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妆儿再次跌在坐塌,修长的手臂伸了过来,将那窗棂上卷起的竹帘给放下,高大的身子罩了过去,将沈妆儿禁锢在狭小的空间内,
“王妃,上回便警告你,不许带人入书房,你是不是没长记性”
沈妆儿泄气地闭了闭眼,心里装着事,哪顾得上与他解释,胡乱点头,“是妾一时糊涂”
将她鬓腮的碎发撩至耳后,露出光洁莹润的肌肤,朱谦眼神沉沉捏着她下巴,“你也知道自己糊涂了,以后再不许动这样的心思”
沈妆儿一头雾水,正想问动什么心思了,炙热的吻落在脖颈,她轻吸了一口气。
那支明丽的步摇摇摇晃晃,从渐渐松软的发髻一滑而落。
塌上空间狭小,朱谦将她折腾一番却未尽兴,夜里便歇在了凌松堂,进去没多久,屋子里闹出了动静,留荷连忙扯着听雨退去了墙根。
结束后,朱谦先去了浴室,沈妆儿恹恹地躺在床上,原是想等朱谦洗完再去,可天热,经历了这般激烈的事,沈妆儿浑身粘湿得如同陷在泥潭,万般不适,等了一会儿听见水声消停了,匆匆裹了件寝衣,跟了进去,水是早备好的,一人一桶,朱谦不爱与人共浴,二人从来都是分开净洗。
以往沈妆儿先伺候朱谦沐浴,再唤来丫头收拾自个儿。
这段时日,她惫懒不堪,朱谦已适应独自收拾,倒也没为难她。
浴室极为宽大,中间架着一件屏风,朱谦在左,她在右,沈妆儿压根没往左边瞄一眼便往右边钻,那头却传来朱谦的嗓音,“过来替我更衣”语气里还有未及褪去的沉哑。
沈妆儿默了默,深吸一口气,转身慢吞吞绕屏风进去了。
朱谦将将坐在浴桶里,水珠顺着他肌肤纹理滑落,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他生得秀挺,身材匀称,像是上苍亲手铸就的完美模板,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沈妆儿看一眼便挪开了,从长几上拾起长巾递给他,温声道,
“请王爷先擦擦身。”
朱谦没接,而是撩眼看着她。
沈妆儿脸颊蹭的一下就红了,什么意思,这是让她擦?
忍气吞声将长巾收了回来,展在跟前,绷着脸不情不愿替他擦拭。
她寝衣宽松,只堪堪披着,这般抬手劳作,便露出一片雪肤,上头依然残留着印记,也不知怎么惹到了朱谦,人就这么被他给扯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沈妆儿倒抽一口凉气,双手扒在浴桶,还未爬起,细腰已被他拧了起来,
“上回错了,未罚你,今日一并罚”
很快,沈妆儿便知他所谓的罚是什么意思,腰间被他勒得生疼,眼角殷殷泛红。
沈妆儿气不过,只管掐他手臂,朱谦被迫松开了一只手,沈妆儿深吸一气,抱着那只手臂狠狠咬了几口。
朱谦绷紧的唇微的一勾,任她泄愤。
次日,晨阳越过窗棂投下绵长的光芒,沈妆儿被照得刺眼,皱着眉醒了来,脑海闪过昨夜的片段,立即往身侧一瞧,那人已不见踪影,沈妆儿松了一口气,昨夜不知为何,朱谦兴致极好,她几番求他罢手,他不肯,却要她允诺今日亲自给他下厨,沈妆儿无奈只得应下。
以往也没觉得朱谦有多喜爱她做的膳食,如今却眼巴巴跟她求?
