玉宫。

    新晋的梁王妃也亲送了贺礼来。

    是一盆巨大的由温室培育的栀子花,由驴车送进宫来,要四人合力才将花搬进了漱玉宫。

    花叶繁茂,即使已入冬日依旧有栀子盛开,枝繁叶茂间朵朵绽如白玉。虽不贵重,但能令花在她生辰这日开放,明显是费了一番心的。

    薛稚立在树下,伸手摘了一朵置于鼻间轻嗅,随即向着来人莞尔一笑:“多谢何姐姐,我很喜欢。”

    何令菀亦得体一笑:“公主喜欢就好,那妾就不打扰公主了,先行告退。”

    彼此并不算相熟,薛稚也没有挽留:“芳枝,去送一送何姐姐。”

    面对何令菀,她总是有些理亏的。从前就是她“霸占”了她的未婚夫,现在,又是因为她让她被全京城议论。

    不过,听说梁王与她相处尚算融洽,新婚次日便为她遣散了家中后院妃妾,也再未去那些秦楼楚馆。若是二人情投意合,她的罪孽也可少些。

    她看了一眼那盆栀子,命人道:“把花搬进来吧。”

    她从前并不怎么喜欢栀子,因为山栀大而贱,香气也过于浓烈,不为文人墨客所喜,她也就不免、流俗。只是因为乳名叫这个才对栀子花别有情愫。

    但昨日阮伯母自陈郡寄了家书与礼物来,是一支白玉打造的栀子花簪。且在信中告诉她,栀子花是她爹娘的定情之花,便莫名的,对它心生好感。

    她从前总以为母亲不爱父亲,因她极少听母亲提起父亲。后来,母亲不要她了,她便连母亲的面容也记不甚清了。

    但她的乳名却是母亲取的,其时父亲已经去世。这是不是说明,母亲也是深爱父亲的呢?

    薛稚出神地望着手中那朵纯白硕大的栀子,眼眶渐渐地湿润。

    不知怎么的,也许是生辰的原因,她近来很想念母亲。哪怕她并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

    何令菀走出漱玉宫宫门不久,道旁假山石后便蹿出个影子,紧张地唤她:“皇嫂,皇嫂。”

    是梁王桓翰。

    “怎么样了,乐安妹妹喜欢吗?”他忐忑地问。

    何令菀两痕秀丽的眉微微皱起:“这是在外面,别乱叫。”

    “不是说好了吗,在外面,就唤我王妃。”

    这一月里在内室间桓翰都是唤她皇嫂的,担心冒犯了她,桓翰涨红着脸憋了半晌也唤不出那一声王妃,只好道:“没有人为难你吧?”

    历史上从无住进宫中又被迁出、废为宗王妃的皇后,她的身份已经很尴尬了,宫里宫外都有不少人笑话她。

    他本不欲叫这位阴差阳错和他绑在一处的皇嫂入宫遭人白眼,说派个人送即可,但何令菀坚持要来,说以后与乐安妹妹熟了,对他的仕途也有好处。

    是的,仕途。

    他从前从来也没放在心上的东西,自她入府以来,几乎日日在他耳边念叨,督促他上进。

    说什么皇兄性子凉薄,宗室间绝不养闲人。眼下又是肉眼可见的在打压士族,亟需他这样的成年宗王分化士族手中的权利。他得办几件漂漂亮亮的事,让皇兄顺理成章地提用他,倒似一点儿没念及自己士族的出身……

    何令菀摇头:“公主人挺好的。殿下和她多熟悉熟悉,以后有什么事兴许能帮殿下。”

    得,这又来了。桓翰在心中叹气。

    不过她一点儿也不记恨乐安妹妹倒是挺出人意料,虽说事情是皇兄所为,但总归因她而起,若被迁怒于也是人之常情。

    但皇嫂却全然不曾记恨,在这性情高傲的贵女间,可是难得……

    他和她并肩走在宫道上,正胡思乱想着,这时何令菀脚下一滑,直直向后倒去。桓翰眼疾手快、忙将人扶住:“小心!”

    原是宫道上不知从何处滚来的鹅卵石被何令菀不甚踩着了。他臂弯揽着何令菀的腰,将其扶正。

    何令菀却如遇雷击,几乎是立刻自他怀中抽身,小羊皮靴子哒哒的朝前去。

    桓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觉得,皇嫂好像很嫌弃他?

    ——

    天影将暮,红日西沉,桓羡下朝回到漱玉宫将一朵雕刻得精美的白玉栀子花扔给她:

    “给你的生辰礼,喜欢么?”

    他说这一句时语气含笑,眼中却清影湛明,如同云销雨霁,却不见半分笑意。

    薛稚不解看他,他又解释:“是我母亲过去备给你的及笄礼,当日不曾给你,如今,就算补上吧。”

    “你收下吧,我先命人摆宴了。”

    语罢,转身出去。

    薛稚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异样,待其离开后,才唤在旁伺候的青黛:“青黛。”

    “嗯?”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那位太妃的?”

    她总觉得,她和那位太妃应当很熟悉才是,否则桓羡也不会特地将这枚玉石栀子花给她了。

    青黛上前替她梳着发髻:“公主是说姜太妃?”

    陛下的生母姜氏,当初死时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加之后来陛下被太后收为养子,因而陛下践祚之后,并没有立刻追封生母为太后,直至如今也只是追封太妃。

    想起那个温柔和顺却遭遇诸多命运不公的妇人,青黛心下也生出些许怅然:“公主从前很亲太妃,一向是唤作姨姨的。”

    姨姨……

    这个称呼有如雨点坠入风平浪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激起丝丝涟漪,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薛稚不由回眸,如云发丝自青黛手中滑走:“她从前是不是很疼我?”

    青黛点头:“以前公主常常跑去漱玉宫央太妃和……梳头的。”至于剩下的那个人,她识趣地没有说。

    薛稚微微怅然。

    她从前总以为帮她梳头的是何太后,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把有关姜太妃的记忆误记在太后头上了。

    烛火映照着她美丽而目光空洞的眼睛,薛稚轻轻叹息一声:“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奴就不知了,只听说,是得罪了……贺兰夫人……”青黛忐忑地说。见她眼露愧疚,又赶紧补充:“可命令是先帝下的,公主可千万不要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啊……”

    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只是在想,既然事情与母亲有关,身为人女,她理应去拜祭这位很疼她的姨姨。可今夜,却要利用她……

    亥初,华灯初上,明月浸窗。

    桓羡命人在主殿中摆了宴席,又亲自下厨替她煮了碗长寿面,陪她用膳。

    但她好似闷闷不乐的样子,在瓮中温过的桂花酒一杯又一杯,桓羡目睹她饮过第三杯后,终忍不住劈手夺下:“别喝了。”

    “你酒量不是一直不好么?待会儿醉酒了可不好受。”

    可她好似真的醉了,抱着细颈酒瓶勉力以肘托起腮来,双颊酡红,一面闷闷地嘀咕:“我就是想喝嘛……”

    “我想我阿娘,想姨姨,还想伯母,想谢郎……可他们,我都见不到了……”

    她说着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眼泪就如珠子乱跳入盏。桓羡心间本已因那句“姨姨”温软下来,闻见末句,心头无名火起,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他深深叹一口气,把人抱过来:“不许想他。”

    四周宫人早已识趣地退下,倘若没有,便能瞧见平素清冷端庄的乐安公主正被陛下抱在腿上,以一种极亲昵的姿势攘进怀里。颊边眼边似因酒意漫开一片娇红,玉泪滚滚,实是妩媚可怜。

    她眸含秋水,正攥着陛下织金绣龙纹的衣襟、抽抽噎噎的:“就要想,谢郎对我好,哥哥对我一点都不好……”

    “哥哥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拆散我和谢郎。哥哥对我一点都不好,我讨厌哥哥……不想要哥哥……”

    桓羡被她哭得有些头疼。然这幅一边控诉一边又极其依恋他的姿态分明是她幼时才有的,若是平时可不能得见。倒也没有和她计较,咳嗽两声,微微赧颜地应:

    “谁说哥哥不喜欢你。”

    “你就是不喜欢我。”她却一下子来气了似的,眼含热泪地继续控诉,“把我关在黑屋子里,整天强.暴我……还要我,还要我去和教坊司的人学,学那些个脏东西……”

    “栀栀!”他无奈加重语气,“别浑说。”

    “那也只是因为栀栀不听话而已。”片刻后他说道。

    若她肯像幼时那般全心全意地依恋他,他又何尝不会对她温柔一些呢。

    她置若未闻,只喃喃重复:“不要哥哥……讨厌哥哥……不喜欢!”

    桓羡只觉额角的太阳穴又胀痛起来。

    然他和一个喝醉了的小花猫讲什么理呢,因而也只是软下声气:“不许不要,你必须要。”

    “就不要……”她也只是重复,像受了什么委屈,垂着眸嘤泣。

    桓羡心头无奈,索性揽住她闭眼吻住她唇,烛火映着他们缠吻的影子,又被随泄进来的微风摇曳的帷帐搅碎。

    他力道渐重,很快她便受不住地软了腰肢,直直朝他怀中坠去。又被他以手撑在腰后,薄唇碾过白玉似的下颌落在颈窝间,留下一片湿漉。

    薛稚衣襟已被扯至肩胛处,泻了大片大片的雪玉风光。他坏心肠地在那阴影幽深处吻了吻,抬目看着似是陷在迷醉中的少女,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哥哥?”

    她一下子恼怒起来,柔荑攒拳雨点般砸在他背上。

    连这发怒的样子也和幼时一模一样。桓羡笑了一声:“这可由不得栀栀。”

    “那日不是说,要哥哥伺候你么?今日既是你生辰,那哥哥就勉为其难伺候你一回。”

    他说着,把她抱进浴殿洗浴,回到寝殿时,厨房备下的醒酒汤也已送来了。

    他先喂她喝了醒酒汤,把她抱到榻上,环抱着她闭眼去吻她侧颊。

    灼.烫的呼吸自薛稚颊边一寸寸向下蔓延,然后是颈边,然后是身前。

    袍服零零散散地滑落下榻,薛稚的神智越来越涣散,原本是装出的三分迷乱醉意也由此增至五分,直至他以齿啮开她腰间衣料。

    她终于醒悟过来他想做什么,脸颊通红地制止:“不……”

    未尽的字眼也似被骤然咬紧的两痕贝齿咬断,薛稚手背搭在唇上,眼里都是新涌上的泪水,她望着帐顶绣着的鸾鸟纹,渐渐的,从帐上飞出一只毛羽艳丽的青鸾,在她眼前飞舞盘旋。

    他是疯了吗?

    她脑中只有这一句话。

    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又怎么能……

    她好似堕入一片空明皎洁的月光里,温柔的春江潮浪被夜风徐徐吹拂而上,连吞灭意识时也是温柔至极。她渐渐陷入那片潮水里,再恢复过来意识时,桓羡正坐在榻边,以软巾擦着脸,烛光下的脸色已有些不虞。

    “栀栀下回也要这般帮哥哥。”他忽然转目过来,看着她。

    薛稚残存的酒意近乎一瞬全醒了。

    她想起今日未尽的事宜来,心间一阵近乎窒息的痛楚,不过片刻,含情凝睇的双眸却析出怯怯的眸光:“哥哥……”

    他会意,攘着毛巾擦了擦鼻尖缀着的水珠,俊美的脸靥在烛光下挂了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不是不要哥哥吗?”

    “还肯不肯要哥哥?”

    她看着他的目光似流露出些许哀怨,脸颊通红,轻轻点头。

    烛火明明,薛稚看着模糊在泪光中忽远忽近的人影,仍是竭力咬唇抑制着逸到唇边的呼痛声。

    小腹处直直欲坠,疼得她面色发白,却全被压在还未消退的酡红里,她努力扬起唇角,开口声声沉醉地唤他“哥哥”,似是诱着他再重一些。

    眼角流下快慰的眼泪来,是心满意足,是大仇得报,沿着腮边流进耳朵里,却是疼的。

    这夜内殿的烛火一直到半夜也未熄灭。正要揽着已经昏睡过去的她一同睡下,忽然摸到满手的温热,桓羡低头一视,竟是一滩鲜红的血。

    那血色泽艳红,绝非女子葵水。他脑中嗡嗡响了一刻,一片空白,忽然急声朝外唤:

    “快,传御医!”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这夜, 漱玉宫的灯火再未熄灭。宫殿内灯火通明,宫人忙忙碌碌, 不知换了多少盆水, 才将那血止住。

    “哥哥……疼……”

    薛稚倒在床帏里,虚弱得像一朵随时皆会被东风吹散的素柰花一般,额上冷汗密布, 眉眼间都是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泪水之后, 眼中却是说不出的畅快。

    她终于成功报复到他了。

    是她让他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就算疼上这么一回, 也值得!

