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陆雪殊彻底陷入晕眩的状态，应止玥走近，轻声自语：“便是这样，你也不后悔？”
因为出众的美貌与家世，向应止玥献过殷勤的人犹如过江之卿，其中自然也不乏有发誓愿为她死的裙下之臣。
应止玥相信，他们在对她说这话的时候可能是真心的，因为并不了解为旁人而献出生命会是怎样漫长痛苦的过程。
而陆雪殊，虽然现在还吊着一口气，但也只不过是她收集到的魂息会在他每次濒死时续上一点命。换句话说，他是真的经历了十次近乎于死亡的折磨。
“不后悔。”
这下应止玥是真的奇怪了，她问：“为什么？”
陆雪殊已经语不成声，嘴唇轻微开合，要靠应止玥几乎贴上去才能勉强听到。
“因为姑姑……很好看啊。”
少年清新林雨般的气息湿漉漉，盘桓在耳廓都是温热的湿意，像是雏鸟用羽绒在耳边轻轻划过。
应止玥很少和人靠得这么近，本来应该觉得不适的，可却因为他的回答无意识忽视了这一点，一时只觉得哭笑不得。
少年人爱美她是明白的，别说应止玥那堆可以排到城墙根的追求者，便是她自己，当初愿意在山上收留小姝也是觉得她貌美可心。
但是，她也不会因为人家漂亮，就甘愿送死啊。
这也太一根筋了吧。
*
好在，智连道长虽然看陆雪殊不顺眼，但是看他挺过去了也没有再纠缠，转而提着叛宗的孽徒离开了院落。而李夏延也没多问，只收拾出来一个客房，让他好好休息，再说后续通灵之事。
然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陆雪殊越发憔悴了。
不说为了连枝，李夏延本来也不是吝啬之人，请医者的钱就没有省过。然而，陆雪殊虽然外表看着是个人，但是凡人的药对他的效用有限，更不用说他这次是在智连道长的本命法宝下硬生生挺过去的。
没了孙屠户的猪蹄供应，连枝只好自己去吓唬活猪，再把活活被她吓死的猪精烤了吃，把一张粉白的小脸弄得黑突突。她捧着黑炭颜色的猪蹄，很是忧郁道：“陆雪殊，来生不要转生成猪，一路走好。我会给让表姐给我烧纸钱的时候，也给你捎上一点的。”
陆雪殊：“……”
“他这不是还没死吗？”隐约的脚步声传来，应止玥嫌弃地把手里的两包药丢远，施了个清净诀犹嫌不干净，还是拿着净水并着皂荚清洗了一下。
连枝放下手里的猪蹄，欢快地跑过去，“姐姐，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这是什么？”她又捡起那两包药，好奇地凑过去闻了一下，小脸一下子就皱成包子，“呕，这是什么呀！好苦！”
应止玥洗干净了手，半弯下身扣住陆雪殊的下巴，敷衍道：“断送陆雪殊转生成猪的独门配方。”
连枝：“……”
不过连枝说得没错，陆雪殊确实看起来不太好，衣带快束不紧腰，原来还有点少年感的脸颊肉彻底消了干净，眼睑下是淡淡的青黑色，睫毛如濒死之蝶般极细微地抖动着，唯有看到她来的时候才弯了唇笑一下：“姑姑来了。”
啧，简直是我见犹怜啊。
不得不说，应止玥确实不是什么良医。她欣赏了片刻战损美人的样子，随即就把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他的嘴里，也不管他会不会呛到，又回去皱着眉头拆开了两包味道极其难闻的药包，放入浴桶里。在其他小鬼的帮助下往里注了水，这才有空闲转头看向陆雪殊：“怎么样，能自己爬进去吗？”
连枝：和姐姐比，再粗暴的医者都成了温柔代名词。
话是这么说，在陆雪殊差点跌倒的时候，应止玥还是扶了他一把，终于将人送到了浴桶里。
不是开玩笑，在他整个人都浸在浓黑色的药汁里时，连枝清晰地听到了皮肉粘在火上会发出的“刺啦”声响。
饶是陆雪殊挺过了智连道长的十连击，都下意识地发出一声闷哼，汗水涔涔而下，而浓墨色的药汁更是在人落下后，便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气泡。
连枝惊恐地后退了两步。现在厉鬼都讲究人性化，不会这么折磨人了，这真的不是酷刑吗？
“是不是很疼？”应止玥瞥了一眼，诚恳道，“不过良药苦口，你略忍忍，这对淬炼你的鬼身有很大的帮助。”
还转头招呼连枝：“我还有一包药，要不要我再架个浴桶也给你泡泡？”
连枝连摇头都不曾，丢下猪蹄，以光的速度消失在了客房里。
不得不说，陆雪殊虽然武力值很低，但是挺能忍痛的，在鬼都不忍直视的痛楚下还能开口说话，“姑姑寻这药，怕是很难吧。”
虽然痛，但是能消减宿晋道观掌门人本命法宝的药剂并不好找，更不用说应止玥并不隶属于任何门派，只有独身一鬼。
应止玥看他因痛苦皱成的苦瓜脸，感觉也很有趣，心情挺好地开玩笑：“也还行，谁让我有你最喜欢的东西呢？”
随即指了指自己的脸。换言之，她就是凭美貌换来的药。
陆雪殊沉默了，好半天才艰涩地说：“是我太弱，才要劳烦姑姑。”
其实应止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做人的时候旁人喜欢她自是因为她的脸，能以鬼的形态存留至今，她也不会自认是灵魂多高贵的功劳。左右都是皮相，正如人的家世、财产、甚至于才智都是可以物化的东西，皮相又算得了什么？
