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脖子扭了。


    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因为扭到的角度实在是有些怪异,帝王如此上朝,有碍观瞻,索性称病罢了朝。


    一时间,朝臣藩王的问安折子如雪花般涌入圆明园中。


    雍正没法自个儿批阅奏折,只能靠在软榻之上,侧着脑袋听苏培盛念给他听。


    等苏培盛翻了七八道折子都是钮祜禄家的,胤禛开口:“朕瞧着心思最活跃的,还得是钮祜禄·阿尔松阿啊。”


    苏公公躬身:“钮祜禄大人,怕是想打探清楚万岁爷的身子状况呢。”


    胤禛幽幽睁开眼:“小幺这一出,倒是闹得歪打正着了,也叫朕看看清楚,这些个妖魔鬼怪打的什么主意。”


    苏培盛笑了笑,报起了戴铎方才递来的消息:“粘杆处说,阿尔松阿今晨派人去了火器厂周边。”


    胤禛冷笑一声:“也不知是替他哪个主子打探呢。”


    天下统共就只有一位主子啊!苏公公不敢应这话,将戴铎递上来的密信按照万岁爷交代过的方式给处理了。


    胤禛则换了个姿势靠着,手上的碧玺珠串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


    阿尔松阿原本任领侍卫大臣,兼管火器营。


    后来,胤禛从老九那里听说了戴梓的“连珠铳”,把人从盛京调回来之后,就将火器营收回来,打散之后分出一个火器厂,专门由戴梓领着研制新型火器,允礽和允禟在旁监理。


    为了补偿阿尔松阿,也是为了安抚住钮祜禄氏,今年年初,胤禛特命阿尔松阿任刑部尚书。


    可惜,阿尔松阿自己不争气,在十爷都已经默默淡出权位之争的时候,不知道被八爷灌了什么汤,成日里往廉亲王府跑。


    老十的心思胤禛已经明了。


    只要不伤害到允禩的性命,他是愿意慢慢接受他这个帝王的。


    事实上,在营田水利府待过几个月之后,老十从心底已经接纳了胤禛是皇帝的事实。从前治河之事,他少有参与,不了解其中阴暗和需要使用的手腕。


    这回日日钻营在衙门里,见过九爷处理这些事情的样子,他竟然生出一个念头。


    想要治住这些个豺狼虎豹,八哥是不行的。


    他差了老四太多。


    不是手腕,而是敢为天下先,不怕流言蜚语的那股子狠劲儿。


    十爷是个耿直又没太多心思的人。


    胤禛知道这一点,反而越发想要护住他。


    这样的兄弟难得,这样适合沉下心做事情的左膀右臂更难得。


    钮祜禄氏既是老十的保.护.伞,也是会牵连到他的拖油瓶。现在,趁着这个拖油瓶的队伍还没有壮大,胤禛便要严惩了阿尔松阿,叫钮祜禄氏歇了旁的心思。


    胤禛打定主意,招招手吩咐苏培盛:“去,宣前头值房里的方苞过来一趟,草拟圣旨。”


    苏公公很快出去,没大一会儿,领着方大人进来了。


    胤禛直接免了方苞的礼:“来,凤九,帮朕拟个折子出来,火速移交传旨太监传旨。”


    方苞恭谨揖手,苏培盛这头已经研好墨,他润好笔尖,跪听旨意。


    “阿灵阿之子阿尔松阿。柔奸狡猾,甚於其父。先前命鄂伦岱转交谕旨,罢免其刑部尚书一职,然鄂伦岱以下犯上,口出狂言为阿尔松阿担保。今阿尔松阿擅自派人入火器厂探听机密,令夺官,遣往奉天,守其祖坟,未经传召不得擅出。”


    胤禛说着,想起阿尔松阿固然可恶,阿灵阿这个上梁也是歪的没边。


    于是补充道:“阿灵阿居心险恶,结党营私,惹出诸多是非。将其墓碑改镌‘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以正其罪。”


    跪在地上的方苞极力抑制住眼中的惊诧,慌忙在白纸上草拟好圣旨,胤禛又叮嘱几句之后,退了出去。


    是夜,钮祜禄家中不声不响涌进一队黄马褂,阿尔松阿被连夜带走,摘了顶戴花翎,发往钮祜禄祖坟。


    这回,他真成了守孤坟的勇者。


    胤小祕听说皇兄扭到脖子的事情,已经是两日之后。


    他去莲花馆给佟额娘请安,被佟佳氏揪着耳朵教训了几句。


    “你就不能给哀家消停点儿!前几日就听说你在御前失仪了,这才过去几天,你又撺掇着叫皇帝落枕了,你这屁股耳朵是不想要了?”