    她的恨与怨都掩在泪水之后, 桓羡自是没能发现。从来泰山崩于前不改形容的人,此刻面上却全是慌乱, 握着她手焦灼地安慰:

    “没事的,哥哥在, 栀栀不会有事的……”

    她勉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尔后放心地陷入了昏迷。

    那一胎自是没保住,她因剧痛而昏死过去, 脸儿在暖艳烛光下也如新雪白纸的苍白。

    桓羡坐在榻旁, 一双俊眉担忧长敛地看着熟睡中的妹妹,未有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沾着面上, 眼神空洞,带着悔恨。

    御医已把过脉了,开了副方子,踌躇片刻才道:“陛下, 请恕老臣多嘴。”

    “女子怀妊初期胎像不稳, 本是不能同房的, 公主的身子骨亦算不得很好,实在经不得您这样折腾,纵使情爱再难割舍,也当要节制才是……”

    涉及皇家密辛,他本不该多嘴,但乐安公主也着实太可怜了些,此番过后,说不定此生都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医者仁心,也就忍不住多言了几句。

    “我不知道……”桓羡懊悔地喃喃。前些日子他才替她把了脉,并没把出喜脉。方才她因醉酒实在乖顺,一直勾着他,再加上他也饮了些酒,一时情难自禁……

    哪里会想到,她竟是有孕了。

    更不会想到,孩子……他心心念念盼了这样久的孩子、血缘上的维系,竟悄无声息就来到他身边,在他还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时候,就没有了。

    是他亲手杀了他和她的孩子……害得她这样……

    见他自责,老御医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提了药箱下去查看药熬煮的情况了。桓羡一人独坐在榻边,看着妹妹睡梦间苍白如纸的容颜,曾经的噩梦仿佛又袭上心来,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心亦冷寒至了极点。

    薛稚这一觉直至辰时才醒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即是他那张尘淄未洗、鬓发凌乱的脸,显然一夜未曾阖眼。

    小腹处依旧隐隐作痛,但那股有如下坠的疼痛感却消失了。知道那个孩子没了,她心脏处霎时狠狠一缩,竟是疼的。

    她把心一横,流着泪唤他:“哥哥……”

    “栀栀醒了。”桓羡眼中微喜,见她要起来,忙又扶着她躺下,“你身子不好,先别动。”

    “栀栀好痛……”她眼中应声溢出泪水来,一如幼时摔倒时扑进他怀里的委屈,“哥哥,栀栀好痛……”

    他心痛如裂,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轻柔地替她盖好方才滑下的被子。薛稚偏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看他,哑声问,“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我流了好多血,好痛,孩子是不是就没有了……”

    桓羡心底因她苏醒而生出的喜悦,霎时又被新涌上的苦涩击溃得一败涂地,往日不可一世的帝王竟有些不能面对她的追问,眼眶攀上涩意,微微撇开脸别开了视线。

    薛稚心中冷笑,看着他的目光却黯淡无比。

    “是哥哥要杀我们的孩子吗?”她挤出许多眼泪来,哽咽着问,“因为哥哥认定,是我害死了姨姨和妹妹,所以哥哥就要杀死我们的孩子来报仇,对吗?”

    “那天哥哥替栀栀把脉,就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栀栀……”他薄唇微动,想要辩解。薛稚却已悲愤地问道:“可这个孩子,不也是哥哥的孩子吗?!哥哥为什么要杀了他?!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还是说,您怀疑他是谢郎的孩子,就要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拿掉……哥哥就这么恨我吗!”

    她伏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哭得泣不成声。

    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报复了他,她心中实在畅快,可为什么,畅快过后,她也会觉得难过,大仇得报的喜悦也并无预想之中的强烈。

    是她杀了一个还未及感知到这世界的生命……在她十七岁生辰的时候……她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桓羡无言以对,连安抚落在她背上的手也微微颤抖。

    他本以为他可以用一个孩子去拴住她,迫她温顺,迫她驯服,也想有和她在血缘上共同的维系,以为这样,她终归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接受他,忘记谢兰卿。

    他没有想到,上天会和他开这样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孩子,在他还不知道他之存在的时候就被他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杀死,再也回不来了。

    此后桓羡一连多日皆宿在了漱玉宫中,陪伴妹妹。

    御医监派了女官来服侍,替她排尽恶露,调理身体。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她的身子渐渐在恢复,原本苍白如霜雪的脸上也终于见了些红润,只人还是恹恹的,常常独自一人坐在窗下,望着梁王妃送来的那盆大栀子花发呆。

    她很抗拒他,往往是他才走近几步便警惕地转目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他,不容他靠近。每每此时,桓羡都只得苦笑着退下,夜里则宿在外间,听着她匀匀的呼吸声响起后才敢入睡。

    曾经的噩梦好似又一次袭上心来,害怕她离开,每夜他都要等她熟睡后再进到里间确认她还在后才能安心睡下。多日下去,人也清瘦些许。

    出了这样的事,宫中诸宫自是瞒不住的。崇宪宫送了好些补药来,宣训宫里却只有嘲讽:“连人命都弄出来了,他可真是能耐!”

    桓羡并未动怒,而是命人在国寺栖玄寺中供奉了往生牌位一座,命室内僧众日夜诵经超度,哪怕在世人眼里,这未出世、未成形的婴儿,实在算不上一条生命。

    与此同时,薛稚的精神却似很不好了。她常常一个人在书案边发呆,手搦湘管,写写画画,对着那一张张写满名字的纸温柔慈爱地笑。有几次桓羡想要走近,她便立刻警惕地转目过来,瑟缩躲着,看他有如看待洪水猛兽。

    桓羡嘴里心里一阵阵发苦,然怕逼紧了她,也只得离开。

    偶有一次,被芳枝从废纸篓里捡到呈给他,桓羡如获至宝,将纸张打开。

    上面写着的是一个个名字,男女皆有,当是她为那未出世的孩子所取,却无一例外,全都姓桓。

    所以,并非是因为那有可能是谢兰卿的孩子,那个还未出生就被他的父亲残忍杀害的孩子,是他的。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那个孩子。

    他原以为她恨他,必然是不会愿意的,她从前对待生子一事的抗拒也可说明这一点。

    不曾想,她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接纳了这个孩子,假以时日,因为孩子接纳他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却杀了他(她)……

    因了此事,建始四年的除夕也过得不甚热闹。宫中冷冷清清,宴饮一应俱无,次日元旦朝会,桓羡耐着性子听完了京兆尹汇报完京中民生、召了尚书台过问三月春考的准备事宜后,留了万年公主主持朝会,匆匆归去。

    朝会结束之后,尚书令陆升与已降为给事中的前准国丈何钰走在一块,陆韶安静地随侍在后。

    步出大殿,陆升意有所指地笑笑:

    “陛下近来可真是越来越忙了,国家大事竟都交予长公主处理。”

    都闹出人命了,能不忙吗?

    何钰心间忿忿,仍是为三月之前自家女儿由准皇后降为梁王妃的事耿耿于怀。

    他虽不言,陆升也看出他的心思,笑了笑又道:“可长公主毕竟是个妇人,怎能凌驾于公卿之上呢。依我看,还是由令婿辅政更为稳妥和名正言顺。”

    “梁王?”何钰神色不悦地反问,“他能做成什么事?一个秦楼楚馆间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罢了。就算被陛下强行安排了尚书仆射这个职务,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碍于梁王从前的名声,他对这位被迫接受的女婿印象并不好。陆升却捋须微笑:“非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令婿是个胸中有大沟壑的,自入我尚书台以来,不显山不露水,我手底下的心腹倒被他结交了大半。”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依我之见,令婿才更适合那个位置。”

    他没明说是万年公主的辅政之位还是九五至尊之位,何钰却明白,眼中透出一丝愤恨。

    陆升见机又道:“只是……他一心向着陛下,只怕还得要令爱从中规劝。”

    “这是自然。”何钰突然开口。

    陛下辱他何氏太甚,寡恩薄义,也肉眼可见的不会再重用庐江何氏。若能另行扶持一位英明君主——且这位君主还是他何氏的女婿,自是百益无害。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升笑着说。

    ——

    陆韶在城门处与父亲分离,独自策马,去到枕月楼。

    师莲央正陪着几名官员喝酒,被丫鬟告知他来了,脸色微白,与客人笑言了几句便退下,进入楼中最深处的一间客室。

    华丽的室中,已坐了个人。

    “薛稚小产,和你脱不了关系吧。”陆韶开门见山地道。

    莲央面色微变,很快恢复如常。她怏怏地走进来,走至他身后,粉腻酥香的一截臂软软搂住他颈,语气似哀怨:

    “大人还真是煞风景。”

    “大人有多久不曾来我这里了,妾还以为,大人都快把妾忘了呢。好容易来一回,又是问公事。”

    “大人……”她娇声唤道,一只手直直往他扣得齐整的胸前衣襟里探。

    那只手却被及时拽住。陆韶面色不虞:“别发.浪。”

    “楼中的夹竹丸和红花丸都少了一粒,你别以为能瞒过我。”

    事情败露,师莲央反倒冷静了下来,面色如常地问:“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不如何。”陆韶皱皱眉,“你既能把那些东西带进去,带个牵机、断肠草又算什么?”

    “把这东西带进去,交给薛稚,想办法让她哄骗桓羡喝下。否则,我就杀了江澜。”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陆韶走后许久, 莲央还在琢磨着他方才的那番话。

    陛下,这么快就要对陆家下手了吗?以至于陆韶迫不及待地就想弑君。

    也是, 调梁王入尚书台已是明晃晃的分权于宗室, 遑论年后就将召开的春考。

    一个是快刀子,一个是慢刀子,快慢齐下, 怎能不让人心惊。但即使如此,让一个女人去替他承担弑君的后果与罪名, 也未免太过下作。

    江澜静静地立在门外,听见里头没声响了, 才敢进来。唤她:“江蓠。”

    他自吴兴那趟任务之后, 几乎被公子所弃用,半个多月的刑罚结束后也没召他回陆府, 便一直跟在了莲央身边。

    方才陆韶进来,也没特意避着他, 叫他听见了全部谈话。

    “你若为难, 不必顾忌我。我不怕死。”他垂眸低低地道。纤长的黑睫掩去了眸中情绪。

    师莲央抬目睇他。

    “小子,叫错女人的名字可是不礼貌的。况且你也分明知道我不是她。”她莞尔一笑, 有若太阳升朝霞。

    十四年前, 真正的江蓠偶然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将他带回家, 改名“江澜”,从此带在了身边。

    十二年前,济阳江氏因谋反之罪被判满门抄斩,女眷悉入教坊, 奴仆俱被发卖。江蓠不堪受辱, 投江自尽, 恰被讨荒途中的农女师莲央瞧见,硬是潜入水中换上她的衣裳,顶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走到前来拿人的官兵面前:“我就是江蓠,你们带我走吧。”

    时至今日,她已记不得入教坊那日的许多事,唯独记得,那是她自出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天。

    再然后,就是遇见陆韶,为不被揭穿答应了做他的暗子。又三年,被发卖到北方的江澜也寻了过来,被陆韶收入麾下,找人教授了他一身好武艺,从此成为他身边一把见不得光的刀。

    回想从前,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知道他是为了江蓠,觉得她顶了江蓠的命,所以愈发卖命地为陆韶效力,想她代替江蓠活下去。

    但她终究不是江蓠,她也不会这么傻傻地任人宰割。

    于是她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的,如果他真的要杀你,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玉手轻抚过他脸颊,一路抚至胸膛之上,又叹息着轻声说:“你还没成为真正的男人吧?阿澜,不可惜吗?”

    江澜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她含笑晏晏的目光,脸上变得通红,又瞬间低下头去。

    他脸上一路红到了脖子根。摇头道:“不,我不能……”

    “可我不是江蓠啊,你也不必担心会冒犯我。”

    他再一次猛然抬起脸来:“不……我不是……”

    女郎和她,他一向分得很清。他只是近乎固执地把她当作江蓠,固执地认为保护她是为了让她延续江蓠的命,以此来压抑心底那些他也不甚明白的情绪。

    “那如果说,我很喜欢你呢?”莲央浅笑。伸手勾住他腰间系带,“不会么?没关系的,阿姊教你……”

    少年人黯淡如黑夜无光的眸子在她说那句喜欢时忽燃起了一丝火光,直直地看着她,愈燃愈烈。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好像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室外春雪纷飞,有如月影银涛,室内春色如酒,馥郁醉人。

    事毕之后,师莲央检视着这具亲自替他洗过满是伤痕的身体,手指轻抚其上时,指尖皆在颤抖。她怜惜地问:“疼吗?”

    她指下的伤痕,是上回陆韶以她为筹码威胁他刺杀谢璟失败所遭受的刑罚。新伤覆盖旧伤,交错纵横,虽已结痂也煞为可怖。

    他仍伏在她身上,摇头:“已经过去了。”

    又红着脸攥住她乱抚的手,问:“你疼吗?”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之所问,摇摇头:“傻小子,我早就不是完璧了。”

    “他也这么对过你吗?”

    师莲央眼中漠然:“他嫌我脏,已经很多年没碰过我了。”

    此后是许久的沉默,久到师莲央以为他已睡去想将他放下来时才闻见低低的一声:“不,莲央不脏。”

    脏的是这个京都。

    又三日,陆韶再一次莅临枕月楼。

    她和江澜的事当夜便传进了陆韶耳里,面对这个已然生出反骨的女人,他有深深的恼怒,却还是明知故问:

    “药呢?送进去了吗?”

    莲央当着他的面将药取出,扔在地上用绣鞋踩了个粉碎。

    陆韶面色冷厉:“江蓠!”

    她面上无愧无怍:“当初大人留我在教坊,分明只言是刺探情报,未说是杀人。”

    “如今要我把药送给公主,让公主毒杀陛下,一旦东窗事发,公主也活不了。这是两条人命。”

    “一饭之恩,我这十一年也算报了,我不欠大人什么,这件事,我绝不会做。”

    “既然大人执意要拿江澜威胁我,这两条人命,就算上我一个吧。”

    女人眼中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映出他愤怒到几乎扭曲的脸:“江蓠,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恶意违令,勾引江澜,你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了是不是?”

    “那又如何?”莲央反问,“大人有哪句话言明了不许让我睡他了呢?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啊……是大人让我变成这样的啊,大人您难道都忘了吗?”

    “还是说……”她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袖掩唇,故作惊讶,“大人拿江澜威胁我,是因为吃我这个婊.子的醋?”

    陆韶额上凛绷的青筋,就此一根根断掉。浓郁如墨云的眸子透出一丝寒意,是发怒的前奏。

    但莲央偏走过去,纤纤玉指拈着一缕青丝,在指尖绕出旋儿,自他颈下柔柔地滑至胸膛:“大人若想睡我,尽管睡便是。莲央本就是你的人,犯不着整天拿江澜威胁我,一副争风吃醋之态,没得叫人笑话。”

    “吃醋?”他似闻见了可笑之言,从来冰清玉润的世家公子,眸底燃着两簇隐忍火焰,“你也未免太过瞧得起自己。”

    师莲央反唇相讥:“大人不吃醋,不吃醋拿江澜威胁我干什么?也不防告诉大人,我和江澜原没有什么,既然大人怀疑我们,那我就做给大人看。”

    “况且,大人之所以隐忍不睡我,不就是嫌我脏么?若莲央还是如十六岁之前一样,大人岂会忍耐成这样……”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竟是陆韶上前一把抱起了她,筋臂如铁箍得她一阵阵发疼。不由娇喝一声:“陆韶!”

