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树高女中11
冷问寒道:“再见。”
话音落下,教室死角逐渐被黑暗吞没。江月鹿错觉他们正在冷问寒的眼瞳中,无形的眼睑如同黑幕落下,将他们严严实实遮蔽。
伸手不见五指,听觉开到最大。刺骨寒风从各个方向吹来,其中还隐隐夹杂着湍急的流水声,哭声笑声和求饶声……
黏稠腥臭的味道,从轻微变得浓烈。
手中的印鉴幽幽亮着光,他拿起来照亮四周,却没看到一个人。
“落阴吗……”
若有所思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夏翼就像能在黑暗中看清,紧盯着一个方向。
“闭眼后,周身形同幽冥,九步内勿入。之前总听那老头子卖弄,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话说到一半,却茫然地停住,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自然而然讲出来这番话,它们好像从空空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夏翼烦躁道:“想不起了。”
江月鹿刚要劝他别急,却听见冷问寒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叫什么?”
冷问寒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些温度,对她来说,鬼比人陪伴她更久,别人惧怕的阴间,却是她熟悉的老朋友。
但江月鹿这边,却是什么都听不见。
黑暗中,冷问寒停顿了一会,就像真的在等候某人的回答。
他再一次意识到,生死之间的界限无人能破,即使是最接近神明的巫师。人们常说生离死别,是因为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可复生,人死不可再见。那么开始时冷问寒说的那声再见,是在踏入死国时面向人世的道别吗?
“你是怎么死的?”
和前一次一样,停顿还是没花很久。对亡魂而言,姓名来历与死法都容易回答。很快冷问寒就提了下一个问题。
“你身后的这些人,也是这样死的吗?”
江月鹿乍一听还没理解这句话,等回过神来,他的脑子仿佛炸开了。他像是看到湿冷的血河站着密密麻麻数不尽的亡魂。
女高这些年究竟死了多少人?
她们是怎么死的?为什么面上祥和平静?
“他们不想上来。”冷问寒道。
这句话是对江月鹿等人说的,一片没有人的幽暗中,忽然多出了各个人的声音,“由不得他不想。你告诉他们,今天要是不上来,以后不巧遇见我付梦如,我一定打得他八辈子都不能投胎转世!”
“在这件事上,我觉得还是得听落阴官的意见。”
“那也太没效率了!”
“你们不要吵了……”
面前一个人都没有,但他就是能听见每个人的声音鲜活地响在各处。没什么比这个画面更刺激诡谲了。
“……怎么没声了?喂,你还在吗!他们说什么了!”
冷问寒平静回答她,“已经被你吓走了。”
付梦如噎了一下,“靠,他们也太不经吓了……那现在怎么办,什么都没解决。”大约想到是因为自己才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她半是愧疚半是烦躁,最后将怒气都发泄在了别人的身上,“还不是怪你,你硬气一点捉住他不行吗?”
冷问寒听不出情绪,“不能捉。亡魂没有听命于你的义务,他们才是阴间的主人,你我只是过路客。”
她已经拨散湿冷的雾气,收起了盲兽双头杖,地上残留的黑色痕迹像被腐蚀过。她的头发也湿了,江月鹿拿给她一条毛巾。
在付梦如还在说话之前,冷问寒朝江月鹿看去,“他们不愿意上来,但是说了一个有用的信息。”
江月鹿饶有兴味,“噢?”
冷问寒道:“女高有图书馆。”
果然。江月鹿问道:“在哪里?”
她轻轻地哼唱起来:“小女孩,来做题,计算留在作文课,作文留在体育课,跑步留在游泳课,游泳留在数学课。小女孩,全答错,分扣光,一分没胳膊,二分没脚脖,三分头颅锁,四分眼珠锉。”
“小女孩啊小女孩,图书馆在哪里?最后一道题给你,你可千万别答错。”-
次日,司务楼。
江月鹿瞥到胖夫人在走廊,快步跟了上去,打了声招呼。
胖夫人转头,“哎呀,鹿月老师,昨晚的补习进行得还顺利吧?我听说夏翼已经带上了日石圈,实在是恭喜你呀。”
在这座小小的校园里,消息传起来和风一样快。
江月鹿客气了几句,状似不在意地切入正题,“对了,于老师。女高的图书馆在哪呢?我想去找几本书来看看。”
胖夫人笑眯眯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找书啦?”