稀奇了。
问过温宁,朱谦白日不在府上,做晚膳便可,沈妆儿打了个哈欠,利索地补了个午觉,下午申时初刻,总算不情不愿迈去了厨房,朱谦味觉灵敏,是不是她的手艺,一尝便知,沈妆儿也不敢偷懒,象征性做了三个菜,余下交给厨娘。
夜里朱谦回来,夫妻俩总算和和气气用
了膳,次日要赴宴,朱谦有事要忙,抬脚便去了前院,沈妆儿怕他夜里又折腾她,他前脚离开,后脚躲去了天心阁。
待朱谦深夜回到凌松堂,瞥见那黑漆漆的门廊,气得不轻。
五月初四,天热,昌王府行的是晚宴,上午朱谦出了一趟门,申时初刻回来接沈妆儿赴宴。夫妇俩一同上了马车前往昌王府,隽娘与留荷两个丫头坐在后一辆马车里。
日头西斜,空气中残余些燥热,幸在马车内镇了两盆冰,车帘垂下,一片沁凉。
朱谦换上一身玄色王服,端正坐在软塌,手里正执着一册《东洲志》,沈妆儿双袖覆在一处,悄悄瞥了他一眼,他眉目沉静,神色专注,脸上的冷隽之色褪去少许,反倒添了几分清逸的风采。
视线往下挪,落在他右手,他时不时翻阅书卷,宽袖下滑,露出瘦劲的手臂,两排牙印清晰深刻,沈妆儿深深呼着气,脸色不自禁泛了红,逼着自己拂去杂乱的念头。
想起前世朱谦受了伤,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侍卫竟是比寻常少了一半,不由吃了一惊,
“王爷,今日侍卫为何这般少?”
朱谦未曾抬目,只淡声回,
“离着昌王府近,无需过多侍卫”
沈妆儿却担忧道,“王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朝局凶险,王爷刚得了军器监,风头正盛,切莫大意了。”
朱谦闻言这才朝她看来,沈妆儿近来气色大好,眉目炽艳,脸颊的霞色仿佛要挣破那晶莹的肌肤来,显得娇艳欲滴,也不知怎的,朱谦竟是心头一紧,生出几分躁意,他缓缓吸着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王妃勿忧,我心中有数。”
平平淡淡的语气里,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沈妆儿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也对,从前世经历来看,他是个极有城府的人,昌王与六王,那么多出众的皇子最终折戟在他手里,他绝非等闲人物,只可惜,这样的人,从不肯费一点心思在她身上。
将心口一抹酸楚拂去,眉目缓缓一移,掠向车外。
昌王府离得近,转过一个街口,再行一段巷路便到了,府内贺客盈门,人满为患。
马车在前门停了下来,朱谦先下了车,沈妆儿掀帘看他一眼,还是将曲风叫住了,低语吩咐,“今日将王爷跟紧了些,切莫让陌生人近王爷的身”
这样的话,曲风不知听过多少遍,笑呵呵应是,掉头跟上朱谦,讨好似的邀功,
“爷,王妃好像消气了,再三嘱咐小的跟好王爷”
朱谦神情微松,回望沈妆儿一眼,马车已驶去巷内,他眉目轻敛,带着人跨入王府。
沈妆儿这厢被下人迎去了后院。
接待厅分东西两厅,东厅坐着妇人,西厅招待贵女。
昌王妃气度华贵,端坐在上首,左右皆是皇亲国戚,都是前世熟悉的面孔,沈妆儿熟门熟路见了礼,便坐在了自己的席位。
刚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便见坐在对面的六王妃摇着象牙扇,眉目轻慢看着她,
“还是七弟妹好福气,连宫里皇后娘娘赐下的侍妾说不要便不要好大的派头呢。”这事外人不知底细,六王妃却心知肚明,
当初这个主意她也参详了,怎知前日六王与皇后一同吃了一顿斥,六王无处撒气,回来便逮着她骂了一遭,六王妃本就与沈妆儿不合,沈妆儿嫁入皇家前,她是容貌最出众的皇媳,后来被沈妆儿抢了风头,一直看沈妆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如今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越发是等不及,顾不上场合便拿沈妆儿开涮。
侍妾一事并未传开,一向迷糊的九王妃神色发懵问,“六嫂,什么意思呀,七嫂嫂难道连母
后赐下的人都敢赶吗?”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八卦气息。
