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想念
老霓出差在即, 事务繁琐,没日没夜泡在办公室里面,连着几天回家的时间都很晚, 午夜时分,霓月已经关灯睡下, 偶尔惺忪时会听见外面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周四这天晚上,老霓回家得早,霓月还没晚自习下课他就到家,把父女俩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洗, 收拾明天出差要用的衣服, 最后算着霓月到家的时间弄了点宵夜。
简单的宵夜, 两碗酸菜鸡蛋面,摆在一张四方小桌上, 旁边有两张木竹隔热垫, 一罐剩一半的咸腐乳,霓月推门进屋,钥匙随手放在玄关柜上,闻到香味:“爸,你今天这么早回家,还煮了面。”
老霓已经在桌前坐下, 招招手:“先过来吃面, 等下面坨了不好吃。”
“哦。”
霓月换上居家拖鞋,取下肩上背包放在沙发上, 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相秀气斯文。
“月月, 你为什么要帮于柔柔顶包?”老霓冷不丁抛出一句。
动作一顿, 已经送到嘴边的那筷面条被重新放回碗里,霓月搅和了一下碗里的酸菜,想了下,如实说:“小时候有次于柔柔因为我被她妈打得很惨,我一直心里都很愧疚,总觉得该还她一次。”
老霓大口吸溜面条,咽下一口后用筷子在虚空中点了点,语气微重:“下不为例,还有啊,虽然我知道你和云则是清白的,但是你还是要和他保持社交距离,别在学校让人抓着话柄,你知道原因。”
霓月乖乖嗯一声,继续低头吃面。
一碗面很快被老霓消灭干净,汤都不剩,抽纸来擦嘴,擦到一半老霓想到一件事:“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知道那封情书是于柔柔的?”
“我是你女儿,字迹从小看到大,哪怕再细微的差别你都能发现,同时你也是班主任,批改过我们数不清的语文作业,要是辨别不出来那才不对劲。”
老霓啧啧道:“不愧是我女儿,月月真聪明!”
阳台上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没有晾,霓月洗完碗以后到阳台晾衣服,洗衣机一打开,她的眼神一震,表情崩溃,扬声冲屋里喊:“爸——!”
老霓在屋子里高声答应。
手伸进洗衣机里,随手揪扯出一条黑色裤子,皱眉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白色纸点:“你又不把裤兜里的卫生纸拿出来,到处都是纸屑,我真的服气。”
不知道老霓在屋里忙什么,敷衍一句:“知道啦,你弄一下!”
霓月:“……”
端午三天假,霓月独自在家,早上起来从冰箱里拿了两个粽子蒸来吃,窝在房间里回微信消息,大都是群发的节日快乐祝福短信,出于礼貌,她挨个儿回了谢谢。
一个人多少都显得有些寂寥,尤其在这样的阖家节日。
下午,霓月顶着暴晒的太阳出门,穿着素净棉白裙,长度至脚踝,搭一双系带小白鞋,气质清丽,脸蛋无死角的漂亮。
要去的地方得先买一束花。
机缘巧合下,霓月推开一家明亮优美的花店的玻璃门,入目琳琅花色,粉色雪山,海洋之歌,洋甘菊,小飞燕,尤加利叶,满天星,让人应接不暇,香气浓郁甜美。
很大的一家花店,装潢新颖唯美,墙上挂着许多花朵油画,柔软的流苏挂件,浅绿色的沙发,实木雕花小木桌,落地窗的设计让店内光线充沛,五名以上的店员在各自忙活,店内客人众多,结账台处的老板娘美得格外惹人视线,霓月看过去,认出老板娘是云则的妈妈。
云则妈妈正忙着结账,没有留意到门口的她,霓月漫步入内,欣赏了下花店环境,来到一排黄色菊花面前,精心地从中慢慢挑选。
“同学,买花送谁?”
一道柔柔女声从身后传来,霓月回头,看见云则妈妈温柔的一张脸,笑吟吟望着她,她顿了下,抿抿唇说:“买给我妈妈的。”
邵明珠这才注意到霓月手里拿着几朵菊花,一般祭奠逝者才会送菊花,邵明珠打消帮她挑选花朵的想法,温声轻问:“选好了吗,选好了我帮你包起来。”
“好,谢谢阿姨。”
接过霓月递过来的菊花花束,邵明珠又拿了几朵放在一起:“这些是送你的。”
平白不受人好意,霓月盯一眼邵明珠手里的花,问:“为什么送我?”
“因为你是云则的朋友。”
“……”
邵明珠领着她往结账台走,边走边说:“上回云则在体育馆比赛,我看见你身上穿着他的外套,周一我去学校,在办公室看见你也在,难道你们不是朋友吗?”
说是朋友也行,不过算不上关系好就是了。
得空的一个女店员过来询问:“邵姐,给我吧,我来帮她包。”
邵明珠笑道:“不用你去忙,我给她包就好。”
结账台处,霓月付完钱后等待拿花,云则妈妈的手相当漂亮,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叫人看不出本人真实年纪,又白又细腻,花束被放进一张白色方纸上面,巧手折纸包裹,动作娴熟。
怕她等得无聊,邵明珠找话题闲聊:“上次你在办公室做什么呢,我记得那是上课时间。”
霓月脑子一懵,总不能说实话吧,那多尴尬。她想了想,只好扯了个谎:“上课走神,被罚写检讨了。”
“哦,这样啊。”邵明珠温柔笑着,把花束递过去,“好了同学。”
“谢谢阿姨。”
“不客气,端午快乐,记得吃粽子。”
“谢谢阿姨,你也是。”
怀里抱着花店离开,踏出玻璃门,霓月撑开遮阳伞,搭公交去最终目的地——北青墓园。
墓碑上的女人温婉美丽,和霓月一样的自然卷发,软软搭在肩头,唇角笑弧亲切,照片旧得厉害,四个边角翘起一点,褪色,被雨水冲刷腐蚀,模糊女人面目。
冒着太阳,霓月把那捧菊花轻轻放在墓碑上,再把四周杂草徒手扯干净,然后捋了捋裙摆在墓碑边上的青草地上坐下,双手抱膝,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废话。
“妈,又是一年端午啦,我已经十年没吃过你亲手包的粽子了,我都有点忘了那是什么味道,要是你还在就好了……还记得我上初中后开始发育,身边的女同学都开始穿小内衣,我不知道怎么该给老霓说,最后拿着钱做贼似的钻进街边廉价内衣店,那个售货员欺负我不懂,让我五十块钱买了两个尺寸不合适内衣,我一面心疼钱,一面又觉得委屈,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到半夜三点钟,如果你在的话,你一定会亲手带我去买很合尺寸的小内衣吧,那晚后半夜睡着了,做梦都全是你,妈。”
“妈,端午安康,你在那边要好好的,也要记得吃粽子,我会好好长大的,我现在也很少哭了,我很坚强的,虽然还没成年,但我觉得已经是大人了,你不用担心我哦,真的不用担心!”
“可是妈妈,我还是很想你……”
嘴里说着坚强的女孩,最后还是在妈妈的墓碑前哭得像个小孩子,霓月平日里真的很少哭,只有每次来看妈妈的时候才会哭,时间过去十年之久,伤口却如新痛,针刺般绵密的疼痛,久久不曾散去,也永远不会散去。
一直待到太阳开始西沉。
情绪平复,霓月哭得眼睛干涩,她拍掉白色裙摆上的几根青草渣,站起来,深深呼吸一口,转身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妈,我下次再来看你。”
一年的时间,霓月不止清明和过年会来,基本上两个月就会来一次,北城雨水充足,野草漫天生长,超过两月不来野草高度就会超过墓碑的照片高度,她不想妈妈的照片被遮挡,所以来的很勤,每次来都带上一捧花,大多数时候是菊花,有时候也会是白栀子,她也是,每次来都哭。
回去坐的是公交车,车程一个半小时,跨越半座北城,她所在的站是始发站,上车时车上没人,她挑了个第二排的靠窗位置坐下,眼睛又涩又痛又痒,她忍不住揉了揉,没一会竟开始有点发肿。
下一个站点,短瞬的晃动后,公交车停稳,前后门同时打开,或上或下的乘客,脚步声纷杂,她揉揉眼睛,一抬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和侧脸。
前门刷卡处,修长手指夹着公交卡贴近机器,滴一声,小号红字显示刷卡成功,欢迎乘坐,云则把卡收进裤袋里,往里走的时候正好撞到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定定望他,眼圈红红的,还很肿。
她身旁正好是空位。
云则很快收回视线,当没看见,经过她时甚至都没有片刻的停留,没有任何与她坐在一起的打算,他直接走到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两个人中间隔着个太平洋的距离,老远八远。
霓月平静把目光转向窗外,看来他果然还在生气,因为她随意把他微信给别人的事情。
据她刚刚观察,他身上那件黑色T恤站着白色痕迹,像是白奶油又像是油漆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再加上他目光沉沉面色不善,看样子他今天同样的不愉快。
真巧,她和他有着同样不愉快的一天。
云则听邵女士的话,提着一篮粽子给外婆送去,小舅一家正好也在,包括小舅家那个讨人厌的孩子,他的表弟邵辉,邵辉一见到他,就舔着冰淇淋踱到他面前,故作无意地把冰淇淋扔在他身上,然后惊讶地啊一声:“抱歉,不是故意的。”
外婆重男轻女,格外偏爱小舅,也格外偏爱邵辉,总认为外孙终究是外孙,只有亲孙子才是最亲的,哪怕他全方面都比邵辉优秀,他从小到大次次考第一,外婆从来只夸邵辉。
初中时,绍辉见他跑步有天赋,眼红得不行,非要一起加入校队训练,却远远没这个天赋,回头给外婆说起此事,外婆反而埋怨他不懂得让着绍辉一点,后来渐渐他长大懂事,他也不愿意去讨好一个并不太喜欢自己的人,往来愈疏,这一层亲情关系淡漠。
不过他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中考出成绩那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他取得全市成绩的第一考进思原,而绍辉只考了四百来分,重点高中都没得读,还是小舅找关系打点,才勉强塞进北城一所普通高中,外婆却在饭桌上一个劲儿夸绍辉已经大有进步,他忍无可忍,冷笑着飘出一句:“是,进步空间还大得很,毕竟就那么一点分。”
绍辉摔碗乍起,怒声质问他什么意思,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接着补刀:“说你成绩烂的意思,语文不好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
那天要不是家长们拦着,他指定高低和绍辉打一架。
第21章 书屋
收假返校的那天是周二, 早读过后举行升旗仪式,旭日初升,热意烤人, 霓月在光里微微眯着眼睛,肌肤通透白皙现粉, 抬眼,瞳孔里是主席台上戴着白手套作为升旗手的云则。
国旗从他手中扬出,在晨风里猎猎翻飞,一角红色温柔抚过少年俊毅眼尾, 在天之骄子的脸庞轻落一个吻, 再升至高空。
扬飞国旗的是他, 十分钟后被通宵批评的也是他,滋事斗殴, 记大过的处分, 罚扫校园公共区域,难免惹人唏嘘。
隔壁一班的班主任司明老师站在队伍最末尾,背着手,脸色黑得像锅底,七个学生同时被通报批评,要是老霓没去出差, 回头没准还会调侃司明两句。
老霓一趟出差去了小半个月, 回来时还剩一周时间就要期末考,现阶段的各科新课内容已经结束, 进入全面复习巩固的阶段,文科大量需要背诵的知识点, 有人就连去食堂排队打饭手里都拿着个小册子嘴里念念有声。
霓月全身心投入复习, 在学校时出去打水和上厕所的时间, 基本上都待在自己座位复习,思原里有关她和云则的流言蜚语从来都没有断过,却没有人再抓住过什么话柄。
在那次以后,她和云则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就算有几次擦肩而过的时刻,也是眼神淡然,只当陌路。
期末考试的座位安排是分为两个文科和理科考区,打乱所有学生的学号排座,每间教室四十人,横五竖八的座位安排。
考前一天,霓月和于柔柔同行去布告栏查看座位分布,于柔柔在二号,她在七号考场,她希望座位不要理讲台太近,监考老师就坐在她面前,她会更容易紧张。
考前紧张是霓月从小到大的老毛病,老跑厕所,心悸出汗,小腹隐隐作痛,夸张的时候,考前能在厕所待上小半个小时才能勉强纾解。
两天的考试时间,第一天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霓月进七号考场开始找座位,看了一圈发现自己的位置在第一排正中间,就在讲台的前面,心里哗啦一凉,深深吐出一口气才无奈坐下。
没坐一会,霓月就想去厕所,她站起来,把椅子推进桌底,路过身后那张座位时,不经意一瞥,看见八位数学号后面跟着个熟悉的名字。
——20150101 云则
这到底是怎样奇妙诡谲的缘分。
据她所知,这个座位安排是电脑系统打乱后随机分配的,上千号学生的学号同时在池子里,偏偏把他和她分在一起,真玄。
云则人还没到,座位空着,她也没有思考太多,捏着一包卫生纸脚步匆匆地去女厕所,十分钟后又捏着那包纸出来,完全只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她还是觉得肚子疼。
回到七号考场,里面考生已经全部到齐,有同班的正在凑在一起聊天,有的还在临时抱佛脚复习,考场里闹哄哄的,霓月从后门进入,看见她后面的那个位置已经坐下了人。
一颗头发浓密蓬松的脑袋,顶部翘两簇呆毛起来,清爽的少年感扑面而来,身上是和周围人一样的蓝白色校服T恤,她却能看见他肩骨挺阔的弧度,背部流畅紧实的肌肉,却又显得清瘦,但绝不是羸弱感。
穿过过道靠近,距离缩小,他的背影在杏眸里一点点放大。
目光却不曾偏移半寸,霓月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只有余光将他桌上冷白修长的大手收进眼底,她面不改色地拉开椅子,纤瘦清直的两条腿迈进去,挺直脊背坐下。
没坐两分钟,椅子都还没坐热,小腹处又传来阵阵隐痛,霓月取出一张纸巾擦额角细密的汗水,轻微的心悸让她呼吸有些不匀。
后背上似乎黏着一道目光,或者是她的错觉,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紧张情况比以前严重,她甚至开始有点头晕目眩。
不行,还得去趟厕所。
再次回考场的时候,考场老师已经在组织学生进行安检,禁止携带手机,夹带小抄,杜绝一切复习资料。
语文一直都是让霓月最头疼的那一门。
选择题,文言文阅读理解,诗歌赏析,病句纠错,做完除去作文外的全部题型后所剩时间不多,偏偏她的紧张感始终没有消散,神经紧绷,眼压升高,眼球有刺痛感。
她举手举手示意监考老师,说想去一下厕所,监考老师点头同意,让巡考老师带她去厕所。
回来时,霓月看见云则正好放下笔,面前密密麻麻的漂亮文字,他已经完成作文部分,或者已经完成这堂语文考试。
内心焦灼在加剧。
霓月快步回到位置坐下,拿起笔,看著作文题目——“人生底线”,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底线,什么底线?老霓经常说她写作文抓不住重点,跑题严重,离中心十万八千里远,所以批卷老师才不愿意多给她作文分。
可以提前十五分钟交卷。
提前交卷的时间,霓月才正绞尽脑汁憋出一个开头,三段话,她心里一慌,与此同时感觉到身后椅子腿摩擦在地面的声音,有人站了起来,声音清冷:“老师这里交卷。”
“卷子叠好放在桌上,去吧。”
这让霓月心里更慌了。
考试正式结束,霓月看着面前空着一大半的作文纸,都能想到老霓回家后火冒三丈训她的样子,也能想到老霓又被其他老师的嘲笑的样子……
试后的走廊比什么都热闹,学生一堆又一堆地站着,兴奋地讨论着试卷,互对选择题的答案。
霓月灰败着脸穿梭在人群中,在想回家后要怎么给老霓开这个口,她没写完作文,同时也觉得奇怪,以前从没像今天这样紧张过,以至于做不到最基本的完成。
剩下的几门考试,霓月还是会考前紧张,但比起考语文的时候好得多,能够头脑清晰有条理地完成试卷。
每一科考试,身后的云则都会提前交卷,永远是第一个走出考场的人,她有时候甚至会想,要不是规定是只能提前十五分钟交卷,他肯定早就交卷走人了。
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就在两天时间里结束,霓月迎来为期两个月的漫长且炎热的暑假时光。
期末考成绩在一周后才出,在思原官网的教务系统输入学号和身份后六位查询,霓月一直没找着机会给老霓说作文的事情,倒是花了三天时间给自己找了一份暑假兼职。
一份在书屋的店员兼职,工作时间早九晚九,不管餐,负责店内书籍分类归位,日常卫生保洁,登记书籍的借还记录,也负责给在店内阅读的客人冲泡咖啡、柠檬水、速兑奶茶等等,一个月工资两千,没有休息日。
和老霓聊起兼职的时候,老霓第一句话就是:“天天晚上到九点,太晚太危险了,没那个必要去。”
“学校晚自习不也九点才下课吗?”
