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夏延说的话,县府公子没怎么听明白,不过他这时候也没什么心情多问,命人将孙屠户夫妇的两具尸体草草裹好,就歪在轿子的软垫上准备打道回府。
临着要走了,他才想起来李夏延,转过头来问:“李小姐,是我的不是,让你看到这么不愉快的景象。可要去县府小坐一下?我府里有苏北的厨子,我让他上两盘点心,也好压压惊、定定神。”
李夏延却没动,笑着婉拒后目送他远去,随即招来贴身侍女,不过不但没回家,反而还向无人愿意靠近的凶杀现场走近了两步。
一旁的连枝早就忍耐不住,提裙跟着她表姐进到了凶宅。应止玥本走在后面,突然感到脚步一滞。
她看了眼扯住自己袖子的人,不会说有一瞬间竟真的以为对方是小姝,只是随口道:“怎么了?”
而陆雪殊已经松开手,声音很轻:“姑姑何必操心这么多?”
从李夏延出现起,应止玥就隐约感觉到陆雪殊有点抗拒她再插手连枝的事情,不过之前都只是隐约的感觉,到了今天他才彻底表明出来。
确实,宿晋道观的符咒对非人的魂灵有伤害,应止玥自己也在其中。
按理来说,她也不是很爱多管闲事的人。
但是陆雪殊应当不知道一件事。
在小的时候,其实应止玥是很喜欢吃糕点的。然而在母亲去世后,再加上范老爷给她的噩梦,也不曾刻意去戒,这个习惯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不过连枝很喜欢吃糕点。这个糊里糊涂死掉的可怜小姑娘贪吃好玩,和幼时的应止玥除了嗜好甜食这点外,也并无相似之处。
可是,这并不妨碍应止玥想让她再吃一点甜。
应止玥自然不欲和陆雪殊解释这么多,但也不至于发火,只拿走了本来放在他手里的探兴盘,平淡道:“不愿来的话就回去。”
说完,她就转身迈入了门槛。
作为自带玛丽莎光环人人爱的女主,应止玥身边从来都不缺人,就像她并不会特别需要谁的陪伴。
只是还没进到孙屠户家多久,就感到后面传来阵略急促的脚步声,应止玥也不曾回头看,只是微勾了唇,将手里的东西重新塞回他手里。
*
屋内,李夏延正在对案发现场进行细致调研。
李家虽是将门,可李夏延也是地地道道的小姐,侍女小冬比陆雪殊还要不情愿,大惊失色,苦着一张脸道:“我的小姐啊,你在府里喝喝茶、吃吃点心该多好,来这晦气的地方做什么?”
李夏延充耳不闻,反而捻起地上干掉的血沫,喃喃道:“没想到那道士居然没骗我,这宿晋道观确实有点东西,也不枉我冒着风险收留他。”
小冬原来还有点迷茫,直到看见李夏延从地上拾起来烧坏的符咒,才跟着面色一变,“小姐的意思是,那道士真的有法子让连枝小姐回来?”
闻言,应止玥看了满脸糊涂的连枝一眼。
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宿晋道观能有办法驱动尸鬼,那也不过是活死人的僵尸罢了。
不过很显然,李夏延不需要一具没有神智的僵尸。
李夏延将失去法力的符咒放进腰侧的荷包里,“这道士自然没办法。别说他,连他原来背叛的道观掌门人恐怕也不能让连枝完完整整地回来。但是,让连枝开口说出谁是凶手,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
应止玥的面色一凝。
李夏延的意思很明显了,她费劲时间精力做了这么多,就是想要借尸还魂。
连枝原本还有点懵,眼睛眨了两下,才后知后觉地倒抽一口气:“借尸还魂?这可是极损阴德的大忌!”