六王妃还未答,坐在沈妆儿身侧的五王妃先接了话,“妆儿不是这样的人,即便拒绝,也定是煜王的意思”
六王妃哼了一声,酸溜溜回,“所以说嘛,七弟妹好福气”
沈妆儿眉目微敛,只当没听见,不欲与她掰扯。这些妯娌与市井妇人无异,日日不是附庸风雅便是掐尖攀比。
昌王妃倒是知晓里情,不咸不淡回了一句,“六弟妹,一桩小事罢了,弟妹不必挂记在心,七弟妹性子温软,府里一向是七弟做主,你就别为难她了。”
六王妃最见不得昌王妃当好人,抬眸往隔着屏风的西厅扫了一眼,那头莺莺燕燕难掩欢声笑语,她擒扇压在胸前,凤眼轻挑,
“那倒是,七弟妹最是贤良大度之人,若是今日昌王兄长替七弟挑了两名侧妃什么的,想必七弟妹也不会生气。”
这话一落,厅内顿时一静,昌王妃的脸色险些绷不住。
沈妆儿闻言缓缓抬起眸,眼底蓄了一眶冷色,六王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将疑惑的视线扫向昌王妃。
昌王妃神色尴尬,僵硬地笑了笑,温声道,“七弟妹别误会,是这样的,陛下听闻王府今日有夜宴,便派了宗正卿老齐王入府,说是让他老人家替几位王爷相看相看,倘若有合适的姑娘,便选为皇家妇”
昌王妃话未说完,诸位王妃脸色已不大好看,谁也不乐意府中添人,六王妃将此事抛出,是故意让昌王妃得罪人,昌王妃心里恨得紧,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成年皇子中,十王爷还未成亲,其他诸位王爷,有的正妃早逝,有的侧妃空悬,故而今夜趁此机会,让姑娘们展示一番才艺,倘若有能入王爷们眼的,便让齐王老人家去说媒”
沈妆儿闻言心绪飞转,想必给诸王相看是假,冲着朱谦来是真。
朱谦如今执掌军器监,于昌王大有助益,前日恰恰又彻底得罪了六王,若是昌王趁此机会,将自己党羽中的女眷塞入煜王府为侧妃,行联姻之实,便可将朱谦绑在昌王这条船上。
沈妆儿深知朱谦有问鼎之心,一两个女人于他而言,无关紧要,只要有助于他登基,想必不会推辞。
前世她并未与宴,不知有没有这回事,若倘若有,那定是朱谦拒绝了,倘若没有,那么今夜还真是个龙潭虎穴。
偏偏昌王妃话说得模棱两可,又牵扯所有王府,沈妆儿不好冒尖,更何况她了解朱谦,一旦他看上了谁,想娶进门来,任何人都拦不住,此外,他迟早都要娶王笙,她又何必庸人自扰,只淡声冷笑,
“原来如此,倒是亏了昌王与王妃一番苦心”
昌王妃尴尬地扶了扶额。
在场的诸位王妃,除了沈妆儿之外,九王府上只一位正妃并几位侍妾,两位侧妃空悬,五王与四王也各自缺了一名侧妃。
众妃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
尤其要属有孕在身的九王妃,她虽迷糊,却不愚蠢,当即眼泪汪汪哽咽道,
“昌王妃嫂嫂,妹妹们今日来给你贺寿,你倒是好,偏偏来给我们添堵”
九王妃有孕在身,昌王妃不敢大意,连忙起身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妹妹,我这也是奉命行事”
九王妃一个没绷住,抱住昌王妃哭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什么侧妃,”扭头与女婢喝道,“去告诉九王,倘若他今夜挑了女人回去,我便回娘家”
“是是是,九王心里只有你,一定瞧不上旁人”昌王妃拍着九王妃背心安抚,担心九王妃在府上出事,连忙朝五王妃使眼色。
五王妃是所有王妃中出了名的和事佬,几乎没什
么脾气,
“好啦,好啦,敏儿妹妹,妆儿妹妹,不是嫂嫂我说你们俩,你们已算是咱们姐妹中最有福气之人,瞧瞧咱们,哪个不是成婚当日,正妃与侧妃一同入府,这侧妃迟早都得有,你们俩就别气了,索性今日瞧一瞧,倘若有合眼缘的,提前行个方便,今后也好相处。”
沈妆儿用力捏着茶盏,指尖泛出一抹浅浅的粉色,冷冷抿了一口茶,并不接话。
对面的六王妃看热闹不嫌事大,凉飕飕觑着沈妆儿,
“九弟妹嘛,如今正在孕中,九王顾念着她也是情理当中,但是七弟妹就难说了,毕竟今日来了不少才貌双全的姑娘,七弟钟爱才女,人尽皆知,若是有人入了七弟的眼,也不稀奇”
“我劝七弟妹想开一点,七弟妹厨艺好,绣艺好,能伺候好七弟的起居,再来个才艺上佳的侧妃,能与七弟谈天说地,作画吟诗,七弟享齐人之美,岂不更好?”
