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纸人城28
两支箭羽无声息对准祠堂,里面的人却毫无察觉。朱夫人洋洋得意,只等看他们笑话,突然之间,半空中传来了声音:“不要听她的。”
陈川:“冷大哥!”
不知何时醒来的冷靖,似乎已经对情况有所了解。他双手被缚,却十分欣慰——这是十年来他心情最不紧绷的时候,真是久违了。
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江月鹿。
正待朱夫人开口,另一旁的白绸也传来响声,见林神音也醒了,她想到这两人一贯不合,不由笑道:“你们二人的题目,光你决定怎么行!总要听听他的意见罢。”
更何况林神音还直接为主人所控制……能达成一致才是有鬼。如此想着,痛快得连反噬来的疼痛都可忽略不计,她微微抬身,想看清这场好戏。
林神音睁眼后双目茫然。半晌后,他转过头,问冷靖道:“你还记得陈世佳陈师兄吗?”
“记得。”
“当初我们家只送来我一个人吗?”
“还有你哥哥。”
林神音顿了顿,“他叫什么?”
“林听之。”
林神音转回头去,自言自语道:“神音听之。我和哥哥是林家这一代最受器重的两个孩子。和那些名门望族不一样,林家不是大家族,全族人的心血全砸在我和哥哥的身上。”
“进巫师学院的那一天,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让我们林家的名号响彻天地,让我族供奉的神明屹立在众神之巅……可是哥哥十年前死了,我变得不人不鬼,还被恶鬼利用,害死了那么多巫师。”
他流出血泪,“我枉为巫师。我愧疚族人啊。”
默默流干眼泪,他突然开始嘶吼:“江月鹿——”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说我是谁,喊出我的名字,我他妈叫做林神音。我能听到的是神的声音,不是该死的恶鬼!江月鹿——”
朱夫人:“……”
他可不见得知道你是谁——她刚要说这句话,江月鹿却嗯声:“我知道了。”
朱夫人愕然:“……”
“这两个人的身份,要从十年前说起。”
“之所以有这个怀疑。第一是因为醉仙楼被撕去的三个人名。想来那上面应该是冷靖、林神音和他的哥哥林听之。有人怕暴露便撕去了。”
“为什么不全部销毁,恐怕是因为这里的鬼觉得十年过得实在太平,想找一点小乐子吧。”
“第二次怀疑,是骷髅对两位巫师的鱼饵视若无睹。要问原因,应该是那两束人发对张虎而言,和周围沉沉死气没有区别。”
赵小萱:“……”
“是的。”江月鹿语气没有波澜:“冷靖和林神音就是十年前来到这里的巫师,他们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朱夫人震惊地捏碎了供桌一角,猛地站起来。就算如此,也阻拦不了江月鹿突然拔高的声音——
“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你们如法炮制的纸人,不是吗?”
“可恨……”朱夫人咬牙扬手,却被一阵反噬压制,痛得死去活来。
江月鹿仍然不急不缓地说着。
“十年之前,一队巫师来到熨斗镇,被你们全部杀害。和普通人比起来,巫师显然是可遇不可求的。被当成人人恐惧的禁地没人敢来,还是每一年能吞食道法深厚的巫师,你们当然会选择后者。”
“因此你们留下了两个人。经过上一次的造人练手,当时的秦雪已经能炼制出行动与常人无异的纸人,加上是和巫师的鬼魂融合,两个纸人竟然还能像人一样思考行动,也可以在南北镇之间自由通行,这让你们非常高兴。”
“为了保险,你们抹去了他们的记忆,让他们带领巫师入城,各自展现出能力和对考场的掌握让人信赖,然后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的判断。”
“就这样,十年间无数巫师懵然赴死,死后才知道这里远不是普通等级的考试。”
“没有巫师走到过南镇。走得最远的人,就是冷靖和林神音。因为足够强悍,所以能走到最后一关,但也因为不够强,所以只能到此为止。”
“意识到大势已去的两个人做了最后的努力,他们收敛了同伴的骸骨,留下最后的记录,然后就如记录中所说——恶鬼就在红牌之下。明知不可而为之,他们背对学院和归家的路,走向已定的死局。”
……
残阳如血,冷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
入城时一群人满怀英气,每个人想的都是“小爷我一定要在这闹出点动静瞧瞧。”还算平安的那些夜晚,他们这些偶然遇到一块的年轻人夜谈私语,洋洋洒洒谈论时局,意气相争看不顺眼,一整夜都难以停歇。那样的夜晚,终究是要留在这些残阳照射下的废墟,等后来人发现了。
“林神音。”
被他喊了的人回过头。
日光也能像血,照在城门上。他和林神音看着书写着“熨斗镇”三个大字的城门,心中升起的画面是相同的——年轻的十人嬉笑打闹着并肩走了进来。
“以后还能出去吗?”从这扇门里。
“能。”林神音回了他简短有力的一个字。
……
后来就是囚禁在此、被迫做尽恶事的十年。
每一次到最后的时候,他都会短暂苏醒,趁着那段清醒的时间做了许多针对副本的法器,但是都没机会用过。一年、两年、三年……时光匆匆过去,他们还在等那个能走到最后一战的巫师。
到了那个时候……
他要告诉他……
“谢谢。”冷靖说道。
“我们已经等这一道题太久太久了。”
话音落下,陈川一声“接着!”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冷靖用牙咬住金口袋上的绳子,含糊不清说了句谢谢,口中喃喃念诀,被缚的双手首先挣脱,他将短剑抛向隔壁,片刻后林神音也从纸人怀抱脱出。两人轻巧落在地上,并肩对着一脸幽愤的朱夫人。
她恨道:“别忘了,你们两个可不是当年的巫师。”
这话说得也对,当年他们就没打过她,现在就更不可能了。虽说她现在正为反噬痛苦不堪,但为了必胜……还得再压点筹码。
江月鹿开口道:“朱夫人,我有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真不知道你们在挣扎什么,哪来那么多问题?”朱夫人叹气道:“算了,反正你们很快就要死了。”
“你是大户人家小姐,为什么会嫁给朱大人?”
朱大人:“……”
以为是江月鹿的计谋,却没想到真是个不重要的问题。
朱夫人反唇相讥:“嫁给他怎么了?就算他没几个银钱,当年也是英俊书生啊。”
江月鹿摇头,“不是这个。”
“我说的是,你明明是南方的小姐,怎么会千里迢迢远嫁给北方的朱大人?”
朱夫人一愣,心道,他怎么知道?
考卷上没有朱夫人的生平记载,这种关键角色的信息,似乎刻意不被披露。但江月鹿记得,考卷中有一段朱家夫妇成婚之后的描述,朱夫人说了一句,九月酷暑,怎会如此寒冷。
而朱大人嘘寒问暖,关切至极,立马为她披上了一件外衣。
本是副本的设计者为了渲染两人伉俪情深安排的一幕,但就算神通广大的设计者,也不知道会有人把整本考卷在十几分钟内全记住。先记住,再来推理出违和——朱夫人似乎并不知道,地处高原峡谷的北方气候,即便是夏天也会因下雨而气温骤降。她是头一回来到北地。
只凭这一点,也无法断定什么。
直到他看到那幅画像。
腹部微隆的夫人身后摆放着一张画桌,桌上摆放着瓷器瓜果。
“你生长在水系纵横的南方,一到夏末,就有数不清的菱角。”
“你的族人想必非常爱你,倾注心血抚育你成为大家闺秀,哪怕你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跑了,时隔几年气消之后,他们还是为你从远方寄来了故乡的菱角。当时你已有了孩子,不敢多吃,只尝了几块。然后就被你的夫君催促着落座……那盘菱角就放在身后,被朱大人一同画进了画中。”
祠堂静寂,只江月鹿旁若无人娓娓道来。
“……然后,就有了现在那幅画像吧。”
江月鹿看着她,语气平静,“朱夫人,你还记得起那天尝到的菱角滋味吗?”
“它新鲜吗?”
“甘甜吗?”
“你们是怎么相识,又是怎么从当年走到这一步的,你还记得吗?”
一连串的追问问得朱夫人说不出完整的话,脑子混混沌沌,下意识道:“菱角是什么滋味?”
祠堂一刹安静。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矛盾。多奇怪——既然承认自己是南方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菱角的滋味?
可她还是追问江月鹿:“菱角是什么?”
因为焦急,她不再把玩烟斗,用人的神态演绎出不解:“……菱角,是甜的吗?”
朱大人喊道:“宁宁!别中了他们的计!”
她像是没听到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言自语道:“我出生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主人。她给了我身体和记忆,有一些记忆融于我的身体,有一些却和我隔着很远距离。我喜欢看那些记忆,不是后来怨恨的、愤怒的,那些记忆散发出的气息绵长,非常平和。”
“原来那是菱角吗?每次在吃的时候,我和她都会很幸福……幸福?”
头上的簪子和珠钗纷纷掉落在地,萦绕在身前的黑雾逐渐变淡,她感觉自己的喉咙逐渐在收紧,心道糟糕,不能再去想了。
可是有人已经替她在面前摆好了一面镜子——是冷靖从万能口袋摸出来的。
“你要看看现在的自己吗?”江月鹿问道。
多诱人的愿望啊,她还从来没照过镜子。
主人说镜子能通阴阳道路,会照出怨鬼的原型,一直以来她怕见到不完美的自己,从来不照镜子。而且仔细想想,这偌大的城镇里面,居然从来没见过一面完整的镜子。
她忍不住看去。
就一下,一下就好……
鬼魅抵御不住诱惑,朝内看去,只见斑驳蒙尘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长着手脚的怪物。“她”顿了顿,伸出手来,触碰了一下镜里的怪物,“这是谁啊?”
江月鹿道:“就是你啊,夫人。”
“我?我是人,死后阴魂不散才变成鬼。就算要照出我的从前,也应该是人形……”
她气急道:“怎么会是这种怪东西?”
见她不相信,江月鹿又看向门外,“朱夫人,那棵树上有无数绑在一起的红牌,但我唯独找不到朱大人与你的。这又是为什么?你没想过吗?”
“那是因为,因为……”
她的思路已经完全被人拉着走了——这样不行!可是……
“因为你死在屠杀之前。就算秦雪神通广大,也无法将一个死了几年的人的魂魄聚齐。何况你与朱大人早已离心,就算你在屠杀之夜死去,朱修远也不见得想让你活过来。”
他望着夫人,“那你为什么能站在这里呢?”
“不是依靠生基共享活着的你,又会是什么?”
重鼓声敲击着她的胸口,十年里她偶尔思索这个问题,但从不深究。他的声音淡淡,却比任何妖魔鬼怪都可怕,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沦陷——沦陷进她自己的疑问和迷思。曾经不去深究的问题此刻汇聚在一起,连连叩问着她的心扉,声声急促——我到底是谁?
她朝镜子内看去,与四四方方的怪物对视。
“我是那幅画。”
祠堂的风凝滞住。
因为是画,所以只有婚后的记忆。从前作为宁宁在南方水乡生活的时候,它还未诞生,所以只能作为后来的旁观者去回忆那段天真无邪的过去。
所以也不知道菱角是什么滋味。
“好羡慕她。”
它嘶哑道:“都是一样的外貌,她却有备受宠爱的过去和夫君相识相恋的快乐。把被辜负和死别的痛苦留给了我。”
“还有在这座死城里与假装是人的死人们相伴的生活,她都留给了我。”
说到这里,它笑了一声,阴狠又脆弱:“假装是人……我还笑它们,我不也是吗?”说罢,它一双平平的画中眼眸望向江月鹿,满是拉他下水的幽怨:“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陪我一起死吧?”
泪珠从平滑的纸面上滴落,划过她越过雾海拥来的双臂。
语气是那么温柔,“江巫师……陪我死,好吗?”
第32章 纸人城29
四面八方响起沙沙声,祠堂被潮水般的纸人淹没,两道失去作用的长纸带扭成螺旋缠绕在一起,转眼便拧成了一条更长更宽的白色纸卷,从上而下竖起,锋利无比,像一柄高悬在空中的巨大白刀。
那么大的尺寸,看起来就像是巨人使用的。
平常人只要稍稍碰到,便会被拦腰斩断。
冷靖与林神音对视点头,同时抛出符纸,二指掐诀,又将便于使用的法器扔给陈川和赵小萱自保。尘封十年的武器终于和它命中注定的敌人相遇,因为是炼制出来专克纸人的,四人竟然短暂地抵御住了纸人们的密集攻击。
不过,最让人忌惮的还是高悬在头顶的白色光刃。
冷靖抬头分神一看,神色越加凝重。
至少要为江月鹿争取更多的时间……他可是十年来走得最远的人啊。
纸人们持续不断如同雪花般倒卷上高空,还在为这把巨大武器增瓦添砖,如果不快一点……他被一声惊呼唤回,转过头,陈川看着他,“冷大哥,你的身体……”
他一愣,低头看到了和南镇人一样逐渐融化的血肉,露出虚弱的骨架来。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死了,但还是头一回看到生命不复存在的证据。
冷靖望着那根本称不上是“五脏六腑”的内部,心中想到,怪不得妖怪鬼魂个个都想活着——活着,用身体和呼吸感受阳光雨露,实在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别难过啊。”
他安抚着他们,“江月鹿刚刚说过了,我已经死去很久了,早晚都会消失的。”
他抬头看着:“不过……还太早了啊。”
巨大的白刀稍稍抬起,梁木砖瓦便像豆腐块被轻易切碎,无数碎石木块从天上掉落。
“轰!”一声,碎裂的粗木贯穿了地面,被击飞的黑木牌当啷散落一地,有几块滚到了江月鹿脚边,周围不断响起巨石砸下的轰隆声。
“江巫师,和我一起死吧……”
那位夫人逐渐显露出画卷模样,被切割整齐的纸面边缘探出两只胳膊,亲密地拥向江月鹿,嘴中还在说着甜言蜜语:“这么一看,你比年轻的朱修远俊俏多了。”
“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也算我胜过她一点吧?”
冰凉不似人类的温度贴近脖颈的皮肤,江月鹿目不转睛看着画卷,双瞳因映着头顶的白刃散出淡淡白色光泽。
“你是巨树做成的纸画的。”
被美人拥着,却在缜密地思考其他事,江月鹿思索道:“我在醉仙楼看过一些贴画,它们就没办法成形,一切都是因为那棵树吗?”
他想起小黑屋里看到的第一个提示,秦雪崇敬地望着巨木,他似乎说了……大地之母,树神?
“你总是不专心呢,江巫师。”
江月鹿淡淡道:“我聊天其实很专心的,只不过分人。”
“对我没有兴趣?虽然不是人,但我长得还算不错吧?”
江月鹿道:“有人比你长得更好看。”
“谁?”
嗯……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就算你再不愿意,我们也会一起死。”它笑起来,“不光是我,这里的所有人都会死,等我一声令下——”
笑声戛然而止。一同停止的还有缓缓挥动的长刃,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停下了,所有人抬起头来,看见高空中飘拂的猩红衣角。
赵小萱道:“……少爷?”
