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慈安堂过了许久,才终于又有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老夫人启唇,但尚未说话,老远便又传来温氏哭天抢地的声音——
“母亲,母亲快救救照山吧!大爷要把他活活打死了!”
瑜珠同老夫人皆骇然望去,只见外人面前素来稳重大方的温氏此刻正脚步踉跄,哭着奔进堂屋,跪在老夫人跟前:“母亲,母亲快去前头救救照山吧,大爷要把他活活打死了,真的要活活打死了!”
老夫人自榻上坐直脊背:“这究竟是为何?”
“因为,因为……”温氏看了看站在边上的瑜珠,又看了看站在另一边的刘嬷嬷,似是原因实在难以启齿。
可不过须臾,她又终是忍不住哭嚎着道:“因为大爷不知打哪得来的消息,说照山两年前同陈婳苟且,诞下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一直叫陈婳带在身边,谁都不曾发现过,可不想,就前几日,前几日陈婳自外头返回豫章,事情突然就在豫章捅开了。
陈家族老为了以正家风,扬言要将陈婳沉塘,陈婳没得办法,便说了实话,说这是我们家照山的孩子。现如今陈家好几位族老都一道正在赶往上京来的路上,大爷说不必等他们到,他便要先打死照山。母亲,您快救救他吧,他可是您的亲孙子啊母亲!”
原来不过一个下午,事情便已经闹到了此等人尽皆知的地步。
瑜珠看着温氏惶惶落泪的样子,心下不知该想些什么,自己的泪珠还没擦干,便因周池的事而暂时忘了哭泣。
她绞紧搭在身前的双手,交握的两只手心都满是冷汗。
温氏还在她面前不顾颜面地哭泣。
“怎么办啊母亲,母亲您快救救二郎吧,二郎虽不如大郎懂事听话,但也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您的亲孙子啊母亲!”
老夫人听不下去,掀了被子要人扶自己起身,亲自去前头一探究竟。
不想她伸出去本意是叫刘嬷嬷伺候的手,却被瑜珠率先接了过去。
瑜珠安静的眼尾还挂着红痕与泪痕,此刻一言不发地接过她的手臂,将她从榻上扶起,又伺候她穿衣系带,一切妥当。
老夫人明白,她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已经因此事,亏欠她许多的事情。
她深深地望了眼瑜珠,温氏哭哭啼啼的声音还在她耳边滔滔不绝,她别开眼,拄着拐杖蹒跚着步伐,在一众人的陪同下,往前厅去。
甚至都不必走到前厅,不过是到侧边的花厅,便已经能够听到棍棒落下后沉闷又可怕的击打。
温氏捂着口鼻,哭到泪眼婆娑。
随之而来的却是周家大爷周开呈怒不可遏的声音——
“打,给我继续打!这个逆子,居然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丢人现眼的事情来,还有了孩子!我平日里,真是纵的你们无法无天,叫你们一个个,都敢蹬鼻子上脸,做尽了偷鸡摸狗的龌龊事!”
瑜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虽然问心无愧,自己从未做过那些龌龊事,但听公爹这样讲,还是忍不住将头悄悄埋低了一点。
温氏却是不管不顾,听着声音便冲了上去,对着周开呈拼命捶打:“你够了没有!这是你亲儿子,你非得把他打死才行吗?你给他留条命,叫他日后还能改过自新吧!”
“改过什么改过!考了两趟科举还不中,整日在外头充的像个花花公子,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他成日里都忙活什么吗他!”
“那你也不能真把人打死了!”
温氏撕心裂肺着,闹得比挨打的周池本人还凶,抓着周开呈见他没有反应,又不知如何想的,竟回头来拉过瑜珠,拽到周开呈跟前。
“若是非要继续打下去,那同样是儿子,同样是犯了这等错,为何大郎就能由小厮代他受罚,二郎却不可以?谁知道二郎是不是也是被人下的药,才与陈婳有的孩子呢?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真的是当爹的道理吗!”
“你……”
周开呈被她问的哑口无言,指着她颤颤巍巍着食指,又看看瑜珠,气到甩袖不言。
温氏摁着瑜珠,又非得将她往周池挨打的凳前推:“当初你做出给明觉下药那等龌龊事,我们也未曾起过要打你的念头,如今你小叔不过是犯了一个尚不及你的错误,却要沦落至此,你去给我跪着,跪着替他求情!”
瑜珠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氏,仓皇的脚步竟真被她推着往凳前挪了两步。
始终在一旁旁观的周老夫人终于看不下去,拐杖敲着地面道:“够了!都给我停手!”
