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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苹果

    僵持的氛围, 沉默藤蔓同时缠绕住面面相对的两个人。

    先扯断藤蔓的人是霓月,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竟有几分理直气壮:“既然你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把假肢摔在她的面前,叫她滚, 还拒绝她的任何帮助。

    云则目光死寂依旧,沉沉望她没温度:“因为那都不重要,我现在只想让你离我远一点。”

    就在霓月想问为什么时,云则鼻腔里溢出一丝冷笑, 低声说:“在经历过生死以后, 区区喜欢算什么?谁会在意这种无足轻重的玩意。”

    霓月刹时噎住。

    或许正如仓央嘉措说的那句话, 世间事,除了生死, 哪一件不是小事?他从鬼门关闯一遭, 痛失双亲,之前因为少年骄傲心性说不出口的喜欢,现在也能轻松地脱口而出,因为对于他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他也不再在意。

    沉默的藤蔓再次生长蔓延。

    直到云则对她无情下了逐客令:“出去。”

    霓月站着没动。

    他沉着脸,嗓子低冷地重复:“我让你出去。”

    霓月还是站着没动。

    伸手从她腰间擦过, 云则打开她身后的门, 单手扣住她瘦弱肩膀上,无声地冷脸把人往外推。

    霓月双手抱住门框, 竭力把身体留在屋内,杏眼明亮有神, 视线牢牢锁在他脸上:“除非你答应我, 只要我敲门你就会开, 那我就走。”

    “……”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加大力气将她一把推出门外。

    “云——”

    “嘭——!”

    霓月连他名字都没叫全,面前的薄红色铁门就已经被无情合上,她站了会儿,盯着门叹了口气后转身上楼回家。

    十分钟后,霓月抱着几本上次山水坊老板送的悬疑小说,噔噔地飞快跑下楼,然后敲响了云则的家门。

    小脸因为上下楼梯变得有了几分运动后的红润色,唇有点干干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唇,于是樱唇着上水润色,她又抿了抿,安静地站在门口等。

    不确定他会不会开门。

    她之所以让他答应给她开门的要求,也是怕他像昨晚一样想不开,再次寻短见。

    邻居们把这件事传得很厉害,都认为是独居的年轻孩子忘记关煤气,差点酿成惨剧,可她却很清楚事情真相不是这样的,他在寻求一种解脱,他是真的想要去死。

    她冲进去,阻止他的解脱,强行改写他的结局。

    思索间,里面传来丁点动静,老小区的隔音效果很烂,屋子里的动静很容易被从门前路过的人听了去,霓月从里面传出的脚步声就能辨别出他还没有脱掉假肢。

    很快,薄红色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里露出云则阴沉的半张脸,他从缝里瞧她,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两侧颊颌线绷着,眉也皱着,满脸的不耐烦。

    “什么事?”

    “啊……”霓月稍稍一怔,回过神,把手头四本悬疑小说递到门缝处,“我给你拿了几本书来,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我不要。”

    冷冰冰抛出三个字后,云则就想把门关上,霓月执拗地把几本书往门缝里塞:“几本书而已,拿着也不会掉层皮。”

    门缝被撑大,厚度不低的几本书同时被塞进去,边角顶在黑色羽绒服上面,云则顺势低眼,看见那几本书直接抵在他的侧腰处。

    霓月直接松了手。

    眼见著书要往地上掉,云则下意识俯身,弯臂一接,把四本书实实接在怀里,俊眉紧皱,他有些恼火地抬头:“霓——”

    话卡在喉头,门外的人已经没了影。

    霓月一口气上六楼,开门回家,整个人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双颊小脸红红的,她一头扎进房间里,好一通翻翻找找后,又拿着个什么东西要出门。

    在客厅被老霓叫住,老霓坐在沙发上握着保温杯,喝了口热茶,说:“你刚刚才出去过,现在又要去哪里?”

    霓月还有些喘,嗓音却清脆如铃响:“刚刚是去找云则。”

    “现在呢?”

    “现在也是去找云则。”

    “……”

    老霓一瞬的无语,默了两秒,才摆摆手说去吧。

    和送书的时候刚好相差十分钟,霓月再次敲响云则的家门,小脸通红,气息微喘,杏眼明亮如旧,整张脸看上去都特别有生气活力,漂亮得醒目。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来敲门。

    事情有一就有二,就有再三再四,既然第一次他给她开了门,那就相当于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只要她敲门,他就会开。

    打开门的云则脸色相较先前更臭,眉宇皱得更厉害,他还是在门缝里不耐烦地凝视她:“你又有什么事?”

    语气也是十足的不耐烦。

    不过霓月不在意,把手里的牛皮色信封塞到门缝里,把脸凑近几分,亮晶晶的眼直勾勾看着他:“这是我欠你的外套钱,连本带息一次性还你。”

    云则垂下睫毛,盯着那个稍有厚度的信封,沉吟片刻,低低问:“收了这个你就不会再来了是吗?”

    “当然不是。”

    霓月摇摇头,否认得利索,露出浅浅的笑意:“只是这个你没有拒绝的理由,是我欠你的,你必须得收。”

    云则迟迟没有接那个信封。

    手一抬,霓月索性把信封直接塞进他黑色羽绒服的领口里,故技重施地转身就走,再次一口气上六楼。

    把滑到胸口处的信封拿出来,云则恼火地把门关上,低头一看,注意到那个信封已经破碎,有水渍的痕迹,他只当是不小心弄到的,根本不会去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曾是霓月掌心的汗水,也有过她眼里的泪水。

    十分钟后,敲门声再次传来。

    还在客厅旧沙发上坐着的云则再次皱眉,他撑着扶手起身,拖着艰难地步子去开门,门打开,门外还是霓月,还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这次手里是一颗饱满的苹果。

    苹果从门缝里塞进来,门外的人笑盈盈地望着他:“冬天需要多多补充维生素。”

    云则依旧没接那个苹果,完全失去耐心,霍地把门拉开到最大。

    单手扶着门沿,他上前一步靠近她,微微俯身弯腰与她平视,阴鸷的黑眸,眼神如冷刃,低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嘭——!

    一拳重重锤砸在铁门上,一波暗红色的铁屑剥落,震得楼道里空气中的灰尘颗粒都在动荡,他冲她咆哮着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面对暴躁发怒的云则,霓月没有露怯,目光没有任何回避,她没有后退半步,反而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和他靠得更近一步,两个人的鼻尖近得快要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鼻息。

    冷空气卷着两人,眼前白气沉浮,霓月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一直望到他的灵魂深处,温柔又平静地说:“来得频繁,只是怕你做傻事。”

    少年剧烈起伏的胸膛稍缓,他的眼里似有动容,只是很不明显,几不可差的微光从他眼底流淌过,转瞬即逝。

    应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知道回答,他索性转身,忍着疼痛快步回到沙发处,一屁股坐下去,背对着她把右腿裤管卷起来,拆了假肢重重摔在一边,冷漠地说:“随便你,下次我不会再开门。”

    那颗苹果还在手中,霓月拿着苹果踏进屋里,转身把门带来关上,她直接走到他面前,随手把苹果放在茶几上,再缓缓蹲下去。

    他偏开脸不看她,神色冷漠阴沉。

    黑色裤管已经被放下,没有实形地垂耷在沙发前,那么的无力空荡荡。

    一只白皙纤瘦的手轻轻落在他的截断处,惹得他浑身一颤,下意识就要躲,霓月却用另一只手紧紧按在他落在沙发上的那只手上,阻止他的逃离,温和开口:“不开门也没关系,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就像曾经你陪着我一样,在寂静的夏夜,陪着我等爸爸回家。

    云则不理解她的所作所为,紧绷的神经在懈力,他的眼尾开始变红,冷漠的面具开始一点一点剥裂,而他被迫显露出无比脆弱的那一面。

    “你……”他难以控制自己发抖的声音,倔强地转开脸不肯看她,“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别管我,就让我一个人,让我——”

    “让你自生自灭?”

    “让你死?”

    “还是让你一个人烂在屋子里?”

    霓月一连三问,字字珠玑,问完后连她自己都感慨地摇摇头,偏头去找他的眼睛,找他回避的目光:“你看着我好吗?”

    云则眼圈已经完全红了,把脸偏得更厉害,硬是不肯看她。

    “你想知道为什么是吗?”霓月轻轻抚着他的截断处,掌心温热,动作温柔,隔着布料微微摩挲,“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知道必须这么做,我觉得……我觉得…………”

    她重重地哽咽了下,呜咽了一声强行把眼泪憋回去:“你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云则。”

    那个在跑道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昔日耀眼得风光无两的金牌冠军,所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怎么能落得这个下场?落得一个自尽在阴暗出租屋里的下场?

    这叫她怎么忍心?

    那滴泪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从他发红的内侧眼角滚落而出,偏着脸的缘故,直接斜流到鼻梁上面,再到鼻尖,最后直接坠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泪水,他的温度,他的无助和脆弱,全部无遗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像是把灵魂都拆开来摆在她面前,向她诉说着:

    看吧,我现在就是这样,这样的支零破碎,这样的奄奄一息。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笑容

    那天, 霓月在他的面前蹲了很久,直至双腿血液不流畅,知觉麻木, 她一只手始终在轻抚他的残端,表情怜惜不已, 眼神清澈干净。

    他的情绪尚未平复,胸膛紊乱起伏,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微微发抖,肩膀和脖子都瑟缩着, 像是要将自己藏进陈旧的沙发里, 脆弱的眼泪颗颗滚落, 满面纵横,苍白的俊脸瘦得凹陷, 只有丁点皮肉挂在上面, 就显得那双眼又黑又大又空洞。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云则——脆弱、羸瘦、易碎,整个人死气沉沉,在他身上闻不到活人的气息,他就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黑暗渊薮,阳光万丈而落,也洒不进半寸光亮。

    霓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泪如决堤, 夺眶而出,只能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哭声, 紧紧咬着唇,任凭泪水在脸庞肆意。

    相较于他的隐忍绝望, 她的泪水显得十分忌惮, 落在他的手指上, 膝盖上,两人中间缝隙处的地板上。

    时间在暗沉屋子的角落里缓缓流逝着。

    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霓月深深吸一大口气,再缓缓吐出,努力地平复情绪,她的眼睛通红,哽咽着开口打破沉默:

    “云则,我不知道你过去半年到底怎么过来的,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对我发脾气,可以对我不耐烦,但是请你让我陪着你,陪你度过这段很艰难的时间,等你不再想寻死的时候,我保证不会再来烦你。”

    泪痕遍布在他清瘦英俊的脸孔上,霓月微微垫着发麻的脚,伸出一只手捧着他的半边脸,轻轻用手指给他擦拭眼泪,徐徐地问:“……好吗?”

    云则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狼狈又脆弱地单手撑在沙发上,把脸转回来面对她,眼眶通红,黑眸遍布绝望和泪水,整个人都透着破碎感,苍白的薄唇缓慢地开合:“我还会好起来吗?”

    一和他对视,霓月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又全面崩盘,悲伤反扑上涌,她却没有一点犹豫地疯狂点头,在泪水再次滚落时扬起微笑,加强语气增加可信度:“会!会的,云则,你会好起来的!”

    那是一个很灿烂又悲伤的微笑,带着泪,又带着希望。

    ……灿烂又悲伤。

    看似矛盾的形容,实则相当贴切。

    手指和掌心都沾上他的眼泪,变得湿漉漉,霓月捧着他的脸没松开,无比地坚持说:“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你。”

    她说了三个一直。

    云则却没有信,而是缓缓摇摇头,眼底一片荒芜,哭过后的嗓音嘶哑得厉害:“怎么能一直陪着我?你可能会陪我一些天、一阵子、几个月,但是没可能陪我一辈子。”

    “…………”

    再没有回答声,云则苍白的薄唇轻扯,带出一个嘲讽的薄凉笑容,他抬起手,想把她捧着他脸的手扯下来。

    刚握上她的手腕,就听见她特别冷静地问了句:“我要是能呢?”

    动作瞬间被冻住,云则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见她眼里满满的真诚和坚持,让他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

    人生漫长,年少时的许诺原本不足为信,却因为少女一颗善良纯洁的心显得那么郑重可信,也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沙发面上,他瘦白的大手用力收紧,青白色指节略微曲起,青筋和血管同时鼓突,周身轻微颤抖着,神情隐忍痛苦,声音也是抖的:“……你就不怕以后我离不开你,赖着你?”

    “那你就赖着我。”

    这一次的回答,她没有丁点的犹豫。

    谈话像是尘埃落定,像是一个故事已近尾声,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霓月扶着沙发缓缓从他面前站起来,双腿发麻令她站不稳,腿一软,索性两手一摊坐在他身边,仰着头靠在沙发上休息。

    手边放着那几本她拿过来的悬疑小说,还有那个装着四千现金的信封,看来他都是拿到手以后随手一扔一放就完事。

    就这么默默坐了会,云则突然做了个要起身的动作,霓月伸手把他按住:“去哪?”