那位我行我素的少爷,已经和最初相见时有了很大差别。
他的身形有了变化,像是从十七八岁稍稍长了两岁,头发也变得更长了些,束起后已超过腰际,一身火衣缠绕着青火,此刻于空中微微抬脚。
没有要拦截和战斗的意思,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简单来说,就是他也许只是碰巧路过站在了这里,就让粉碎了祠堂的光刃动弹不得了。
踩着层楼高的白刃,夏少爷的神色却是波澜不惊的,低低地看了朱夫人一眼,一霎坏笑,身影一动,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朱夫人大叫了一声:“不——”
厉至极的“不!”响彻云霄,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用了一丝比走路稍重的力气,踩了下去。
“咔嚓。”
轻不可闻的碎裂声打破了寂静。
一圈裂纹环绕出现,零星的纸人从中间呻/吟掉落。
它们僵硬的面孔微微转向自己的母亲——四周不断响起空灵的孩童呼唤,一声声稚嫩的母亲包围了朱夫人,她的牙关咬紧。很快,层层涟漪从中央传到两端,无数爆裂响起,整面白刃被震出一层光尘,丧失了活力的纸人纷纷掉落下来。祠堂一时间像是下起雪来。
“不……不……”
没有了倚重的朱夫人,呆看天空半晌,迅速决定能带走一个是一个。
离得最近的就是江月鹿,见它扑过来,他没有反抗,任由它现在收笼进画一半的手肘僵硬地箍住了自己的脖子。
“你是胜利者了。”它的声音仿佛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恨意。
它还有些诧异:“为什么不挣脱呢?”
江月鹿:“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说。”
“什么?”
“你的主人秦雪,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造出一个你?”
它愣愣的,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被硬生装入了记忆的它,连诞生的过去都是旁观者,它根本不明白出生的意义是什么。
江月鹿道:“人都是利己动物,他这么做有他的理由。”
它轻声问:“所以呢?”
“所以……”其实江月鹿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他需要这样的你,更胜过朱夫人。你也不是全无意义。”
“哈哈。”听了他的话,那孤零零飘在空中的画像忽然从眼眸里滴落出了水痕,滑过画上女子的下巴、手腕、绣鞋……都是别人的东西,唯有眼泪是自己的。
泪水滴落到地,化为两道湿痕。
“那我好像……”声音微弱下去,“是比她胜过……一点。”
画像落地一动不动。
随着冷靖和林神音加持的最后一声咒文消失,地面的浮光消失,祠堂重回之前的安静。
一切都和十年前没有分别。
除了那幅轻轻飘荡的画像,比十年前多了一道泪痕-
江月鹿站起身来,朝那位突然出现的少年看去。
自从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就不叫他少爷了。总感觉有些奇怪。叫名字呢,又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每次都这么称呼他。少年。红衣少年。奇怪的少年。听起来客气遥远的称呼。
也是救了他们的少年。
不过,江月鹿清楚,看起来是因为他出手他们才获救的。但其实人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在做自己的事,做那件事需要除去朱夫人,仅此而已,他并不在意这些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可是除去朱夫人之后呢?
他也没有别的动作,站在原地像在等待着什么。
仔细想想,醉仙楼那次也是的,他也在等人。他所奉行的抓鬼方式是等待吗?看起来没有任何杀伤力啊。
陈川望着夏少爷,“好可怕,好可怕啊!”
……可怕吗?
“冷大哥!”
江月鹿走到奄奄一息的冷靖身旁,他全身都已化为虚白色的骨架。林神音也一样,但他却转脸避开了这个哭泣分别的场合。
江月鹿蹲下来,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么?”
冷靖道:“大仇得报。我也没什么想去做的事了。”
“不过……等你去了学院,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妹妹?”
江月鹿道:“妹妹?你有妹妹?”
冷靖点头。江月鹿便答应下来:“好,我会去的。”
和冷靖说完话,他又转向另一个人,“你呢,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林神音背对着他们,“没有。”
赵小萱忍不住道:“有什么你就说呀。”
林神音:“说了没有,你们耳朵是聋的吗?滚啊。”
“他姓林。”冷靖道:“如果有姓林的人找你,可以帮忙留意一下,那或许是他的家里人。”
林神音气急败坏:“要你管啊!”
陈川有些担心:“可我们现在还没出去呢。那个秦雪大boss还没出现……哎哎,如果能出去,我一定帮你去问问学院里所有姓林的人。”
林神音骂道:“谁要你问啊!”
冷靖对陈川解释道:“不用担心。你没有听到铃响吗?这是考试提前结束的铃声。你们还没有入学……不知道这回事。如果铃声响起,任何考试不管进行到什么状态都必须接受外界介入。”
江月鹿看向茫茫夜雾:“上面终于来人了啊。”
没有人回答。
他转头,冷靖已经消失了。
林神音轻笑一声:“入队就比我提前一步,死也要抢在我前面。冷靖啊冷靖,我和你真是一生之敌。”
他看向江月鹿,“你是个胆子大的,还能靠自己走到这里。”
“我不会像他那样劝你们乖乖等着救援到来。你的话,应该会对附加题感兴趣吧?毕竟之前争得要死要活,你似乎很想要高分。”
江月鹿答得理所应当:“我要满分。”
他一愣,大笑起来:“你真是有种。”
为什么所有的话被他说出来都像在骂人呢?
“那我不妨告诉你。与其等着人来,不如先行破解。铃声是代表着有人要介入,但不代表考生不能继续答题。不是还有一道论述题吗?”
江月鹿问:“论述题就是附加题?”
林神音道:“不是。那是另算的。”
他的声音逐渐虚弱,“死亡不是终点。你们会在学院学到的……人的生命从什么时候算起,又从什么时候才结束,这在巫术世界里另有说法……”
“十年前我死过一次,现在又来一次。可现在才是我真正死去的时候啊。再见。”
他最后对江月鹿作了一个无形的口型。
“送给你了。一个免费的提示。”
话音落到地上,已不见主人的身影——他和冷靖一样,都消失了。地面上毫无痕迹,两个十年前就此死去的巫师,在这一刻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半晌了,江月鹿拍了拍沉默不语的陈川和抹眼泪的赵小萱:“走吧。”
如今的祠堂连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三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空地。那红衣少年就站在不远处,也没有人喊他过来。
赵小萱终于止住泪水:“……那我们就在这里一直等吗?”
江月鹿刚要说话,却瞥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
祠堂里只有他们三个和靠着墙的少年,这个黑影突兀现身,抬起头来,是一个他不久前才见过的人。
陈川问:“这是谁啊?”
突然出现在这里,怎么看都很奇怪吧!
江月鹿很平静:“秦雪。”
陈川:“哦。原来是秦雪啊,哈哈哈我还以为是谁呢——”
几秒后惊掉了下巴:“……啊?!他是秦雪?!”
第33章 纸人城30
江月鹿嗯道:“是他。我从提示里看到过他的脸……对了,你们不也看过提示吗?”
转头却看到两个已经退到了百米外的影子,声音穿过祠堂显得非常空旷,不过还是能听出那两个人的哭腔:“妈妈boss出来了他怎么一点都不怕啊!”
还有人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疑问。
“你好像一点也不怕?”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身旁的少年饶有兴趣问道。
江月鹿不想叫他少年了,不是很礼貌。可当下又是一个不适合问名字的场合。再说他也听冷靖说过,鬼一般不把真实姓名公告诉别人,所以问了也不一定说。
少年不高兴道:“你分心了。”
“啊?哦。因为在认真想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这个回答显然能取悦他,面色缓和了不少。江月鹿没想到自己对付妹妹的招数放在他身上也挺有用。
回到之前的问题,他解释道:“因为我没从他身上感觉出危险的气息。”
俗话说,一个人想要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但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秦雪好像没什么打打杀杀的欲望——换句不好听的说法,他才是此刻最应该暴跳如雷的人,可他现在却比废墟里的石头还没存在感。
而且他还是鬼。
鬼的杀意、恶意和怨恨都是成倍高于人的。在这点上,他还不如朱夫人。这么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实在很难把他和【策划一切的魔头】、【纸人城第一且唯一的大boss】联系起来。
赵小萱和陈川还在百米外呜呜哇哇:“他动了他动了,他来了他来了……”
可秦雪只是垂头丧气地走过来,跪在了江月鹿面前。
江月鹿:“……”
赵小萱和陈川:“……”
唯一不惊讶的就只有身旁这位来自鬼界的“抓捕人”了。江月鹿后知后觉,秦雪是在跪他。
原来他在鬼界的辈分挺大啊?
“那个。”江月鹿问道:“你要找的逆子就是他?”
“算是吧。”
江月鹿的视线狐疑地在他腹部扫来扫去,被盯得很不舒服的少年耳廓慢慢红了起来,薄怒道:“不是我生的。”
江月鹿点头。那应该是别人为他生的了。
他还是头一回见能生孩子的鬼,由衷赞叹道:“真想不到啊,鬼胎的成长速度这么快的吗?孩子看起来年纪都要比父亲大了。”
秦雪:“……”
连毫无活力的他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江月鹿。
马上就被一脚踩进了碎石堆里,痛得全身都在叫嚣,还不敢有任何怨言。听到头顶冷冰冰的声音,“别把你的头抬起来。”秦雪忙答应了声是。
这一脚来得突然,江月鹿只感觉一股强风吹得他发梢晃动。
少年的脸都变得红起来:“不是我的,也不是别人为我生的。逆子只是一个说法,你懂了吗?”
江月鹿道:“懂了。”
“那就不要再看我的……我的……”
“肚子。”江月鹿帮他说出来,歉意道:“我不会再看了。”
深深吸了口气,那少年按住眉心,“你别再说话了。”
江月鹿点头:“好,你们先聊。”
他以为两人有事要谈,自己不方便在场,便去找赵小萱和陈川,顺便将夏少爷和秦雪的关系解释了一遍。听说这两只鬼都是从鬼都来的,两个人的眼睛睁得和嘴巴一样大,江月鹿帮他们一一合上了。
陈川摇头,“哥,你明白吗,你刚才是在和两只鬼谈笑风生。”
江月鹿心想,没有,我只是近距离观察了鬼界的家庭教育方式。还蛮粗暴的。
三人说着话,却听见夏少爷忽然喊他们过去。
江月鹿安慰他们,“别害怕,他人挺不错。之前帮我引开了敌人,免费给我当演员,还让我搭了顺风车呢。”
陈川:“……”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三人走近了,看见本次副本中的大boss秦雪跪趴在地上,鼻青脸肿得更厉害,脑袋边晕出一大滩血泊,似乎经历了一场残暴对待,更加怀疑江月鹿所谓“人挺不错”的说法。
看到江月鹿过来了,那少爷似乎十分高兴,“你还有一道题没答?”
江月鹿点了点头。
夏少爷问道:“你会答么?”
江月鹿道:“我还不知道题目是什么。”
“这个简单。问问就知道了。”
很快三人就看到了简单粗暴的询问方式。一脚飞上后脑勺,秦雪哐撞进地面,哇一口喷出血来,“题目……题目是我,解释我的身份……”
夏少爷很高兴:“听到了吗?”
江月鹿五味杂陈:“嗯……听到了。”
“会答吗?会的吧!”
他点了点头。
那少爷喊了两声“万岁”,笑眯眯地合起掌,“那你就试着回答一下吧。如果有不清楚的内容,再问就可以了。”如何问,问谁,他们已经全都看在眼中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免费给自己送分,看似是讨好的举动,可他不会自作多情真这么觉得。
江月鹿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还有一道附加题也可以回答吗?”
“还有附加题?我怎么不知道。”他不满地看了眼在地上哆嗦的秦雪,爽快地答应江月鹿:“当然可以,题目有多少答多少。”
江月鹿道:“那我试一试好了。有什么错误的地方,欢迎指出。”
夏少爷道:“听见了?”
“听见了。”秦雪擦去脸上的血,慢慢坐了起来,开始听江月鹿的回答-
江月鹿现在的感觉还挺微妙的。
boss就坐在对面,先前打得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两批人马也面对面坐着,就差中间支一张桌子,放点瓜子来磕。这种诡异又轻松的气氛是被那位姓夏的少爷一手促成的。
他已经有些等不耐烦了。
江月鹿咳了一声:“嗯……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呢。”
陈川提问:“江老师。你很早就知道他才是幕后大坏蛋是吧……啊啊啊我不是说你!”下意识就指着秦雪脱口而出,陈川欲哭无泪,可恶,都是气氛的错,现在的气氛太放松了啊!
江月鹿没计较他奇怪的称呼,点头道:“这也没什么难的。”
秦雪低声问道:“是吗?”
江月鹿却转而讲起一件无关的事:“我们进城之后,听到过好几次哭声,不知你们还是否记得。”
赵小萱点头如捣蒜:“我知道!心惠说过。他们进来的路上就听到了哭声。后来你和于熊不是也在饭桌上说嘛,晚上有哭声出现。”
江月鹿总结道:“赶夜路和夜半时分,哭声每次都在夜里出现。”
他又将和夏少爷一块出门夜探厢房的事讲了一遍,陈川不禁看了眼那位听兴大浓的少年郎,心想这两个人的关系可真好。不过他完全想象不出和踢爆boss脑袋的大鬼夜半散步是什么感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鹿哥真乃神人也。
“怪就怪在,那次哭声似乎是故意引我去厢房的。”江月鹿顿了顿,“后来才知道这是个暗示,有人在指点我们,让我们注意朱夫人和那幅画像,它有鬼。”
“可这个人,会是谁呢?”
陈川眼前一亮:“是黄老伯吧,他早就想揭穿这一切了!”
江月鹿道:“不对。”
赵小萱:“难道是张屠户?你看,那天晚上你是先遇到了他,然后才听到了哭声。”
江月鹿道:“也不对。”
看着泄气的二人,江月鹿笑了笑:“其实这个人不是南镇人,也不是北镇人,你们能提前发现才是奇怪。”
二人捶胸抓狂:“到底是谁啊?”
江月鹿回答:“刘石头。”
“刘石头?”赵小萱很惊讶,“他不是北镇人吗?后来还死了……哎?”
“你也发现了不对,是吧。如果他是北镇人,就不会真的被处死,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南镇有生基供养的对应关系。而且刘石头自己也提过,他是孤儿,没有亲人,吃着百家饭长大。”
“所以他的死,是一个假象,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陈川听得糊里糊涂,“什么意思,他没有死是吗?”
江月鹿道:“他当然不会死了。因为他还有百年大计要筹谋,是吧,秦雪?”
秦雪笑起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江月鹿摇头:“那倒没有。我一早还不知道刘石头是秦雪扮演的。”
“那天晚上镇民消失了,我去看了纸里的骷髅,还查看了棺材,里面没有尸体。当时只觉得假死这件事挺奇怪。”
秦雪道:“原来如此。那天晚上你真是做了不少事。”
江月鹿道:“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从鬼都叛逃出来的要犯,是听了这位……少爷的解释,我才明白,你假死或许是为了躲人。”
秦雪听了,似乎大受震撼。
他小心道:“……大人,这些事也要告诉他吗?他之后是要回人界的,巫师那边可能也会知道。”
夏少爷瞥他道:“那又如何?”
“没有。”他又低下头去,“属下知道了,属下不该过问。”
“好了。继续罢。别浪费时间了。”夏少爷不耐催道。
陈川早就想问了:“我还有个问题!江老师。棺材内没有人,刘石头是孤儿……因为这些原因就推断出他冒充刘石头,是不是不太严谨?”
