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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挑拨

    薛明娆的帖子送到汝阳侯府的时候, 慕云月正在和三个“葭”一块调制香丸。

    天气越来越炎热,林嫣然身上都起了痱子,抹什么药都不管用, 还沾了一身药味, 惹得她每天都蔫头搭脑。

    慕云月想起了《香谱》上的一个方子,既能缓解痒症, 又能扩香。

    蒹葭把帖子递过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姑娘还是别去了吧。”苍葭噘着嘴, 不满道。

    “可薛家的帖子, 不去不行吧?”采葭忧心,“而今侯爷和郡主都不在府中, 姑娘行事就代表侯府,外头多少人盯着呢,咱们可不能随便乱来。”

    “她薛家厉害,咱们慕家也不是吃素的呀,姑娘何必这么委屈自己?万一真要是个鸿门宴,姑娘可怎么办?”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蒹葭劝不住两人, 只好问慕云月:“姑娘究竟什么想头?薛家送信的小厮走之前,还特特提到他们家大姑娘,让奴婢帮他家大姑娘, 给姑娘您带一声好。”

    这话就很有意思了。

    慕云月看着帖子上娟秀的字迹,若有所思。

    帖子虽说是薛明娆下的, 可这么好看的字, 显然不是薛明娆写的, 只怕是出自薛明妩之手。没准真正下帖设宴的人, 就是她。

    可自己往日跟薛明妩并无交集,薛明妩为何要给她下帖?

    “姑娘可是犯难了?要不就称病推了吧?”蒹葭道。

    慕云月摇头,“不能推,倘若这花宴真是薛明妩操办的,我就必须得去一趟了。那家伙,可比薛二难对付多了。”

    若说薛明娆是个娇霸王,爱憎喜怒都写在脸上,对付人,也是直来直往,那这薛明妩就是一只典型的笑面虎。

    表面上,她对谁都是一副温柔得体的笑模样,哪怕有人冲撞了她,让她当面下不来台,她也是笑如春风,以德报怨,在京中名声很是不错。

    可薛明妩背地里做的手脚,却是鲜有人知。

    譬如有一回,也是这样一场花宴。

    当时薛衍和卫长庚闹得正厉害,朝中已经有几位大臣,开始往卫长庚这边站,其中就包括兵部的一位王侍郎。

    那是个刚烈的人,敢在朝堂上直接跟薛衍叫板,养出来的女儿也跟他一个脾气。

    薛明妩给她下帖,她就直接写了封“驳帖”,不仅拒绝了薛明妩的邀请,还把她给骂了一顿。

    帖子送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尴尬极了,只有薛明妩依旧温煦从容,不仅没有生气,还笑吟吟地把帖子收下,还给那位王姑娘递了台阶,把这事轻轻揭过去。她也因此得了不少美名。

    可没多久,那位王姑娘出门上香,就被一群歹人劫走。

    王家寻了三天,都快找到通州去,也没找见半个人影。第五日,他们才在城外城隍庙找到王姑娘。

    她衣裳褴褛,浑身是伤,躺在一堆杂草丛中,双目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王夫人瞧见她,险些都没认出来人。

    一个姑娘家,被劫走这么多天,回来还是这副模样,到底遭遇了什么?不用问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流言很快就插上翅膀,飞遍帝京。

    王大人又心疼又生气,每天都上顺天府坐着,亲自盯着府尹办案。可直到王姑娘承受不住流言蜚语,上吊自尽,那群歹人依旧没有落网。

    哪怕是现在,这桩案子也还是顺天府的一桩悬案。

    没有人知道那伙匪贼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有人却曾瞧见,薛明妩佩戴过的一对玛瑙耳铛,同王姑娘的心爱之物正相仿……

    虽说如今的薛家,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只手遮天,他们慕家有兵权在手,也没必要跟薛家低头,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诚如采葭所言,父亲母亲都不在京中,她万事还是得小心为上。

    斟酌良久,慕云月还是决定道:“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多带一点人,早去早回,不会有事的。”

    *

    薛家的花宴,安排在金明池畔。

    慕云月递了帖子进去,一直低调行事。不怎么吃菜,也不怎么说话,有人寻她攀谈,她也只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不会叫人抓到把柄。

    原以为能靠这法子,一直混完整场花宴,却不料,薛明妩竟直接派丫鬟过来请她,“慕姑娘,咱们家大姑娘近来得了一张新琴,奈何怎么也调试不出好的音色,想寻慕姑娘过去看看,还望慕姑娘随奴婢走一趟。”

    蒹葭和苍葭登时警觉起来。

    慕云月也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慢摇团扇,推脱道:“我只擅长抚琴,并不懂如何调弦,薛大姑娘的难事,我怕是爱莫能助,还请另寻高明。”

    那丫鬟却笑了,“慕姑娘这话就谦虚了,帝京城中谁不知道,您是抚琴弄音的好手,若是您都没办法,谁还能帮咱们家姑娘这个忙?更何况,如今慕老侯爷不是还在通州忙活吗?”

    慕云月摇扇的手突然顿住。

    最后这句突兀的话,明显是意有所指。

    父亲有兵权在手,薛衍自然不能像对付那个王侍郎一样,直接收拾了他。

    但给父亲制造点麻烦,让他没法顺利完成这次的出巡任务,回京之后要挨罚,这点薛衍还是做得到的。

    看来今日这次见面,是躲不过了。

    慕云月冷笑了下。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就去会一会这位和自己并称“帝京双姝”的薛大姑娘吧。

    “那就有劳你带路了。”

    *

    水榭内。

    薛明妩早就已经在石桌边,备好瓜果点心等她。

    涓涓的琴音如流水般,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时不时蹦出一两声利音,宛如银瓶乍破。

    慕云月提着裙子上前,玩笑道:“想不到薛姑娘面上瞧着娇娇柔柔,指下却有风雷之音,云月甚是佩服。”

    这话显然不是字面上那番意思。

    薛明妩不去理会她的阴阳怪气,专心抚完最后一个音,才笑着请慕云月坐下,“慕姑娘谬赞了了,你的琴技可是琴圣得夸赞的,我在你面前抚琴,不过班门弄斧。”

    “我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薛姑娘琴技纯熟,日后若是能叫琴圣一闻,定也能得他赞誉。”

    慕云月客客气气地应着话,视线从琴上扫过,她直截了当地问:“适才听薛姑娘的丫鬟说,你是来请云月来调弦的。可云月听着这琴音,并无何处不妥,这都叫云月糊涂了。”

    薛明妩意外地深瞧她一眼。

    那话摆明了只是请她过来的说辞,寻常人知道,也不会当面拆穿,却不想这个慕云月竟这么直接,显然是有备而来,根本不怕她有小动作。

    既如此,薛明妩也懒得再寒暄废话,拣起琴边的团扇,笑吟吟摇着道:“慕姑娘聪慧,明妩自叹不如。今日特特邀请你过来,自然也不是为了调什么弦,而是为了舍妹阿娆。”

    “为了二姑娘?”慕云月凝眉,狐疑地打量她。

    薛明妩也坦坦荡荡任由她打量,拎起桌上的细嘴茶壶,亲自给慕云月倒了一盏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愧疚开口:“那日澄园宴,阿娆因为林世子,冲撞了慕姑娘。明妩在这以茶代酒,替她跟慕姑娘赔个不是。她年纪小,不懂事,还望慕姑娘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慕云月笑道:“薛姑娘说的哪里话?二姑娘天真烂漫,做事冲动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云月也不会跟她多计较。就是不知薛姑娘这‘年纪小’,究竟是怎么个说法?毕竟云月和二姑娘,也是同岁。”

    薛明妩脸上笑容僵住。

    两个同龄人,一个为了男人冲动打人,还推说是年纪小,不懂事,让另一个能大大方方不计前嫌,怎么听怎么滑稽。

    这丫头是在讥嘲她们护短,玩双重标准啊。

    可真是厉害,言语不见刀锋,却砭人肌骨。

    请慕云月过来之前,薛明妩也调查过她,只听说她跟自个儿那不成器的妹妹是一个脾气,她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眼下见了正主,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薛明妩心中一下有了数,抬手绕了下耳边的碎发,把这话茬给盖了过去,只叹道:“慕姑娘是个聪明人,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其实今日,我找姑娘来,是想求姑娘一件事。”

    慕云月淡淡看她。

    薛明妩继续道:“想来慕姑娘也听说了,我们家马上就要和林家结亲。这节骨眼闹出这样的事,不仅家父面上过不去,林世子也生了舍妹的气,不肯搭理她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只能干着急。”

    “听说这段时日,慕姑娘和林世子走得近,我便腆着脸,过来求慕姑娘帮忙,给舍妹和林世子说和说和。若能促成这一门亲事,也算慕姑娘行善积德不是?”

    慕云月垂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从她这话里想起了其他东西。

    抿唇思忖片刻,她不着痕迹地试探问:“那日澄园宴,我离开得早,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林世子可有惩罚二姑娘?”

    薛明妩听出她上钩了,故意假装不知道,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引导着:“怎么没罚,林世子责罚舍妹的时候,慕姑娘不就在边上瞧着?还有娄家的那个小表妹,她也在场不是?”

    言下之意,就是在告诉慕云月,那日在广筑救了她、后来又邀她给林嫣然上课的人,就是林榆雁。

    而慕云月听完,鸦睫明显颤了一下。

    薛明妩心底缓缓牵起鄙夷的暗笑,面上仍旧假装什么不知道,犹自垂着柳眉,为自己妹妹的婚事担忧,见慕云月半天不说话,她又悠悠感慨:

    “倘若慕姑娘不肯帮明妩这个忙,那明妩就只好去求秦姑娘了。正好她今天也来了,慕姑娘可要见一见?”

    作者有话说:

    我掐指一算,明天应该就能掉马啦o(≧v≦)o

    还有世子和岁岁这对也是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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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绑架

    薛明妩问完就不再多言, 悠悠摇着团扇,耐心等慕云月回答。

    慕云月沉吟了会儿,轻笑道:“薛姑娘看来是误会了, 我与林世子并无什么交情, 让我去帮忙求情,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至于那位秦姑娘, 我更是不认识。薛姑娘若是把她唤来,我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说的。届时若是让薛姑娘尴尬了, 咱们面子上都不好过。”

    薛明妩扬了扬眉梢, 启唇还欲再说些什么。

    慕云月已经从石凳上站起身, “时候也不早了,薛姑娘若没什么事, 云月就先行告辞。”

    说完,她也不等薛明妩开口,就颔首转身。脚步走得极快,转眼就消失在拐角处。

    *

    离开水榭,慕云月心里还在琢磨适才的事。

    今日这场花宴办得奇怪,薛明妩找她也找得奇怪, 引她去见秦岁首, 就更是怪中之怪。

    还总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林榆雁。

    听薛明娆那口气,像是知道自己这段时日,一直在为那人的身份而苦恼, 故而刻意来给她解惑,告诉她那人就是林榆雁, 还刻意引诱她, 吃秦岁首的醋。

    为什么?

    薛明妩到底想干嘛?

    慕云月抬手轻咬食指第二节 , 眉心拧起一个“川”字。

    结合过往薛明妩的行事做派, 慕云月心底生起不祥的预感。她不敢再在这里耽搁,加快步子,往马车停着的方向去。

    可还没走出两步,她身后树丛中便传来一阵“簌簌”的脚步声。

    *

    水榭内。

    慕云月一走,薛明娆就从不远处的一个凉亭绕过来,坐在薛明妩旁边,焦急道:“姐姐,你怎的就这么放那小贱人走了?不让她跟秦岁首见上一面,让她好好醋上一醋,知难而退,以后就不要缠着陛下了?那我今日岂不是白把秦岁首找来了?”

    她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薛明妩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拎起茶壶,给自己泄了一盏新茶,也给她倒了一杯,“你比我了解那个丫头,你觉得她是那么容易吃醋的人?同秦岁首见上一面,就能让她彻底和陛下了断?”

    薛明娆一噎。

    倘若在澄园宴之前,她定会毫不犹豫点头说是,可现在,她却迟疑了。

    即便薛明娆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慕云月的确比她过往认识的,要沉稳老练许多。

    且那种沉稳,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岁月实打实磨砺而出,风吹不倒,雨淋不散。自己明明跟她同龄,可往她跟前一站,就完全被衬成了孩童。

    幼稚、可笑,根本没法望她项背。

    “可就这么放她走了,姐姐你当真甘心?咱们准备了这么久,难不成真就只是请她过来吃个席面?”