“那不一样,学校离家近,你要去兼职的地方在哪里?”
“不是很远,骑自行车的话半个小时。”
老霓还是不太愿意松口同意:“月月,咱不差那两千块钱。”
她还要还云则的外套钱,如果兼职两个月就能有四千块,完全可以一次性付清。
霓月抿抿唇,放轻声音:“爸,我都和书屋老板谈好了。”
沉默半晌。
最后,老霓还是松了口:“行吧,尊重你的决定,但是晚上骑车回家尽量往亮处骑,记住了没?”
“嗯,记住了。”
“多久开始?”
“明天。”
书屋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富二代,家里资产充足,经常环游世界到处飞,开书屋纯粹是因为个人爱好,生意不算太好,好在那栋楼都是老板的,不用交租金,否则以那种黄金地段的租金,得月月亏钱赔本儿。
书屋老板二十岁出头,年轻帅气,为人洒脱,面试的时候只简单问了霓月两句,问她能做多久,她说两个月,因为还要上学,老板二话没说就点头,直接从兜里把书屋钥匙掏出来给她,让她明天上班。
没有任何指导,也没有任何提醒,老板只说,让店里看起来干净整齐就行,其他的没什么大要求。
兼职第一天,霓月对店内一切都很陌生,毫无头绪,就连杂物间在哪里都半天才找到,从里面取出擦灰毛巾和拖布水桶,开始对店内进行卫生保洁。
这家书屋有个很浪漫诗意的名字——山水坊,实木招牌,白漆金字,旁边还有两排小字标语,山水一程,以书会友。
门口挂着深蓝色羽毛捕梦网,和薄铜色的金属风铃铝管,风吹过,叮铃啷当的响,悦耳动听,或者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风铃也会叮铃啷当的响。
打扫完卫生,霓月都没来得及细细欣赏这间书屋内景,就发现吧台处下方有一大堆杂物,她挪开可旋转的沙发椅,俯身蹲在吧台下方,开始着手清理。
一些旧报纸,封面破损的杂志,上一位店员留下来的头绳和水杯等等,霓月一一查看。
叮铃——
风铃清脆响起,蓝色捕梦网的羽毛随着被推开的门轻轻飘荡。
霓月还蹲在吧台下方,手下一通动作,窸窸窣窣。
紧跟着,一道清冷礼貌的男生声音在寂静的书屋内响起:“你好,我来还书。”
听到有客人,霓月迅速放下手上几本旧杂志,拍拍手上的灰直腰站起来,目光上移,撞上一双寒清的黑眸。
修长的手指将一本墨绿色封皮的英文小说放在吧台上面,云则一瞬不瞬看着她微讶的脸孔,年轻的脸英俊冷淡,面色平淡地重复那一句:
“你好,我来还书。”
第22章 速度
风铃还在响, 叮铃声清脆悦耳。
很难想象做兼职也能遇到云则,霓月心中再度暗暗感慨,这究竟是怎样的缘分, 奇妙诡谲,有种难言的宿命感, 非要他们相遇才行。
对于那天的记忆,霓月一直在脑海里保存清晰——深蓝色捕梦网的羽毛在轻轻晃动,风铃叮叮响,穿着白色T恤的干净少年, 摆在吧台上的那本Verity, 封皮是绿色的, 他的大手覆在上面,让她有了阅读冲动。
“好的, 请稍等。”
霓月缓过神, 埋头低脸开始在吧台处找借还册,毫无头绪,左摸一下右翻一下都,半天都没找到。
看来这兼职第一天,注定并不顺利。
倏地,一只冷白色的大手伸到霓月眼皮子底下, 她一怔, 就看见他从一堆堆叠的书本中抽出一本青丹色册子,不急不徐摆在她面前后才收回手。
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 等霓月翻开一看,才发现是借还册, 上面一栏分别是序号, 借阅人, 借阅书籍,借阅日期,归还时期,备注。
看来他是这家店的常客。
找到笔,霓月打开笔帽放在一边准备记录,借书的人并不多,借还册也是新的,翻开第一页就有云则的借阅记录,是两个八十九天前借的书。
山水坊的借阅时长是三个月,他是卡着点来还书的,如果再早一天,他都遇不到今天的她。
登记完,霓月把书收进吧台内,准备一会拿去归位放好。
还完书的云则并没有离开,而是径直抬脚往里面走,在小说区的书架前驻足,挑了一本悬疑小说后,到阅读区的沙发上坐下开始阅读。
霓月所在的吧台,只能看到他宽宽的肩膀,蓬松清爽的头发,旁边就是落地窗,光线明亮又不被太阳直晒,适合阅读的绝佳位置。
继续蹲在吧台里收拾杂物,霓月把东西全部清理干净,无用的全部扔掉,然后做了除尘工作,有点累,但是好在书屋里空调的冷气充沛,干活也不会觉得热。
得闲后,霓月才有空细细打量观察这间书屋。
采用积层复合实木书架,附有小钢梯方便取放书籍,墙壁上钉着树形书架,枝桠般蜿蜒曲折,上面摆放着封皮漂亮的书和精致摆件,防腐的樟子松地板,颜色光亮,天花板上全是白色鹅卵石吸顶灯,看得出来在装修方面,老板花了不少钱。
有专门的阅读休息区,在书屋的一侧角落,两张白色大理石茶几,四条质量上乘的灰色布艺转角沙发,数个靠枕,还有两张空调薄毯搭在沙发扶手上。
总的来说,环境优美,设施舒适。
歇了会儿,霓月把那本Verity拿到英文小说区放好,路过阅读区时瞄了一眼,发现他阅读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三秒翻一页,眼球快速跳动。
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中午饭点到,霓月坐在吧台里拿着手机看外卖,她不能离店,老板说中饭和晚饭都只能点外卖在店里吃。
外卖眼花缭乱,不知道吃什么。
考虑到价钱,霓月不敢点贵的,只选了一份十块钱的蛋炒饭,送泡菜。
下单的时候自动定位,需要手动填门牌号,霓月站起来走出吧台,推开玻璃门到外面看门牌号,99号。
南抵路99号山水坊。
热气食人,看完门牌号,霓月赶紧拉开玻璃门进到书屋里,回吧台的时候留意到还在阅读区的云则。
那次微信的事情还没好好道歉。
抿抿唇,霓月脚尖一转,朝着阅读区的方向走去,她走到沙发里,拿着手机停在他和茶几中间,轻轻问:“午饭时间到了,我顺便帮你也点一份,你吃炒饭吗?”
翻动书页的手指一顿,云则没抬头,眸光微微凝住,声音冷淡:“不用。”
“哦。”
霓月自讨没趣,转身走两步,又折回去,平静道:“随意把你微信给别人,真的对不起,我们没必要像仇人一样,云则。”
这是第二次道歉,上次是在卫检部。
云则不为所动,脸上连一丝情绪都没有,他目光依旧停在书页上,或许是某一行,或许是某一个字,眼球却停止跳动,也没有翻页。
“无所谓。”他说。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接受我的道歉?”
似乎觉得好笑,云则终于舍得抬头,单手合上书本,把书啪地一下扔在茶几上,眉梢一扬,目光玩味:“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道歉,难道我的原谅对你来说很重要?”
重要与否的回答都不恰当。
沉默片刻,霓月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一动,紧了些,她却依旧冷静,徐徐说:“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没必要。”
“谁跟你是我们?”
“……”
他说话句句带刺,怼得人不知道怎么回答,霓月不想跟他吵架,顺着他的话说:“行,不是我们。”
云则眉头不经意一皱,转瞬展平:“别来烦我。”
人得知趣。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霓月要是还再继续说就真的没意思,尊重他人决定,保持距离,不再打扰。
她回到吧台,给自己点了份蛋炒饭。
那时候,霓月根本不懂为什么云则会那么生气,两次道歉都给她冷冷甩脸,言语带刺,拒人千里外,一副老死不相外来的架势。
后来的她才知道,她认为是不过道个歉就能解决的小错,却折损少年一颗高傲的心,当自尊被敲打,滋生出的冷漠才最伤人。
午后的时光慵懒惬意,使人容易昏昏欲睡,霓月周身懒洋洋,店里除了云则外没有别的客人,老板说中午没人可以小睡会。
她趴在吧台里小憩半小时,醒来时阅读区空荡荡,没了人影。
门口风铃却在叮叮脆响-
第二天,云则来了。
第三天,云则又来。
……
他每天都来,暑假似乎除去泡书屋,没有别的安排。
只不过每天来的时间不一样,有时候很早,开门就来,她连卫生都还没做,他就已经挑了一本书在阅读区沙发上坐下了,还是老位置,靠窗,背对吧台,背对她。
连续几天后,她发现规律,他要是上午来就是骑单车,那会还不算太热,要是中午或者下午来就没骑单车,估计是坐公交或者打车。
他要是骑单车来,那她坐在吧台里就能听见自行车链条声,脚架被放下的支撑声,紧随其后就是门被拉开时的风铃声。
她闲得无聊时甚至会去计算这个过程的时间,从链条声到脚架声再到风铃声,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他的身影出现,总共十八秒,每次都不多不少刚刚好。
当然,依旧对她冷漠,像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连认识的校友关系都算不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兼职店员,他是每天都会到店里来的客人,仅此而已。
书屋供给饮料茶水,他每次都会点绿茶,二十块,无限续杯,不会换别的,她给他泡好茶,端过去:“客人,您的茶。”
她叫他客人,还用敬语。
云则没什么反应,眼睑都懒得抬一下,只淡淡回她一句谢谢,一如既往的疏离冷漠。
霓月现在已经熟悉来回路线,听老霓的话,晚上回家骑车时只在亮处,不去暗的小路。
这天下班后,霓月没在山水坊附近找到共享单车,她只好先步行,去广场周围找单车。
山水坊在一条青石板巷子里,文艺气息浓郁的一条街,除了书店,还有陶艺店,手工饰品作坊,吉他店等等,还有几家清吧,也是,诗意人生怎么能没有酒呢。
天鱼广场是她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那里有百货大楼,繁盛热闹,晚上九点多她骑车经过,发现依旧会有很多人。
天鱼广场的路边就停车两排整共享单车。
在拿着手机准备扫码时,霓月突然被人重重拉住胳膊,她受惊回头,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头发稀少脸色蜡黄,驼背,小腿外扩。
“你干嘛?”
霓月皱眉冷问,想抽手时却发现胳膊被男子握得更紧,男子哭丧着脸对她说:“女儿,跟我回去吧。”
“谁是你女儿啊!”
霓月有些急了,抽胳膊的力气变大,愤然挣扎却是在无用功,眼前男子看着瘦,实际上力气却不小,牢牢抓住她不放,嘴里不停念叨:“跟我回去吧……女儿,好女儿!”
开始被用力拉扯。
霓月身形不稳,直接被拉动一大步距离,她想到那些拐卖少女的社会新闻,被贩卖到大山里,给一些不认识字的粗鲁山野男人生好几个孩子。
周围人来人往。
“我不认识这个人!”霓月开始放声尖叫,身体后仰抗拒着,疯狂挣扎想要脱困,“帮帮我——!我不认识他!”