“你看嘛,的确他假扮成刘石头最方便,也能随时随地看管不听话的朱大人……但这样是不是过于结果论了?”
“我知道。”江月鹿点了点头,道:“但刘石头本人不是一直在告诉我们答案吗?”
陈川听得毛骨悚然:“他他他在哪啊?”
江月鹿道:“那些哭声。”
“我初次听到哭声就觉得奇怪,因为那似乎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有男有女,有长者有孩子。后来和秦雪在中元节攀谈,才知道刘石头师从一位老手艺人学习皮影戏。”
陈川道:“对对!我们去醉仙楼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他的皮影人呢。”
江月鹿道:“唱戏的人自幼通过学习,可以将任何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即使已经过了十年,他那把嗓子仍然没有任何退化。”
“他藏在城内十年,害怕引起注意所以不敢有太明显的表演,所以只能混杂在夜晚的风声里,用哭声引导后来者发现秘密,帮他报仇。”
“对于比较胆小的人,在夜里听了这样可怕的哭声,也会马上逃走,离这座鬼城远远的。”
“这些年里,他算是救下了不少人。”
秦雪道:“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他活下来。”
毫无激情的他,只在说这句话时瞧得出是个恶鬼。
江月鹿道:“那我的问题就来了,秦雪。你既然费尽心思,不惜诈死也要躲开抓捕,为什么不趁着刚刚朱夫人为你争取来的有限时间,赶紧逃之夭夭呢?虽然抓到你的确是件好事,可你的做法未免有违常理。”
秦雪道:“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江月鹿道:“你在为别人拖时间,对吧?”
秦雪一顿,语气僵硬起来,“我说了,和你无关。”
江月鹿道:“你看你,连被激怒也毫无脾气,操控全镇生死的死神真的是你吗,秦雪?”
“还是说。”江月鹿话锋一转,视线从秦雪身上挪开,朝那位似笑非笑的抓捕头子瞧去,“夏少爷,你来抓的叛逃者,另有其人?”
“叮——”
沉默许久的系统终于控制不住发出声音。
这是十年来,它第一次做出如下宣告,连它自己都有些激动,一脸说了三遍恭喜。
“恭喜考生,恭喜考生,恭喜江月鹿!”
“你触发了附加题,有望刷新本次考场答题记录,请再接再厉喔!”
第34章 纸人城31完
瞥到三人神色有变,夏少爷问:“怎么?”
江月鹿道:“附加题触发了。”
“噢?”夏少爷高兴坏了,越瞧江月鹿越顺眼,坐在他肩头的纸娃娃也像感应到了他的心情,咧嘴笑着翻滚,两只小手啪啪鼓起掌来。
夏少爷:“……”
自己可以高兴,却不希望别人一起高兴,他不动声色将纸娃娃一拳打飞了。
江月鹿:“……”
秦雪的脸由红转绿又转紫,他那没什么干劲的脸上还是头一次出现如此生动的表情。没考虑多久,他就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没错。我就是在拖时间。”
“你现在才发现,晚了!”
江月鹿道:“晚了吗?不见得吧。”
“要是那人早跑了,你也不会突然现身投敌,假装被抓起来也能拖些时间啊。秦雪,你早就走到穷途末路,却还想保护对方,那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秦雪大吼:“你胡说八道!”
江月鹿道:“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
“林神音在死之前,送给我一个提示。他为什么要用口型,而不是说话?”
“我看清那句话后,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江月鹿道:“他说,‘不是朱夫人。’”
江月鹿说出这句话时一直凝视着秦雪,看见他的面部肌肉僵硬以后,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林神音一直说,他能听到神的声音,后来我们知道,这个所谓的神音其实是幕后boss对他施加的洗脑控制。”
“我们在祠堂看到画像夫人顶替系统之后,天然认为这道女声就是她,但是林神音——这个直接聆听“神音”、唯一直面过‘神’的人,他用遗言指出了这一误解。”
“对他下达命令,不断误导他判断的幕后BOSS——那道女声,另有其人!”
“他为什么要在临死前用口型告诉我?”
“是不是知道她还在这里?”
江月鹿逼视着秦雪:“既不是画像夫人,也不是你。你维护的那个女鬼,到底会是谁呢?”
被遗言击得镇定全消的秦雪,僵着一张白脸,还在抵死强撑:“题目是考你的,别来问我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从始至终只有——”
忽然间,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女子的轻笑声。
秦雪彻底僵成石像,微微的筛动能抖落下细碎的石灰——就像他此刻完全破灭的希望。
他的所有希望和苦撑被这声笑全部击碎了。带着嘲弄的声音响在空旷的祠堂,让他蹩脚的解释变得更像个笑话。
“那个蠢货巫师,死到临头还要将我一军。多么刚正不阿的巫师呀,和他的哥哥很像不是吗?”
听声音就知道面容极美,但说的话却让恶意尽显。
“如果十年前你们过来,还能看到我是怎么捏着他哥哥的头,让他像狗一样爬出祠堂,爬到城门,然后在他回过头的一瞬间,啪!就把头捏碎啦。”
笑声飘荡在空中。
“哈哈哈哈!真该让你们看看当时他的表情,多想杀了我,吃了我。可后来还不是被我像狗一样随便差遣。他从前的刚正不阿又算什么呢?”
江月鹿冷道:“这不是你能评判的。”
“哎呀哎呀,我们嘴叭叭个不停的小巫师又开始说教啦?但是很遗憾,我没时间跟你玩了。”
江月鹿道:“你的朋友还在这里,你不管他了吗?”
“朋友?”她嘲道:“你该问一问他,我纪红茶算不算是他的朋友。”
江月鹿看向秦雪,他垂着头垮着肩,别说问了,他好像连与她对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在这里啊。”
江月鹿看着夏少爷走到倒塌的牌位墙前。
“纪红茶,跟我回去。”
跟秦雪那个“逆子”比起来,他对这个“女儿”的态度简直是天壤地别,只能听出淡淡的不耐烦。
听到他的声音,无名氏牌位在地上弹跳起来,“我不回去!”
“他们全都欺负人,说我是劣等的鬼,说我不配当都主!我才不要回去看人脸色。”她就像个撒泼蛮横的大小姐,在冲着父亲叫喊:“连你也不管我!”
江月鹿诧异,他的辈分……好像真的很大啊?
“闭嘴。”他忍无可忍。
牌位惊得在空中停滞,啪地掉在地上,已听见哇哇的哭声:“你叫我闭嘴……你从来没吼过我……我要走,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纪红茶!”
一阵风卷走,地上的牌位一动不动了。秦雪无言地看着门外,“她走了。”
夏少爷没把人抓回来,怒气全撒在了他身上,“你们当初跑什么?”
“鬼也看不起我们,大人。鬼和人一样也分优劣上中下三等,他们笑话我和红茶很久了,红茶的性子忍不了这些的。”
“你就不知道来找我吗?”
“您闭关了,大人……”
夏少爷的眼皮都在跳,再一瞥四周,人都没影了。往远了一瞧,看见江月鹿已经远远避难到了门口,似乎怕他们的争执殃及池鱼。
于是更为不悦:“躲那么远做什么?”
江月鹿的声音传来:“这是鬼界的事,我们听了不太好吧。”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管教孩子都行,别拉上其他人。
赵小萱道:“妈呀!出成绩了,出成绩了!”
陈川道:“我也收到了,呜呜呜我不敢看啊。”
江月鹿一看,学生卡上果然出现了本次考试成绩。
【恭喜考生江月鹿通过本次考试】
【你在《纸人城》获得的得分如下:】
【三道选择题全对,加30分】
【两道选择题(困难模式)全对,加50+50=100分】
【三道论述题全对,加120分】
【开启附加题并答对,加200分】
【您的卷面总分为450分,在本次考试中名列第1,并打破《纸人城》考卷的历史成绩,额外奖励500分,共计为:950分】
江月鹿略微有些遗憾:“没到一千分啊。”
赵小萱和陈川:“……”学霸怎能恐怖如斯。
仿佛听到了他的怨念,系统友善开口,“本次考卷的等级C-需要重新判定,在巫师教育协会做出商讨后,如若考卷等级提升,会根据您的表现加分弥补,因此……”
“千分是有可能的?”江月鹿又高兴起来了。
大概从没见过这么直白的分奴,系统一时间都有些无语,“……是的。”
又数了一遍成绩,江月鹿满足地呼了口气,转头就撞到了一个小东西。他拎起掉在地上的纸娃娃,问道:“怎么了?”
“危险!危险!嗯嗯!”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江月鹿看到突然从秦雪身上燃起了火焰,带着符文锁咒的烈焰席卷四周,一瞬就将他们围进了火里。他的瞳孔倒映着越烧越旺的金红火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仿佛又被抽进那场烧过无数遍的噩梦-
第一次被带到那栋别墅门前,他内心已经做好了很快又被遗弃的准备。
在孤儿院待到十七岁,他见过各种类型的家长,知道越有钱越难伺候。而且他们领你回去往往也不是为了收养,很可能是有你比没你方便,随便找来个孩子。
门打开了。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父亲”已经先行进门,一边摘下领结一边抱怨孤儿院的环境有多差劲。他没有听到自己的那声“好的”。
谨慎地进门,豪华的玄关外站着三个孩子。
他心里大喊不要吧,有孩子的家庭更难伺候,孩子有可能会嫉妒他,跑去和大人告状,到时候他挨打事小,也许还会诬陷自己偷了东西。
“噢。这是你的弟弟妹妹,多照顾一下他们吧。”
个头最高的小男孩拉住了男人的袖子,“……”
“又怎么了?”
小男孩张开口:“妹妹尿床了。”
“怎么又尿床了?你妈呢?”男人骂骂咧咧上楼去了,没有要管他们的意思。小男孩的手还维持着拉袖子的动作,江月鹿蹲在他面前,问道:“你妹妹在哪?”
他没有太亲热,正是因为不太会讨好人才会一直留在孤儿院,留成了大龄“儿童”。而且他觉得在这里呆不了太久,既然很快就要走,也没必要和这些孩子扯上联系。
不过,放着不管也不行,这么小的小孩哪会换尿布呢?
……
处理好一切后,干净的床上躺着干净的小婴儿,两个男孩发出“哇”的感叹声,好像江月鹿使用了神奇的魔法让一切恢复如常。
他们羞涩又开心地告诉了江月鹿自己和妹妹的名字。
江月鹿发现他们连名字都不怎么会写。最大的男孩看起来已经七八岁了(后来才知道是十岁,因为营养不良不显身高。)写起来还是歪歪扭扭不熟练。
世界上是有父母不爱自己亲生小孩的。那时的他还不知道。
后来慢慢知道了,又很快表示理解。世上是有这样的父母,不然孤儿院里为什么有那么多被遗弃的孩子?看看他吧,他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
一连过了四五个夏季,当初营养不良的小家伙终于被自己喂高了,江月鹿看着言飞和言音,内心格外有成就感。
但是看到他们身上的泥巴印,又无奈了,“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别人打你,你要打回去,我是没给你们饭吃吗?”
言音道:“我打回去了!”
江月鹿很欣慰:“做得好。”
言飞插嘴:“你是打回去了,但是没看好露露。”说着让开,露出浑身泥水,只有眼睛干净的言露来,眨巴眨巴眼,叫了声哥。
江月鹿倒吸一口气,“谁干的,谁干的?”
“是邻居家的阿黄。”
话音刚落,就看到江月鹿窜进厨房,传来一阵鸡飞狗跳,言飞捂住妹妹的眼睛和耳朵,不让她看到凶神恶煞拎着锅铲追出去的哥哥,又踢了吃吃笑的言音一脚,“还笑,快去帮哥的忙啊。”言音就滚出去打架了。
……
火灾那晚他睡着了。这很反常。
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光脚站在外面的花园里。这也很反常。
最恐怖的事是他动不了。
能听到里面的哭声和惨叫声,但是动不了。他和别墅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裂无法逾越。后来法医告诉他最佳救援时机是什么时候,江月鹿算了一下,如果他能动起来,救出三个孩子完全是可能的。
可惜他不能动。他太无能了。
后来即使做梦梦到大火,他也不能动,好像那道锁链已经带在了他的脚上。
眼前又绽开火焰。
“江月鹿!”
他无意识地迈脚,等有人喊他时,他已经朝着火焰慢慢走动……从僵硬变得娴熟,从走变成跑,从跑变成狂奔。
“来不及了……他已经冲进去了。”陈川愣愣地看着大火深处-
“三炁威精,总领雷兵。摄伏鬼祟,变化通灵。”夏少爷笑道:“竟然用火符来烧我,逃了这几天半月,你也长了些脾气。”
听他意思,不但不气,还挺欣慰的。
“巫家的东西,岂是你想用便能用的?那帮家伙心眼忒小,看吧,烧到自己身上了吧。”
秦雪疼得死去活来,只恨没有雷电劈昏自己。
再一看伸手而来的夏少爷,虽然手腕上都缠满跳动炎苗,但却没受到什么影响,还能催促自己:“好了,回去了。”
似乎自己全力以赴的偷袭,像个轻飘飘的挠痒痒。
秦雪更自闭了。被他轻手一碰便缩成一道白光,消失在了袖中。他这才不悦地看了眼自己,“麻烦死了。要等火烧完才能回去。”
这么想着,却听到烈焰外传来脚步声。
等看清冲进来的是谁,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江月鹿?”
“走。”浑身烧着火的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腕,“我带你出去。”
夏少爷愣住:“啊?”
一道火焰朝江月鹿扑来,被他不高兴地拂开,他还有事要问他呢。哪知道他这一拂,眼前突然有了空子,江月鹿玩命似的拖着自己奔了出去。
“……”夏少爷十分无奈。
只能先帮忙着,跟在江月鹿身后一边“逃窜”,一边将火焰拂开吹走,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终于出来,那烧得乌黑的人转过身来,“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但你为什么要——”
“那太好了。”
“……”
夏少爷仔细瞧了瞧江月鹿的脸,好,好得很,很可以,烧得不是一般重。仿佛感应到他的怒火,那火焰在身后慢慢熄灭下去。江月鹿望着一地残灰,自言自语道:“没事就太好了。”
夏少爷道:“你跑进来干什么!”
江月鹿道:“有点担心你。”
夏少爷噎住了。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太凶了点。虽然主观上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要被别人担心这回事。总感觉江月鹿脑子里的他是个弱比?
一不留神就道:“不需要你担心。”
江月鹿叹了口气:“……好吧。”
糟糕。是不是更凶了啊!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过来。”
江月鹿:“啊?”
“你过来!”
心里怒吼着“第二次了你已经凶了第二次”的红衣鬼王略低下头,又嫌距离太远,按着江月鹿的肩膀不耐烦往来一搂,在对方怔神之间,已在眉心吹了一口气。
江月鹿感觉眉心烫了一下,又冷起来。别扭的感觉,和本人也很相似。
他好奇地摸了摸眉毛中间。
“以后你担心我,不必跑来查看。”那少年指着道:“这口气只要在,你就知道我安然无恙。”
江月鹿笑道:“那很好。夏……夏少爷。”
鬼王愣了一霎,下意识道:“下次见我,可以喊我的名字。”
“我叫夏翼。”-
“你刚刚都要吓死我们了!知道吗哥!”