六王妃这话极是阴损,讽刺沈妆儿才学普通,入不了朱谦的心,只配给他织衣下厨。
前年皇宫家宴,新妇献礼,旁人或舞文弄墨,或抚琴作曲,独独沈妆儿亲自绣了一幅龙凤呈祥的锦毯敬献给帝后,虽是得了帝后一句孝心可表的夸赞,可渐渐地,关于煜王妃才艺不佳的传言也甚嚣尘上,甚至每每有王妃提及此事,暗中均要笑话沈妆儿鄙陋。
沈妆儿前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煜王妃出身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指缝掐入掌心,沈妆儿缓缓笑了,这一笑倒像是蒙尘的珠,一朝见了阳,光芒绽现,
“六嫂的话我记住了,只可惜,我没有嫂嫂您大度,做不到与两位侧妃,十三名侍妾和睦相处,六嫂这样的福分,旁人修不来,说到人妻典范,六嫂当之无愧。”
“沈妆儿!”
六王妃闻言一口血涌上喉间,狭长的凤眼眯出一道寒光,恨不得去撕了沈妆儿那张脸。
昌王妃冷瞥了一眼六王妃,见她面色铁青,心中冷笑,六王朱珂贪图美色,六王妃又善妒,府上整日鸡飞狗跳,这一厢被沈妆儿踩了痛脚,怪谁?
碍着今日是她寿宴,怎么着得站出来说和,
“好了,都是一家人,莫要伤了和气,宴席马上开始,诸位妹妹移步吧”
气氛僵持不下,再枯坐只会尴尬,王妃们三三两两先后离开。
沈妆儿被留荷搀扶迈出了门槛,不一会侯在外面的隽娘迎了上来,隽娘行事活络,趁着这空档已将今日宴席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王妃,奴婢打听了一遭,今夜宴会情形不对,怕是冲着咱们王爷而来”又在沈妆儿耳边念出几个名字,
“我知道”沈妆儿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前方,华灯彩照,人影如潮,她便折往僻静的西侧游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刻薄的冷笑,“沈妆儿,你别得意太早,今夜过后,你怕是笑不出来了”
六王妃扔下这话,扶着嬷嬷的手,越过沈妆儿离去。
沈妆儿平静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仿佛不仅仅是选侧妃这般简单。
清风拂面,对面游廊星火如龙,连成一线倒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沈妆儿立在一处平直的木桥,桥下一条小溪穿院而过,怪石嶙峋堆在两侧,绿藤盘绕,勾勒出一处好景来。
她无心赏景,怔望桥下落英缤纷。
隽娘刚刚告诉她,朱谦让她在此处候着,等他一道前往宴厅所在的飞仙阁。
昌王府长廊相接,四处皆是人影轻晃。
沈妆儿心思千回,出了神,须臾,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捕捉到熟悉的嗓音。
具体说什么听不清,但辨认得出是朱谦的声音。
沈妆儿往桥外走了
两步,目光越过假山往前方游廊望去,却见朱谦面前站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人眉眼活泼娇俏,正是宁倩,另一人神色温婉沉静,垂眸立在一侧,则是王笙。
宁倩拦住朱谦的路,与他撒着娇,“师兄,昌王妃设了一彩头,姑娘们都兴致勃勃要上台献艺,我也打算上场,届时还请师兄为我投个彩,助我拔得头筹。”
宁倩是宁老太爷最宠爱的孙女,朱谦怎么也得给她几分面子,目光越过二人追寻沈妆儿所在,随口回道,“好。”
恰恰望见一道倩影立在平桥之上,清风卷起她裙摆,她笑容浅淡,好似春风一般,不急不躁。
朱谦心里仿佛起了些褶皱,正要走过去,却瞧见一潇洒男子打平桥另一面走来,笑眯眯冲着沈妆儿打招呼。
“七嫂,你怎么在这里?”
沈妆儿侧身,看向面前的人,当即一愣,装扮如花花公子,笑起来如沐春风,不是那十王爷朱献又是谁?
