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瑎家的厨屋角落里整齐地堆放几捆柴火,这是她昨天整理好的。
用过早饭,她把碗筷扔进大铁锅里,拿起挂在一旁的丝瓜瓤准备刷完,眼睛注视着厨台上固定的一角,懵得站在原地发愣。
脸上突然出现了懊悔的表情,她怎么那么积极,把厨屋的胰子全都收好装起来了。怎么就忘了这几天吃饭还要用它来洗锅洗碗!
前两天,她把整个小院前前后后都打扫了一遍,该整理的东西全部整到了一起,现在那些清洗锅碗的胰子全部被她放到了木箱的最下面,想要拿不得把她上面的一堆东西都取出来。
这时候可不比现代,胰子虽然实现了量产,香皂也初具雏形,但是对比起天然的皂角和几乎免费的草木灰来说,价格也是过于奢侈了。现在家里的这些胰子、香皂还是搬家之初吴阁老所送,她用得仔细得很。
皂角现在还不是成熟的时间,她又没有存货。
闻瑎想到被放进木箱里的胰子,算了,还是按原来爷教给她的老办法好了,也算是提前适应回乡生活。
草木灰的原材料易得且制作过程也极为便捷,随便将一部分植物晒成干,然后再将它烧掉就好了。这几乎是一个零成本的清洗碗筷的材料,不需要花费任何时间、精力和金钱。所以对于贫穷的农民来说是一个最佳的材料。
平日里烧的柴火,成炭状之后也是草木灰的一种。
闻瑎屏住呼吸,用铁钳子小心地从锅炉取出一块已经被烧好的木柴。但好像是专门和她作对似的,右手一个不稳,整块炭掉到了地上,黑色的炭粒尘舞飞扬,闻瑎打了个大喷嚏。
顺手一抹脸,毫无意外,一层薄灰。
闻瑎傻乐着,被她自己逗笑了。
在京城里习惯了用胰子,现在再用这种方法取草木灰果然生疏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诚不欺我啊。
因祸得福吧,地面上散落的正是她想要的草木灰。
洗完锅碗,闻瑎伸了伸懒腰,打算把脸给清洗干净,换身衣服去找翰林院请假回乡。今日朝考成绩出来,所有翰林庶吉士名单定下,她去翰林院找掌院学士办理一下手续,最早后天就能回家了。
闻瑎嘴里哼着小曲,思绪早就飞奔回了永水村那条她常常走的乡间小道上。
她刚穿好衣服,耳边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妇人的求助声。
刘碧福,这是那位卖炒果鸡米头的摊贩妇人。
闻瑎神色一凌,连忙跑到大门那处,将插在门后的门阀打开,将她迎了进来。
那刘姓妇人看到闻瑎,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般,立马就扑到她身边跪下,开始不断地磕头。
刘碧福哑着声音哭喊,其中的悲意仅是听见就让人内心悸动:“闻小哥,你得救救我儿子,您一定得救救我儿子!”
“刘婶,刘婶,您起来,您快起来!”
闻瑎拉着她的手臂,“您先站起来,我们回屋里坐下慢慢说。”
刘碧福死拽闻瑎的衣角,跌坐在地上,泪流不止,“闻大人,我知道我不该来这里。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我儿子快死了。”
她又向闻瑎跪下,满眼血丝,双眼发青,显然是一夜都没有睡:“您先答应我,您,只要您答应我,我就起来。”
闻瑎无奈的苦笑,俞叔思啊俞叔思,你那嘴还真是开了光!
“刘婶,我只是没有半点官职的庶吉士,实在是承不起您这大礼。”闻瑎知道自己心软,但她不傻。能帮就帮,但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她还没有心善到为了不相干之人,以卵击石。
“您不用这样跪我,我并非无情之人。刘婶,您最好还是把您儿子的事,从头到尾来龙去脉给我细讲一遍,我知晓您只有这一个儿子,也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贸然答应您的要求,不仅是对我自己不负责,对您也是不负责,也是帮不了您儿子一分半点的。”
刘福碧这些全然是在浪费时间。
闻瑎说了一大段话,语气十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冷意。
这让因为悲痛而大脑昏沉缺氧的刘福碧清醒了一点,她颤颤巍巍地抬起眼,额头和眼角的细纹十分显眼,看到闻瑎表情不似原来的柔和,心下一凉。
连忙起身,态度比之刚才恭敬的不下一点,她现在清楚了,与其撒泼谋取同情不如快点把儿子的情况说清楚,闻瑎不是她以为的那种耳根子软的人,也不是如同她的外表一般心软。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察觉到了闻瑎身上的一股善意,和那些衙门里当差的官兵不一样。
刘家求爷爷告奶奶想要为儿子翻案,可平民百姓,一个路边摊贩如何能认识什么当官当权之人,她只能求到闻瑎这里了。
刘福碧站起来,眼角还挂着几滴泪:“闻大人,是民妇失礼了,我这就将实际情况告诉你。”
时间要回到四天前。
刘大顺和刘福碧的女儿刘云姑前天突然回家,身上满是伤痕,刘家虽说是重男轻女,但是对女儿也不差。现在看到女儿身上发生了这种事情,夫妻两人当然是无比气愤。
可是他们俩如何问女儿身上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刘云姑先是闭口不言,后来更是以泪洗面。夫妻俩只得先腾出来一间房让女儿先住下。
刘百拴今年不过十三岁,正是活泼又好斗的年纪,看不得姐姐伤心,他眼睛上下一转,不顾夫妻二人阻拦,黄昏时分偷偷摸摸往他姐夫家跑去,打算一探究竟。
却正好撞见了他姐夫和一个陌生女人在墙院后私通,气急之下,他从旁边的稻草堆里冲出来,握紧拳头就往赵邙郎身上挥去。