    薛明娆咬牙恨道,模样凶神恶煞的,边上的丫鬟都吓得不敢抬头。

    薛明妩却瞧出了几分可爱,怜惜地摸摸她脑袋,给她顺毛,“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这可不好,以后会吃亏的。若你也能像慕云月那样,姐姐不就早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

    听她拿自个儿跟慕云月比,还比不过,薛明娆当时就不高兴了,鼓着两颊要发火。可仔细一琢磨这话,她又亮起双眼,“听这话里的意思,姐姐还有后手?”

    薛明妩神秘地牵了下唇角。

    建州石磨砌的圆形石桌边沿,一只蚂蚁正努力往桌面上爬。

    薛明妩随手拿团扇一拨,又将它拨了下去,“那丫头不是那么容易就吃醋的人,可一旦真吃醋,她定然不会再选择回头路,娄知许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所以想让她死心,首先就得让她把陛下当成林榆雁,然后再创造个契机,让她看着真正的林榆雁,在她和秦岁首之间,选择了秦岁首,而抛弃了她。”

    薛明娆听着这话,逐渐明白过来。

    “姐姐的意思是,给他们造一个两难的险局,让真正的林榆雁,在姓慕的小贱人和秦岁首之间选。他肯定选择救秦岁首!”

    “而姓慕的小贱人,又刚好把陛下当成林榆雁,以为是陛下放弃了她,就会对陛下死心。到时候陛下就成了下一个娄知许,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法再和她重修旧好,是也不是?”

    “而且被劫走这么一遭,她名声也毁得差不多,便是陛下还执意封她为后,朝臣们肯定也不会答应。她和陛下,就算彻底完了。”

    薛明妩不置可否,只眯眼瞧着远处几个飞闪而过的挎刀黑衣人,缓缓勾起唇角。

    桌上留有一盏冷茶,是方才给慕云月沏的,她还一口没喝。

    薛明妩惋惜道:“就是可惜这盏茶了,我泡了好久的。”

    边说边拿起来,随手一泼。

    那只好不容易爬上桌面的蚂蚁,就这么被浇了下去。

    一盏茶并没多少威力,可于蚂蚁而言,却是致命的。没多久,那仰天扑腾的六只腿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

    慕云月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眼睛被蒙,嘴巴被堵,双手双脚也被绳子捆缚,根本动弹不得。

    她只能感觉出,自己是侧身躺着,垫在底下的东西很硬,质地应是木头。耳边还有轱辘转动的“咯吱”声,以及男人粗旷的谈笑声。

    有风不断拂面吹来,看来四周并非密闭的空间。

    风里头青草花香浓郁,显然自己现下已经出城,正行在郊外的路上。

    木板车、郊外、男人……

    回想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慕云月很快便明白过来,自己应是在宴上被人绑架了。

    而能在薛家设的宴会上,这么明目张胆地绑架人,幕后黑手究竟是谁?慕云月心中也大抵有数。

    心中虽有几分慌乱,但慕云月很快就调整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纵使被束缚至斯,慕云月依旧努力扭动身体,撞击底下的木板,从鼻腔发出声音。

    正在聊天的几个男人很快注意到,交谈声止住,板车也跟着停下。

    “嚯,这小娘儿们够躁的,绑成这样还要动,对老子口味儿。”

    一个嘶哑的男声笑了下,过来拍了拍慕云月的脸。

    “甭以为这样,老子就会放了你。你现在可是老子的摇钱树,识相的话,就给老子安静些,否则老子剁了你手指头。反正只要给你留口气儿就行,不妨碍老子赚钱。”

    说罢,他便吩咐拉车的兄弟:“继续走!别在这里瞎耽误功夫,等上了山,还有得忙呢。”

    上山?

    慕云月很快摘取到对她有用的信息。

    眼下她眼前蒙着黑布,但光线依旧能透入她眼中,显然现在还是白日,且日头旺得很。再估计一下她昏迷时候的时辰,他们应当出城不久,离城区并不远。

    而京郊的山头一共就那么几座,每日都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巡逻,他们定然不敢去。

    只有那凌风山,因山匪常年盘踞,官府都没办法靠近,对这帮贼人才是最好的去处。

    知道了目的地,慕云月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可同时也生出了更大的隐忧——

    若是真被带去那么个贼山头,别说名誉了,便是性命都难保。

    必须赶在他们上山之前,就从这里逃脱!

    如此思定,慕云月越发用力地哼声,撞击木板。

    适才跟她说话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扯掉她嘴里布块,掐着她两颊道:“他娘的,有话直说,别跟老子在这里瞎胡闹!”

    觉察到指下柔腻的触感,他又禁不住“嘶”了声,“臭娘儿们脾气不好,人倒是生得跟朵花儿似的。难怪这么招人恨,宁愿花那么大一把冤枉钱,也要找哥几个绑你。”

    “不过你也是,长这么好看,什么男人找不到,非要跟人家抢,现在褶子了吧。”

    “想活命,要不老子给你指条明路?很简单,你就从哥几个里头挑一个嫁了。只要你不跟人家抢男人,人家说不就放过你了?”

    “老鹰头,你其实是想给自个儿找个媳妇儿吧?”

    边上响起打趣声,那个被叫做老鹰头的男人也不害臊,直接承认道:“就我想要媳妇儿,你们不想要?待会儿等北边的兄弟都回来,咱们一块商量,这俩女人怎么分,如何?”

    于男人而言,金钱和女人无疑是最好的奖励。

    周围很快附和成片,声音越来越大,还有吹口哨的,粗粗一算,大约有十来人。

    老鹰头应付完小的,又来问慕云月:“老子这主意怎么样?要觉得行,老子就……”

    “所以你们也抓走了秦岁首?”不等他说完,慕云月就淡声开口。

    老鹰头一愣,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但转念想起刚刚,自个儿跟兄弟们夸下海口时说的“俩女人”,他又惊讶地“嚯”了声:“小娘儿们够聪明的啊,给这么点线索,就愣是猜出来了?”

    慕云月对他的夸赞没有半点兴趣,只冷声反问:“秦姑娘在哪儿?”

    “嘁,在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老鹰头嗤之以鼻,“你都自身难保了,难不成还想去救人家?老子劝你还是省点力气,给自己……”

    “所以她在哪儿?”慕云月再次打断他的话,声音明显比刚才冷了几分。

    隔着一层黑布,老鹰头似乎能瞧见她淬满寒冰的眼。

    干了这么多年的劫匪,他绑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可从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明明是人质,娇弱得不堪一击,可周身散出的气场,却冷静到让人胆寒。

    以至于自己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把她掐死,可他就是不敢。

    多年同官府周旋出的警惕性告诉他,事情恐怕不妙。

    “撤!赶紧撤!”

    老鹰头不做他想,松开慕云月就立时回头冲大家喊。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就听几声暴躁的犬吠,身后传来“咻咻”羽箭破风声。有几人没反应过来,当场就被乱箭射中,倒在血泊之中,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鹰头一面舞刀劈开箭雨,一面领着剩余的兄弟弃车赶紧跑。

    可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几个黑色银云纹的暗卫给抓住,一个不落,全部制伏在地。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采葭提着裙子匆匆赶来,大气都还没来得及喘匀,就先帮慕云月松绑。看着她手脚上的殷红勒痕,采葭不由红了眼眶。

    “都怪奴婢没用,没有保护好您,现在还来得这么迟,害您受委屈了。”

    “我没事的。”慕云月柔声安抚道,“你没有来迟,而是来得刚刚好。”

    若是早一步,她就没法打听到这么多消息;

    若是晚一步,等她被送进凌风山,那一切才是真的都晚了。

    采葭抹着眼角,仍旧摇头,“那也是姑娘您自个儿警惕,要不是您提前安排好这些,奴婢们现在真要抓瞎了。”

    慕云月耸了下肩,意味深长地感叹:“还不是叫薛大姑娘给逼出来的。”

    有那位王姑娘的前车之鉴,那日在家中调香时收到邀帖,慕云月就留了个心眼儿,特特给自己配了个追踪香。

    那香味寻常人闻不出来,可家中精心培养的几只细犬,却对这气味极为敏感。倘若她真不幸被绑走,正好可以用这个来追踪行迹。

    且因着之前回京遭遇水匪之事,慕云月也吸取教训,在父亲离京之前,把明宇那几个暗卫给要了来。

    前世的时候,他们本就是父亲留给她的人,后来还帮她找到了为慕家犯案的证据,慕云月用他们也用惯了。平日除却护她安危,还可帮她打听消息。

    至于现在……

    慕云月扶着采葭的手,从板车上下来,四下扫了眼,她根据声音很快便找到老鹰头。

    好巧不巧,他正好被明宇踩着侧脸,压在地上,像一尾将死的鱼,除了张口喘气,什么也干不了。

    慕云月朝他走来,他还瞪圆眼睛,虚张声势,“你、你你想干嘛?老子可不怕你。你要是敢动老子一下,老子马上……啊——”

    明宇稍稍加重脚下力道,他便只剩唉声求饶的份。

    慕云月垂眸漠然瞧着,在他疼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才扬手让明宇撤开力道。

    “适才你送给我的话,我现在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

    慕云月捋裙蹲下来,望着老鹰头的眼睛,笑吟吟道:“我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现在你落在我手里,那是生是死,就都由我说了算。你若是识相的话,就给我老实些,否则你嚷一句,我就剁你一根指头,反正只要留你一口气就行,不妨碍我做事。”

    “所以现在,你终于可以告诉我,秦姑娘在哪儿了吧?”

    作者有话说:

    阿芜威武!

    感觉可以开个庄,猜猜一会儿星星哥和世子,哪个会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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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掉马啦

    老鹰头完全怔住了。

    望着面前那双明媚如春的笑眼, 他生不出半分绮念,只觉一股恶寒从脚心直冲向天灵盖,头发都快一根根竖起来。

    实在想不通, 这样一个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怎么会有如此骇人的气势?

    老鹰头本能地就要往后躲,奈何明宇还死死踩在他头上, 他根本动弹不得。

    慕云月也瞧出来,他还想挣扎, 于是笑了笑, 一语道破他的心思:“你是在担心你手底下剩余的几个兄弟, 也会被我们抓住,是也不是?”

    老鹰头微愣, 更加用力地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愿透出来。

    慕云月笑了下,“看来我说对了。”说着,她又歪下脑袋,同他躲闪的视线齐平,“你觉得你什么也不说, 我就当真猜不出来秦姑娘在哪儿?她城北的城隍庙, 是也不是?”

    老鹰头骤然抬起视线,眸底满是震惊。

    慕云月淡笑着为他解惑道:“方才你自个儿说的,‘等北边的兄弟过来’。”

    老鹰头这才反应过来, 磨切着牙,懊丧地嚎了一声, 怨毒地睨着慕云月, 冷笑道:“这笔买卖个真不划算, 早知道遇上的是你这么个硬茬儿, 老子就该让她加钱!”

    “她是谁?”

    慕云月没兴趣听他抱怨,直接截住他话头,反问道:“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城隍庙在北,凌风山在南,你们为何要把我和秦姑娘安排得这么远?目的是什么?快说!”

    她陡然呵斥一声。

    老鹰头心肝不自觉哆嗦了下,却还在嘴硬:“你不是很聪明,什么都能猜出来吗?怎么这点小事,还要来问我,你自个儿猜……啊啊啊——”

    碾在脸颊上的力道再次加重,依稀都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看你今日行事这么熟练,应当是绑过许多人。那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人质要是不听话,会遭多大的罪。”

    慕云月垂眼睨他,“就像你说的,我很聪明,你招与不招,我最后都能猜到,现在来问你,自然是在给你机会。别忘了,你的几个兄弟可还在城北的城隍庙里等着你。你若是肯乖乖配合,我至少可以让他们少受一点罪过。更何况……”

    她停顿片刻,嘴牵起一丝幽冷的弧度,“哪怕你什么也不说,我也会去城隍庙。只要我一动,你背后的人肯定就会知道。那对于她而言,我又是怎么知道秦姑娘在哪儿的?”

    老鹰头似意识到什么,瞳孔猛然缩起。

    慕云月轻笑,“我为什么会知道?只能是你不堪重刑,跟我招供的。”

    “我没有!”

    老鹰头本能地反驳,眼里终于露出几分慌乱。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苍白无力。别说那人了,便是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慕云月打量他脸色,知道已经威胁得差不多,便适时给了一颗甜枣,“既然那人已经认定,你背叛了她,就算我不动你兄弟,她也绝不会手软。如此,你倒不如投了我,至少我还能保你们一具全尸。”

    “呵,全尸?”老鹰头讥笑出声,“这也叫好处?你真当老子傻的?”

    “不然呢?”