即便过了二十分钟,江月鹿还在被陈川大吼:“拉都拉不住就跑进火里了,对方可是鬼啊鬼啊,我到底要说多少遍,他早就死了,再烧又能怎么样?”
赵小萱道:“我看你也就现在才敢说大话,刚刚人家在的时候,你敢把这些话说一遍吗?”
陈川:“我那是给他面子好吧。”
赵小萱信他个鬼,招手道:“走了鹿哥,老师在喊我们了。”
江月鹿道:“马上。”
十分钟前巫师学院来人,那位少年——不。
夏翼告诉自己名字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月鹿看了眼落败的祠堂,总算有了结束的感觉。
他回头,“等一下。”
他走到那幅画像前,拿开上面的碎石,用红绳系在了门口。做完这些后,就出了门,隐约传来他和别人的交谈。赵小萱问他,画上的人好看吗,还要再看一遍?江月鹿只是笑了笑,说是很好看的一幅画。
没有人声的祠堂只听得到鸟鸣。
不知过了多久,那幅画像忽然摆动起来,挣脱绳索,飘过祠堂,飘过无人的城镇。
清澈的水洼倒映着一枝独放的新生莲叶,晴空下的树上红牌碰撞出缠绵声浪,风卷起未被烧尽的残页画卷。
把树叶还给树,把红绳还给爱侣,把风平浪静还给渡口。
“这座城镇的人我都好喜欢,远郎,你一定能在此成就你的大业。”
“那就承夫人这句吉言啦。”
画卷一路飘飞入城,看到了微笑的张屠户,羞涩的林菀,呵呵直笑的徐娉婷……他们竟有过如此平淡安宁的生活。
白纸无情,但人有情。
残页不再是虚无空洞的美人,而是连绵不止的秀丽镇子,里面每一条街道都阳光灿烂,里面每一个人都满面笑容。
——“那是很好看的一幅画啊。”
有人为他们落下注解。
便能再活一次。
纸人城完
第35章 报道01
【恭喜考生江月鹿完成入学测验,请于三天内携带证件及证明到校报道。】
【报道所需材料:考生登记表,精神病院证明……】
江月鹿醒来后,就看到了这样两行字闪烁在手机上。
离开副本后,学生卡摇身一变,成了翻盖手机,机身挺厚,还有天线,看起来是好多年前的旧款式。学院能研发出那么精密的系统,却不知道把手机更新一下吗?
他在心里小吐槽了下。
然后抬头看着熟悉的房间。
不久之前他刚在这里自焚了,然而现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助理赵思兰告诉他,他昨天在开会现场晕倒了,医生说是过度劳累导致的休克。但江月鹿觉得,他恐怕是在晕倒的那一刻,才从另一个世界返回。
通过了考试就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吗?
换句话说,没有回来的人就是消失在了考试中?
他之前调查过的人都没有回来,考场很残酷,他作为经历者有了亲身体验,一个C等级的入学测验就可以刷掉很多人。
那言飞他们呢?江月鹿低头不语。
过了好久,他又想起什么——刚刚瞥到了,但因为刚睡醒脑子还昏着所以蜻蜓点水碰了一碰,现在终于回味过不对劲。
望着翻盖手机上的短讯:【请携带好精神病院的确诊证明。】
……这什么东西?-
再细翻一遍,发现简讯的内容还挺长的,提出了匪夷所思的要求却也给出了详尽的方案。比如说这条,江月鹿最在意的精神医院确诊证明,就有指定的诊所可以前往办理。
江月鹿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写这条简讯的人仿佛对他生活的城市十分了解,指示他乘坐地铁再转公交,步行九百米后进入一家商场,下电梯到负一层即可看到诊所。
江月鹿一路照做,走进商场,温度瞬间低了十度。
设施很旧,看起来像十年前修建的,电梯踩上一脚就发出痛苦的吱嘎声,店铺都挂着“批发”和“大清仓”的字样,缓缓下行到负一层,终于看见了“芙蓉堂”的招牌。
和周围的小店比起来,这家头顶招牌、门口摆着迎客松的小诊所已经算是豪华高档了。但也是门可罗雀,没客人上门。
店内有股药材的味道,还有消毒水和病人的味道。靠墙铺了一层中药箱,一个叠着一个,一层叠着一层,将右边整面墙覆盖。左边则是一整面玻璃柜,摆着骷髅头和若干证书奖状,江月鹿一瞥之下,还看见了“荣获盲人按摩比赛第一名”“医学世家”和“留洋归国于医学院留影纪念”等字样。
中西合璧,法力无敌。
这位老先生的知识还怪渊博的。
他敲了敲玻璃桌,那上面正趴着一个卷毛呼呼大睡,“小孩,我找大夫。”
“谁是小孩啊。”卷毛推着大圆框眼镜坐起来,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说是十五六岁看门的孩子都有人信,却懵然地望着江月鹿:“我就是大夫啊。”
江月鹿:“……”
“等一等。”他掏出翻盖手机查阅短讯上的“芙蓉堂”医师大名。
那卷毛娃娃脸看到他从裤兜里摸出学院发的手机,高兴得都要结巴了,“你过、过考试了?”
江月鹿嗯了声,视线来回移动,没有空管他。
“是什么考卷啊?等一等,让我想想。入学测试的考卷无非这几种吧……《大战霹雳008》,《雪鬼嫁树》,还是《锡纸宇宙》,那可是C+级别的卷子,初学者刚摊上是倒了大霉了!”
江月鹿道:“纸人城。”
“纸人城啊……才是C-等级,还可以还可以……”那卷毛刚丧下去,立马就活过来,围着他问个不停,“所以里面真的有纸人吗?纸人才是BOSS?我听说这个考卷还在选择题上分了简单和困难模式,这在入学测验的考卷里是首创尝试。当时还有很多人不理解呢,可我觉得是该让学生自己选择——”
江月鹿打断他,“你好像很清楚。”
“当然啦!我这里来来往往要过多少学生,每个人我都能打听出一点信息,别小看这一点半点的东西,积少成多,滴水穿石,看哪!攒成了厚厚一本!”
江月鹿瞥过去,看他从桌上拿起一大本笔记,厚度比得上一套百科全书了。
上面既有图案又有文字,现在翻到《纸人城》的记录上,他看到千奇百怪各有不同的纸人——可能就是这卷毛娃娃脸根据各种道听途说画上去的。
他后知后觉,这个人刚刚埋头是在读笔记。太专注了,他还以为他在睡觉。
江月鹿将简讯翻到底,看到了娃娃脸的名字。就在此时,他才忽然醒觉。自己是过目不忘的,看过一遍的简讯应该全都会记得,可是偏偏把这个名字给忘了,就好像有股强势的力量变成封闭的罩壳,扣在了这两个字上。
——童眠。
“既然这么喜欢研究副本,为什么不去参加?”
他的话让叽叽喳喳的童眠安静下来,厚重的镜片遮去了他眼底的黯然。很快他抬起头来,合上了那本红色的研究笔记,问道:“你是来办理证明的吧?叫什么名字?”
“江月鹿。”
童眠很快帮他办好了材料,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手中的证明条,想了想,“你是不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进校还要证明自己有精神问题?”
他的确不解。
童眠解释道:“这一张纸不能简单看成是疾病确诊单,你参加过学院的考试,应该已经知道了,学院给你的一些东西不能按照现有世界的定义去理解。”
手机就不能当成一个单纯的手机,除了发简讯沟通,还能当作学生卡使用。这他清楚。
“所以这条子到底是什么?”
江月鹿本人清楚,自己没什么病,精神问题更是无稽之谈。
童眠道:“这东西主要拿来证明你有与神明沟通的能力,在古时候,我们称它为通神。神谕不可直接宣听给人类,我们巫师就是神与人之间的媒介。”
江月鹿想起来,“就像《山海经》中的十巫?”
《山海经》里有一个全是巫师的国家——巫咸国。那里有一座灵山名为登葆。十巫就从灵山上下,承担沟通天地之责。
所以在某段时期,巫还是一个国家里非常尊贵显赫的存在。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夸张。
童眠点头,“巫师在通神的时候,往往都状态疯癫,行为无常,看起来就像精神出了问题。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可以用来判断巫术生是否合格。但其实,这张单子只是在证明你是否有通神之力。拿好。”
说什么通神之力,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等一等,肚子好像有点痛啊……哦,那是没吃饭胃疼了。
江月鹿接到手中,晃了晃单薄的纸票,“你是怎么知道的?”
聊了几句天就开证明了。什么意思,传说中的话疗?
童眠却笑起来:“从你进门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在观察。考核已经开始,也已经结束。这是我们族人专属的能力,别人都看不见。”
“因为我们供奉的神明掌管巫医之力……对了,你信奉那位神明?”
是最开始填的信仰吗?江月鹿模糊回忆。
“考神。”
童眠呃了声,摸了摸头:“难道在我不世出的时间里,学院又增加了一位大神?可我从未听说过啊。”
他本就好奇心旺盛,一听说有自己不知道的神明出现,立马唰唰翻开研究笔记打算记录,期待地看向江月鹿:“敢问是哪路神明?”
“我啊。”江月鹿指了指自己。
“是的,你信奉哪一位神?”
“就是我啊。”
一来一回几句之后,才知道江月鹿说的考神是他自己。
童眠呆滞片刻,眼镜慢慢脱落歪倒,“……啊?”-
江月鹿走了半天后,童眠还在捶胸顿足,一百个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巫术生啊!怎么想得出自己供自己啊!”
“他怎么敢的,他怎么敢的啊!”
童眠摇了摇头,“早就说过不要从普通人里选拔,招来的人不会有什么常识。现在的人对鬼神哪有什么敬畏之心呢?供奉自己这种话也好不吉利啊……他都不害怕吗?”
“不过。”
他犹豫片刻,“通感真的很强。”
一进门他就感受到了,所以很快就开了条子。但现在他却有点想确认一下。于是朝墙上一条碧绿色的玉带唤道:“先生?”
那玉带飘落到他的手上,继而垂直竖起,像一支站立起来的max型号体温计。
“刚刚离开的人,通感具体多少?”
在这个诊所里,他的双眼是第一道关,能感应出有还是没有,多还是少。玉先生则是第二道,它悬在墙上,丝丝缕缕却与整个房间化为一体,可以说在江月鹿刚进商场的时候,玉带就已经开始测量他了。最后会浮现出一个数值,提交给学院。
具体显示为“1-10”的刻度。
从普通人里选拔/出来的学生,大都只会在“2-3”,中下标准。但这个人应该要强一些,童眠预测他会在“4”左右。
剔透的绿浆缓缓上升中,很快突破了3,来到4出头的位置,不再动弹。
童眠道:“果然。”
正要把玉先生放回去,却听到这位千百年难得开口说一个字的先生低哼一声,在童眠瞪大的眼睛中,绿色突然晃动,一连突破了4、5、6……还在继续攀升。童眠的嘴张大了,惊悚地看着这一幕,撕心裂肺道:“先生,你坏掉了吗,先生啊!”
墨绿色早已溢出,玉先生居然干呕起来:“太多了,太多了!”
“……太多了?”
“那小子……太……多……”头吧唧歪到一边,玉带子好像死去了。
只是一个通过了C等级入学测验的学生,怎么会让玉先生变成这样?!
童眠惊恐无比,眼珠转到了自己的翻盖手机上。
那里正闪烁着一条讯息。
【经过教育协会一致商讨,对本次入学测验中《纸人城》的等级做出重新划定】
【从等级C提升为等级A】
【《纸人城》考场不再开启,在本次考试中通过考核的三名学生,加以分数和A级法器作为补偿……】
童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A等级的考卷?!”
他看向诊所外,那个穿着卫衣的普通青年已经消失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第36章 报道02
江月鹿看到这条简讯,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他先去了趟公司,虽然可以用身体抱恙的理由躲开应酬,但他才接手一年,内外没多少能信的人。过完最后一条邮件,已经是深夜,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公司,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
小睡了一觉。
在考场里精神紧绷,还要熬夜做题,几天都没怎么睡好。
为了方便和助理联络,江月鹿没用翻盖手机。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该准备的事都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找时间去报道而已。
第二天醒来,江月鹿才想起这回事,打开手机一看,才知道巫术界已然翻了天。
众所周知,巫术学院一开始招生只有对内一个通道。所谓对内,就是各家族自行培养出来的苗子,比如林神音和他哥哥,就是林家送去学院的年轻一代。长久以来都是如此,但今时不同往日,巫术式微,大家族逐渐融于现世,小家族很难活下去,供给学院的人才逐渐稀少。
于是有人便动了心思。
说来说去,还是巫师人太少了!就那么几个家族,翻来倒去挤牙膏似的算人头。根本问题就是巫师基数太少,可供学院选择的人也顺带减少。
因此还不如打开眼界去现世搜罗——这说法一经提出,便在学院轮番打起擂台。传统的老学究捋着胡子说要不得,家巫岂能和野巫相比?有人便把古往今来的记载甩在他脸上,用数据证明野巫不缺稀世奇才,只是缺少出世通道,并附送一句“大人,时代早就变了!”
……就这样洋洋洒洒吵了一两年,最终院长和四大学院开了个会,少数服从多数,才把这事给定下来。
于是从五十年前起,学院开始广发录取通知书,从外界招揽学生。
一时间,无数人涌入考场,连考卷都不够用了。又是一番磨合,才算定下如今以大量C等级考卷作为标准的入学考形式,学生能通过就能入学。
多年来都是如此,可是今年突然横空出世一个A级考场。怎么形容这个难度,这么说吧,有的班级临到毕业也没有几个能通过A级考卷的学生!
而现在,一张A卷宛如金字招牌“哐”一下放在了入门槛的考场里,最为诡异的是还真有人通过了。更离谱的是,有人循着记录去查了查,发现《纸人城》考试是面向外部而非内部,也就是说里面的考生都是非专业的知识为0的普通人——即便如此还过了三个?!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巫术圈都为之沸腾,各个年级不知开了多少群来讨论,据说连四大家族都开了高层会十分重视。
而始作俑者江月鹿却在睡觉。他看这些消息时脑袋还顶着睡飞的呆毛。
要问这些内情都是谁告诉他的……
江月鹿看着手机,除了学院的系统消息,其他都出自一个人。
【童眠?】
对面不到一秒就回来了:【我靠你真有点本事啊,神机妙算?怎么猜出来的?】
江月鹿略无语。
【简讯有你名字。】
【……】
本质上来说,手机还是学生卡,因此更像是实名认证交换的联络方式。江月鹿想起一个很古早但又很契合的形容——人人校内网。
聊了两句,江月鹿就发现这个人鬼鬼祟祟的。他还不知道,像童眠这样和学生私下联系的行为算作以权谋私,要是被学院知道了,轻则通报批评,重则吊销巫医执照。不过童眠痴迷归痴迷,也不是谁都可以,私下联系这回事是他头一回干,纯粹因为江月鹿带来的诱惑太大了。
旧考卷怎么升级成新考卷,其中发生了什么,江月鹿又是如何过关的。他太想知道了好吗!