江月鹿苦恼道:“您还不知道,我给夏翼带上日石圈以后,老师们对我抱有更大的期望了,我得好好备课才能让他们放心啊。”
漂亮女教师的眉头微微皱起,苦恼的神色异常逼真,胖夫人深深看了几眼也没发现不对,收回了审视的眼神,“嗨呀,说的什么话。鹿月老师已经很厉害了,拿出现有的水平去教学就可以,不用再额外做些什么。”
见她想要用敷衍话术打发他回去,江月鹿话锋一转,试探道:“我听说女高的老师将图书馆藏起来了,难道是真的?”
胖夫人停下来,厉声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她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一直笑容可掬的人沉下脸色来会有种恶鬼夺舍的错觉。江月鹿转了转心思,将黑锅挂在了夏翼身上,无辜摊手:“我还能从哪里听说啊……”
“……是了,除了她我想也没有人会这样大胆。”
胖夫人仍然沉着脸,“她也太不像话了,别的事还能容忍,唯独这件事……”
她意识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赶紧踩下刹车,不自在地掩饰道:“总之她要是再说这样的话,你就用日石圈去惩罚她!今日不同往日了。”
江月鹿诧异,“日石圈还有这种用途吗?”
胖夫人得意道:“那是足以束缚她们月力的灵物,你以为呢?”
铃声已快响起,胖夫人急匆匆赶往自己的班级。临走之前不忘叮嘱江月鹿,“记住,这件事别跟其他人提起。”
“鹿月老师,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啊,月坛那位大人都说了,他很看好你……”她意味深长留下了这句话。
胖夫人的反应摆明了图书馆有问题,可他打听不出更多信息。
学生这边,完全不知道校内有一座图书馆,老师虽然知道,可他们对此讳莫如深,也不允许外人问起。
他默念着那个怪异的童谣。
“小女孩,来做题,计算留在作文课,作文留在体育课,跑步留在游泳课,游泳留在数学课。小女孩,全答错,分扣光,一分没胳膊,二分没脚脖,三分头颅锁,四分眼珠锉。”
童谣要讲的故事很简单。
一个小女孩答错题,扣完分以后死掉了,这首歌将是她最后活下来的机会,如果答错,可能连命都会没了。
不过,一个已经没了手脚头眼的人……还能算作活着吗?如果有这样的人……那她还能称作人吗?
当然,这不是当下要解开的谜题。知觉告诉他,童谣里很可能存在一个线索,由此可以找到图书馆的所在地。简单剥开这首歌谣来看,上半首是在描述小女孩在不同的课上做题,过程很怪,作文课不写作文,游泳课不学游泳,简直就像个不听话的坏孩子。
等等。不听话的坏孩子……
他忽然有些眉目了-
“所以你认为歌谣里的小女孩是做错事需要惩罚的学生?”在当晚的补习课结束后,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家,付梦如听了以后这么问道。
江月鹿点头,“对应的课上完成对应的习题,象征着行为要遵守某种规则。这样的规则在女高也存在,老师们为学生制订了非常多的校规,日石圈既是保护她们的器物,也有规束行为的作用。而且这里还有无处不在的眼睛暗中监视。”
“我想它们都是类似的。”
谢小雅附和道:“有道理……”
冷问寒的声音飘了过来,“我认同。”
谢小雅道:“你也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嘛。”
昨天亲眼见过了落阴,覆盖在冷面少女身上的面纱好似被轻轻揭开了一层。一个人被信任,无非是性格魅力或是能力出众,而冷问寒二者兼具……再加上——
她真的很漂亮哎。谢小雅颜狗如是说。
“我小的时候被教会的第一堂课是忘记自己活人的身份。”
进入腥风扑面的死国,你得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不许再想活着的人,更不能想你的亲人,你必须保持心灵不偏不稳……她被这样教着长大。
如今回想起这些已没有太多感觉,但当时却因为年纪太小,有些难以忍受,“明明活着,却要假装死了。在阴间,我不是鬼。在阳间,我又不算人。格格不入的感觉,和这首歌里的人很像。”
谢小雅道:“阳间是给生者的,死国则是给亡魂,这是生与死的规则,不知道是谁当初建立的,但已经适用了千年。”
江月鹿也想到一点,“生者对亡魂的态度其实始终游离不清,尤其在万物有灵的千年之前,亲人死了都会大哭一场,但要说他们欢迎死者回来吗?不见得。他们烧纸钱、埋祭礼,就是希望亡魂平静,不要再回来了。”
“好像随着人死去,鬼魂从□□脱出的那一刻开始,看不见的界限就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想到冷问寒从小就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谢小雅不禁有些难过,刚要安慰她几句,却想起付梦如,朝她看了眼,意外发现她也静静听着。
许礼问道:“知道是在说被罚的学生,然后呢,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谁被罚了,更不知道谁将要被罚。”
江月鹿指出:“错。”
“我们刚来的那一天,有人就犯错了。”
“你是说……小春?”
