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去雪梅宴,还得经过温氏的同意。
瑜珠想起周渡临走前说的那番话,抛去黎容锦本就尊贵的身份不提,她又是萧家八字已经定了一撇的儿媳妇,也就是周家未来的表弟媳妇,说是要同她一道出门,在温氏面前,总是更容易博得同意些。
只是近来温氏被周池的事搅的不甚心烦,眼看着陈家族老马上又要到了,瑜珠这日去温氏跟前请安,见她容颜都憔悴了许多。
不知她还会不会轻易同意她出门。
她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先做聋哑人,安静地跟在她身边伺候。
周韶珠前些日子被李嬷嬷管着,倒是安分了许多,也没再来找过她的麻烦。
只是表面上的安分总是改变不了骨子里的恶劣,尤其周渡近来不在家中,她行事便又渐渐放开,大胆起来。
“见过母亲,嫂嫂。”
只见她在李嬷嬷的陪同下,有规有矩地进来,手中还捏着一封显然已经拆开的信封。
“这是何东西?”
因着周池的缘故,温氏昨日一整夜都没睡好,看东西也懒得费心神,见周韶珠手里捏着信封一直不放,便问了一句。
周韶珠似乎就等着她问,闻言赶紧从信封中拆出几张信笺,递交给温氏,道:“大哥哥离家已近半月,这是他今早才托人寄到的家书,里头问了父亲母亲安好,祖母安好,还有我同几位哥哥弟弟们的学业情况,身体如何,我方才拿到便忍不住拆开先看了,此时正打算交给母亲呢。”
“你大哥哥也不容易。”温氏唏嘘着,接过信笺,“冬日本就严寒,上京都冷的叫人受不了,还要他去燕地那等冰天雪地的地方,真是辛苦他了。”
“大哥哥信中说了,如今他同庞大人在路上,一切都好,母亲不必太过挂念。”
“他自然只是报喜不报忧的,我这几个孩子中,也就你大哥哥最省事听话,不似你一哥哥,真是叫我打死他又心疼,不打他又来气。”
温氏一目十行,将信上的内容读完,慵懒的目光不知浏览到哪一行的时候,顿了一顿,捏住信笺的食指同拇指都不自觉收紧。
“难为他有心了,出门在外也不忘写这么一封家书回来。”
她话中似有深意,只是瑜珠不曾见过书信的内容,便也不知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温氏也不叫她看,自己看完后便又将东西递回给周韶珠:“韶珠,你近来不是正在练颜卿的字,还想我帮你找字帖么?你瞧瞧你大哥哥这字,不正是你最好学习的模样?反正留着堆积也是无用,不若你就拿去,每日对照着练吧。”
周韶珠十分欢喜地拿回信笺:“多谢母亲!”
只是末了,她又迟疑地看一眼瑜珠:“大哥哥的信,嫂嫂也要看看吗?信中虽不曾提到嫂嫂,但兄长对全家人的关心都是有的,嫂嫂还是看一眼吧!”
瑜珠正想要开口,温氏却先她一步不悦道:“信中都不曾提及,还是别看了吧,免得你又觉得明觉对你不上心,背地里偷偷地抹眼泪,搞得我们周家如何待你不好似的。”
瑜珠顿住,她难道是觉得,周家待她有多好么?
周渡的信,她本就不打算看,一字未曾提及她,拿到手中也是徒给自己增添羞耻,自取其辱。
她遂垂下目光,乖顺道:“是。”
周韶珠捏着信,眼中的狡黠与笑意藏都藏不住,志得意满地带着自家大哥的信笺施施然离去,留下瑜珠还站在厅堂中,陪在温氏身边。
温氏又头疼地撑起脑袋,见她还不打算走,生了锈的脑子终于灵光了一回,问:“你是有事想要求我?”