    云则默了默,低声说要去房间。

    “我扶你去。”

    “……”

    交流过后的云则不再拒绝她的帮助,也不再表现出不耐烦和暴躁,只是依旧怏怏的,依旧死气沉沉。

    霓月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自然地搂住他的瘦腰,整个人都落进他怀里,她尽最大化地承受着他身体力量,他用一只脚跳着移动,她就走着小碎步配合他的速度。

    这样移动其实双方都很吃力,霓月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喷洒在头顶,她也憋着气卯着劲支撑他,短短的一段距离,把两人都累得额头冒汗。

    房间里阴暗潮湿,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霉味。

    到房间后,霓月把他扶到床边,让他坐到床上,问:“回房间干嘛,你现在要睡觉?”

    云则摇摇头,俯身弯腰,手伸到床头柜的位置,拉开最下面一层的小抽屉,拿出一盒药,从中取出一板,摁破包装铝箔纸,在掌心里倒了一粒,张开苍白的唇,把药放进嘴里,直接干咽入咙。

    “这什么药?”

    霓月从他手中拿走药盒,偏向窗户位置,借着光亮看药名——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适应症:重度抑郁症。

    就在她看到适应症后,云则低哑的嗓音缓慢响起,在对她说:“听你的话,我在活下去。”

    喉咙一紧,霓月说不出话来,把药盒还给他,闷闷地嗯一声,然后脑子一热,伸手重重在他浓密杂乱的头发上揉了一把,还是憋出一句:“做得好。”

    时间已经十一点多,再过一会就是午饭时间,霓月说:“我先回家,帮我爸一起做饭,我等会再下来。”

    云则坐在床边,又是那幅死气沉沉的样子,目光涣散放空,苍白的脸上没有情绪,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也没给点回应。

    走到卧室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提醒:“别忘了,只要是我敲门,你就要开。”

    他像是终于听到了,黑色眼珠微微动了动,然后低低嗯了一声-

    老霓正在厨房里洗要炒来吃的小白菜,手边是两颗洗好的番茄,霓月出现在厨房门口,看了眼灶台,目光落在那两颗番茄上:“今天中午吃番茄炒蛋吗?”

    “对,还有炒白菜,和昨天晚上都没动筷子的豆豉蒸鱼。”

    霓月脱掉厚厚羽绒外套,把保暖衣的袖子挽起走进厨房:“我来吧,爸,你的番茄炒蛋从来不去皮,有番茄皮不好吃啊。”

    “哟。”

    老霓阴阳怪气地一声,接着说:“你平时懒得要命,主动做菜的时间屈指可数,今天怎么舍得下厨?”

    霓月没解释,走到老霓身后,把他往外推:“你出去啦。”

    “等等——!我白菜还没有洗完,诶!”

    “我来洗。”

    老霓被迫扔下白菜离开厨房,霓月一人占据厨房操作,洗净白菜,番茄烫水去皮,切成块备用,四个鸡蛋磕进碗里打散,葱花不可少,准备齐全后拧开煤气灶开关,蓝红色火苗滋地窜起,舔舐黑色锅底。

    二十分钟后,霓月提这个保温桶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有两双一次性筷子,老霓在客厅翘着二郎腿看警匪片,瞥了一眼:“好啦?”

    “嗯,我要下去和云则一起吃。”

    “什么?”

    老霓放下二郎腿,坐起来:“那我呢?”

    霓月平静说:“云则现在一个人很可怜,需要有人陪着,但是爸,你不需要人陪着吃饭。”

    老霓无话可反驳,眼睁睁看着霓月提着保温桶从面前路过,等关门声响起,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怪不得月月这丫头今天要下厨呢。

    提着保温桶停在云则家门口,霓月抬手敲门,隔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单脚在地上跳的声音,每一下都很重,但是速度却不算慢。

    他没戴假肢,单脚跳着来给她开的门。

    门打开,霓月立马露出灿烂漂亮的笑容,把保温桶提高,说:“吃饭啦。”

    云则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我没胃口。”

    “人又不是水泥做的,不吃饭怎么行,再没胃口也要吃点。”

    霓月一边说着,一边越过他进门,把保温桶放在客厅一张破旧的矮木桌上后,回头看着他还在门口,手扶着门,一动不动看着她。

    她立马折回去,拉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肩膀,搂抱住他的腰:“走吧,我们吃饭。”

    正好有两个矮的塑料凳,也是破破旧旧的,凳子腿儿磨损严重,霓月用脚勾过一个凳子,放在木桌前,再小心翼翼把云则放下去:“你坐这儿。”

    木桌久未使用,上面覆着层薄薄的灰,霓月到厨房找到一张干巴得像盐菜的抹布,在冷水充沛的水龙头下搓洗干净,拿到客厅把木桌仔仔细细擦干净。

    碗柜里的锅碗瓢盆通通落了灰,在云则住进来以前,这间房子已经空了半年之久,留下的东西也都是些残次品,没几个好用的,连寥寥几个白色陶瓷碗,碗沿上都是有缺口的,或者是碗身上已经有了轻微裂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碎掉。

    霓月从中挑了两个没那么差的碗,至少碗身上没裂丝的痕迹,只是碗沿上有三两个缺口,找了把旧主人用得发黄的塑料饭勺,全部洗干净后才回到客厅。

    云则坐在塑料矮凳上面,双手垂放在身侧,看着很安静空洞,也有点呆呆的,很像一只迷路的大狗狗。

    霓月走过去,把碗放下,拧开保温桶的盖子,取出内层依次摆好,炝炒小白菜,撒有葱花的番茄炒蛋,豆豉蒸鱼,底层则是白米饭。

    盛了一碗白米饭放在他面前,霓月拆开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他,温声说:“多少吃一点。”

    反应慢半拍,云则接过她手里的筷子,立马一块沾满番茄汁的炒蛋就放在他碗里。

    他抬头,看见她一双杏眼笑得眯起来,声音清澈干净:“我炒的,你尝尝?”

    其实霓月从小到大都不算是个爱笑的女生,别人评价她总是用清冷这样的字眼,但她今天一直在对他笑,积极表现出乐观活泼的一面,她再在想——总是看见笑容的话,他会不会好过那么一点点?

    哪怕这样努力的效果可能会很小,但她也不想放弃任何一点会让他变好的可能。

    那个一顿吃三碗饭,在饭桌上风卷残云的少年不见了,现在云则的食量比她还少,两口鸡蛋,一口蔬菜,一口白米饭,连鱼肉都没碰一下,就放下了筷子。

    “云则,你吃得太少了。”

    “没胃口。”他像是很累的样子,高高仰着脸,闭上了双眼,喉结滚动了下,“强行吃我会吐。”

    食欲不振也是重度抑郁的症状之一,霓月回家的时候在网上搜索过相关资料,包括不仅限于食欲不振,还有严重的睡眠障碍,对所有事物丧失兴趣,感知迟钝,易躁易怒,轻生念头很重。

    收回思绪,回过神的她露出微笑:“没关系,那等你想吃的时候再多吃一点。”

    饭后,霓月把保温桶收拾好,准备提回家再洗,因为她刚刚在厨房没有发现洗洁精。

    叉着腰环顾了下四周,霓月发现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很旧,也很脏,所谓的脏就是灰尘,也只是灰尘,哪里都是灰尘,伸手轻轻一碰,整个指腹都黑了。

    “我准备给你打扫一下卫生,你要午睡吗?还是看着我?”她问。

    晚上都睡不着,还午睡什么,云则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霓月没明白:“是要午睡?”

    坐在矮凳上的他仰头,抬着脸望着她,黑眸沉寂深邃,薄唇缓缓开合:“不睡。”

    “哦。”

    “看着你。”

    作者有话说:

    二更哦,晚安!-

    第33章 展信

    给房子所有区域除尘是个大工程, 客厅,卧室,厨房, 厕所,霓月用前主人留下的旧拖把抹布等, 依次清扫每个空间。

    她清扫哪片区域,云则就在哪里待着——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她,坐在卧室的床沿上看着她,也坐在厕所上的马桶盖上看着她, 黑眸沉寂安静, 视线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而移动。

    干活间隙, 霓月会时不时突然出声和他说话,比如下面这类的, 而他也不是全无反应, 至少会嗯一声。

    “这个乌漆嘛黑的瓶子在这里放了八百年了吧?好脏啊,扔了扔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嗯。”

    “角落里的蜘蛛网起码结了十层,一只蜘蛛还差点溜到我脚上,这种细脚蜘蛛好恶心,是叫这个吗?细脚蜘蛛。我随便叫的, 不知道这种蜘蛛学名叫什么。”

    “嗯。”

    “哇, 泡菜坛子里面居然有只死老鼠,果然房子不能空太久不住人, 不然老鼠都活不下去。”

    “……嗯。”

    花费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霓月终于把整个房子打扫干净, 虽然东西都是旧的, 但看上去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看一眼时间, 六点钟,霓月提上保温桶往外走,对房间里的云则说:“我得回趟家,晚点再来。”

    云则看着她的背影,分明喉结滚动了下,黑眸微微一颤,淡青色眼圈让他的目光看上去很易碎,眼见着她就要踏出那道门,他哽了下,缓缓问:“晚点是多久?”

    “啊?”

    霓月驻足回头看他,杏仁眼亮晶晶,唇角笑意清浅:“很快。”

    “很快是多久?”

    “十分钟?”她歪歪头,冲他眯眼笑,“不超过十分钟。”

    “……”

    他没再说话,沉沉地遥遥看她,像是认可十分钟这个时间。

    离开的时候,霓月没有完全把门关上,而是留着一条缝隙,那么等下她再来的时候就不用他单脚跳着来给她开门。

    回家后,霓月把保温桶放在厨房洗碗池里,弯腰打开下方碗柜,从最里面抱了一摞新的陶瓷碗出来,还拿了盆碟筷勺等物品,用一个方形纸箱装着,很沉一个抱出厨房。

    路过客厅的时候,被老霓叫住,老霓盯着她手里的箱子:“拿的什么东西?”

    “一些碗什么的,云则家的碗都是有缺口的,吃饭容易伤到嘴,我给他拿点过去。”

    “噢,行。”

    没一会,霓月再次回家,直钻进卧室,这次拿的是老霓给她买的全新四件套,她自己都没铺过。

    她先主动开口对老霓说:“云则的床单太久,我摸了下,起了很多球,睡着很不舒服。”

    老霓再次点头。

    第三次,霓月从老霓房间的衣柜中抱出一床很厚实的棉被,经过客厅时,表情有点不好意思,语气怯怯:“爸,云则的被子有点薄,他晚上睡觉肯定很冷的。”

    老霓捧着保温杯,眉头挑了起来:“你知道你现在拿的是我的棉被吧?”

    霓月抿紧唇,漂亮的杏眼眨巴眨巴,看着特别楚楚可怜,就那么直勾勾盯着老霓点了点头。

    败下阵的老霓摆摆手:“拿走拿走!全拿走!”

    就这还没完。

    霓月第四趟回家后,开始对他的茶叶下手,绿茶,茉莉花茶,龙井等等,每样都拿小罐子装一点,还顺便捎走他一个全新的保温杯。

    他每个月就那点死工资,喝不起好茶叶,只有那么几罐好茶叶还是认识多年的老钓友送的,他心疼得要命:“那个你少抓点……诶——!那个真的很贵,让你少抓点没听到是吧?!”

    在爸爸面前,霓月的少见地厚脸皮,话都当耳边风,听过就忘,抱着几罐茶叶飞快地跑出家门,像一只矫捷的兔子。

    老霓无奈地重新窝进沙发里,翘着二郎腿,继续看电视,就在他以为这就已经结束的时候,楼道里再次传来脚步声,很快,霓月进门,径直来到他的电视机前。

    老霓眉头一皱,整个人坐起来。

    霓月背对着他,张开双臂抱了抱电视,似乎在尝试自己是否能够抱得起来。

    “还好,不是特别重。”

    “你干嘛?”老霓冷不丁地冒一句,“你不会想要把电视也搬下去给云则吧?”

    霓月回过头,一只手还搭在电视上面,特别真诚可爱地问:“可以吗?爸爸。”

    老霓忍不住吼:“当然不行!!!”

    霓月:“……”

    老霓并不是在真的生气,只是情绪有点激动,他抬手搓了把脸:“月月,家里都要被你搬空了。”

    霓月嘀咕:“哪有这么夸张……”

    没等老霓开口,她立马又说:“云则家里连电视都没有,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好无聊,家里静悄悄的,连点声音都没有。”

    老霓恻隐的心猛地一动,缴械投降:“这样,过两天爸爸带你去二手电器市场,给云则买一个电视,你看行不行?”

    霓月眼睛一亮,扑到老霓怀里,搂着老霓的脖子晃:“爸,你最好了!”

    松开老霓后,霓月若有所思地呐呐道:“……那这次给云则拿点什么呢?”

    老霓无奈地叹气:“你是不能空手出家门吗?”