一时间,不论是温氏还是打人的手下,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等着周老夫人的后话。
老夫人面色难看至极,先指着周池道:“赶紧带下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眼看着被打到奄奄一息的儿子终于被人背了下去,温氏也终于松开了瑜珠的胳膊,停止了发疯般的咆哮与啼哭,改成了嘤嘤不绝的抽泣。
老夫人烦躁地看她一眼:“若是还停不下来,就回去哭够了再来。”
温氏立马抹两把眼睛,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周开呈走到自家母亲跟前,躬身行礼。
“周池的事,你打算如何?”老夫人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已经认了,孩子的确就是他的,他说当年陈婳走的突然,他也不知她腹中已经有了孩儿,若是早知如此,早便会向我们禀明,要娶她为妻的。”周开呈道,“此事周池有错,陈婳亦有错,但儿子想,既然事已至此,不若就叫周池娶了她……”
“不行!”
哪想老夫人尚未回答,温氏便先抢着道:“家中已经出了一桩丑事,若是叫陈婳带着孩子嫁进来,那岂不是又添一桩丑事?一个两个的儿媳妇,都是此等货色,这叫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周家?如何看待我的韶珠?
韶珠去岁刚及笄,还没开始议亲,这样下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她?何况不止我们这一边,二房的周沅周清和玉璇他们都还没婚配,这叫好人家的姑娘,又哪里再愿意嫁进我们周家?我们周家的女儿,又如何再嫁的出去?”
温氏这一通控诉,生生是把周开呈又气得说不出话来。
可她说的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明觉的婚事已经是在外头由人诟病的存在,他的媳妇风评又如此不佳,若是再来一个,周家其他的孩子,真就再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老夫人在一旁听得是心下直后悔,当初就应该叫陈婳的孩子胎死腹中,是她顾东顾西,生怕孩子没了,她也跟着去了,才导致了今日这般局面。
“孩子不要!”她拄着拐杖,铿锵有力道。
周开呈眉头一皱:“母亲……”
“其余的事,我会等陈家的族老们到了再行商议,但我如今要先告诉你们,这个孩子,不能要,陈婳,也绝对不能进周家的门!”
老夫人把话说完,呼着满是怒气余韵的气息,神色复杂地望了眼瑜珠。
瑜珠也正在望着她,呆滞的目光中是深切的凝视与不言而喻的绝望。
所以她还是没有机会的。
不论再来多少次,不论发生了何事,她始终是不会考虑她的名声重不重要的。
因为她的前头,甚至是陈婳的前头,永远都挡着一座叫周家的名声的大山。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叫自己不能哭,若是现在哭了,温氏必定会发现异样,必定又会责问她。
她忍着无尽的酸楚,憋到浑身上下连耳根子都是通红,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屋中。
她趴在榻上,终于能够放声大哭。
冷冷清清的屋子里,连蜡烛都没有点,唯有透过窗杦照射进来的几缕月光,安静地落在她的床头,听她独自趴在这昏暗无边的床帐中,哭到不能自已。
身下的床单被褥被她揪到发皱,可是她恨不能再咬上几口,以作发泄。
待到眼泪哭干,已经不知是猴年马月。瑜珠卧在榻上,摸着脑袋枕住的地方一片濡湿,倏忽又再次悲从中来,忍不住埋头又哭皱了今日根本就没有太平过的脸。
她太累了。
心里累,哭的也累。
她趴在榻上,忘了自己今夜根本就还没用晚饭,就着床前唯一的一点月光,昏昏欲睡。
临睡前,她又不知为何想到周渡。
如若今日他还在家,她想,他会有哪怕一丝丝的念头,想要把这份清白还给她吗?
多半是没有的,如若今时今日会有,当初就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推她入火坑了。
可笑她到底是进了怎样的一户人家。
她绝望地睁开眼,满目的悔恨与郁郁寡欢,如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不要,一定不要再随周开呈来到周家。
她抖着一身清冷的寒霜,从榻上渐渐起身。
是的,她不要再继续留在周家。她要赶紧想办法,从这个虎狼窝里逃出去。
如今周渡正不在家,他们又忙着周池和陈婳的事,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她要走,她多一刻待在这里都觉得恶心,她一定要走。
原本迷迷糊糊的脑袋因着这个信念,变得渐渐清醒。她下了床收拾好衣裳,打算去周渡的书房找找办法。
不想刚下了榻,她便听见屋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是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
她喊了人进来,自己坐在榻边未动。
她们做事都从不曾考虑她的脸面,她便也懒得虚与委蛇,再给她们脸面。
幸而刘嬷嬷似乎也不太指望还能从她这里得到尊重,就着半点不亮的光线,与坐在床榻前朦胧不清的身影道:“老夫人喊老奴过来,与少夫人通个气。”
瑜珠木着脸,问:“什么通气?”