    她反抗地踢腾着双腿,振臂挣脱起来。却被禁锢得死死的,陆韶平静的眼底似抑着万千风雨:“你不是觉得我是吃醋江澜能睡你么?那你就试试看。”

    语罢,一把将人扔在了床榻上。

    门外,江澜面红耳赤地立着,提心吊胆了半夜。

    室中的动静一直响至半夜才歇,事后,陆韶身在浴间宽大的木桶中,温水只到胸前,肌肤白莹,筋肉紧实,长长的墨发垂下来,又恢复为一尘不染的谪仙之姿。

    莲央强撑着发软的腰肢行来,拿过干毛巾替他擦拭湿发,他闭着眸,薄唇冷淡地吐出二字:

    “滚开。”

    某处已经擦洗过十数次,那股恶心之感依旧没能抑制下去。

    他非重欲之人,如果不是为了维持与岳家的表面关系,可以几个月不行此事。今日,却是中了这女人的激将法了。

    假正经什么。

    莲央在心里腹诽,依旧替他擦拭鬓边湿发:“大人不该让我去怂恿乐安公主。”

    “一来,公主与陛下有着青梅之谊,未必就恨之入骨,愿意冒险;二则,公主小产,漱玉宫里如今正是围成铁桶的时候,那药可不是那么好送进去的。一旦事发,连累的还不是大人您么……我可受不了那些严刑,到时候,还不得连累大人您?”

    “再且,京师和宫中都是陛下的地盘,不易得手。即使赫然驾崩,局面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公子何不趁着陛下在外的时候呢?”

    陆韶冷冷挑眉,转目横她一眼:“还用你教?”

    桓羡有迁都之意,大约不久之后,会前往洛阳巡视旧都,营造宫室。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更为重要的是,陈郡离洛阳不远,洛阳郡守谢诲也正出自陈郡谢氏。这真是……连事发之后的替罪羊都是现成的,他又岂可辜负天意?

    ——

    建始五年的元月就在平淡之中度过,怕刺激着妹妹,桓羡终究没有召回远在朔州的薛承父女,原本设想的为她改换身份、成婚一事,也就只有暂且搁下。

    但他却颁布了一道旨意——元月初七人日的时候,下诏文武百官新为父者加官一级,天下为人子嗣者民爵一级。

    这向来是立皇太子时才有的大赦。尽管诏书托以孝义、怀念先帝之名,也仍让百官一头雾水。

    陛下与先帝关系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年有关他以血腥手段上位的传言也从未少过,怎么陛下突然颁布了这样一道旨意?

    唯有何钰等少数官员知道实情,于背后讥笑着天子色令智昏,只怕是要重蹈先帝死在女人床上的覆辙云云。

    事情渐渐传到了薛稚耳中,闻说那两道类比立皇太子待遇的诏书,她只是出神。

    他就那么盼着个孩子么?

    可那不是他的太子,那只是一个兄妹□□的孽种。也已经没有了,被他的母亲亲手杀害了。

    心腔中又涌上一阵悲戚,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悔恨,毕竟是自己亲手杀害了一条生命,成功报复的畅快之后,她还是会有些难过。

    “青黛。”她最终轻轻吁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蒙蒙烟雨中花浓如雪的杏花,眼前空白一片。

    “替我去开善寺供奉一盏海灯吧,望他来生,不要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了。”她喃喃地说。

    开善寺修建在钟山南麓,远离京师,过去谢家也常往寺中拜佛,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之地。

    “是。”青黛没有多劝,应下后就去办了。

    虽然心疼公主,但这里毕竟是漱玉宫,处处皆是陛下的眼线,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可就不妙了。

    青黛走后,薛稚又一个人趴在书案上,无意识地搦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前些日子给孩子的取名不过是与他做戏,但戏做久了,也有些陷进去,以至于她握着笔下意识写的便是那几个为孩子拟定的“名字”,薛稚一愣,心间忽然涌上一阵无可言说的苦涩。

    她是在报复他,可那些报复,又何尝不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桓羡便是在此时进来,见她披着雪白貂裘趴在书案上,不禁走过去,嗓音柔和地问:“栀栀在看什么?”

    已是开了春,她小产体弱,愈发怕冷。桓羡动作柔和地把那袭貂裘往上提了提,尝试着抱住她:“久坐伤身,你也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都不曾碰过她,因了她的刻意冷淡,在她这儿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往往连她身也近不得,但此时,她却没有推开他。

    这认知令他心头生出淡淡的喜,然而看清那纸上所写时心中又黯淡下来。

    一名“秩”,取自《诗经》《小雅·斯干》中“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之句;

    一名“蓁”,取自《诗经》《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之句。

    此二诗无不是他昔年所教,一个是男孩名字,一个是女孩名字,连各自的小名也已备好。

    桓羡心头一恸,彷如有锋刃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口扎进去。他轻声唤她:“栀栀……”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没有回应,就像是彻底忽视了他这个人一般,他有些尴尬,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悄然抽去:“教栀栀写字好不好?”

    语罢,握着她手,提笔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汉诗《留别妻》。字迹似芙蓉清丽婀娜,是她幼时他惯常教她练习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真如并蒂芙蓉一般,写得嬿婉同心、缠绵悱恻。

    末句,则是他有如崇台丽宇刚健挺峻的字体: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薛稚的目光落在那“夫妻”二字之上,眼眶极突兀地漫上泪水,模糊视线。

    她和谢郎的姻缘已经没有了。

    都是因为这个人,眼下,他竟还要她与他永结同心!

    他温热的呼吸还匀匀洒在颈后,在这倒春寒的天儿,结成片片寒气,尔后,耳畔响起他清沉如玉石的声音:“栀栀。”

    “我想过了明路了。”

    “孩子的事是我不好,我们成婚,让我用余生好好补偿你,好吗?”

    清清冷冷的一声,有如窗外檐下坠着的铁马,在风中飘忽虚妄。

    薛稚眼中的泪水一瞬便流了下来,滴在笺纸上,打湿字迹。

    她回过头来,眼眸含泪:“桓羡,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拆我婚姻,辱我尊严,杀我孩儿,你害我害得这样惨,又为什么觉得一句成婚就可以一笔勾销?我稀罕这段婚姻吗?”

    “栀栀……”

    他有些慌,从来飞扬跋扈只有他讽刺训斥别人的人,这一刻竟可说得上手足无措。

    薛稚又神情激动地质问:“你是不是觉得,那根本不是你的孩子、是谢郎的孩子,所以事情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过去?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却以为和我成婚、再把我关起来强|奸出新的孩子就可以掩盖?桓羡,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这件事,我绝不会原谅!”

    说完,她奋力地推开他,起身离开,连狐裘也遗落在地。

    桓羡立在内室之间,脸上火辣辣的,分明殿中地龙烧得暖热,却似身处寒风之中,心似枝头落叶颤栗。

    其实她并没有说错。

    起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从前便不肯接受他,这些日子以来却为了这个孩子如此伤心,会不会是因为——那是谢璟的孩子。

    毕竟算着时间,那孩子是他们在会稽的时候有的,他并不能确定,她和谢璟有没有过……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在脑海中出现一刻便被否认了。她那时候质问他的悲愤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也许她并不爱他,但那毕竟也是他和她的骨肉,女子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格外心软的。

    就像阿娘,分明对桓骏没有感情,却可以为了他,一直忍辱负重。

    何况事发之前,她待他的态度分明已在好转……是他永远地错失了这个孩子,也永远错失了与她重归于好的机会。

    内室间,薛稚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恸,扑在床帏之间大哭起来。

    方才那些话虽是质问他,又无不如钢针次次扎在她的心上。

    况且,他竟想与她成婚。这兄妹□□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令她感到恶心。又成婚做什么呢,继续□□她么?

    他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眼下他会做出这些温柔小意、愿意纵容她的冷淡,不过是因为愧疚,一旦等他发现事情的真相,等待着她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她不能坐以待毙!

    仲春三月,春气清和。

    前时颁布的《求贤令》已经生效,各个州郡开始召开春考,选拔寒人。

    已是暮春,东风落尽荼蘼雪,花动一山春色。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桓羡决定去洛阳一趟。

    毕竟是他选中的迁都之地,天下之中、汉魏故都,洛阳曾经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属性还未完全淡去。他打算以巡视春考为由,前往洛阳观瞻古迹,考察选址,为将来营造新都做准备。

    “和我去洛阳吧。”

    临行的前一晚,他坐在妹妹榻边,语声轻缓地说。

    “总待在宫里,栀栀不觉得闷得慌么。你不是喜欢汉魏吗?那儿有熹平石经,有铜驼暮雨,栀栀会喜欢的。”

    薛稚刚洗漱过,正倚在床靠上,闻言漠然抬眸。

    他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卑微与祈求,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讽刺。但这想法不过转瞬又被心头涌上的恨意所抑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他告知得很晚,此时距离出发的日子也不过两日,次日清晨,薛稚特意叫来了青黛。

    她将亲手抄写的一卷《心经》交给青黛:“过几日,等我们走后,你去开善寺一趟,把这个供奉起来。”

    她想得很清楚,那个孩子终究是她的罪孽,她虽不爱,良心却始终不能安定。只能寄托于神佛,抄写经文忏悔,供之佛寺,望神佛可以消减她的罪孽。

    次日,三月甲子,薛稚跟随圣驾,出宫离京。

    又过了几日,青黛捧了存放经文的檀木小匣,秘密出宫、前往开善寺。

    出宫门的时候却恰好被何太后宫中的女官常氏瞧见。她立在滟滟杨柳之后,眼瞧得那一抹熟悉身影同戍守宫门的戍卫交换门籍、乘车出宫,身侧已有宫人快嘴地惊呼:“那不是公主身边的青黛姑娘吗?怎么没跟随公主一起北去?”

    漱玉宫的青黛是出了名的精明干练,原本,这次公主跟随陛下北上,没带她而带了木蓝那个蠢丫头就已是匪夷所思了,这个时候,她又出宫做什么?

    常氏留了个心眼,派了几名宫女跟上:“你们几个跟去瞧瞧,若有异常立刻回报。”

    她可没有太后那样仁慈,薛稚害得十三娘子错失皇后之位,她可一直都憋着口气呢。漱玉宫若有作奸犯科之举,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诗句系引用。

    第54章

    四月上旬, 御驾顺利抵达了洛阳。

    洛阳太守谢诲早于圣驾出发时便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出城迎接。

    曾经曹魏的金墉城被收拾出来, 修饰一新, 做了此次帝王下榻的行宫。此后一连多日,桓羡都在城中考察宫阙旧址、祭祀夏禹、观洛桥、观《石经》……

    他甚至亲临了洛阳学宫,亲问博士经义, 接见洛阳高年,更召郡中孝悌廉义、文武应求者, 报以名帖,由他亲自过目, 是以多日忙忙碌碌, 每日要折腾到极晚才回来。

    白日的时候,薛稚便一个人住在宫中, 无聊地望着庭院里滟浓的春景发呆。

    她好似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笼子,桓羡表面上对她再纵容, 也依旧不会改变这一点。每日派来服侍她的宫人既是奴仆, 又是眼线。

    原本,洛阳官员为她另设了宫室, 但行宫之中都已换上了皇帝的人, 也就无人知晓,她这个所谓公主并不住在那里, 而是夜夜与她名义上的皇兄同眠。

    也好在外人不晓,先前桓羡让她跟随北行一路同车就已让江泊舟等官员颇有微词,若是知晓了他们夜里都睡在一张榻上,皇家的脸面也就荡然无存了。

    ……

    到达洛阳的第七日, 天未黄昏, 桓羡意外地先行回到了行宫之中。

    “这些日子一定冷落了栀栀吧, 晚上,带栀栀去个地方,可好?”

    她不为所动,坐在窗下借着天光绣庭下根茎虬结的古树。桓羡眼中笑意微淡,按住那针:“薛栀栀,赏个脸吧。”

    他面上含笑晏晏,似乎极有耐心。

    曾经她在他面前奴颜婢膝毕恭毕敬,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关系调换过来了。

    薛稚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忽觉他有些可怜,加之冷落日久估摸着他的耐心也要耗尽了,撕开了这层表面上的相安无事的伪装于她也没好处,遂勉强点了点头。

    这一走却一直走到了夜里,车驾出城,辘辘南去,直至行至洛阳南郊的龙门才停歇。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伊阙之上,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奔腾的洛河水自两岸青山中穿流而过,天地无尘,江流有声。

    一座大桥如虹桥般在河上横亘而过,伴着桥上灯火点点,真如浩渺河汉。

    洛水两岸,依山而建的石窟也已亮起了灯火,映照出一座座佛塑秀骨清像的庄严法相,线条秀美,雄劲刚健,自洛河东岸望去,千尊佛塑都被火光披沐上金色的佛光,蔚为壮观。

    “洛阳郡守准备了龙灯游水,咱们去桥上。”

    抱着妹妹策马行走在东岸修葺得平整的石板路上,桓羡低声在她帽檐之侧说。

    薛稚今夜带了顶帷帽,轻纱朦胧,恰到好处地遮住她纯美秀婉的容颜与那见不得光的天家私情。

    夜色火光之下,谁也没敢去细瞧马背上的二人有多亲密,她只是低头,怏怏不乐的样子,一双眼倒映着路旁灯火点点。

    等到了桥上才明了洛阳郡守准备的龙灯为何。桥下奔腾的洛河水中,一艘艘小船首尾相连,结为龙形,俱燃灯火,自洛水上游蜿蜒而来,行走于清波涟涟的洛河水面上,真如巨龙夜巡,踏碎一河明月。

    更上游的地方徐徐燃起了烟火,朵朵绚丽,天女散花般绽开于星月皎洁的夜空。如流珠之相衔,若飞星之四散。

    立于大桥之上,烟火,龙灯,佛塑,洛河,尽收眼底。

    灯明月皎,水中滉漾。

    这样的美景,薛稚不由得看痴了,晚风吹起她遮面的帷纱来,衣裙俱在风中轻扬,远远望去,若洛神临波。

    “栀栀喜欢吗?”