沈妆儿眼眶登时一热,
“十王爷”
前世六王破府之日,听雨假扮她将追兵引开,留荷搀着她从狗洞爬出了王府,是十王朱献带着侍卫悄悄赶来王府小巷,将她救下。
后来朱谦入城也是在十王府接回的她。
一朝见到救命恩人,沈妆儿神色险些绷不住。
“王嫂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朱献啧了几声,满脸无措。
“没有,是风沙眯眼呢”沈妆儿拭了拭眼角,破涕为笑,眼角红彤彤的,捎带出一抹酡红,眼梢缀着笑,如同天边的晚霞,艳丽又迷人。
难过是真的,笑亦是真的。
朱谦已许久不曾见沈妆儿笑,至少不是对他笑,哪怕对他笑着,那笑意不及眼底,不像此刻,对着朱献露出一脸明媚,如初生般真挚,眼角那抹瑰艳能逼退世间繁华。
他心头登时涌上几分不快,顾不上面前喋喋不休的宁倩,大步走过去,沿着廊芜转入平桥,走到沈妆儿身侧,带着几分连他自己亦察觉不到的涩气,“王妃久等了”目光落在朱献身上,双目如一泓幽静的潭水,
“十弟可遇见齐王叔?齐王叔一直在寻你,想是为了十弟选妃而来。”
朱献闻言当即露出懊恼,用玉扇敲了敲脑门,“哎呀,别提,我正躲着他呢。”
朱谦神色纹丝不动,缓缓将沈妆儿牵起,往身后一带,淡声道,“十弟年纪不小,当娶亲了,我与王妃还有事,先走一步”旋即拉着沈妆儿头也不回离开。
沈妆儿倒是悄悄回眸,冲朱献歉意一笑。
朱献笑眯眯挥手与二人作别,待朱谦走远,他笑意方落了下来,捏着下颌,
“奇怪了,七王嫂瞧见我怎么会哭呢,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怎么可能?我这么好的一个人”嘀咕几句,很快将烦恼抛诸脑后,循着众人笑意融融往飞仙阁赶。
华灯初上,到了开宴之时,沈妆儿一路跟着朱谦往宴厅走,才发觉昌王府比煜王府还要大许多,亭台阁谢,雕栏画栋,应有尽有,昌王爱排场,男女同席,将宴席设在飞仙阁。
飞仙阁极为宽敞,乃昌王宴饮之地,正南有一宽台可供人表演,两侧皆是席位,除了皇子皇妃,还有不少大臣及女眷,沈妆儿随朱谦落座在最前面几排席位。
正宴还没开始,桌案摆上不少小碟冷菜。
沈妆儿先替朱谦斟了一杯茶,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抱住酒盏,浅浅抿着,并不吭声。
朱谦平日极少将心思放在沈妆儿身上,更不会去猜想她的喜怒,但恰才这一路她情绪过于不对劲,尤其见了朱献过后,整个人沉静地像是一瞬间与这世界割离开来了似的,朱谦心里无端生了几分躁意,将面前一叠葱花藕片推至她跟前,
“王妃,今夜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多想”
沈妆儿愣了愣,偏头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眼前的清隽男人竟是与前世那道身影重叠,连带也变得模糊了。
她脾胃寒凉,吃莲藕不消化,是以平日也不爱吃的。
沈妆儿缓了一口气,长睫静静低垂,浑身散发一股与宴席上格格不入的孤寂,淡声道,“多谢王爷”也没去动朱谦推来的那叠菜。
朱谦脸色一僵。
酒过三巡,昌王叙过话后,昌王妃便起了身,擒起酒盏立在阶前与众人施礼,
“今日有幸能邀请诸位弟弟弟媳到场,并这么多官宦女眷,心中有愧,先饮一杯,以示谢意”话落,将酒盏饮尽,又道,“枯坐无趣,舞曲想必诸位也见多了,今日我便想了个法子,设了一彩头,有兴趣者大可比试一番,夺魁者可得彩头。”
众人道好,昌王妃示意下,一嬷嬷恭敬捧着一红漆托盘上来,将其置于前方宽台之上,红绸掀落,露出一顶累丝金镶宝石头面。
光芒璀璨,出手不凡。
昌王妃的长女抛砖引玉,第一个上台表演,她吹了一首箫曲,博得众彩,在她之后陆续有人上台。
宁倩与王笙挨在一处,擒着茶杯暗暗瞥着沈妆儿的方向,
“王姐姐,你瞧见没,这些侧妃人选中,一个个出身比沈妆儿还要高贵,也不知她坐在台下羞愧否?”