“陈姑娘当年设计算计您和大少爷的事,老夫人希望,少夫人还是不要轻易将事情和盘托出。”
刘嬷嬷道:“老夫人说了,陈姑娘心机如何,少夫人通过这几回事情也算是见识到了,她今日之所以提出要不认那个孩子,舍弃陈姑娘,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周家的声誉考虑,还是为了少夫人您的将来考虑。”
瑜珠轻轻地嗤笑了声,带着满满的自嘲意味:“我?”
“是。”刘嬷嬷又道,“少夫人性子柔弱,与大夫人素来不合、总是讨不得大夫人欢心这些事老夫人都看在眼里。大夫人又对少夫人有心结,总是惦记着温家的姑娘,所以直至今日,也不曾将管家之事交与少夫人手上,抑或是,亲自指导少夫人几分。而陈姑娘又是个顶机灵的性子,一张巧嘴生的是八面玲珑,如若她带着孩子进了周家的门,少夫人身为长媳,不仅在孩子上已经输给了她,还可能将来根本不是陈姑娘的对手,连掌家之权也一并要拱手相让。”
所以,她们是在告诉她,今日之所以不要陈婳进家门,不肯将当初之事公之于众,都是为了方便她日后掌家?
“老夫人可是在拿我当傻子?”瑜珠蓦地笑开,悲凉的笑意在隐隐的月色底下透着无边的诡异与荒唐。
“即便陈婳不进家门,周池将来总要娶新妇进门,新妇照旧会比我能讨婆母欢心,照旧能从婆母那夺得掌家的权力。”
“不会。”刘嬷嬷笃定道,“将来二少爷的新妇,老夫人会从陈家再挑一个乖顺的过来,到时,她所有的一切都会听老夫人的,老夫人也会倾尽全力,助少夫人早日掌家,新妇绝不会阻碍到少夫人半分。”
瑜珠明白了。
这便是她们打算同陈家做的交易。
舍弃陈婳与孩子,必定会惹陈家族长不快,但是她们若答应陈家,叫周池将来的新妇必定出自陈家,那便也许,一定又都好商量。
“你们当真要将陈婳沉塘?”
瑜珠并不觉得自己该心疼陈婳,但她觉得心寒。
她曾经以为的,周家最是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却原来行事的透过这位老人家,而她从前,居然还一厢情愿地将她当作是自己的亲祖母。
“陈姑娘虽可恶,但罪不至此,老夫人的打算是连同陈家,一道将她和孩子送去无人相识的外地,对外,却只会称她是去了。”刘嬷嬷面无情绪地说完,又道,“老夫人知道,少夫人对陈姑娘心下定有许多不满,但还请看在她当真为二少爷诞下了一个孩子,当年又实在与少夫人交好的份上,饶她一命……”
“饶她一命……”瑜珠喃喃,“所以,老夫人其实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周家的名声,陈婳的将来,陈家的名声,陈家的将来……却独独没有我的,是吗?”
刘嬷嬷一顿,抬眸望向床边坐着的孤寂身影。
“老夫人说了,待到二少爷的新妇过门,她便会助少夫人接手掌家之权,到时,即便是大夫人也不大能再管得了少夫人。何况,少夫人还有大少爷,这女人嘛,最终的依靠总归是在男人身上,大少爷争气,圣人钦点的殿前探花,入仕不过几载便做到了侍郎之职,待到将来外放或是坐到更高的位置,时间久了,地方变了,少夫人如今以为的这些事其实也不会再是事了。少夫人且忍一忍这两年,您的好日子,都在将来呢。”
将来。
多么虚无缥缈的一个词。
一日都待不下去的地方,居然还要提将来。
瑜珠摸摸眼角尚未干透的泪痕,觉得再在这个压抑的地方过下去,莫说是将来,便是今年她能不能撑得过,都是问题。
她从没想过,上京的冬夜会这么冷,冷到她不仅彻底寒了心,还连一线春日的生机,都摸索不到。
她仰起头,想要让眼泪落回眼眶,可是不争气的泪珠根本不听她的使唤,拼命从眼角滑落,落进她冰凉的衣领。
她连夜在卧房的几封请柬中找出最近一次将要举行的宴会,是城东梅园的雪梅宴,就在后日。
请柬依旧是黎容锦送来的。
她捏紧请柬的帖子,上头凌厉的笔锋仿佛就触在她脆弱的指尖,轻轻一碰,便能出血。
可若出点血,就能逃离这绝望的一切,瑜珠想,她即便血流成河,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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