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殊沉默了片刻，才含笑道：“这不算什么，只是不知道道长可否容我一盏茶的工夫？”
一盏茶的时间，便是他想做什么也来不及。智连道长也明白不能把人逼死的道理，点个头默认了。
这几个人情绪平稳，真正的厉鬼连枝倒是要崩溃了：“人被敲两下确实没什么，可是他也不完全是个人啊，这么被折腾怎么能活得下来？”
不是连枝咒他，而是智连道长的合宿钟算是她的本命法宝，即使是其他宗门的长老也不敢小瞧。而陆雪殊虽是半个鬼，但完全不会武，再加上从小就病弱，体质怕是连寻常人都比不上，怎么可能扛得住这么多？
连枝眼巴巴地看着应止玥：“姐姐，反正我表姐也是想知道我的死因，不如你直接让他转述就是了，何必折腾这么多？”
应止玥心平气和，还有余裕拿着盏石榴汁，润了润唇才道：“不是我想折腾，只是你觉得你表姐会信他？”
若是连枝，说不定还有几分可能，但是李夏延自然不可能相信陆雪殊的鬼话，刚才愿意为他求情，只是看中了他能被上身这一点。
换句话说，陆雪殊在她眼里只是个充作媒介的工具人罢了，嘴里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她当然不在乎。
连枝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哭丧着脸：“可也不能真的让他这么进合宿钟啊。”
平时连枝虽然也绿茶、小白脸地骂陆雪殊，可认识这么多日，她并不是真的盼他死。
她虽是个鬼，却不知道比多少人都要善良。
反倒是应止玥，表面上看上去是个仙姿佚貌的大美人，平时对陆雪殊也是温温和和的，可是听了这话却只凉薄道：“他既然找死，我何苦要拦？”
树荫繁密，被风吹得一浪接一浪的树影摇晃在美人细白的脸颊，衣衫上针脚挽出的杏色花瓣盛开在她腰侧。
应止玥姿态优雅，声音也温软，古画里也未必能寻到的娴静佳丽。
可面对着这样的绝世美人，不知为何，连枝竟然有一瞬间莫名觉得冷。
应止玥没留意连枝纠结的表情，因为她不小心和马上要身死魂灭的陆雪殊对上了眼。
————嗯，好像不是不小心，而是陆雪殊特意向她看的。
他都要为了应止玥慨然赴死了，可她不但丝毫不急，手里还端着石榴汁，一副优哉游哉看戏的模样。石榴清甜的汁液还在她唇腔弥留，确实是好滋味。
————哦对了，这石榴汁好像还是陆雪殊怕她渴，专门为她准备的。
虽然应止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尴尬，可也还是有点脸热。
想到这里，应止玥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石榴汁，抬步向陆雪殊走去，平静地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却没想，陆雪殊好不容易争取来这一盏茶的时间，真的就只为了看她一眼，随即就转过头对智连道长道：“我休息好了，道长请。”
他虽是自小体弱，可脊背却挺得直，走路也是矫矫若玉，渊渟岳峙，确实当得上一句美姿仪。
这下倒是真的把应止玥弄得愣了一下，不由想起刚才对视时他的样子。
小公子的嘴唇很干，原本淡粉色的微润唇瓣已经干枯下去，显然和他刚刚侃侃而谈的表现相异。
可应止玥怎么也忘不了他看过来的视线。
眼睛黑亮亮的，里面像藏了名贵的黑玛瑙，不需要水浸就已折射出清亮的光。眼睛弧度是温柔的，秋草纷飞，可他眼睫眨也不眨。而当中所有的眸光都倾注到她身上的时候，确实会有种自己是他所拥有的全部的错觉。
而现在，把自己视为全世界的人要去送死了。
正所谓力是相互的，他这么认真地看着应止玥，她虽是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也不可能没有几分动容。
想了想，应止玥还是微叹口气，在陆雪殊要倾身钻进合宿钟的前一刻揪住了他的领子，将这几天从“五刑玉”上收集到的魂息扣在了他脖颈上的朱砂痣里，淡淡道：“能熬过这十下敲钟，我便救你。”
陆雪殊及时地反握住应止玥欲收回的手，声音变得明快起来：“姑姑会陪我吗？”
应止玥：陪你做什么，看你下辈子能投成什么胎？
可她对上那双圆润的狗狗眼，到底还是没开口，只是兴致缺缺地嗯了声，“不过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怎么会？”他眉眼弯弯，只是这么小的一个要求被满足，就足以让他开心起来，“姑姑在这里，便已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
而另一边，智连道长已经准备就绪，看到陆雪殊被牢牢罩在合宿钟下的时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咚”一声敲了第一下。
铜钟外雕饰的是晦涩难解的梵文，微微翘起的边角不是主体的铜绿色，而是灰雾状的暗红，不知道浸润了多少人的血。可偏偏这样杀人的法宝，还在镂空处坠着纤巧的小风铃，穗子长长地飘在空中，有时候不需要风吹，即便是鸟的羽翼轻轻拂过，都会发出清脆和悦的低鸣。
光是这第一下，陆雪殊原本恢复了一些红润的面色就瞬间白下去，大股的汗水从额头滚下。他眼睫眨呀眨，可怎么也舍不得完全闭上眼，只是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应止玥。
“咚。”
第二下也敲了下去。这次陆雪殊的状态更糟，原本干燥清爽的外衫也透了汗，嘴唇边已隐溢鲜血，手指轻颤，他咳了两声，在两次敲钟的间隙微启唇瓣。
“咚。”
在第三下也敲了下去的时候，应止玥才恍然想到，他是在叫自己姑姑。
……
“咚。”
到了第八下的时候，陆雪殊已经不能维持神智，眼瞳微微涣散，唇角有大口的鲜血不要钱也似地流出，几乎要比脖颈的朱砂还鲜艳。梵文所构造的锁链牢牢捆束住他，原本就被毛糙的绳子磨破皮的手臂更是早已擦破了皮。
烟雾混沌，不知名鸟雀掉落的羽毛恰巧坠在他眉宇，沾了鲜血后又轻飘飘下坠，唯有几颗细羽点缀在他眉心。
这么想极为不厚道，可是应止玥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闲翻史书杂记时，记录将军因没等到援军而败北，最后自刎于战场的场景。
“但见将拄刀而立，遂终含笑，容色竦动左右。楚歌声尽，虽已殒于前役，却无人敢尽视其容。”
因为受了伤，他年轻漂亮的皮相受了伤，淡色的唇因为浸过血而变得饱满鲜艳，却莫名其妙变得更为蛊惑而勾人。想来，即便是来自山中的男狐狸精，便是再怎么术法高深，也少有能修炼成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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