鬼都忌讳的事情,人类当然更害怕。
幸好,连枝想说但不能说出的话,被李夏延身边的侍女代为传达了。
小冬皱着眉头:“小姐,这术法听着就叫人害怕。再说,这道士既然能背弃祖门,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夏延原本尚算丰盈的脸颊已经凹陷下去,眼下是极为明显的可怖黑眼圈,但语气算得上是冷静的,“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这道士的话你也听到了,找个可以通阴阳两界的灵人,再以我这个血亲的血为媒,就可以换得与鬼魂对话一炷香的机会。现下连枝已经过世了三周有余,倘若再不做点什么的话,这仇我怕是不能再帮她报了。”
原本黏腻的血腥味未褪,混在脚底潮泞的木板上,更有种溽热的污浊味道。
然而应止玥鼻子很敏感,这种对人类都算刺激的味道,对她的影响自然更大,她面上不动声色,脚却不易察觉地往后挪了两步。
陆雪殊一直没说话,不知道在和谁生气,但是手里的动作也没停,
应止玥接过陆雪殊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这才敷衍地拍了拍连枝的脑袋,权作安慰。先不说这办法到底管不管用,主要的问题在于……
连枝苦着一张脸,已经急得团团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呀。”
好在,李夏延比连枝还要了解她自己,“即使连枝是个糊涂鬼也没事,道士说他能重现死亡当日的场景。原来我还不太相信,但是孙家人的遭遇反而证明了他确实有半把刷子。”
“可孙屠户夫妇全都死了呀!”小冬崩溃道。
都死了还尝试,这不是直接去送命吗?
“所以,我才说他只有半把刷子。”李夏延冷笑,“你也不用着急,可通阴阳两界的灵人也不是这么好找的,所以还有一段时间。明天我会让他设个阵,权且试他一试。”
*
这晚连枝心绪烦乱,就没有和应止玥一道回嗣通客栈,于是回去的路上就只有她和陆雪殊两个人。
之前连枝在的时候不觉得,但是没了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陆雪殊又不说话,气氛一下子显得沉默起来。
孤月高悬,投落下来的光也是冰冰凉凉的。陆雪殊原本的长相是偏没有攻击性的那一挂,然而可能是伺候大小姐的事情不易做,有隐约的下颌线条被月色勾勒出。他常带着笑的唇角也没有弯起,许是冷光的原因,看上去竟有些不易近人的冷淡感。
然而应止玥不吃这一套,她停下脚步,等到陆雪殊因为疑惑回头看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拉出去一截。
陆雪殊沉默地停止,不说话。
月色皎白,可月影却朦胧。
一时之间,两人的神情都消隐,看不清楚,只有浅色的衣衫作响在幢幢的夜色里。
应止玥不想和他玩木头人的游戏,先开了口:“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陆雪殊的声线是微沉的,大抵是不想暴露出什么,可最后紧绷的音调还是泄露了一丝情绪,“我又能做什么?”
应止玥奇怪:“还是因为早上的事情?”
陆雪殊没回答,然而也算是默认了。
风吹过他鸦色的发丝,该是清凉的质地,偏偏发带是浅淡的朱红色,盯得久了,竟会产生它会疯狂地燃烧起来的错觉。
可这分明就是涉世未深、单纯懵懂的少年郎,又不是什么偏执疯狂的大反派。
应止玥没当回大事,语焉不详道:“这本就不关你的事,不用想这么多。”
月光如果能发出声音,大概也是类似于花叶静拂水面的簌簌声响,陆雪殊深黑色的碎发挡住眼眸,睫毛因痒意而微颤了两下,声音辨不出情绪:“那我是怎么想的,自然也不关姑姑的事情。”
即便是再蠢的笨蛋,也能看出来他是生气了。
“生气?”应止玥却笑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陆雪殊提着的灯盏很亮,不时有雪白的蛾子和不知名的蚊虫迎头撞过去,飞舞的影子乱在草地上,有种惶惑的破碎感。约莫是初秋的傍晚温度过低,他垂下头去,晦涩不明道:“是姑姑救了我半条命,我当然也想关心您。如果只涉及到我也就罢了,我早在走水的那天就没了命,现在的每一刻都是苟且偷生,因而死了就死了。”
“可若您当真出了什么事……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寒夜露重,畏寒的行人已裹上秋袄,可两人却只着单衣。他话音寥寥,话说到最后已隐带些微的鼻音。话语没有多余华丽的藻饰,是少年人最诚恳、也最真心实意的剖白。
然而应止玥却无动于衷,她衣袂翩飞,笑容未变:“哦?”
“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死也甘愿?”