王笙抬目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人影攒动中,那道颀长的身影哪怕坐着,也是鹤立鸡群般所在,他眉目冷隽,仿若从这团光影里幻化出来,浑身难掩遗世独立的清绝。
论才情,朱谦少时天纵奇才,为宁老太爷关门弟子,论相貌,全京城世家子弟无人能出其右。满腹经纶,锦绣加身。
这样的郎君,普天下寻不出第二个来。
若非十岁那年险些被人杀害,这些年他也不会这般韬光养晦。
王笙神色发怔,甚至不屑于瞧一眼沈妆儿,只低声与宁倩道,“我不便出场,待会看你的。”
“放心好了”宁倩眸眼微微漾起一道锐利的芒,将茶盏一口饮尽。
这时,台上已有五位姑娘表演完毕,有展示书画,有弹琴奏乐,有起舞者,皆十分出众。
沈妆儿无心欣赏,只顾吃果子,昌王果然能耐,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竟是打岭南运了许多荔枝入京,今日人人席前一盘荔枝,个头大,水头足,很合沈妆儿口味,留荷跪在一侧替沈妆儿剥皮,沈妆儿便顾着吃了。
朱谦对台上那些女色置若罔闻,只在旁人向他敬酒时,回上一礼,或是帮着沈妆儿夹了几道菜,沈妆儿只当他故意在人前做戏。
果不然,五王便纵声起哄,“七弟,刚刚那位陈姑娘舞艺出众,水袖已差点扔到七弟你脸上了,七弟府中侧妃空悬,不知意下如何?”那位陈姑娘父亲恰恰是昌王一党。
朱谦淡淡擒起酒杯,往前一举,“五哥说笑,愚弟并无此意”恰到好处露出那截手臂,两排牙齿印清晰映在众人眼前。
堂上微的一窒,少顷,上震惊的视线频频往沈妆儿身上扫来。
沈妆儿脸色有些不自在,不过念着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便配合朱谦气定神闲喝茶。
王笙眼角泛青,袖下的手指快要掐出一道血色来。
宁倩见状,也是恼羞成怒,当即扶案而起,“王姐姐,妹妹我替你出气!”
待起身,已收敛情绪,缓缓往台阶上步去,冲诸位潋滟一笑,
“王妃娘娘,倩儿欲献上一礼,替王妃娘娘祝寿。”
昌王妃露出意外的神色,雍容一笑,“倩儿姑娘有心了,不知你打算展示什么才艺?”
昌王长子今年十八,昌王妃正在替他择媳,这满京城论年龄才情相貌家世,宁倩最为出众。
宁倩一袭绿色长裙,隔着长长的坐席,与上方的昌王妃撒着娇,“王妃娘娘,倩儿原是准备跳一曲《霓裳羽衣舞》,可惜被陈姐姐抢了先,倩儿刚刚左思右想,便打算舞一曲剑舞,只是”
“只是怎么了?”昌王妃连忙接话。
“只是王笙姐姐手受了伤,无法帮我伴琴,我得请人相助才好”宁倩眸光流转,视线堪堪扫了一圈,明眸湛湛朝沈妆儿投来,施了一礼,“煜王妃殿下,闻王妃娘娘善琴,今日可否替我奏上一曲?”
宁倩话落,阁内不少女眷忍不住扑哧一笑。
煜王妃才艺平平,人尽皆知,宁倩怕不是来羞辱她的吧?
王笙坐在众人之后,冷冷掀了掀唇角,昌王不是动了给朱谦塞侧妃的心思么,她便借此机会羞辱沈妆儿,好叫朱谦瞧一瞧,他娶的王妃有多上不了台面,她要告诉沈妆儿,她不配站在他身边。
沈妆儿在一众王妃中相形见绌也便算了,若是连侧妃都比不上,真真不要活了,早早收拾铺盖当姑子去。
众人看好戏地盯着沈妆儿。
“煜王妃如此貌美,弹琴不在话下吧”
“煜王殿下文武双全,煜王妃也定才艺精湛,今日咱们可算要饱耳福了”
一道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充滞在阁内,
沈妆儿怔住了,她仿佛矗立在悬崖边,四面八方的风拼命往她领口灌,她摇摇晃晃险些跌落人性罪恶的深渊。
这样的情景并不陌生,在前世更是屡见不鲜,每个人看好戏的看着她,仿佛她是一只供人品评的人偶。
她一直都是自卑的,哪怕此时此刻,她也知道,朱谦并不喜欢她,他喜欢有才干的女子,当年她入主坤宁宫接受外命妇朝拜时,王笙跟随王钦的夫人走到她跟前,跪在她脚下,抬起那双伪善又刻薄的眼,淬了毒似的盯着她,
“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皇后?你配站在他身边吗?你读的懂《左传》《孙子兵法》,还是能在他画下一幅千里江山图时,信手替他题诗?”