    慕云月无畏无惧,迎着他的目光,朗声道:“你们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难不成还指望最后能好好善终?当年王侍郎的女儿,就是叫你们绑走的吧?”

    “你以为你们只是害了她一条性命吗?我告诉你,她死后不久,她母亲就伤心过度,病倒在床,只能靠药石吊命;她父亲为了给她报仇,四处伸冤,却被薛衍打压到,连一个七品乌纱帽都保不住;连带她哥哥也再难入仕途;她的妹妹更是因为这桩丑闻,至今还在夫家抬不起头,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室主母,竟沦落到被一群小妾欺负。”

    “而你们呢?你们拿着用王姑娘性命换来的钱,四处挥霍逍遥,这钱花得可安心?就算你们没有女儿,总也有父母吧?倘若是你们的父母,变成王父王母这般,你们就不会心痛吗?!”

    一阵怒喝声过,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剩风声在草木间穿梭,呜呜咽咽,仿佛亡者的悲鸣和愤怒。

    老鹰头愣在那,好半晌都没有回神。

    正午的日光自林间落下,将面前的姑娘照耀得流光溢彩。手里沾染了这么多姑娘,软弱的,刚烈的,他见过无数,却是头一回生出一种不敢直视的罪恶感。

    错着眼珠撇开脸,他冷哼道:“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救不了秦岁首。”

    慕云月眯起眼,“什么意思?”

    老鹰头瞧她一眼,“那人让我们哥几个把你们俩绑到一南一北两个地方,身上都绑上火雷,再给林家那位世子写信,让他过来救人。无论最后他人来不来,申时一到,都要点燃火雷。”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采葭气恨地上前踹他,“你好大的胆子,竟还敢拿火雷炸我们姑娘!”

    老鹰头被踢得滋哇乱叫:“没给你家姑娘绑!没绑!没绑!那人说了,你家姑娘的命得留着,秦姑娘就随便了。”

    随便了?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遮过去了?

    慕云月冷笑,仰头看了看天色,距离申时已经不到一个时辰,当下她也没再犹豫,直接吩咐明宇道:“派几个人,把这些贼人送交官府,再把城隍庙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速速派官兵去救人,其余人都跟我去城隍庙。”

    采葭忙拦道,“让官府去吧,姑娘你就别去了,那里有火雷,太危险了,万一炸了可怎么办?而且那秦姑娘还是……”

    还是林世子的心上人。

    采葭在心里嘀咕,没敢说出来。

    慕云月知道她实在关心自己,笑着摸摸她脑袋,“无论什么时候,人命都是第一要紧的。等官府派人过去,黄花菜都凉了。秦姑娘是被我牵连才会落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说罢,慕云月也不敢耽搁,骑上明宇牵过来的马,就呼啸着待人赶了过去。

    可等真正到了城隍庙附近,慕云月才终于明白,老鹰头说的“你救不了秦岁首”究竟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

    到处都是人。

    树林、草丛、断垣……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埋伏着人,手里刀剑寒光森森,少说也有百十来人。且装束统一,与老鹰头他们完全不同。

    显然里头不只有山匪,还有专业的精锐杀手。

    而慕云月这边,算上她自己和采葭,也就二十来人。

    看来薛明妩是算准了,林榆雁最后肯定会舍弃她,去救秦岁首,所以把大部分人都安排在了这里。

    这一局,她不单是想让自己吃秦岁首的醋,还想伤一伤林榆雁。

    小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

    “姑娘,他们这么多人,咱们怎么办?”

    采葭跟慕云月一块窝在树后面,忧心忡忡问。

    慕云月沉吟片刻,道:“我带几个人去当诱饵,引开那群杀手,你和明宇趁机溜进去救人。”

    “不行!”采葭和明宇齐声反对,“太危险了,还是我们去吧。”

    慕云月却摇头,“薛明妩做这个局,摆明了是冲着我和林榆雁来的,那这群人应当也只会对我们两个人更敏感。你们过去,怕是起不到调虎离山的效果,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说着她便扭头,点了几个人,驾马冲了出去。

    而城隍庙附近的那群杀手,也的确不出慕云月所料,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都齐刷刷愣住,抬手将眼睛揉了又揉,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谁。

    两辈子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慕云月心跳如鼓,手都快抖得握不住缰绳。

    深吸几口气,她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仰头朝着那群杀手挑衅一笑,便催马快速奔入林中,边跑,还边不忘高声嚷嚷:“这里这里!他们都在这里!有好多人,世子快来!把这些腌臜统统一网打尽!”

    因着慕云月的突然出现,那群杀手本就震惊不已,再听她这么一喊,显然她后头还有很多帮手,否则仅凭她一个小姑娘,如何能从老鹰头手里顺利逃脱?

    倘若真叫她把人都喊了来,别说趁机重伤林榆雁了,他们自个儿的性命都难保!

    “都愣着干嘛!赶紧追啊!”

    杀手头领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上马,急追出去。剩余的杀手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箭矢顷刻间如雨下,密密麻麻穿行在草木间,惊起枝头一片昏鸦。

    暗卫们护在慕云月身后,拔剑打开箭雨。绕是他们身手高超,仍旧有人负伤。羽箭越来越急,有一支就擦着慕云月耳廓,径直将一只逃窜的兔子整个贯穿。

    鲜血染红了大片花草。

    慕云月调开视线,不敢去细看那只兔子,也不敢回头。就这么一直屏住呼吸往前飞奔,唯恐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害怕到,连挥鞭打马的力气都没有。

    风从耳边擦过,都泛着浓浓的血腥味。

    也不知是恐惧太甚,还是其他什么心思作祟,有那么一瞬,慕云月竟希望那人能过来救自己,而不是去寻秦岁首。

    可他若真是林榆雁,又怎么可能舍弃秦岁首,去选择她呢?

    退一步说,即便他不是林榆雁,只是恒之。

    这辈子他们的交集,也仅限于那段浅薄的搭船之缘,谁会为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人,豁出自己的性命。

    终归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慕云月苦笑。

    又一名暗卫从马上跌落,慕云月身后的防卫终于出现漏洞。雕翎箭趁势杀到,带起的劲风催断沿途的枝叶。

    再有一寸,便要贯穿慕云月后心。

    她甚至都来不及张嘴呼救。

    也就在这时,身旁忽然多了一个玄色身影,不等慕云月反应过来,就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抱到自己马背上。

    流矢擦着慕云月鼻尖飞过,又在那人闪着寒芒的锐利剑锋下,断成两截。

    袖口飞卷,带起一阵淡淡的冷梅香。

    “无碍?”

    头顶响起一句问话,声音和他揽在她腰间的手一样,带着明显的颤抖。

    慕云月惊魂未定,一双瞳孔还颤微微在眼眶里震动,仰头讷讷看了眼卫长庚,许久才醒过神,却是茫然问:“你……不去救秦姑娘吗?”

    卫长庚被她问得一愣,下意识就要回答:“她自有林榆雁去救。”

    出声前,他猛地惊觉过来,连忙闭上嘴,正琢磨该怎么搪塞过去。

    那厢林榆雁已经带人将后头的杀手都清理干净,正驾着他的麟驹,着急地朝这边赶来。一瞧见卫长庚,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我的岁岁如何了?”

    等喊完,他才看见卫长庚怀里的慕云月。

    顿时,三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的岁岁?”慕云月瞧了眼卫长庚,又皱眉,狐疑地打量起林榆雁。

    林榆雁也是做贼心虚,一对上慕云月的视线,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抽出腰间的小金折扇,“唰”地撑开,反手挡在脸前,急道:“我不是林榆雁!”

    慕云月:“……”

    卫长庚:“……”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且还是一个愚蠢至极的例子。

    林榆雁自己也怪尴尬的,讪笑着放下折扇,摇了摇,给自己找补道:“慕姑娘莫要误会,莫要误会,在下口中的岁岁,只是在下养的一只猫,跟秦姑娘没有任何关系。”

    话音还没落地,他身边的小厮来福,就激动地驾马飞奔到他面前,邀功似的大喊:“世子爷,小的把您的秦夫人救出来啦!”

    林榆雁:“………………”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回宫后,就开始研究菜谱《论笨马的九十九种烹饪方法》。

    红包,庆祝星星哥终于掉马啦~

    第34章 纠结

    林榆雁觉得, 今天大概是他出生二十年来,最倒霉的一天。

    先是早朝的时候,他因着一些私事, 莫名被都察院参了一道, 害得他少了一个月的月俸。

    散朝后,他身心俱疲, 本想去广云台,寻秦岁首说话解闷, 让自己开心一下。不料, 他才出宫门, 就听来福急急来报,说她和慕家那丫头一道, 被请去参加薛明妩办的花宴。

    这不就是典型的鸿门宴嘛!

    去了还回得来吗?

    况且就算不是薛家的宴会,让她们两个见面,都不是好事。

    林榆雁立时感觉到事情不妙,又折回宫中,去寻卫长庚。两人一道快马加鞭,往金明池赶, 正巧遇上慕家去顺天府报案的慕家暗卫。两人便又改了道, 直奔京郊北面那座废弃的城隍庙。

    一番厮打下来,他们好不容易将这群精锐杀手,都给制伏住。原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 谁承想还是……

    这不就显得他们先前的努力,跟笑话一样?

    林榆雁脸都黑了, 一巴掌抽在来福头上, 抽一巴掌吐一个字:“谁是秦夫人?谁是秦夫人?谁!是!秦!夫!人!”

    来福被打得有点懵, 一面被抽得直点头, 一面道:“不是世子爷您吩咐的,让我们在秦姑娘面前,都管她叫秦夫人?小的之前不这么喊,您还抽过小的。现在小的好不容易记住了,怎的您又要抽小的?”

    这一声声“世子爷”,喊得林榆雁心肝直哆嗦。即便没回头,他也能感觉到,卫长庚那锋利如刀的死亡视线。

    “我让你喊你就喊啊!”林榆雁气得满脸通红,颇有一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感觉,抬手戳来福的脑袋,“你怎么就不长点脑子……”

    “哦?原来管我叫‘秦夫人’,就是没长脑子啊?”

    旖旎的声线随风而来,不知何时,秦岁首来了,骑着一匹枣红马,闲闲地甩着马鞭。

    平白遭了这么一场大难,她衣裳发髻都没了往日的鲜亮,可因着一张过分漂亮的脸,纵然明珠蒙尘,也依旧惹眼。

    眼睛一眯,下巴一抬,像一只张扬骄傲的孔雀。

    林榆雁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没敢回头。

    然来福这回学乖了,虽然还是不知道,自个儿方才哪里得罪了林榆雁,还是努力给自己找补,不等林榆雁开口,就自告奋勇地替他回了秦岁首的话:“是啊,小的方才就喊错了,日后一定改,绝对不会再管姑娘您喊‘夫人’。”

    为了让林榆雁知道,自己是真的有在认真悔改,来福说完这些,还特特连喊三声:“秦姑娘!秦姑娘!秦姑娘!”

    随后便邀功似地看向林榆雁,两眼晶晶亮,像是在问:“怎么样怎么样?小的聪明吧?”

    林榆雁:“……”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想再抽他一顿的冲动。

    说起来,他们长宁侯府在京中也颇有名望,怎的采买小厮,就招不到一个有脑子的?

    秦岁首冷笑一声,瞥了眼林榆雁,也连应三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白眼一翻,她大呵:“驾!”便挥鞭拍马,扬长而去。

    甩了林榆雁一脸灰。

    林榆雁抬手抹了把脸,脸色却更黑了,抖着马鞭直指来福鼻尖,“你你你……你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说完,他也拍马急追而去,“岁岁!你听我解释啊,岁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几人来得匆匆,走得也忙忙。没多久,就消失在林子尽头。

    慕云月由不得低头笑出声,原本阴云密布的心,因这一小段插曲而明朗不少。

    直觉有人在看她,视线自头顶落下,温柔而宠溺,慕云月心跳乱了一瞬,眼神也跟着躲闪,像个被看穿秘密的孩童。

    也是这时候才想起,自己眼下还在那人怀中,她忙低下头,挣扎着要下马。

    卫长庚却收紧臂弯,强势将她压了回去,“慕姑娘受了惊吓,还是该多休息一下,我送慕姑娘回去。”

    也不等慕云月同意,他便催马往城区方向走。

    *

    今日一整天,又是赴宴,又是绑架,又是救人,折腾到现在,天都快黑了。

    慕云月早上出门的时候,日头还毒得很,悬在头顶,直要把人烤化了。

    这会子夕阳却是半沉入天地交线处,赤红的云彩裹在周围,远远望去,仿佛天神半阂的一只眼,正安静地俯瞰人间。

    倦鸟点点,暮风淡淡,倒很有一种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的感觉。

    慕云月不禁想起前世最后那年。

    美人钩的剧毒在她体内越发猖狂,恒之便是再取心头血,也没法再帮她压制毒性。

    而那时候,他也是这般抱着自己。

    夕阳的余晖晒得她脸颊发烫,恒之絮絮同她夸赞着外边的落日有多美,言辞间满是眷恋,可温暖的怀抱底下,却是克制不住的颤抖。

    慕云月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周身透出的绝望和惊恐。

    她很想安慰他,自己没事,可一双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当时慕云月就想,倘若能再给她一次生命,还她一片光明就好了。

    她定要好好陪他看一次落日,告诉他,夕阳真的很美,她很喜欢。

    而今,这愿望总算是实现了,可慕云月却高兴不起来。

    对他的身份,她明明心中早就有数,可真被证实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怅然。

    挣扎良久,慕云月终于开口:“公子就不打算同我说些什么?”