路人欲动,想要上前阻拦。
谁知道,男子蜡黄色的脸上竟然已经全是泪水,冲她撕心裂肺地吼:“你妈在医院马上就要死了!想见你最后一面这么难吗!你还要叛逆到什么时候啊!“
想要上前的路人直接停住,脸上冲她露出鄙夷神色。
“不,不是这样的……”她摇头解释。
没有人愿意相信她,甚至还有路过的人对她进行说教:“最后一面还是要去见的,不然实在是太不孝了。”
身体被訇然一拽,她踉跄地朝前,被迫跟随男子的步伐。
胳膊处被拉拽的位置钝痛无比,火辣辣的,霓月绝望地尖叫,声音开始嘶哑:“你不是我爸爸!我妈早就死了!”
“不准说胡话,走,快和我去医院!”
“……”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捷高大的身影拨开围观人群冲进来,动作快到模糊,甚至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撞进所有人视线里。——恣意耀阳的少年,白T黑裤,身高腿长,长得很俊朗,只是有一双看着过于冷漠的眼。
另一只手臂霍地一紧,霓月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微凉,掌心温热,紧跟着她就感觉被迫往前的阻力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是另外一种强安全感的力量。
她被身后人重重往回一拉。
纤瘦后背撞进炙热结实的胸膛里,淡淡柑橘香包裹住她,握着她手臂的那只大手愈发收紧,似乎带着一种愤怒的紧道感,头顶上方落下熟悉的清冷嗓音:
“她爸爸是我们的老师,你是谁?”
云则,是云则的声音啊……霓月神经一松,惊魂未定地微微张嘴喘着气。
问完话,没给男子回答的时间,云则直接重重反手扇在那男子握着霓月胳膊的手上面:“把你的手松开。”
蜡黄脸色的男子神情一滞,心虚地上下扫云则一眼,支吾两声,然后直接转身开跑,逃命般的速度,撞倒一整排单车,噼里啪啦一阵刺耳的杂响。
云则松开她的手臂,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低低说:“在这里等我。”
话意里似乎有安抚的味道,她不太确定,只点了点头。
以她为起跑线,他像是箭一般射出去像疾驰而出的机车,身形灵活,长腿轻而易举避过倒在地上的那些凌乱单车。
少年奔跑的背影映进霓月盈盈水光的眼里,让她不禁想到省运会那日的场景,他似乎也是这样的速度,也是这样的引人注目。
那次是在百日,这次是在黑夜。
那次是为夺冠,这次是为了她。
有路人猛地惊醒般啊一声,重重拍一巴掌,扬声说:“我说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啊,那个是六月份省运会的百米赛短跑冠军啊!”
今时今夜——
云则奔跑的速度让路人咋舌。
可这样的速度却不是为了比赛。
作者有话说:
抱歉,晚了几分钟~-
第23章 人情
盛夏浓夜, 四周霓虹闪烁,幕空弯月高悬,热闹的广场边上, 上演着如电影镜头般刺激紧张的追逐。
避开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杵着拐杖的老人, 云则摆臂加速,两条长腿的奔跑幅度大,风钻进他宽松的白色T恤里,呼呼鼓动着, 垂额的黑发也被扬得凌乱, 整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恣意, 也是那么的勃勃生机。
周围乍然鼎沸,认出他的人双手做喇叭状为他呐喊助威, 高喊冠军加油啊, 即便根本不知道云则为什么在追人,毕竟冠军的光环总是轻易让人倾慕。
骗子男狼狈地在人群中逃窜,用尽浑身奔跑,偶尔惊慌地回头看一眼,只看见那道年轻的身影像是狼,正在疯狂追逐猎杀。
距离肉眼可见地在缩小。
普通人怎么可能敌得过短跑冠军, 被制伏是意料中的事情, 不过当云则纵身一跃,双脚离地腾起, 双臂一伸把人扑倒在地时,围观的路人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声。
“牛逼!!!”
人声鼎沸中, 云则跨骑在诈骗男腰臀处, 单手死死把头按在地上, 将人完全控制得动弹不得。
再从裤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云则点进拨号界面快速按下110,徐徐喘口气:“你好,我要报警。”
周围有很多人在拍照录像,人全部围拢过来。
打完电话,云则揣好手机,抬脸,清冷目光在人群中梭巡,很快,就看到一个清瘦窈丽的身影挤进来,脸色卡白,漂亮的杏仁眼里有着未定的惊魂,她怔怔的,却还是没有停止朝他靠近。
霓月来到他身边,吸吸鼻子,低眼看他眼睛,却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什么鲜明表情,只点点下巴对她示意,淡淡说:”得等会,等警察过来,我怕松手他又跑。”
霓月眨眨眼,温缓地点点头。
那一瞬看着他的眼睛,让霓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要是他再跑掉,你还能追到吗?”
玩笑式样的话语,却又是认真的询问语气。
周围闹哄哄的,路人们七嘴八舌个说不停,两人被围在中间如误入蜂巢,但是霓月的声音还是准确无误地落进他的耳朵里,少年眉梢一扬,眼角凌出得意的微光,薄唇带笑:“当然。”
不管再来一次还是十次,还是一百次,他都不可能失败。
前事旧怨,似乎在他此时看向她的目光里烟消云散,他现在看着并没有那么冷漠。
很快,就有在周围夜巡的民警赶过来,简单了解情况后,招呼云则从那男子身上先起来,再给那男子双手反剪在身后戴上手铐,拎起来要带回派出所,顺便让霓月和云则一起过去,做个笔录,了解具体情况。
两辆警车,嫌疑人单独坐一辆,云则和霓月坐在另一辆的后排,一左一右,中间控制空得似乎隔着一条银河系。
“我又欠你一次人情了。”
劫后余生,霓月声音微微嘶哑,她低头搓着自己的手指:“这次人情真不知道该怎么还。”
云则转头打量她,少女瘦削清减的肩膀,锁骨内凹明显,发量惊人的自然卷在后脑高高扎成个马尾,马尾蜷曲弧度不过分,很漂亮,脸颊耳根处毛流感重,带来浓浓的青春气息,肌肤白皙如霜,无瑕凝脂玉,垂眼时扇形睫毛往下,微微扇动,密黑色的楚楚动人。
“也不差这一次。”
他语气淡淡,说得也漫不经心,却惹得霓月在意:“那怎么行?”
“你不恩将仇报就差不多了。”
“……”
原来随意把他微信给出去的后果这么严重,能让他一直放在心里记这么久,时不时都会拿出来刺她一下。
她选择闭嘴。
派出所门前的院里停着几辆警车,几辆出警用的摩托,旁侧柳树茂盛,柔软的枝条在夜风里轻微摆动。
月光皎洁极清,照得影子模糊而长,两人一前一后跟着民警进派出所,被带到笔录室,民警用纸杯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我在扫共享单车准备回家,他突然过来抓着我的手臂,非要说我是他的女儿,说我妈在医院病危要见我最后一面,然后就非要强行把我拉走,对,不认识,以前根本就没有见过。”
民警快速记录着,键盘敲打得噼里啪啦响,然后又看向坐在旁边的云则:“你呢?当时什么情况,围观群众说你把人制伏的。”
“我正好在附近买东西,听到呼救的声音就回头看,发现她正被人拽着走,就冲上去了。”
刚在来派出所的路上,民警听到两人谈话,知道两人认识,便询问道:“你们什么关系。”
——鸦雀无声。
小小一间笔录室,瞬间被肆滥的沉默占据,两个人竟然有着诡谲的默契,谁都没有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键盘声消失,电脑屏幕前的民警把头探出来,疑惑地瞧对面两人,女生垂着眼用手顺着耳边碎发,男生低头握着纸杯,民警张嘴:“啊?你们啥关系。”
又是几秒钟沉默。
“朋友。”
“校友。”
两人同声异口,搞得民警都是一怔,说校友的霓月也有点在状况外,转头,发现云则也正在平静看着她,黑眸薄凉,唇角戏谑玩味,淡淡道:“是,校友。”
霓月心里微凉发憷,这几天他来山水坊,摆出的都是陌生人态度,现在又掉转口风说是朋友,哪有这么冷漠陌生的朋友?
担心说朋友会招他烦,才说的校友,他这个眼神倒显得她不对。
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的目光,霓月端起纸杯浅喝了一口水,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忽视掉旁边格外阴沉不悦的目光。
民警又询问几个问题后,保存笔录,抬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顺便还赞赏云则一句:“可以啊同学,我在电视上看过你的比赛。”
云则轻点一下头,算是回应。
从派出所里出来,云则长腿走在前面,包裹在黑色裤子里的长腿懒洋洋迈下长梯,霓月安静跟在身后。
空地处,云则脚步霍地一停,转身冷冷盯着她,像是被气笑了:“可以,欠我这么多人情,在你那里连朋友都不是。”
“……”
有那么一瞬的哑口,霓月杏眼里映出他身后夜空中的月亮,和他如星般熠灿的眉眼,徐徐说:“你让我别烦你,你对我也不是朋友间应该有的态度。”
“所以你就说我们是校友。”
“我们本来就是校友。”
也是。
云则舌尖顶了下唇壁,画了个半圈,最后冷笑一声:“那随便你。”
他转身离去,留给霓月一个清寂的瘦高背影。
静静看他离开,背影消失在派出所大门外,霓月平静地低头从斜跨菱格小包里取出手机,给老霓拨电话让她来接自己。
连续打了三通都没人接。
委屈感弥上心头,霓月咬咬唇撑着情绪又打了第四遍,还是没有人接,她眨眨眼,睫毛轻扇间觉得眼睛阵阵涨痛。
拿着手机抬脚往派出所大门外走,路过几颗垂柳依依,霓月踩着自己的影子茕茕独行,身影寡瘦,洁白群摆下的小腿纤细白皙。
出派出所的大门,霓月余光里墙边有人,她转头对上深邃似黑夜的眼眸——云则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阴影里,他单手揣在裤袋里,挺拔英俊,宽肩窄腰,肩骨撑出的支点恰到好处,整个人都好看得不像话。
这一瞬,霓月鼻腔猛地一酸,心头盖不住的委屈往上翻涌,惊涛骇浪的阵仗吞噬她,她猛地低头,一颗眼泪砸落在手机显示着数个未接去电的界面上。
今晚所有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女大学生被拐至深山,栓猪圈,吃狗食,被迫成为生育工具,在二十年后得救却已精神失常;十四岁初中生被拐两年生下两个孩子,对方是个六十八岁的老头;两人成交价格不超过一千元。
这些都是今晚民警告诉她的真实案例。
恐惧感,委屈感,羞辱感,杂糅的情绪如潮,涌向她这片脆弱稚嫩的沙滩,她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停在身侧。
“别哭了。”
云则不会安慰人,半天才干瘪瘪地挤出三个字,语气生硬尴尬,却主动上前一步靠近她,低低道:“我送你回家。”
没理他,霓月自顾自地低着脸哭了好一会儿,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大概二十分钟后才渐渐止住哭声。
云则就在她面前站了二十分钟,不善表达,二十分钟都没憋出句安慰人的话来。
“公交没有了……”
哭过后,霓月的声音变得更哑,“我们怎么回去?”
“打车。”
云则转脚到路边,这并不是一个好打车的路段,周围是政府中心,公安局等,没什么商业性质的建筑,白天还好,晚上特别不好打车。
等了会,云则提议:“我们往前走,前面好打车一点。”
“嗯。”
她抬脚,跟在他身后。
云则在前方走,两侧肩胛骨撑着后背衣料,突起明显,他似乎有些累,双肩后挤动动脖子活动,肩胛骨随着他的动作开合,有点像鸟类的翅膀。
走着走着,云则听到后面传来鼻音浓重的一声:“你还没原谅我,为什么还会帮我?”
脚步一顿,云则转身望她,月光下她的肌肤更加白皙,脸庞就是清冷的瓦片霜,他眉棱微动:“不管原不原谅,我都不会见死不救。”
“为什么?”
“不想看你被卖去山里给人生孩子。”
“……”
霓月吸吸鼻子,水光潋滟的眸直勾勾看着他,语气轻飘如雾:“那你原谅我吗?我们还是朋友。”
“虽然你现在很可怜,但是一码归一码,这是另外一件事。”
“……”
第24章 地铺
给的士司机报完家庭地址, 霓月降下旁边的后车窗,让夜风灌进来,凉爽的惬意很快将她脸上薄薄一层汗吹干。
车辆在夜晚空旷的道路上疾行, 景物在飞速后退,建筑, 行道树,花坛,街边吻得难舍难分的情侣,还有拎着酒瓶赤着上身的醉酒壮汉。
转回目光, 霓月扭头瞥一眼坐在右边的人, 轻声问:“云则, 你家住在哪里,送我的话会不会让你太晚回家?”
没有回答具体的地方, 云则只淡淡说了个还行。
“……还行?”
“还算顺路。”云则抬臂, 双手枕在脑后,形散意懒地靠着,脸转向窗外,精致五官暴露在清极月色下,“别操心我。”
“哦。”
话题结束,霓月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以至于她没有留意到——月光下, 他的双耳微绯,类橘颜色。
的士停在小区门口, 霓月刚从包里摸出手机,云则已经先她一步扫码付款, 然后从另一边车门下车, 她紧随其后开车门下车。
的士从两人中间驶离, 霓月捏着手机问:“我把车费转给你吧。”
“不用。”
云则看一眼她后方的小区大门:“是住这儿吗?”