    小家伙一边极其夸张的喊着疼,一边好奇:“落枕怎么能怪儿砸?说不定是四哥睡觉不老实呢”


    佟佳氏耳朵提的更靠上了一些,叫小孩儿忍不住吱哩哇啦喊了一声。


    “九洲清宴传信给哀家,说是皇帝听了你的建议,倒吊着脑袋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才会落枕的。你说说哀家不找你找谁?”


    小团子这回明白了。


    四哥这是学会给佟额娘告状了!


    想到皇兄得意的嘴脸,小家伙忿忿:“我还不是为了叫四哥少点皱纹!他总是皱着眉头想事情,眉心都快蹙成一团啦!”


    “而且,儿砸是打算四哥跟我一起尝试好了,再叫佟额娘试试的。”


    佟佳氏一怔,手上刚一放松,被这泥鳅就从手中遛了。


    她反应过来,佯装怒意:“跟哀家有何关系,你又想骗哀家心软!”


    胤小祕向后蹦跶着做了个鬼脸:“才没有呢,佟额娘不信,儿砸以后都不告诉你了!”


    看着小儿子一溜烟跑没了影儿,佟佳太后突然起了心思,借着午后小憩片刻的名义,开始试验起倒吊脑袋来。


    另一头,胤小祕急匆匆从莲花馆出来,直奔九洲清宴而去。


    小团子没想那么多,只是听说四哥扭了脑袋,想要去探望一番。


    然而真到了跟前,他却不敢进去了。


    他不确定四哥会不会因为这事儿生气,再打他一顿屁股,于是鬼鬼祟祟在外头徘徊了好半晌。


    苏培盛都看的着急了。


    苏公公决定上去推一把:“小阿哥,皇上都在里头候着您多时了,特意吩咐奴才备了您爱吃的大耐糕,酸奶盛在您上回夸过的南宋青白釉里头,撒了果仁碎儿,您不进去尝尝?”


    胤小祕听着苏培盛的形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呜呜咽咽道:“四哥……四哥干嘛要这样,是给我准备的上路饭吗?”


    苏公公被问得一头雾水。


    他听不懂老主子问话的时候,总会习惯性讪笑,到了这位小阿哥面前,忍不住也摆出了同样的表情。


    他这副莫名其妙的笑脸,到了小团子眼里瞬间变得高深莫测。


    苏公公这不是在笑,是在暗示皇兄要对他下的狠手,是一种嘲讽和怜悯哪!


    胤小祕满脸委屈,心惊胆战,却还是勇敢的跨出第一步,走近了九洲清宴大殿之内。


    胤禛正……摆在暖阁里头,闭目养神。


    他面前的炕桌上,已经摆满了方才苏培盛提起的大耐糕和酸奶,坚果等物。胤禛却并没有先一步享用,靠在软塌里头,半晌再没有动作。


    小团子蹑手蹑脚走到他皇兄身边,见榻上的人依然没有睁开眼的意思,索性脱了鞋,爬上去,跪在胤禛身侧,捏起肩来。


    胤禛控制住嘴角的笑意,缓缓睁开眼道:“你还知道过来?”


    胤小祕超小声,十分没有底气道:“我,我读书太忙了,今个给佟额娘请安,才知道四哥你……”


    “哦?朕怎么了?朕好得很呢。”


    似乎是怕幺弟不相信,胤禛特意舀了一勺酸奶,歪着脑袋强行塞入口中。


    小团子看得都哽咽了,皇兄真的像佟额娘说的那般,好惨啊。


    他低下头道:“对不起,四哥,我知道错了。”


    胤禛想起戴铎来报阿尔松阿一脸遭雷劈的样子,还有钮祜禄家彻底变成了鹌鹑的事,心中难免畅快,一挥袖道:“诶,你有什么错!不仅没有错,朕还要好好赏赐你!”


    “来,这都是你爱吃的,先垫垫肚子,晚膳给朕一起在九洲清宴用了,想吃什么,苏培盛叫御膳房去准备。想要什么赏赐,也可以大胆跟朕提。”


    胤小祕十分费解的看着面前的歪脖子四哥。完了,该不是吊着脑袋把四哥给吊傻了吧?


    这样的四哥好陌生,好可怕。


    他吓得都要哭了!


    小家伙使劲儿拽着胤禛的衣袖,越抓越紧,生怕人跑了似得,眼睛像小兔子一般泛着红:“四哥,我真的错了。你别这样,我害怕。要不,你还是打我一顿吧。”


    胤禛:?


    幺弟这是什么毛病?三天不打屁股还痒痒?


    雍正越想越觉得哭笑不得,抬手在小幺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行了,朕就没打算跟你计较,况且你本来也是好心,朕还能迁怒你不成?”