    百官侍女都候在桥的两侧,冷不防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这样精心准备的美景面前,她说不出什么违心之辞,微微颔首:“好是好,可也未免太耗费民力物力了些。”

    “无妨,也不是年年来此。”桓羡道,“我国家地大物博,若连一场龙灯会也举办不起,未免太过寒碜。”

    薛稚不语。

    他的确是个励精图治的好君主,在位这些年,惩治不法,分地于民,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即便是大饥大旱仓库中也有足够的粮食,国家反而一改先前先帝在位时强征暴敛的民有菜色。

    她看着远处朝桥下驶来的巨型“龙灯”,此时夜风拂面,有若小酌,飘飘宜人。

    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要带你来此处吗?”

    “这座桥……”桓羡静默了片刻,“曾是你父亲生前主持修建过的,可惜还没有修成,他就去世了。”

    “我父亲?”薛稚忍不住追问出声。

    他点头,神色隐入夜色的晦暗:“是啊,我大楚曾经最惊才绝艳的水利天才,二十一岁出使贺兰部,二十二岁任工部侍郎,主持修建龙门伊阙大桥与洛阳一带的黄河堤坝。”

    “我看过你父亲生前留下的图纸,的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只可惜……”

    后来的事,他没有说完,薛稚却知道。

    是十七年前,她出生前那个夏天,长江上游暴雨,江河水暴涨,涌入秦淮,冲毁了他所主持加固的秦淮堤坝,致使京中百姓死伤无数。

    工部需要一个人出来顶罪。尔后,她父亲便自杀了。

    这件事疑点重重,然当时的工部尚书已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再加之先帝的默许,并无人追究。

    薛稚的心情突然便变得不是很好。

    “我想回去了。”她别过头,眼中倒映着河中璀璨的龙灯,莹莹似泪。

    桓羡没有强求。

    和她说起她父亲的时候,她待他的剑拔弩张已有所缓和。这就已是十分难得的事了。

    “那我们就回去。”他道。

    今夜的灯火盛宴原是为陛下而设,未想陛下如此早便离开了,洛阳郡守谢诲还当他是不喜,急得有如热锅之蚁,忙追上去询问随侍的内侍监。

    冯整只笑眯眯地告诉他:“陛下对今晚的龙灯会很是满意呢,已经命人传赏了。只是陛下今夜身体不适,就先行离开,剩下的,请百官们同赏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谢郡守心头惶恐,陛下当真满意吗?

    想起方才在瞧上得见的那一道倩影,又顾问左右跟随圣驾北来的朝廷官员:“方才在桥上陪伴陛下的女子是谁?”

    有官员笑他没眼力见:“这就是乐安公主啊,谢府台,您怎连这也看不出?”

    另一名官员则道:“对啊,陛下可宠爱乐安公主了,前时更是为了寻回她,连立后大典也延后了呢!您要是想讨陛下欢心,先去讨公主欢心,准没错。”

    诸位公卿都哄笑起来,谢诲不明所以。人群之中的江泊舟却脸色铁青。

    此次北上,陛下带的多是朝中重臣,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却又带上了他。

    然一路上,陛下与公主同舆而行,几乎不避耳目,就差是宣告天下兄妹不伦之事了,如此不合礼法之事,满座公卿,竟无一人上谏。

    他愤愤拂袖,径直离去。有人笑道:“江御史这是又要去扰陛下雅兴了。”

    人群中哄笑依旧,谢诲却仍旧未明。

    他身为洛阳地方长官,一心只想在天子跟前挣个表现,前时虽知晓了乐安公主跟随圣驾来了洛阳,但陛下始终未让她公开露面,便料想只是有些圣宠的公主,终究不及朝中那位炙手可热。如今见陛下携她观灯,才明了圣宠非同一般。

    他正愁备下的那十几个美姬无有献给陛下的机会,眼下,这机会便来了。

    自古长公主固宠多是送美人,他先将美姬送至公主处,再由公主出面转送陛下,岂不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

    龙门离城中尚远,加之明日还要在此游玩一日,桓羡并未回城,而是歇在了洛水东岸临时搭建的行宫。

    大约是没想到天子会带薛稚来,行宫中未有她的营帐,她被送进桓羡的那一间,如同一个精致的玉偶人,坐在床畔,由着他替她清洗一双玉白双足。

    “哥哥能给我讲讲我父亲么?”良久的静默之后,她问道。

    烛光熠耀,照得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水面金光粼粼。桓羡薄唇紧抿,抑下逸到唇边的笑。

    瞧,这又是能用得上他了。

    他很少做这些服侍人的事,即便是在先帝面前也是没有过的。此时却格外耐心,用毛巾将她足上的水珠擦干:“栀栀想听什么?”

    薛稚并膝躺进柔软的被褥里,犹豫了片刻道:“……我想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样的人。”

    说来可笑的很,她长了这十几年,都不了解她的父母。

    他们一个是先帝朝的禁忌,一个是如今朝廷的禁忌。没有人会告诉她,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

    这夜,薛稚在黑暗中听他讲完了有关父亲的生平,忍了半夜的眼泪哗哗如注,扑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她的父母并不是外人所说的感情不和。

    原来,他们感情甚笃,她从来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父亲的死,更是先帝指使,一切只为强占她的母亲而已。

    他甚至会为她的母亲辩解:“贺兰氏应当不是不要你,而是她在宫中本就处于众矢之的,桓骏又十分介意你父亲的存在,对你不管不顾,才能保护你。”

    况且又何尝是不管不顾呢。

    倘若贺兰氏真不管她,怎会一次次纵容默许她拿她的份例来补贴他们。

    忆起记忆里那个永远张扬明艳的美人,桓羡眼神微微沉凝。

    一方面,他知道一切罪孽都是桓骏犯下,怪不到贺兰氏身上。

    然另一方面,阿娘究竟是因她而死,又怎可能毫无恨意。但把这些全怪在妹妹头上,不过是他的一点私心罢了……

    私心想要占有她,得到她,迫她乖顺地待在他身边,为她母亲赎罪。

    薛稚急切地追问:“那,那我母亲呢。她为什么从来都不和我说我父亲……”

    这话一出,顿觉帐中气氛都凝固了下来。桓羡轻拍她背,犹如小时候那般将她抱开些许,哄她入睡:

    “睡吧,时候不早了。明天,我们去红叶寺。”

    她知她又提了不该提的人,却不愿放弃,把心一横,如只失孤的小鹿伤心欲绝地望他:“哥哥……”

    一双柔荑紧紧地攥住他白色中衣的衣角,眼中流下泪来,楚楚可怜。

    这样依恋极了的姿态,和她幼时一模一样,也显而易见的,是四个多月来首次和解的讯号。

    桓羡只觉呼吸都紧了起来,柔声问:“怎么了?”

    他能感觉得到,自今夜和她提起她父亲以来,她待他的态度明显缓和。

    也许是因为骨子里的害怕再被抛弃,也许是因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唤他一声父亲,总之,她对他四个月以来的冷漠首次被打破了。

    “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如他所料的,薛稚睁着双水汽氤氲的眼瞳问,在烛光下熠耀如星。

    桓羡眼中柔波一闪,攥着她手再度将人揽入怀中:“当然。”

    她又微微挣脱了些,依旧看着他眼睛固执地问:“也永远不会抛弃栀栀吗?”

    这样的四目相对,彼此心间的情绪都似透过眼睛落入对方眼里,心绪再无遮掩。

    他在那样温软的、欲说还休的眼波里陷进去,内心如有千面鼙鼓一道欣喜地擂起来,第一次知道,得到她的倾慕与承诺,感觉竟如此奇妙,心脏处全被喜悦充溢,快活得似要炸开。

    于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毫无保留地答:“只要栀栀肯要哥哥,哥哥永远都是栀栀的。”

    她似松了口气,眼儿红红的,将脸偎进他暖热的胸膛。吐出的呢喃有如寒烟缭绕在他脖颈间:“哥哥……不要负我……”

    未尽的字句都融于交融的唇齿间,她主动奉上自己,微凉的指尖探入被薄衫禁锢的腰线,在他尾椎处激起片片颤栗。

    意识却无比清醒。

    她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件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眼下,他对她的一切纵容与温柔都只是愧疚之下的假相,一旦他知道她才是杀害孩子的凶手,他又会恢复为原来那个阴鸷冷厉的桓羡。

    他骨子里的偏执与疯狂,就从未真正改变过。

    所以,她不能再这样与他冷战下去了。虽得了一时的清净,却终究逃不掉。她要如莲央所说,尝试着拿捏他,麻痹他,然后找寻机会离开。

    不管去哪里,只要逃离他……

    次日一早,桓羡将她自睡梦中摇醒,要带她去爬洛水东岸的红叶寺。

    此寺为前朝北方虏国接待自印度远道而来的高僧所建,寺中种植着许多被高僧从印度带来的奇花异草,非中土所有。

    山寺静若无人,当薛稚环着兄长的脖子被兄长背上山寺之时,一眼便瞧见了山门下密林间种植着的正当花期的白色花卉。

    ——曼陀罗,传闻里华佗用来制造麻沸散的主要原料。

    作者有话说:

    查资料的时候发现曼陀罗是用来阉割动物时候麻醉的……啧啧啧

    龙灯参考遇龙河啦。

    第55章

    “怎么了?”

    她注目的时间太久, 以至于桓羡也发现了。她低下云鬓,髻上的一支蝉钗由此坠落在他怀中:

    “那儿的胭脂花很好看, 我想摘一些, 回去做蔻丹。”

    “木蓝。”

    她给侍立在旁的木蓝使了个眼色。

    那丛白色曼陀罗之畔的确种植着大片大片紫红色的胭脂花,其色鲜艳,可做蔻丹胭脂。

    还种着些黄色与紫色的曼陀罗, 尤其后者,和胭脂花从颜色上瞧起来也并无什么不同。

    不过木蓝这丫头向来单纯得很, 就看她懂不懂得她的意思了。

    桓羡瞄了一眼,将她放下来, 拾起那支蝉钗:“走吧, 别玷污了佛门净地。”

    随行的官员皆已在清晨离去,两人并未大张旗鼓, 而是扮做了寻常香客,入寺拜佛。

    桓羡其实并非是虔诚的释教徒, 但想到那个未及出世就被他亲手杀害的孩子, 总有几分歉疚,所行之处若遇寺庙, 总要供奉海灯, 捐些香油钱,为他祈一个来世。

    红叶寺的住持认出了天子, 毕竟这一带都因天子的莅临而封锁起来,此时能够上山的不算天子本尊也是随行官员。然他既不愿透露身份,便也佯作不知地接待了他们。

    二人在寺中略坐了一会儿,供奉海灯的时候, 木蓝就在山门旁的密林间采摘胭脂花。这时有小沙弥走过来:“女施主是在采摘胭脂花吗?”

    “不过要注意些, 那几丛都是曼陀罗, 微毒,可入药制造麻沸散,是小寺种来治病的,姑娘可不要采错了。”

    他本是好心提醒,却令木蓝本不灵光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脆声应下,待其走后迅速捋下一把曼陀罗,全压在花蓝底下。

    等去到寺庙里的时候,兄妹二人已经供上了海灯,捐过了香油钱。

    当着陛下和芳枝的面儿,木蓝大大方方地捧着小竹编花篮走上去,邀功似的捧与她:“女郎,够了吗?”

    薛稚还当她不懂,奈何桓羡也在,也只得道:“再去采些吧。多摘些,染出来的指甲才会漂亮。”

    桓羡瞄了她主仆二人一眼,薄唇无声一扬,并无拆穿。

    回到城中,桓羡继续去处理公事,主仆二人就在后院子鼓捣那些新采摘的曼陀罗花和胭脂花。

    当薛稚看到掩藏在花篮底部的三色曼陀罗花时,不由微微惊讶。

    “看不出来,你还挺上道。”她赞许地看着木蓝。

    “那当然了,我很聪明的!”木蓝得意地道,又压低声音,“公主去前院吧,奴来处理,免得芳枝姐姐待会儿要寻过来了。”

    她虽不明白公主想做些什么,但既是公主想做的事,她就一定会帮她做到。

    薛稚虽回到了前院里,这时芳枝来禀洛阳郡守求见,考虑到对方是此地的父母官,又出身陈郡谢氏,遂命人将其带了进来。

    谢诲进来后即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下官谢诲,拜见乐安公主。”

    “太守不必多礼。”薛稚清音娓娓。

    谢诲站直,壮着胆子瞥了眼懒懒倚在梨树下贵妃榻上的公主。黛眉水目,雪肤花貌,一袭雪青色衫子,髻上一只累丝金凤流苏在微微春风中轻摇。

    她淡淡地扫过眼来,就如同潋滟的春景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里,人在梨花之下,竟是满院的春色也及不上的姝丽。

    老太守莫名松了口气,抬袖去擦额上不知因何攀出的冷汗。

    这幸亏得是个公主,是陛下的姊妹,否则以这样的颜色,若入掖庭,自己精心挑选的那十数个美貌少女还有什么用?

    三两语的寒喧之后,他即说明来意:“陛下庶务劳累,下官这做臣子的不能事事亲临照顾,实在惶恐。遂挑选了些良家女孩儿来伺候,想请公主好好提点提点她们。”

    薛稚转瞬明白过来。

    这是要她做平阳公主,给汉武帝献李姬、子夫呢。

    给桓羡添堵的事,她自是欣然接受:“提点说不上,太守有心了。芳枝,把人领下去教教规矩吧。”

    芳枝有些踌躇:“公主……”

    她莞尔微笑:“无妨,这也是谢府台的一片心意。”

    谢诲不期她会如此好说话,千恩万谢地走了。芳枝忍不住开口:“公主何必这样呢,公主分明知道以陛下对您的心意,是断断容不下别的女子的。”

    心意。

    薛稚于心间冷笑,见色起意、罔顾人伦的心意么?

    面上则是微笑:“他收不收是他的事,既然是谢府台一片心意,我就代他收下吧。”

    芳枝欲言又止。

    傍晚,桓羡回到行宫之时薛稚已经鼓捣好了清晨所摘的胭脂花,兑了树胶指甲花等物,全做了蔻丹。桓羡面色不善地走进来:“听说谢诲给我送了几个女的,你都收下了?”