霓月轻轻嗯一声。
云则微点头,抬脚:“我送你进去。”
到单元楼下,霓月驻足转身,手指斯文地轻攥着斜在身前的细细包带:“就送到这里吧。”
云则脚步略有滞缓,却没停下,径直越过她:“不差这几步楼梯。”
比她还先走进楼洞。
霓月快步跟上去,在他身后,想了下还是客气了句:“可是我家在六楼,爬楼很累的。”
“那是对你来说。”
霓月:“……”
他可是短跑冠军,平时每日训练好几个小时,怎么会爬个六楼就累,是她想太多。
往上面走了没几阶,云则问:“怎么都没灯?”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抓着扶手栏杆的话容易摔倒。
霓月轻轻一跺脚,啪,昏黄光线瞬间占据视野:“声控灯,就是有点旧,老闪。”
刚说完,转角台处的灯泡就闪了下。
云则继续往上走,一路把她送到六楼的家门口,霓月掏出钥匙,插锁孔,转动两圈把薄铁门打开,抽出钥匙时掉落几颗斑驳锈红的碎屑。
拉开门,霓月转头,看着身后两步远的云则:“那我回家了。”
“嗯。”
黑眸深邃,他静静看着她,抬抬下巴示意她进屋。
“那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嗯。”
云则目送她进屋,随着一声清脆的响,面前的掉漆薄铁门关上,楼道里声控灯熄灭,他学着她的样子,轻轻跺脚一下,灯重新亮起后,他转身下楼。
霓月进屋后发现客厅漆黑,房间也没有开灯,整个家里都没有老霓回来过的迹象。
再次尝试打电话联系老霓,还是无人接听。
寂静的夜,一个人站在寂静无声的家中,即便周围物品熟悉,霓月心里还是阵阵发凉,联系不上老霓,不安感加剧。
发怔几秒后,她毫不犹豫地朝门口小跑而去。
云则步调懒散地下楼,刚到三楼转角台处的地方时,他听见后方传来一道凌清的轻音,在叫他名字。
“云则。”
“?”
他单手揣兜,漫不经心转身,抬头望去——少女站在十几级的楼梯上方,瘦白手指紧紧握住扶手,指节弥出青白色,她垂眼看他,睫毛如扇轻闪,眼底情绪不明。
灯光正好熄灭,周遭陷入黑暗。
没有人跺脚,去唤醒暂时沉睡的声控灯,黑暗和安静都在肆意蔓延。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云则终于听见楼梯上方的她开口出声,黑暗里,她的很清也很轻:
“既然我已经欠了你那么多人情,你介不介意我多欠你一次?”
“什么?”
“我爸不在家,我一个人有点害怕,你能不能陪我等到我爸回家再走?”
“……”
还是没人跺脚去亮灯,霓月也一直没听到他的回答,心渐渐凉下去,喉腔发紧,眼睛发胀。
他没有义务帮她不是吗?
就在她心灰意冷准备说抱歉转身上楼时,握住扶手的那只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触,她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指尖,蜻蜓点水般触碰在一起。
黑暗里,熟悉的淡橘香钻进鼻息里。
紧跟着,在咫尺的距离,他的声息轻懒,腔调慢悠悠的低嗓响起:“你准备在这站多久?”
而后他抬脚轻跺一下,便有了她此时眼里的画面——
乍亮的楼道,少年璨湛的眉眼,剥落白皮的墙壁,与她不慎相触在一起的指尖。
这依旧是2015年的夏天-
云则踏进那道薄铁门,四下环顾一圈,很简朴干净的小家环境,他看她弯腰换鞋,便问:“我需不需要换鞋?”
“不用,你直接进来就行。”
反手带上门,云则往里面走,停在沙发旁边:“霓老师有可能去的地方,你清楚吗?
“我爸喜欢夜钓,休息日半夜三点回来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回事,一直不接电话,我有点担心。”
“要是霓老师明早还没回来,就直接报警。”
“好。”
“你妈呢?”
换鞋的动作一顿,霓月脱掉袜子塞进白鞋里,缓缓直腰,光脚踩进拖鞋里:“我妈不在了。”
云则打量四周的目光一僵,他下意识回头看向玄关旁的她:“抱歉。”
“没事。”她撩撩头发,故作轻松,“十年了,这么久的时间,再深的伤口也会愈合。”
云则盯着她,薄唇稍抿,没接话。
家里冰箱没饮料,霓月用老霓平时喝的茉莉花茶给云则冲了杯茶,给自己冲了杯牛奶,从厨房端到客厅茶几。
不知道老霓多久会回来,霓月和云则各坐一边沙发,两相无言,谁都没有说话。
即便干坐的状态,可有人陪着,霓月还是觉得比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好。
喝空一杯牛奶,霓月放下杯子起身,对云则说:“我想去洗个澡,明天还要兼职。”
云则靠在沙发里看手机,淡淡嗯一声。
没一会,霓月抱着睡衣从卧室出来去厕所,很快就有花洒水流声传到客厅,云则看一眼时间,马上十二点。
半小时后,水流声消失,云则眉梢轻挑一下,女生洗澡居然要这么久。
吹完头发,霓月关掉厕所灯准备到阳台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客厅里,云则坐在那里单手划着手机,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大半,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眸底微光滞住。
霓月穿着一条白吊带长裙,骨线优美的锁骨和双肩,天鹅颈修长,瘦瘦的两只手臂,漂亮精致的白皙脚踝,披散着自然卷黑发,发尾没吹干,潮湿的蜷弧在后腰轻轻摆,体态极好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清而不傲,媚而不俗。
云则收回视线,从沙发上坐直身体,探手去拿茶杯,端起后匆匆喝了一口,在她路过去阳台时当没看见。
一抹白色裙角在他余光里路过。
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霓月困倦疲惫,她拖着懒懒的步子回客厅,停在卧室门口,有些歉意地对云则说:“我想睡觉。”
“你睡。”
云则背对她坐着,没转头看她,“我就在这里等。”
卧室门轻轻合上,云则觉得有点热,看了一眼客厅,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立式电扇摆在电视机柜旁边。
他起身走到电扇面前,没用过这个玩意儿,家里也没有。
就在他弯腰研究怎么开风扇的时候,旁边卧室的门打开,白色纤瘦的身影出现,他转头,对上如水的杏眼,霓月温声问他:“我房间里有空调,你要不要进来吹空调?”
空调的确很凉快,不过房间里只有书桌前的椅子能坐,云则拉开椅子坐下,看着霓月拖鞋上床,躺下,拉过空调被盖好,然后转身侧对着他,盯着他,一张脸小小的被黑色卷发包围。
沉默一会,云则问:“你睡觉不关灯?”
霓月眨了下眼,说:“有时关有时不关,不过我喜欢灯,喜欢被照亮的感觉。”
简单两句聊天后,又是两相无言。
云则打量着她的房间,白色衣柜,一个落地镜,床上三两个公仔玩偶,墙上贴着些星星月亮的装饰,一看就是个少女的房间。
不知道霓老师几点能回家,云则起身往外走:“你睡觉,我出去打个电话。”
其实打了两通电话。
一通是打给邵女士,告知她今晚不回家,理由是在宋嘉阁家里一起打游戏忘记了时间,所以就在宋嘉阁家里住一晚。
另一通是打给宋嘉阁的,提醒他下次见到邵女士不要说漏嘴,宋嘉阁八卦心重得要命:“要我答应你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你话怎么这么密。”
“你不说是吧?”宋嘉阁在电话那头贱兮兮地笑,“那对不起了,下次见到邵阿姨,我指不定嘴巴里会蹦跶出什么胡话呢。”
云则唇角一牵,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宋嘉阁,你想死就试试。”
直接挂断,没给宋嘉阁八卦的机会。
揣好手机,云则从小阳台推出来,转身回霓月的卧室,推开门冷气袭面而来,凉悠悠的,床边的空地上已经铺好了床褥,上面还放了一个枕头和一条空调被,霓月正跪在床褥上用手抚平表面褶皱。
听到开门声,霓月抬头看着他,浅浅一笑,眼里亮晶晶,她用手拍拍面前的地铺:“我觉得,总不能让你一直坐着。”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十二
躺在地板铺平的薄褥上面, 云则没脱鞋,两脚伸在褥子外,单臂枕在脑后, 目光与头顶一盏吸顶灯相对。
霓月坐在床沿边,睡裙裙摆和一双腿脚就自然下垂, 和他精瘦的腰在同一水平线,她双手撑在身侧,低脸看他:“你不盖一下被子吗?”
“不冷。”
“得盖着肚子,不然会感冒的。”
云则觉得有意思, 扭头去迎她目光:“谁说的?”
霓月耸耸肩, 避开他的目光看自己双脚, 脚趾动了动:“反正就有这么一回事。”
片刻沉默。
他不动声色拉过空调被一角,随意搭在小腹上:“你快睡觉吧。”
霓月关掉房间大灯, 只留床头灯亮着, 然后重新躺下盖好薄被,周围昏暗不少,床边躺着人也陷进暗里,表情和眼神都晦暗不明,只有呼吸声是清晰的。
长夜静悄悄,窗外黏湿闷热, 时间在一声又一声的呼吸中流走。
就在云则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 她又突然叫了他名字:“云则。”
“嗯?”
“拿冠军是什么感觉啊?”
“……”
云则索性坐起来,两条长腿盘在一起, 大手搭在腿上,面朝着床的方向, 平静看着双眼明亮的她:“你还不睡?”
看一眼手机, 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二十了。
霓月眨眨眼, 唇角浅浅的笑:“我就好奇一下。”
云则挠挠头发,发顶翘起两簇呆毛,他默了两秒,然后问:“好奇完能睡觉?”
“也许……吧?”
“……”
云则思考她的问题,回忆过往在跑道上夺冠的经历,好半天才淡淡道:“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拿冠军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完成一门考试,跑道是试卷,速度是成绩,金牌才是正确答案。”
霓月半起身,手肘支撑,单个掌心托腮歪头看他:“语文好的人说话都这么有哲理。”
“哲理?”
云则眼梢一扬,脸上浮着几分似是而非的笑意,懒懒凝她:“你还懂什么是哲理?”
难道她的语文已经烂得这么出名了吗?
霓月躺平,被子拉过头顶,故作平静的声音隔着层薄被闷闷传出:“睡觉吧,我困了。”
看着那团被拱出人形的薄被,云则薄唇略略轻抿,掩下一丝要泄出的笑,也藏住一抹从黑色眸底划过的微光。
云则刚躺下,女生闷闷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你下次想拿什么冠军?”
“你不是困了?”
“最后一个问题,好奇完就睡。”
“奥运会冠军。”
静默几秒钟,最后她轻轻说:“你会的。”-
半夜三点钟,门口终于传来转锁开门的轻微动静,云则认床,一直醒着没睡,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直接坐起来。
朝床上的霓月探过去身体,云则靠近她,她熟睡美好的脸孔在眼前放大,呼吸匀顺,光线柔美,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醒醒,霓老师回来了。”
睡得正沉,霓月惺忪半睁眼,喃喃道:“……我爸回来了?”
“嗯。”
“我这就起来。”
云则一把拉开卧室的门,和外面的霓胡林面对面对上目光,前者淡然,后者震惊。
霓胡林惊得差点原地跳起来,从女儿房间里走出来个高大的男生算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要吓死谁?
定睛一看,这不是云则吗?
霓胡林吁出一口气,把渔具包随手放在脚边:“云则同学,你怎么会在我家啊?”
此时,霓月从云则的身后出现,走出来,睡意消去的双眼澄澈明亮,语气有点重:“爸,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老霓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梭巡,不太确定:“你们……”
霓月脸一耷:“爸,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约朋友夜钓去了啊,不过我今晚运气是真不太好,坐两个小时一条鱼没上钩。”老霓连连摆手,皱眉摇头,“后来一个钓友老婆要生了,那地儿太偏僻打不到车,我就送他回了趟家,后来发现手机不见了,我又回钓鱼的地方找,找了一个小时都没找到,我只好先回来,等明天再去买个新手机补个卡啥的。”
“……”
老霓说完,见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有点急了:“该你们说怎么回事了吧?”
霓月吊着脸不说话。
云则简洁地把来龙去脉全部讲了一遍,老霓脸色直接转为青白色,差点连女儿都没了,说不害怕那才是假的。
老霓忙来到霓月面前:“月月,吓着了吧?”
霓月鼻子一酸,点点头轻轻嗯一声,老霓把她拉进怀里抱了抱,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安慰了霓月会,老霓松开人,拍拍云则肩膀:“谢谢啊,帮了这么大个忙,还陪月月在家等我,老师请你吃饭。”
“不用破费,老师你客气了。”
“那怎么行?”老霓说,“你要是拒绝我,那老师才是真的不好意思。”
云则擅长拒绝,不管是女生的表白,还是其他方面,总能坦然开口,做到没有情绪波动的冷漠,但面对眼前热情的霓老师,他看一眼旁边的霓月,说:“那不用去外面,就找个时间在老师家里吃顿饭?”
老霓爽快应下:“没问题!”
既然已经等到霓老师回家,云则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准备离开,老霓坚持要送他,他推辞不过,只好答应。
“月月,你继续回房间睡觉啊,我送云则同学一趟,很快就回。”
“好。”
霓月站在原地,目送云则和老霓前后脚出了家门-
兼职如常,霓月被早上七点半的闹钟叫醒,洗漱换衣出门,骑大半小时的共享单车到书屋。
按照惯例开始打扫卫生,把前一天客人拿乱的书籍归位,再到旁边早餐店买了两个小笼包吃,做完这些后,霓月坐在吧台处开始等待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挂着捕梦网的落地玻璃门被推开,金属管风铃叮叮轻响,山水坊迎来今日份的第一个客人。
他今天穿一件深蓝色圆领T恤,和捕梦网一样的颜色,上面没有图案字样,就只是一件纯色T恤,却被他优秀的身材比例撑出画报感,绝佳的头身比,再搭上一条灰色裤子,气质清冷,脸孔无死角的英俊,就那么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推门进来。
那一刻,他像是在不经意间带着整个夏天的太阳走进山水坊,耀眼得很醒目。
要是放在前几天,霓月只当没看见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但经过昨晚一事,他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她真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后果。
昨晚危难时刻,他抓住的不只是她的手臂,更是她的整个未来的人生。
霓月主动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你来了。”
云则淡淡嗯一声,态度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只是眼角锐冷稍减了些,路过她的吧台脚步慢了些而已。
还是老位置,一杯绿茶,一本悬疑类小说,他就能从早上一直坐到下午。
今天是出成绩的日子,霓月用电脑打开思原官网,点开教务系统,输入学号和身份证后六位,却被提示密码错误,试了好几次都不行。
探出脑袋望一眼沙发处的云则,不知道他查没有,霓月站起来去阅读区,靠得越近,越觉得他和深蓝色的适配度很高,冷白色皮肤被深蓝色的衣物一衬,又白出好几个度,白得发亮。
“云则,打扰你一会?”