她本来就是凭脸走天下。
不过累倒是挺累的，比起在外打拼，应止玥还是喜欢在房间里当吟风颂月的大小姐。因此，虽然有不少鬼都自愿献上独门技艺，可惜她太懒了，所以还是喜欢外界的器物。
就比如这个五刑玉。
五刑玉色如牛乳，光从外表看和羊脂玉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黯淡些。原本在收集了些许魂气后变成极淡的浅粉色，因为应止玥把里面的气息抽取出来给了陆雪殊应付“合宿钟”，现下又变回原来的惨白色。
这原本是用来养她身体、镇定魂魄的，虽然有点可惜，但是从头来过就是了，反正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那若是姑姑泡在这汤药里，也可以淬炼身体吗？”冷不丁地，陆雪殊突然开口说了话。
应止玥现在心思没在他身上，这几天她一直在外，又没有五刑玉滋养，又变得虚弱了几分。她正在端详自己变得透明的魂体，因此只含混地嗯了一声，“是又怎么样？但是这汤药泡着太疼了，我是不可能……”
话还没说全，只听“哗啦”一声淅沥水声，应止玥已经被陆雪殊径直拉入了浴桶里。
*
被水没过头顶的那一瞬间，应止玥很平静地想，她一定会杀了陆雪殊。
深且浓的墨色药水灌入，散发着极为清苦的草药气味。重开药液的水是亲自调配，她自然知道落在皮肤上会是怎样的痛楚。
应止玥屏住呼吸，捏住拳心，已经打算好承接抽筋洗髓的痛苦。她默默地想，没什么大不了，只需要一炷□□夫，等她起来之后……
诶，竟然不痛？
应止玥疑惑地皱起眉头，还不等奇怪，就听到陆雪殊得意道：“不痛吧？”
他指骨修长，外面裹着的皮肤极度苍白，沾了墨色的药水后就愈是显得带着病气。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仅仅是搭在她的手腕上，就屏蔽掉一切来自于辛辣草药接触皮肤时的浓烈灼痛感。
应止玥知道，陆雪殊在成为半人半鬼后的这段时间，肯定也是学习了什么。没想到他鼓捣了半天，就琢磨出来了怎么帮她屏蔽掉痛觉的鸡肋术法。
“这怎么能是鸡肋呢？”他大半张脸还藏在浓深的药水下，只留出一双干净清澈的眼，含糊的声音伴着气泡咕嘟咕嘟翻上来，“明明是极其厉害的术法。”
只能屏除痛觉也就罢了，这还是个只能帮助旁人消除苦楚，自己依旧要承受痛苦的术法。不仅如此，术法相生相克，而且世上并没有只担了好处、毫无坏处的术能。想到这里，应止玥神色微凝，冷声问：“你学的这是往还咒？”
往还咒不是什么高级的术法，相反，一般只有被奇人异士捉去的可怜妖鬼才会被迫学习它，这对他们自身毫无益处，却能承担主人的苦痛。不仅如此，如果他们同样处于危险的环境下，使用往还咒的妖鬼还需要承担包括自身在内的双倍痛苦，简直比酷刑还酷刑。
应止玥真要被气笑了，她自认不是什么温柔善心的好人，但也从不以折腾人为乐。
从应止玥把陆雪殊收到自己身边开始，他就经常以打探消息的理由在人鬼两界乱晃，她可不认为他只是单纯地帮她探听消息，总会藏有两分私心。
是保障自己的安全也好，寻找第二条退路也好，甚至是多准备个奇门技巧防着她也罢，应止玥从来都懒得管。
可当真没想到，他就学了这么个破烂玩意！
应止玥想，她之前说他蠢，都是高估了他的脑子。
因为陆雪殊的手正轻轻搭在应止玥的手腕上，而即使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都因为灼烧的痛楚在打颤。因而，应止玥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每一次极为细微的抖动。
然而他的手很温暖，不是由药水的灼烫温度而来，而是因他脉搏跳动有力，所带来的独属于年轻人的勃发生命感。
鸦羽色发丝浸了水，在浓黑如墨的水中无声息地缠裹在一起。靠得太近了，随着每一次呼吸，应止玥可以清晰地嗅到他身上冷冷淡淡的浓涩香气。
借着他的手腕，应止玥轻松捏住了他的衣领，少年人咚咚跳的胸膛近在咫尺，她指甲轻点，语气听不出喜怒：“陆雪殊，谁借你的胆子？”
他睫毛上挂了水珠，透明的、一颗一颗的，随着他每次眨眼都会坠下来两滴，反衬得瞳仁愈是深黑乌亮。
应止玥从前读书，看到“愚者无疑，智者多虑。”然而，枉陆雪殊看上去多思深虑，好像在用漂亮单纯的外表遮挡聪明的内在，是个懂得藏拙的聪明人。可这么几次下来，应止玥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看错了，而他绝不是什么智者，顶多是个胆大包天的蠢蛋。
陆雪殊的声音被水所阻，但因为年纪轻，怎么样折腾都是明润悦耳的一把好嗓子，“有姑姑在，我自然不需要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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