    他已听说了谢诲白日来送女人的事。

    “是啊。”薛稚拿了小刷子点染新做好的蔻丹一点点往指甲上涂着,“谢太守也是一片好意,为什么不收。”

    桓羡的眉已经皱了起来:“栀栀……”

    他该说什么?说只想有她其他人根本看不入眼?可他九五至尊,说这些话未免太过低声下气,因而只是皱眉:“为什么?不是昨天才说了要和哥哥在一起?”

    怎么能想着还送别的女人给他?难道她和谢璟成婚,也会想着给谢璟送女人?

    “不为什么。”她眸色平静,“哥哥早晚要三妻四妾的,我提前适应一下。”

    他剑眉皱得欲紧:“你明知道,我只想有你……”

    薛稚叹着气道:“哥哥或许现在喜欢我,但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还年轻,我还美貌,哥哥也对我心怀愧疚。再等个几年过去,栀栀人老珠黄,可就未必了!”

    顿一顿,忽又抬眸直直望他:“哥哥要是不高兴,也可以反送我十几个面首。公平起见,以后哥哥纳了妃嫔,我也去找旁人。”

    这话里竟有几分拈酸吃醋的意味,桓羡忍俊不禁,原本凛绷的面容也缓和下来。

    原来症状在这里呢。

    约莫是幼时经历,让她太害怕被抛弃,故而一直患得患失,不过这反倒映证了他之前的想法,之所以从前会选择谢璟,不过是因为觉得谢璟能给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他不能罢了。

    否则,区区四年,怎抵得过他们相依为命的七八年?

    他伸手捏了捏妹妹雪白玉颊,假意含嗔道:“就这么爱吃醋?”

    她冷哼一声,似赌气般转过头去。桓羡眼中温软下来,自身后掌着她肩,望着镜中目含醋意的少女道:“好了,哥哥愿以王朝的寿命起誓,此生断不会有旁人,不会丢下栀栀。”

    “否则,就叫我享年不永,死后也成孤魂野鬼,无人祭祀。”

    真正应该担心会被丢下的是他自己才对。

    薛稚在心间道。既然他喜欢这些拈酸吃醋的小把戏,她就表演给他看。

    然这誓言的确许得有些过了,她眉眼间不由得透出一丝柔软,有些无奈地道:“倒也不必发这些誓……”

    倘若他肯放过她,她也就并不会恨他恨到想他去死的地步……放过她,对彼此都好。

    “无妨。”桓羡道,抓过她手攥在手里,一点一点替她涂着指甲。银镜中映出的眉目温软含笑:“栀栀不是想听么?以后,可以天天说给栀栀听。”

    又三日,天子结束了在洛阳的全部行程,启程前往陈郡看望已经致仕的卫国公,以及卫国公那闲云野鹤的父亲、上一任卫国公谢瑍。

    薛稚已经暗中配置好了那副麻沸散,不期想竟等到这样一道命令,以为他是又动了敲打她的心思,提心吊胆了一路。

    但好在,他似全然相信了她那晚的说辞,不曾怀疑,也就没有动用卫国公夫妇胁迫她的心思,沿途与她说说笑笑,心情十分愉悦。

    至于先前谢太守送的那十几个美人,则于次日便分赐给当地未有婚配的军士,老郡守自觉闹了笑话,颜面尽丧。

    却也有个闹得不甚愉快的插曲。

    离开洛阳之时,那位跟随北来的江御史再一次上谏,极力在谏书中控诉天子与公主同舆而行与礼不合,并将高度上升到亡国之君的地步,天子龙颜大怒,一气之下,直接将江泊舟贬为洛阳郡丞,留在洛阳。

    那些原还对天子与皇妹同车颇有微词的官员就此全部噤声,江泊舟本人却是泰然以受。

    事情传到薛稚耳中已是他们驱车前往陈郡的路上,她在心里为那位小江大人抱屈,不由得嗔他:

    “哥哥也未免太过胡闹了。”

    “江御史本是谏臣,上疏劝谏帝王过失,本是他的职责,哥哥为什么要贬谪人家。”

    桓羡满不在乎地挑眉:“是又如何。”

    “朕养他,是为了留着对付那些个贪赃枉法的佞臣恶吏,可不是要他调转刀尖对付朕。这样的人,养在跟前有什么用?还不如将他下放在地方,造福一方百姓。”

    留他在洛阳,也还有大用处。

    江泊舟虽然是个脑子一根筋的,却是个做实事的人,脑子也不错。将来营建新都,还需他出力。而他若想江泊舟入阁为相,也必须要他有在地方上为官的经历,如此,方能体会到百姓疾苦。

    但这些事,和她说了也没什么用。她不会理解他,只会同世人一样觉得他刚愎自用。

    这一句寒意森森,将薛稚未尽的相劝的话也堵了回去。她愕然张了嘴唇,最终知趣地合上。

    她再一次意识到,她先前的看法是正确的。

    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过骨子里的傲慢与自负。一旦对她的耐心与愧疚耗尽,就又会是从前那个控制欲与占有欲强到令人窒息的桓羡。

    她才不要余生都过这样的日子。

    去哪里都行,总之,不能待在他身边……

    五日之后,御驾到达了陈郡谢氏老宅。

    天子的驾临使得卫国公夫妇诚惶诚恐,唯恐是因了前时儿子携公主私奔之事前来降罪。自事发的那两三月以来,卫国公和妻子阮氏几乎每日以泪洗面,好在最后尘埃落定,天子并没有真正责罚兰卿。

    可现在天子携公主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桓羡并没过多解释,只言是顺道过来看看,并接见了居住在老宅中的谢氏老人——陈郡谢氏迁居建康已近两百年,在此居住的多是致仕多年的老臣,桓羡都一一接见,亲问民生与治国之策。

    若不是历经了去年七月惨被陷害下狱之事,卫国公夫妇几乎便要以为,这当真是一位温和谦逊的君主。

    不过,卫国公的父亲谢瑍仍旧没在家中,不知隐居在何处山中修习黄老之术,卫国公夫妇松了口气的同时,桓羡本人倒是颇觉可惜。

    他对自己的祖父世宗永光帝十分仰慕,而这位老卫国公正是永光帝的表弟兼发小,于情于理都该看望问候。

    日暮黄昏,御驾离开谢氏祖宅,启程前往安阳。

    临别之际,薛稚依依不舍地与阮氏话别:“伯母要好好照顾自己。”

    阮氏眼中有泪,竭力忍住了,微笑道:“公主也是,将来,我还等着喝公主的喜酒。”

    薛稚心里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挣脱掉阮氏的手,扶着车厢上了华丽的马车。

    马车走动起来,垂在车厢檐上的銮铃流苏随之轻摇,发出一阵珑璁玉撞的清响。

    宽敞的马车内,桓羡已经躺在铺着锦褥鸳枕的软榻上了。手里正擒着一本将作大匠绘制的新都营建图册,口中凉凉说道:

    “阮氏要喝你我的喜酒,你还不乐意。”

    “栀栀。”他又唤她,“等回去之后,就换个身份吧,我们成婚。”

    作者有话说:

    某鸽:某人又在做梦了。

    被下放的小江:陛下放心,每月一封的谏疏不会少的。

    第56章

    春雨霏霏, 山路泥泞,行至鹤壁的一处小镇时, 御驾不得已停驻了下来, 在官驿歇脚。

    陈郡安阳之行只是帝王个人的行程,因而原先跟随赴洛的官员已有大半返回洛阳,但即使如此, 全副武装的数百禁卫军依旧将不大的驿馆围得有如铁桶一般。

    桓羡先命人将妹妹安顿下来,随后, 却收到了来自建康的书信。

    是崇宪宫寄来的,信中言, 他们走后, 青黛独自一人去了离宫中很远的开善寺,以她的名义, 供奉了一盏往生海灯。

    他已在栖玄寺中供奉了长生牌位,她为什么要叫青黛偷偷摸摸的往开善寺去, 供奉海灯?

    随信附送的却还有一卷泥金发愿写本。被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清秀隽丽的簪花小楷, 于玄色瓷青笺上笔染泥金,恭恭敬敬抄写了一卷《心经》。

    末尾另附有发愿之文:

    佛弟子薛氏发心敬写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部, 伏愿亡子仗佛法力, 不溺幽冥,现世业障, 并皆消灭。若存托生,生于天上诸佛之所、妙乐自在之处。获福无量,永脱百苦。

    建始五年岁次丁亥辰月吉日妾女薛氏伏首。

    桓羡手捧着那卷由她亲笔所写、拓印下来的经文,檐下潺潺的春雨有如沿着衣领滴在脊背上, 任由寒气蔓延。

    他只是突然想到。

    《心经》是释教经典, 可超度亡魂, 向佛忏悔。她从来不是信佛之人,为什么,会突然抄写心经?

    而不管是在道教还是释教经义之中,妇人自行堕胎皆是要下地狱的大罪……若那个孩子的死全是他的罪孽,与她丝毫无关,她又为什么要忏悔?

    立得久了,那股寒气似渗入肌理,在五脏六腑间充溢游走。他错愕地低首,将经文合上了。

    夜间的气氛便有些僵,夜里入寝时,薛稚如往常一样被他禁锢在怀中,听着窗檐下潺潺霏霏的春雨就将入眠时,忽听得他问:

    “那个孩子……栀栀有为他做什么吗?”

    清冷幽昧,如冷箭落在薛稚耳畔,一阵不寒而栗。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哥哥不是已经请了大师做法吗?”

    “那是我做的,可栀栀不也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吗?难道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薛稚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声音里便带了些许哽咽:“一个□□而来的产物,哥哥要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况且哥哥如今提起,是要时刻提醒我那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桓羡语声微滞:“……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她最近很乖顺,乖顺得有些不真实。而对那个孩子,也淡漠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

    “那哥哥是什么意思呢?”她似情绪激动地反问,“好容易我淡忘了一些,哥哥却总要提起。是想我永远都记得这道疤吗?”

    语罢,眼泪也如屋外春雨,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心疼与愧疚最终压下了心底的怀疑,桓羡将人揽在臂弯间,涩声道:“好了,是我错了,以后不再不提了。”

    薛稚眼泪稍稍止住,内心却仍是不安。

    他,是不是知道了?

    次日清晨。

    小雨依旧淅淅沥沥,薛稚起身后,略显迷茫地看着窗檐下连绵不断落下来的春雨。

    桓羡并不在房中,一大清早便去县衙接见当地的高年了,他仿佛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分明性情极阴鸷冷淡的一个人,沿途经过郡县,却总要过问民生。

    薛稚想,这或许是他童年不幸的缘故,所以更能与底层共情,身为一国之君,也总得装装勤勉爱民的样子。倒并非因为他是什么良善之人。

    昨夜的那番对话更让她心惊,他果然已经开始怀疑她了,那么,她要找个机会离开么?

    去哪里,她其实并没有想好。

    她无父无母,连个可以投奔的亲戚也没有,唯一能依靠的郎君远在江州,受到朝廷严密的监视。为不拖累伯母一家,陈郡也不能去。

    又暗恼自己怯懦。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难道就一辈子被他困在金笼子里么?

    天地之大,可容万物,又怎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主意拿定,她叫来木蓝细细商讨了一番,尔后便在屋中等他。

    一直到晌午时分,桓羡才从县衙中回来。

    “还没吃饭?”

    他略显惊讶地看着桌上初摆上的香气四溢的饭菜。

    “想等你不行吗?”薛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说,似乎还是为了昨夜的事置气。

    略微静默一息,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在谢家的时候,阮伯母就是这样等谢伯父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瞄了眼她不安绞着衣角的十指,微微一笑,没有开口。

    她给他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桓羡笑问:“怎么这么早就喝?”

    “这酒,应当等到你我大婚的时候再喝。”他按下她执杯的手。他知道她酒量一向不好。

    “可是我想喝。”薛稚却固执地说,“哥哥是不是不信我?”

    说着,还不及他阻拦,便将斟给自己的那杯果子酒一饮而尽,玉脸飞红,被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这样可以了吗?”她似赌气地质问。

    桓羡叹口气,指腹轻擦去她红唇上遗留的酒液:“你这又是何必。”

    “我只是觉得,哥哥好像在怀疑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又红了眼眶,凄凄哀哀地,以帕拭泪。

    桓羡视线落在那尊铜鹤酒樽之上。

    此酒樽内部大有乾坤,若樽中酒满,则尊内用以装酒的酒瓯不偏不正。若酒不满,便会发生倾斜。

    她应当是先行在樽中下了用曼陀罗炼制的麻沸散。倒出第一杯后,内部酒瓯就会发生偏斜,混合药效。

    失神不过很短的一瞬,他伸手端过,在薛稚略显紧张的目光里将杯中酒端起,小饮了半杯后,剩下的则全倒在袖中。

    略过了半刻钟后,他倒在了桌上。

    薛稚长松一口气。

    芳枝已被提前遣走,她关上门,将人扶到榻上休息,随后迅速换了一身提前备好的侍女装扮,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驿馆的后院门处,木蓝已经换好了驿馆杂役的服饰,正在等她。

    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带了些碎银子作为盘缠,预备出城后找处集镇另行置办——为着这一天,她已提前背下了整本洛州及其周边州郡的舆图。

    眼下正是饭点与换防的时候,连冯整和伏胤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路都很顺利,二人称是去集市上购买公主爱吃的糕点,顺利自后院门离开。

    初春的细雨绵如柳丝,二人撑伞奔跑在小城烟雨之中,春雨浥轻尘,因天子入驻而被静路的街道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

    木蓝忍不住问:“公主,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先出城再说。”薛稚果决地说。

    然而并未跑出多远,一道熟悉的玄黑身影忽然策马自街巷行出,马上人未有撑伞,一双冷漠阴鸷的眼被空濛烟雨浸润出些许虚假的温和。

    “皇兄……”

    她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连伞也掉在地上。

    “栀栀这是要去哪儿?”桓羡语声淡漠。

    他未有带一兵一卒,身侧只有伏胤,一身玄色衣裳即使是在细雨中也有种无声的肃穆,其上龙纹洇湿在濛濛细雨中,扑面而来的压抑。

    木蓝早已在旁吓得心惊肉跳,好在陛下并没有看她,目光全然落在薛稚身上。二人就这么隔着烟雨对视,直到片刻之后,他自马上翻身而下,沉着脸撑伞向她走近。

    薛稚才升出片刻希望的心忽如流星飞坠。

    她流泪往后退着,仍做着无望的挣扎:“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和你回去……我也不会去找他的,我只想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个人而已……皇兄……求您了……”

    “为什么呢?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么?”桓羡微笑,于雨中向她步步逼近,“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难受吗?可你从前不都装得很好吗,为什么,就装不下去了?”

