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猝不及防地砸在沈如霜的心上,听得她一愣怔,鸦羽般的眼睫都轻轻颤动,含着莹润水光的双眸望着萧凌安,脱口而出道:
“为何要跪?”
她自知此事未曾做的圆满,可自始至终都是按照萧凌安的意思来的,不惜与贤太妃撕破脸都没有退让,难道还是不能换得他半分肯定吗?
她本以为,萧凌安是特意为了她赶来解围的,应当是惜她怜她,不忍心让她在贤太妃那儿再受折辱了......
可萧凌安仿佛看不到她不甘又失落的目光,微微蹙起了眉心,有些不耐地朝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色,清雅俊逸地拂袖而去。
两个小太监立刻会意,猝不及防地往沈如霜的膝盖上踹了一脚,逼着她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双膝紧贴着浸透寒气的砖石,蹭破了一大片娇嫩的肌肤。
沈如霜疼得冷汗直冒,眼前也一阵发花,咬紧牙根才勉强撑住身子,恍惚间只看到萧凌安冷清决然的影,朝着宫殿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宫门无情地阖上,徒留沉闷的声响在耳畔回荡。
*
殿内,安公公垂手而立,余光瞥见萧凌安的面容冷寂沉默,可那双深若幽潭的眸子却能品出几分愠怒和阴狠,心下亦是一惊。
他默默地燃上几片安神香,亲自斟了一盏七分烫的西湖龙井,小心翼翼地递到萧凌安的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奴才斗胆,敢问陛下要罚沈姑娘跪到几时?奴才们也好留意着。”
萧凌安并未接话,骨节分明的手指置于蟠龙檀木桌上,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桌面,声音清脆又有节律,连带着茶盏也发出轻微的响动,听得安公公愈发心慌,脑袋都快埋到了胸口。
忽的,轻响声止,萧凌安双臂交叠靠在宽大的雕龙椅背上,锐利阴鸷的眸光扫过空旷的养心殿,落在门外那道模糊又纤弱的身影上,唇角溢出一声嗤笑。
他早就料到免不了一场闹剧,故而一直候在门口,沈如霜说的那些话,也尽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只是他没想到,向来只会笨拙地讨他欢心的沈如霜,野心也大了起来。
她竟然想当皇后?真是可笑至极。
他暂且给沈如霜管理宫务之权,只是想借着她的莽撞与锋芒,好好整治一下后宫罢了。正如今日,所有人都会记住他的威势,而把怨气与不满归到沈如霜的身上。
可沈如霜竟然真的以为这是在抬举她,甚至将野心宣之于口,简直是无知又荒谬,痴心妄想到了这般地步。
至于她所说的真心想长伴君侧,他是一个字也不信。
曾经有许多人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阿娘、幼弟、皇兄.......可是无人做到,最终都为了一己私利,将他那颗真心狠狠碾碎。
他再不会信这世上会有真心,他只信权势会带来他想要的一切。
所有与他争权夺势之人,都会被他踩在脚下,沈家也不例外。
见萧凌安久久不言,只是望着映着虚影的宫门出神,眸色愈发狠厉决绝,似是酝酿着腥风血雨,安公公暗暗打了个寒颤,不吱声地退了几步,却听见上方之人幽幽道:
“让她好好想想错在何处,说对了才许起来。”
安公公躬身道了声“诺”,快步走出宫门。
此时,沈如霜正瑟缩着身子跪在养心殿前,鼻尖和耳根都冻得发红,衬得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苍白柔弱,杏仁般的眸子没了光彩,盯着膝盖前的地砖出神,身形单薄如纸,仿佛寒风轻轻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听完安公公的话,她有些迟缓地抬起头,眸中的光星星点点地聚拢,两道弯眉蹙在了一起,墨色的眼珠缓缓转悠着,思忖了好一会儿,还是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萧凌安这么问,还罚她跪着,那定然是她错了。可究竟错在何处,她实在想不明白,只能试探问道:
“我......我没有办好陛下交代的事情,任由那些下人拿走了份例?”
“请沈姑娘稍等片刻,奴才会将您的话传达给陛下。”安公公本分地行了一礼,转身进了养心殿。
在殿门开启的那一瞬,沈如霜不禁倾斜着身子,尽力伸长纤细的颈,错开安公公的身影朝内望去,心中如同石子丢入深潭,泛起一阵阵期望的涟漪,眸子也慢慢晶亮起来。
如果她说对了,萧凌安应该就可以让她起来了吧?虽然这次做的不够好,惹他生了气,但下回她一定加倍地认真,成为他最好的帮手。
不一会儿,安公公就从殿内走了出来,双手拢在袖中,望着沈如霜摇了摇头,并未多说一句话。
沈如霜顿时泄了气,目光一点一点地垂落在地上,强撑着挺直的脊背慢慢被压弯下去,胸腔之间一阵郁塞,轻轻叹出一口气,在寒凉的空中化成一团白雾,模糊了她的双眸。
她知道,这是她答错了,而且相去甚远,萧凌安连多余的话都不想给她。
可是,她究竟还有哪做的不好,让萧凌安这样生气呢?
沈如霜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灵光一闪又有了一个念头,转过脸道:
“是我顶撞了贤太妃,出言不逊,不合礼法,让陛下丢了颜面?”