    霓月撇撇嘴没接话,回房间找到那个用纸袋装着的深蓝色捕梦网,高兴地迈着轻快步伐出了门。

    要把捕梦网挂在云则的床头。

    希望这捕梦网争点气,多捕些美梦给云则-

    连续多次上下六楼给云则送东西,霓月小腿隐隐酸胀,最后一趟,她提着捕梦网踏进他的家门。

    卧室里,云则坐在床沿上,一条长腿自然垂直放着,另一条……另一条从膝盖以下的裤管软软顺着床沿垂落,两条大腿随意敞开坐着,两只手落在两腿中间,松散地叠在一起,瘦削肩膀内扣,脖子微微缩着,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坐姿。

    霓月看见他这样坐着心里就很难受,脑子里总是会不受控地响起以前意气风发的他,走路带风,背挺得笔直,连拿正眼看人的次数都少有。

    深蓝色捕梦网从纸袋里提出来,尾端坠着数片轻盈蓝白色羽毛,霓月把捕梦网挂在他床头的柱子上,用手拨拨羽毛,转眼去看旁边坐着的云则:“你还记得这个吗?”

    云则转头,看一眼和那个捕梦网,又目不转睛地看她:“记得。”

    ——山水坊,捕梦网。

    他说:“还有风铃。”

    门口挂着的铜风铃。

    “对,还有风铃。”霓月蹲在他脚边,拊掌轻拍一下,“回头我再给你弄个风铃,挂阳台上好不好?买个和山水坊一模一样的。”

    “好。”

    霓月又从纸袋里拿出一叠信纸,还有信封,并在一起放在他大腿上:“我知道你不想说话,但是如果你有什么想要倾诉的,文字表达会不会好点?你可以给我写信,写什么都可以,我会好好看完的。”

    少年低垂的长睫轻轻一抖,颤出脆弱漂亮的弧度,他反应慢半拍地抬手触碰信纸,沉默良久,才低低问了句。

    “那你会回信吗?”

    也许是疯了,霓月觉得他可爱得要命,噗一声轻笑出声,眼睛亮起来:“当然会啊。”

    于是他收下了信封和信纸。

    霓月并没有很快收到他的来信,第一封信是在三天后晚上收到的,她用保温桶装着饭菜下去陪他一起吃晚饭,在她要离开的时候,他拉了一把她的胳膊,默默低着脸把一封信递到她手指边。

    眼底霍地一亮,霓月展眉笑着接过信,他一个字都没说,她也没有,只说:“我明早再来。”

    他慢慢点点头。

    “好好吃药,好好睡觉。”

    他又点了点头-

    洗完澡吹干头发后,霓月回到卧室,关窗拉帘再躺到床上,只留一盏床头灯,在暖黄的光线里,她打开了信封,取出第一封他写给她的信,把对折的信纸展开。

    他的字和他人一样,瘦劲有力,飘逸遒正,霓月眼神温柔,不自主地弯了弯唇角。

    “见字如晤,展信安。

    这会是一封充满压抑黑暗的信,我提前表示抱歉,让你来读我的这些心理废料,因为我想说的都很负能量。

    不知道你有没有体验过蹦极,从上千米的地方往下面跳,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纵身一跃后,发现身上并没有绑安全绳,等待我的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好像这样才该是我的结局,才是我的命运。

    该死的那个人本来就是我。

    那天,是我父母结婚十八周年的纪念日,下着很大的雨,我嫌我妈订的餐厅位置太远,要求换一个近一点的餐厅,临时变更行车路线,如果不是我的话,就不会遇到那辆逆行的醉驾车……就不会发生那场意外……

    我爸开的车,我妈在副驾,我坐在后排的右边。一个多年开车的司机遇到突发状况都会朝左打方向盘趋利避害,为了保全我,我爸朝右打方向盘,硬生生让自己和对面疾驰而来的醉驾车撞在一起。

    车翻倒在地,左侧着地。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蜷缩在车里,右腿被震到车门中间压着,拔不出来,我用了很大的力气也拔不出来,剧痛袭来,浑身都在痛,我很快失去知觉,也很快失去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我失去右边的小腿,失去了我的父母,我的小舅在医院骂我是个杀人犯,害死了他的姐姐和姐夫,还问我为什么没有一起死在那场车祸里?

    ……是啊。

    我经常都在想,自己怎么没有一起死在那场车祸里?

    我多想也那样,那我就不用在寂静漫长的黑夜里被愧疚吞噬折磨,就不用忍受最极端的痛苦绝望,也不用遭受最尖锐的恶意羞辱。

    这些话题是不是太沉重了?

    那再随便说点无用的琐事吧,那个乌漆嘛黑的瓶子是酱油瓶,细脚蜘蛛的学名是家幽灵蛛,以蚊子小虫等为食,有毒的,但是这种蜘蛛一般不咬人,也没听说过谁被家幽灵蛛咬到过,还有泡菜坛子里的老鼠是我扔进去的,它半夜在房子里乱跑找吃的,找不到就来啃我的脚,我很烦躁,直接抓起它扔进了泡菜坛子里,想着那里面还有点陈年老泡菜,够它吃个几顿的。

    写得好累啊,先到这吧。

    晚安。”

    有头无尾的一封信,结束得很突然,霓月看得又哭又笑,看前半段时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白色信纸上,晕染黑色字迹,看到后半段又忍不住破涕为笑,带着哭腔的笑声弥漫在小小卧室里。

    缓了半晌,霓月叠好信纸放回信封里,下床趿上棉拖鞋,找了件外套搭在肩上防着凉,再坐到书桌前,铺上一张崭新的信纸。

    拿起笔,学着他的开头认真郑重地写下回信的开头——

    见字如晤,展信安。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云朵

    天未见亮, 霓月的卧室门就被敲响,外面传来老霓的声音:“小懒虫月月起床咯!”

    “……”

    连脑袋都蒙在被窝里的霓月动了动身体,北城是座不供暖的城市, 脸一漏出来就被冷空气刺得皱眉,她瞧一眼窗外缝隙外黢黑的天, 有些起床气:“外面天都还没亮啊。”

    “二手电器市场得早点去,不然性价比好的货就被别人买走啦,你不是要给云则弄个电视嘛。”

    “我马上就来!”

    掀被下床,霓月双脚踩进软绵拖鞋里, 哒哒哒地小跑去洗漱, 十分钟洗漱完毕, 擦点保湿乳液,没扎头发, 回卧室换了衣服就和老霓出了门。

    二手电器市场离家远, 四十公里的距离,单程就得一个多小时。

    车窗紧闭,车里开车空调,厢体里暖洋洋的,坐在副驾上的霓月打了个呵欠,抱着手臂, 额头贴在车窗上昏昏欲睡, 樱唇微微张开,在车窗上呵出白气。

    偶然惺忪睁眼, 看见眼前的车窗上已经有很大团白气,霓月抬起额头, 食指轻点在白气上面, 缓慢又温柔地拉出一横。

    一横过后又一横, 第二横比第一横长,再是撇折,再是一个点。

    一个“云”字在她的指尖下成了形状,她望着白气中间的云字,白气是云的形状,与这个字相当贴切。

    她觉得有意思,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存进相册里。

    红绿灯的间隙,老霓转头想和她说话,就看到她在窗上写的字,沉吟两秒,还是问了句:“你和云则啥情况啊?”

    霓月没抬头,欣赏着那张氛围感绝佳的照片,反问:“什么?”

    “我说你和云则。”

    “没情况。”

    “没情况你写他名字?”老霓觉得好笑,语气揶揄,“你把半个家都搬给他了,一天三顿都陪着他吃,这还没情况啊?”

    霓月眼神澄澈干净,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前方早高峰的车流上:“你以前不是还说,找个云则那样的女婿吗?”

    老霓比当初的她还跳脚,急眼道:“我又没说让你找云则!”

    收起手机,霓月把脸转向窗外,避开老霓目光,声音闷了下去:“……爸,你也在嫌弃他吗?”

    “我没——”自知失言,老霓神色促狭,解释道:“不是嫌弃他,我只是不同意你早恋,我要是真嫌弃,还能放你成天到晚和他待在一起吗?”

    霓月安静听着,没接话。

    过了好一会,她才极轻地问了声:“成年就可以吗?”

    “什么?”

    “和云则早恋。”

    “……”老霓噎了一秒,“成年了就不算早恋了。”

    “哦。”

    短暂的聊天到最后,老霓竟然被绕进去,无形中算是默认答应她的话——成年后和云则谈恋爱。

    才早上九点,二手电器市场就已经很热闹,一个铁皮大棚,门口停放着许多正在卸货的银灰色皮卡车,冰箱,电视,微波炉,空气炸锅等等,让人应接不暇。

    旁边的大棚就是渔具市场,老霓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那天:“要不我过去看看鱼竿,我差根鱼竿。”

    像女人的衣柜里永远缺一件衣服似的,老霓永远都缺一根鱼竿,家里已经有好几根了,霓月吊着脸,把人往电器市场方向拽:“先买电视。”

    父女俩把所有店铺都逛了一圈,货比三家,最后以超高性价比买到一台32寸的液晶电视,尺寸不算大,但胜在很新,看上去基本没有使用痕迹。

    老板服务周到地把电视放到老霓后排座位上放好,老霓把付了钱,把门关好:“走,月月,陪爸爸选根鱼竿去!”

    霓月站在车旁磨蹭,嘀咕:“我想回去了。”

    “来都来了。”

    老霓站在几步远,双手揣在棉服口袋里,冲她一个劲往侧后抬下巴:“走走走,速战速决。”

    “好吧。”

    半小时后,霓月后悔听信速战速决的谎言——老霓选鱼竿简直比女人逛街还恼火,左一根不满意,右一根也不满意,在逛第七家店的时候,霓月下了最后通牒:“爸,这家你要是再不买,就回去了。”

    老霓这才磨磨唧唧地买了根鱼竿,出店的时候还不忘抱怨:“陪我选个鱼竿你就不乐意,给云则挑电视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没耐心,你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啊……”

    霓月只当没听见,浅色牛仔裤包裹着的纤细双腿迈得飞快,直奔车辆所在位置而去。

    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霓月从头睡到尾,被叫醒的时候已经身在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老霓正好来了个电话,对她说:“你先上去敲门,开门等我,我接完电话就把电视抱上来。”

    “好。”

    霓月进到楼道里,爬楼上一层,来到云则门前,抬手敲了三下门。

    等了会儿,没反应。

    霓月再次敲门,加重力气,敲门声变大不少,可是里面半天还没有动静,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的时间,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人绝对是醒着的。

    秀气的眉一点点皱起,霓月重重用巴掌拍了两下门,扬声朝里面喊:“你忘了答应我过什么吗——?只要是我敲门,你就要开——!”

    “……”

    十秒钟后,里面终于单脚跳跃移动的动静,渐渐离门近。

    门从里面被打开,云则单脚站着,手撑在墙上扶着稳住身体重心,眼神冰冰凉看着她,抿着薄唇,苍白的脸上读不出情绪,黑眸没半分温度。

    一看这表情就不对劲,霓月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没等他回答,旁边传来老霓上楼的声音,很快,老霓抱着个32寸的电视出现在视线里,望着两个人:“都杵在门口干什么啊?进屋啊,先让让,让我进去,这电视忒重!”

    霓月进屋,侧身让路,伸手想把挡在门口的云则拉开,他却不动声色地垂眼躲开她的手,沉着脸吃力地扶着墙用力一跳,腿长的缘故,单脚也一下跳出很远,与她拉开距离。

    霓月看着自己那只想要拉他却落空的手,愣了一秒,立马抬头去看他——他完全不看她,低着脸,拗着下巴,固执地单脚撑起又高又瘦的身体,一步又一步地跳往沙发上去。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放下电视后,老霓弯腰查看了电视柜周围,说:“都没个机顶盒,回头联系电信的来安个宽带,选那种有机顶盒的套餐就行,我还得下去拿我的新鱼竿,我先走了啊。”

    霓月嗯了一声。

    随着一声关门声后,整个客厅都静下来,霓月在原地杵了几分钟,走到沙发边,双手扯了扯衣摆,有些局促地缓慢在他旁边坐下去,她确实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

    臀部刚刚沾到沙发面,旁边的云则手一撑,立马就要起身离开,霓月一下急了,转身两只手并用按在他瘦削肩膀上,单膝跪在他的双腿中间,一只脚踩在地上,平静质问:“你到底怎么了?”

    云则把脸转开,不看她,不回应她,眼神冷漠又死寂。

    掌心被他的肩膀骨头咯得发疼,但是霓月还是用力地摁住他,整个人位于他的上方,微微俯身下去,顺着他脸所在的方向偏脸——确保她能准确地和他四目相对。

    目光撞在一起那一瞬间,少年的胸膛高高起伏一下,又顺势坍塌下去,用尽全力地掩饰心脏前一秒的疯狂跳动。

    “云则。”

    霓月声音又清又甜,软得像一团入口即化的棉花糖,柔柔问他:“你怎么了?”

    少女带着白桃香气的自然卷发垂散,落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他在淡淡香气中、在她的千丝万缕中缓缓闭上了眼,喉结滚动了下,哑着嗓终于舍得开口,一字一停地说:“你、骗、我。”

    “我?”

    霓月很不理解,盯着他一排长长密密的睫毛,问:“我骗你什么了?”