见她终于主动问起,瑜珠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明日城东有场雪梅宴,黎阳侯府的五姑娘托人送来请柬,儿媳想着,在上京这么些年,还不曾看过多少的梅花,便想随她一道,出门看看。”
“这才刚入冬,哪就有好看的梅花看。”温氏兀自嘀咕了句,想直接驳了她,眨眼间却又想起适才那封不曾落到瑜珠手中的信笺。
她没说实话。
周渡的信中其实提到了瑜珠,只不过不是问她身体康不康健,过的开不开心,而是嘱托温氏,请她务必要好好待瑜珠,还同她说,她想出去,偶尔也得放她出去,她不想叫赵嬷嬷跟着,偶尔也得叫赵嬷嬷歇上一歇,不要将她看的太紧了。
字里行间,说的她就像是个虐待儿媳、与她万般不好的恶毒婆母似的。
她不喜,便没将信给瑜珠看。
但她今日既都说了想出门,那她想,她还是该听明觉的话,适当放她一放。
不然万一,将来等明觉回家问起来,瑜珠在他身边耳旁风一吹,说她整日禁锢着她,那她可真是百口莫辩。
周渡不是周池,他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做什么也从来不需她操心,反倒是她,偶尔脾气暴躁,还得儿子给自己拿主意才行。
她不能因为瑜珠,跟明觉闹了别扭。
于是她同意了瑜珠的事。
但同意之余又不忘道:“记得早些回来,家中近来事不少,免不了到处需要人手,你既是长媳,总不能一直袖手旁观的。”
瑜珠自然应下:“是。”
便这样,翌日清晨天不亮,瑜珠便起身,去了清水居里的小厨房,亲自下厨给黎容锦做了一整个食盒的糕点。
她记得黎容锦口味清淡,略喜甜,这点同她倒是挺像。
正好钱塘江南的糕点都是甜而不腻的口味,她自小便跟着娘亲做,也会做上许多。
桂花糕、荷花酥、梅花糕……一样不过两三个,她便装了满满一个食盒。
云袅在边上看着,不禁流口水道:“小姐自打到了周家,便许久未曾亲手做过糕点了,黎姑娘真是好福气,比姑爷的福气都要好呢。”
她话一说完,瑜珠的脸色便僵住了。
当初娘亲教她下厨的时候,便是时常在她耳边念叨。
“我们家瑜珠真是心灵手巧,做什么都是一教就会,将来不知要叫哪个郎婿娶去,定少不了他的口福。”
可惜,自从她嫁给周渡之后,还一次都未曾给他下过厨。
不过也不可惜。
瑜珠想,这样子的丈夫,有不如无,算什么正儿八经的郎婿呢。
她的手艺,是要留给心上人,留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的。
她捏了一块尚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桂花糕,塞进云袅嘴里:“黎姑娘有的福气,你也有,快吃吧,吃完咱们一道出门玩去。”
此时的云袅还尚不知自家小姐的打算,傻乎乎点着头,喜笑颜开道:“好!”
—
今日这场雪梅宴,虽是黎容锦请的江瑜珠,但要论它真正的主人,还是御史李家。
黎容锦只作为客人,与瑜珠坐在一张席上,打开她的食盒,高兴到合不拢嘴,边吃边道:“我少时曾有一段时日长在江南,家中外祖曾是姑苏那边的太守,所以格外爱吃淮扬菜,不想到了上京这等中原的地方,众人竟是喜咸的多,好长一段时日都适应不了,后来家中为我专门寻了一位做淮扬菜的厨子,这才治好了我的娇气病。”
她一连尝了好几个瑜珠做的糯米团子,忍不住称赞道:“瑜珠,有你当真是太幸福了,你这做茶果子的手艺,丝毫不输我家专门做糕点的师傅!”
瑜珠笑笑:“你若喜欢,日后我常给你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黎容锦立马道,“说吧,你是有何事想要求我?”
瑜珠眉眼浅笑,既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知道,自己唯一能寻求帮助之人,唯有眼前的黎容锦与时常呆在宫里的五公主。
五公主联系不便,又没有黎家与萧家的这层关系,所以见到的机会也少,所以,其实只有黎容锦,是她最后的希望。
于是再难以启齿,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还真有。”
黎容锦一噎,睁着圆咕噜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她。
瑜珠心下做了一番挣扎,望了眼亭外与云袅站在一处,时刻等着跟上她的赵嬷嬷,终于下定决心,回头附在黎容锦耳边说了句话。
黎容锦差点没叫糕点的粉末噎死在这尚未开始的雪梅宴上。
瑜珠为她递了杯水,她喝完之后,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当真?”她问出口的话音都在发颤。
瑜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容我想想。”她搭在桌下的一只手捏紧了瑜珠的手,瑜珠能感受到,满满都是新冒出的热汗。
“你是同周侍郎闹什么别扭了么?”她忽而问道。
算闹别扭么?
瑜珠不知道。
或许她和周渡,该说从来都没有恩爱过才对。
“可我瞧着周大哥对你不错,你想学骑马,他不是还亲自教你来着?”黎容锦道,“我虽不懂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但我常听我娘说,夫妻之间嘛,互相折磨互相接受,都是常有之事,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瑜珠不知该如何回她。
“可我正是过不下去了……”
她喑哑的声音尚未来得及传入黎容锦的耳中,余光中赫然出现的一道熟悉身影便吸引走了她全部的注意。
黎容锦见她不再说话,而是目光定定地落在亭子台阶入口处,便也随着她去瞧。
只是这一瞧,她也愣住了。
“怎么把她给请来了?”
原来台阶处李御史大夫家的女儿李聘婷正裹着虎皮大氅笑意相迎的,不是旁人,正是三年前被全家贬为庶人的禇家姑娘,褚遥知。
不等她们开口,身边那桌坐的两位姑娘便已经先一步议论起来。
“李聘婷怎么把褚遥知请来了?她还真是闲得发慌啊。”
“这有何请不得的,李家本就与禇家交好,禇家即便没落了,宫中也还有一位长盛不衰的贵妃。何况这褚遥知不是三年前被嫁给陈王做侧妃了吗?听说老陈王妃前些日子去了,她这侧室也终于能够扬眉吐气,出来走动了。”
“陈王都多大了,她出来走动,就不怕旁人暗地里笑话死她?”