    称呼上的变化,牵扯得卫长庚心头微微撕痛。再瞒下去已是无意,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我的确不是林榆雁,先前骗了你,是我的不对,我很抱歉。”

    慕云月垂首看着自己足尖,没有作声。

    卫长庚知道她在等什么,也很想把一切统统跟她坦白。

    事实上,他话也的确到了嘴边。

    可转念想起,她提及“陛下”时的疏离和排斥,卫长庚到底哑了声,唇瓣翕动许久,还是化作一声叹息,道:“再给我两天时间吧,等我准备好了,自然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慕云月垂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捏紧,紧到手背都泛了白,片刻后,却是淡声道:“好。”

    马已经快到城门口,再这么抱着走下去,被人瞧见,只怕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

    可卫长庚仍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同样的路,他过去早就走过无数遍,今日却是第一次感觉,这条官道居然这么短。他甚至都生出一种冲动,想掉头回去,重新再走一遍。

    慕云月却抬起手,帮他收紧了缰绳,“今日多谢公子相救,云月感激不尽。但男女终究有别,云月就在此别过。等公子什么时候准备好,云月再登门拜会。”

    不疾不徐的语速,听起来有种春风拂面的柔和之感,卫长庚听完,却只觉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身到心都冷得透彻。

    直觉告诉他,倘若今天放她走,自己以后就再难见到她,卫长庚下意识收紧臂弯。

    慕云月也不着急,就这么垂着脑袋,安静坐在他怀中。

    风卷着她的发丝,轻轻撩过卫长庚面颊,明明没什么力道,却疼得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甚至都在想,要不就这么算了吧?管他什么道德仁义,你情我愿,他就干脆直接把人带回去,囚在自己身边。

    哪怕她会恨他、怨他一辈子,他也绝不放手。

    可看着她那双明净透亮的眼,卫长庚到底狠不下这心。

    于世人眼中,他是杀伐果断的帝王,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拘泥于他人想法和感受。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纵使是铁石心肠,也终归有自己的软肋。

    而这丫头,就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软。

    碰不得,摸不得,她若是伤了,自己能比她还疼千倍万倍。

    是以到最后,他还是放她走了。

    明明目光还紧紧包裹着她,手却不得不松开。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骗媳妇儿的报应╮(╯▽╰)╭

    红包,以及二更还是21:00~

    第35章 新邻居

    “你说什么?!让她们跑了?怎么跑的?咱们这么多人, 身手还那么好,怎么还能叫两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姑娘给跑了?”

    回薛府的马车内,薛明娆“噌”地从坐垫上站起来。

    跪在当中的小丫鬟, 被她吓得一激灵, 越发将脑袋往栽绒毯上埋,“不、不不是她们自己跑的, 是陛下和林世子一道过去救的人,北斗司几乎全部出动。二姑娘您也是知道的, 咱们养的杀手再厉害, 跟北斗司的精锐比, 还是差了一大截。”

    “你胡说!我爹爹精心培养的杀手,怎么可能比不过他们?!”

    薛明娆气急败坏, 在身上摸找鞭子。

    这是又要打人了!

    小丫鬟吓得连连磕头,直呼“饶命”,额头撞肿了也不见停。

    “你光在这里打她有什么用?能把那两人给重新抓回来了吗?”薛明妩一手支头,一手执卷,气定神闲地看著书,说话时眼皮都不抬。

    小丫鬟松了口气, 以为自己总算逃过一劫。

    不料下一刻, 薛明妩就道:“况且马车统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你挥鞭子,万一打到咱们俩可怎么办?真想发泄, 回去再说吧。”

    小丫鬟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薛明娆气倒是顺了许多,收拾好鞭子道:“回去再收拾你。”挥手让小丫鬟下去, 在马车外跟着。

    等她走后, 薛明娆才坐回薛明妩身边, 恨声道:“我原本还以为, 林榆雁肯亲自过去救人,已经是破天荒,没想到陛下也过去了。看来那姓慕的小贱人在陛下心里分量不轻啊,咱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真的受封皇后吧?”

    薛明妩翻书的手一顿,平静的眸光溢出几分寒凉。

    林榆雁会去救秦岁首,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不去救,她才奇怪。

    可卫长庚能为了一个慕云月,特地从宫里赶过去,这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个男人,她再清楚不过。

    面上瞧着光风霁月,磊落端方,不过也只是裹挟着皇权的利刃,股掌之上,杀异己,定朝堂。

    她见过他杀人的模样,手起刀落间,真真是连眼皮都不眨,把手擦干净了,还能继续若无其事地跟别人谈笑风生。

    以至于她一直以为,卫长庚跟她应当是同一类人——

    生性凉薄,不通情愫,即便脸上含着笑,也不会对任何人和事真正动心,为达目的可以不折手段。

    可卫长庚居然真的动心了,还是对慕云月。

    那个明艳热情,“善良”到跟传说中的佛祖一样,肯割自个儿的肉去喂鹰的傻子?跟他们截然相反。

    看来卫长庚还是对自个儿不了解啊……

    他怎么可能受得了慕云月一辈子?

    薛明妩嗤之以鼻,原本她觉得,若是卫长庚真对慕云月有意,等自个儿当了皇后,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册封慕云月为妃。

    皇帝嘛,有三宫六院很正常。

    可现在瞧卫长庚,倒是有几分只想要慕云月这一个皇后的意思,那她可就不允许了……

    薛明妩指尖轻敲著书页,正琢磨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就听一声高亢的马鸣,车厢猛烈摇晃。

    姐妹俩没有一丁点防备,尖叫着径直撞上对面的车壁,脸蛋鼻子生疼。一句“救命”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车厢便朝着前方猛地砸下。

    两人都被狠狠甩了出去,径直掉进一个粪坑池子里。

    如此猛烈的冲击,她们身上每一块骨头都似一寸寸碎裂一般,疼痛不堪。恶臭混着血腥气回荡在口鼻间,熏得她们头昏脑胀,几乎昏死过去。

    想赶紧从池子里爬出来,找那驾车的驭夫算账,却发现她们竟是到了一片荒郊野外,放眼望去,周围除了山,就是树,什么也瞧不见。

    别说驾车的驭夫,就连适才跟她们汇报消息的小丫鬟,也都跑得无影无踪。

    只剩一辆摔得支离破碎的车,两个泡在粪坑池子里的呆头鹅,和一段不知该怎么熬过去的漫漫长夜。

    风声喧嚣,间或还夹杂着几声此起彼伏的狼嚎,连月光都比平日暗淡凄冷。

    *

    汝阳侯府,照水院。

    薛家两姐妹在粪坑池子里挣扎怒骂的时候,慕云月正美美地坐在浴池里头泡热水澡。

    她的院子曾扩建过几回,浴室也从原先的小池子,改建成如今这样一个方方正正的汤泉池。水从外面引进来,可供五个人同时沐浴。

    前世在北境,条件和钱财都有限,慕云月就只能挤一个小破浴桶里,冬天甚至连热水都用不上,每次洗澡都是一次折磨。

    重生之后,除却能离开娄知许,和家人重新团聚之外,她最高兴的,就是能再次用这池子沐浴。

    今日又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天,慕云月早就已经精疲力尽。

    这会子一入水,她便不自觉枕着池沿,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

    乌密的长发如绸缎般披散而下,在铺满花瓣的水面上蜿蜒,烘托出一对饱满丰盈的白兔。

    饶是蒹葭见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貌,此刻也像个初见美人的书生一样低了头,红了脸。

    “姑娘,适才长宁侯府又打发人过来,说是林姑娘嚷着要学琴,问姑娘您什么时候有空?”

    说完,蒹葭又补了一句,“明宇留意过了,送信的小厮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就是那个叫天枢的暗卫。”

    慕云月听完,一点也不意外。

    嫣儿如今虽不排斥学琴,但要让她主动过来寻她练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至于究竟是谁让嫣儿主动的,不用猜,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

    其实今天,他能来亲自救自己,慕云月还是很意外,也很高兴的。

    无论她外表装得有多不在乎,但这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她自己。至于他的身份,倘若他不是林榆雁,再想想他先前做过的事,也只可能是那个人了……

    虽然很不可思议,慕云月到现在都还有一种浮在云端的感觉。她甚至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为了报之前宫宴的仇,故意耍她玩的。

    可想到前世他做的那些事,慕云月又恍惚了。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她居然一点也没觉察。

    其实只要他今天肯承认,她也不是不能体谅他之前故意隐瞒她的难处,毕竟这身份,的确不好随便对外申张。

    可他怎么就是不肯说呢?

    慕云月闭上眼,绵长地叹了一口气,回蒹葭道:“嫣儿那里,我就不去了。你就说我着了风寒,怕把病气过给嫣儿,这段时日就都不过去了。”

    说完,她弄拨着水面上的花瓣,又道:“咱们家在京郊归云山上,是不是有座别院?”

    蒹葭愣了愣,点头道:“是有一座,原本是侯爷买下来,给郡主避暑用的。只是郡主嫌山上蚊虫多,从来没去过,别院就一直交给陈伯的侄子打理。姑娘怎的突然想起问这个?”

    “也没什么。”慕云月道,“就是觉得今年夏天实在太热,往屋里摆冰鉴子都没用。我就想着换个地方住,等夏天过去再回来。”

    蒹葭瞧她一眼,虽说这理由的确无懈可击,但这时间点也太过巧合,不像是离京去避暑的,倒更像是在躲着什么人。

    其实,也没这个必要吧?

    虽说骗人不好,但那位“林世子”瞧着也没什么恶意,对姑娘也是尽心尽力,比那娄世子不知好上多少。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心里都有数。

    况且姑娘瞧着,也并非没有那意思。否则何必非要往京郊躲,大大方方在家待着不就行了?

    郎有情,妾也并非无意,却偏偏闹成这样?

    蒹葭无语凝噎,但这毕竟是主子的事,她也不好过问,只得道:“去那避暑也行,就是那里常年没人住,且得收拾一下。姑娘要真想去,奴婢这就去安排,至多五日之后就能出发。”

    “还要再等五天吗?”

    慕云月喃喃着,有些不满,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只好点头。

    *

    接下来的几天,慕云月就一直在家里待着。

    无论外头发生什么样的事,她都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只为出发去别院避暑做准备。

    除却听说那日绑架之事闹大了,还牵连出了以王家案为首的几桩旧案,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薛府门口每日都有带着牌位喊冤请命的,谩骂和唾弃声更是数不胜数。

    薛明娆已经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连一向冷静的薛明妩也被那些声音扰得,开始整晚整晚做噩梦。

    好不容易睡着,她夜里还会被莫名其妙的哭声惊醒。有时窗外甚至还会有奇怪的白影飘过,闹得她越发不能好眠。没两天,人就消瘦了一圈。

    朝会上,卫长庚更是拿这事和民怨作伐,当众狠狠呵斥了薛衍一通,将他连通其他几个薛家子弟一块停职在家,没有圣旨,不得出来。

    同那些受害人的遭遇相比,这点惩罚根本算不得什么。

    然对于那些朝堂上的老油子来说,这可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过去两边无论怎么斗,明面上的和平还是在的,而今这么一闹,就是要直接撕破脸了,且还是陛下先动的手。

    估摸过不了多久,就真要变天了……

    消息传出去,京中百姓也跟着议论纷纷,从茶馆到酒馆,甚至赌坊的赌桌上,有人的地方都在讨论此事。

    有为薛家终于要倒台而高兴的,也有担心陛下此举会不会太过冒进,日后会遭反噬,韬光养晦这多年,可不能因为一时之怒而断送了未来。

    慕云月却一点也不担心。

    日后的北颐会是什么样,没人比她更清楚。只不过比起前世,这辈子双方撕破脸,还是提前了一些。

    可能是自个儿重生以后,搅乱了一些事,所以很多事情都跟着开始发生变化了?