    云则长睫一颤,缓缓睁眼,黑眸湛深无底,幽幽看她,咬着牙隐忍地低低道:“你昨晚说过的。”

    霓月一怔,开始回忆,昨晚她走的时候说——【我明早再来。】

    然而她今早没有来。

    凌晨六点开始,冷清凄凉的客厅里,云则孤独阴郁地坐在客厅里,没穿袜子的那只脚光脚踩在地上,五根脚趾冻得通红透白,他却像是没有知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时不时会转头望着那扇薄薄的红色铁门,度秒如年。

    等待那扇门被叩响,等她来,然而整整一个早上,他都没有等到她的敲门声。

    现在见到她,云则没有诉苦漫长等待的痛苦,也没有进行愤怒地质问,只是将她的脸孔锁进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沉缓又绝望地说:“你没有来。”

    “……”

    实在没有想到云则已经对她产生依赖,霓月愧疚不已,心脏已经溃不成军,她摁在他双肩上的手微微松了力道,指尖蜷起,不自主抓起他的黑色薄毛衣,声音软柔:“……对不起啊,下次不会了,再也不骗你了。”

    黑眸幽幽沉沉,他看着她没说话。

    “真的,没有下次。”霓月看一眼他身上穿的,“你就只穿个毛衣坐了一早上吗?好冷啊,我去给你拿一件外套。”

    跪在沙发上的那只膝盖刚刚抬离,霓月盈瘦的腰间霍地多出一只劲瘦有力的手臂,施以一股重压,让她的腰肢直接坍塌下落,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里。

    少年另一只大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也是相当大的力气,直接将她的脸扣进他温热的颈窝里面,鼻尖抵在他凸出来的喉结上,脸稍稍一动,就摩擦到他脖颈上鼓出来的青筋。

    如此一来,于是便有了一个很绝对的拥抱,也有了绝对的亲密无间。

    他好用力,抱得霓月稍微一动都会觉得疼,现在的他虽然很瘦,但是他一八八的骨架可不小,肩膀宽宽的,她趴在他身上显得特别瘦小,像一只体积被大狗倍杀的小猫。

    当然他的力气也不小,像是要把她嵌进骨血里似的。

    云则双手紧紧拥着她,贴在她耳边的薄唇忍不住颤抖,低哑嗓音徐徐响起在耳畔:“你说的,没有下次。”

    “……嗯。”

    她没反抗,乖乖由他抱着,让他竭尽所想汲取安全感和宽慰:“没有下次了。”

    “我再信你最后一次。”他沉沉说。

    “嗯嗯。”

    等他情绪渐渐平复后,霓月从他的颈窝里小心翼翼抬起脸,脸庞已经沾上他的体温,她双手撑在他肩膀上起身,脸凑到他左耳边,樱唇贴近。

    尽管只有两个人在,她还是用很小的声音和他说了一句悄悄话,只有他能听到的悄悄话。

    ——“今天。”

    ——“我把你写进了云朵里。”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叮铃

    在卧室里拿了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 霓月回到客厅,把羽绒服递给他:“穿上。”

    云则接过外套,默默抬臂往里面套。

    霓月在微信上联系以前给家里装过宽带的电信大叔, 让他下午过来一趟装个宽带,又打电话找客服办理套餐。

    打完电话, 霓月坐在他旁边,一边回宋嘉阁的微信,一边说:“今天早上我也不是故意不来的,我这不是给你买电视去了吗?”

    “嗯。”

    穿好外套, 云则转头看她一眼, 不经意间瞥到一个熟悉的微信头像, 眼神怔住。

    清冷的嗓音低低响起:“你在和宋嘉阁聊天吗?”

    霓月低头扣字,没抬眼, 只轻轻嗯了声。

    没了动静。

    空间内一片安静, 冷凉空气中颗粒沉浮,没人开口时,连沉浮的速度都在变慢。

    回完消息后,霓月抬头旁边的人,发现云则的表情又有点不对劲,苍白的唇紧紧抿着, 眼梢低压, 长睫深垂,眸底情绪晦暗不明, 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才不是笨蛋。

    “我和宋嘉阁没聊什么,他说想过来看你, 我说回头问问你的意见。”霓月笑盈盈地把手机递过去, “不信你看。”

    黑眸微微一动, 云则抬起眼梢看她一眼,又去看她的手机,屏幕上的聊天内容一目了然。

    宋嘉阁:【你倒是给我说啊,他现在人在哪?作为他最好的兄弟,我想去看看他有什么不行!】

    霓月:【我不太确定他现在想不想见人。】

    宋嘉阁:【你在他旁边?我给你打电话,你让他接。】

    霓月:【拒绝。】

    看到这里,一通微信语音就弹了出来。

    霓月平静地摁了红色的拒绝字样,再去看云则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没什么情绪地说:“见吧。”

    反正现在就这个样。

    得到本人首肯,宋嘉阁两个小时后风风火火地赶到小区,的士司机把他放在路边,还有他的一大堆东西。

    去小区门口接送宋嘉阁,霓月看到他被一大堆东西包围在中间的时候,有点吃惊,她一步一步靠近,低头打量:“这都是些什么啊……”

    PS5(家用游戏机)、笔记本电脑、水果、不同种类的干果大礼盒,营养奶粉等等,五花八门的看不过来。

    宋嘉阁穿一件很骚包的亮红色镭射面羽绒服,招牌笑容依旧灿烂,冲她挥手打招呼:“霓月同学,新年好啊。”

    “还有半个月才过年……”

    “也快了。”

    让门口小区保安放个眼睛留意着,两个人总共跑了三趟,才把全部的东西搬进屋子里,随意放在客厅里。

    云则在卧室里,宋嘉阁进去了,霓月没有跟着进去,一个人坐在外面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留给他们叙旧谈话的空间。

    隔音效果不好,能听到宋嘉阁兴奋的声音,他激动地叫了云则的名字,然后好像是兄弟抱了下云则,再后来宋嘉阁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到最后完全听不见。

    最后宋嘉阁出来的时候,霓月看见他眼睛通红,死死咬着唇强忍眼泪,他仓促留下一句,我下次再来看云则,就走了,匆匆的背影暗暗书写着难以面对。

    果然,没有人能坦然接受现在的云则——阴郁孤僻,周身散发着黑暗压抑,是一潭死气沉沉的水,周围遍布着潮湿的深绿色苔藓-

    晚上十点钟。

    云则洗漱都不方便,单脚站立,一手要扶墙,一手又要忙着挤牙膏什么的,他不愿意戴假肢,总是皱着眉很排斥的样子。

    “怎么不想戴假肢?戴上会方便很多。”

    “疼。”他说。

    “……”

    两人挤在小小的厕所里,霓月陪着他洗漱,给她挤牙膏,让他一只手臂搭在肩膀上面,边角磨损的镜子里,她小小的一张脸在他怀里,巴掌大,眼里亮晶晶的。

    就这样支撑着云则的身体,陪他刷完牙洗完脸。

    再把云则扶上床,床单是她拿来的那一套四件套,樱粉色的桃子卡通画面,他躺上去总有种格格不入的违和,但他英俊的一张脸苍白又精致,倒也意外多了几分合衬感。

    替他掖好被角,霓月把一封牛皮色的信放在他枕边,弯腰附身轻言软语地说了声晚安,然后还是说:“我明早再来。”

    车祸后,云则的睡眠情况很差,每晚都要依赖安眠药才能睡着,最严重的时候,吃安眠药都不管用,肚子里装着几颗安眠药,硬生生睁眼到天明,会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十点钟根本没可能睡着。

    伸手触到信封一角,云则伸手拿起信封,她甚至很有仪式感地用胶水封了开口,指腹横向抚过封口,细致地感受到胶水粘合后的不匀形状。

    小心翼翼地将回信拆开。

    和他一样,信纸对半折,他展开信纸,开头也是和他一样的,字迹娟秀灵气,和她这个人一样。

    他的黑眸深深凝看,与窗外的长夜融在一起。

    “见字如晤,展信安。

    其实我还没给谁写过信,这是第一次,因为你也知道我语文很烂,所以特别不喜欢写东西,一周五百字的周记都能要我的小命。

    不过既然我答应过要给你回信,就会做到的。

    你的信我已经认真读完,云则,我想对你说,不要内疚,不要悔恨,你的幸存一定是你父母觉得很幸运的事情,所以也务必要带着他们对你的爱意活下去。

    不要自我折磨,不要精神内耗,你要和自己和解,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不是杀人犯,你也只是一场意外的受害者而已。

    你的人生不会止步于此,你学习成绩那么好,脑袋顶聪明,以后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也可以成为不同的人,比如医生?律师?金融精英?总之很多啦,慢慢来就好!

    我文笔不好,很多想说的东西表达不出来,总之我会陪着你,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在你出事以后,我给你打过电话,还不止一次,但是我应该是记错了你的号码,每次接通都没有人接,那时候心里其实很失落难过。

    不知道还要写点什么了,看来我还是跨不过五百字的坎。

    那就先晚安!”

    连结尾都学着他的样子,戛然而止,云则躺在床上,单手枕在脑后,举高信纸,把短短四百字出头的回信读了又读,薄薄信纸在手里都快要包出浆来。

    目光停留得最久的一句是——

    “总之我会陪着你。”

    良久后,他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着窗外,没有把信纸装回信封,而是就那么展开摆在枕边,眼睛一动就能看见。

    长长手臂顺着床沿垂落,抚摸到她挂在床头的捕梦网,美观的结网,轻飘飘的深蓝色羽毛,住到这里以后,他吃了安眠药都睡不着时,就会拨弄羽毛打发时间。

    左一下,右一下,修长苍白的手指穿梭在羽毛中,不经意间整个夜晚就过去了。

    记忆如涌,山水坊兼职时连借还册都找不到的霓月,晚间学校走廊问他要微信的霓月,篮球场边上吐她一手的霓月,医务室体重秤上的霓月,漆黑楼道里说要再欠他一个人情的霓月,温馨卧室里说他会拿奥运冠军的霓月,说要陪他一辈子让他一直赖着的霓月。

    ……怎么到处都是霓月?

    这让他根本睡不着。

    哪里都是霓月,全是霓月。

    所以——

    晚安霓月-

    霓月第二天很守时,七点钟,外面天都还没有亮,就已经提着一袋热腾腾的小笼包敲响了云则的家门,外加两杯豆浆。

    他来开门的速度很快,应该又是早早地就坐在沙发上等她。

    “够早吧?”

    霓月提起小笼包在他眼前晃了晃,香热的气腾在他眼前:“今天吃小笼包,我跟你讲,这家的小笼包真的绝,会爆汁。”

    “嗯。”

    然后霓月在咬包子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给他证明了——这家小笼包真的会爆汁。

    樱唇张口,一小口下去,包子刚刚裂开一个缝,里面的热汁直接呈现出喷射状,一条线似的飙在云则脸上。

    “……”

    两人同时一愣,霓月看着顺着他额角处正在往下流的汤汁,杏眼弯弯,明艳笑容绽放在脸上,指着他:“好逗。”

    云则手里拿着个包子,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看着她笑得捧腹弯腰,竟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即便转瞬即逝,也有一瞬的笑意残留。

    “云则,你刚刚笑了诶!”

    一如当初那样,霓月不吝夸赞:“云则,你就是要笑起来才好看。”

    毕竟他有一张相当英俊优越的脸孔,笑起来时真好看啊,她真的很能理解,以前学校那些为他尖叫的女生们。

    在茶几上的抽纸盒里取了纸,霓月给他擦掉脸上的汤汁,取过他手里的包子:“这个包子小,你肯定一口吃得下,来,张嘴,我喂你,啊——”

    他看一眼她手里不算小的小笼包,略有迟疑。

    “张嘴。”

    “……”

    云则慢慢把嘴巴长大,她是真不犹豫,直接把整个包子塞进他嘴里,他闭上嘴包住,面皮破裂,肉汁在嘴里爆炸开,他下意识皱了眉。

    “不好吃?”

    “……烫。”他囫囵不清地回她。

    “那好不好吃?”

    云则咽下口里的包子,黑眸沉寂地看着她,回得认真:“好吃。”

    在不知不觉间,在她的陪伴闹腾下,他的食欲渐渐有所好转,短短几天时间,身上枯骨般瘦的地方已经开始长肉。

    她买了一个和山水坊一样的同款风铃,挂在他的阳台上,有风吹过时,就会叮铃清脆的响。

    风铃声如初,人如初,霓月在风铃声里许下愿望——希望可以找回曾经的少年,耀眼如阳,万丈光芒。

    她的愿望,风能听到。

    第36章 末端

    ——穿假肢疼怎么办?

    霓月侧躺在被窝里看手机, 在浏览器上搜索相关答案,热敷,按摩, 针灸等方式都能缓解疼痛,以及注意尽量不要裸肢进行穿戴, 需用毛巾垫着,或者穿残肢袜。

    他好像就是裸肢穿的。

    索性掀被下床,霓月到书桌前坐下,找了个小本子, 仔细记录假肢的穿戴注意事宜等, 直到半夜一点才睡。

    翌日清晨, 霓月七点起床洗漱完毕,回卧室换上一件驼色羊角辫大衣, 黑色紧身裤, 中筒靴子。

    又擦了点润唇膏,护手霜后,霓月到厨房冰箱的冷冻层拿了一袋速冻饺子出门。

    今天和云则的早餐就是水饺。

    锅中的水开始沸腾,霓月把水饺包装袋撕开个口子,冻得冷硬的水饺咚咚咚入水。

    怕饺子粘锅,霓月用汤勺轻微在锅中轻轻搅动一下, 云则坐在旁边的一根独凳上面, 静静看着她煮饺子,黑眸沉寂专注, 视线始终追随。

    他好像总是习惯这样,她在哪里, 他就要看着才行, 而霓月也似乎习惯这样, 被他一直看着。

    “要加醋吗?”