    “还是说,栀栀其实有事情瞒着哥哥,害怕事情暴露才想一走了之?譬如……你供奉在开善寺里的那卷《心经》?”

    薛稚掩在衣衫之下的双肩狠狠一颤。

    她的反应无疑是佐证了桓羡之前的猜想,心间狠狠一恸,又将经文背诵了一遍,烟雨氤氲之下的双目已有隐隐的怒意:“说说,栀栀有什么现世业障,需要借助神佛保你不堕地狱?该不会那个孩子,实际是你杀的吧?”

    “不是!”薛稚情绪激烈地反驳。

    他在雨中停下,面上怒气有如烟雨晨雾流转:“过来!”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朕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自己过来解释清楚!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闻及“孩子”二字,薛稚受不住地发出一声哭叫,转头便奔向似轰然大作的疾雨之中。桓羡脸色一青,还不及他指示,伏胤已如飞鹰疾驰而下,挡住了薛稚的去路。

    眼前是伏胤,身后是步步逼近的他。薛稚急得泪如珠散,全混在浸润着淡淡杏花香气的细雨中。她绝望地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身前越来越近的男人,依旧喃喃念诵着求他放过之辞。

    咫尺之距,他沉着脸欲将她伸手拽过,偏是此时,身后忽然寒气大作。伏胤焦急地惊呼道:“陛下小心!”

    道旁低矮房檐后忽如春燕飞出许多刺客,寒芒在雨中有若银龙乱洒,他下意识将妹妹攘进怀中时,左肩上已遭人重重一击,鲜血霎时喷涌,在雨中挥洒如落樱。

    桓羡吃痛地闷哼一声,倒在了薛稚肩上。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会有一更叭~

    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老天给你机会不要,就会遭受惩戒。

    发愿文:引用改编自龙门二十品里的碑文+井上靖《敦煌》+明神宗荣妃发愿泥金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第57章

    那伙刺客来得突然, 兼之心系薛稚,桓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剑, 袍服俱裂。

    他迅速反应过来, 揽着妹妹侧身一躲,一面掩护着她朝后退,一面忍着剧痛拔下腰间佩剑扔给她:“拿着!”

    那剑看着轻, 实则非也,薛稚双手握剑也几乎握不住, 所幸伏胤此时已冲了过来,挥剑斥退近身缠斗的几名刺客。

    对方人数不少, 约莫十数名刺客。好在此处距离驿馆不远, 伏胤一声哨响,街巷中不久便冲出数名负枪荷箭的羽林卫, 同刺客扭打在一起。

    局势顷刻便被扭转,他用未受伤的手环着薛稚退到角落里, 受伤的左肩上鲜血如蛇蜿蜒, 丝毫未有在意,俊眉冷目冷冷盯着厮杀的人群:“留活口。”

    那柄剑还握在薛稚手里, 她有些担心兄长伤势, 不由担忧地朝他望去。恰逢他亦朝她看来,笑着问:“栀栀想杀我?”

    他疼得冷汗如滴, 面上的笑也似狰狞。薛稚凄楚地摇头,丢了剑扯下腰间绢帕替他包扎。

    他叹口气:“这都是你做的好事。满意了吗?”

    薛稚不敢抬头,绝望地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挑眉:“不然呢?你以为就凭你,走得出驿馆?蝼蚁乌合, 不自量力。”

    又被流进伤口的冰凉凉雨丝疼得一嘶:“轻些。”

    一场缠斗很快结束。烟雨霏霏, 穿透氤氲不散的血腥之气落在地面, 青石板上雨水混合着血水四散蔓延。

    伏胤冒雨命手下人打扫残局,面带惭愧地前来请罪:“属下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他虽下了留活口的命令,然那伙人口中却已事先备好了毒囊,全部自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桓羡略感头疼,视线落在被雨水浇得湿透的妹妹身上,方才的温情脉脉又荡然无存:“把她带回去。”

    天子遇刺,非同小可。不过两刻钟,县令与县丞便心急如焚地跑来驿馆请罪。

    那一剑刺客砍得极深,薛稚匆忙间的胡乱包扎自是起不了任何作用,待回到驿馆中请了随队的御医重新包扎,原先的绢帕已俱被鲜血打湿,惊心动魄的红。

    没人敢问陛下为何会在雨日突然出行,正如没人敢问为何乐安公主同样身在现场。待薛稚换好衣服重被叫进去时,天子背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正着了件纯白中衣,闭目养神般坐在床上,面色也如身上中衣的苍白。

    “说吧,那个孩子的死,到底怎么回事。”

    她原先的万千怒气忽都在室中缭绕未散的血腥气中消散,婉婉行至他身前跪下:

    “我说了,哥哥会生气。”

    桓羡瞄了她一眼,未有扶她:“说。”

    “哥哥想的不错,那孩子的确也算是我弄掉的。我早就知道自己有孕了,用了些手段掩盖了脉象,所以哥哥不知道……”

    “那天晚上,也是我故意勾着哥哥……是我让哥哥杀了他,这个答案,哥哥满意吗?”她忽然抬起眸来,眼中已有莹莹水光。

    桓羡额筋凛绷,呼吸渐渐急促。

    “为什么?”他极力忍耐着涤荡在胸间的怒气,指骨却被捏得咯咯作响,“我就那么让你厌恶?厌恶到不惜伤害你自己的身体?孩子又何其无辜?”

    他怒气甚大,不幸牵扯到了伤口,又是一阵骨与肉分离似的剧痛,却丝毫未觉,怒目直视于她。

    薛稚本是心怀愧疚,事情至此,心间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乏力之感,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她凄伤抬起目来:“你问我为什么?”

    “哥哥难道忘了,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吗?是镜湖之畔!是在会稽!我被你按在我夫君亲手打造的榻上,被你强迫得来的!”

    “我也想问哥哥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本来马上就能和我心爱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为什么哥哥要一次又一次地毁掉它!哥哥这么对我,我怎么可能生下你的孩子!”

    她情绪渐渐激动,手撑地面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泪水又如雨点乱砸。

    桓羡看着她的目光失望不已:

    “他难道不也是你的孩子吗?你亲手杀了他,剥夺他出生的权利,为母则慈,你又为何如此狠心?!”

    她又把他当什么呢,可以如此冷血地杀害他的孩子,没有一丝一毫做母亲的疼爱,毫无情感。如果那是谢璟的孩子,她还会这样做吗?

    薛稚泪水涟涟地摇头:“不,那不是我的。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是你强迫我的!不是我的!”

    “对,是我的。”桓羡喃喃道,面上带着怔忪难明的悲喜,“可你不是都已经给他们起名字了?所生为男则名秩,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若生为女则为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你甚至,连他们的小名都已想好了,难道也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都是骗我的吗?”

    话至末处,他语声不受控制地攀高,目眦欲裂。薛稚脸上两滴泪难以抑制地坠落:“是又如何?”

    “是你!是你毁了我!我为什么要生下你的孽种!”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桓羡暴怒打断她,“你杀了他,就只为了报复我而已!你才是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薛稚,午夜梦回,你就不怕他找你来索命吗!?”

    她终究是无法面对这样的质问,语罢,不堪承受地起身往外跑。桓羡怒不可遏:“伏胤!”

    伏胤的身影应声出现在门口,轻而易举地拦住她:“公主,得罪。”

    薛稚情知逃不过,绝望地垂首涕泣,桓羡语气疲惫:“把她带下去。”

    他伏首撑在床板上,大口大口喘息着,竭力抑制着五脏六腑间撕心裂肺的疼痛与酸楚:“朕,不想再看见你。”

    ——

    这一句过后,薛稚果然多日也未有看见他。

    因了刺客的袭击,他留在了驿馆里养伤,同时派遣伏胤召集羽林卫与城中戍卫紧锣密鼓地在城中搜寻刺客的来历,奈何对方做的实在隐瞒,一连多日,进展始终缓慢。只隐隐透出线索,刺客的来历似乎指向陈郡谢氏。

    证据则是从刺客尸身里搜出的鱼符,还藏着一纸笺书,虽则字迹已被药水特意化去,但那笺纸却出自陈郡特产的一种麻黄纸。

    桓羡却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条线索获取得太过容易,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线索,做的也实在太过干净了。就好像是把人引导到陈郡谢氏身上一样。

    那日薛稚的话对他的确是个打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她。乐安公主的获罪失宠好似只是一瞬的事,这对天家兄妹不再有往日形影不离的亲密,她被囚之别室,连木蓝也不知被关在了何处,每日来送饭的只有芳枝。

    直至车马从驿馆离开,启程回京,她被人从室中转移至车上,继续囚着,也没见到桓羡。

    一日,芳枝来替她送饭,叹息着劝她:“公主又何必拿那些话来刺激陛下。”

    “陛下因幼时之遭遇,是最见不得妇人杀害未出世的孩子的。您这样做,无异于拿刀往他心窝子里捅啊。”

    “他往别人心窝子里捅的时候难道还少吗。”薛稚倚坐于车壁上,颓然低着眉说。

    况且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之所以选择坦白,是因为那日他的相救,让她心生愧疚,不想再和他这般纠缠下去了。

    她承认他对她有情,但那是不该有的孽缘。

    她也感觉得到,他对那个还不及知晓就被杀害的孩子,倾注的感情远胜于她的。所以,倒不如就把事情告诉他,痛恨也好,厌恶也好,她自去领。

    “可公主之于陛下,终究是不同的。”芳枝道,“公主,殿下,难道陛下对您的情意,您当真一丝一毫也感受不到吗?依奴看,公主对待陛下这个兄长,也不是毫无感情的吧?”

    为什么,不肯退一步,屈服顺从呢?这一句,芳枝几乎脱口而出

    “可他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已经死了……”薛稚把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间,痛苦地喃喃。

    有时她会很矛盾。

    一方面,她会将桓羡看做是两个人,一个是毁她姻缘、对她行强迫之事十恶不赦的恶人,是她所痛恨的;

    另一个,则是她记忆里那个疼爱她的兄长,为她所依赖的。

    后来,前者杀了后者,她便不再有兄长了。

    可另一方面,他偶尔流露的柔情会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待她很好的兄长并没有死,但二者,从来就是一个人,是他变了,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兄长,更无法接受他那扭曲的情意。

    芳枝还在一旁循循地劝,说着他幼时有多么多么不容易。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桓羡凉薄冷淡的声:“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下去。”

    他俯身上车,养了多日的伤也依旧面色苍白,眼角眉梢俱是冷意。

    芳枝欲言又止,只好下车。

    马车内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硕大的车厢就似一间狭小的囚室困住薛稚,察觉到他浑身气息的冷酷,她本能地畏惧起来,朝后缩着,缩进车厢的角落。

    他对她的害怕熟视无睹,俯身过去,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她发白的脸,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恐惧之后,忽然间,低低地笑出声:

    “栀栀,这是你杀的第二个小孩子了。”

    “你一定忘了吧。你九岁那年,天平十一年九月初五日,你遵循你母亲之命,将我从阿娘身边叫走。等我和你回来时,看见的就是我阿娘被桓骏那个畜生开膛破肚的场面,她的血都还溅在我的脸上!而你娘,却在一旁助纣为虐!”

    “你知道吗,她都已经有孩子了啊,是个已经成形的女孩儿,就在你我面前活生生被取了出来……你都吓晕过去了啊。可如果她还活着,就会和当年的你一样,聪明,可爱……”

    “你已经害死了我尚未出世的妹妹,又为什么,要亲手害死我们的孩子?你用其他事报复我不成吗?为何偏偏是这一件?”

    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神情飘渺怔忪,却令薛稚颈后一阵阵生寒。

    她惊恐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人,眼泪一点一点随他的话语渗出眼眶,颈后的幽寒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被他所描述的血腥场面激得腹腔里一阵阵泛起恶心,再也控制不住,伏案干呕起来。

    桓羡依旧微笑看她,眼中毫无宽恕:“是怀孕了吗?不会啊,不会这么快的。”

    “不过不要紧。你杀我一个孩子,我就让你还回来一个。怀不上,就一直做到栀栀怀上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那一日, 桓羡走后许久,薛稚依旧为了他话里所描述的恐怖景象干呕不止。芳枝忙上车来, 替她喂水。

    “芳枝……”她平静些许, 红唇颤颤地问她,“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那样惨烈的事,被他如身临其境般讲出来, 明显是真实经历过的。可为何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公主的怔愕不似假的,芳枝面色犹豫, 想了片刻如实应道:“奴当年并没有近身伺候,不知内里究竟如何。但姜太妃怀妊惨死确是真的, 听闻当时公主也的确在场, 被活生生吓晕了过去……奴也不知,不知公主为何过后不晓……”

    为何不晓呢……

    薛稚浑身有似寒气笼罩, 慢慢地将自己团成了一团,竭力回想着, 良久之后, 却在一片头痛欲裂的空白中无望地哭出声:

    “我不记得啊……我真的不记得……”

    夜间入睡,却梦见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是漱玉宫紫藤花墙正对的那扇绮窗之前, 那被她记成是何太后的女子手持玉梳,神色慈爱地替她梳着头:“一梳梳到头, 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

    “栀栀这一头秀发可真好看, 以后长大了, 给哥哥当新妇怎么样?到你们成婚的那一天, 姨姨还给栀栀梳头……”

    “好啊。”梦中幼年的她答得一脸天真,回头朝身后看去,“可为什么姨姨要我嫁给哥哥呀。何家的姐姐,陆家的姐姐,都很好啊……”

    女子低眉,白如玉兰的脸似被云雾遮住,只听得见娓娓如琴音的声:“哥哥虽然嘴上不说,但很喜欢栀栀啊……他心里苦,姨姨希望,以后你能陪着他……”

    梦中的女童似懂非懂地点头,将脸埋进女子温暖的怀里,许下一生的承诺。

    梦外,薛稚哭得肝肠欲断。

    可是,哥哥已经死了啊。

    帐中,被哭声惊醒的芳枝默默起身,秉烛走到屏风后,看了眼于梦中哭泣的少女,犹豫片刻,还是离帐,去到被羽林卫重重看护、位于队伍最中间的那一间大帐。

    “陛下,公主好像的确不知道那件事。”

    帐外,初夏的风拂过离离原野,风声有若洪涛,星华皎洁,明月高照。帐内,桓羡正在镜前由冯整换药。

    那一剑砍得极深,险些就能看见白骨,即使养了这许多日子内里也未完全愈合。但事发之后,薛稚一次也没有问过,就仿佛被舍命相救的那个人不是她。

    最初,芳枝其实是为他抱屈的,现在,却反了过来。

    她私心里觉得,陛下,或许不应该将上一辈的恩怨全算在公主一人身上。

    烛光昏暗,映出帝王铁一样坚实的筋肉与流畅的脊背线条。闻言,他淡淡皱眉:

    “这原也不重要。”

    他只要她知道,是她欠了他即可。

    他当然知道事情是桓骏那个牲畜做的,可不告诉她,她岂能心生愧疚、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呢?