【大神。你们在纸人城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据我所知,历年来考卷升级还连跳两级以上的,无非是考场内boss升级了。你们难道也是?】
【不过纸人城的boss原本也不高级,往死了升也就够个B吧,给个B+都是老天开眼。怎么会变成A呢?我真是太好奇了……】
童眠滔滔不绝,发现这边始终没有回应,弱弱出声。
【大神,还在吗?】
江月鹿甩了甩手上的水,抽空按了两下:【在。】
于是手机又嗡嗡嗡震动了起来。这回他没再回了,报道只剩最后一天,他得抓紧时间。
拿着材料赶到地点,江月鹿环顾起简讯里指定的报道场所——日光广场。场如其名,一到晴天正午,阳光就铺洒满整个广场,今天也一样,因为太晒了,人不是很多。
他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材料都散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啊,人有点多。”
人很多吗?只怕是随便找的借口。
江月鹿瞥了一眼,发现他们是四个人并排走,活像一只螃蟹横行霸道,这个队形想不撞人真有些难。轻飘飘留下一句道歉后,也没再看他,四人横穿过广场像穿越无人之境,引得好多人侧目看去。
“给你。”一个元气大男孩帮他捡起掉在地上的证明,“没少东西吧?”
江月鹿摇头,“谢谢。”
“咦?你也是来报道的吗?”
江月鹿点头。
他疏离的举动很快被理解成了拘谨和青涩,男孩高兴道:“太好了,我也是一个人,那我们可以一起搭个伴去报道。哎呀,我还没去过学院呢!不知道是什么样。”
闻言,走在最前的四人螃蟹组,大钳子(江月鹿擅自起的名字)转过头来,轻蔑哼笑一声。
男孩的声音低下去:“前面那几个人也是去报道的,嘿!你别直接看啊,他们和我们可不一样。”
江月鹿道:“哪里不一样?”
“他们拿了一百分呢!一百分,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
江月鹿道:“考砸了的概念。”
“呵呵……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那可是一百分哪……多少考生梦寐以求的分数。你知道我才考了多少分吗?擦线过的六十。”
江月鹿中肯道:“那确实有点低。”
“……”
被他连着噎了两次,男孩不服气道:“那你考了多少?”
“一千。”
男孩一脸“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江月鹿改口道:“不对。不是一千。”
男孩松了口气:“我就说嘛……”
“算错了,应该是一千多。”
“……不要再开玩笑了!”
两人的友谊还没开始就立刻破碎,男孩停在广场前刻有“日光广场”四字的碑石前,摆手道:“算了,你就继续做梦吧,我先去报道了。”话音落下,人在原地消失不见。
江月鹿倒是没着急进去,背着手四处溜达了一圈。
日光广场,满是日光流淌。树木花坛都在光下照出影子,唯独这块巨大的碑石下方没有阴影。这和时间无关,一天之中,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只有这里不会出现影子。
正好应了报道地点那句话——
“都广之野,日中无影处,可寻巫,为近神之道。”
他站到无影处,日月一刻斗转。
先沸腾起来的是声音,和安静的午后广场不同,四面八方都像挤满人般传来声音。
江月鹿睁开眼来,看到一个全新的砖石广场,通体雪白,尽头的台阶不知通往云霄何处。广场上满是人,有男有女,有的穿着正统服饰,很像道袍但不完全是,还保留着一些他看不明白的特色,比如腰部和束袖的设计,更像是为了方便行动作出的改良,也便于携带武器。还有一些人赤/裸上身,以躯干祭献神明,刻画着复杂古老的图腾咒文。
也有一些人的打扮和他差不多。
不过在这里,普通虽然不是一件坏事,但也不是一件好事。
那些各家族送来的巫术生只会围着自己相熟的人打交道,对他们这些普通人正眼也不瞧。而经过最初的考试评级后,一些奇怪的层级也在普通学生内部出现了。
比如,四人横行螃蟹组。江月鹿再次看到了他们。
他们昂着头,被三三两两的人围着说话。
“连家巫都瞧不起啊……”
“那不是当然的吗?他们的考卷是最难的,法器和符咒好像都不顶用,别的家族送来的高材生都没辙了。就活下来他们四个。”
“这种战绩,要是我能吹到明年!”
“还说考卷最难哪?现在有A级卷呢。”
“你信吗,我反正不信。一百分都寥寥无几,怎么会有一千分的人啊,太离谱了!”
江月鹿穿过人群,来到签到处。一整面墙横在面前,像流动的红水起起伏伏,只要有人走过,就会自觉凝为固态,江月鹿看到好几个人将学生卡抹上墙面,就像砖瓦工糊墙似的,墙面一块红砖凸出来缓缓变亮,学生的个人排名和分数都会在红砖上一一显示。
他因此松了口气。看起来比较私人化。
如果和现代社会放榜一样,每个人成绩名次多少都显示出来,那对他百害无一利。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江月鹿习惯稳妥行事,并不想被推举到浪口风尖。
他有惊无险地签了到。
就在此时,一道女声忽然响在高空。
螃蟹,图腾人,道袍人士纷纷抬头,朝天上看去。
“所有学生签到结束。接下来按照流程进行,考生先在学院稍作休息,三天之后就是开学典礼。”
人流慢慢朝外走去,江月鹿也淹没其中。
走了没一会,他听到女声无奈地喊了自己的名字。
“考生江月鹿,请留在原地。”
江月鹿全身警戒:“……”
“排名前十的考生需要在此停留,会有人接见你们。”她讲述了原因。之前也说过一遍,但江月鹿来得实在太晚了,没听说这回事。
“鹿哥,是鹿哥吗?”
“鹿哥你在哪里啊!”
他忽然听到了陈川的声音。
糟糕。他忽然想起来了,陈川和赵小萱好像也在他的带动下分数大涨,是多少来着……江月鹿是真忘了这件事,他并不在意别人的成绩。
但是空中的女声很贴心地告诉了他。
“第二名的考生,请不要在此喧哗。”
我去,第二名?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顺带着也在找我?
罕见地爆了粗口,江月鹿打算找个能藏匿的地方,躲过这一阵便罢。可是这个广场修得实在过于光秃,看了两眼他就心死。
“他是第二名?”
“并列第二。都是从纸人城出来的。”
“我去,就是A级考场?”
人们看向陈川的目光纷纷改变,心道此子前途不可限量,未来必成川爷。而能被川爷称一声鹿哥的人,莫非就是——
“第一名?”
“千分考神?”
“我操啊!!!”
广场静止片刻,忽然沸腾起来。
第37章 报道03
陈川和赵小萱身旁还跟着一个眼熟的人,江月鹿定睛一看,这不是之前在广场遇到的元气BOY吗?
“陈川,咱们鹿哥在哪啊?你看见他了?”
“我这不也正找……什么咱们鹿哥!你这人好不检点!”
两人拉扯着吵嚷不停,围观人群贴心为他们让出空地。隔着茫茫人海,江月鹿总算看不见闹挺的陈川,不由松了口气。
“鹿哥,你在这啊!”赵小萱惊喜道。
江月鹿:“……你怎么从身后突然冒出来。”
“我和陈川在分头找你啊,广场太大啦……傻狗!我找到鹿哥了,他在这呢!”
陈川惊喜大叫,忙扔开抱住自己大腿不松开的跟屁虫,“给我撒开”和“带我过去”越吵越烈,不得已,最后只能带着拖油瓶吃力地走过来。江月鹿看着他身后乌泱泱跟过来的一群人,心道算了算了,开始摆烂。
这一群吃瓜群众跑到半路,也有点臊脸了,感觉他们吃瓜的嘴脸过于难看了些。
于是在广场上随意停留,两三扎堆,散步的散步,人人都很刻意,都竖起耳朵来听着江月鹿这边的动静。
陈川怒骂道:“赵卫龙你给我松开!”
赵小萱吐槽:“你还没甩掉辣条呢?”
赵卫龙拍了拍裤子,从地上站起来,“都是一个地方的家人,能不能不要这么见外?四舍五入,鹿哥也算是我赵卫龙的家人了,今天第一次见面,鹿哥你——”好字噎在嘴里说不出来,“你你你……”指着江月鹿半天。
这不是他在广场遇到的神经病吗!
江月鹿伸出手,“你好?”
陈川道:“跟他有什么可握手的,第十一名罢了。”
赵卫龙道:“第十名谢谢。”
赵小萱插嘴:“那是因为第十名作弊被清除了名额,你才有了机会替补……从小到大也就狗屎运逆天了。”
赵卫龙乐滋滋:“谢谢你夸我。”
说罢转身,一把攥住了江月鹿的手,呜呜起来:“听说您还开创了一位神明是吗?自己供奉自己,好天才的想法!”
“考神大人,能否将珍贵的机会赐给我,让我成为第一个感受神恩沐泽的幸运儿呢?”
赵小萱和陈川一脚把他踢开了,“凡事还讲个先来后到呢!”
江月鹿一个个顺毛:“都有机会,都有机会……”
他们这边吵吵嚷嚷,早有人听得不快,隔了好老远传来的声音火药十足:“第一名?狗屎运罢了。一个C-的考场,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陈川怒道:“是A不是C好吧!”
螃蟹四人组挑衅地看着江月鹿,从广场上见到这个人开始,就莫名让他们不快,所以才故意撞了他一把。
“那又怎样?还是沾了光的废物。我们要是能去纸人城,肯定不会是第二名,而且也不会靠着别人才拿到第二名。”
陈川:“你!”
大钳子耀武扬威,“被我说中了?软蛋!”
他们这几天也没闲着,四处打听前几名的来历。几番分析下来,认定纸人城水分太大。尤其在和第二名暗中过手几招后,发现这两人战斗力渣渣,全身上下看不出半处优点。
因此对他们尊崇的鹿哥更不放在眼中。
对于这种人来说,就算拿了S也有各种理由去杠,别人的优秀都是碰巧走运,只有他们自己坐在第一名才是名正言顺。
但是,别人压你几十分是侥幸,一千分还是运气?
人都有眼睛,更别说在场还有来自各家各族的准巫师,属实是内行看外行班门弄斧了。先前看螃蟹春风得意只当儿戏,现在听他们出言不逊,纷纷转头和江月鹿打起招呼。
无意中撑了谁的腰、打了谁的脸,咱不说。
“无关人员尽快离开。”女声打破了焦灼的气氛,“以下学生请到天梯前面来。江月鹿,陈川,赵小萱。拿好你们的学生卡。”
江月鹿轻拍陈川的肩膀,让他放松下来。
“走了。”-
天梯之上,是巨大白柱支撑起的建筑群,行走在长廊里,说话会带有回响。江月鹿抬头望着高处横梁上的两只黑鸟,因为太高了,看起来就像两块墨点凝视着自己。
在它们的眼中,也许我们这行人就像蝼蚁般渺小。他心想。
从刚才起就无声无息的陈川和赵小萱,似乎是被威严气势压得喘不过气。为了安抚他们,那道女声又在高处响起,格外轻柔:“别担心。”
“只是询问一些考场内发生的事,你们照实回答就好。”
“除此之外……接见你们的副院长姓冷,他找你们还有一些私事。”
江月鹿敏锐:“姓冷?”
“你们在考场里遇到的冷靖,是他最小的孩子。十年前在考场内消失,无踪无影,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但他的父亲却不相信,因为那孩子的魂灯还在家族的祭坛里亮着。”
“而在前天,那盏微弱的魂灯彻底熄灭了。”
前天……是他们离开纸人城的时候。
“失踪十年的孩子,因为你们才有了消息。尽管这消息很沉重,但总好过不上不下悬在心中。”女声温和的声音自有种舒缓的力道,让他们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所以你们不用太过紧张。”
江月鹿道:“能问你一件事吗?”
她有点诧异,“当然可以。”
江月鹿的视线扫过高处,柱身上缠绕着吉祥如意的云纹,“考场内的系统女声,也是你吗?”
她短暂地沉默片刻,继而笑了起来:“到地方了。祝你们好运。”
声音消失很久之后,陈川才低声道:“到底是不是她啊,也没有回答……”
“避而不答,已经是种回答。”江月鹿说道:“先去见那位副院长。”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
柱身上的卷云纹像是活了一般,缭绕攀爬,很快将空荡荡的走廊淹没了。灰白的雾云深处,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几枚影子,或庞大如巨人,或矮小如侏儒,全都散发着不可直视的光芒。其中一个身形像是女人的影子,低沉地笑了起来:“诸位信了罢。”
她的声音,就是刚刚为三人讲解了一路的女声。
“已经离开考场几天了,却还能分辨出我的声音。他的资质百年难得一见,玉带子并没有说错。”
“诸位若还是不信,可以静观其变。”
“毕竟下一次入试,很快就要来了……”-
“第二次考试?”江月鹿诧异道。
进来之后,他们见过冷副院长,对方和蔼询问了几句后,便先让陈川两人先回去,转而交待了他一件事。
让他在开学典礼前参加另外一场考试。
江月鹿有些不理解。入学之后分班授课,他们会在必要课程学习完成后再去参加各阶段的模拟考乃至期中期末考。
也就是说,距离下次考试最起码还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
但他却要赶着去参加另一场考试?
冷景山道:“纪红茶,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江月鹿点头。
冷景山道:“我们发现了她的行踪。”
他有些惊讶。学院的办事速度太快了。但转念一想,又在意料之中。能操控这么多人生死的学院,还找不到一只厉鬼吗?
“她杀了太多人,必须让她血债血偿。”冷景山墨色的双眸染上肃杀风霜,这使得他更为冷峻。
江月鹿提醒道:“还有秦雪。”
冷景山双眸一暗。
秦雪被捉回了鬼界,据说在遭受最严厉的刑罚。但是杀了人的鬼,为何要交给鬼去审判?那群嗜血畜生嘴里说出来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奈何……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们不能动他。”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能进入鬼界……”他喃喃,脸上浮现痛苦之色:“这是几十年前巫师和鬼界订立的盟约。”
“他们不过来,我们也不过去,我们互不侵/犯,才有了这几十年的太平。”
江月鹿打断,“但他们已经过来了。就藏在镇子里,还杀了你的儿子。”
“……我知道。”副院长的声音低了下去。
已到黄昏,近魔时分,喷薄的夕霞流淌在地板上宛如血河。
冷景山默然半晌,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只剩决绝,“所以才要赶在鬼界之前找到另一只恶鬼,把她带回来,让我们亲手处决她!”
很好很热血。
江月鹿道:“但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你听过她的声音。”
江月鹿耸肩:“我没有拒绝的权利不是么?”
见他答应,冷景山的态度也变得缓和,“放心。不会让你孤军奋战,这次会有高年级的巫师前往助阵,我们家也会派人过去。”
“具体的消息,就等通知吧。今晚或明早就会下来。”
江月鹿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忽然听到冷峻如山的副院长喊住自己,“……他走得痛苦吗?”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问冷靖。
“没什么痛苦,他说他大仇已报,已经没什么愿望了。”
“不过他很思念自己的妹妹。冷副院长,能让我去见见她么?”