云则没抬头,保持原有的阅读速度,只淡淡道:“你说。”
“今天出期末考的成绩,你查了没有?”
“还没。”
“我刚刚查发现输身份证后六位不行,你要不要试试你的?”
“在哪儿试?”
霓月指了下他身后位置:“吧台有电脑。”
合上书,云则随手把书放在面前茶几上,起身随她到吧台处查成绩,小小吧台容纳两人略显拥挤,他们被迫挨得近,霓月有些狭促,索性自顾地坐下,霸占一把椅子。
清空输入栏,霓月直接敲键盘打出他的学号。
——20150101
头顶上方,落下男生一声似是而非的笑,腔调又懒又低:“你怎么知道我学号?”
“期末考你坐我后面啊,正好看到了。”霓月坦荡回答。
“那你记性挺好。”
“……”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么意味不明的揶揄一句,倒显得她没那么坦荡了,她默了一秒,平静问:“你身份证后六位多少?”
他没报给她,而是选择直接伸手到数字区,快速敲下六个号码,虽然只有几秒钟时间,霓月还是清晰感受到他俯身而下时的气息,微热体温笼罩住她,她身形微僵,开始后悔自己霸占椅子的自私行为。
输完身份证后六位,云则食指敲下Enter键,页面跳转,一张电子成绩单赫然跳入两人的眼睛里。
又是没有悬念的年级第一,科科第一,总成绩第一。
霓月尤其在意地多看了一眼语文成绩,146,她眼睛都不受控地睁大了些,怎么这么高,难道作文又是满分吗?
“我能点进去看看吗?”她没忍住地问,因为单项成绩点进去可以看到具体分项。
云则轻描淡写扫了眼屏幕,说了个随便。
挪动鼠标,小箭头拖到语文处,咔嚓轻点一下后,霓月直接拉到分数详情的最下面,双眼一暗,果然作文又是满分,一个男生的作文怎么可以老拿满分,这是合理的吗?
见她发怔,云则淡淡问:“不看看你的?”
霓月竟然有点庆幸密码错误,她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看不了,密码错的。”
“可能系统抽了,你再试试。”
“行。”
反正再试也不行,霓月把他的账号退出,选择登陆自己的,本来以为还是会显示系统错误,却没想到页面竟然成功跳到成绩单。
“……”
年纪排名第十九,语文八十八分,光是看到这两项的时候霓月一颗心已经凉了一大半,期末考直接跌出年纪前十,语文还没考及格,估计老霓的脸能黑得刮下一层灰来。
“你语文没及格。”
有人在身后温馨提醒,霓月回头瞪他:“我没瞎,我看见了,不用你说。”
云则单手撑在她手边的桌沿,俯着高大的身体看屏幕,将她罩在身体和桌面的空隙中,察觉到怨艾眼神,他垂首低头,玩味看她眼睛:“不点进去看看?”
她扭头不看他,嘟囔:“有什么看的……”
“我只是好奇,你的语文到底是哪些地方在丢分,居然能不及格。”
霓月耷眉掉脸,看着很不开心,他居然用“居然”这种字眼,好像语文不及格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一样。
不过她还是点进去看了。
很好,作文十二分,不负她望创下历史新低,这个数字连身后云则都看得微微皱眉:“作文怎么才十二分?”
“我作文没写完。”
“那批卷老师挺仁慈,还能给你十二分。”
“……”
霓月有些崩溃抱头,重重揉了一把头发,再仰脸发出一声长叹:“好烦啊——!我怎么给我爸交代啊?”
云则从十二分的作文分数上收回目光,黑眸一转,看向她乱糟糟的一窝头发,扯扯唇角面无表情说:“你这点分,怕是交代不了。”
霓月:“……”
她怎么发现这人的嘴这么欠?
没忍住,霓月倏地站起想转身怼他两句,却因速度过快让他没反应过来,直接猝不及防地撞到他下巴上。
“啊……”
“啊!”
两人都吃痛得叫了一声,一个捂着下巴,一个捂着头顶,彼此皱眉,可是目光又对在一起,几秒沉默后,竟然都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得好开心呀~欢乐的感觉~-
第26章 争吵
那个当街拐骗的中年男子在当晚如实招供, 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同时交代出几个同伙,警方深挖后发现是一个有组织、有预谋的拐骗团伙, 几日蹲点后将其一锅端除。
北城本地电视台天天报道和此事相关的新闻,有时候霓月在手机上也能刷到, 也有记者联系过她想要采访,她没意愿去抛头露面,全部都婉拒了。
还有路人向电视台提供现场的追捕片段,短跑冠军抓捕拐卖犯, 标题起得相当吸睛醒目, 短时间内播放量就破了千万, 于是云则身上闪闪发光的标签又多了一个——乐于助人。
电视上也没有出现关于云则的采访画面,看来他和她一样是拒绝的。
不过那个追捕片段霓月也看, 看了好几遍, 夜风中少年飞速奔跑的身影,黑发扬动,衣料猎猎,他英俊的侧脸快到模糊,周围全是人们的尖叫唏嘘。
看完最后一遍,霓月平静地点了保存视频。
考虑到霓月夜间回家的安全问题, 这天晚上, 老霓推掉和朋友约好的夜钓之行,开车去接霓月回家。
山水坊所在的区域在古城景点区, 禁止车辆通行,老霓把车停在古城外, 和天鱼广场的交界口处等待, 没有提前告诉霓月, 准备给她一个小惊喜。
时间已经过九点,很快骑着单车的少女跃入视线里,高马尾飘飘,瘦削的肩背,握着把手的双臂纤细,身体微微前倾,踩脚踏的速度匀缓,在夜风中的一张小脸清丽妩媚。
就在老霓准备按一下喇叭叫住霓月时,他注意到在霓月身后十几米开外的位置,另一道骑单车的身影。
最后,车喇叭上方的手落下去,没有摁响。
也没有打扰-
语文没考及格,作文只有十二分这件事,在出成绩后的第三天,霓月还是和老霓来了个开诚布公,老霓早就知道她的语文成绩,只看她会不会自觉告诉他,霓月心虚地说害怕被骂就没有说。
老霓也没太责骂她,简单说了两句让她在语文上多下一点功夫,然后让她联系云则,让他明天到家里吃饭,霓月点点头说好。
第二天到书坊兼职,霓月打算等云则来了就告诉他老霓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的事情。
不过今天云则来得晚,下午两点才推开山水坊的玻璃门。
风铃声叮叮,霓月从吧台里站起来看他,正准备开口,就看见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后。
那人伸手一把揪住云则的后衣领,惊得她瞪大眼睛:“云则!”
云则后领被用力一拽,整个人都被一把扯出门外,见状不妙,霓月拿起手机绕过吧台冲出去,随时准备报警。
她出去时,云则正被那人重重抵在玻璃门侧的墙上,云则没有任何反抗的准备,表情看上去甚至很平静镇定。
看来云则认识对方,霓月没有动作,选择暂时静观其变。
双手揪着云则衣领的男人火冒三丈,愤愤道:“你个爱管闲事的小兔崽子!老子不就借三万块钱,你妈都把钱拿出来了,谁让你多嘴的?你家那么有钱,也不差那几万块钱,你故意和我作对是吧?”
没反抗,云则甚至懒懒扬脸把头靠在墙上,似笑非笑反问:“你那是借吗?有借有还才叫借,有借不还叫明抢。”
“你——”
被激怒的男人高高扬起拳头,霓月直接冲上去双手并用抱住那人胳膊,严肃冷静道:“别在我老板店门口闹事,马上离开,否则我立马报警。”
男人抽出手,扭头怨愤瞪她,上下打量,然后露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意味的笑容后,转身走了。
一直盯着男人背影消失在巷尾,霓月才收回目光,看向站在墙边的云则:“你还好吧?”
随意用手扯平领口褶皱,云则嗯一声。
霓月:“那个人是谁?”
云则:“我小舅。”
小舅叫邵明军,三天两头往家里跑,以各式各样的理由借钱,实际是拿去赌,小则几千,多则几万,借给小舅的钱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看在外婆的面上邵女士不好意思让小舅还钱,今天邵明军又来借钱,家里保险柜里常年备着现金,就在邵女士再次准备借钱的时候,他下楼阻止,没借到钱的邵明军恼羞成怒,一路尾随他到书屋,他并非没察觉,只是单纯不以为意。
“他经常向你家借钱吗?”
“差不多。”
夏季炎热,站在外面说两句话就汗流浃背,霓月推开单扇玻璃门:“我们进去吧。”
山水坊里冷气充沛,木质地板拖得发亮,柠檬味道的香薰有点像雪碧,客人少的时候霓月也不会一直在吧台坐着,也会在书架间晃,从中挑选一本感兴趣的书翻阅。
悬疑类小说区,霓月摸到那本Verity,问旁边在选书的云则:“好看吗?这本你看过。”
抽出一本真实案例改编的国产小说,云则转眸轻扫一眼她手里的书:“还行。”
“你看这些很久了吗?”她捧著书问他。
“什么?”
在他落过来的视线里,霓月冲他抬抬下巴,看看他手里的书又看看自己手中的书:“就这种悬疑类的小说。”
云则想了下,然后说:“小学四年级开始看的。”
霓月知道他阅读速度很快,便说:“那你应该看了挺多悬疑小说的,语文又那么好,有没有想过自己写写?”
“我?”
他睇她,语气微诧。
霓月眨眨眼,杏瞳亮幽幽,语气肯定:“对呀,说不定你有写作方面的天赋,可以写得很好。”
“没想过。”
“好吧。”
现在书屋内没有其他客人,两人说话聊天都很随意,霓月很满意现在的相处状态,不过分亲近也不冷漠疏离,虽然那天晚上云则嘴上说没有原谅她,但是目前看上去他并没有再计较微信的事情,对她的态度也好转不少。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爸让你明天晚上去家里吃饭,和我一块回去,吃完他送你。”霓月差点把这一茬忘掉,“我觉得大概率是吃他钓的鱼,我爸对他的鱼和他的厨艺都很有自信,可能不会好吃,到时候你忍耐一下。”
云则被她的话逗乐,牵牵唇角:“有这么夸张?”
霓月认真地说真的有,他没接话,只是笑,笑意英俊耀眼-
这是云则第二次到霓月家,刚进门就闻到鱼的香气,果真是鱼,再细细一闻,还是红烧鱼,老霓今天甚至给鱼摆了盘,鱼头旁边两朵打理得半糙半精的香菜花,鱼肚上一撮刀工欠火候的葱丝,显得主人热情而力不足。
还有几样家常小菜,土豆丝,番茄炒蛋,肉末茄子,酸菜粉丝汤,霓月招呼云则坐下,自己到厨房洗手拿碗筷,然后调侃老霓一句:“什么时候学的摆盘?”
老霓拌最后一道黄瓜,瞥脸赶她走:“去去去,一边去!”
霓月捧着碗筷笑嘻嘻地从厨房里退出来,到餐桌边放下碗筷,悄悄对云则说:“我爸之前做菜从不摆盘。”
独坐一边的云则抬眼,黑眸熠熠:“那霓老师费心了,我会多吃点。”
云则果然很捧场,一条肥大的鲤鱼直接被他一人消灭大半,霓月尝了两筷子鱼肉,还是熟悉的味道配方,她没想到他居然能吃那么多,少年的胃像是无底洞,风卷残云般吃了三碗饭,还吃了很多其他菜。
老霓笑容藏不住,甚至得意起来:“月月你看到没有,你老说我做菜不好吃,你看人家云则同学,一口气吃了这么多。”
那是人家云则给你面子。
霓月没好意思拆穿,倒是云则点点头说:“霓老师做菜好吃的。”
“那你以后常来吃啊!”
“好。”他礼貌地笑。
霓月用筷子戳戳碗里白米饭,抬眼偷瞄了云则一眼,没想到他这人还挺会讨大人开心,怪不得学校里老师也都很喜欢他。
那顿饭后,老霓甚至说:“以后找女婿就找云则这样的,多好一孩子,真有礼貌,方方面面都很优秀。”
霓月听得有些急眼:“你说什么呢,爸!”
“干嘛?”
老霓冲她挑挑眉头,“我又没说找云则,你这么激动干嘛?”
霓月找不到话来接,索性扭头回房间玩手机,在微信上和于柔柔聊天,于柔柔的妈妈给她报了个夏令营,为期两个月,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才会回来。
于柔柔:【你呢,暑假都在做什么?】
霓月:【找了份在书屋的兼职,还算清闲,我会把暑假作业带到书屋做,都做了一大半了。】
又杂七杂八聊了一通,霓月却没有告诉于柔柔,云则每天都会来她所在的兼职书屋一事。
霓月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因此埋下隐患,不是她和于柔柔间的隐患,而是她和云则间的隐患。
什么隐患?