    横竖也不关她的事,无论薛家还是卫长庚,都与她无关。自己这辈子,只要保护好自己家人就行。

    至于前世的恩情,若他有需要,她定会全力帮忙,但他们之间,也仅限于此了。

    相较薛家的惨淡,慕家则风光多了。

    因着在绑架之事上立了大功,宫里给慕云月的赏赐就没断过。小到珠宝首饰,大到古董花瓶,一箱一箱地往汝阳侯府运,把外头的路人都给看傻眼了。

    甚至还有一些雪莲之类的珍贵药材,说是专门给慕云月治风寒。

    林家也跟着送了好些礼物和拜帖。

    惹得慕云月哭笑不得。

    她的确是拿生病做借口,推了林嫣然的琴课。可这么明显的托词,她不信某人看不出来。

    可他还是把这些药给她送来了……

    甚至还偷偷派了几个太医,以请平安脉为由,为她诊脉。

    叫人说他什么好?

    可最后这些东西,慕云月一样也没收。叩谢过皇恩后,她就把这些全部捐去了军中,充作军饷。还大义凛然地说,是为国着想。

    叫人想罚,也没了合适的由头。

    她还因此,平白得了一个高风亮节的美名,在京中的名声一夜间压过薛明妩。

    可只有慕家人自己知道,东西捐出去的当晚,慕云月对着空荡荡的屋顶,状似无意地说了句:“想道歉,让你们家主子自己来。”

    自那以后,宫里就再没赏过她任何东西。

    林家递来的帖子,也跟着一道消失。

    大家都以为,这事应当就这么了了,直到五日之后——

    归云山上的别院如期收拾妥当,慕云月轻车简行,往山上去。

    较之城里,这里绿荫环绕,水汽充沛,的确要凉爽不少。半空中还漂浮着朦胧薄雾,马车穿行其中,颇有几分误入仙境的意味。

    慕云月很喜欢,马车刚停下,她就迫不及待要到别院附近走走、逛逛。

    可她才下马车,便有一道甜甜的嗓音拥入她怀中,“嫂嫂,嫂嫂,你可算来了!”

    “嫣儿?”慕云月诧异地眨眨眼。

    余光瞥见边上悠悠踱步而来的玄色身影,她又瞬间什么都懂了。

    让他来,他居然还真来了?

    一句玩笑话也能当真?

    慕云月有些无奈,隐隐地,也涌起几分暖意。

    两辈子了,除了家人之外,也只有他会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

    唯恐被他瞧出来,以为自己已经原谅他,又要开始蹬鼻子上脸。慕云月强自冷下脸,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可真巧啊,在这里居然也能遇上卫公子,难不成又是‘顺路’?”

    这声“卫公子”和“顺路”,揶揄味十足。

    想起之前在船上的那次谈心,卫长庚笑了笑,没有反驳,也难得没有再像过去那般寻遍借口,直接就坦荡承认道:“不是顺路,我也住这儿。”

    边说,边示意她看旁边的庭院。

    作者有话说:

    这不就开始做邻居了吗?虽然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但至少是开始用真实身份追人谈恋爱了(/ω\)

    这章也有红包~

    第36章 不做胆小鬼

    慕家这座别院, 名唤“漱玉山庄”。

    因着山上一汪活水,刚好从园子底下流淌而过,给别院带去清凉的同时, 住在里头的人也能听见漱玉一般的泉水声, 叫人身心愉悦,故而才得此一名。

    而这座别院旁边, 也的确比邻建着另外一座庭院,名叫“浣星别院”。

    原本两座庭院, 都是慕云月父亲的一位挚交好友手底下的产业, 院落规制布局都如出一辙。那位世叔也不打算转卖, 想都留下来,给自个儿养老。

    只因当初, 慕鸿骞看中这里冬暖夏凉的绝佳条件,为了讨丹阳郡主欢心,跟人家软磨硬泡许久,他才终于肯忍痛割爱,让出其中一座。

    如今那位世叔已致仕回老家,这座“浣星别院”也因此空置, 但也没听说有出售的消息, 怎的现在……

    转念一想某人的身份,慕云月也就理解了。

    不知道究竟该哭,还是该笑, 慕云月望着面前的的男人,眼里满是无奈, “公子这又是何必呢?我一个闲人, 来这儿也只是避暑。您日理万机的, 跑这里来干嘛?”

    卫长庚扬了下眉梢, “这归云山也不是慕姑娘的地盘,怎的只许慕姑娘来避暑,就不许我来?”

    慕云月直要被他气笑。

    自己想问什么,他明明很清楚,偏还要跟她装傻充愣,真是……

    慕云月无奈地摇摇头,索性也跟他装起傻来,“既如此,那就请卫公子好好在这里避暑吧。云月有些乏了,先告辞。”

    屈膝行了个万福礼,慕云月便带着人,转身往漱玉山庄大门去。

    可她脚还没迈出去,手就被人牵住。

    “表兄说,今晚要在别院里设宴,请嫣儿吃好吃的,嫂嫂也一块过来吧。”

    林嫣然仰头望着慕云月,怯生生道:“嫣儿知道,前段时日嫣儿帮着表兄撒谎,哄骗嫂嫂,嫂嫂生嫣儿的气了,所以这几天才不肯来看嫣儿。”

    “可是嫣儿很喜欢嫂嫂,不想以后和嫂嫂分开。娘亲说过,做错事就得认错,所以嫣儿就求着表兄,带嫣儿过来道歉。嫂嫂今晚就过来吧,好不好?”

    她是林家最小的孩子,一向被宠惯着,脾气养得格外娇。从来只有别人哄着、求着她的份,还是第一次看她如此可怜兮兮地跟别人示弱。

    慕云月心中难免放软。

    可想起她之前就是用这招,帮某人达成目的,慕云月又咬牙,狠下心,拒绝道:“我今天很累了,改日吧,改日我再陪嫣儿好好吃饭练琴,好不好?”

    “慕姑娘若是因为我,而拒绝嫣儿,大可不必。”

    慕云月话音还未落定,卫长庚便道:“先前之事,的确是我让嫣儿有意为之,错都在我。但今晚这场宴席,的确是嫣儿自己提出,并非受我指使。慕姑娘姑且可以再信我一回。”

    他难得这般坦诚,倒叫慕云月有些措手不及。

    抬眸看了看他,又低头瞅了瞅林嫣然巴巴望向自己的眼,慕云月终是轻叹了声,揉着林嫣然的脑袋,点头道:“好。”

    *

    浣星别院之所以叫浣星别院,便是因着山庄里有一片浣星湖。

    湖水清澈见底,入夜时分,漫天星辰倒灌入水,仿佛被洗过一般,美不胜收,这湖才因此而得名。

    今晚这场席面,就置办在这片浣星湖旁边。

    慕云月过去的时候,夜空晴朗,万里无云,她正好能瞧见这卷星河落九天的画面。

    湖边则燃着一簇篝火。

    一只收拾好的乳羔羊正被铁扦撑着,架在火上烤。

    皮肉叫火光映得滋滋流油,还冒着油泡儿。肉香并着各种佐料的味道,随风飘来,慕云月在百步之外都能清楚地闻见。

    而站在篝火边烤羊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北颐最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卫长庚。

    林嫣然则捧着装有葱花的瓷碗,乖乖蹲在佐料旁边,听他吩咐。

    慕云月不由暗吃一惊。

    都说君子远庖厨,她对卫长庚算不上有多了解,只知道他成长的那段时光,一直被薛衍压着,过得很不如意。

    可再不容易,这样有损天家威严的事,也不该由他来做,且还做得这般熟练。

    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卫长庚却似早已习惯,不仅不觉得哪里不妥,看见慕云月到了,还非常自然地招呼她坐下,“你且再等等,羊马上就烤好了。”

    林嫣然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甜甜地喊了声“嫂嫂”后,她便蹦蹦跳跳过来牵慕云月的手,拉她去水榭的石桌边坐下,殷勤地将桌上几碟菜都推到她面前。

    边上的丫鬟伸手想帮忙,还被她噘嘴挡开,“这是我嫂嫂,我可以自己来!”

    扭头又对慕云月笑:“羊还没烤好,嫂嫂要是饿,就先吃这些垫垫肚子。”

    慕云月被她这小大人模样逗乐,曲指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笑问:“不是说,要为之前哄骗我的事,跟我道歉吗?那怎的还管我叫‘嫂嫂’,嗯?”

    林嫣然缩起脖子,背着两手,扭捏看着她道:“这事嫣儿可没有诓骗嫂嫂……”

    慕云月挑眉,“哦?怎么没有诓骗?”

    “因为,因为……”林嫣然觑了眼卫长庚的背影,声音细如蚊蚋,“因为表嫂,也是嫂嫂啊,嫣儿没有说错……”

    慕云月:“……”

    表嫂的确也是嫂嫂,但自己又不是她的表嫂。

    无奈地沉出一口气,慕云月摸摸她脑袋,张嘴正要解释。

    林嫣然忽然竖起食指,“哎呀,我突然想起来,还没给表兄递盐巴呢!”

    话音未落,她人便一溜烟儿跑了。

    慕云月唤了几声,都没能把人喊回来,也只能作罢。

    这顿饭说是席面,但就各种菜色而言,还是更加偏家常。

    然简单却不乏味。

    便是一道最普通的清炒莴笋,也能在细节处震撼你的味蕾。

    慕云月一向怕热,一到夏天,她胃里就像倒了酸一样,怎么也提不起胃口。厨房换着花样给她做吃食,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她都动不了几筷。

    可今日面对这么满满一桌普通的山间小菜,她却食指大动,恨不能把盘子都给吃了。

    知道这一桌菜都是卫长庚做的,她就更是惊讶。

    对于他的事,慕云过往都也只从别人口中听说,什么好战嗜杀,冷血无情,是个不错的帝王之才,却并非一个好相与的人。

    可尝着这些菜肴的味道,她却如何也想象不出,做菜之人会是大家所说的那位冷漠帝王。

    林嫣然更是吃到近乎忘我,趁周围都不注意,她还偷偷尝了一小口果酒。结果饭还没吃完,人便倒在慕云月怀中,昏昏然睡去。

    慕云月将她交给丫鬟,抱回屋歇息。

    可林嫣然睡着了也不安生,抱住慕云月的腰就不撒手。丫鬟过来拉她,她还皱起眉头反抗,嘴里念念有词:“不许抢我嫂嫂!不许抢我嫂嫂!谁抢我就咬谁!”

    说着,她还真张大嘴巴,“嗷呜”了一声。

    大家都被她逗得啼笑皆非,但也实在拿她没办法。

    慕云月便索性让丫鬟们先收拾碗筷,自己则留在水榭照顾林嫣然,等她睡熟之后,再把她抱回屋子里。

    五月的天虽然燥热,可入了夜,风里到底生出几分薄寒,尤其是在湖边。

    慕云月早间贪凉,来浣星别院时只穿了一套单薄的夏衫,在水榭里吹久了风,她便克制不住发抖,额头也疼得厉害。

    一面拨着团扇,帮林嫣然赶蚊子,一面梗起脖子,想寻个路过的丫鬟,讨件外衫取暖。

    便这时,带着余温和梅香的氅衣,轻轻盖在了她肩头。

    知道她眼下照顾林嫣然,人不好乱动,男人还很体贴地帮她将领口的绑带系好。

    从来只提过笔墨,拿过刀枪的手,做起这些琐事来,竟也如此细致入微。

    不曾勒到她脖子,也不曾扯到她头发,偶尔手指不小心勾到她肩头垂落的发丝,他还会小心翼翼地帮她挑开。

    从始至终,都不曾弄疼她半分。

    乌发从他额前垂下,因他这一低头,便似有若无地轻轻擦过慕云月面颊。灯火在他身后氤氲,那绺发也散出灵金色浮光,照得慕云月双眼晕眩。

    她下意识绷紧背脊,垂下脑袋。

    想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离他远一些,可左边胸膛“隆隆”直蹦的小鹿,却无时无刻不在将他的存在无限放大,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像一只脆弱的蝴蝶,只能落在他无意识铺开的一张网中。

    “其实你不必这么怕我。”

    觉察出她的局促,卫长庚忽然开口:“我承认,最开始接近你,我的确用了些不入流的方法,但我发誓,我绝无害你之心。”

    这点慕云月倒是从没怀疑过。

    倘若他当真从一开始就图谋不轨,凭他的手段,自己早死八百回了,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听他说这个?