听了他的话,副院长晃神许久,摆手道:“我吩咐过,你可以随意进出冷家。”
“谢谢。”
已经迈开步子,却又停住,江月鹿望着宽敞的四周,想得却是那一晚残破简陋的祠堂,“冷靖很好,刚刚走出去的两个人就是他救下来的。”
冷景山愕然看向他。
“十年前死去时不肯屈服,十年间残魂挣扎不灭,您的孩子非常勇敢。”
他的眼睛忽然湿了,“我知道。我都看到了……我儿的魂灯始终亮着,从未熄灭……我一直都能看到。”
“……江月鹿。”
“怎么了,冷副院长?”
“你是不是很讨厌学院?”
江月鹿仰着头,“啊。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呢。”
“既然被你看穿了,那也没必要隐瞒了。”
“你知道那些人在那争来抢去说第一名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看这个地方。”
“这个让无数人死去,埋葬着累累冤骨的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地方。”他一字一顿,“如果我有能力,绝不是想要第一名,也不是什么考神。”
“你想要……”
“我要拆了这里。把一切都荡平,让这个地方在世上消失。”
“全无痕迹。”他冷冷丢下这句话,推门出去了-
在走廊里走了很久,他远远看见了陈川和赵小萱。
陈川飞奔过来:“鹿哥!你……你脸色好差啊……他问你什么了?”
江月鹿道:“纪红茶的事。他让我去参加考试,赶在开学前回来……怎么了?”
他停下来看着陈川和赵小萱,他们脸上写着茫然,似乎对他所提到的人极其陌生。
“鹿哥,纪红茶是谁啊?”
江月鹿下意识道:“就是和秦雪一起……”
不对。他心里响起声音。
刚刚为什么要让他们出去呢?明明他们也见过纪红茶,也听过她的声音。
他换了个问题:“你们记得夏少爷吗?”
“就是和我们一起入城,一块进了朱家,一起走了很长的路,还在醉仙楼一起见到了朱夫人……你们还很怕他的那位夏少爷,赵小萱,你叫他老板——”
话音戛然而止。
看着他们越来越茫然空洞的脸色,江月鹿心想,不用问了。
他们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38章 报道04
“没什么。我记混了。”
他很快就恢复如常,陈川二人也不再惊惶。
回去路上,他又见缝插针问了几次,没打算惊吓他们,用的都是“熨斗镇那时你们如何如何我又如何如何”的回忆句式,搞得陈川还以为他刚出副本就开始怀旧了。
两边的记忆逐渐对应起来,错漏也随之出现。
江月鹿发现陈川和赵小萱不是不记得熨斗镇所有事。
他们记得冷靖和林神音,记得所有队友,也记得三次题目如何出现,又是怎么解决的。
就像开车导航,他们两边到达目的地的路线大差不差,但是在几个关键的岔路上开始分道扬镳。
在陈川的记忆里,熨斗镇的BOSS是朱大人和朱夫人,对画像一事毫无印象。也就是说,和画像主人相关的一切都被抹去了。关键还抹得很巧妙,这两个人一点也没发觉有人动过自己的记忆。
看着这样的陈川和赵小萱,江月鹿一阵恶寒。
现在的他还算有用处,所以法外开恩让他一个人记得?
那如果他有碍计划的进展,是不是也要无声无息清除他的记忆?
这还只是记忆,如果有一天,他的性命成为了绊脚石,学院的人是不是也会无声无息将他抹除?
看出他心不在焉,陈川猜到副院长一定说了让他不高兴的事。
于是想方设法让他高兴起来,“鹿哥,你还没去宿舍看过吧?”
江月鹿一愣,“宿舍?”
见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陈川兴高采烈,“对啊,宿舍!啊对你来晚了没听见,系统大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去住宿舍了。”
“我去过985,去过211,还不知道巫师的学校长什么样呢。鹿哥,你说会不会墙上贴满了符纸,会不会浮在空中啊!”
江月鹿失笑,“又不是在修仙。”
接着陈川为他讲了一遍进校指南。是的,原来他们刚刚报道的地方不是学院,那样仙气飘飘的巨大白玉楼阁似乎只是个办事处。什么教育协会、办/证/中心、教师委员会……全都在里面,还包括一些民间组织和学生会。
巫师学院因其特殊性,据说只能设在隐晦的避世之所。
江月鹿心想,难道会在深山老林里吗?
他照着陈川演示的方法,找到树下无影之处,翻转学生卡,类似于传送阵一样的东西便开启了。和进碑石报道一样,转眼间就能抵达千里之外。
再睁开眼来,却不见陈川和赵小萱的人影。抬头一瞧,原来是直接送到了他宿舍。
宿舍门上挂着他名字,还贴了张照片,傻不愣登,糊得要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他对学院随便侵/犯人隐私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刚打算进门休息,就踢到了个软乎乎的黑东西。
那黑东西还叫唤起来:“哎呦我的屁股!”
江月鹿戒备:“谁?”
鬼吗?
不怪他身在巫师学院还胡思乱想,实在因为宿舍楼的气氛非常阴间。朽木头的味道和雨水潮湿的气息涌在其中,伸手不见五指,随便走动一下,地面木板就发出吱呀叫唤,走廊里的神龛烛火幽幽点亮,他才看清倒地不起的人是谁。
“童眠?”
“就是我啦。”他痛呼着。
江月鹿狐疑:“有那么痛吗?我没用力。”
童眠扶着墙站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和你没关系,我自己身体差。”
江月鹿更狐疑了,“你不是医生吗?”
童眠道:“谁说医生就得身体好啊,有的人他就是免疫力差,胳膊腿儿都很脆弱。”
江月鹿暗暗记下,打算以后离他远一点。他礼貌道:“让一让,我开门。”
童眠倍感窝心,“你真好啊江月鹿,我就在你宿舍休息一小会,找你还有事呢。”
江月鹿点头,“那待会再见。”说完,门“啪”一声撞到了童眠的鼻子尖。他愣了半天,用力地拍门,“你开门啊!你有本事考第一你有本事开门啊!”
门又开了,江月鹿已经换上了睡衣。
童眠目瞪口呆:“你换衣服这么快的吗?”
江月鹿不耐烦,“你有事吗?没事我关了。”
“有有有有!你也太狠心了,都不让我进门!”童眠欲哭无泪。
他哪知道之前一系列的事已经让江月鹿认定他的身份:学院的狗腿子。好感度已经大幅度跳水。
童眠见他油盐不进,自己套消息的路任重道远,转念一想,“对了,你还没有买开学用的东西吧?”从他撑着门漏出的一小点缝隙,能看出来宿舍还是崭新无物的状态。
江月鹿思考起来。
他很快就要出发去下一次考试,新生用具倒是不需要,但是得准备一些武器防具。在巫术世界这叫什么来着?符纸,桃木剑?
先去瞧瞧再说,他现在浑身上下只有一个A级道具……对了,道具是什么他还没看呢。
“这附近有能买东西的地方?”
童眠猛点头:“有有有,一整楼都是呢!”
江月鹿沉思:“那应该也能卖东西。”
童眠好奇,“你要卖什么啊?”
江月鹿道:“A级道具。”
童眠:“……”他没听错吧?
江月鹿瞥他一眼,补充道:“我还没看。看了不喜欢再卖。”
童眠:“……”
这么自信的笑容是干什么,你以为给我的理由很合理吗?还是很离谱好吧!-
童眠很快带他到了地方。途中他看到了这位巫医有多柔弱无力——被树枝刮到就开始脑门喷血,踢到石头就喀嚓一声骨折。
这个时候医生的重要性也就体现出来了。江月鹿看着童眠若无其事给自己的脑袋缝好针,喀嚓两下接回骨头,继续为自己讲解“堕落街”。
大概每个大学都有一条小吃街,又大概每条小吃街都有个名字叫堕落街。
不过巫师学院是非人之所,“堕落”得更彻底一些。
“报道时要找日中无影处,来学院要找树中无影处。我们找的不是影子,而是建木。”
传说都广之野为天地正中间,那里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树木,宛如天梯联通天地。古时有资格在天梯上下的只有巫师,他们上听神谕,下达民情,承担着沟通天地之责。据说青铜神树就是远古先民出于崇拜神明而建造出来的人之奇迹。
然而神树也好,天梯也罢,都是抽象概念。
散落在各个部落的巫师不见得要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在一个长不见尽头的梯子上爬上爬下,这么通神会累死人的。
“因此巫师间就有了不成文的约定。”
“无影之处即为通神之所。日无影,树无影,楼无影……每一个没有影子的地方都是神明庇佑之地。”
童眠神秘道:“但唯独堕落街,沉入黑影之下。”
他身后就是堕落街入口,招牌写着四字:无福之地。
街道内幽暗无光,街道外光明灿烂,仿佛有一道无形长线在入口拉开,分出了幽冥和人间的界线。
就算现在是个半吊子巫师,江月鹿也能感觉到巷子深处刮来阵阵阴风,闻起来不是什么好味道。
江月鹿冷淡道:“我以为巫师和妖鬼势不两立,原来还是能和平共处。”
童眠道:“巫师也是人嘛,人都爱看个稀罕,听个新奇,天天活得像个伟光正,大家都累死啦。”
“何况这里的鬼和考场不一样,很早就归顺向善,不吃人也不害人,非说有什么特别,就是赚钱的劲头十足吧。学生下课来这里逛逛,就是图个新鲜,真要把堕落街和鬼市放到一起比较,我们也是不乐意的。”
听起来还有更大的鬼市。
江月鹿没有再问,“我只是看学院不顺眼,可不会为难兢兢业业持证上岗的打工鬼。”
“打工鬼?”
童眠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
两人走进堕落街,天光瞬间变暗,残垣断壁布满青苔,青藤在幽暗处嘶声歌唱。看起来像是废墟一般的场所,实在很难相信会有人会在这里做买卖。
但江月鹿又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走在前面,没一会人就在原地消失,看起来是找到了心仪的店铺。
童眠不在意道:“我们要去另外一个地方,那里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巨长无比的火柴,在地面矮小的神龛上划了一道,火焰蹭地燃起,地面隆隆裂开口子,一排向下的楼梯出现在眼前。
童眠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来到‘十八商铺’。”
商铺组成大厦,大厦填在地下。
这座地下大楼并非由钢筋水泥修建,江月鹿行走其中,透过层层白骨看到各种怪异的店铺——是的,这里由白骨构建,是真·骨架。
店面也千奇百怪。有的垂着薄纱像盘丝洞一样。有的汩汩涌动着诡异的血泡。还有一些盘绕着嘶嘶吐舌的长蛇,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一层,两层……不断往下走,会让人有打入地狱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童眠终于停在一家店门口。
“这里就是当铺。”童眠忍不住问道:“你真要卖掉?”
江月鹿嗯道:“没什么用。”
“是什么道具啊?”
“一支笔。”
【笔杆子,考生的命根子】
【一支笔能带你上天堂,也能带你下地狱】
【你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这只笔吗?你将在它的协助下,奋笔疾书,所向披靡!】
童眠:“这不是很好吗!”
江月鹿:“我的命运为什么要交给一支笔。”
童眠:“……”
江月鹿:“你不进去?”
童眠虚弱摆手:“算了。我不忍心看,在外面等你就行。”
江月鹿自然是随便他。
和其他店相比,这家店过于朴素了些,外观看起来很正常,和人世间的店没什么区别。
但在这个地方,普通反而才是种诡异。
江月鹿敲了几遍门,都没有人应声,不由得转身去问。
“这里真有人吗……”
刚刚还停留着人的地面,现在只剩阴风阵阵。环顾四周,除了微弱的“滴答、滴答”漏水声,方圆十里不闻人声。
这样的幽冥地狱里,像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
那道无人回应的门,竟然自己开了。
第39章 报道05
拉开门后,是一方如同现代电话亭的屋子,外面完全看不出来会这么小。里面没有人,这让他松了口气。
这么小的地方,再站一个人可能就要挤死了。
“嗯?”
他朝角落走过去,那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台,上面好像还有东西。像是很久没人用过,表面积着厚厚的灰尘。拂去蜘蛛网以后,露出一块上下两排、镂空串珠的……
“算盘?”
江月鹿不知道多少年没看到过算盘了。手机电脑笔记本,现代最不济也有计算器,这样古老的算数工具似乎已经尘封进历史,他只在拍卖行和一些古玩收藏家手里看到过。
有一说一,算盘古旧的气质还跟这里挺搭的。
江月鹿不急着去看,先绕着小屋走了一圈,没找到其他东西,这才回到了石台前面。再细细一看,就发觉有些不对。
石台上全都是灰和蛛网,但算盘珠却都圆滑锃亮,都快被人盘包浆了。
一看就是经常被人使用。
江月鹿仿佛看到无数人进了店铺,径直走向石台。他们知道这里什么东西最重要,因此没浪费任何时间,也没留下任何痕迹——石台和门口之间相对干净的地板就是证明,因为有人经常走来走去。
看来要破开这个“无人的店铺”,算盘珠子是关键。
江月鹿抬着手,“……”
怎么拨呢?
他随便拨了两下,面前的空间忽然错乱移位,片刻不到就将他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里的楼台高阁有强烈的中式风格,朱红色的薄纱随风飘荡,一缕缕幽香被送了出来,同时传出来的还有高昂的人声。
“来来来,下注,我买大!”
“你会不会数数啊?”
“数数?赌坊里最忌讳说输了,来人给我叉出去——”
不少人围在桌前,目不转睛看着骰子飞舞。这样的桌子在坊内支了上百桌,这还只是他能看到的。楼上楼下到处都是赌大赌小的叫嚷声,看来他随便拨的两下,加减乘除一番算计后将他送到了这家赌坊。
江月鹿正想凑近听听他们在赌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听说了没?第一名江月鹿——又要去考试了!消息绝对保真,千载难逢不要错过,来来来,开始下注了!”
“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年年都有……”
“年年都有没错,但哪个都能考过一千分吗?这么多年也只有学院那位优等生主席才能与之一比吧!”
“一千分?!”
“快快快,押起押起!”
一窝蜂全涌了过去。伙计欣喜无比,手中的骰子越摇越响,“诸位别急,先来听我说这下一回考试,他是要去那……”
正竖起耳朵听自己的考卷名字,眼前光景又一番轮转,他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小屋。有了前面的大赌坊做比较,这回的落差不是一点半点。
香味没有了,大厅也没有了,华丽的摆设全没了。
有的只是干涩衰老的小屋子,还有快盘出包浆的算盘珠……
那珠子还幽幽地催促起来:“新生免费体验一次已经结束,为了享受更好更快的服务,请尽快充值。”
好黑心哪!
江月鹿不情不愿抠出点钱扔了上去,立马就被算盘嗷呜吞了。顺带一提,学院使用的货币是纸钞,看外形甚至有点像给死人烧的香火钱,但是在这里奇贵无比,1张纸钞大约相当于100人民币。
先前副本结算不光送了他道具,还有666块的纸钞。而且第一名还会有8888的奖学金在入学典礼上发放。
总而言之,江月鹿现在不缺钱。
但是他很看不惯催人充值的这类行为——和现实世界里一直诱惑你发短信邮件骚扰你的店铺有什么区别?
算盘收了他的钱,心满意足:“充值结束,您可以继续在本店体验。如果对我的服务感到满意,请记得好评哟。”
“我们还有68,168和198不等额的大礼包,每个都附赠礼品和意想不到的福利哟。顾客如果需要可以再消费……”
“不需要不需要。”江月鹿道:“我要去卖东西,怎么拨?”