一个是十三岁还没长大的毛孩子,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壮年男子。
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赵邙郎护着那个女人,神情最开始还带着一点慌乱,后来不知想通了什么,眼神一变,拽着刘百栓的手腕,把他一脚踢在地上就开始往死里打,直到这个不省人事。
而后又以偷窃罪偷窃五十两银子的名义把刘百栓状告南康府。
在他的陈词下,刘百栓被塑造成了一个不学无术整天偷鸡摸狗的小混混,他赵邙郎自己是一个痛心疾首实在看不下去自己的小舅子如此的好姐夫。
占着大义灭亲的理儿,周围的邻居还觉得他是个至高无上的有大道义的人,而刘大顺一家却过得无比糟心,被周围人的唾沫星子淹得半死不说,唯一的儿子还在狱中昏迷等死。
南康府的一位衙役收了刘家几两银子说是作为刘百栓的医药费,可是去探望了几次,刘百栓的病情根本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可是一个是民,一个是官,刘家完全是百口莫辩。
偷鸡摸狗,当场抓获,赵邙郎甚至还找到了几个证人。若是再这样拖下去,不仅这案子盖棺定论,而且刘百栓会病死狱中。
说到此处,刘碧福的眼眶已是红得滴血,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闻瑎没想到会是这种事情,眉头稍皱:“刘婶,既然您儿子都昏迷不醒了,您是怎么知道刘百栓不是因为偷东西被打,而是赵邙郎被发现出轨痛下狠手呢?”
刘碧福前几日的一头黑发如今望去居然已经掺杂着银丝。
“我儿虽然不爱学习,不识几个大字。但是绝对不是偷鸡摸狗之辈,我了解我的孩子!”刘碧福本就是心性坚定之人,刚才那一番举动不过是她为了更大程度地争取闻瑎才想出来的计谋。
闻瑎叹了口气,“大齐律法规定,五十两银子的偷窃罪是重犯,少则六年牢狱之灾,多则十年。即使您儿子是真的没有偷窃过任何东西,但他本身昏死,在这种人证俱全——”
刘福碧听到这里喘不上气了,手死死拽着胸口,张开嘴大口呼气吸气,无声地啊了几声,“我,我——咳咳,我女儿,云姑说赵邙郎那个狗东西和别的女人偷情。”
闻瑎越发悲观:“即使赵邙郎与其他女子偷情,可是大齐律法里没有关于此项的规定,就算被证实了,也翻不了案。”
不论男女,出轨都是不该之事。可古代,男尊女卑。
闻瑎想到那本厚厚的大齐律所记载的律令刑罚。女子出轨,轻则判刑坐牢三年,重则官刑,其中的骑木驴、幽闭术,名字听着不过尔尔,可是真正知道到底是怎么实行之后,闻瑎脑海里一浮现那些字词,就不寒而栗。
可是男人呢,出轨,最多传出去也就丢了几分面子,甚至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
溯源前几个朝代,最多只会因为男子的通奸而判罪,而这时限最多不过两年。
闻瑎眼中生出几丝嘲意。
刘碧福眼中突然燃起了一丝火花:“我,我女儿身上的伤是他打的。闻小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丈夫打妻子是要判刑的,对不对。”
闻瑎哑然,她张了张嘴,一阵无力感袭来。
若是按照律法,夫妻之间,未殴人致死者,不过处罚金公告示众以作警示。
“刘婶,不是这样——”
闻瑎掐住自己的手,压抑着情绪道:“刘婶,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甚至是猜测。南康府的府尹应该也说过,这些是做不了任何证据。”
刘碧福只是反射性地说着:“云姑后来跟我说了,她撞见过一次后,赵邙郎那个鳖孙只要酗酒就会打他。而且每逢单日,黄昏一过,那二人便会在屋子里私会。”
刘福碧:“还有我儿,我儿身上那么重的伤,官府说偷窃者被发现是允许处于私刑的,这是对的吗?赵邙郎几乎把我儿打死了啊!”
闻瑎抿住了嘴,什么也没说,可是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昏沉的薄雾,仿佛会说话一样。
此刻屋内无声,耳边只有算不得温柔的春风肆意地呼啸。
刘碧福眼里的火苗灭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枯死,一瞬间老去了几十岁。
闻瑎心里拼命了警告自己,她马上就要回乡了,这事和她无关,这事她帮不了忙,只要现在态度强硬一点,这件事也就算了。
可是她终究没能狠下心,闻瑎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是傻子。
一面之词,老妇垂泪,亲人两隔,又是在朝考结果出来的今日遇到此事,巧之又巧。
她不是没发现刘碧福的话漏洞重重,甚至也知道、也考虑过这事可能是他人设计,就等着自己钻套。
可——算了,傻就傻吧。
京城局势复杂,即使翰林院去不了,外放也是不错的选择。
闻瑎眉宇间的愁丝被抽去,当下不再犹豫,她轻拍刘碧福微驼的背:“刘婶,我能去见见您女儿刘云姑吗?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同一时间,徐府。
徐令孺站在书房,姿仪态美,“父亲,您说陆有之可能会被起复。”
徐邈敞落笔写下最后一字,将信纸装封,淡然道:“宋端也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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