    她总是这样,心生反骨,撞了这样多次的南墙也不肯回头。

    又凭什么,他为这噩梦日夜折磨,直至如今也看不得流淌的血。而她却能置身事外,一丝一毫的愧疚也不曾有……

    曾以为的救赎和光,到头来却是大凶来临的预兆。他曾所期盼的一家团圆平安和美,也因她彻底变为齑粉。

    从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那天之后,桓羡每隔几日就会去看她,无一不是为了那日颁下的惩罚。

    肩上的伤才刚刚愈合,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玩弄。往往是马车里,或是夜间安营扎寨后,他将她双手捆缚,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将她抱至膝上,掐着她腰迫使她主动。每每到了这天,薛稚都狼狈不堪。

    而大约是因了心间的那些愧疚,她的反抗不似往日激烈,被他强要了几回后也认命了,由着他轻薄。

    他又恢复了往日那虚假的温柔,无论面上多么温和,却始终不容她拒绝半分,最喜在折磨得她不上不下之际,逼着她哭出来,逼着她一点一点吃进去。

    事毕之后,也不会立刻离开,会用手轻轻摩挲着她被入得微鼓的小腹,语声温柔地呢喃:

    “你说,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我还是更想要个男孩儿,栀栀呢?栀栀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你前时取的名字固然不错,但小名呢,我也想了几个,若是男孩子,就叫蛟儿吧,苍龙之首,国之长君。若是女孩,就叫月鹿。坤之长女,主婚姻久长。希望她婚姻美满,不要像你我一样……”

    “栀栀说,好是不好?”

    每每他说起这些之时,薛稚都不寒而栗。

    他没有再去安阳,自鹤壁回到建康的这一路上,她无时无刻不受到这样的惊吓。

    就算他走了,也会有温暖的玉石代替他将那些留在她身体里的“龙恩”堵住,再将她双手紧缚,不让她取出。直至一两个时辰后,才会有芳枝来替她解开。

    她和他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去年七月的时候,甚至更为冷淡,渐渐的,他连那装出来的温情脉脉也不肯装了,每次过来先是替她把脉,不容她隐瞒,随后便是例行公事一般的临幸。

    起初她反抗过,后来便变得有些麻木。

    但,时间愈久,离建康那座鸟笼愈近,薛稚便愈绝望。

    难得某次他没有离开,堵了小半个时辰后,用未曾受伤的那半边臂膀揽着她,左手擒着丝线,一点一点牵引丝线将玉杵扯出。

    她精疲力尽地躺着他臂弯里,风鬟雾鬓,皆被香汗珠泪湿透。纤长眼睫上亦缀着点点晶莹,兰气吁吁地问他:

    “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

    “你如果真的那么想要孩子,这世上,能给你生、想给你生的女子多的是,又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我……”

    “你杀了我们的孩子,还说没有做错什么。”桓羡语声缱绻,伸手将她眼前一缕发丝别至耳后,露出整张似珠光白莹的脸来,“就算没有,以你娘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该替她赎罪吗?”

    他眼里有笑,却如地狱森严修罗可怖。手腕上垂着的赤色丝绳一如既往地在少女脸上轻拍。

    怕他再来,薛稚瑟缩地朝后躲着,却已触到坚硬冰冷的木靠,已然避无可避。

    “怎么,先前的宫人刺杀你你可以不追究,彭城王欺负你你也不在乎,口口声声为你娘做过的事赎罪,怎么到了哥哥这儿,就不肯了呢?”

    “这不一样……”

    才被扯出的玉料又被推进去些许,她原是气愤的泣声便变了味道,足上系着的金环红玛瑙也跟随颤个不停,一点娇艳的红,垂在凛绷的玉白足踝处颤如斗筛,就如红梅在簌簌风雪中娇颤不胜。

    “没什么不一样。”

    良久之后,桓羡丢下她,起身整理着衣袍。

    玄服玉带,扣出男人纤劲紧窄的腰线与比例合度的宽肩长腿,也隔绝了屏风透出的来自营帐外的明亮天光:“父债子偿,公平得很。我原也想过不与你计较那些,你扪心自问,从镜湖之后,我有与你提过那些事吗?我有怪罪过你一分一毫吗?是你自己辜负了我!”

    “我说过,天予不取,反为之灾,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没抓住,就受着吧。”说完这一句,他整整头上的冕旒,便欲离开。

    薛稚瘫倒在榻上,终忍不住爆发出声:“这就是你的机会吗?你这样对我,和对待教坊里的娼有什么区别。”

    他身形一滞,随后,于天光中缓缓回过身来:

    “你是真的喜欢这个字啊。”

    他逆光而站,脸上危险又柔和的神情都模糊在天光里,唯闻语声含笑:“薛稚,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也别把朕说得那般不堪。”

    “你应该知道,以你娘的行事,但凡朕真的那么看你,你早在朕登基之初,就该和那些被家族牵连、发配教坊的官家女子一样的命运了。朕待你已经很仁慈了,可你却总是不乖,屡屡挑战朕的底线。”

    “不过也好,你既然那么喜欢用那个字自比,拐弯抹角地骂朕是你的恩客,好啊,等回了建康,就去瞧瞧,你眼中和你一样享受着荣华富贵、帝王爱眷的娼,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

    五月初,御驾抵达建康。次日,于太极殿中颁下旨意:

    乐安公主薛氏本非皇室中人,混淆皇室血脉,忝居其位多年,即日起迁居碧华宫修道,赐号清悟。

    碧华宫是修建在台城西北角的皇家道场。原本,让女眷出家做女道士原也是宫中常见的偷天换日的手段,往往是用在那些被帝王看中、却身份尴尬的女子身上,为她们换个身份,再光明正大地将人迁入后宫。

    天子为公主绝婚谢氏,后又为寻公主愆置婚期南下、贬谪曾经的准皇后,连此番洛阳之行也带在身边,当真是爱重万分。几乎所有知情的大臣都断定,陛下这是要立公主为后了。

    但事情却似乎有些有违常规。毕竟——天子下旨之时,那脸色的确算不得很好。

    不管外人如何议论,也唯有薛稚本人知晓,她并非第一时间迁居碧华宫,而是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先行被送至了位于台城东侧、毗邻清溪里的枕月楼。

    此处隶属于宫中教坊,距离台城不远,迎来送往,皆是达官贵人。

    歌舞笙箫,彻夜欢乐。

    她到的十分突然,连礼部掌管教坊司的官员也不知晓,师莲央花冠不整地自房中出来,来到行迹隐蔽的后院门外,略显迷惘地看着眼前全身皆被幂篱遮掩得严严实实、身形窈窕的女子。

    这是……乐安公主?

    带她过来的显然是宫中的人,冷面无情:

    “有劳姑娘了。”

    “公子说了,只让娘子在此待上个两日,好好瞧瞧坊中之行事即可,不必有所隐瞒。”

    作者有话说:

    应该会有二更

    第59章

    桓羡的命令是让薛稚待在枕月楼里, 好好见识见识民间疾苦。

    那些跟随她而来的人就寸步不离地候在一旁,两人也没什么叙旧的机会。师莲央不敢多问, 直接将

    人带进了楼中。

    楼中热闹非凡, 挤满了各色各样的女子与男子,肥环燕瘦,耄耋老翁与青年才子, 或搂或抱,或亲或啃, 不避耳目,如鸟兽耳, 还在大厅之中便十分不雅。

    耳边则充斥着各种靡靡之音, 笙箫聒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气。

    醉生梦死、灯红酒绿的, 一处销金窟。

    薛稚是第一回 踏入这种地方,看得心惊肉跳, 幂篱下的脸灼灼如烧。但见那些女子脸上并无不愿, 又有些许不解。

    师莲央心知她必然是尴尬的,见状便道:“还是去我屋中坐坐吧, 我叫她们来见贵人。”

    一路经过各个厢房之时, 都还能闻见房中女子的娇媚与下流的调笑,惹得薛稚面上滚烫。

    跟随师莲央步入她房间, 师莲央又道:“已经着人去请了,贵人稍安勿躁。”

    绣房之中布置的华美,雕刻着菱花的榧木窗上垂着华丽的绡纱,桌案床具俱用金玉珠翠妆饰, 两边坐具之中安置着一张紫檀嵌玉小几, 上面摆放了一只越窑青瓷细颈瓶, 还插着新买来的、新鲜带露的玫瑰。

    垂珰散佩,兰膏明烛。房中更氤氲着一股不知名的幽幽甜香,说是哪个公侯掌珠的闺房也不为过。

    师莲央延请薛稚坐了上座,不多时,鸨母便领着一个个如花似玉、打扮艳丽的女子进入房中。一行人排作一排,略显拘谨与不安地看着她们,再没了方才倚栏卖笑的妖艳。

    “阿姨,你先出去吧。”师莲央微微一笑。

    那鸨母应声退下,二人在楼中的地位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师莲央又道:“这位贵人是大理寺派来的听冤情的,你们几个,给贵人讲讲,是怎么进这一行的吧。兴许贵人大发慈善,还能放你们出去。”

    她知道皇帝的用意。

    他是要公主亲眼见到她们这一行的悲惨,屈服于她。因为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悲惨,多看看比她更悲惨的人,她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受的那点委屈不算什么。

    她对那位君主的印象其实不错,至少,若是生于他的治下,不必为了吃饱饭而进教坊。可惜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时替姐妹们讨个恩典,救她们出这牢笼?

    几名女子显然很是信任师莲央,听罢,争先恐后地在薛稚跟前跪下,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师莲央无奈训斥了声:“急什么,一个一个来。”

    几人这才安静下来,按照顺序由右说起。

    首先开口的是个年约双十年华、头上梳作妇人髻式的女子,一开口,眼泪便如雨水落了下来:

    “求贵人救救我吧。”

    “我本是良家女子,十六岁时,父母做主将我嫁给自幼定亲的男人,他说要带我来建康做些小买卖,可不曾想,生意失败,他便将我卖进了教坊!因为有孕,人家不收,他便一棍子将我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也打下来……”

    薛稚听得心尖一颤,连身子也跟着一阵颤抖。那女子又道:“……还好当年的教坊使心慈,将我收下了,给我治病。虽说倚栏卖笑的日子是苦了些,也总比待在那种人面兽心的禽兽身边强……”

    “贵人,求您一定为民女做主啊,民女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

    妇人哭哭啼啼的,说着便在她跟前下跪磕头。薛稚忙道:“你先起来吧。”

    剩下的各个女子也都陆陆续续说了自己的身世。她们之间,有为家族所连累、没入教坊的,也有被卖进来的,譬如丈夫,譬如父亲,总之没人是自愿。

    也是啊,又有谁身来就是□□呢。大约,她们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个“三从”、一个“四德”便将女子的命运框在了别人手里,这一生,真正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也许唯有自己的命。

    而即使是在教坊之中,她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那些从小便进来的,需自幼苦习技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无所不学,但这些,也不过是公侯官员酒宴上的消遣、云雨之事的前戏。

    即便学成了,也得接客。教坊虽说明面上不许官妓与官员行云雨之事,但实际管理混乱,官妓们就是最底层的贱民,又哪有资格做主自己的身体之归属。甚至军队回城,她们还得负责犒军。

    原来她真的没资格说自己是娼。

    薛稚想。

    桓羡送她来这里,大抵是想威胁她,不听话就送她入教坊。

    但有一句话他也并没有说错,比起这些娼女的遭遇,她说自己是她们中的一员,那简直是美化苦难本身。

    “难道,她们就不想脱籍从良吗?”

    女子们陆续散去后,薛稚问。

    师莲央轻摇着手中鲛绡裁作的团扇:“怎么不想呢,可这样的恩典,哪是那么容易讨到的。”

    “再说了,就算从良,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贵人或许还不知道吧,我们楼中前年有个名噪一时的姑娘,好容易得了位贵人喜欢,也得了恩典,从良随他回家做妾。可还不出一年便被厌弃,转手卖了好几遭后卖给一个卖酒的下等人,迫于生计,又被丈夫逼着做了私娼,今年年初上吊走了。”

    师莲央的语气十分淡漠,仿佛是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和这位娘子说说话。”薛稚道。

    跟随她过来的宫人面面相视,最终退下。门扉合上的一刻,薛稚幽幽地叹了口气,取下掩身的幂篱来:“我们又见面了。”

    师莲央也叹气:“看来,我教公主的法子不管用。”

    “不,很管用,是我自己没用……”薛稚喃喃说。默了片刻后又问:“师姑娘,你说,他让我来这里,是想威胁我吗?”