算盘很耐心地教了他。江月鹿觉得这是他充钱之后得到的服务态度,如果没钱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也许会有一帮黑西装带墨镜的打手进来打昏他把他扔下地狱,把他这样那样做一些很恐怖的事。
“顾客你的想法很危险哟,我们算盘小屋是十八商铺里连续三年蝉联最受欢迎店铺的好店,不会做这种事哒。”
江月鹿怒:“那就别偷听我的心声啊!”
他按住眉心,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飞快拨了两下珠子,眼前光影转换宛如万花筒,他很快被送到了交易所。
这里相对安静,光线昏暗,像个黄昏酒吧。江月鹿敲了敲台面,后面竖起了两只弯角,似乎是一头动物在接待自己。
声音还很沙哑性感:“您好,还未进门我已经闻到了你的味道,多么诱人,像是熟透的紫葡萄……需要点什么呢?”
……好怪啊。
江月鹿道:“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说着他将那枚道具笔送了进去,只听里面窸窸窣窣,似乎是在带上眼镜仔细打量:“学生用品?成色很好,没有用过的痕迹,确定要卖吗?”
江月鹿点头。
奋笔疾书的效果是很诱人——可以保证一次正确答题,放在之前纸人城要命的论述题里,几乎能救命了。
但这支笔还有一个负面效果。
【奋笔疾书时,消耗的是脑力。】
【一鼓作气把这道题拿下吧!就算之后变成个傻子又有什么关系?含辛茹苦喂养你长大的母亲如今望子成龙,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哪里来的母亲,不要给人加奇怪的设定好吗?
简单来说,用这支笔答对题以后就会进入混沌状态,不掉血光掉精神值。可答题靠的就是缜密思考,突然降智这种DEBUFF太要命了,江月鹿果断放弃。
仅仅对一道题而已,如果再多一点他或许还会考虑考虑。
所以看似很干脆要卖货,实际他是经过了一番斟酌和思考的,但这些事没必要和童眠说,他误会自己是疯子也不要紧。
江月鹿道:“卖了吧。”
“太好了。带着您香味的笔,我今晚会拿着入睡的……”
江月鹿:“……”
里面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打算盘的声音,江月鹿听到报价:“取一个好数,顺顺利利,卖我3666如何?”
江月鹿:“成交。”
“是现金还是走卡呢?”
“走卡?”
店主解释是学生卡。
一张学生卡承担了地铁票、饭票、入场券等等作用,如今又点亮了新的技能——银行卡。这才是真·一卡多用。
江月鹿想了想,“先不急着走卡,我还想买点东西。”
“本店只能卖,不能买。”
“不过用你的身体支付的话,我想我会很乐意的……”那声音又变得黏糊暧昧起来。
江月鹿:“……不必了。”
片刻后,他回到算盘窝。
“顾客您只说要卖东西,所以我送了您去当铺,没有问题哟。如果要买卖商品,那得去交易所哟。”
江月鹿沉默着拨了两下。
算盘:“要先充值哟。”
“……你是故意的。”
“没有哟。不会哟。”
数分钟后,江月鹿终于来到交易所。开口第一句:“有没有能让外面那个算盘死掉的东西?我想买一个。”
店主:“这个……可能还没有。”
江月鹿:“希望你们研发一下,这东西肯定很受欢迎。”
他开始思考起可能性:“也不需要真的让他死掉,爆揍他一顿却又毫发无损的工具总有吧?你看,既能让顾客释放自己的压力,又能赚钱,一举两得,而且不觉得他坐在那里就能赚钱实在太容易了吗?他一个月领多少?”
店主:“呃,这个这个。十万纸钞吧……”
“十万?”江月鹿震惊摇头,“我真为你们感到不值。”
店主:“呃,这个这个。我们有时也会这么觉得……”
“总之考虑一下。如有必要我会投资。”江月鹿不想错过这个商机。
店主点头道:“不知您想要买什么东西?”
“先等一等。你没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这个……喜欢在睡前抱着玩偶入睡,算么……呜呜真难以启齿呀。明明是鬼却害怕一个人睡。”
“那没关系。”
江月鹿说回正事,“我想买点符纸。”
“符纸呀,那可多了去了。我们这里的符纸均出自名家,效力超群,你瞧这张雷神符,放倒十个小鬼不成问题。还有这种水神符,更适合对付火命死去的鬼魂。不过不建议在地下使用,土克水嘛,效果会打折扣。”
“不知您要去什么考场?”
江月鹿也不知道,通知还没下来。
话说回来,赌坊里的人是从哪拿到的消息?
“就拿一些通用的攻击符吧。”江月鹿想了想,“有没有那种强身护体的符?也来一些。如果能保命就更好了。”
店主忙给他拿来一堆。
江月鹿二话没说就付了钱,符纸不便宜,积蓄立马就消费了一半。见他出手阔绰,那店主殷勤起来,“还需要些什么吗?我这儿桃木剑、八卦钱多的是,要什么有什么。就算没有,也能去其他分店调货过来。”
江月鹿道:“那些倒是不需要。”
他忽然想起来,“我想要能分辨出鬼的东西。”
如果有这种东西,也许就能提前认出林神音和冷靖。因为他对这些毫无常识,只能这么去形容,但那店主即刻就懂了。
“有的是呀。”
说着便给他拿出一堆铜镜,牛眼泪,犀角灰……江月鹿看中一只半面具,拿了起来,“这个不错。”
店主殷切道:“客人您真有眼光,这只面具名为‘敬神’,据说是很早很早之前神侍使用的器物,至今仍有微弱神力残留。”
“带上之后,不仅能看穿鬼相,还能逼退小鬼大杀特杀呢!”
杀鬼就有些夸张了,能辨鬼相就可以。江月鹿问过价钱,居然比他想得便宜很多,立马拿下。店主喜滋滋算钱中,他忽然想起来,“没有副作用吧?”
他被那只笔整怕了。
店主连连摇头,“这是神的侍者使用的东西,怎么会有副作用呢?”
江月鹿:“那就好。”
为了轻便,他还是将面具和符纸放入卡中。这一趟下来收获不少,再次回来算盘窝,那把算盘似乎得知了什么消息低落消沉,不怎么搭理他,也不再一口一个哟,有气无力道:“欢迎下次光临。”
一切都很完美。
出了门,江月鹿却看见了童眠靠在墙上。
这人刚才还跟消失了似的,从哪又冒出来了?江月鹿问道:“你去哪了?”
童眠乐了:“这么关心我?我是去旁边逛了买点……”正说得起劲,转头一看,江月鹿已经走远,大吼道:“你等等我啊!”
江月鹿自然不站住,童眠只得跑着跟上,“你还没告诉我你在纸人城里遇到了什么呢!”
江月鹿道:“那是我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童眠边跑边甩出两条眼泪:“还有下次考什么,你也没告诉我!”
江月鹿心想他也不知道考什么。不过这么晚了,也应该发了吧。拿出学生卡一看,三分钟前来了条消息。
“是下次的考试吗!是什么是什么?”
江月鹿念出考卷的名字:“树人女子高中。”
“你听过吗?”
“当然了!很有名的。”童眠滔滔不绝,“美丽的雪村和漂亮的女孩,让它从万千考场里脱颖而出——这,就是只有女生才能进入的树人女高!每年的押注率都遥遥领先,谁不喜欢看漂亮小姐姐贴贴呢?”
“女孩子打起架来都很赏心悦目呀,女鬼掐架也掐得斯文美丽,啊……树人女高简直就是这污浊考场里一股清流。”童眠推了推眼镜,快乐得摇晃起来,想到自己家里还放着十八商铺出的树高百合手办,他就浑身冒粉泡泡。
“啊等一等,只有女生能进……”
童眠迟疑地转过身,打量起江月鹿。
嗯。脸蛋是很漂亮,骨架也不大,外表很有迷惑性。但他是医生,体检单明明白白写着:江月鹿,性别男。
他崩溃成灰白雕像:“这种好事为什么会轮到你啊?!”
第40章 报道06
江月鹿没当回事:“也许发错了。”
童眠用死人的眼神看他:“学院的通知没出过错误,何况你要去的考试是副院长亲自发的,谁的会发错你的也不会。”
“你好像对我的考试很上心啊。什么都知道。”
被江月鹿一瞥,童眠语无伦次地这个那个支吾了半天,心虚得难以启齿。终于捱到走出堕落街,立马逃之夭夭,“我我我还有点事,以后再找你玩啊!”
江月鹿一天都没休息,着实有点累了,回到宿舍睡了一觉。
学院给他安排的宿舍楼看起来不怎样,但起码不漏水(他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底线已经变得如此低),一晚好梦,第二天醒来,先是收到了学院发来的消息证明上一条没发错,他确实要去女校。至于怎么去,和谁去,学院似乎另有安排。
按照他们的计划,这次也是十人组队,除他以外都是高年级的女巫。
江月鹿看了下时间,距离出发还有十个小时,他决定先去看望冷靖的妹妹。
通过昨天童眠的科普,他已经知道冷家就是四大家族之一。
所谓的四大家族,是指供奉着四位无上尊贵神明的家族,在这个神力衰微的时代,有的家族供奉的神明已经衰弱得无法回应族人的呼唤,但这四个家族却历经岁月而不朽,至今仍在受着族神的庇佑。
他问童眠,冷家供奉的是什么神,童眠却打着哈哈,不愿多提的样子:“你不是很快就能去冷家了吗?到时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老实说,他也没有多想知道。
这趟去冷家,一方面是做了承诺,另一方面则是考虑到大家族人脉广信息通达,也许会有言飞三人的下落。
也许是从小生活在孤儿院的关系,他的个性比较淡漠,说好听点是疏离客气,难听点就是自私。他只会把心思和时间花在他的家人——那些被他划进保护范围的人身上。
在去冷家的路上,江月鹿浏览着宿舍楼下拿的学院介绍手册。
简单来说,学院长得很不像现实里的学校。学生授课是在考场,考试也在考场,所以没有教学楼这种东西。这些考场也不是真实世界,是由另一位姓童的副院长创造出来的虚幻之地(这部分相当复杂,他没怎么细看)。为了保证学生从考场回来还能正常周转停留,学院还是有一些如食堂、宿舍、图书楼的建筑设施,但只占一小部分,更大一部分则由各个家族的宅邸组成。
各种大小家族加起来据说有九十九个,围绕着学院的主体建筑落成。各家有各家风格,千奇百怪,外部都设有结界,寻常人没有获得允许不得进入。
所以江月鹿沿途一路都没有看到其他家族。
因为结界布上之后,在外人眼中就像罩了一层真实的漂亮风景画,有些力量稍强的巫师,能在经过时看到光中折射的虚景,缥缈空灵,宛如海市蜃楼。
一路穿过这些不真实的美景,他来到冷家的宅院门前。
因为他身上携带着冷副院长的印记,古宅的结界认可了他,即刻撤去,一栋中式大宅缓缓出现在面前。木门上悬挂着一枚字印,弯曲盘绕宛如古时传下的咒文,他只能认出一个甲骨文的冷字。
木门交错退开,露出一条小路。道路两旁悬挂着灯笼,左为红,右为白,幽幽地亮着,像是异瞳的眼睛悄无声息望着来人。现在还不到傍晚,冷家就已经点满了灯火。
沿灯笼路走到尽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正眯眼笑着,见他过来,了解般点头,“是景山少爷说起的江月鹿先生吧?”
“我是府上的管家,叫我温伯便好。”
老伯举止文质彬彬,像是归国学成的公子哥儿老去的模样。
江月鹿唤了声温伯,“我来拜访冷小姐。”说来无奈,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温伯亲和地笑着:“我知道。请随我来。”
跟随温伯走上另一条隐匿在竹林里的路,江月鹿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灯笼深处,层层叠叠映照的光里好像站着什么影子……
“江先生?”
“啊,马上来。”
竹林也有排排灯笼,这家人难道很怕黑吗?
仿佛看出他所想,走在前方的温伯回过头解释道:“这是家中传统,每天日中一过,就要点亮所有的蜡烛和灯笼,让整座宅子沐浴在光热之中。”
他笑了笑:“江先生应该不知道,人死之后魂魄会前往黄泉路,那里太黑太暗,如果不提一盏灯笼,就会找不到转生路,魂魄如果因此不安困顿,就会惊吓到活着的人了。”
不说还好,一说真像在走阴阳路。
路过的湖水深成墨黑色,倒映不出影子不说,连他的人影也被吞并其中了。
江月鹿笑道:“这里是黄泉路么?”
“就算是黄泉路也不要紧,您不会有事。”
温伯转过头,淡淡一笑,“因为这里是冷家。”
那一刻的自傲只出现了一瞬,这位老伯很快就恢复成原来的周到有礼,又走了几步,竹影投在灯笼面上,微微晃动着,声音不疾不徐传来。
“江先生,十年来第一次听到小少爷的消息,我们都很感谢你。”
“他日如果需要帮助,冷家必定义不容辞。”他顿了顿,“如果有景山少爷和家主不方便出面的事,就来找我罢。也许帮不到您什么,但我一定会为您尽一份微薄之力。”
江月鹿相信,这一定是眼前这位老伯所能做出的最大许诺。说是微薄之力,但一定是他能献出的全部。
“虽然不会有那么一天……但我会记得你的话。”
温伯轻笑起来,“……原来救出小少爷的人,是您这样的人啊。”
来到会客的茶室,有几位女眷早已等在那里,见江月鹿来了,穿着白衣装扮素雅的夫人起身迎接:“江先生。”
“这是小女……”冷夫人依次介绍,“她们听说救了兄长的恩人来了,说什么都要过来一见。”
江月鹿道:“我没有做什么,夫人。说到底我也没能救下他来。”
冷夫人摇头道:“自从我儿的魂灯在十年前骤然熄灭,我便知道他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世上……别说是您,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他了。我一直担忧的是他如果不尽快入土为安,只怕连半丝残魂也保不住。”
“我们这样的人,最讲因果轮回。在十年前死去,那是我儿的命数,我花了十年慢慢看开这一点。但如果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恶人胁迫,到最后烟消云散……那才叫我心如刀割啊。”
江月鹿道:“节哀顺变。”
面对一直哭泣的母亲,他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道:“冷夫人,您想不想知道冷靖最后的事?”
冷夫人既惊又喜地抬起头来。
他讲述了入城之后的种种,事无巨细,好让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过去的十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刻意淡去了那些痛苦的部分,只说一些轻松的相处日常,冷夫人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坐在篝火前和人打趣,生动鲜活,好像从未离去。
听说直到最后一刻,冷靖仍在帮助他活下去,冷夫人不由得泪如泉涌,“是的,是的,我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性子……他不曾变过啊。”
母女几人哭成一团,他拿过温伯递来的手帕一一递给她们。
冷夫人拭去眼泪:“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些,如今已经如愿了。”
江月鹿点头,“还望保重身体,冷靖泉下有知您还在挂念着他,或许会不舍去转世投胎的。”
夫人连连道:“说的是,说的是。”
江月鹿扫过那几位容貌妍丽的大家闺秀,“不知哪一位才是冷靖的妹妹?她的兄长留了话给她。”
冷夫人闻言,皱起眉来,“这么说,应该是留给她的……”
她强撑着一笑。
“江先生,不瞒您说。我生下靖儿之后,就因病去外宅修养了。这几个孩子也是我在外面时生下,跟我一起留在了外面,逢年过节才会回本家和哥哥见面。也是因此,兄妹之间的关系不太亲厚……这也是我一直遗憾的事。”
“身体为重,夫人并未做错什么。”
“啊……是的。”她忽然犹豫起来,眉宇中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复杂感情,“因为靖儿留在本宅,他和这里的兄弟姐妹关系更好,而这些孩子里面,又属……那位最和他谈得来。”
那位?