    “不。”

    霓月抿抿唇,用不锈钢漏勺舀水饺,边舀边说:“我还挺喜欢吃醋的,前提得是香醋,陈醋不行,陈醋太酸。”

    云则压根不吃醋,分不清醋的区别,只能低低嗯一声以示回应。

    水饺全部捞起来,霓月端着两碟蘸料往客厅走,摆到木桌上后又折回厨房端水饺。

    云则已经从独凳上站起来,手撑着墙壁站得稳稳的,宽且瘦削的肩膀一转,侧身给她让路,又在她经过时突然叫她:“……霓月。”

    霓月停下,看向他:“怎么了?”

    近些天来的云则脸上已经稍稍长肉,可看上去依旧瘦得厉害,散发着易碎的气质,他轻轻抿抿苍白色薄唇,低低说:“我没有药了。”

    “药?”

    霓月回过神,问:“你吃的那些抗精神药是吗?”

    云则点点头。

    霓月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他太高,她得高高抬手才拍得到:“别担心,我们吃完早饭就去医院。”

    他只是看着她,没说话,也没点头。

    等饺子吃完把碗洗了以后,霓月才知道云则为什么会沉默——他不想出门,出门就要戴假肢,而戴假肢就会疼。

    “我昨晚查过一些相关资料,你穿假肢的时候在里面垫东西了吗,比如说软布和毛巾什么的?”

    云则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垂着眼看她的手在发呆,厨房没热水,用冷水洗过碗后,她的手现在肉眼可见地在发红。

    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霓月自然地用手肘轻轻碰他:“问你话呢。”

    意识回笼,云则缓缓抬眼,目光清寂平静:“没有。”

    霓月微微皱眉,拿起靠在沙发边上的假肢打量,疑惑道:“卖你假肢的人都没给你说注意事项?而且我感觉这个假肢的接纳腔有点大,尺寸合适吗?”

    一个字都没说,云则只是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说注意事项?还是尺寸不合适?

    还是说两者都有。

    注意到云则阴郁脸色,霓月纵有不解,也没有再问,只说:“我去找块毛巾来给你垫着,应该就不会太疼,试试吧。”

    他顺从地配合她。

    霓月找来一张干净毛巾,整块的话面积太大,就用剪刀把毛巾剪成两半,拿到云则面前:“你把裤子卷起来,要裹着才行。”

    云则坐着没动,乌黑的眉微微蹙着,眼里有着抗拒。

    霓月索性蹲下去,要去卷他右边的裤脚,他却倾身用一只手来挡她,低沉嗓音暗带强势:“不行。”

    “怎么就不行?”

    霓月的手悬停在虚空里,她抬眼看他,目光皎洁澄澈:“不愿意给我看吗?”

    对上她的眼,云则沉冷的眸光虚闪一瞬,他声音变得更低,缓缓徐徐地说:“不是不愿意,而是我怕会吓到你。”

    “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霓月握住他分明的腕骨,表情坚定地看着他,声音清柔:“所以相信我,你把手拿开。”

    四目相对的分分秒秒中,云则一点一点移开遮挡的手,由着她把裤脚层层往上卷起,随着空荡荡裤管的变短,他的呼吸也在变短,很快就感觉到窒息感。

    云则完全屏住呼吸,胸口静止不动,又黑又长的睫毛难受控制地颤动着,目光在闪烁,眼睁睁看着自己难以启齿的丑陋残肢暴露在她眼前——红紫色的圆钝表面,根根青色静脉舒张得厉害,纵横错乱,膝盖以下全无,与旁边健康的那条长腿形成鲜明对比。

    他整个人开始发抖,肩膀战栗,苍白薄唇哆嗦不已。

    就在云则准备推开霓月,不让她继续看的时候,霓月却突然用双手捧住他的末端,垂下扇子般的浓密睫毛,低头在上面轻轻落下一个浅吻。

    那是一个蜻蜓点水却又温柔至极的吻。

    末端神经敏感,摩擦时能带来剧烈疼痛,被温柔对待时也会有强烈感知,云则周身如触电般猛颤一下,然后原有的战栗停止,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不可置信地目睹眼前这一幕,黑眸震荡不已。

    完全料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

    霓月却淡然抬脸,眼里依旧亮晶晶地瞧着他,并且坚定地告诉他:“云则,我一点都不怕,它一点都不丑。”

    他滚动了下喉结,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

    柔软毛巾包裹住他的残肢后,霓月把假肢拿来,对准他的末端,让末端从假肢负荷阀的孔内穿出:“站起来。”

    云则顺势起身。

    最后再装上负压阀门,霓月退开两步:“走一下,看看还疼不疼?”

    他低头缓慢地抬起左脚,尝试性地迈出去,等脚落地后细细感受了下,然后看向霓月,给出反馈:“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那再好不过了。”

    霓月很满意昨晚“做功课”的结果,说:“回头再买假肢袜,弹力绷带,抗组胺剂药膏这些来备用着。”

    她现在比他更懂假肢的穿戴使用。

    假肢穿戴完成后,霓月回家拿了个斜跨小包背上,然后和云则去精神医院拿药。

    明显能看出现在的云则不喜欢外出,走在她旁边总是低着脸,再加上穿着假肢使用还不是很熟练,脚步略显笨拙,就让他神色愈发阴冷,整个人都散发着低气压。

    云则始终是云则,那张脸永远招女生稀罕,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时候,两个初中模样的小女生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霓月:“姐姐,这个帅哥哥是你的男朋友吗?”

    霓月摇摇头说不是。

    一听不是,两个小女生的眼睛哗地亮起来:“真的吗?那哥哥——”她们一脸期待地盯着云则,“可以给个微信吗?”

    “……”

    云则都没看两个小女生,而是深深看着霓月,缓慢地说:“她是。”

    霓月一怔。

    ……她是?是什么?

    两个女生亮起来的眼睛立马暗下去,嘟囔着说:“可是这个姐姐说不是你女朋友诶。”

    云则面不改色地淡淡说:“我惹她生气了。”

    两个女生一脸悻悻地走开。

    霓月憋不住,等两个女生走远后,皮笑肉不笑地质问道:“拿我当挡箭牌是吧?”

    那以后出门得给他挡多少桃花?

    冬季寒风吹来,垂起少年垂额的黑发,他的眼里有着与这风一样的冷寂,低沉嗓音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楚:“没拿你当挡箭牌。”

    “那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是知道我语文很烂的吧?”霓月抱着双臂,娇俏明艳的眼里藏着害羞,“别乱说,谁是你女朋友啊……”

    云则望着她身后缓缓升起来的朝阳,看她整个人泡进暖光里,神色平静地说:“我又没说现在是。”

    要坐的那一班公交车正好到站,616号公交缓缓刹停在两人面前,女朋友的话题戛然而止,霓月不自然地转开视线,催促:“你先上。”

    “哦。”

    云则在她前面上车,她跟在后面,刷了两次公交卡,然后瞧见最后一排有空座,便推了推他:“坐那里。”

    两人到最后一排位置坐下,霓月从包里翻出耳机,也没问他,直接把其中一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耳机对半分,听着同样的歌。

    歌单多是老歌,最多的是beyond的歌,经典的《光辉岁月》《海阔天空》《再见理想》等等,她像是独爱《光辉岁月》这一首,单曲循环听了好几遍,他都记住了其中几句歌词。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

    也许是老歌更能感染人,听到第四遍的时候,云则内心寻到些与歌词相对应的平静,也有被鼓舞到,甚至也有点隐隐想落泪的冲动。

    负责接待云则的精神医生姓许,三十岁出头,三七分的精英头型,戴明亮的银丝边眼镜,据说专业性很强,很多患者指名点姓要许医生。

    云则初次来这家医院就是许医生接待的,许医生亲和地打招呼:“你好,云则同学,又见面了。”

    霓月被允许留在看诊室,前提是患者本人同意,她退到角落里,和一盆绿植站在一起,尽量不打扰到他们。

    许医生并没有直接询问心理相关的病情,而是很随意地在和云则聊天:“最近食量怎么样?”

    “还好。”

    “晚上睡几个小时啊?”

    “三、四个小时。”

    “云则同学,上次见你是一个多月前吧,我感觉这次你的状态好了很多啊!”许医生眼风扫了扫霓月,“你的眼睛明显都有神了。”

    云则淡淡嗯一声,表示认可。

    “其实心态很重要哈,所有的抗精神药物都只是起一个辅助作用,自我调节很重要,当然有人帮着调节也是很好的,你保持下去,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停药了。”

    “好。”

    许医生开了两种药给云则,抗抑郁和焦虑的药,还有安眠药,最后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对云则说:“希望我们见面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最好别再见面。”

    云则微微颔首回应,转身离开。

    拿药以后,两人从精神医院出来,霓月听到许医生的话以后,心情很不错,语气充满希望和信心:“云则,你会越来越好的。”

    冬日阳光下,云则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看着碎光她眸中流转,于是开始相信她的话,开始有一点期待未来。

    嗯,会越来越好的-

    回去的路上,霓月顺便配了一把他家的钥匙,这样就不用每次去都敲门。

    她把他家的钥匙和原有的钥匙串在一起,然后拎着钥匙串晃在他眼前,有些小得意:“现在我拥有了自由进出你家的权利。”

    他没看钥匙串,而是越过钥匙串看向她,在心里默默说——

    一直都会有的。

    这天晚上,霓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来信。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引用自歌曲《光辉岁月》歌词-

    第37章 四季

    “见字如晤, 展信安。

    这依旧会是一封内容不算明媚的信,想说的话还是负能量居多,倒也有好的, 好的那一部分我打算留在最后面。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总是很难熬,手背上一直都有留置针, 长时间的高烧不退,让我总是昏昏泛泛,小舅一家人和外婆齐上阵让我签遗产协议书,当时我什么都没想, 我只觉得我的眼皮很烫, 灼得我眼球都很疼。

    钱财从来都是身外物, 在失去最为重要的人后,我就觉得金钱的重量微末, 弹指间生命灰飞烟灭, 留下一串无意义的数字有什么用呢?我只想安静点,所以最后我连协议书上的数字都没看,直接签下名字,以此换来了我想要的安静。

    转院后,又在医院接受一个月的治疗,我被接回家, 准确来说, 原来的家已经不是家,已经成为小舅的家,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份遗产协议书里, 有关我的内容不过是区区两万块钱。

    绍辉很满意如今残缺的我, 极尽兴致地嘲笑羞辱我, 叫我死残废,还会笑着叫我大冠军,我始终不搭理他,到后来绍辉觉得我无趣,提议小舅让我搬出去住,说是一个残疾住在家里很晦气,会影响一家人的运气。

    小舅把一根假肢扔在我面前,还有一张两万块的存折,替我安排好廉价的出租房(就是现在住的这里),美曰其名我需要独立,是为我好,替我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后,让我坐着搬家的车离开。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想着在哪死不一样?

    可是霓月,你突然闯进我所在的阴暗房间,强行改写我的结局,说你会陪着我,会陪我一阵子,一些天,几个月,乃至一辈子,还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是真的信了。

    当你今天卷起我的裤脚时,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当初在医院第一次拆开绷带时一样,恐惧、无措、惊慌……所有情绪糅杂在一起,让我只想逃。

    你却低头轻轻亲了下我的伤口,要是我不在这封信里告诉你的话,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正得到了救赎,这就是我信开头所说好的那一部分。

    霓月,你是我目前生活中唯一好的那部分。

    针对你上次回信说的五百字周记很难这件事,如果你愿意,开学以后我可以辅导你写周记,还有作文也可以,我不敢拍胸脯保证,但是绝不会让你作文只有十二分。

    很晚了,你读到这里也该累了。

    所以晚安。

    最后再说一句,你没有记错我的手机号。”

    整封信读下来,霓月看得意犹未尽,他的文字像是有魔力,让她这个不太爱阅读的人看得聚精会神。

    读完信后的心情很复杂,霓月手里拿着那封信靠在床头发呆良久,最后直接单手掀被下床,双脚踩进房间里,顺手一把抓起桌上的钥匙串,冲出了房间。

    还好今晚老霓出去夜钓不在家。

    霓月一口气下六楼,用钥匙开门,门都没关,直接跑向左边那间卧室。

    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状态,堪堪留着一条缝。

    伸手将卧室门推开,霓月拿着信纸出现在门口,与里面靠坐在床头的云则四目相对——只有一盏小的床头灯亮着,他英俊的脸孔半明半暗地呈现在昏暗光线里,沉沉望她,黑眸深邃无底,神情平静。

    现在十一点钟,云则靠坐在床头算时间,距离明天早上七点还有八个小时,刚算完时间,外面传来开门的动静,紧跟着就是卧室的门被推开,他的心脏难掩重跳一下,按捺住情绪淡定问:“你怎么来了?”