    而慕云月在意的,也从来不是这个。

    “既然公子主动提了,那云月也就在这里,把话说开。”

    慕云月拎起垂落在地的氅衣,抖了抖上头的灰,轻手轻脚盖在林嫣然身上。

    “嫣儿年纪小,不懂事,随口喊些‘嫂嫂’什么的,大家都可以当她是童言无忌,不会真放在心上。可这样的话传出去,到底不妥。”

    “你又不想娶我,我也不会嫁给你,让她这般囫囵喊着,对你对我,以及你我将来的另一半,都不好。况且……”

    听到第一句话时,卫长庚心里便憋了气。再听她说什么娶不娶、将来的另一半……他这股气就直接烧成了无名火,灼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不等她说完,他就出声呵断:“谁说我不想娶你?”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了愣,琉璃莲花台上的烛火摇了摇,映出两张仓皇的脸。

    慕云月愕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卫长庚也皱紧眉,僵硬地将脸撇开。片刻,他又自嘲一笑。

    他承认,那天猝不及防被揭穿身份的时候,他确实是害怕的,怕她生气,怕她发火,更怕她再也不会搭理自己。

    怕到他都不敢跟她做过多解释,唯恐会火上浇油。

    不知道该怎么跟她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开心,卫长庚就旁敲侧击地借别的名义,给她送东西,希望能让她开心一些。

    而当那些赏赐都被她悉数送走,他心更是如刀绞一般。

    哪怕当年在跟大渝一役中身中毒箭,需刮骨治疗,他都没这般痛过。

    原以为这就是他们两人的终点,今日过来之前,他甚至都做好准备,这辈子也躲在她背后,默默守护她。

    可等真正见到她,看着她含笑晏晏的模样,卫长庚才知道,自己根本放不下。

    尤其在经历了那样孤寂悲惨的一世之后,他也更加清楚,即便此生她都没法原谅自己,而嫁给了旁人,他只怕也做不到真正的“旁观”。

    这丫头就是一种毒/药,老天爷做出来,专门拿来对付他的。

    只要见到她,他的偏执,他的自私,他所有与礼法相违背的恶劣想法,都会发了疯似的增长、蔓延。

    他已经当过一辈子胆小鬼,也尝尽了做胆小鬼的所有辛酸苦辣,倘若重生以后,他还要再重蹈覆辙,那他也太不是男人!

    心底有什么热潮在蹿腾,卫长庚捏紧拳,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转回视线,径直望着慕云月的眼。

    “做错事就得认罚。无论慕姑娘怎么赶我,撵我,那都是我应得的,我认,只要你不要这么快就否定我。因为那样,才会真的让我难过。”

    第一次,他没有躲避,也没有退缩。

    月光照进他眼底,眸子漆黑,眼神坚定。

    虽已是两世为人,历经沧桑,他眼里散出的光依旧炽烈纯粹,宛如少年,每一分、每一毫都是他拱手赠给她的勇气,和毫不保留的偏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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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吻脸

    慕云月完全呆住。

    活了两辈子, 从来只有她追着别人剖白的份,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直白地表衷肠。

    且这人还是当朝天子, 那个过去她一直以为恨她入骨的人。

    慕云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只讷讷地:“我……我……”

    卫长庚说完这些, 自己也紧张得不行,两只紧握的手心全是汗。

    但瞧见她这副呆怔的模样, 粉白如瓷的肌肤, 晕开酡红, 他慢慢也平静下来。

    她甚少有脸红羞臊的时候。

    又或者说,她也会害羞, 只是很少表现在他面前。广筑里的意外之“吻”是一次,后来在鸿禧楼被他撩拨,又是一次。

    每次她都躲得极快,自己还没看清楚,她就已经逃开。

    这回,他终于有机会, 能好好看清楚。

    月光下的姑娘真好看啊, 两只眼睛张得滚圆,像清水洗濯过的黑曜石,透出一种孩童般的纯真。对上他视线, 还会霎着眼睫,慌乱躲开, 宛如花丛中受了惊吓的蝶。

    跟平日指挥身边人做事时的淡定从容, 完全判若两人。

    月光涣漫过她的脸, 双颊的红晕便似朱砂入水, 泛起如云如雾的叆叇,连月光都染上些许薄红。

    卫长庚心里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下,痒痒的,却又寻不出个症结,只怔怔盯着她瞧。

    视线追着那抹红,从她的脸颊,一路延伸到耳尖、脖颈,再往下便是……他也红了耳朵,偏开眼,咽了咽喉咙。

    这一刻,竟是有一种想上前啃她一口的冲动。

    味道应该很好吧?

    毕竟光是瞧着,就已经甜得他满心冒泡。

    小姑娘被他盯得久了,人有些局促,咬着唇瓣垂下脑袋,视线左飘右闪,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他。

    许是觉得这样实在太怂,她又吹鼓起脸颊,抬头狠狠瞪他一眼,警告味十足。

    可因着那绯红的脸,她瞪得再凶,也只余满眼的娇嗔。

    见过她发火,见过她怼人,卫长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般。

    卫长庚忍俊不禁,胸膛里似有什么被这一瞪牵引出来,宛如岩浆在火山里奔涌、激荡,他压制不住,还没想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人就已经一步上前,俯身在她额心落下一吻。

    微不足道的一点触碰,仿佛蜻蜓点水,却在两人心里都激起滔天巨浪。

    慕云月心跳都乱了方寸,噗通,噗通,随时都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虽说上次在广筑,也有一次类似的事,可那次纯属意外,这回却是……她抿紧唇,脸上又热了一个度。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推开他,就现在、立刻、马上。

    可不知怎么的,那双手似乎有自己的意识,无论她使出多大的力气,就愣是抬不起来。

    卫长庚心里亦是一阵惶惶不安。

    虽说过去也曾亲过她,还不止一次,可在她清醒的时候,当着她的面主动亲吻,却还是他第一次。

    面上还保持着一贯的从容淡定,然心里早就已经翻江倒海,兴奋有之,惶恐亦有之。害怕她会一气之下,再也不搭理他,又贪恋她身上的每一分香甜。

    左手已经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告诫自己必须立刻、马上松开她。

    可托在她后脑勺的右手,却似在她身上生了根,发了芽,如何也挪动不开。

    卫长庚终是忍不住,在她眼睛上又轻轻啄了一下。

    比刚才还轻的触碰,两排浓睫却颤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仿佛指尖悄然触碰到了蒲公英,花萼一摇,便抖开万千绒花,载着她脸上的那抹羞红,落在他心头生根发芽,催生无限欢喜。

    卫长庚克制不住,收紧手,再次吻在她眼上。

    比刚才还要用力,还要深沉。

    唇瓣细细研磨、轻抿。

    像是许久未曾尝到甘甜的孩童,终于得到一颗饴子糖,高兴得恨不能一口全部吃掉,却又害怕吃完后,自己就再也尝不到。于是再激动、再兴奋,他也要克制着、隐忍着,将饴子糖含在嘴里,一点一点慢慢品尝。

    每一丝甜蜜,都缠绵悱恻到,需要用生生世世去沉湎。

    而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始终没有反抗,就这般安静地窝在他臂弯内,任由他亲吻。

    纤长的脖颈,似乎还在他掌心稍稍仰起了些,就像幼苗撑直枝蔓,乖乖等待春雨的滋养。

    那般乖巧温顺,不禁让他生出了几分恍惚。

    不知她是不是又喝醉了,才会这般顺从;又或者说,真正喝醉的,其实是他自己。

    卫长庚越发不敢睁开眼,唯恐现在的一切,真的只是他醉后的一场大梦。等大梦初醒,所有都会回归原样。

    自己从来不曾亲吻过她,而她也还是前两日那样在生他的气。

    无论自己如何讨好,她都不肯给他一个正眼。

    胆小卑微成这个样子,也是没谁了。

    卫长庚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大约也是她的乖巧滋长了他,就像敲动鼙鼓的鼓槌,在他心房,为他敲开前所未有的勇气。

    唇瓣也细颤着,逐渐从她的眼睛游移到她眼角、眉心,又顺着她高挺的鼻梁缓缓往下。

    夏夜静谧,风声微淡,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般心照不宣地闭着眼,屏着息,放任自己在这有趣的小游戏里,探寻更加庞大的快乐。

    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只剩彼此剧烈的心跳。简单的唇肌相依,也有撼动灵魂的力量。

    卫长庚越发无法控制自己,手托紧她的后脑勺,往自己面前带。哪怕真的只是一个梦,他也心甘情愿溺死在这一刻。

    以至于最后同她分开的时候,卫长庚眼里还裹着猩红的欲望,目光火热又直接,看得慕云月呼吸都乱了,一颗心都在胸膛里狂跳。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这般乖巧地任由他摆布,就跟中了蛊一般。

    适才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最后定格在他双唇即将触碰到她嘴唇、又硬生生停住的一刻。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他离开的一瞬,她的心也跟着落寞沉下,恍惚间,竟还生出一种想主动吻上去的冲动。

    唯恐被卫长庚瞧出异样,慕云月忙霎着眼睫,偏头躲开他的视线。

    然掌在她后脑勺的那只手却牢固如初,根本不允许她避让。

    “嫣儿说,明日她想去山间踏青,你也一块儿过来吧,好不好?”卫长庚问,额头与她相抵。

    声音尤带几分尚未餍足的喑哑,刮过她耳廓,震荡进她心里。

    慕云月脸上还未褪尽的红晕,又再次甚嚣尘上,她冷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漠平静些,却只能听见那字音中细微的颤抖。

    “我又不是嫣儿的奶妈子,嫣儿要去,你陪着不就行了,作何来找我?”

    卫长庚轻笑:“那我求你去?”

    “那我就是不去,你能拿我怎样?”慕云月瞪他一眼,哼道。

    状似凶狠,眼里却满是娇俏。

    卫长庚被瞪得满心柔软,笑道:“我的确不能拿你怎么样,也不舍得拿你怎样,只能一直求你,求到你愿意为止。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边说,他额头边抵着她额头,不停磨蹭。

    慕云月不胜其扰,扭着头反抗。

    都说这人冷情冷性,不近人情,现在看来,哪里是“不近人情”,分明是太近了!近得她都有些扛不住。

    一直枕在她腿上酣睡的林嫣然似也被他吵到,皱起眉,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慕云月心立时提了起来,愤愤斜去一眼,“别闹了,当心吵到孩子!”

    卫长庚:“……?”

    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慕云月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觉察到某人挑眉兴味地目光,慕云月脸颊又滚烫起来,唯恐他又要借题发挥,折腾自己,她只好点头道:“好,我去就是了。”

    转身背对他的一瞬,她嘴角却扬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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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好奇

    既然答应人家要一块同行, 自然就要好好做准备。

    离开浣星别院,回到自个儿的漱玉山庄,慕云月便命人着手预备明日踏青用的吃食点心, 还让蒹葭往隔壁送了几个驱赶蚊虫的香囊, 说是给林嫣然的。

    采葭颇有些不解:“林家高门大户,让林姑娘上山, 定然事无巨细,全都给她预备妥当, 也不缺咱们这些, 姑娘为何不留着自个儿用?您细皮嫩肉的, 一向招蚊子,奴婢都怕这次准备的香囊, 还不够您一人用。”

    “这你就不懂了吧。”

    苍葭拿手肘撞采葭的胳膊,笑得神秘兮兮,“听过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吗?林姑娘年纪小,还是个女娃,身边的丫鬟自然是细心周到,什么香囊啊, 驱虫药啊, 自然都给预备得整整齐齐。”

    “可陛下就不同了,男人都活得粗糙,宫里出来的也一样。且陛下常年南征北战, 吃过的苦头比咱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到这山上来, 自然不在乎这些个蚊虫, 只能让姑娘来帮忙操心啦。还有还有……”

    她越说越来劲, 就差把他们两人今天看彼此的眼神掰开了, 揉碎了,逐丝逐缕地分析,载洋洋洒洒写他个十大页纸,跟采葭秉烛夜谈,好好交流。

    慕云月实在忍不下,抬手赏她一个爆栗,“就你话多。真这么能白话,怎么不去顺天府帮忙多破几桩悬案?”

    “奴婢又没说错……”

    苍葭嘟着嘴喃喃,被慕云月白了一眼,她又讪讪吐舌,捧着一碟新切好的瓜果,殷勤地上前伺候慕云月,嘴里还在旁敲侧击打听:“那姑娘现在,可有改变主意,打算进宫当皇后?”