为什么态度这么恭敬呢?
既然是冷靖的妹妹,不该是冷夫人的小辈么。
而且她的恭敬更大程度上源于畏惧,她很害怕,她的女儿也是,连温伯也神色有异。眼下因为提到了“那位”,连名讳都没说出,就被几个女儿接连制止,“母亲,别说了,别再说了呀!”
温伯适时解围道:“夫人,接下来的事就让我为江先生解释吧。”
冷夫人松了口气:“那再好不过了。”匆匆道别之后就带着女儿们离开了茶室,和进门待客时的从容镇定判若两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提到了“那位”不可说之人。
她们离开后,房间中只剩下温伯与他。
“江先生,您也许还不知道我族供奉的神明是哪一位吧?”
江月鹿摇头。温伯开始了不疾不徐的讲述。
“巫,事鬼神,且能与鬼神交通。但我们家走的不是通神路,而是幽冥道。往下走,黄泉路,阴曹地府,那才是我们冷家的天下和所有的力量源泉。这也是为什么诸神衰亡,而我们还能独大的缘故,因为世上有人活着,就会有人死去,只要有人死去,就需要与鬼魂交流沟通。”
“女子为阴,男子为阳,所以家族中继承此道的只能是女儿身。”
“我们称之为落阴官。外边也会叫做走阴差、人间阴差。”
江月鹿念着这个称谓:“落阴官。落阴关。落入阴间鬼门关。听起来阴森的差事,竟然要给一个女孩儿去做么?”要是让言露去做这种事,他怕是第一个不干。
他的发言有些不知者无畏了。
温伯笑道:“能通视幽冥,下达鬼府,这在巫界是人人艳羡的差事。何况只要成了落阴官,就是成了冷家的继承者,这么多年来有许多人想当也当不了。”
他望着几位小姐离去的方向,“冷家的女儿出生时,第一眼见过的不是父母,而是专修命理的巫师,他会算出孩子的生辰八字。只有八字四柱纯阴者,才能成为落阴官。”
“然而这样的女子极为罕见,上一次落阴官去世已有百年之久。”
“而在十五年之前,冷家终于迎来了又一位八字纯阴的女孩。”
他讲完了所有,转回来注视着江月鹿,“她不是景山少爷的孩子,应该说,幸好不是他的孩子。因为身份特殊,她在生下后就被立刻抱走,在本家祭坛中长大成人。她的父母很快就死了,她因为八字太硬克人克己被传成不祥之人,这些年能接近她的人寥寥无几,小少爷就是其中一位。”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提前告诉江先生,她的身份非常特殊。”他说得委婉至极。
江月鹿道:“这个……”
见江月鹿犹豫起来,温伯了解般点头,“如果您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倒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有点疑惑,她在祭坛里不方便见人吗?”
他没料到江月鹿在意的是这点,顿了下,摇了摇头。
“那没关系啊。烦请帮我禀报一声。”
见温伯还站着,江月鹿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小小姐她的八字……”温伯委婉道:“也许您见过之后就会发生一些倒霉的事。”
江月鹿更觉得怪异,“那是我自己倒霉,跟她有什么关系。”
温伯失笑,“……我知道您为什么能和小少爷成为好朋友了,江先生。”他让江月鹿在此等候一会,自己先去询问。等了一会,温伯匆匆而来,神色抱歉,“实在对不住,今天小小姐应该见不了江先生您了。”
他说见不了,而不是不想见。
江月鹿问:“出了什么事?”
“我忘记半月之前,小小姐刚为别家落阴归来。”温伯歉然道:“落阴耗损极大,每次都会睡上十天半月,她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江月鹿道:“那没关系,下次再说就行了。”
离开之前,他又想起来。冷靖的妹妹差不多十五岁,应该也算是学院的学生吧,冷副院长说过自家也要派人前往,难道就是她?
温伯却很断然,“不会是她的。小小姐很少参加考试。也不喜欢和人一起出去。”
“明白了。”
江月鹿看了眼时间,距离集合出发没剩几个小时。于是告辞了温伯,一个人穿过竹林,原路返回,来到了最开始进来的灯笼小路。
这一次,又看见了小小的影子。
江月鹿拨开半人高的树丛,走了进去。
一个白发白瞳的少女靠树坐着,身上的肌肤如冷雪一般苍白,她拿着一个白色的食盒,细嚼慢咽吃着东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江月鹿。在他蹲下平视之后,也没有任何神情变动,只有不断张开又合上的小嘴能看出她是个活人。
“你的菜肴看起来很不健康啊。”江月鹿评价道。
她没有说话,保持着注视自己、嚼动食物的姿态。
“你知道吗?面条可以拿来织毛衣呢。”
她眨动睫毛的速度慢了下来,江月鹿拿过她手里的筷子,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得像雪水。
被拿走东西也没有反应,她的神情却在筷子拨动面条织出一条小毛衣后有了变化——很微弱的变化,仅仅是双眼微微睁大。
江月鹿觉得自己在逗小孩这件事上很有天分,因为没过多久,这个有着长长头发的小姑娘就开始分享自己并不好吃的饭菜给他了。
他“唔”了一声,不是很想吃举到自己面前的小菜和面条,它们看起来很不好吃。但这样的举动却被小姑娘理解成了拒绝,她很快就收回了食盒,又坐回去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
只是不再看向江月鹿了。
正常的孩子不应该会生气吗?或者失落。她却很容易就接受了别人的拒绝,这种顺理成章的接受,像是上演了几百几千次锻炼出来的。
食盒上多出了一颗糖果,白瞳少女抬头望着他。
“只有这一块了。”江月鹿用下巴示意她拿起来。
“给我……的。”
声音很轻,但似乎太久没说过话了,有些难以成句。他久远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言飞他们的时候,因为没人教过他们,所以写字说话都有些问题。
他的声音轻柔下来,“嗯,你的。”
她又举起食盒来,“给你……的。”
这回江月鹿拿起来吃了。白瞳小女孩像是头一次和人分享食物,十分新奇(虽然她的新奇完全看不出来,只是转头看江月鹿的动作多了一点),平常要很久才能吃掉的饭菜,这回却很快见空了。
江月鹿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刚起身就被拉住。
用两根手指轻轻捏着衣角的小女孩,做什么都是轻轻的,说话也是:“你的……名字。”
“江月鹿。”他静静等了片刻。
她看着自己,白色的眸子没有情绪和反应。
“问别人名字的时候,要一起交换自己的。这样显得友好和礼貌一些,别人会更喜欢你。”他耐心道:“这样一来,你就会有很多好朋友,不会再一个人吃饭了。”
“因为这是第一次,所以我来问你。”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张了张嘴,“冷问寒。”
是冷家的孩子?江月鹿拍了拍她的头,“好。下次要记住哦。”
灯笼在风里晃动,庞大的宅院里静得像没有人。长长的白发在树下铺开来,少女久久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
【请于八点时在广场集合,不需携带其他东西……】
从冷家出来,江月鹿打算解决一下温饱问题。
广场外有一排小店,店主是各个家族的眷属——那些不能进入学院成为巫师的人,会被家族安排到这里来成为各行各业的人才。和巫师相比,他们的生活更像是无忧无虑的普通人。
江月鹿随便找了一家,靠窗找了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广场。
饭吃到一半,忽然听到旁边的人惋惜地摇起头。
“太可怜了,已经是第十年了吧?”
“看她现在的样子,哪会想到是十年前人人称羡的那位母亲?”
江月鹿顺着邻座指点的目光看去,在广场外靠墙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用破烂的布包裹着,衣服鞋子看起来脏兮兮的,如果有人走过,她就会发一张传单给对方,但很多人都被她吓到了,退避三舍,捂着嘴绕着走开。
“找了十年了吧?”
“自从两个孩子在十年前失踪,她就每天坐在广场外面发传单。要是学生也罢了,大多数都是路人,怎么跑去考场帮她找儿子?再说了,她孩子进了什么考场也不知道。”
“我说她每天坐在外面,多难看啊。学院没有人管吗?”
“怎么不管?但谁说话都没用。她和家里人也闹翻了,死活不信学院的说法,说要自己找。唉,当年生下那对双胞胎的时候,大家还都羡慕她呢。”
“说你有福气,竟然两个孩子都能进学院,就是那些大家族里也没有出过一双一对的天才。时来运转,老天爷终于眷顾你们林家了……当时人人都在说,你们也肯定听过吧?”
其余人纷纷点头说是。
“谁能想到会出后来的事?”
“造孽、造孽!两个孩子一连十年音信全无,是我我也疯了。”
“您家的孩子才三岁罢,找巫医瞧过了吗?”
“瞧过了,说是能进。他自己争气……”
同情了几句之后,便往其他话题聊开。比起一个十年如一日的倒霉女人,还是自家的孩子更让人关心。几人没有发觉,靠窗坐着吃饭的青年已经消失不见了。
江月鹿来到对面广场,晚上温度转冷,乌云厚重像是来场暴雨。
一阵大风吹刮起来,将女人手中的传单吹散一地,入口处的管理人员探出头来骂道:“喂!你这样我是要挨骂的,知道么?”
女人连连道歉,佝偻着腰在地上捡。
江月鹿拿起掉在自己脚边的一张,看见上面林神音的脸。
纵然是巫师的世界,寻子的传单却和他在现实里看到的没有区别。还有那份因孩子死去感受到的痛苦绝望、伤心难过,应该也和世界上任何一位父母相同吧。
冷副院长的眼眶微红,冷夫人的泪水涟涟,还有现在在狂风暴雨中压得更为佝偻的腰身。像是可以穿过两个不同世界的相同咒文,牢牢印刻在名为人类的人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马上捡起来,马上……”
“别让我走,我还要在这里等着我的孩子,求你了,别赶我走……”
女人蹲在地上,麻木重复着相同的话。十年来反复说了很多遍,也反复升起过希望又再度打碎,她已经疲惫不堪。但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让她沉重的身体动了一下。
“您找的人,叫林神音和林听之吗?”
女人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暴雨中高瘦的身影,“是,是是是。”
江月鹿扶起她,“我见过他……”
半小时后。
江月鹿回到广场,看到一日不见的童眠,他哟了一声,“竟然能劝走林夫人,做到了十年来副院长都做不到的事,不愧是你啊江月鹿。”
“我没有做什么,只是和她说了一些她想听的事。”
童眠好奇道:“可是这些年,学院也一直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啊。”
江月鹿道:“想想也知道他们会说什么。给一个冰冷的考场名字,说你的孩子消失在那里了,尸骨呢,人呢,怎么死去的,全都不说清楚。”
“冷夫人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她出自大家族。小门小户的人就不配吗?既然是小家族,随便糊弄了事就行了嘛,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江月鹿环视一圈广场,这里的一切都不像是凡人能修建出来的。
“神光也照不死肮脏的人性。即使是号称最接近神的巫师,看来也脱离不了人的本质。见利忘义,欺软怕硬,和现实里没区别。”
童眠目瞪口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站在这里,却说着这样的话!”
江月鹿:“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不对。不对!等一等!所以你到底跟林夫人说了什么?”
江月鹿瞥来:“你又想套纸人城的消息?”
“可恶!被看穿了。”
童眠这回居然没有纠缠到底,这让江月鹿有点意外。
“算了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过来不是为了打听,是专门为你送行来的。”
“你不知道赌坊现在押注都押成什么样了,这回去的人可了不得啊!有付家的大小姐……”童眠报了一连串名字,“而且连冷家那位落阴官都会一起去!”
听到这里,江月鹿才给了他一个眼神,“不会吧?”
“怎么不会,十分钟前刚从赌坊传来的消息,已经轰动起来了!”
可温伯明明说……
“听说冷家找的是本家另外一位女生,但落阴官在最后几分钟内改了主意,同意参加这次的考试。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有她在是好事。”
“好了,先跟我来吧!”
童眠拉着他跳进了十八商铺的通息阵法,四面八方的声音立刻包裹住江月鹿。依稀有童眠的解释声传来:“在这里,通感越高,能听到的人声就越多,你那边会很吵吗?”
江月鹿:“一万只鼓风机在你耳边吼,差不多是这样。”
童眠惊叹:“那你还这么淡定啊!”
江月鹿:“我可以选择屏蔽。”
童眠看着不到三秒就玩转了通息阵法的江月鹿,“……好吧。”
江月鹿道:“十八商铺怎么会知道下回的考试?”之前也是,他还没收到消息就已经传到了赌坊。
“赌坊上面有人,能拿到最新的一手消息,所以你不知道的东西,赌坊知道,你知道的,赌坊也知道。再说他们也要赚钱,有的考场很有看点,提前宣传造势,就会吸引更多人过来下注押输赢。”
如他所说,阵法里万千声音都淹没不掉的一行消息被置顶在空中,是这一次考卷的题目和参加人员。
【E2081X-《树人女子高中》】
【适用学科:木科】
【考察范围:五色缚绳】
【参加人员:冷问寒,付梦如,许礼……】
从名字就能看出来,清一色的女生。再加上是这个时间点,新生老生都等着开学,没几个开的考场。这个消息一放出来,就炸开了锅沸沸扬扬。
而且有心人还会发觉,这次任务集合的全都是高年级的巫师,人员优质,规模庞大,颇有种势在必行的热血出征感,也许这一次的树人女高考场和之前百千次都格外不同……表面狂欢继续,私下暗涌也开始流动。
白色的高空楼阁里,幽幽瞳光俯瞰着广场与十八商铺。
“看啊,人们已经狂欢起来了……”
“两个从鬼都逃离出来的下下鬼,就让我们出动了尚未成熟的落阴官……那十个鬼都都主倘若现世,一定不会再看见这样的欢乐了。”
她怜惜地触碰水镜中的人世灯火,悬挂在广场之外的街道上,宛如一粒粒脆弱的火种,将它们轻柔地呵护在手中。
“人啊……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情玩乐吧。”
十八商铺赌坊里,轰然作响。
“我没看错吧?冷问寒,是人间阴差吗?”
“来一个人告诉我没有看错。”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她,她从地下爬出来了!”
“本来觉得付梦如已经很牛了,跟她一比完全败了啊败了。”
“同学们,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华点。”
“这个鹿月是谁啊?”
“管她是谁呢,听名字就是个大美女!”
江月鹿:“……”
耳畔传来那道熟悉的女声:“江月鹿同学,第二次考试即将开始,请熟读考卷,在半小时后抵达考场,你的队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你——”
戛然而止之后,忽然警铃大作。
“你的队友——正在遭受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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