最后一只不畏火的灰蛾撞上焰芯,羽翅被煨烤得干瘪枯黄,却终究得以栖息在灯盏的最中央。
*
有的人嘴上很会画饼,但其实连锅都还没买。不过,李夏延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极有行动力,说要找通灵的人,就花了大笔银子令可调动的侍卫探找,说要让无根道士今天设阵就绝不会等到明天。
无根道士被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还没完全醒,嘴上还挂着痴笑含混道:“美人……”
口水还没掉干净,就已经被李夏延的侍女小冬一巴掌拍醒。
无根道士眯了眯眼睛,刚要抱怨,就对上李夏延冷冰冰的眼睛,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他抹抹嘴,露出个狗腿的笑:“夏小姐,起得可真早。”
同时在心里骂爹,想他之前还在宿晋道观的时候,起得比狗晚,睡得比鸡早。每天保持六个时辰的充足睡眠,这才能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发现最美丽的女鬼姐姐。可自从他叛逃师门来到了无根教门,就只能在冰凉凉的被窝里打坐,悲惨地从九九六变成零零七工作日。同时,他惊恐地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器官缺失的影响,他的阴阳眼雷达已经开始对威武雄壮的男人做出响应。
无根道士懊悔不已,可李夏延自然不会惯他的毛病,接过小冬手里的道符,示意他:“地方是你调的,符咒也写好了。”
这暗示比直接说还明显,无根道士心中哀嚎,表面上还要讨好道:“该有的都有了。李小姐,我们这就开始设阵吗?”
李夏延顿了顿,正在他窃喜以为对方良心发现的时候,她冷冷开了口:“口水擦了。”
无根道士:“……”
旁观的应止玥一行人:“……”
然而,正如李夏延所说的那样,无根道士确实是有点能耐在身上。她这次的要求也很简单,就是让无根道士确认连枝的意识是否还留存在人间。为此,他们还专门来到了连枝在出嫁前客居的地方。
古朴的阵法被设立在宅邸中心处,无根道士以血为媒,咬破舌尖,“噗”一声吐在了散发着淡淡霉味的道符上。
鬼自然是不喜欢这个味道的。
应止玥皱了皱眉头,看那无根道士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水,道符也出现了波动,不由转头问连枝:“有什么感觉吗?”
连枝感受了一下,摇摇头。
正在应止玥疑心这无根道士是装模做样的时候,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在李夏延怀疑的视线下坦诚道:“我找不到。”
李夏延只当他能力有限,以前都是在装神弄鬼,便冷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小庙装不下您这栋大佛,您还是哪来的回到哪里去吧。”
话音刚落,一束淡灰色的光线从宅门外射进,直直定住了张口欲驳的无根道士。
“这就不劳烦福主了。”
一道嘶哑低靡的声音从前门传出,一身灰色袍子的道士阔步走来,冷声道:“这背叛祖门的孽徒还是交由我亲自收拾吧。”
李夏延惊愕了一瞬间,在这灰袍道士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复镇静,行了一礼,“智连道长。”
宿晋道观的掌门人,法号正是智连。
“不过这小子倒也不算骗人,他确实有点看鬼的能耐。”智连上下打量了李夏延一眼,忽然笑了一下,“作为抓到这孽徒的报答,我也不妨告诉福主。这孽徒之所以寻不到你要找的人,是因为她的魂气被更厉害的鬼给遮掩了。”
李夏延这回是真的震惊了,她端正地施了一礼:“还请道长指教。”
而智连道长已经没有再看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乾坤袋,手轻轻一掏就变出来一个手掌大的铜铃。而且,这铜铃随着她掐诀念咒而变得越变越大,很快就变得近十尺高,完全可以将一个人罩在开口的中央。
这下连枝可着急了,表姐想要寻找的人自然就是她自己,那挡住她的更厉害的鬼岂不就是应止玥?
还不等她惶急地找出来解决办法,应止玥已经先开了口:“陆雪殊。”
阳光疏落,树叶被风吹出细密的沙沙响声,斑驳的林翳倾覆而下。陆雪殊的颈处皮肤本就是偏冷的白,因着睡意惺忪,微松的衣领露出一小截锁骨,在树叶阴影的照射下便分出模糊的色区,愈是显得脖颈一点痣红得妖异。
他的眼神很清润,是带着点少年人的无知青涩,转过头望来的时候不带什么别的意味,只是单纯地在称呼她:“姑姑。”
天气晴朗,若是宫廷画师在这里,怕是也要挥笔泼墨,想把这一幕永远留存下来的。
可惜,应止玥视若未见,只是轻轻一抬手,广袖下遮掩的厉鬼指甲已经探出,轻柔却不容分说地抵住少年脖颈上的红痣。
那指甲上还带着未褪的凤花汁颜色,然而应止玥眼也未眨,只笑着问:“现在呢,陆雪殊,你也依旧愿意为我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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