    “……”

    其实两人分开还没超过一小时,霓月手里拿着他写的信,却面不改色是地看着他说:“我是来给你回信的。”

    注意到她手中的信纸,他朝她伸手摊开掌心,静静等待。

    霓月杵在门口,发现他盯着手中的信纸看,立马说:“不是这个,这个是你写给我的。”

    “那你说来给我回信?”

    “我用说的。”

    “那就不算是回信。”

    “……”

    霓月意识到还没关门,转身折回去抽出钥匙把门关好,再返回卧室,她已经换上睡衣,樱粉色法兰绒的冬季睡衣,触感软乎乎,她走来到他的床边,坐下后把信纸递到他眼皮底下。

    用手指着最后一句话:“云则,你这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所以你是收到了我的来电,所以故意没有接电话的是吗?”霓月用手在他胳膊上轻拧了下,“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担心你,我当时还想和你说——”

    剩下的话封在喉间。

    云则黑眸深邃阴郁,平静望着她,薄唇缓缓开合:“想说什么?”

    ——想说我问心有愧,心里有鬼。

    霓月摇头:“才不告诉你。”

    女生的小心思难以揣摩,之所以不告诉云则,是因为他已经承认喜欢她,要是她现在说的话,那万一以后他说是她先喜欢他怎么办?才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女孩子的小骄傲必须得到保持。

    既然她不愿意说,云则就没有再问,看一眼信,懒懒道:“回信就说这个?那回信内容会不会太少?”

    “才不是只说这个。”

    话题很快被转移,与他共情的霓月语气难掩对小舅一家的厌恶:“真恶心,就给你留两万块钱,假肢都是随便买的,甚至都没带你去订做,怪不得接纳腔不合适,你也不知道怎么正确使用。”

    “……嗯。”

    他弯弯薄唇,弧度嘲讽:“我都不知道穿假肢还要裹毛巾什么的,今天才知道。”

    霓月又心疼又愤怒,想骂人,又觉得骂人也没用,憋了半天闷闷问了他句:“疼吗?”

    “你说今天穿假肢?”

    “嗯。”

    “有点,比之前好多了。”

    “我给你揉揉。”

    霓月一双手直接伸进被窝,摸到的却是正常的那条左腿,她又往前伸了点发现不太够得着。

    这时候,云则低低问她:“你要不要上来?”

    动作一顿,霓月神色稍显不自然,瞟他一眼,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会不会不太好……”

    他的目光和表情都很坦荡,平静地看着她,气定神闲地反问一句:“有什么不太好?”

    如此一来,倒显得她的思想偏轨了点。

    蹬掉棉拖上床,他躺在床的外侧,那么她就只能进去里侧,床里面紧挨着墙壁,床尾又放着衣柜,从他身上爬过去到里面后就像是落进一个半封闭空间。

    这下能够得着了。

    霓月在被窝里找到他的右腿末端,手伸进裤管里,温热掌心覆住表面,开始轻轻揉抚:“还行吗?”

    他淡淡嗯一声,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样独处的时光会让云则觉得内心安宁,不会觉得恐慌焦躁,他甚至会主动开口聊天:“作文有那么难吗?”

    上次作文没写完考十二分被他嘲笑的事情,历历在目,霓月点点头,带点固执地说:“就是难。”

    “我教你。”

    “好啊。”

    聊到学习相关的事情,霓月开始关心他的休学情况,小心翼翼地问:“休学结束后,你会回学校吗?”

    云则沉默片刻,问她:“你希望我回去吗?”

    认真想了下,霓月边给他按摩边说:“我只是觉得你要是不继续读书真的很可惜,学习成绩那么好,肯定会考上很不错的大学。”

    她没有明说,但他已经从她的话里听到了答案,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认真回答:“那我回去继续读书。”

    霓月很开心他的决定,手下动作更加温柔,他却说:“好了,按久了你手累。”

    “……哦,那我走啦。”

    刚把手抽出来准备下床,霓月的手腕却被他握住,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他拽到身边,被迫躺下:“诶,云则,你——”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掀开被子将她一并盖住。

    人落进满是他温度的被窝里,霓月一下就觉得面颊在发烧,心脏咚咚咚狂跳,表面却装作平静,神情没有露怯,若无其事地说:“我刚刚就说过,这样会不太好。”

    宽瘦的肩膀顺着床头下滑,云则顺势躺进被窝里,转了个身侧卧,正面对着靠坐在床头的她,抬眼凝望她,低低说:“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会。”

    “那我就这么陪你一会吧?”

    “嗯。”

    霓月瞥到他身后柜子上放的几颗药,拍拍他肩膀:“吃药了吗?没吃的话先吃药。”

    “等会吃。”

    “……”

    想到他今晚的信,霓月内心情绪复杂柔软,多是心疼他,她伸手按在他毛乎乎的脑袋上,洗得干净的头发摸着很舒服,她揉了揉。

    他大概也觉得舒服,缓缓闭上了眼睛。

    静谧冬夜,窗外的下弦月高悬,好一会后霓月突然开口:“明天也出门呼吸下新鲜空气吧,云则。”

    他没睁眼,由她揉着头发,懒懒低问:“去哪?”

    “去钓鱼。”

    霓月手指在他眉梢处路过,也顺便给他揉了揉眉心,说:“让我爸带我们去,就当散散心。”

    “……嗯。”

    “明天天气应该不错,我之前都没和我爸去过呢,我还真好奇,钓鱼真的有那么好玩吗?能让我爸那么着迷……我给你说,有一次我爸钓到了一条十六斤的鲶鱼,扛在肩膀上到小区后硬是不回家,而是在小区里绕了七八圈,缝人就说肩头上钓到的鱼的鱼十六斤。”

    “……”

    半天没等到回应,霓月低眼去看他,发现他的呼吸已经平缓匀顺,薄唇松散地微微张开,一脸睡着的模样,而她的手还停留在他的发间。

    睡着的云则依旧很好看,闭着眼时的睫毛看着更长了。

    霓月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放慢动作趿上拖鞋,拿上信纸,垫着脚一点一点从他卧室离开,生怕将睡眠质量不好的他吵醒。

    上楼的时候,霓月想到床头那几颗还没有被他吃下的药,他今晚没吃药睡这么快?

    与此同时想到他心中的那一句——

    霓月,你是我目前生活中唯一好的那部分。

    霓月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眼底有着藏不住的星亮-

    第二天早餐吃的面,吃完以后云则穿好假肢主动到厨房里,把她从洗手池面前推开:“我来洗。”

    “我洗就好了。”

    “我来。”

    他很坚持地把她推开,要自己洗碗,霓月耸耸肩觉得奇怪:“不就洗个碗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也绝对想不到——昨日他看见她洗碗后冻得通红的双手,就没有再让她洗碗的打算。

    这还是霓月后来不停追问才知道的,她笑盈盈地问:“那这条是不是只适用于冬天呀?”

    “适用于一年四季。”

    “……”

    霓月当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好会撩人,之前谈过恋爱吗?

    作者有话说:

    再有几章就回学校了,全文还剩十万字左右(可能写不到)-

    第38章 青鱼

    家里有很多鱼竿。

    杂物间里二十根以上的鱼竿依次摆放, 长短不一,颜色不同,霓月随便拿起一根顺眼的, 后面响起老霓的声音:“建议你别拿那根。”

    霓月回头:“为什么?”

    老霓盯着她手里的鱼竿,解释:“那根是大物竿, 七米长,钓大鱼用的,对新手可不太友好。”

    “那我给云则拿这根。”

    “他不也是新手?”老霓耸耸肩,哼笑着, “你也别太对云则有滤镜, 在钓鱼方面他可能没什么天赋。”

    霓月被激出点叛逆的好胜心, 固执地说:“我就要给他拿这根。”

    “行,你给他拿大物竿。”拿她没办法, 老霓摇头失笑, 走到一排鱼竿面前挑了根适合新手用的综合杆,“月月,你用这根。”

    霓月乖乖接在手里。

    在出发前,父女俩分工明确地做着准备工作,老霓负责渔具,霓月负责食物。

    自制培根三明治, 牛奶, 饼干,巧克力, 矿泉水,还有一大包砂糖橘, 霓月把食物整齐地装进一个布袋里, 提上出厨房。

    客厅里, 老霓也准备完毕渔具,抬头看见霓月身上一件亮黄色的外套,催她:“穿这个不行,去换一件,换个暗颜色的。”

    “为什么?”

    “鱼对色彩很敏感,你穿个亮黄色的衣服往那儿一坐,没有鱼敢过来。”

    原来钓鱼还有这么多讲究,怪不得老霓每次出去都爱穿迷彩服,霓月放下米色布袋,回卧室换了件黑色的薄款修身鸭绒服,白蓝色牛仔裤包裹着两条纤细笔直的腿,脚下踩着一双平底黑色短靴。

    “好了,走吧。”

    云则已经在家门口等待,假肢藏在灰色裤管里,外面穿着鞋,人站在那里完全看不出端倪,依旧高挑清瘦,眉眼英俊得惹眼,只是楼道里昏暗,整个人都显得阴沉。

    下楼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霓月肩膀上挎着米色布袋,走在前面,看见下方等着的云则,发现他穿的也是黑色:“好巧,我也穿的黑色。”

    他仰着脸,看向她,眼睛轻微眯出点笑意,轻轻嗯一声。

    后方老霓嘟囔:“穿个黑色有什么好巧的。”

    “……”

    三人到地下停车场坐车,老霓走在最后面,观察着云则的背影,看了会才说:“云则,现在看你走路挺正常的啊,没问题的。”

    云则点点头:“因为不疼。”

    疼的时候穿假肢走路,每一步都像是把残肢末端放在火上面烤,放在针上面扎,疼得他想死。

    老霓乐呵呵地说:“愿意出门就好,多出来走动,今天过后你要是感兴趣,以后老师经常带你一起钓鱼。”

    “好。”

    老霓选了一个绝佳的野钓地点——钟鹤湖的一处桦尖,毕竟都说七分钓位三分钓技,一个好的钓点选择相当重要。

    人还在车上,霓月不懂就问:“什么是桦尖?”

    云则坐在她旁边,嗓音低缓,耐心解释:“就是朝水体中心突出的位置,也是鱼道,鱼会从那里经过。”

    开着车的老霓嚯一声,透过后视镜看一眼云则:“你还懂钓鱼呀?以前钓过吗?”

    “没有,只是在书上看到的过。”

    “那你今天可以试试,月月给你挑了个大杆呢,她估计想让你钓条大青鱼。”

    眸光一转,云则转头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多大的杆?”

    “……七米?”

    “那是挺大。”

    “……”

    上午十一点,三人抵达钟鹤湖。

    湖如其名,钟鹤湖真的有鹤,良好的湿地环境,让上百余只的丹顶鹤聚群存在,丹顶鹤属于国家一级保护的动物,到这里来的人可以钓鱼,但是绝对不能打丹顶鹤的主意,否则会获得精致的银手铐一副。

    老霓扛着三根支竿架,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包渔具,说:“现在打窝的话,估计得等个一阵子才有鱼上钩叻。”

    霓月有新的疑问:“什么是打窝?”

    “就是朝钓点投放鱼饵,让鱼群聚集。”云则跟在她身后半米远,手里提着装满食物的布袋,另一只手提着三把折叠椅。

    “哦,钓个鱼这么多学问。”

    “那是当然。”老霓对钓鱼痴迷,一聊起来可以说个三天三夜,“窝没打对,也钓不到鱼,云则还是很懂的,这些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等会实操起来怎么样。”

    老霓兴致勃勃地走在最前面,朝着湖水靠近。

    霓月则故意放慢脚步,等云则走在与她并肩的位置,压低声音喊他名字:“云则。”

    他也放慢脚步,把头朝她低下去听她说话:“……嗯?”

    霓月小声说:“我们等下坐得离我爸远点,不然会影响我们聊天的。”

    云则看她一眼,眼底略过笑意,语气迁就:“听你的。”

    没想到,老霓的想法与她竟然不谋而合,到湖边后,老霓率先占据一个良好的桦尖位置,冲他们挥手说:“你们别过来,我一个人在这就行!免得到时候你俩叽叽喳喳说话把鱼全部给吓跑了!”

    霓月:“……”

    云则:“……”

    如此一来,云则给老霓送去一把折叠椅,然后带着两人份的鱼竿和鱼饵回来,不过老霓还是过来他们这边:“我得教你们怎么用这个鱼竿啊,还有这个饵料……”

    饵料一打开,吓得霓月直接条件反射地后退,躲在云则后面只探个脸出去:“真是会让我想喊救命的程度……”

    蠕动不停的活蚯蚓,个头比手指还粗,全部交缠盘在一起扭动。

    她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一点衣角,云则表情很自然,看一眼她的手,又看一眼她从肩膀侧边露出来的小脸:“你怕蚯蚓?”

