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之后,天是放晴了,路却还没干透。


    湿润的泥土芳香夹在冷空气中,胤祕使劲儿嗅了嗅,忍不住跪着往前蹭蹭,再往前,继续往前……


    允禵打眼一瞧,最先发现了幺弟的小动作,他抽着嘴角低声道:“二十四,汗阿玛跟前呢,我们不是说好了今个要守规矩吗?你又闹什么?”


    小团子没搭理十四哥,一点点终于挪到那颗发着微弱光芒的植株面前。


    它只有胤小祕的巴掌大小,不仔细看,更像是冬日里的一株枯草,龟缩于陵前缝隙之间。如果不是草身上覆着莹莹一点光,连胤祕也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胤祕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靠近,越有些近乡情怯的手忙脚乱起来,伸出右手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最后只是谨慎的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


    明明是个枯黄的野草根,他却生怕碰坏了。


    地上的植株仿佛感受到小团子的触碰,抖了抖细芽儿,草身一圈微光逐渐变弱了。


    胤小祕不知为何,竟然生出把这株草挖出来,带回宫中的想法。


    小家伙抿了抿唇,在脑海中悄悄问二筒:“我这样带它回去,能活下来吗?”


    二筒看着地上的小枯草,看破不说破,叹了口气:【实在喜欢,就带回去吧。数九寒天的,他这样可熬不过去。】


    小团子心中怔然,将想法直接说出来:“我也这么想,它好像有阿玛的味道,我舍不得。”


    二筒听了这话,似乎变得更惆怅起来。


    反观小家伙倒是雀跃起来,伸出手直接就去刨泥土。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说身后几位爷怎么看,一帮奴才先吓破了胆,连养心殿随行出来的一干苏拉太监等都慌忙跪地求饶。


    刚还好好的,阿哥爷怎么突然就要挖先帝的坟呢!!


    简直就是大不敬啊!


    允礽一怔,率先想到的是幺弟的人参精身份,他下意识站在了小幺这头,心想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理由。


    允禵私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


    除了允禔。


    允禔好好一王爷,被幺弟惊得话都说不顺溜:“你你,你给本王……”


    小团子挖的热火朝天,头也不回道:“谁能给我取个浅口的花盆来,我要带一捧阿玛这里的土回去。大哥你也想要嘛?”


    允禔炸了毛:“爷才不要!”


    小团子撇撇嘴,嘟囔着“胆小鬼”继续开始挖。


    在旁人眼中,小家伙仿佛真的就是因为想念先帝在挖土,实际上,他却很小心的在刨着植株的根系,生怕伤了一丁点。


    允禔见自个劝不动幺弟,左右瞅瞅,暴躁道:“你们倒是一起管管啊,总不能就叫二十四弟这么胡作非为……”


    等回宫皇上知道了,他们仨谁也别想脱了干系。


    允禵回神,轻咳一声:“咳,小幺啊,要不要十四哥帮忙啊?”


    允礽也温和笑着:“川宁,去按阿哥的吩咐照办,多拿几个花盆来供他挑选。”


    允禔:“……”


    老大在心中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气得简直想钻进二爷和十四爷的脑子里瞧瞧,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小幺虽然有些可爱劲儿在身上,关键时刻又愿意挺身而出护着兄弟,叫允禔确实有那么一丁点感动,可是如今是包庇的时候吗?


    这不是为他好,这是害了他。


    允禔义正辞严数落着一左一右两位爷,被教训的二位不以为意,似乎还有点想笑,前头是小冬瓜撅着屁股“哼哧哈哧”挖着土。


    康熙的陵前,气氛变得逐渐滑稽。


    宫人们缄默,只管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生怕惹上祸患。


    很快,允礽的随侍带人取了几只花盆过来,不是宫中时下流行的五□□纹款式,都是长得差不多相仿的剔红竹桶式花盆。


    小团子手上捧着刚挖出来的植株,上面本来就黏连着不少泥土,还被他特意多掘出一大块土壤来护着。


    允禔瞧见幺弟果真挖了一大捧泥土后就收手了,想着或许真是想阿玛了,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再言语。


    小团子搞得半边脸颊都蹭了泥巴,眼神在几个花盆之间来回打转,忍不住咂咂嘴巴嫌弃道:“这不行呀,它都伸不开呢。”


    刚刚说服自个接受的允禔:?