    小家伙缩了缩脑袋:“那四哥不去勤政殿议政,会不会误事啊……”


    胤禛无奈笑笑,将这几日的请安折子和阿尔松阿之事捡了重点,告知幺弟。


    “朕跟你说这个,只是为了叫你安心。这回你算是误打误撞立功了,给你记一笔!”


    小团子听了这话,总算露出了小梨涡和虎牙,对着胤禛傻笑起来。


    胤禛捏捏他的小肉脸:“说说,想跟朕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嘛!”


    “只要合情合理,朕都会许给你。”


    胤小祕几乎是毫不犹豫道:“那我想跟哥哥一块儿去小庐山看日出!我听桃花坞的小太监提起过,那边的日出可美啦!”


    “从前汗阿玛带我看过一次,他说一家人看这个才热闹有温度呢!”小团子越说越兴奋,跪坐的端端正正,像一只满含期待的小狗崽儿,十分依赖的望着他四哥。


    胤禛不管看多少次,依然觉得幺弟这颗赤子之心,重于千金。


    良久,他大掌抚摸上小幺的脑袋:“好,朕准了。明日正巧召了二哥与九弟、十弟、十三弟和十四弟进园子相谈,我们一起先去看日出。”


    胤小祕欢呼雀跃,转个圈圈,差点一脚丫子踩着他脑门上。


    胤禛没好气的将人拽倒了,挠起痒痒来。


    这就叫竹笋炒肉可免,痒痒肉难逃


    翌日天还未亮,胤禛就推了幺弟醒来。


    因为今日要去看日出,他索性把小家伙留在了九洲清宴住下,省得因为睡懒觉叫他错过了,又给哭鼻子。


    小团子迷迷瞪瞪穿了衣服鞋子,由着胤禛领着,一路坐船到了西峰秀色。


    王爷贝勒们已经恭候多时,因着是兄弟一同爬山,免了许多繁文缛节,众人嘻嘻哈哈,笑着闹着便开始登山了。


    天色尚且暗着,奴才们挑了行灯,在前头和两边开道。


    胤小祕背了一只小布兜,里头装着不少吃的喝的,有些沉。胤禛有心叫人帮他拿着,小家伙这时候却倔强得很。


    他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来!待会还有惊喜给哥哥们呢!”


    十爷一把子蛮力,瞧不过眼,索性连人带背包一起举了起来,架在自个儿脖子上。


    “你背着你的包,爷背着爷的幺弟,井水不犯河水吧?”


    胤小祕还是头一次骑在哥哥的脖子上,十分新鲜的点点头,似乎被老十的歪理带到沟里去了。


    众兄弟大笑,气氛活跃不少。


    允禵瞧见胤禛的脖子依然有些偏着,偏生还要板着一张冰块脸,忍不住笑了。


    他到底跟胤禛是亲兄弟,说起话来也比旁人自在些,扬了扬下巴:“皇兄最近没少被小幺折腾啊。”


    胤禛嗔了他一眼:“十四弟也想试试?”


    允禵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臣弟可无福消受!”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叫十爷脖子上的小家伙不满意了。


    胤小祕扁扁嘴:“我才没有折腾四哥呢,我们相亲相爱,对吧四哥!”


    胤禛犹豫一瞬,点点头。


    众人很快就要到达山顶,允礽突然浅笑着问了个不嫌事大的问题:“皇上觉得,幺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果然,胤祕一听,十分期待的扭头看向他四哥。


    胤禛顿感压力倍增,暗叹二哥也学坏了。


    幺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胤禛望向山路尽头,层云遮掩之下,金光已经要蔓延而出。


    骑在十爷膀子上的小家伙瞪圆了眼,眼瞳因为惊喜于这一刻的美景,发出熠熠光彩。


    太阳终于窜出地平线的那一刻,小团子终于忍不住,激动地欢呼雀跃,使劲儿拍打着老十的脑壳:“十哥!快看!十哥!”


    允誐被打成个呆头鹅,还没脾气的笑着。


    其余几位亲王贝勒的,似乎也被小幺这个弟弟感染了情绪,兄弟们一道喊起山来。


    胤禛垂了眸,唇角控制不住的向上扬起。


    他重新望向远方时,带着满目的自豪之情,竟也放肆一回,随着几位兄弟的调子喊了一声。


    他突然就想到了小幺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在胤禛的印象里,幺弟贪吃,爱玩,总是古灵精怪的。


    他时而胆小如鼠,时而胆大包天,面对他一顿打屁股就要委屈半天的人,却敢与犯错的哥哥顶撞,敢在权臣头上撒野,也会为了新生的太阳欢呼雀跃,感染到所有人。


    小幺啊,大概就是他们这群老哥哥们之间的粘合剂啊。


    胤禛将万般感触,都揉在这一声兄弟同心的大喊之中。


    他们都知道。


    山的那一面,便是暖阳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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