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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萤侥幸得生,安国公特地将她托付给忠心部下,要他带着清萤投奔外祖家。
清萤外祖乃是天下大儒,甚至与……妖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念在血缘上,总归能护得她余生安泰。
此前罕少往来,只是因为清萤娘亲阿兄都受这世外仙缘连累,各自早逝。
但现在,除了外家,安国公已没有能够相信的势力。
屋外大雨倾盆。
“姑娘,随我走吧。”于将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焦急道,“马车已经安排好了。”
清萤坚持:“爹爹……”
“安国公走不了。”于将军怆然道,“死国贼定要出首一人,举国上下,除了安国公,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我爹爹没有叛逆!”
“我知道,全国百姓都知道,但是……”于将军一时哽咽。
真相过于残忍,他不知该如何向这位自小满心报国志的女君诉说。
无非功高震主罢了。
“并且,就在今日中午,已在午门外行刑完毕。”于将军痛苦道,“国公不希望你目睹现场,命我等务必与你封锁消息……”
清萤只觉两耳隆隆,张口欲言,却不知能说什么,她急促地喘着气,头次痛恨起自己为何要看那么多书,为何要懂那么多道理,为何要知道所谓的“前车之鉴”!
她只想提着枪冲进宫宰了那个狗皇帝,可是她手发软,腿发软!
她不敢单枪匹马地冲进宫……爹爹死了,她的脑子却在衡量局势,却在说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狗屁话。
不对……不对……
“姑娘,清萤女君!”于将军急声道,“一切此刻正安排妥当,不要误了时辰,动身吧!”
清萤转动眼珠,望向面前满脸焦急的大个子将军,对方见她木呆呆站在原地,已是急得上前来拽她。
他积年宿将,武艺高强,清萤被他拽得踉跄前行。
又或许,她本就是在懦弱地等待这个借口。
“另外,国公还有吩咐……”
“病秧子!”清萤本能回避父亲的遗嘱,随意抓了个借口来,“要带他一起逃!”
“您说的,是十二皇子么?”于将军道,“我想说的便是此事,国公特意叮嘱我,要将十二皇子一并带走,不惜代价。只是我不想用强,还希望姑娘你说服皇子。”
清萤心中钝痛。
这句话让她想起爹爹当初与她的约定,若谢卿辞修出成果,便不再阻挠她当大将军。
“好。”她沉闷应了一声,快步走向谢卿辞院落。
……
修经需静心,需凝神。
谢卿辞自诞生之日便知晓,自己是天生的历劫道种,此世轮回的唯一目标便是修取真经。
辅以相应的培养,他自小便格外心无旁骛,全无杂质,甚至可以说是超然物外的冷漠。
然而近日来,这份专注力似乎给了他一种特殊能力。
谢卿辞缓缓睁开眼,通透黑眸沉静。
大雨倾盆,冲刷石板砖石的声响遮掩了她的敲门声。
但谢卿辞依然能够在一切嘈杂声中,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属于她的那道。
比别人更快一些,因为她性情急促热烈。
比别人更轻一些。因为她顾忌自己习武力沉,不想拍门过重,显得冒犯他,所以总是收敛。
如此大雨,有何事急切找他?
谢卿辞撑了伞,稍作犹豫,还是觉得不妥,便回身取了另一把伞。
他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惶急又孤绝的面容。
她说:“谢卿辞,跟我走。”
少年声音平静而轻柔。
“好。”
宿命的纹路,被拨动了。
……
在路上,谢卿辞知晓了清萤家里发生的事情。
“现在你上了车,想跑也跑不了。”清萤有气无力道。
她这话本意是想开玩笑调解气氛,但她实在笑不出来。
少女此刻心乱如麻,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杆红缨枪。
爹爹被陷害,却一声不敢吭,连夜跑路?