准确来说,争吵的隐患,或者来说是关系再次降温的隐患。
两人关系本来有所缓和,每天都到书屋的云则甚至还会主动和她打招呼,推开那扇玻璃门,见到吧台里的她,在清脆的风铃声里对她淡淡说一句来了。
他们会在没客人的时候聊聊天,聊学习,聊小说,聊电影,什么都会聊一点,感兴趣的就多聊一点,不感兴趣的时候就少聊一点,两个人相处状态轻松舒适,他从不吝啬笑容,笑起来时眉眼璀璨,眼里亮得像是有盛夏的太阳。
大多时候是她先笑,那他也笑。
他还是会故意叫错她名字,李月李月的叫,她被叫得急了会伸手去拧他胳膊,他也不躲,再疼都笑着忍过去。
中午饭点,霓月会帮他也点一份外卖,他一般不挑,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有时候在想他只吃一份十块钱的炒饭真的够吗?他餐盒里一粒饭都不剩,还是回答够的。
霓月饭量小得可怜,一个人吃不完一份炒饭,她就会在没动筷子以前分一点给他,他每次都能干干净净解决完。
外卖的钱他每次都是直接扫她的微信收款码,一个暑假快要结束过去,两人都没有加上微信,微信像是一个违禁词,谁都没主动去提。
隐患爆发那天,起因是霓月收到于柔柔的微信,之前聊天的时候她告诉过于柔柔书屋地址,于柔柔正好夏令营结束回北城,没打招呼,突然说要来书屋找她,人已经在路上了。
暂时还没有想到怎么给于柔柔说云则来书屋的事情,霓月就在想,让云则暂时回避一下,她给于柔柔说清楚以后,他再来,没想到云则听到她的话后反应很大,把书冷冷往茶几上一扔,站起身就走。
霓月追上去,追出玻璃门,一路追到书屋外:“云则,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云则霍地转身,黑眸冰凉,两人都暴露在三十九度高温的太阳底下,他薄唇微动,唇角笑意嘲讽:“那你到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怕朋友不开心,所以——”
“你就不怕我不开心是吗?”云则单手插进灰色裤子的口袋中,“霓月,你永远是个合格的朋友,你清高,你义气,你了不起。”
一连三刺,刺得霓月心里也很不舒服:“我为朋友着想怎么了?你凭什么说话这么难听。”
“你帮于柔柔顶罪情书的时候,就料到没什么好话能听吧?”
“……”
霓月眸光一怔,表情僵僵的,他怎么知道情书的事情?转念一想,他足够聪明,猜出来也不奇怪。
旁边提琴店里飘出老板调试琴弦的碎音,荡在两人间,融在炙热的阳光里,滋生出好一阵的沉默。
白皙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密汗珠,霓月抿抿唇,解释说:“我是怕于柔柔过来的时候看到你,气氛会尴尬,我只是让你暂时回避一下。”
“是吗?”
云则唇角稍稍一弯,笑意讥诮,眼底冷淡明显:“你和朋友间不聊微信吗?一整个暑假的时间,你都没有告诉她我每天都来你兼职的书屋?霓月,你要是真的坦荡,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为什么还要让我回避?”
霓月噎住,脑子里一白,下意识否认:“我有什么不坦荡的?”她皱了眉,“还有,你为什么又是这样的态度?”
“我什么态度?”
“你什么态度你自己不清楚吗?”
“……”
他们像一对真情侣一样似的争吵,不顾及偶有路人投来的目光,也不顾及被晒得暴汗如流。
吵到最后,霓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喉咙发紧,却还是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云则,你最好永远都这个态度,永远都能这么高高在上。”
“谢谢你,我会。”
他也显得很平静,只是一双眼暗得风雨欲来,笑意愈发冷冽:“我也希望——”语气稍缓,顿了下继续说:“你最好永远问心无愧,心里没鬼。”
突然爆发的争吵骤然结束,如一场突临盛夏暴雨,短暂且瓢泼,又没有一点预兆地匆匆结束,两人的距离在青石板路的小巷拉开。
霓月目送他的离开。
她一个人在高温的太阳下站了很久很久,头皮被晒得发烫,露在外面的肌肤被晒得发红,明明在出汗,周身却如坠冰窖,心脏表面覆上一层冷霜,寒意入侵内里。
耳边不停在回响那一句——
你最好永远问心无愧,心里没鬼。
从此以后,老位置没了人,小罐装的绿茶再没被打开过,悬疑类小说区少人问津,风铃依旧响得清脆,可推门的却再也不是旧人,捕梦网的羽毛也再没能亲吻到深蓝色的衣角。
有时候,霓月会觉得整间山水坊空荡荡。
他再也没有来过,直到整个暑假被画上句号,两人的关系似乎也从此画上句号。
一个彻底破裂的句号。
第27章 有鬼
暑假结束, 霓月从书屋老板那里领到两个月的兼职薪水,总四千,放在一个牛皮色的信封里, 准备等开学的时候在学校拿给云则,那件外套三千多, 多出来的几百就当做分期的利息。
老板收回山水坊的钥匙,并且表示以后假期想做兼职还可以再联系他,为感谢她两个月以来把书屋打理得井井有条,老板把挂在门口的深蓝色羽毛的捕梦网送给她, 还让她可以挑选几本喜欢的书籍。
她挑了几本没拆封过的悬疑小说, 用袋子装着, 和捕梦网放在一起,然后笑着和老板挥手说再见。
开学那天艳阳高照, 高一新生已经在军训阶段, 相比较老生来说皮肤黑了好几个度,霓月路过操场时,有些大胆的新生在休息时间会朝她吹口哨,孟浪地笑着叫学姐。
她还是没有和于柔柔坦白,关于云则暑假期间来她天天到她兼职书屋的事情,冥冥间她似乎被他说中了什么……
做不到问心无愧, 也做不到心里没鬼。
连续三天, 霓月都没能在学校里碰到云则,那个装着四千现金的信封一直在她书包里, 从没带过这么多现金在身上,怕弄丢也怕被偷, 她迫切地想要把这笔钱还给他。
第四天, 霓月耐心告罄, 直接在午休时间拿着信封到一班去找云则,准备直接把钱还给他就走,什么都不多说。
她在后门遇到宋嘉阁,她叫住他:“诶,云则呢?”
宋嘉阁脸色不太好,盯着她好半天没说话,最后灰败着一双眼把她扯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我还没给别人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说。”
心里咯噔一下,霓月有种不祥的预感,动了动唇,轻轻问:“说什么?”
“云则,他——”
宋嘉阁欲言又止,把欲盖弥彰的气氛推到极点,“他发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出了意外。”
霓月脑子嗡嗡的,手里捏着的那个信封已经在变形,喉咙发紧,心脏开始突突突地加速。
“什么意外?”
“……”
那天,霓月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教室,灵魂像是和躯体分离,四肢沉重,脚如铅灌,每一步都重得她喘不过气。
牛皮色的信封完全变形,掌心细密的汗把信封变得汗蹭蹭,她颤抖的手指依旧用力,直到湿掉的脆弱信封裂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百元大钞。
脑子里不停在重放宋嘉阁说的话。
“云则在那场车祸里受了很重的伤,脑震荡,内脏受损,耳膜破裂,最严重的是他右小腿受压严重,医生说大动脉撕裂,坏死严重,只能截肢。”
说着说着,宋嘉阁已经泪流满面,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哽咽着说:“云叔叔和邵阿姨也没了……”
她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做不出反应,好半天过去才开口,声音不受控地在抖:“……那他现在呢?”
宋嘉阁痛苦地摇头说还在昏迷中。
没给出去的信封重新放回书包里,霓月整个下午都没听进去课,下课时于柔柔叫她好几声也听不见,问她到底怎么了,她也只讷讷摇头说没事。
宋嘉阁没告诉她在哪家医院,原因是宋嘉阁觉得云则那么骄傲一个人,不希望有人去看他现在的样子,即便他现在处于昏迷状态。
霓月便没有再打听。
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在周围人身上,霓月晚上开始失眠,成宿成宿睡不着,脑子里全是云则昔日在跑道上意气风发的样子,又想到他现在截肢后卧病在床,双亲皆亡,一颗心又紧又难受。
如水的月光流淌进屋内,照到一双凄静的杏眼,和一张湿漉漉的脸庞。
又一次找到宋嘉阁,霓月比前几日憔悴了许多,更瘦了,清汤寡水的模样看着非常清减,她轻声说:“可以告诉我哪家医院吗?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宋嘉阁沉默很久,最后还是告诉了她。
北城中心医院。
霓月逃掉了当天晚自习,买了果篮和鲜花,辗转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到医院,在住院部前台询问到云则所在的楼层病房后,乘电梯上楼。
晚上七点多的住院部人不算少,走廊上来回的家属、护士、清洁工,霓月路过一间间病房,朝着7-4号单人病房走去。
宽且长的过道消毒水味残留不散,细长的白炽灯管悬嵌在方格子天花板。
离7-4病房还有一段距离,霓月隐隐听见那间病房里传出人声,不是普通的说话声,而是杂乱的、带激动情绪的、强制意味的声音,仔细一听更像是在争论什么,还不只一个人。
离得越近,病房离声音越清晰,渐渐能听出说的内容。
“云则,你就听小舅的话,把这份遗产协议签掉,我和你小舅妈肯定不会不管你的,到你成人乃至以后大学的费用我们都负责的。”
“是啊,舅妈真心劝你也劝你一句,签字吧。”
“表哥,你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我爸妈都是好心,为了你着想,你要是不签字以后都没大人管你,一个人多可怜造孽。”
“……”
断断续续听了好一阵,霓月没捺住好奇心,轻脚移到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门上正方形的透明玻璃往里面看,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景象——一张白色病床,床上的人盖着白色薄被子,被子上放着一双穿着蓝色病号服的手臂,手背枯瘦,青筋鼓胀明显,他瘦了很多。
病床前围着三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是云则的小舅一家,霓月认识站在床尾的男人,暑假的时候跑到她兼职的书屋找过云则麻烦。
云则的脸被一个男生挡住,男生个子不高,背对着门口站着,身上穿着潮服,脚下踩着一双价格不便宜的球鞋,男生刚刚叫云则表哥,是小舅的儿子绍辉。
呸——!
霓月在心里暗暗唾骂,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满嘴关心仁慈,实际上就是贪图云则爸妈的遗产。
绍辉劝得不耐烦,走到病房窗户边,把窗帘拉开透气,随着绍辉从床头的离开,云则的脸一寸一寸出现在视线里,霓月的唇微微张开,神色错愕,紧跟着在下一秒捂住了嘴巴。
那还是云则吗?
原来蓬松茂密的黑发消失,被剃成显青板寸,能看清额角延到头皮的血管,脸还是那张脸,却瘦了不止一圈,脸颊上没有一点肉,往里凹陷的骨骼感重,鼻子过高的原因导致五官分外鲜明突出,下巴一圈淡淡胡茬色,昔日少年感不见半分,只有眼前的颓丧和死气沉沉,和藏在被子里的一条残腿。
直到眼泪流进嘴里,霓月尝到咸苦的味道,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捂着嘴克制哭音,被泪水模糊的双眼还在死死盯着病床上的人,面对劝他签字的小舅一家,他像是没听见,目光停在虚空里,整个人一动不动,除了胸膛微弱的起伏,很难让人去想他是一个活人。
“签字吧!云则,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你就听小舅的准没错,难不成一家人还要闹到法庭上去嘛,到时候那多难看啊,你也还要念书,没那个精力成本的。”
“表哥,你赶紧签了吧!外婆外婆——!你倒是过来一起劝劝表哥啊!”
……外婆?
霓月泪光轻闪间,看见病房离的视线死角处缓缓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白发苍苍,手里拿着针订好的协议,一步一步朝着病床上死气沉沉的云则走去。
呼吸开始加重,浑身血液上涌,霓月周身气得颤抖不止,她却没有推开眼前这扇门的勇气,她落荒而逃。
逃到护士站,护士看她一脸的泪吓得不行,以为她是哪个房的家属,忙站起来询问:“小姑娘,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霓月哭得嘴唇哆嗦颤抖,泪花不停在眼里闪动,她甚至看不清眼前护士的脸,只哽咽着说:“……去4号病房吧,去帮帮他吧。”
去把那些人赶走吧。
4号病房,护士反应过来那是车祸后截肢男生住的房,皱眉说:“他小舅家又来了吗?烦不烦人啊。”
护士边抱怨边朝病房走去:“人前天才醒,一天就要来三次让人在遗产协议上签字,真没个良心,那孩子才十六岁。”
是啊……
云则才十六岁啊,他本该有光明的未来,本该和一如天上的太阳耀眼,却折损在一场无法预知的车祸意外里。
霓月没勇气跟着护士再上去,神不守舍地离开住院部,来到中心医院外边的马路边,看面前往来不息的车水马龙。
夜色刚起,流泪的眼像是自带散光,红色的车尾灯一直是模糊的。
在路边蹲了很久,果篮和鲜花散在脚边,一直到她双腿麻木无觉,然后接到老霓的电话,质问她为什么逃课,现在人在哪里。
霓月木讷听着没说话,老霓在那边来气:“你倒是说话啊!”
一辆经过的车正好鸣笛,老霓先是听到一声尖锐的喇叭声,然后就听到霓月在电话那头哇地一声嚎啕哭出声。
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痛哭的人屡见不鲜,路过的人们见怪不怪,和护士一样以为霓月是某位情况不妙的患者家属。
霓月心里最清楚,她不是他的谁,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觉得很惋惜难过,一种纯粹的悲伤,浓浓的遗憾感在作祟,她觉得他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哭到最后,霓月已经忘记逃课来医院看他的初衷,她一开始准备就只是想看看他,如果他想说话就陪他说话,他不想说话的话那她就默默陪他坐着,然而她看到他以后,竟然失去站在他面前面对的勇气。
还想对他说一句——
对不起云则,我问心有愧,我心里有鬼。
第28章 假肢
那天, 霓月从他的病房前逃离,没能知道后续,夜里辗转难眠时, 会不停去想——护士有没有帮他把坏人赶走?他有没有签下那份遗产协议书?
答案犹未可知。
学校里流言四起,大家对云则的消失纷纷猜测, 有人说他只是感冒而已过几天就会回来上课,有人说他是和爸妈出国旅游,有人说他转校去更好的高中了,立马有人跳出来反驳, 北城哪里会有比思原更好的高中?
霓月从不参与这类话题的讨论。
于柔柔察觉到她的异常, 关心询问, 问她为什么近日情绪低落,问她为什么逃晚自习被罚写检讨, 她什么都没说, 只牵强露出微笑说没事。
熬到周末放假,霓月再次搭公交去中心医院,这次的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管看见怎样的他,她都不会再逃跑。
带了很多东西,装着现金的信封, 几本崭新的悬疑小说, 时鲜水果,一束百合花, 还有一罐他喜欢喝的绿茶,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喝茶, 如果不能喝就先放着, 总之准备得满满当当。
住院部7-4号病房空荡荡, 双手提着东西的霓月表情错愕,快步到护士站询问:“之前住在4号病房的人呢?”