    “……就是觉得恶心。”

    老霓蹲在饵料面前,冷嘁一声:“蚯蚓有什么好怕的,大鱼最喜欢这种肥的,再说蚯蚓又不咬人,你看——”甚至用手捻起一根扭动的土黄色蚯蚓要递给霓月。

    “云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吓得霓月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后退,云则被迫跟着她连连倒退,这样倒是把老霓看得发笑:“以前怕了叫爸爸,现在怕了叫云则。”

    老霓把那根蚯蚓轻摔回袋子里,拍拍手,说:“丑话说在前头哈,我不同意你们早恋。”

    霓月立马松开云则,面不改色地说:“我们没有早恋。”

    云则抿抿唇不说话。

    老霓的眼风立马往他脸上扫去,霓月立马用手戳戳他,他这才摇摇头说没有早恋。

    教给他们抛饵打窝的方法,又讲了些鱼上钩后起竿的注意事项后,老霓最后帮他们两人支起支竿架,然后拍拍手兴奋地跑回自己的钓点。

    云则替她打开折叠椅,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边。

    对钓鱼实在没什么兴趣,霓月懒得连鱼竿都没摸两下,反正鱼竿是放在支竿架上的,她索性乐得悠闲地从布袋里拿出一大包砂糖橘,抓了两把去给老霓,然后回来坐下后慢悠悠剥着吃。

    浓黄色的橘皮在指间剥裂,溅出酸涩汁水,白色经络覆在饱满圆润的橘肉上面,她显得无聊,开始数橘子的瓣数,基本都是七瓣或者八瓣。

    一瓣橘子喂到云则唇边,她说:“超级甜。”

    云则注意力原本在湖泊对面的丹顶鹤群上,一听到她说话,视线下落,看见那一瓣橘子,他犹豫了一瞬,想用手接却又没有,微微张唇——去含橘子的时候,薄唇不慎碰到她微凉的细腻指端。

    感觉很微妙,让两个人都同时一怔,而后目光默契地对上目光都算不上坦荡。

    霓月眼神有一瞬的虚闪,睫毛颤了颤,下一秒就倏地收回手,与此同时云则反应也有些尴尬,黑眸一垂,低头沉默地咀嚼着橘子,橘子汁肉在口腔里爆开,香气泛滥,甜得直冲灵魂。

    “甜吗?”霓月主动打破沉默,也往自己嘴里塞了瓣橘子。

    他垂着眼,点点头嗯了声。

    冬阳温暖,晒得人暖烘烘,整个人都惬意不已,霓月朝后完全靠在折叠软椅上,手里拿着颗砂糖橘继续剥皮,旁边垃圾袋中已经是成堆的橘子皮。

    “有这么好吃?”

    “这玩意上瘾。”霓月撕开橘子皮,“有时候我就想吃两个就好,结果一吃就停不下来,有一次我一个人一口气吃了五斤砂糖橘。”

    ……五斤。

    这个数字让云则不禁斜眼去看她腿上装橘子的塑料袋,里面已经所剩无几,看来她是真喜欢吃这种砂糖橘。

    “云则,你看。”

    “嗯?”

    霓月把一个剥好的橙黄橘子递给他,用手指给他看:“你看,这个橘子居然有十瓣,很少见。”

    “少见?”

    “嗯,一般都只有七八瓣。”霓月把橘子对半分,分五瓣给他,这次是递到他手边,“我们一人一半。”

    云则接在手里,默默放进嘴里。

    冬日太阳温暖至极,湖水碧蓝澄澈,空气冷冽干净,对岸群聚的丹顶鹤慵懒扇着白翅膀,又或者是单脚站立,虽然面前的鱼竿还了无动静,可云则却很安于眼前现状,希望能按下暂停键,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她在右边,递给他一半的橘子。

    后来云则才搞明白,他想按下暂停键的不是某一个时间,也不是某一个时刻,而是有她存在的画面,他都想要暂停。

    “噗噗噗——”

    水面突然有了动静,属于云则的那根鱼竿,他很快起身,双手紧握鱼竿,四十五度角,利用手腕力量和鱼竿弹性,看着很熟练地起竿。

    一尾大鱼跃出水面。

    看得霓月都激动得站起来,惊喜出声:“上钩啦!”

    云则沉着冷静,让鱼保持在水面以下,再缓缓收线把鱼往回拖,远处还没鱼上钩的老霓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把鱼竿往架子上一支,小跑着过来,还带了几个钓友一起跑过来。

    一条重达十几斤的大青鱼。

    老霓啧啧叹道:“好小子,第一次钓鱼就搞这么大个货!”

    钓友们纷纷夸赞云则厉害,霓月在旁边幽幽说:“我选的杆准没错。”

    青鱼入桶,放上气泵供氧,钓友们围观了会,叽喳讨论完后各自回位置,霓月也重新坐下来,有些羡慕地说:“我也想要鱼……”

    云则把桶一提,放在她脚边:“我的都给你。”

    “这不一样。”

    霓月羡慕地看一眼那条大青鱼,说:“你给我的,和我自己钓上来的,那肯定不一样。”

    云则安慰她:“再等等看。”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霓月吃掉几块黑巧,嘴里瑟瑟发苦,看着没有动静的鱼竿心里也苦,站起来走到湖边仔细观察水面,心里愈发苦:“云则,有两条鱼在我的鱼漂周围打转,就是不咬钩子,我感觉它们在嘲笑我。”

    她站在湖边,回头眼巴巴看他,明艳漂亮的脸庞在阳光下更显得惹目,披散着的自然卷长发很有光泽度,海藻般茂密。

    整个人都美如画般映进他的黑眸里,云则忍不住浅浅一笑,薄唇轻弯地道:“它们没有嘲笑你。”

    “那我再试试。”

    正想往回走,霓月刚抬脚却觉得脚后跟踩到什么滑腻腻的东西,或许是一块潮湿青苔,一个打滑,她整个人朝后一扬,错愕的目光里看见云则飞快起身朝她奔来。

    “霓月!”

    咚——!

    伴随着云则一声焦心的低吼,霓月整个人面朝上摔进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湖边水源尚浅,完全可以自行站起来上岸,没等她站稳,一道高瘦的黑色身影跃至空中,撞进她的视线中。

    又是咚的一声。

    四周水花飞溅,快要站稳的霓月重新被荡得摔进湖里,身旁的云则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再将她一把拉出湖面。

    一张俊脸上的惊慌显然易见,黑眸如水纹震荡着,表情写满恐惧,视线紧紧锁住她的眼瞳。

    还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个表情,霓月都有点被吓到,赶紧说:“我没事,我没事啊。”

    云则胸口剧烈起伏着,握她手腕的指很用力,他缓了好一会才开口,声音还在抖:“……吓到我了。”

    霓月抿抿唇没说话,鼻腔却有点酸酸的。

    那天的钓鱼之旅因为两人落水而被迫结束,只能回家换衣服,冲了个热水澡以后,霓月喝了碗老霓熬的姜汤,然后又给云则端了一碗去。

    云则不喜欢姜的味道,排斥得很,喝得很慢,霓月想到他今天为她纵身一跃跳进水中的画面,便问:“你会游泳吗?”

    他就是一只常年不下水的旱鸭子,眼都没抬,只淡淡说:“不会。”

    霓月皱眉:“不会你还跳下来?”

    姜汤味道怪异苦涩,云则遵循着她说必须喝完的要求,正在艰难地下咽,格外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万一水很深呢,万一被淹死怎么办?”霓月皱了眉。

    云则倏地仰头,喉结上下滚动着将姜汤一饮而尽,手指轻轻擦楷过嘴角,黑眸灼灼地看着她,低沉认真地说:“不怎么办。”

    “那就为你而死。”

    第39章 告白

    冰冷湖水里泡一遭后, 即便事后有喝姜汤,霓月在第二天醒来后还是发现自己感冒了,不过不严重, 轻微有点喉咙痛而已。

    老霓提议今天又去钟鹤湖钓鱼,理由是多让云则出门走动, 呼吸新鲜空气,霓月却眯眸笑着,将老霓的心思拆穿:“爸,你就是不服气云则昨天钓到一条大青鱼, 而你只钓到一些小鱼小虾。”

    “胡说。”

    老霓把眼睛一瞪, 故作不在意地说:“谁会和一个学生斤斤计较, 再说我钓鱼二十年,真要比赛还能输给他?”

    没想到居然会一语成谶。

    又是一天的钟鹤湖钓鱼之行, 老霓当真和云则比起赛来, 比谁钓的鱼种类更多、个头更大。

    感冒的霓月懒得动弹,连鱼竿都没支,只坐在云则旁边的折叠椅上剥砂糖橘吃着玩,时不时喂一瓣到云则嘴里,他接的自然,目光不看她, 薄唇时不时触上她的手指,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表现得自然。

    橘子皮扔进脚边垃圾袋里,霓月拍拍手站起来, 来回查看老霓和云则鱼桶里的战绩情况,进行实时报道:“爸, 云则刚刚又钓到一条鲫鱼哦。”“爸爸, 云则又起竿啦!”“爸, 云则钓到一条大红尾诶,你……”

    “你别爸爸爸叫个没完没了的,鱼全被你吓跑了。”老霓打断她。

    霓月站在他们两人中间,盯着云则收获满满的鱼桶,理直气壮地说:“那云则的鱼怎么没有被吓跑?”

    话音落下,云则再次起竿。

    一天下来,不论从鱼的种类还是个头来看,有着二十年钓鱼经验的老霓都输得很彻底,惹得周围一圈认识的钓友纷纷嘲笑:“老霓,以后不敢吹大话咯!”

    “去去去!都一边去!”

    “……”

    夕阳西沉,钟鹤湖对面攒三聚五的仙鹤有的展翅做腾飞状,有的慵懒单脚站立,细细脖颈修长,青玉嘴,艳红顶,骄傲的头颅高高扬起,体态极尽优美高贵,长长青嘴敞张开,呵出一口缭绕仙气。

    ——仙鹤吐息。

    云则正在弯腰收拾渔具准备返程,霓月走过去,脚下踩着冬季枯叶残枝咔嚓咔嚓响,用手戳戳他的肩膀:“云则。”

    “嗯?”

    他直起腰,手里分别拎着两把折叠椅:“怎么?”

    霓月用手一指:“你看湖对面,仙鹤吐息。”

    云则顺势转头,遥遥望去——上百只仙鹤,在夕阳下扬颈吐息,轻扇翅膀,白雾寥寥,远观如仙气环绕。

    “我听过一个传说。”

    她朝他走近一步,仰着脸看他,脸庞明媚又真挚:“在夕阳下,一起牵手看过仙鹤吐息的人,就能相爱。”

    啪——!

    云则随手放下手中的折叠椅,落进枯叶堆里,他低眼垂睫,看着她落在身侧的那只手,主动伸手去轻轻牵起来,再缓缓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低徐的嗓音似乎带着魔力:“……是这样吗?”

    少年的黑眸深邃迷人,眼里只装着她一个人,在这样的瞬间,她似乎真的在他眼里看到了爱情。

    霓月在夕阳里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咚。

    那是属于她的心跳声。

    不远处传来老霓的一声暴喝:“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把手给我放开!你们——!”

    吓得霓月浑身一颤,她却没有松开他的手,脸上露出小时候做错事才有的心虚表情,笑着说:“要不我们跑吧?”

    “好。”

    云则牵她手的力道加重,让彼此掌心紧紧相贴,然后弯腰拎上一包渔具抬脚就跑,把气急败坏的老霓远远甩在身后。

    “你们两个兔崽子!!!”

    如金的夕阳烧过漫漫西天,他拉着她奔跑进冬季树林中,狂奔的刺激,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在飙升,耳边是霓月清脆如风铃的笑声,他转过头看她,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也忍不住和她一起放声笑出来。

    两人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树梢枝桠间。

    林中冷风凌冽,扬乱少年浓密漆黑的发,光洁额头露出,英俊眉眼醒目,他在肆意奔跑着,脚下生风,踩过的枯叶被不停卷飞。

    霓月看在眼里,恍惚间透过现在的他看到以前在跑道上意气风发的他。

    所以,她对风铃许下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对吗?

    于是风听见——

    希望可以找回曾经的少年,耀眼如阳,光芒万丈。

    应是这一阵夕阳下的冬风。

    一直跑到两个人都没力气,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停下,云则弯着腰,一只手撑在膝头,一只手还拉着她,喘着气问:“霓老师会不会打死我?”

    “有可能会,你怕吗?”

    “不怕。”

    霓月喘得比他还厉害,听他这么说,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然后问:“跑了这么久,疼吗?”

    她指他的右腿。

    云则低头看一眼脚下,起伏着胸膛喘出一口气,眼里蕴着西边的余晖,看着很亮:“不疼,刚刚跑起来的时候我甚至忘记自己穿着假肢。”

    和他的眼里有着同一片光色,霓月笑得温暖治愈,清甜地说:“好起来了,云则,一切都在变好!”

    两人对视着,默契地朝着彼此露出笑容,然后牵着手缓缓上坡往钟鹤湖的停车区走去。

    不过说到底,难免是要挨老霓一顿臭骂的,两人都乖乖听着没还嘴,并且一口咬死只是纯洁的友谊关系,郁闷的老霓在回去的时候训了两人一路,并且没收了云则今天钓的鱼,全部的鱼。

    霓月犀利地发问:“爸,你就是想要云则那桶鱼是吧?”