    允禔费解极了:“……谁伸不开?好好说话,怎么这么瘆人呢!”


    胤小祕眨眨眼,有些无措的将视线转向二哥,然后又看看十四哥。


    允礽跟允禵福至心灵,对视一眼。


    就是这一眼,叫他们断定了这都是自己人,于是双双笑出声来。


    老大被这三个人弄得一脸莫名其妙,甚至已经打算着回去就上后院那个迷信的阮格格,从她手里要几件开过光的法器来。


    胤小祕没有找到合适的花盆,捧着小土堆,环视身后随行宫人一圈。


    有抱着银镀金寿字火锅的,这是给汗阿玛准备的拨霞供;


    有盛着锡一品锅的,里头是荤素搭配得当的徽菜;


    还有端着个红木饭桶的——


    嗯?饭桶?


    胤小祕吸了吸鼻子眼前一亮,就决定是你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小团子叫人把桶里的饭全都盛上献给汗阿玛,自个美滋滋的将手上的植株放进红木饭桶。


    跟来办差的陈福欲哭无泪。


    好好一个领侍太监,今个过得比在皇上跟前还提心吊胆。


    他抹着额上的汗,瞟了一眼礼部官员,小声问:“阿哥爷,献供品都是有定数的,这么多怕是不好看。”


    这何止是不好看,正常谒陵谁会搞一通饭上去啊!圣祖爷怕是都要气的钻出地宫了。


    这回代胤禛行谒陵仪式的虽然是胤祕,但拿主意的还是身后三位老哥哥。


    允礽连忙岔开话题,叫礼部和随行继续按照流程走,所幸只剩下一个收尾,谁也不想跟个刺头小阿哥计较什么。


    鸡飞狗跳的,总算是熬到了回程。


    允禔吓出一身又一身汗,只觉得这回从府里放出来后,几个弟弟好像脑子都不大正常。他连忙钻进自个的车驾,离三人远远的。


    胤祕抱着小饭桶,上了车以后,谁也不让碰,觉着有些沉了才放在车驾旁的座位上。


    允禵跟幺弟同一驾马车,默默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不就是一捧土,至于这么宝贝?”


    胤小祕露出“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十四哥,你看着它全是土,其实不是哦。”


    允禵以为自己又要接触到什么核心机密,根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爷就知道!跟十四哥说说,这是什么?”


    胤祕拍拍桶沿:“这可是有阿玛味道的饭桶!”


    允禵:“……”


    爷看你是屁股痒痒了。


    小团子喜提揪耳朵和打屁股蛋的待遇,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不痛不痒了。


    甚至允禵一边揪着,小家伙还能对着外头喊:“五花五花,叫你弄些肥沃的土壤,弄好了嘛?”


    五花隔着门帘答话:“都寻来了,阿哥要做什么,奴才代劳,用不着您脏了手。”


    胤祕连忙拒绝了,万一把这半死不活的小植株给全埋住了怎么办?


    它如今看起来可脆弱了。


    允禵饶有兴致地看着幺弟的反应,不知怎么的,由着小幺的话就想到了汗阿玛。


    若是他能早一步赶回来,见见阿玛最后一面,那该有多好。


    气候渐冷,咸福宫内。


    雍正用上了幺弟之前研制出来的鸳鸯锅子。


    火炉上咕嘟咕嘟翻涌着烧开了的汤底,左半边的菌菇汤冒着鲜香之气,右半边的辣锅里则浮着一层红油辣椒,直叫人口齿生津。


    胤禛吃了一头的汗,眼神落在羊肉卷上,开口语气平常问幺弟:“朕听说昨个谒陵你又捣乱了?”