“昨天下午刚转院走了。”
“转院?”
“是啊,患者情况恶化了,截断面感染,高烧不退,转去省里面更好的医院了。”
“哪家医院你知道吗?”
“这个倒不清楚,只知道转去省里面了。”
“……好,谢谢。”
霓月失魂落魄地带着一大堆东西回到家里,在微信上找人问宋嘉阁的联系方式,她等不了两天后去学校再问。
历经好几个人,才加上宋嘉阁的微信,她直接开门见山:【我是霓月,云则转院你知道吗?哪家医院知道吗?】
宋嘉阁:【不知道,我也在打听。】
安静房间里,呼吸声轻缓而慢,霓月鼻腔酸酸的,她双手捧着手机发很久的呆,最后切换到拨号界面。
凭着记忆,手指在拨号键上缓缓按下数字,她记得,他的号码最后一位数字是9,最后两位数都是9。
犹豫一瞬,霓月快速摁下拨号键。
不用开免提,都能清晰听到手机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正在响铃中,他的手机号是通的。
却是无人接听。
这一晚,霓月没有再打第二遍,怕记错号码打扰到陌生人,也怕记对号码打扰到不愿意接电话的他。
周一时,霓月在大课间陪于柔柔去小卖铺买饮料,正值生理期,她在拥挤的人堆里要了一瓶常温雪碧,瓶盖拧开一丝缝,摇了摇开始放气。
她清晰记得当时他微诧的玩味语气,他说,我还没见过谁喝雪碧放气,而她笑着说,那你现在见到了。
记忆恍然如昨日,霓月站在九月依旧炙热的阳光下有些出神,不远处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云则的小舅,人刚刚从教务楼走出来。
霓月眼睛瞬间一亮,扔下还在买东西的于柔柔,朝那人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云则小舅。”
邵明军一愣,上下打量她一眼:“干嘛?”
“云则现在在哪里?”
“关你什么事。”邵明军反应过来,“哦,你是那个在书店的打工妹啊?原来你也是思原的学生,那次我就觉得你和云则关系关系不简单,现在看来还真是,不然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霓月没否认没反驳,一双清凌凌的眼直盯着对方:“云则在哪里?”
邵明军没告诉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冷冷笑一声后甩手离开,后来霓月才知道,他是来给云则办休学的,休学时间一年。
后来,霓月彻底失去云则的消息,找宋嘉阁没用,因为他也不知道。
生活还在继续,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霓月考得很不理想,不仅没能重回年纪前十,甚至还跌出前五十,从她口中知道云则的事情,老霓理解她,让她慢慢找回状态,其余的没有多说。
九月底,思原的白玉兰花期结束,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热热闹闹的三天,原本话题度消下去的云则又被不停重新提起,一百米,两百米,四百米,高一运动会时云则揽下所有短跑冠军,战绩辉煌得常被老师同学们津津乐道。
今年的运动会没有云则,不明真相的人只是单纯遗憾,而直到真相的人心里千转百回,霓月是这样,宋嘉阁也是。
时间在继续往前走,不想往前的人也被推着往前,转眼间,高二上学期即将结束,云则被越来越少的人提起,那些各种没被印证的猜测都已经失去新鲜感,大家似乎已经将他忘记。
身边的人也一样,包括于柔柔,一开始还在各种好奇云则为什么不来学校,等时间一长,提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提过。
所有人都在遗忘他-
寒假来临,冬天的北城很少下雪,几年下一次也都是小雪程度,空气很干燥,风大,在户外待几个小时嘴唇就容易起皮干裂,有的人还很容易流鼻血。
霓月很讨厌冬天,她不仅容易唇干,也容易流鼻血,四肢冰凉没温度,通常在被窝里睡一整晚手脚都还是冰的,捂不热。
老霓倒是很喜欢北城冬天,湖面河面都不结冰,钓鱼相当方便,有一天下午老霓钓了好大一条罗非鱼回家,准备晚上做豆豉蒸鱼,家里没有豆豉,便让霓月去买。
在小区附近的便民超市买了一罐豆豉,霓月刚走到单元楼下,就看见一楼阳台上有东西扔出来,落在绿化带的低矮灌木里。
这不算高空抛物,但也不是什么文明行为,霓月暗诽两句,挪步靠近灌木,夕阳余晖里,她看见一截暗黑色的金属。
什么玩意?
霓月拎着一罐豆豉靠得更近,塑料袋轻响,她弯腰伸手触碰到那部分金属,冰凉质感,又冷又硬。
一整个握住,从灌木里拖出来,霓月才看清,手里拿着的是一个人体小腿假肢,树脂材料的接受腔,其余部分全是合成金属,整体是暗黑色的。
霓月抬眼去看一楼阳台,空荡荡的没有人,窗帘拉得严丝密缝。
屋里肯定是有人的。
拿着那截不算轻巧的假肢,霓月进楼洞里,踩三级阶梯,来到左侧住户的门前,然后抬手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没人回应,没人开门。
等了一会还是没动静,霓月又敲了次门,还是没人应门。
虽然不知道主人为什么扔掉这个假肢,但霓月仔细看过,这是一个很新的假肢,甚至没有使用痕迹,肯定不是当废品扔掉的,可能是和家里人吵架。
带着疑惑,还有那截假肢,霓月上六楼回家,向老霓寻求帮助,说明情况后,老霓摘下做饭时的围裙,说:“走,我陪你去看看。”
下一楼,父女俩停在门前继续敲门。
结果还是没人开。
没有办法,多次敲门不应,也怕里面人有什么意外,老霓联系小区物业,物业正好有和这间业主有签过授权协议,有备用钥匙。
物业人员拿上钥匙和父女俩一起,在去单元楼的路上,物业人员说那一间住的不是业主,而是租户,还是前两天才搬来的。
“我说嘛,同一栋楼也没见过谁戴假肢。”老霓说。
“那孩子挺可怜的,我听小区大妈们议论两天了。”
物业人员唏嘘摇头,继续说:“那孩子家里原来挺有钱的,出了场车祸父母都没了,小舅怂恿外婆争夺遗产,房子,车子,存款什么都抢了去,现在把孩子一个人扔出来,还未成年,你说这是造什么孽啊!”
听到这里,霓月心里已经隐隐预感到不对劲,强烈的情绪上涌,她迫切地想要开口问点什么,却还是按捺住。
老霓还没缓过神,只当做寻常聊天:“小舅一家太不是东西了!那孩子爸爸父母呢,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啊。”
“听说孩子爸爸父母早亡,第一顺位继承人就只有那孩子和外婆,啧啧啧,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
默默听着老霓和物业聊一路,霓月一颗心愈发上悬,等到单元楼前的时候,心脏已经跳得很快,砰砰不停。
铁钥匙插到锁孔,转动三圈,随着一声阀响后,面前薄薄的一扇红色铁门缓缓打开。
老霓先进屋,霓月停在门槛前,手里拿着那段假肢,指尖蜷紧,骨节前露出用力后的青白色,浑身都在轻微发抖。
屋里暗无天日,窗帘紧合,夕阳的光透不进来,没有开灯,视线所及处都是一片昏暗。
深深呼吸一口气,霓月抿紧轻颤的唇,鼓起勇气抬起一只脚,双手捧着那段假肢,踏入到门内。
客厅里没有人,家中陈设老旧简单,连电视机都没有一台,只有破洞的仿真皮沙发和一张桌子,几条椅子,因为家具少,显得面积不大的客厅特别空。
其中一扇门半掩着。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中霓月有着强烈的预感,她知道他就在那扇门里面,而此时询问几声无果的老霓已经走到那扇门前,伸手推开:“你好,有没有人啊?”
那扇门被推开。
那间卧室里是更暗沉的光景,同样没开灯,所有物体都只能隐约看得见轮廓——床,衣柜,桌椅,窗帘,窗帘后一个人影站立,露出来一截黑色裤管,
黑色裤管悬在虚空,空荡荡,软趴趴地拖在地上,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重逢
黄昏时的冬季天空呈现出斑驳浓橘色, 像半干半湿的水墨画,四散的霞光照不进一间小小的灰暗卧室里。
空荡荡的黑色裤管。
霓月死死盯着那截裤管,她像是被人施过魔法, 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瞳孔却在不停地震, 来回波动,睫毛颤个不停,渐快的呼吸让她胸口起伏不匀,混乱。
神经紧紧绷着。
老霓已经置身在那间卧室里, 背对着霓月, 正对着窗帘后的人影偏偏头, 目光应该是探究:“……打扰了哈,我女儿捡到了你的假肢, 敲门一直没人来开, 就找物业拿了钥匙贸然进来了,你看假肢给你放在哪儿好?”
无人回应。
深色帘子后的人影一动不动,如一尊没有灵魂生命的泥塑,只是简单被人安放而已,不会被关心死活。
“就给你放这屋里了哈?”
老霓觉得氛围诡谲怪异,整个房间都很压抑, 他转头对几米开外的霓月说:“月月, 拿进来。”
——月月。
窗帘后的人影动了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像是肩膀部位有一瞬的轻颤,转瞬即逝, 紧跟着, 露在外面的那截黑色裤管开始一点点往帘子里挪动着, 在艰难地往里藏。
看见这一幕,紧绷的那根神经断掉,霓月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喉咙紧得像是被人塞进一块干燥海绵,咯得她哪里都不舒服。
维持着平静,霓月把声音控制得很好,很轻地说了句:“爸,你先出来。”
老霓一脸疑惑,啊了一声,然后就注意到霓月的眼里已经泪水盈盈,老霓嘴巴张了张,表情逐渐变得错愕,猛地回头看向窗帘人影,像是意识到什么。
片刻后,老霓沉着脸从卧室里退出来,越过霓月,直接带着物业人员到外面去等。
四周静悄悄,霓月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乱掉的呼吸声。
抱着那截假肢,触感冰凉,霓月抬起沉重的双脚,一小步一小步朝着那间卧室靠近,左脚缓慢踏进去,再是右脚,她从本就暗的客厅迈进更暗的卧室里,从一种深沉递进到另一种深沉。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在暑假,近半年时间过去,记忆停留在上次争吵的画面,她说——云则,你最好永远都能高高在上。
如今的她,只希望如她所言,他永远都能高高在上,而不是变成眼前这样,孤零零藏在帘子后面,藏在这间不见光的小小房间里。
没敢靠得太近,距离窗帘还有半米的位置,霓月停下,缓慢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假肢轻放在他面前,发紧的声音缓缓道:
“云则,我是霓月,我捡到了你的假肢。”
窗帘后面的人没有回应她,只是站着,只是沉默地站着,似乎这么一站就是永恒。
霓月直腰起身,面对他,双脚一点点后退,退了几步又停在房间中间,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这么站着,与他隔着层窗帘,霓月也长时沉默地站着。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窗帘后的人终于动了,那是一个弯腰的动作,一只枯瘦病白的大手从帘子底部伸出来,捡起脚边假肢,没有犹豫地脱手一摔——金属质地的假肢砸在地上发出嘭地一声重响,滑几厘米后停在霓月脚边。
混沌暗沉的房间里响起他一如既往的嗓音,很熟悉,也很冷漠:“笑话看够了的话,你可以走了。”
霓月被突然摔过来的假肢吓得浑身一颤,没来得安抚情绪就听到他的话,忙摇摇头,解释:“云则,我不是——”
“滚!!!”
帘子后的人发出一声耐心尽失的咆哮,声音低哑而愤怒,又有着无能为力的浓烈绝望。
夕阳还是西沉而去,最后一丝天光泯灭,房间里彻底暗沉,霓月含着泪水从他的房间退出来,退出那片属于他的黑暗。
经过客厅时,闻到一股稍怪的味道,霓月情绪冲击太大,她没有在意,很狼狈地出了门。
香喷喷的豆豉鱼端上桌,两碗白米饭,两双木筷子,父女俩面对面而坐,一直坐到那盘鱼冷掉,谁都没有拿起筷子。
还是老霓先打破沉默:“没想到竟然是云则那个孩子……”他长长叹了口气,“以后我们多关照他点。”
霓月低头埋着脸,轻轻嗯一声。
老霓说她本来就瘦,多少好歹也要吃点,霓月摇摇头说:“我真的没胃口。”
又是一番时间的沉默。
划拉——
霓月猛地站起来,碰掉碗上的筷子,筷子掉在地上发出两声细碎的响。
老霓被吓到:“怎么了?”
脸上血色尽失,霓月哆嗦着唇,站起来疯了一样往外面跑,一边跑一边尖叫:“爸!打120叫救护车!快点!”
老霓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照做,忙摸出手机打电话叫救护车。
霓月一路飞快下楼梯,猛冲到一楼的左边门前,整个人都是扑到门上去的,开始疯狂地敲门。
与其说是敲门,还不如说在用拳头砸门,霓月双手握拳左右轮换着疯狂敲砸着门,铁门震天响,砰砰作响的声音贯彻整栋单元,惹得左邻右舍的人纷纷听到动静前来围观。
“云则!云则——!!!”
“开门!”
“云则,你开门啊——!”
物业匆匆拿来钥匙的时候,霓月已经把铁门捶打出两个浅窝,手掌侧面磨破了皮,渗出血珠,她浑不在意,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霓月疯一样冲进去,径直快速跑向那件卧室,空气里刺鼻的气味浓烈,闻一口就让人胸口发闷难受脑袋发昏。
帘子后的人已经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霓月冲到他身边,一把薅开挡在面前的窗帘,就看见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云则——他侧倒在地上,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尽显骨像,脑袋屋里垂放在灰脏的地板上,瘦白的脸颊沾了灰,额角缝过针的疤痕明显,双眼底下淡青色明显,唇苍白,手臂和脖颈上的青筋全部突出来,血管隐隐浮现。
迅速把房间窗户打开到最大,霓月蹲在他面前,双手不停在他鼻子面前扇着风,一边扇一边冲外面大喊:
“爸!你快点来把云则弄出去!”