    同样的问题,她之前在回京的船上问过一遍。

    当时慕云月跟卫长庚还没什么交集,自然是想也不想就给否认了,可现在……

    适才被他亲吻过的肌肤似还留有他身上的冷梅香,在风中微微发着烫。

    慕云月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到底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小姑娘,也很难再像过去那样热衷于情爱,别人对她好一些,她就如同飞蛾一般,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可真要她拒绝,她似乎……也有些难以张口。

    即便她不想承认,但心里的感觉不会骗人,方才他亲吻自己的时候,她心里的确是愉悦的。

    然这份愉悦,当真能支撑得起一段婚姻吗?

    经历过那样的一世,她比谁都懂得“婚姻”二字意味着什么。那从来就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伤害和妥协。

    更何况,倘若真要嫁给他,那注定要担负起,比寻常人/妻还要重要的责任。一个不慎,就可能引起天下大乱。

    她当真吃得消吗?

    且天子也不是别人,真要嫁过去,她注定要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前世娄知许纳几个妾,她都吃味得紧,又如何容得下所谓的“三宫六院”?

    只怕两人如此搓磨下去,哪怕一开始情深似海,最后也终究抵不过时间。

    透窗望着隔壁朦胧的灯火,慕云月轻声一叹。

    *

    翌日是个好天,天高云淡,风儿舒爽,日头晒在人身上,也不甚毒辣,正适合外出踏青。

    慕云月做好准备出门,卫长庚和林嫣然早就已经在外头等她。

    也不知是因为昨夜同她诉过衷肠,他人放开了许多,还是因为其他,卫长庚换下了往日颜色深沉的衣袍,改穿一件绛红色燕居服,头顶金冠,内着白衫,腰间悬了羊脂玉。随便往门口一站,便引得丫鬟们视线飘忽。

    上次看他这般装扮,还是在灯会那天。

    只不过那晚光线昏暗,慕云月心里也揣着其他事,也没什么心情仔细欣赏,也就没生出多大的感触。

    而今再看,她才发现,他居然意外地很配这样浓丽的颜色,既能帮他淡去周身的凛冽气场,又不会给他平添阴柔之相,整个人宛如亭亭修竹,美韧且刚。

    慕云月也跟周围的未经人事的小丫鬟一样,心跳漏了一拍。

    仔细再瞧,他腰间还挂了一个香囊,金底红线,正是昨夜她派人送去给他驱蚊用的。

    慕云月由不得笑出声,“这香囊是往床帐上挂的,哪有人随身携带,像什么样?”

    卫长庚挑眉,“这般好看的香囊,不戴出来给大家伙儿瞧,岂不暴殄天物?”

    说到这,他似想起什么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又道:“不过慕姑娘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既是专门悬挂在床帐上的物件,的确不好随便拿出来招摇。可我也的确害怕蚊虫,身上少不了这个,不如慕姑娘发发善心,再送我一个?”

    慕云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上次请他吃点心,他就跟自己多讨了一碗莲子羹;这回给他送香囊,他竟还惦记着再要一个,还要得这么理直气壮,要不要脸?

    若她没记错的话,当初回京的时候,自己给他又是送吃食,又是送棉被,他可什么也没收。才过去多久,竟变成了这样。

    “想得美!”

    慕云月送他一个硕大的白眼,摇着团扇转身去寻林嫣然,拉着她的手一道往山间去。

    卫长庚低声笑了笑。

    堂堂一个皇帝,被人当众这样下脸面,他也不见恼,负着手便跟了上去,脚步甚是轻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讨到了多大的好。

    *

    归云山上景色宜人,一年四季各有千秋,素来为京中津津乐道。也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来山中造访,留下许多墨宝,流传后世。

    慕云月过去也曾想来山上走一走,奈何总也抽不出空来。而今终于有机会,就算卫长庚不来邀请她,她也没打算一直在别院里头窝着。

    然山间景色固然好,山路却不怎么平坦,且越是风景绝佳的地方,就越是多湍流歧路。

    林嫣然又是个闹腾的性子,能跑,她就绝不用走的。到了一处湍急的小溪边上,人也不见消停。溪上的圆石那般光滑,还过了水,她也敢踩着在上头蹦蹦跳跳。

    有几次,她都脚下都打了滑。若不是有天枢看着,她大约已经栽到水里,叫激流冲走。

    慕云月看得提心吊胆,一劲儿在后头唤她“慢些”。

    反观某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她真觉自己就是林嫣然的奶妈子。

    “嫣儿才五岁,卫公子就这样放任她到处跑,可真是心宽。”慕云月揶揄道。

    卫长庚轻笑,伸手搀扶她走过溪上湿滑的圆石,“孩子嘛,总是要多摔打,才会慢慢学会长大。况且我已经在她身边安排好了防卫,确保万无一失,我自然也就无需再多操这份心。”

    慕云月心池微微一漾。

    咂摸着这句“摔打”,和第一次去广筑给林嫣然上课时,这人说的“可上戒尺”之类的话,她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这些话,其实都是他在说他自己吧?

    虽说同他相识也有一段时日,可要说了解,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慕云月对他都不甚了解。所有关于他的事,她大多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

    可这话一人传一人的,到她这里究竟还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只是在以讹传讹,慕云月就不清楚了。

    而先前,自己对他的恐惧和排斥,也多来自于这种“不清楚”。也只有在真正同他相处过后,她才发现,那些所谓的“传闻”到底有多可笑。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展现给别人的一面,慕云月也自诩不是一个好奇他人阴司的八卦之人,更没兴趣去深入了解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重生之后,她心里城防加深,这种情绪也随之变得更加强烈。

    除却自己的家人,她当真谁也不想管。

    然而眼下,她却是第一次生出这种迫切的心情——想要知道他,想要了解他,更想要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就像他身为帝王,上得了沙场,也下得了厨房一样。

    护送慕云月踏过最后一块圆石,平安到达溪流对岸,卫长庚便守礼地收回手,负回背后,打算继续往前走。

    慕云月却忽然反手抓住他。

    卫长庚诧异回头,“怎的了?”

    慕云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支吾许久,才道:“这水边的景致瞧着不错,卫公子可愿陪我再多待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无良作者:“怎么办?昨天你没亲上去,大家都觉得你不行。”

    星星哥不说话,扭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床上动弹不得的阿芜。

    阿芜并不想理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继续哼哼唧唧揉自己酸痛的腰。

    此处省略五百字……(/ω\)

    大家不要急,现在的确是向着文案发展了,至于圣旨什么时候来,就要看男二了。他因为上次被车撞,人还在床上躺着,等他养好伤,就可以出来继续挨打,圣旨也就到了。

    这章也下红包雨呀,二更还是21:00~

    第39章 牵手

    卫长庚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这个, 但既是她的请求,且还能跟她单独相处,卫长庚自然无不答应。

    点头道了声“好”, 卫长庚招来天枢, 吩咐了一些事,便让他带着林嫣然先去别的地方走走, 过会儿再回来寻他们。

    虽说留他在这里赏景只是借口,但这溪水边的景致, 也的确赏心悦目。

    夏日雨水丰足, 溪流也格外湍急, 淙淙蜿蜒在圆石狭窄的缝隙间,乍看颇有黄河奔腾之势, 却比黄河要清澈许多。

    日光自高处洒落,溪边雾气横绕。

    水面折射出白灿灿的光,也映得水边的人流光溢彩。

    重生以后,日子的确舒坦不少,不会再像前世那般坎坷,可小灾小难也是不少。

    慕云月忙完这个, 就去思索那个, 都没什么闲暇好好享受这段来之不易的重生时光,而今却是终于得了机会。

    什么也不用做,光是抱膝坐在溪水边, 听风送爽,就很是舒衬。

    她正眯起眼, 懒洋洋地打着呵欠, 头顶便有什么东西罩落下来, 伸手一摸, 是一个花环,刚编好的,花瓣上还缀着露珠。

    她稍一抬头,便有一滴落在脸颊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她的心也情不自禁颤了一颤。

    “适才就看你一直盯着嫣儿头上的花环瞧,现在正好有空,也送你一个。编得不好,你莫要嫌弃。”

    卫长庚道,人就坐在她旁边,见花环戴得有点歪,他又伸手仔细帮忙扶正。

    眼里绽着笑,山河岁月都落在他眼中。

    慕云月摸着头顶的花环,人有些呆怔。

    林嫣然头上的花环,是天枢为了哄她,才给她编的。

    天枢应是做惯了这些事,是以那只花环编得也格外精巧,拿上街市叫卖也不成问题,慕云月便多瞧了两眼。

    她虽是重生,心理年龄早已成熟,可她到底还是姑娘家,喜欢花,喜欢草,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看见这些精美的小物件,也会忍不住心动。

    只是没想到,三个“葭”离她那么近,都没瞧出来,竟是被他看穿了……

    卫长庚似是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别开脸。低头的那一瞬间,耳根有些泛红,难得露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青涩和赤诚。

    修长如玉的手空握成拳,抵在唇边,还能瞧见指尖被枝叶划伤的浅痕。

    很难想象,他刚刚是怎样用这么一双握惯了几十斤长剑的手,小心谨慎地帮她编花环。害怕伤着花朵,影响美观,他都不敢太用力,反而伤到了自己。

    最后却还要这般若无其事地给她戴上。

    心里像是有一颗种子,在一下一下地冲击着,誓要那个一直被她忽略的角落,直奔她心房。

    慕云月赶忙错开眼,不敢再看他,一面摇着团扇给自己的脸蛋降温,一面岔开话题道:“都说卫公子骁勇善战,铁面无私,不曾想竟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卫长庚扬了扬剑眉,轻笑,随手拔了颗身边的草,绕在指间把玩,“每个人心中都有自个儿的评判标准,很难统一。且他们也都未曾真正同我相处过,自然不知道真实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只能跟着人云亦云罢了。”

    “就好像他们说慕姑娘骄纵任性,不知礼,而我却觉慕姑娘率性豪迈,正可爱。”

    冷不丁被人夸赞了一通,慕云月愣了愣,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卫长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颇有一种将了她一军的得意。

    慕云月便更加窘迫,斜睨他一眼,哼道:“都说卫公子沉默寡言,对夸赞之语就更是吝啬。现在看来,果然是传言不可信。如此巧舌如簧,惯会哄骗姑娘,也难怪当初要选择假扮林世子。”

    卫长庚笑出声,知道她是在挖苦自己,却也不见恼,只回味着她的话,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我也觉自己这两天话多了些,底下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怪不少,我自己也纳闷,后来想想,大约是因为慕姑娘在我身边吧。”

    ——所有的“巧舌如簧”,也只不过是一个笨拙、不会说话的人,在竭尽自己所能,讨好自己喜欢的姑娘罢了。

    这样的情话算不上高明,可因着那股发自肺腑的真诚,一言一词都变得格外牵动人心。

    风从溪面上吹来,带动鬓角的碎发“簌簌”勾挠脸颊,慕云月心里也莫名痒嗦嗦的。明明都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里早就成了一潭死水,可还是控制不住被他的话撩动心池。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斜他一眼,道:“孟浪!”

    卫长庚笑而不语。

    孟浪吗?好像是有一点。

    这些酸不拉唧的话要是放在平时,不等她说,卫长庚自个儿都能把自己给挤兑死。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却管不住自己的心。有些话甚至都不用经过大脑,只要瞧见她,他情不自禁就说了出来。

    或许打从一开始,孟浪的就不是他这张嘴,而是他这颗心吧?毕竟已经觊觎了两辈子,而今佳人就在眼前,又叫他如何把持得住?

    这一刻,他居然有些理解林榆雁了……

    还真是堕落了呀!