她的内心仿佛正被烈火炙烤,痛到极致,以至于张口呼出的便是血气。
谢卿辞垂眸望向她。
在那张俊秀平静的面庞上,清萤看到了一种独特的哀悯。
他说:“安国公是好人。”
她道:“好人不长命。”
“天道不公,使生民有倒悬之危。”谢卿辞轻声道,“需得真经求大道,方可普济众生。”
清萤只听他在嘟囔,神叨叨的。
但神叨叨也比生气强。
外祖……清萤回忆自己童年记忆中的老人性情,只觉外祖父也神叨叨的,说不定和谢卿辞聊得来。
而更重要的是,外祖绝不会帮助她为爹爹复仇。
她小声叹气:“怎么办呀……”
颠簸马车上,相识许久的少年男女各自思索心事,静默难言。
清萤的外公乃是当世大儒,陈有一。但现在,他已摈弃旧日学说,转而修真,别号清明渡厄真君。
他并不居住在君主修建的宫殿中,而是山中结庐而居,只如闲云野鹤般。
“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他淡淡地望着清萤,望着这世间仅剩的血缘,“你等只管在此住下,无人敢来侵扰。”
不止是清萤,连带于将军,以及那些随从他都一并接受。
外公似乎什么都没说,又像是说明了一切。
清萤转头望向于将军,却见对方坦荡下拜,诚恳行礼。
“将女君安全托付至真君手中,在下使命才算完成,勉强可称尽忠。”
陈有一微微动容:“你……”
“而接下来,末将便需为安国公尽节了。”
他转身面向清萤,有些愧疚,却又格外认真。
他说:“抱歉,清萤姑娘。”
“但您不能忘。”
于将军死了,还有那些将士的热血,一同洒在了这片世外仙土。
他的声音振聋发聩,他告诉清萤,此处虽是世外仙土,但她永远不能置身世外。
清萤颤动的目光对上沉默的外公,又对上一旁沉静的谢卿辞,最终,落在身旁的红缨枪上。
她紧紧握住了它。
半晌,身旁的谢卿辞温声对她道:“衣服脏了,换掉吧。”
她却摇头。
“这是于将军的血,不能洗。”
而此时此刻的愤怒与羞耻,她永远不会忘。
……
两名少年男女暂时在渡厄真君的仙山居住下来。
清萤通过观察发现,自家外公确实很喜欢谢卿辞。
她在屋外长枪舞得虎虎生风,那一老一少便在屋内沉静论道十分和谐。
“小友所修,乃是大道。”
最后,陈有一干脆给谢卿辞升了辈分。
“只是你命有大劫,万万不能因外物乱了心神。”
陈有一说得委婉,他所犯的乃是死劫。
虽然得其庇护,死煞又有推迟,但总有卷土重来的一日。
试图庇护他的人,纷纷被死煞连累,不得善终。
譬如他的母妃,譬如安国公。
之后,会轮到清萤与真君么?
谢卿辞不得而知。
安国公至死都要求清萤带着他,乃是存了孤注一掷,希冀他可更早证道的心思。
既然如此……
清萤的声音将谢卿辞从沉思中拽出:“病秧子,走咯,出去转转。”
他微怔:“不了,我要……”
他刚才决定要斩断尘念,无情渡劫,如何能……
“你看你脸色都白成纸了。”清萤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向外走,“我发现了一个好东西。”
谢卿辞无法挣脱她的手,只能被动地跟她出门。
清萤将他拉至后山:“看,我发现了一棵长生木!”
谢卿辞望着面前的粗壮巨木,其根须虬结,以至于独木成林,一看便知树龄极高。
“也只有外公这里才找得到这样的长生木。”
清萤说着,手指翻飞,变出一只刻刀来。
“你要在树皮上刻字?”谢卿辞迟疑劝说,“此事有伤天和。”
“什么呀,我是那种人?”
清萤反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布袋:“锵锵锵,自己看咯。”
她要求谢卿辞将姓名刻在小木牌上,再用朱砂细细涂抹,这样能使名字更深刻地浸入在木牌中。
刻字不如写字般规整,可略有弯曲的姓名痕迹缠绕在一起,更宛如符咒般鲜明。
他写了一只,清萤也写了一只。
她对照发现无误,又拉着谢卿辞,像模像样地冲巨木鞠躬。
“希望树爷爷您开开眼,给这病秧子分上一百年……嗯,五十年……实在不行十年的寿命也成。”
“我就不要了,您管好他就行。”
谢卿辞望向少女,微微蹙眉:“那你为何要写名牌?”
“因为树爷爷不愿意分的话,就从我寿命里扣,”少女声音轻快,“我不怕短寿。”
谢卿辞眉头皱的更深,语气也严厉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是要做大将军的人。”她声音清越而坚定,“只有死在沙场的将军,没有死在榻上的将军。”
“我十五岁前基本可以完成报仇,这样怎么着都能分你十年。”
清萤拍了拍谢卿辞肩膀:“我的使命很短,但你的使命,还长着呢。”
说完,少女几步飞跃上了树梢,将两人名牌挂在树冠最高之处。
望着她轻灵身姿,少年修士只想说这般无礼,即使有树灵,也未必愿意回应你。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怔怔望着那道清秀身影。
他自幼读遍典籍经传,被不知多少人夸过悟性惊人,天纵奇才。
可经书洋洋洒洒千言,却无有一字能教他应对眼下情景。
“就这样吧。”清萤从树上跳下,只觉心满意足,“把你这病秧子安顿好,我才能安心上阵嘛。”
阳光下,少女眼角眉梢皆是坚定战意。
十五岁的她,比稚嫩时更加生机勃勃。
她越来越强了。
“……多谢。”
清萤摆摆手:“客气什么,我去练枪啦。”
少女走远后,谢卿辞站在原地良久,却也做出了一极其不符合他性情的事——
他也足尖轻点,飞身上了树冠。
写着少女姓名的名牌被他珍惜的收入袖中。
“树灵道友若能听闻,只望莫将她言语当真。”
“只管取我寿数,换她福缘。”
如此,方能保她两分战场无虞。
清风吹过树冠,最高处,孤零零的少年名牌随风摇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一如他此刻内心。
谢卿辞轻叹,发觉自己当真学艺不精。这几日必须再查阅典籍,务必尽快找到应对眼下情景之法。
清萤在其道路上行的坚定,他如何能迷茫不自持?
……
然而,一无所获。
怎会如此?
莫非诸子先贤,或者那些修真之士,他们平生便不会遇到如此……不可亲,不可念,不可言之人?
入夜时分,少年道士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星月夜。
只觉繁星点点闪烁,尽好似她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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