    老霓硬嘴,打死不承认,冷哼一声:“胡说。”

    晚饭是全鱼盛宴,红烧,清蒸,油炸……桌上没有第二种食材,并且剩下的鱼都养在桶里,一次性吃不完,霓月胃口欠佳,抱怨道:“下次钓的鱼卖掉吧,我不想吃鱼了。”

    “不准挑食。”老霓说。

    “……”

    饭后,云则在厨房洗碗,霓月负责把剩菜封上保鲜膜冻冰箱,突然听见他说:“以后我们不吃鱼。”

    ……以后?

    ……我们?

    合上冰箱门,霓月来到他身边,手懒懒撑在流理台上,侧着身子看他,意有所指:“以后是多久以后?”

    洗碗动作一顿,云则没抬头,低垂的目光看不清楚情绪,只低低说:“我们的以后。”

    耳根一热,霓月摸摸耳朵,闷闷哦一声。

    送云则下楼回家,霓月准备等他拆假肢后给他按摩一下,毕竟今天使用假肢的时间挺长,还爬了六楼到家里吃晚饭。

    云则拒绝她的提议,只说她今天也很累,让她早点回去休息,霓月没走,而是说:“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坐在沙发上拆假肢的云则平静问:“说什么?”

    霓月深思熟虑片刻,拐着弯抹着角地慢慢说:“今天我们一起看了夕阳下的仙鹤吐息……你还在厨房里对我说了那种话……”

    放假肢的动作一顿,云则面不改色地把假肢靠在沙发边侧,抬眼望她,眸色深邃,唇畔隐隐带着笑意,反问她:“哪种话?”

    这让霓月怎么好意思开口……

    纠结半晌,霓月还是硬着头皮说:“虽然你之前承认喜欢我,但是我不确定你现在喜不喜欢我,而且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会很混乱。”

    云则静静看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今晚给你写信好不好?”

    问得相当温柔耐心。

    霓月犹豫着点点头说好吧,然后又问:“为什么要写信?不能直接说?”

    “到时候看信你就知道了。”他只是这样说,再没有多余的话。

    于是当天晚上,霓月收到了他的来信。

    ——第三封来信。

    “见字如晤,展信佳。

    这终于不会是一封基调压抑的信了。很庆幸我的心境渐渐明朗,这也可以悉数归功给你。

    正如你所说,我感觉一切都在好起来,生活里不再全是黑暗阴霾,终于有一束月光照进来,为什么说是月光而不是阳光,那是因为我个人比较偏爱月亮。

    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最喜欢坐在窗边看月亮,月亮的光总是很冷清,一种无私的冷清,似乎不论你用再热烈的目光看它,它还是那么冷清,万千世人抬头看月,月亮的光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更亮一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喜欢月亮。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月亮的形状很像你吃的那种砂糖小橘子(满月时分除外),真的很像,不管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都很像,无非是把一瓣橘子掉转个方向罢了。

    那天你剥到一个有十瓣的橘子,眼睛都亮了,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月亮也能被分成十瓣,或许月亮真的就是十瓣的组合,那么我相信,总有一瓣月亮属于我,也只属于我。

    那一瓣月亮的光也只会为我而明亮。

    今天虽然被霓老师骂了一顿,但是我不后悔拉着你逃跑,我很久没有像今天那样放声大肆的笑过,那么的酣畅淋漓,我很喜欢那样的感觉——世界在运转,时间在继续,夕阳在西沉,仙鹤在吐息,而我拉着你的手奔进树林深处,赴一个未知的尽头。

    是的。

    我觉得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一瓣月亮。

    霓月,这并不是我在莫名其妙地开启的话题,而是我在回答你今天问我的问题,你问我,我喜不喜欢你?

    答案无疑是喜欢,以前喜欢,现在更喜欢,未来也只会越来越喜欢。

    至于为什么我不愿意把这些说出来,而是选择给你写信,那是因为口说无凭,白纸黑字可以为证。

    你完全可以把这封信理解成是一封情书,或者是告白信?随你高兴,想怎么理解都行,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的心意明明白白,也坦坦荡荡,你完全不用混乱。

    你只用知道,霓月,你是属于我的那一瓣月亮,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所以晚安霓月。”

    作者有话说:

    云则:我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

    第40章 情种

    一封信读到结尾, 霓月说不清当下心境如何,只感觉到脸上很热,烧得耳朵一起热, 他的文字直白缱绻,字里行间都在诉说她对他的重要, 还有他对她的喜欢。

    以前也不是没有看过男生的情书,也有被疯狂追求者表白的经历,霓月却从没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卧室也能羞红了脸。

    折叠信纸, 放回信封中, 霓月拉开书桌下方第二个抽屉, 把这第三封信和前面两封信放在一起,拿起来摞整齐, 再爱惜地轻放下。

    霓月拿出一张崭新信纸准备写回信, 在桌前坐良久,却始终无法下笔,干坐半小时后,干脆放弃,上床睡觉。

    信的后劲太大,霓月睡不着, 翻来覆去地辗转硬是睡不着, 开始在心里疏离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云则的——他搬来这里后?还是山水坊?或者更早?

    那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这是个值得好奇的问题。

    想到半夜两点,霓月撑不住, 眼皮上下开始打架,没一会就睡着, 然后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面的场景是钟鹤湖边, 就是近日钓鱼时坐的位置, 夕阳光景,周围没有人,倒是有成群的丹顶鹤,鹤翅扇动,影影绰绰间能看见丹顶鹤中间有个人,那个人坐在地上,肩膀宽宽的,看上去很像云则,那个人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坐着,一直坐着,直到夕阳完全西沉,暮色落下,月光降临。

    月亮照在那个人清寂的背影上时,那人的四肢开始变得透明,透明一直生长到身体躯干,最后才是头,直至完全消失。

    徒留一群丹顶鹤,扬颈吐息。

    霓月被惊醒,蹭地从床上坐起来,满额头的冷汗,她看看周围环境,原来只是虚惊一场,梦里的那个人真的很像云则,一点一点消失在她面前,那种感觉很让她恐惧。

    已经是早上七点的时间,该起床了。

    洗漱的时候,霓月抬头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眼神瞬间滞住,镜子里那个满面橘黄的女孩是谁?

    黄得像颗灯泡,快要发亮了。

    昨晚睡觉沾到什么东西了?

    霓月慌乱地吐掉嘴里牙膏泡沫,俯身挤了洗面奶在掌心洗脸,连搓了好一会,用水冲干净,再次抬头看镜子,怎么还是橘黄色的脸!

    小跑出厕所,到老霓房门口快速敲门:“爸——!爸爸——!”

    老霓直接被吵醒,眯着眼懒洋洋地扬声回应:“啊?你进来啊。”

    霓月直接推门进卧室,跑到老霓的床边,弯腰:“爸,你看我的脸,怎么是这个颜色啊?”

    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橘黄色的脸,老霓吓得瞌睡全无,惊讶地啊哟一声,揉着头发坐起来,里面穿着成套的老式秋衣秋裤:“你这个脸怎么是黄色的?”

    “对啊,我睡一觉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

    老霓伸手把她拉近了瞧,瞧了半天后恍然大悟般,猛地拍一巴掌:“我知道了,你是小橘子吃多了!”

    “小橘子?”

    “可不嘛,那玩意吃多了就是会脸黄,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昨晚云则才给她写了封情书,今天就要顶着一张巨丑的黄脸去见他吗?那绝对不行……本来还打算问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霓月冷静下来,问:“那怎么办?”

    老霓双手拢在一起搓了把脸,醒了醒眉毛,说:“还能咋办?只能去医院,让医生拿点药吃吃,等着慢慢退黄呗。”

    霓月肩膀一耷,妥协道:“好吧。”

    换好衣服后准备和老霓去医院,霓月纠结了下,和老霓商量,让他去给云则说一声,今天没空见他,让他点外卖,老霓则让她直接在手机上说一声。

    上次给云则打电话还是在他失联时,霓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和云则竟然没有用手机交流过,都是见面说话,或者他给她写信,现在可是二十新世纪,彼此间的交流方式未免太质朴。

    霓月决定给他打个电话。

    他在第二封信中写过,她并没有记错他的号码。

    在重新遇到云则以后,霓月就没有再打过那个号码,如今重新电话簿里翻出,选择拨通。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平时都没见他用过手机,估计手机正在哪个角落里吃灰,他连电都懒得充。

    霓月只好再次找到老霓:“爸,他手机关机,你还是得跑一趟,就说我不太方便见他。”

    老霓:“……”

    霓月先到地下停车场去等老霓,老霓敲开云则的门,云则径直往老霓身后望,老霓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不用看啦,月月没来!”

    云则这才收回视线,叫了声霓老师,然后问:“她人呢?”

    “她今天要去趟医院,没空找你,让我来和你说一声。”

    医院?

    云则扶着门框的手垂落,没穿假肢的身体微微一晃险些摔倒,他稳住重心扶住墙,追问:“她哪里不舒服?”

    “小毛病,我陪她去一趟医院看看就行。”

    “我也去。”云则回头看一眼靠在沙发边的假肢,“霓老师,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

    “诶诶诶——”

    老霓叫住要回客厅穿假肢的云则,说:“你不用去,月月她现在……”一时没想起霓月的原话是什么,老霓说了个大致意思:“不想见你。”

    云则身形顿住,缓慢地回头,脸色瞬沉,嗓音低了好几个度:“……是吗?”

    “是啊。”

    老霓没察觉到异常,随便交代两句后便转身下楼去负一层。

    空寂房间里,云则靠着门怔住许久,周围静得可怕,他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额头开始沁出颗颗冷汗,承受所有重量的左腿变得麻木不仁,他不知道怎样回的卧室,好像是单脚跳过去的,好像是在客厅摔倒后爬过去的……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英俊的脸没有血色,他翻出床头柜的药,连水都没喝,颤抖着手往嘴里送塞药。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胡萝卜素黄皮症。

    霓月听到专业术语的时候,还是有点懵,对医生说:“我吃的是橘子,小橘子,那种砂糖橘。”

    医生说吃橘子也会得这种病,需要吃点药,平时多喝水,快的话半个月就能退,慢的话得一两个月。

    退黄所需的时间长到霓月差点眼前一黑厥过去,她要以怎样的心态顶着这样黄的一张脸面对云则?

    拿了药回家的路上,霓月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到家后,霓月接杯温水把药吃了,然后回房间翻找出遮实自己脸部需要用的物品——围巾,口罩,墨镜。

    穿戴完毕后,霓月拿上钥匙串出门,下六楼,钥匙插进锈黄色的锁孔里,旋转两圈,推开门。

    “云则,我来了。”

    没有人回应。

    今天的屋内静得异常,霓月察觉到不对劲,快步走向卧室,一把推开门——云则面朝下爬在床边的地板上,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右边空荡的裤管软软搭在左边长腿上。

    记忆瞬间被拉回重逢那日,恐惧的潮浪开始翻滚。

    霓月顾不得形象,一把扯掉脸上的口罩墨镜,冲过去蹲在他面前:“云则!”

    把人翻过来,云则的手无力地垂滑在冰凉地板上,双眼紧闭,苍白的唇,已然陷入昏迷的状态。

    “————”

    刚离开医院不久的霓月重回医院,带着云则挂急诊洗胃,云则在里面洗胃,霓月和老霓在外面起了争执,老霓两手一摊:“有啥区别啊?没啥区别啊!”

    “我原话说的是不太方便,而不是不想见。”

    霓月情绪乱糟糟,说话没了遮拦:“爸,你可是语文老师诶,这怎么就没区别了?”

    “你往语文上面扯是吧?你语文是学得很好了?”

    “……”

    霓月胸口憋着一口气,冷着脸往长椅上一做,头转向一边不再说话。

    没一会,老霓主动走过来,放缓语气,说:“月月,这事儿确实赖爸!你别着急,先等云则出来。”

    闻言,霓月没有再闹脾气,乖乖点头嗯了声。

    半小时后,云则被推出洗胃室,医生说服用的安眠药量挺大,不过送得及时,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人醒后就能出院。

    “谢谢医生啊。”

    “不客气。”

    云则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观察,霓月陪在一边,老霓到医院对面的小餐馆里打包了两份盒饭,提到病房中:“今天还没吃饭呢,先吃饭。”

    父女间的小争执已经过去,霓月和老霓坐在床头边的小桌前吃盒饭,随意聊了聊天,老霓瞧一眼病床上尚在昏迷中的云则,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想不到这小子还是个情种,你说一句不见他,他就能要死要活。”

    霓月并不想和老霓交流情感问题,低头吃饭不说话,听见老霓又说:“不过是真可惜,我觉得这孩子要是能继续跑步的话,还能拿很多个短跑冠军。”

    是挺可惜。

    没办法,天降惨事,人能怎么能抵抗?

    霓月摇摇头,说:“云则很聪明的,就算不能再跑步,以后也一定能在其他领域发光发热。”

    “比如说?”

    “比如他语文就特别好,说不定有写作方面的天赋。”

    老霓扒完纸盒里最后一口饭,抹抹嘴点头说:“倒是真的,这孩子作文写得真不错,你回头给他点建议,让他写文章参加比赛啥的……”

    “他很喜欢看悬疑小说。”

    “写小说啊?”老霓啧了一声,“据我所知网文写作的门槛低,写的人很多啊,想写出头那是相当难,就算云则再有天赋,也不可能一本成大神吧。”

    老霓万万没想到,他的随口一句话,在后来又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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