“你根本不懂他,他是一个笑睨天下御极四海的君王,他要的是一个能与他比肩的女子”
她已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大抵与此时此刻相仿。
前世贯穿始终的自卑,让她在朱谦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夜,刻苦研读他的书,临摹他留下的画作,抚过他钟爱的那把伯牙琴,试图追寻他走过的路,试图给卑微的爱慕寻找一丝慰藉。
哪怕后来入了宫,在与他近在迟尺的整整一年中,在无数个已经看不清的日夜里,全凭那点寂寥的琴音苦涩度日。
她原不想去争什么,只是想,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至少那悲苦又可笑的一生,不算白过。
乌洞般的眼,几乎漾不起一丝涟漪,凭着本能缓缓起身。
恰在这时,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了过来,按住她冰凉的手背,他尾音如同淬了冰似的,冷漠又阴鸷,
“王妃手指受了伤,不便奏琴”
飞仙阁内顿时一静。
视线齐刷刷落在朱谦夫妇身上,甚至不免有人往朱谦握着沈妆儿的手上瞄。
当真受了伤?
借口罢了。
朱谦目若寒潭,深邃得分辨不出任何情绪,他一贯是冷漠的,也是寡言少语的,也不屑去解释。
掌心下的手微微一动,恍惚有往外抽离的迹象。
朱谦用力一握,扭头朝她看来。
沈妆儿的眼恍如琉璃一般干净剔透,却又如蒙了尘似的,没了神,有那么一瞬的错觉,让朱谦觉着,此刻的沈妆儿仿
佛瞧不见他。
他心顿时一凝,俊眉蹙起,隐隐泛出不快。
掌下的手还在挣扎。
朱谦越发用了力,用仅仅二人听到的嗓音低声呵斥,“王妃,你受了伤,不宜弹琴。”
他从未见沈妆儿弹过琴,她又何必逞一时之意气。
二人片刻的僵持,还是引起了场上的注意。
朱献第一个站起了身,“宁姑娘,王嫂不便,我来助你”
宁倩望着那张潇洒无羁的脸,有那么一下是迟疑的,可很快她又嘟嘟嘴羞涩道,“王王爷,您是男子,旋律过快,我怕跟不上您”
昌王现在正是拉拢朱谦的时候,当然见不得沈妆儿丢脸,连忙起身打圆场,作势瞪了一眼宁倩,
“倩儿姑娘,不许无礼,煜王妃受了伤,便换个人”
宁倩就等着沈妆儿出丑,又岂会善罢甘休,她不依不饶道,“不会吧,恰才用膳时,我瞧见煜王妃吃得好好的,也没发现有不便之处?”
宁尚书也在场,频频朝女儿使眼色,“倩儿,下来,家里头面多的是,你何必争抢。”
宁倩儿一贯嚣张又骄纵,嘟囔着道,“爹爹,我是要给王妃娘娘贺寿呢”跺跺脚,埋怨地看着沈妆儿,“煜王妃不愿意就算了,又何必寻借口”
“哪里是不愿意,分明是不会吧”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煜王殿下这是欲盖弥彰呢”
“可不是嘛,听闻每年皇家除夕晚宴,煜王妃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也难怪煜王不喜欢她,换我,我也要选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
“哎,可惜了王姑娘与煜王,好一对青梅竹马呢”
这大概是朱谦第一次亲临这样的场面,猛地回忆起,当初在行宫,她立在人群中,被人指点指点也该是这般情形。
眼下,就连他尚且都有拔剑撕了那些臭嘴的冲动,当初她辩驳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偏偏他责怪她不该与长舌妇争一时之长短,将她训斥回京。
原来自己不曾经历,便不懂别人的痛苦。
他的天,在朝堂,在四海,是以这点小事可以不放在眼里,那么她呢?