“笑话什么?平头百姓还笑话不及,人家堂堂一位王府侧妃,有何好笑话的?”
“说来也是,这禇家即便没落了,始终也还是富贵人家,宫中有贵妃,宫外有陈王侧妃,说来说去,除了不能做官,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倒也挺好。”
“谁说不是。”
……
瑜珠听着这一来一去的对话,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脸上的神色正在一寸一寸变得僵硬,眼睛死死地盯着站在不远处的褚遥知,攥紧的十指用力到可以捏碎核桃。
黎容锦正与她一只手相交,察觉到捏着自己掌心的力道,慌忙打醒她道:“瑜珠!”
瑜珠眼睛一跳,终于回过神来。
“你那么盯着她做什么?”黎容锦指了指李聘婷同褚遥知的方向,“手还捏的这么紧,可把我吓到了。”
瑜珠赶忙松开手:“对不住,是我失态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好奇,褚遥知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其实黎容锦只不过是随口的一问,她口中的血海深仇,意思不过是姑娘家们平时的吵嘴与打斗,但渐渐的,她看着瑜珠的脸色,察觉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她想起,当年禇家曾在江南纵火烧过一户富商,姓江,事情还惊动了陛下,陛下亲派了兵部尚书周开呈去江南暗中查案……
姓江,周开呈去查的案。
黎容锦呼吸一滞:“瑜珠……”
瑜珠自己也是神情缥缈,眼神仓皇不知该落向何处,听黎容锦这么一喊,竟忍不住在人家宴上,直接将眼泪落了下来。
黎容锦赶忙帮她擦擦,拉着她的手将她带离宴会。
雪梅宴摆在雪梅园的长亭里,长亭后头便有供人歇息更衣的屋子,黎容锦将她带进屋中,捧起她的脸时,满手摸到的,只是源源不断的热泪。
“瑜珠……”
此刻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着瑜珠眼泪纵横的脸颊,除却心疼,再没有别的情绪。
尤其她还想起,当年禇家抄家、全家被贬为庶人的事,似乎正是当时刚上任刑部主事右司员外郎的周渡办的。
这下不必瑜珠再多说,黎容锦心中对周渡的想法便已经大打了个折扣。
她不是不知道,当年禇家如日中天,要将他们彻底拉下马究竟有多难,可是不该,至少不该,放任他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获死罪,全家依旧都活的好好的。
何况如今瑜珠还是他的妻子,他即便当年没有为瑜珠彻底处理禇家,但他们成婚后,他当真没想过为瑜珠再尽点力,好歹把烧了他岳丈全家的人绳之以法吗?
她自顾自摇摇头,不会没想过,只可能是不够爱罢了。
何必再为她这样一个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孤女浪费精力,还可能要得罪褚贵妃,得罪陈王。
“不哭了,瑜珠,不哭了,这宴会我们不参加了,我如今就送你回去,我们回家去。”
黎容锦替她不断擦拭着泪珠,用手不够,还得拿帕子替她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擦拭仔细。
可瑜珠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却是哭的更凶了。
“我不回去,容锦,你帮帮我,那个家,我不想再回去,我当真不想再回去……”
她哭着肩膀一颤一颤,本就瘦弱的身子,却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冷到厉害,黎容锦无法,只能抱着她给她取暖。
她想起常年跟在瑜珠身边那个老嬷嬷,自打她认识瑜珠起,她便在了。甚至,她还时常是一副板着脸教训人的样子,跟在瑜珠身边,显然不是伺候,而是监视。
黎容锦终于恍然大悟,明白瑜珠为何有了那等大胆的想法。
能给一个堂堂大家族的少夫人身边派一个形影不离监视她的人,不是她的婆母,便是她的丈夫。
而不论是哪个,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瑜珠,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周家不能待,周渡不是良人,他不值得,你想离开,我会帮你,但今日你家婆母给的那个老嬷嬷还守在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你跟我来了雪梅宴,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好不好?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的,我答应你……”
瑜珠这才渐渐止住哭泣,雪白小脸埋在她的肩上哭到通红,像被冻过一般。
黎容锦看着她这样,心下心疼更甚,当下也没有立刻送她回周家,而是以请她帮自己看衣裳为由,带去了自己家。
恰巧黎阳侯夫人来看女儿,与女儿道:“今早你外祖家中来信,说你外祖母思念你的紧,听闻你不日便将定亲,想叫你趁着最后的年节,再回一趟姑苏小住。嫁了人便是他人妇,要在他人家中打理庶务,侍奉婆母,日后要想再说回就回,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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