    “怎么会呢。”师莲央莞尔,“妾虽不了解陛下,可妾了解男人啊。陛下若是不在意公主,怎会带公主出京游玩。依妾看,也许陛下是觉得您顶撞了他,想让您看了这里的苦难,向他低头服软罢了。”

    “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毁了我本来的生活,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给他生孩子。”薛稚哽咽着说。

    “他这样逼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师莲央的脸色一瞬严肃起来。

    “有时候,对错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是否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再说,为什么要因为这些就死呢。”

    师莲央拿下她掩面的手,按着她手腕,语气诚恳地相劝。

    “情爱不过月露风云,生命却是公主自己的,谁都不值得你为他而死,公主得为自己而活。”

    “可他这样逼我……”她无望地垂下眼睫,水目中珠泪莹莹。

    师莲央劝道:“外人如何,我们无法改变,但却可改变自己的态度。陛下是天子,自然高傲些,您在他面前一直以刚碰刚以硬碰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连龙虎都有短暂的困厄,何况是人呢?公主也不必觉得一时的服软就是屈服,只要坚守本心就好。”

    屋外还有跟随而来的宫人,她不好说得太明白。薛稚也明白这一点。

    她心间好似豁然开朗,霍然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谢谢你。”

    师莲央淡笑:“不说这些了,我上回教公主的法子怎么样?舒服吗?”

    薛稚羞红了脸:“你……你怎么问这些……”

    莲央笑得愈发慧黠:“那就是舒服咯?看来,皇帝陛下伺候女人的活还是不错啊。”

    “他只会欺辱我。”薛稚眉目怏怏。

    实则,她还是用过的,也的确、的确得了些妙处,可那是被他掌着腰肢被迫“主动”的时候,她怎可能承认呢。那不是说明,她是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么。

    环视过屋中,薛稚转了话题:“你喜欢玫瑰?”

    她注意到,屋中摆放的所有花瓶,无一例外都插着艳丽的红玫瑰。

    “别人送的罢了。”莲央轻轻摇头,“其实,我更喜欢芦苇。”

    “为什么?”

    “因为,蒲苇韧如丝,看上去最柔弱不值一提的东西,韧劲却可与松竹相比。我独爱它的气节。”

    “再说了,玫瑰太贵了,芦苇遍地都是,才更适合我这样的命贱之人。若是以后我死了,公主要来祭奠我,就替我送一束芦苇,好吗?”她微笑盈盈。

    薛稚心间像是被蜂蛰了一下,霎时腾起些许不祥之感。“你别这么说,这不吉利。”她道。

    况且,她觉得她和师莲央也没什么两样。她们是平等的。

    师莲央只笑:“多谢公主,我会好好活着的。”

    ——

    两人说话的时候,枕月楼的后院院门之外已停了一驾马车,车中,桓羡略显不耐地看着手中新被传回的、记录二人谈话的书笺。

    短短的一张书笺还未看完,眉头却已皱了起来。

    坚守本心……

    本心是什么,爱谢璟吗?她就是这么替他劝薛稚的?

    他耐着性子往下翻,然下一瞬,当看见师莲央所言“活不错”的评价时,脸上霎时沉如乌云。

    这女人,竟敢打趣到他头上了,可还真是无法无天。

    久等也不见人从院中出来,他索性下车,在院外一丛茂密的修竹前来回踱步,眺望楼上灯火。

    又过了一会儿,才见那熟悉的倩影被人护送着出来,视线对上,笼着幂篱也看不清神情,只觉那道身影似是颤了一下,尔后低头怏怏不乐地走到他身边。

    他会来接她。

    这倒的确是薛稚不曾想到的事。

    桓羡没理会送她们出来的师莲央,单手揽住她腰将人往车上一送,跟随而进。马车辘辘走动的声响里响起他淡漠无温的声音:

    “明天还来吗。”

    她摇头:“哥哥如果是为了让我屈服,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不会跑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也不用再送我来这里了。”

    是他想要的柔顺,却又和想象之中的驯服不大一样。他剑眉微敛:“矫情什么,难道我真会送你来这里?只是气你事事忤逆罢了!怎么,说几句服软的话是能要了你的命吗?”

    她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哥哥肯同意吗?”

    “我,我想请哥哥放了那些人。”她犹豫片刻后,目光坚定地说。

    作者有话说:

    某鸽:怎么,说几句服软的话是能要了你的命吗?(原话送给某线)

    某线:。

    第60章

    桓羡最终同意了下来。

    尽管, 他对枕月楼的那些妓|女十分不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以为她们会感激你吗?”

    “教坊之中,的确有很多迫不得已之人, 但枕月楼里多的是陆氏的眼线, 也有骄奢淫逸之人,除却皮肉生活又要拿什么养活自己?她们未必有多想脱籍。”

    “不过,看着她们劝你迷途知返的份上, 我可以放这几个人脱籍,其它的, 还不行。”

    “哥哥同意就好。”薛稚淡漠地说,“脱籍与否, 只看她们自己选择。至于脱籍后如何生活, 立女户也好,从良嫁人也好, 我都可以拿钱资助她们。”

    她本来也没幻想他能放过整个楼里的人。

    教坊是官营场所,营收进的是国库, 归根到底是钱与赋税的问题, 她还没有天真到如此地步。

    “行吧。”桓羡道,将她手攥入掌中, 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栀栀还真是好心。”

    这么好心,怎么舍得杀掉他们的孩子的?这可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薛稚未有再回漱玉宫, 而是被径直送到了碧华宫中。此处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以白山石垒成重重叠叠的假山,槿篱环池, 流水潆径。其后, 雕楹玉磶的道观巍巍耸立在一丛修篁之后, 雨后云烟空濛,便如生在九霄仙境之中,很是清幽。

    她的行李也被收拾了进来,连同去岁生辰时、何令菀送的那盆大栀子花。此时正是花期,花叶碧绿,花如白玉,夜风拂过,枝叶簌簌,清香怡人。

    青黛还不知自己走后供奉在海灯里的经文便被取出呈至了崇宪宫,急急忙忙地指挥着宫人们搬行李。薛稚立于庭院里,环顾四周,看着被四方宫院隔出的小小一方碧海青天。

    这就是做玩物的命运吗?

    莲央和她说的“既然反抗不了,不如享受它”,她又是否可以做到呢?

    她说这是母亲教给她的,可母亲,不是一样躺在帝王冰冷冷的陵寝里吗?至死也不能逃脱……

    桓羡说到做到,当真放了那几名妓|女脱籍,薛稚又从自己的私库中取钱一千两,交由师莲央分给几人,要她们另觅出路。

    此后一连多日桓羡都未来过,碧华宫冷冷清清,中庭丹炉里紫气如云。

    因是宫中女眷修道之所,除却跟随她搬来的漱玉宫原有的宫人之外,碧华宫原有几名看守道观的老宫女,被迁去了东厢房居住,只让她们在外庭间做些洒扫的活,连内院也进不得。

    这日,薛稚在屋中久坐无聊,叫了芳枝和青黛陪同,去到外院的非鱼池喂锦鲤。

    初夏风光正好,水面清圆,红尾簁簁,一把鱼食扔下去,池中锦鲤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

    她不说话,身后的青黛芳枝也跟着噤口,池畔静默无声,唯有初夏清风徐徐吹拂三人裙摆,远远望去有如瑶台仙子。

    不久,身后有话声传来,打破了这份静默: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娘是狐媚,这当女儿的也是,顶着个坤道名号,又住进碧华宫了。”

    是宫中原先看门的那几个老嬷嬷,此时也不知躲在哪个假山山洞里,纳凉说闲话。本以为是个隐蔽之地,未想语声竟被清清楚楚地送了来,青黛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出声喝止。

    薛稚投去一瞥,示意不可,于是得以听见后面的谈话:

    “是啊,人家都说这位盛宠,我看未必。都这么多天了,陛下怎么一次也没来过。当初贺兰夫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先帝可是夜夜来此。”

    “是陛下恼了她吧。”另一人说道,“原本还以为这是要立后呢,没想到啊,这才还没有一年呢就厌弃了……”

    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想是已经走远。芳枝下意识想为君主辩解:“公主,不是的。春考成绩已出,陛下近来政务繁忙……”

    薛稚神色淡淡,打断了她:“我们回去吧。”

    他不来,才好呢。她也乐得清静。

    回到宫中,天色不久便暗了下来,院子里狂风大作,是下雨之兆。

    天气变得闷热起来,薛稚人也恹恹的,晚膳过后勉强撑着精神看了会子书,洗漱上了床榻。

    窗外,天空上接连闪过几道紫电,声声闷雷响在云层里。陡然一阵雷响,大雨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地落了下来,白雨跳珠乱入窗,砸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响。

    雨声助眠,她起初还有些被雷声惊扰得睡不着觉,很快又陷入梦乡。正是香梦沉酣的时候,忽闻见门外宫人们小声的行礼声,意识似一瞬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室中灯火透亮,床下正站着桓羡,他一身玄色常服俱被雨水湿透,有些狼狈。芳枝正捧了干净衣裳来要他换。

    他怎么来了?

    薛稚惶然坐起,眼间的惊恐与诧异也未及掩饰。视线对上,桓羡神色微不自然:

    “朕来瞧瞧你。”

    他原在宫中处理政务,后来听见雷声,想起远在碧华宫的妹妹,便再无法专心致志。

    尽管,他其实知道,她并不害怕雷雨,也并不需要他的陪伴。但只要一想到她曾趁他不在、冒着雷雨逃走,一颗心便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定。

    彼此无话,薛稚叫来宫人服侍他洗漱,重新躺下,侧身面向床榻里侧。

    约莫两刻钟后,身后锦褥微陷,她被拖入个熟悉的怀抱,正要出声拒绝,他柔和的声音响在额边:

    “睡吧。”

    吸取上一个孩子的教训,他每隔一段时间密集临幸之后便不会再碰她,以免她有孕却彼此不知。

    今夜会过来,也只是于心不安罢了。

    害怕她逃走,害怕她又投入谢璟的怀抱。哪怕碧华宫外戍卫重重,逃匿之事根本不可能。

    次日,夜里又下起了大雨,他又一次过来,这回更加狼狈,一只靴子全踏进泥水里,溅起的泥点全泼在下半身的斓衫上,袖间也有泥,活像是跌进了水坑里。薛稚一阵无言。

    冯整期期艾艾地道:“其实……陛下也不用老是走夜路,您或许不知道,这碧泉宫从前贺兰夫人住过,先帝曾命人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夫人的寝房与先帝的甘泉殿。现在还锁着呢,奴派人修整即可。”

    当年贺兰夫人带着刚刚生下的薛稚入宫,先帝曾将她放在碧泉宫一年。或许是出于寻求刺激,就挖了这条地道,有时走路来,有时就走地道与其私会。

    陛下既想为公主改换身份,自是要暂时断绝情爱的好,他这两夜来的隐蔽,除却内院宫人,并不为外人所知。但时间长了,总会被外院那几个婆子瞧见了,有损君威。

    桓羡却是听得剑眉凛皱:“你胡说八道什么。”

    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那是民间自己上门的私娼夜度娘的行事。他是天子,来看望自己未来的皇后光明正大,若这样偷偷摸摸的,岂不也成了夜度娘?

    次日,冯整却得到命令,修整地道。

    亥时,天子出现在碧华宫的寝间。

    “朕来看看你。”他一如既往的神色略不自然。

    薛稚:“……”

    一连几日都是这般,夜半来,天明去。来了之后也不碰她,而是抓过她手把把脉便相拥着睡去。薛稚渐渐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只有桓羡自己知道,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始终未能有孕,他内心煌煌如烧,几乎到了不可忍耐的地步。

    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孕呢。

    他想起她的母亲便是因为怀着孩子小产,从此再也不能有孕,即使独占帝宠许多年,也始终未能诞下一子半女。

    栀栀还小,又是初次生育,难道,也会因为小产而丧失生育能力吗?

    不行,他得找御医来替她瞧一瞧……桓羡想。

    薛稚却并没有睡着。

    头顶雷车轰轰,窗外雨声沙沙,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幼时在漱玉宫里的日子。

    幼时的她害怕打雷,总是会哭得一脸泪水,从自己的小床里爬起来跑去他的房间哭着喊着要哥哥。

    那时的哥哥,即使是被她吵醒不怎么高兴,也从未真正拒绝过她,会语声温柔地哄她,将她抱在怀里一起睡。

    那时候,薛稚觉得,哥哥的怀抱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了,少不更事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要是可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就好了,她就不用再怕夜里打雷了。

    只是,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所谓的“在一起”,竟是这么个含义。

    耳边忽响起轻柔的《采莲曲》,助她入眠。如一阵轻柔的风,将她带回那恍如隔世的幼年岁月,熟悉的曲调与怀抱,模糊了过去与现在。

    薛稚眼中浮上一层盈盈然水光,又很快敛下。

    罢,不要去想这些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些不堪的过往,她是不会原谅的。

    次日薛稚起身,他人已去上朝。薛稚用过早膳后便在窗下书案前练字,临摹钟繇的《宣示表》。

    她从前是学的簪花小楷,是幼时被他手把着手一笔一画练出来的,于女子的柔媚中藏有锋芒,连谢伯父这样的书法大家也称赞的一笔好字。

    但现在,她却不想再写成这样了。

    她一身都是桓羡的印迹,字迹也不能例外。

    “公主……”

    正是沉思间,木蓝却跑了过来,用衫裙揽着一抔土,神色慌张。

    “怎么了?”她看出婢女的不对劲。

    木蓝只拼命摇头,示意她看自己怀中用裙布包裹着的一团润湿的土块:“您瞧……”

    那包土块黑乎乎的,凑得近了才能瞧出是个纱布做的包裹,散发着浓重的香气,好像是……麝香的味道。

    “方才我想着给那盆大栀子花换土,没成想,竟从里面挖出这么个东西。分明这盆花一直在咱们宫中好好摆放着的啊,不可能叫人做了手脚……”木蓝着急地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

    “既然没被人做手脚,那就是这盆花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青黛的声音传来,她合上门走近,脸色严肃而愤恨,“公主,梁王妃竟想用麝香害您!咱们这就告诉陛下去!”

    薛稚的回应却远远出乎二人的意料:“不必了。”

    “梁王妃是个聪明的女子,不会蠢到自己将把柄送上门。你先取一小部分,找人拿去御医监询问究竟是什么。剩下的,就埋回去,装作不知即可。”

    “公主……?”木蓝有些不解。怎么被人暗害了,公主却一点也不生气呢?

    青黛却转瞬明白过来,心下微涩,应声下去了。

    清风吹竹,满丛修篁作雨声,似是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前奏。

    作者有话说:

    夜度娘:晚上提供□□的某种工作者……夜半来,天明去。

    可能会有二更。

    咳咳咳我尽量早点写完京城副本,开启北方新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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