她只是一个后宅小妇人,自然受不了这等委屈。
“妆儿”心口涌上涩涩麻麻的懊悔,平生第一次对她生出几分疼惜,将那温软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喉结滚动再三,他斩钉截铁开了口,“你不必去,有我撑着”
沈妆儿怔住了,模模糊糊的雾气从眼前化开,露出那张颠倒众生,无论在何处都能让人一眼惊艳的容。
一声“妆儿”,一声“有我撑着”,是她前世今生两辈子听过最动听的话。
窒息的痛划过心口,带出一连串的血花来。
倘若前世,整整六年经岁月揉碎的时光里,他能唤她一句“妆儿”,能像此时此刻,给她一道坚定的眼神,至少在那踽踽独行的暗夜,在那惨无天日的等待中,她也能有些嚼头。
而不是每每梦中惊醒,捞起来,满手皆是荒芜。
她还是笑了,将所有的苦涩吞入腹中,独自消化,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瞻前顾后的沈妆儿,她历经风雨,无所畏惧。
缓慢又坚定的,将手从他掌心抽开,稳稳抬起下颌,目色平淡又清冷落在宁倩身上,
“宁姑娘年纪轻,冲动冒昧,我原可不必理会,只是念着你是我夫君老师的孙女,算得半个晚辈,我便助助你,又何妨”
沈妆儿缓缓起身,吩咐身侧的留荷,“取布条来”
留荷随身携带香囊,里面有些针线布条之类,当即挑出一条白布,隽娘二话不说
接过,替沈妆儿左手食指包扎,坐得近的五王妃凑近瞄了一眼,见她食指指腹处果然有一条刚结痂的伤口,“咦,妆儿,你还真受伤了呀。”
沈妆儿淡淡一笑,“昨夜替王爷下厨,不小心切了一道小口子,并无大碍”
宁倩脸色便不好看了,这么一来,即便沈妆儿弹得不好,也有了借口,她俏脸绷得极紧。
片刻,隽娘替沈妆儿包好,沈妆儿双手合在腹前,绕过席位朝宽台迈去,待上了台,见长几上空空如也,看了一眼宁倩,
“宁姑娘,你恰才不是说原本让王姑娘替你伴奏,既是如此,可否借王姑娘的琴?”旋即雍容摊摊手,“抱歉,我并未携琴在身”
宁倩咽了下嗓,僵着脸看了一眼王笙,王笙默然起身,吩咐侍女几句,侍女转身自休憩间将王笙的琴给取来,小心翼翼摆在长几上。
宁倩执剑立在一旁,俏生生猝了一句,“煜王妃,这是王姐姐心爱的子期琴,你可小心些,别弹坏了”
沈妆儿跪坐在几后,轻轻拂了拂琴弦,抬眸望向朱谦,悠然一笑,
“夫君有伯牙琴,我今日弹这子期琴,也算是缘分。”
谁都知道伯牙琴与子期琴乃同一位琴师打造出来的鸳鸯琴,沈妆儿刻意这么说,无非是暗示王笙那点龌龊的心思。
王笙脸色果然一青,她毕竟未嫁,而朱谦已娶妻两载有余,她还惦着人家夫君,便是有悖人伦。
视线频频朝她扫来,王笙险些背过气去。
沈妆儿缓缓拨弄了几下琴弦,这个空档,众人自顾数落王笙。
宁倩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负气道,“煜王妃,你到底会不会弹,可别耽搁了宴席!”
沈妆儿神色淡淡,“我在试琴”
朱谦自始至终盯着沈妆儿,神色一动未动。瞧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摸不准小妻子打着什么算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家里那把琴不能要了
沈妆儿调试了一番琴弦,做好准备便问宁倩,“宁姑娘,你要什么曲子?”
宁倩原想为难一番沈妆儿,可转念一想,为难她不是为难自己么,总之沈妆儿也没什么本事,挑个自己最熟稔的,岂不更好?
“《阳关月》。”
“好”
沈妆儿阖目,右手食指往琴弦疾快一划,一道如钟鸣般的琴音扩散,边境空旷浩远的意境便从她指尖划了出来。紧接着,细细密密的琴音如流水从她掌心掠过,伴随琴弦往外荡开,宁倩便在这一片又快又绵密的马蹄声中抖开剑气,身子翩然如灵燕,踩着节奏舞剑。
起始一段疾快的音律,仿若一列疾马从山头越过,冲向日初之地,旋即如同川流入渊,曲调悠远而绵长,这首曲子悲沧中带着一分淡淡的离人感,曲调不算很沉重,也不过□□疾,恰恰适合女子舞剑。
宁倩舞了一段,渐入佳境,每一招式随着琴音节奏轻掠纵横,前拓后剌,场下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宁倩唇角一勾,十分得意诶,等等,怎么会有掌声呢?
不对,沈妆儿这琴弹得极好,曲音如流水淙淙,流畅悠远,这不像是技艺生疏的样子。
沈妆儿当然不生疏,甚至来说无比娴熟,于她而言,给朱谦洗手作羹汤的日子反而十分久远,手生了,而她似乎刚从坤宁宫那寂静的深墙里睁开眼,那模模糊糊的光影在窗棂晕开,她仿佛被一团迷雾给笼罩,什么都瞧不清,她枯坐在空旷而寂寥的大殿中,唯有手下的琴弦是无比熟悉,也是无比真实的。
最后,左手食指再次化开一道弦,厚重带着几分血腥的琴音恍若雷霆重重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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