安公公照例进去问了一趟,不过这回出来得更快了,依旧是浅浅地摇着头,声音中带着疲惫,道:
“沈姑娘再好好想想吧。”
沈如霜心中希望的火光被彻底浇灭了,已经冻得麻木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下意识地绞动着,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忆着方才的一幕幕,可还是一无所获。
她不就是做事直接了些,又说了几句重话吗?萧凌安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那......是我让陛下不得不来解围,实在是太麻烦他了?”沈如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刚一说完就暗自摇头,自个儿都觉得肯定不是这样。
她今日未曾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儿,萧凌安又怎会未卜先知呢?若他不是真心愿意来解围,谁又能逼着他来?
安公公一言不发,可布满皱纹的脸上像是已经有了答案,规规矩矩地照例行礼离开。
在他转身的时候,沈如霜似乎听到了一声沧桑的叹息。
殿门再次沉重地阖上,碰撞响动之声让沈如霜身形微颤,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她用指尖攥紧了衣角,指骨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才堪堪撑住。
她直直地盯着紧闭的殿门出神,并不像前几次那般急于得到答案,而是沉默地思忖着,不断在心中责问着自己,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所有人都对她冷嘲热讽,将她埋在了尘埃里,就连她一直以为真心待她的夫君,今日竟然也觉得她错了。
可她一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地活着,捧出一颗心来爱着她的夫君,跌跌撞撞地做好所有的事情......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或许......这便是最大的错处吧?
狂风越来越肆虐地刮着,拍打在沈如霜细嫩的脸颊上,如同刀刃划过般刺痛无比。起初她还会慌乱地用衣袖遮挡着,可后来却渐渐麻木,再也没了知觉,只觉得每一阵风都割得心里钝钝的痛。
过了许久,殿门还是没有打开,里面也没有任何的响动。
沈如霜知道,这扇门不会再为她打开了。
膝盖被寒气毫不留情的侵入,如同万蚁在撬开松动的边缘,疼痛与寒意顺着双腿蔓延到全身,掠夺着她躯体里最后一丝温暖与生机,唯独只有眼眶越来越温热,蓄着酸涩发苦的泪水。
沈如霜微微扬起下巴,逼着自己目光向上看去,可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顺着清晰的下颌线落了下来,如同珍珠般落在掌心,暖意被迅速卷席而去,化成一滩寒凉的水,连泪痕都是冷冰冰的。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似乎从决心嫁给萧凌安、陪着他熬过难关的时候开始,任谁嘲讽贬低她都没有掉过半滴泪。
那时她揉着发酸的鼻尖,心中踏实又幸福地想着,至少她还有一个真心待她的夫君,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不必往心里去。
可是......她的夫君好像变了,再也不是从前温润如玉、清风朗月的少年了。
忽然间,沈如霜的掌心落入一片冰凉之物,混着泪水一同向下滑落,打湿了衣袖,肩头与发顶也是一片冰凉,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她慌乱无措地抬眸,却发现阴沉得透不过一丝光线的空中,飘起了洁白纯净的雪花,一簇一簇地结伴往下落着,北风一吹就更为张扬肆意,不一会儿就在枯枝上积了薄薄一层。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一触即化,打湿了沈如霜的衣衫,湿冷地黏在了身上,还会顺着颈间淌入衣服里,将寒意贯彻透底。
沈如霜只能拢紧了衣衫瑟瑟发抖,她之前找贤太妃时走得匆忙,连一件厚实些的披风都顾不上带,身上那件单薄的素色棉袍,还是嫁给萧凌安那年做的,根本抵御不了冬日的严寒。
恍惚间,她忆起了一年多前,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日子,她也穿着身上这件单薄的衣衫,跪在沈文清的书房门口。
那时正是争夺储位之时,萧凌安锋芒毕露也受尽那些皇兄的折磨,最需要的就是位高权重的权臣支持,最佳人选便是她的父亲沈文清。
她虽不懂朝堂之事,但也知道这对于萧凌安来说有多么重要。
可沈文清支持太子,一直不喜欢萧凌安,自从她嫁出去后,就再也不肯见面,更别提让她帮着萧凌安说上几句好话,让他回心转意了。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固执又倔强地在沈文清书房门口跪着,任由风雪迷了眼睛,浸透了衣衫,也强撑着没有动摇一下,冻得干裂的嘴唇一遍又一遍诉说着萧凌安的好,企图让沈文清多几分了解。
就这样跪了一整天,她被寒气击垮,险些就没了性命。
沈文清终究还是听进去了,答应她会认真考虑,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瘫软地倒了下去。
可她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倒在冰冷的雪地里,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接住了她。
萧凌安及时赶到,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细心地拍干净身上的雪花,第一次弯下腰让她趴在背上,向来冷峻的眉眼有了几分温柔,如同化开的冰雪。
他薄唇一张一合,柔声道:“霜儿,多谢。”
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萧凌安的衣襟。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至少,沈如霜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今日,她心间有了一丝不可查觉的怀疑与动摇,如同完美无瑕的碧玉,有了细小的裂缝。
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身松散的积雪被扬起,周恒之慌忙地奔来,面色紧张又着急,似乎有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要禀告,看见跪着的沈如霜时一愣。
“周太傅,您见到陛下时能否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实在不知错在何处。”沈如霜抹了抹眼角的泪珠,红着眼眶恳求道。
周恒之这才回过神,“嗯”了一声点头答应着,匆匆忙忙地就进了养心殿,消失之时回头瞥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沈如霜的错觉,她总觉得周恒之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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