门口围着许多围观的邻居,人们的好奇心永远充沛,个个的脑袋都探得厉害,老霓挤开人群冲进来。
现在的云则实在太消瘦,看上去只有一百斤左右,被老霓一把轻松抱起来,霓月紧随其后跟出去。
救护车来得很快,云则被放到移动担架上,急救人员第一时间给他戴上氧气罩,开始高流量的供氧,盖上厚厚的被子保暖。
怕他还是不够暖和,霓月在急救车厢里脱掉自己的羽绒服外套,搭在他的被子上面,只剩下一件高领薄毛衣,没一会时间,霓月就感觉手脚冻得没了知觉,小脸冷白色,开始流清鼻涕。
老霓门出得也急,也没穿外套,父女俩没一会都冻得面色铁青,开始打冷颤子。
“你是怎么知道他会煤气中毒的?”老霓突然开口问。
吸吸鼻子,霓月小巧的鼻头红彤彤的,声音轻微发颤:“送假肢出来的时候,我闻到味道了,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那是煤气的味道。”
老霓听得连连摇头,叹气不止:“一个人住,稍微粗心一点就差点酿成惨祸,忘记关煤气可不是小事。”
霓月垂下眼睫,眸光暗淡下去,身体随着车辆微微左右晃动,沉默半晌,她才抿抿唇轻声说:“他不是粗心。”
车厢里瞬间安静,谁都没有再说话,包括几名其他急救人员,都保持着一种绝对且攻而不破的安静。
还是北城医院。
负责急救的医生告诉他们,幸好发现得早,要是再晚上半小时,人就真的救不回来了,不过现在情况虽然已经稳定,但还是要继续住院观察一晚,如果期间没有出现脑水肿的情况,明天等人醒了以后就能出院。
缴完费,老霓回到病房,看到霓月穿个单薄毛衣坐守在病床前,便说:“要不先回去,明早再过来吧,就这么坐一晚多冷哪。”
“不。”
霓月执拗地摇摇头,“我今晚就在这里,爸,你回去吧,明早再过来,顺便把去他的假肢带过来。”
“那你好歹把外套穿上啊,不然得感冒成什么样啊!”
“可我怕他冷。”
“……”
没办法,老霓只好去找护士多要一床被子,给云则加上,要求霓月必须把外套穿上,他才肯离开。
老霓带上门离开,病房封闭安静,只剩下两个人。
寒冬的夜晚,外面冷风吹得正盛,把窗户吹得啪啪作响,霓月坐在床侧,静静看着带着氧气罩的他,额角疤痕明显,眉毛依旧很黑很浓,相比较上次见他,头发已经长得和原来一样长,也是一样的茂密,只是疏于打理而显得杂乱,十分不羁,脸孔清瘦至极,精致的五官有几分被辜负的意味。
霓月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进被子里,被子里一片温热,感知到独属于他的体温。
两秒寻找后,霓月终于触摸到他的手指,很长很瘦,再往上一点就是他的手背,指腹微微摩挲着他手背上鼓起来的血管,不知道他在睡梦里能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直到她的整个手掌覆上去。
他的手很大,她的手没办法整个覆盖,只能覆住大部分的肌肤骨骼,紧紧贴在一起,温度在交换,她的心渐渐落定,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
第30章 冷漠
昼短夜长的冬季, 天亮得很晚,鱼肚白自地平线上升起,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 弧度变大,熹微渐转为天光大放。
病房里深蓝色窗帘留有缝隙, 一束晨光悄悄泄进来,沿着白色地板爬上铁质床脚,再不动声色地继续往上。
那是一束很窄的光,三指宽, 刚好能覆盖住云则的半张脸, 照上吸血鬼般病白色的肌肤, 少年的眉眼,苍白的薄唇, 高挺的鼻, 浓密的黑发,和额角的浅粉色疤痕。
薄温也能将眼皮晒得发烫,云则长睫微微一闪动,眼球左右缓慢动了动,缓缓睁开眼,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印进视线里。
身边趴着一个人。
头痛欲裂, 云则皱眉的时候牵扯得太阳穴刺痛, 他感觉脸上有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氧气罩, 旁边供氧的机器时不时发出滴的一声,记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他关掉所有灯, 紧闭每一扇窗, 打开煤气阀门, 开始等待死亡降临。
人生百态,结局都逃不过一死,或早或晚,而对于他来说,这样的选择最得解脱。
而现在的他还活着,是谁在改写他的结局?
趴在旁边的那颗脑袋微微动了动,没有醒来的迹象,只是将脸转了个方向,换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睡着,从原本的后脑勺对着他,变成脸正对着他。
熟悉的一张小脸投进云则墨黑的眸子里,柳眉杏眼,樱桃唇,水滴鼻,自然卷的长发散得到处都是,没有规则章法的乱。
……霓月。
云则寡白色的脸上神色淡漠,眼底一丝波澜也无,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摘掉氧气罩扔在一边。
想坐起来时,却有莫名的阻力,云则才察觉到被窝里的另一只手被她紧紧握着,握得太久,感知麻木才一时没发觉。
手指微微一动,他才清晰感觉到,她在和他十指相扣,扣得死死的,严丝密缝粘在一起似的,相贴的掌心很温暖,中间藏着一整晚互相交融后的体温。
她将自己的手和他扣得很紧,且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放在上面,好几次尝试抽离却失败,非但没能让两人紧扣在一起的手分开,反而将她弄醒了。
感觉一直有东西不停动来动去,霓月秀眉微皱悠悠醒转,虚虚睁开的眼里模糊看见一双熟悉清绝的黑眸,她的眼霍地睁大,他醒了。
原本趴在他手臂上的霓月倏地坐直身体,直勾勾盯着躺着的他,视线微微错愕,像不认识他一样。
被窝里,他的手指缓缓而动,一点一点从她指间抽离,霓月也没反应,还是眼巴巴看着他,他没有任何表情,黑眸里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
十指相扣的两只手彻底分离。
下一秒——
霓月没有犹豫地站起来扑上去,双手同时落在他瘦削肩膀上,紧紧攀抱住,身体重心下落。
少女馨香扑个满鼻,让云则猝不及防,他身体猛地一僵,脸色阴沉,下意识就伸手去推身上的霓月,胸膛起伏在加剧。
霓月抱得很紧很紧,于是这是一个大胆而肆无忌惮的拥抱,无论他怎么沉着一张俊脸用手推她,她都不肯松。
形成一种僵持局面。
他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瘦,不仅看着瘦,抱着简直咯手,嶙峋突出的骨头和他这人一样散发着沉沉冷硬。
温热的脸庞贴上他颈部薄薄肌肤,霓月闭上眼睛,忍住哭意,平静说:“云则,活下去好吗?”
推拒的动作停住,他的手慢慢垂放下去。
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液的味道,清新白桃味,有点甜,却又不腻,云则有一瞬间的失神,恍然在异世界般的虚渺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处何处,目光有些涣散,视线落在虚空中没有交点。
没能等到他的回答,倒是等来开门的响动声,咔哒一声,老霓拿着一截假肢推门出现,看见病床上拥抱在一起的两人时,脚步一顿,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
意识有人,霓月忙松开他宽瘦的肩膀,抽身站直身体,回头发现是老霓,眼神有些短瞬的不自然,又很快恢复如常,当做无事发生般走出去:“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情况,看能不能出院。”
老霓怔怔地看着她从面前经过,慢半拍才拖着音说:“哦……”
病房被晨光照得明亮,依旧静悄悄,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清晰,老霓拿着假肢靠近到床边,斟酌着用词想说点安慰的话,嘴巴刚刚张开,就看见躺在病床的云则把脸转向另一边,死寂目光望着窗外,俨然一副拒绝说话的模样,老霓闭上嘴巴,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昨夜的急救医生已经下班休息,另一个医生过来查看的情况,没有脑水肿的情况,被允许出院。
老霓离开病房去办手续,把假肢留在床头半人高的柜子上面,霓月停在床边,白皙的手指触上冰凉的假肢:“需要我帮忙吗?”
掀开被子,云则手撑着床面想要坐起来,见状,霓月伸手去扶,他却把她的手推开,冷冰冰道:“别碰我。”
霓月收回手,眸色黯然几分,面上依旧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
一条正常的长腿先从床上放下来,把黑色裤管撑得笔直,紧跟着,另外一条腿也放下来,空荡荡的裤子布料在虚空轻甩两下,垂到地面上。
霓月拿起假肢递过去。
手停在半空,他没有接,而是抬起一双阴鸷的眼牢牢盯着她,薄唇缓慢开合,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非要这样?”
她怔住。
哪样?
霓月很不解,微微皱眉,轻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云则,我只是想帮你,我——”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更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毫无耐心地打断她,一把从她手里夺过假肢,语气冷漠至极:“我只需要你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抿抿嘴唇,霓月一言不发地沉默。
那截空荡荡的黑色裤管始终没有被卷起,最残忍的伤口也没有直观呈现在她面前,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不再发火,又变成一尊死气沉沉的泥塑。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霓月颤颤绒绒睫毛,轻声说:“你穿假肢吧,我出去外面等你。”
离开病房,带上门,霓月头靠在冰冷墙上缓缓吁出一口长气,胸口闷得不行,刚刚在里面面对他根本喘不过气,他是那么的压抑悲伤,就连和他待在同一片空间里都会觉得窒息。
很难想象,这半年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等待间隙,霓月拿出手机给宋嘉阁发了一条微信,只有短短的五个字,却似乎藏着大大的力量——
【我找到他了。】
疯狂的微信消息轰炸开始,还有语音电话,她没有接电话,只是回复:【他现在不想见人,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和他沟通。】
宋嘉阁继续短信轰炸,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霓月敲过去三个字。
【还活着。】
老霓办完手续回到住院部,看到等在病房外的霓月,问:“他好了吗?”
“不知道,我去看看。”
回过身,霓月正准备打开病房门,门却从里面被人拉开,高她大半个头的云则立在眼前。
黑色裤管一直覆到他的鞋面上,从外表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一走起来却完全不同,他戴着假肢的右腿行走时看着非常僵硬,像是腿上拖着重物,每一步都显得很艰难。
不只是不便,似乎假肢的使用会让他特别疼痛,乌黑的眉紧紧蹙着,才走两步都要扶着墙,霓月伸手过去想要搀扶,却还是被他冷漠推开。
老霓上前,握住少年的瘦削胳膊,温声说:“孩子,老师扶着你走,慢慢来,不着急!”
霓月停在眼底,眼睁睁看着他没有拒绝爸爸的帮助,为什么一个劲拒绝她?
短短一段路程,足足耗了二十分钟,到医院大门时,云则已经满头的大汗,外面天寒地冻,张着嘴巴喘气,呵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气。
“在这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老霓离开,霓月才质问他:“为什么就是不接受我的帮助?难道你还在因为吵架的事情生气吗?”
云则长睫低垂,抿着苍白的唇不说话,也不看她。
“我给你道歉行吗?对不起,我承认我当时说话很过分,你不要放在心里。”
“……”
他没给任何反应,泥塑一样的沉默。
霓月表情失落,没有再开口。
老霓把车从停车区开过来,停稳在面前,云则先她一步拖着腿走过去,截断面疼痛加剧,每一步都是钝痛,而他却固执偏执地拒绝她任何帮助。
他钻进后座。
霓月也不坐前面,而是也弯腰钻进后座,和他坐在一起,两个人谁都没有看到,前排的老霓在暗暗抹眼泪,看着云则如今这副模样,他一个做父母的人,实在是于心不忍。
那天老霓去了一趟学校,在休学资料里找到云则小舅的电话,打过去不顾师仪地臭骂一通,用最脏的词,串联成一句又一句不堪入耳的辱骂,夹杂着旺盛的愤怒,疯狂输出。
到小区停车场后,云则上楼又是一场艰难的行动,他一面扶着楼梯,一面被老霓搀扶,还好只是从负一层到一层,而不是像霓月家一样住在六楼。
送云则到家后,父女俩都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各自都有话想对云则说,老霓先开口:“孩子,有什么事情给老师打电话,老师就在六楼,随时都能下来。”
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被塞到云则微凉的手里,是老霓今早出门就准备好的,一早上都没找到机会给。
云则手指松松的拿着那张纸条,脸上没有情绪,眼里没有波澜,让人看不懂也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只是低低问:“医院的费用多少?我把钱给您。”
“不用不用,没几个钱。”
云则没再坚持,似乎多说一个字都会很累,他的大手扶着门沿,垂着眼睫想要把把门合上。
在门只剩下一个缝的时候,霓月倏地伸一只手在门缝里,差点被夹到,吓得老霓唉哟地虚惊一声,她说:“爸,你先回去,我有话和他说。”
强行挤进屋,霓月再反手把薄薄铁门推来关上,动作一气呵成。
距离他不过半尺距离。
就算是白天,没有开灯的屋子还是很暗淡,暗到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云则豁然拉起她的手,想要开门把她推出去:“出去!”
“疼——!”
霓月疼得死死皱眉,轻嚷:“云则,疼!”
他根本没用力气。
听见她嚷,云则还是松了手,看见霓月皱着小脸低头,查看刚刚被他握的手——手掌侧面破皮红肿,血丝痕迹明显。
他也看到了,先是看到她手上的伤,再是看到她所在的位置,背后的薄铁门,脑袋旁边就是两个朝里的凸起处,那是昨晚她生生用手砸出来的。
像是突然没有力气将她野蛮推出去。
死寂的空气,暗淡的环境,屋子里腐朽潮湿的味道,霓月用嘴吹吹伤口后,抬起脸盯着面前的他,还是在执着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接受我爸的帮助,而不接受我的,之前于柔柔分析说你喜欢我,我差点就信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讨厌我。”
“我是喜欢你。”
啪——
神经陡然断掉,霓月整个人血液似乎都停流了几秒,她完全没想过他会承认。
紧跟着,他眼里乌云翻涌,眉眼涂抹着无尽冷漠,凉凉望着她,声线低沉地说了下一句:
“但是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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