    胤小祕专挑辣锅子吃,吃得满嘴红油,咧嘴一笑就能把人逗乐。


    “我才没有呢。还不是怪礼部的大人叫我简单讲几句话,我一个没留神,就跟阿玛多唠了两句嗑。这也要挨罚嘛。”


    雍正皮笑肉不笑的瞄了幺弟一眼,冲苏培盛伸出手,很快递上一方热帕子。


    胤禛按着幺弟,给他擦嘴的力度像是在搓陈年老污垢:“朕说的不是这个,听礼部跟你大哥讲,昨个陵前你突然要挖土?怎么回事?”


    小团子到口的肉肉都不香了,叹了口气,起身扯着胤禛的胳膊往西稍间走。


    西边做了胤祕的寝屋,一进去,左手边便是一架黄花梨透雕亮格柜,镂空的格子正中,蹲着一个红木饭桶。


    胤禛:“……”


    胤禛有些被镇住了,问道:“这是什么?”


    胤小祕见怪不怪:“饭桶呀。”


    胤禛咬咬牙:“……朕的意思是,你把饭桶放在屋里做什么!”


    “因为想跟阿玛在一块!”


    雍正沉默了。


    虽然他知道小幺肯定没有这个意思,但是他已经无法直视这个饭桶了。


    胤小祕不知道四哥为什么对饭桶有这么大的敌意,扯着胤禛衣角摆摆手:“哎呀,那个不重要,四哥。”


    “其实这里头种着一株四哥看不到的植物,是二筒从阿玛的陵前发现的,他叫我一定要好好养着呢。”


    【……】


    二筒人在脑中住,锅从天上来。


    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而雍正已然信了幺弟的话。


    仙家给的指示,回回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向来都不会叫他们落了空。唯一一次惩罚幺弟,还治好了七弟与十三弟的旧疾。


    雍正思索着,下意识扭动大拇指的扳指:“仙家可曾告诉你这东西的作用?”


    胤小祕低下头,这倒是他没想过的。


    小团子想起二筒当时怜悯的语气,情不自禁道:“还,还没说,不过,二筒说啦……爱新觉罗家必须对它特别好才行!”


    胤禛闻言拢着眉头,细细打量饭桶里头,除了一盆子土壤,果真没瞧出什么。


    他不信邪的问幺弟:“这里头当真种了东西?莫非是种子?”


    小团子连连摇头:“不是,它长得像枯草一样……可丑啦。四哥想要看我给你□□,放在手上或许你就看到啦!”


    胤禛心中原本那一丁点介怀,就在顷刻间被小幺吓得没了踪影。


    跟这小混蛋还计较个什么。


    有好东西能从他手里护住都算不错了!


    胤禛连忙拽着幺弟的后领子,将人拎着面向自个,再三强调:“不准拔!你再敢毛手毛脚的,不按照仙家吩咐的做,朕还得打你板子!”


    可惜这话并不能叫胤祕生出害怕这种情绪。


    胤禛幽幽又补充一句:“朕还要给你找张廷玉家的丫头做福晋。”


    这话可比什么打板子写大字管用多了。


    胤小祕的脸都吓绿了,连忙道:“我肯定好好按吩咐办事。四哥,千万别叫若清给我做福晋!”


    “朕看你表现吧。”


    雍正心中暗笑,这回知道了拿捏幺弟的把柄,心里痛快多了。


    他这才有功夫嫌弃这个毫无美感的饭桶:“堂堂阿哥,怎么用这个养花,没得叫人笑话。待会儿,朕叫苏培盛给你送一套新烧制的彩锦地团花纹瓷盆过来。”


    若是往常的胤小祕早就嘴巴甜甜的上去夸赞四哥了。


    可今日,小团子十分坚定的摇摇头:“那可不行,这个草我浇多少水,它的土壤都很快就变干了,花盆还没有饭桶大呢。”


    胤禛一听这草吸水如此快,探手摸了摸土壤,果真干的裂了缝。


    他扭头看向幺弟:“此症可解?”


    胤小祕眨眨眼:“当然可以啦,不过二筒今晚才要教我呢。”


    胤禛一听来了兴致:“哦?那朕今晚就宿在咸福宫。”


    二筒闻言,默默给胤祕点了根蜡——


    汲取天地灵气的人参泡过的水,最有益于万物生长。


    所以,它到底要不要告诉小土包子,晚上其实就是让他用泡脚水浇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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