    卫长庚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草屑,他站起身道:“我知道慕姑娘眼下对我还有成见,没办法完全信任于我。但没关系,只要慕姑娘肯让我陪在你身边,不要赶我走,我自会让向慕姑娘证明,我并非传闻中那般冷血无情的人。想娶你为妻的那颗心,也做不得半分虚假。”

    他本就生得俊美,穿着这样鲜艳的衣裳,说着这般话,凤眼一瞬不瞬地望过来,说不出的蕴藉风流。

    头顶的炽烈阳光,都要被他盖了去。

    慕云月不禁红了脸,扭过头去。

    卫长庚轻笑,没再多说什么。

    也的确不敢再多说,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一些真正“孟浪”的事情来……

    清了清嗓子,卫长庚仰头望了眼山路尽头,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快些追上吧,否则天黑之前怕是回不去。”

    边说,边朝她伸出手。

    他只想想拉她起来,没有别的意思,慕云月心里也清楚。

    且适才过这条急流的时候,他扶着她的手,她实在没必要别扭这些。

    可有了方才那番对话,许多事情都变了味道,纵然真的只是一个举手之劳,于她心里也多了几分别的意味。

    慕云月抿着唇,有些犹豫。

    卫长庚也不着急,就这般抬着手,在旁边等着,仿佛她要是不肯让他扶,他就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

    慕云月不由被他逗笑,嗔了他一眼,道:“孟浪。”

    手还是老老实实递了过去。

    借着他的力,慕云月从草地上站起,低头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便要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走。

    可手却还被他抓着。

    慕云月觑了眼自己的手,又抬头瞧了瞧他,示意他松开。

    卫长庚却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朝面前的山道抬抬下巴,道:“快些走吧,免得一会儿真赶不上嫣儿。”

    说着便牵着慕云月,举步往前走。

    因常年习武,他手心不似手背那般光滑柔腻,指腹和虎口处都覆满了薄茧,慕云月却并不觉得疼。

    他的手虽牢牢握在她手上,但也给她留足了空间,不会叫茧子磨着她,似也是给了她拒绝的机会。倘若她不愿意,随时都可以抽手离开,他绝不反抗。

    细细体味,依稀还能从那似有若无的接触间,感觉到他隐藏在淡定外表下,微微颤抖着的忐忑。

    明明想要握得更紧,却始终同她保持着距离,不近不远。

    指尖悬停在她指缝之间,想穿过去,却又不敢。

    她稍稍一动,他还会惊惶地立刻收回,像含羞草被人触碰到了症结一样。

    慕云月忍不住想笑。

    万万想不到,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帝王,连牵姑娘的手,都能畏缩成这样?若是让他那些昔日的手下败将瞧见,还不得笑掉大牙!

    同样的事,前世好像也有过。

    在广筑的那一年,慕云月不是没有觉察出,他那只想亲近、却又克制着收回去的手。明明同她在同一屋檐下待了一年,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

    真计较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般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牵着手,走在阳光底下。

    慕云月心里生出几分微妙。

    他的指尖又再次蔓延过来,慕云月抿了抿唇,偏开脸,什么也没说,只稍稍松开了指缝。

    他五指僵了僵,似是有些不敢相信,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游移而入,同她十指相缠。

    两手握紧的一瞬,彼此的血脉似乎都串联到了一块。热潮透过十指传递,两颗心都被撞得狠狠摇晃了一下。

    慕云月由不得咬紧下唇,脑袋埋得低低的。

    都已经经历过一次情/事,她却还是紧张到呼吸都有些急促,心头的小鹿“咚咚”乱蹦,鹿角都快把她的胸膛顶穿。

    之前那般喜欢娄知许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可明明,他们只是牵了个手啊……

    卫长庚似乎比她还紧张。

    慕云月都能感觉到,他指尖克制不住的颤抖,手心都沁出了薄薄的细汗。慕云月想松开他,让他缓一会儿,才轻轻一挣,他便立马握回来,攥得更加用力。

    好像饿狼得了食儿,宁可死也绝对不会撒手一样。

    慕云月抿笑,也没再挣扎,曲起拇指,在他掌心挠了挠,以示安抚。

    卫长庚轻笑,心底也是一阵无奈感慨,两辈子加一块,他都都大岁数的人了?万军压境的危机都见识过,如今竟还能沦落到要一个小姑娘来安慰他。

    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真的就吃她这一套。

    指尖细微到都可忽略不计的一点触碰,却愣是能叫他心神都荡了一荡。

    深吸一口气平了平躁动的心绪,卫长庚也捏了捏她的手,以示他知道了。

    谁都没有说话,也不必说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

    沿路的风景究竟如何?

    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在这漫漫的山路间,都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所以应当,是美不胜收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闷骚的星星哥!

    继续红包,大家千万不要给我省钱呀。

    第40章 求婚

    山间的岁月宛如凝固, 流光仿佛都不会打这里经过。

    慕云月每日都无需操心其他,只消来浣星别院陪林嫣然玩闹,教导她习琴就是。

    只不过教着教着, 就会变成林嫣然自个儿练习, 她则被某人叫去给他研墨,或是陪他下棋。哪怕她最后拒绝了, 他也会自己个儿抱着一摞折子,来她们琴房办公。

    美其名曰, 监督林嫣然练习。

    然后他就毫不客气地, 把慕云月给林嫣然准备的点心全部吃光, 一个不留。

    林嫣然哇哇大哭,他也死不悔改。

    闹得慕云月每天, 不得不准备两份点心,喂完小的,还得去哄大的,真成了这对表兄妹的奶妈子。

    如此嬉笑打闹,日子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

    再过几天便是六月十九,观音得道之日。

    本朝以儒学为尊, 佛学为辅, 每年的六月十九,京中各个佛寺都会举办放生节。

    华相寺又是以水景著称,每年都会吸引一大波善男信女, 捧着各色小鱼,来放生池子里放生, 为自己祈福, 也为来世积攒功德。

    慕云月并不信佛, 也从没参加过此类节日。

    蒹葭却是极其信奉这些, 每年都会提前跟慕云月告假,买了活鱼现赶过去,今年也不例外。

    慕云月也跟过去一样,准了她的话。因着参加放生节的人格外多,每年寺里都会因拥挤踩踏之事,而造成人员伤亡,慕云月又额外叮嘱她一个人过去,要千万小心些。

    熟料这些,刚好让正在旁边练琴的林嫣然听到。

    孩童总是喜欢热闹新奇的事物,听说这节日还能得一尾小鱼,她就更加兴奋,缠着慕云月说自个儿也要去,怎么哄都不听。

    慕云月也没了办法,只得同意让她过去,又担心那般拥挤的人潮,蒹葭一人看顾不过来,便决定带上另外两个“葭”,一道去参加那个放生节。

    然林嫣然毕竟不是慕家的人,她不好善作主张。

    刚巧给卫长庚准备的莲子羹也熬好了,慕云月便提着食盒过去寻他。

    *

    卫长庚一向对自己严苛,这段时日虽离了皇宫,却也从未放松过。每日依旧按照既定的作息处理政务,练习武艺,风雨无阻。

    慕云月过去的时候,他刚好练完一段剑,正坐在庭院一角的石凳上吃茶休息。

    天枢立在旁边,拱手躬身跟他禀报公事。

    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卫长庚面沉如水,眉心都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庭院里的气氛,也因着他沉肃的模样,而凝滞如水银。周围侍奉之人,也都纷纷低垂脑袋,噤若寒蝉。

    相识这么久,慕云月还没在他脸上看见过这么严肃的表情。

    估摸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她也不好这时候过去打搅,抬手唤来边上一个小厮,让他寻个机会,把这食盒送过去,再把林嫣然的事告诉卫长庚,自己便打算先离开。

    却这时,庭院那头传来一句:“人都来了,为何不过来?”

    声音温柔似水,一瞬敲开庭院中凝结的坚冰。

    说话之人更是眉眼含笑,气质温淡,哪还见半点适才山雨欲来的冷肃模样?

    天枢和周围的小厮都忍不住低头暗笑,心中暗自感叹,也只有这位慕姑娘,能让陛下在发火的边缘,把脾气给硬生生压下去。

    大家都识相地退下,只在行过慕云月身边时,眼里露出几分感激且暧昧的目光。

    慕云月最受不得着这些,脸上难免又是一阵滚烫,埋怨地嗔瞪向某人一眼,还是老老实实提着食盒走过去。

    她很想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何瞧着如此生气。

    可两人眼下再熟悉,身份终归有别。且朝堂之事,她也不好多过问,正想着该怎么起一个好的话头。

    卫长庚便先开口道:“外头出了点事,我待会儿就得回宫,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过来陪你。”

    慕云月倏地睁圆眼,脱口而出:“这么突然?!”

    这一声喊得有点大,廊下路过的丫鬟小厮都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庭院。

    卫长庚也兴味地挑起眉。

    慕云月讪讪垂下脑袋,搓着食盒柄支吾:“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有些担心嫣儿……你走了,她想你了……该怎么办?”

    卫长庚捏拳抵唇,忍笑忍得胸膛闷闷发震。

    真是多么熟悉的话术啊,曾几何时,他也曾用过,还不止一次。而今他都已经不再扯着嫣儿的大旗寻她,她反倒用起来了。

    一种无言的甜蜜在心头蔓延,卫长庚从石凳上站起,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放在旁边的石桌上,自己则张臂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将脑袋埋入她颈窝,轻轻磨蹭,“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慕云月满面飞红,娇嗔地瞪他,“你都抱上了,还来问我?”

    卫长庚低笑出声,煞有介事地回答:“那也得经过你同意才行啊。”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你当如何?”

    慕云月抬起一双明亮的眼,乌圆的瞳仁在眶里滴溜溜地转,明艳中又透出一种狐狸般的狡黠。

    无意识的撩拨,最是勾人。

    软绵绵的腔调也似带了钩子,柔软又缠绵地划在他心上。

    卫长庚被勾得心里酥酥麻麻,恨不能捧起她的脸,狠狠多亲上一口。倘若她不同意,他自然是该放开她,可此情此景,又叫他如何松得开手?

    暗自喟叹一声,卫长庚收紧臂弯,将脸往她颈窝里埋得更深,“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等我抱完以后,再随意处置我吧。”

    慕云月被他逗得啼笑皆非,“这叫什么话?有你这么耍赖皮的吗?”

    “你若当真不愿意让我抱,那现在就推开我?”

    “你……”

    慕云月一下哑巴了,磨着槽牙,娇瞪他,“孟浪!”

    却始终没有伸手推开他。

    卫长庚欣然一笑,提到嗓子眼里的心,也总算落回原处。

    盛夏蝉鸣聒噪,衬得周围格外静谧。微风徐徐吹来,撩动他们鬓间的乌发,不断纠结缠绕,很快就分不清彼此。

    那般强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似也少了往日的毒辣。

    倘若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卫长庚在心底无声一叹。

    等天枢收拾完马车,他就得马上动身离开,片刻不能停留,可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他还真有些舍不得。

    从前出征的时候,随行的前锋总是不让家人出来相送,说是害怕见到家人,就再也不愿上战场,同他们分开。

    彼时自己还孑然一人,没法和他感同身受。而今不过是和小姑娘稍稍分别几天,且两人都还在帝京,并未离得太远,他还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牵肠挂肚,什么叫越看,越舍不得。

    “阿芜……”

    卫长庚突然唤起这个乳名。

    声音如同宝石落在丝绸上,清贵中带着几分喟叹般的喑哑。

    慕云月心头微颤,下意识就要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乳名的?转念想起某人四岁时候指腹为婚的“壮举”,她又释然一笑。

    上次听他这么喊,还是前世的事。

    彼时他嗓子叫浓烟熏坏,声音哑哑的,不甚好听,却总是比旁人更多一份温柔缱绻。

    以至于自己在他怀中咽气的那一刻,最惋惜的,竟是从今往后,再也没法听他唤自己“阿芜”。

    却不料老天爷送了她一场又一场的磨难,最后还是许了她一颗糖。

    果然,他还是用自己原本的声音唤她,才更加好听。

    慕云月鼻尖都跟着发酸,情不自禁往他怀里靠了靠。

    有些欢喜,又有些羞涩地应道:“嗯,我在的。”

    这番乖巧取悦了他,卫长庚不自觉又将她拥深了些,纤长洁净的手指慢慢移动,落在她玲珑的下巴上,顺势抬起。

    慕云月心跳得飞快,想起那晚在水榭将触未触的双唇,她不禁绷直背脊,手揪紧他前襟,双眼使劲闭着,用力到两排浓睫,都跟着她这个人一块细细打颤。

    可卫长庚却只是把玩了下她下巴,就偏过头,拿侧脸静静贴着她面颊。

    英挺的鼻梁停在她耳边,仿佛盛夏的蝶,轻嗅她鬓间的芬芳。喷洒出的热息,全落在她耳廓,染红大片雪白柔腻的肌肤。

    也在牵扯得慕云月的心,大起大落。

    就方才那架势,他定然是想要亲吻于自己的,可为什么临到关键时刻,他又突然停住?瞧现在架势,又像是在惋惜什么……

    到底怎么了?

    这可一点也不像他啊。

    慕云月百思不得其解。

    也隐隐地觉察到,自己内心淡淡的失落,她越发惊愕。

    这是在失落什么?难不成自己还希望他能……

    仅是一个念头,慕云月就把自己的脸,烧成了大红苹果。她咬着唇,一面为自己这想法羞愧,一面又庆幸这个角度,他暂且还看不到自己这窘迫的模样。

    然下一刻,慕云月耳边就响起一句问话,带着万千感慨——

    “等这次我从宫里回来,你便嫁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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