“我去问过小春,但她从那一天起就失魂落魄,回答不出什么。因为是一个人住着,所以也没人知道她怎么了。”
江月鹿还想说,学生们的态度也很奇怪。小春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但同班同学没有一个人担心。
还不是出于恶意地孤立她,每个人都对小春很好,细雨春风,有求必应,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善意待人。但他们就是不会问小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还好吗?”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们不会去问。
她们察觉不到小春身上的变化。
那个覆盖在图书馆上的隐身纱衣,好像同样盖在她们的感官上,遮去了最关键的反应。
“你的想法是对的。”
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陌生声音响起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谁在外面?”转头看到学生们一脸懵然,“你们没听到声音吗?”
“铃铛声……还有人在说话。”
“你在说什么啊?没有啊?”
江月鹿戒备地看向那道教室门,“不重要了……门外有人。”
第52章 树高女中12
付梦如戒备道:“所有人准备好,我绕后,你们等时机,我在走廊一发信号,你们立刻开门——”
话未说完,夏翼已经走过去,“哗。”
门开了。
“你干什么啊?!”
夏翼斜都不斜她,“自己看吧。”
让教室拉起警戒线的门外来客,原来只是一个熟人,正是她们第一天遇到的祝铃。她手中执着一只响个不停的铃铛,身旁是形影不离的友人梨花。
梨花与祝铃是很好的朋友,相处了两天,她们很了解这一点。
祝铃成绩优秀,是于老师的爱徒,听说在夏翼来之前,她稳坐3班的头把交椅。和她比起来,梨花的成绩就差远了,四门中只突出体能,还是沾了她天生强壮、身材高大的光。
一个喜静,经常坐下来读书,另一个爱热闹,是运动场的常客。
这两个人为何能成为好朋友,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念及她们为何会在夜深人静出现,就更让人存疑了。
祝铃歉然道:“……打扰你们了。”
付梦如眯眼,望着她手上响个不停的铃铛:“说起来,昨天晚上我也听到了铃声。你从昨天起就在偷听?”
“不不不……”祝铃忙摆手,“昨天、昨天不是有意的……”
“那今天才是有意咯?”
祝铃急得满脸通红,不知该怎么解释。一道冷硬的声音截在了付梦如面前,梨花盯着她,“你说话注意点。”
换做旁人去说这句话,可能不会有那么大威慑力。但梨花的身形压力和不通世故导致的笨拙显然加重了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十二点我要来杀你”的死亡预警,付梦如登时就要发作,却被人按住了。
江月鹿看向祝铃:“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吗?”
付梦如蒙了,“什么,哪句话?”
“就是刚才你们没听到的话。”江月鹿观察着祝铃,慢慢道:“能让特定的人听到声音——这是你的能力?你手中的铃铛看起来也不一般,一直让它响……是为了躲避监控?所以铃声也是你的能力。”
“怪不得老师们对你赞赏有加,你的月力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只可惜遇到了夏翼。
祝铃听他简短几句就分析出这么多,既有惊讶,更多是佩服。她拿起手中的铃解释起来:“手铃是我家族传下来的法器,可以躲开深夜女高的眼睛。我这么说,是因为连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在监视着我们。”
“如果没有手铃,我们现在可能就被通报上去扣分了,明天就要去月坛领罚。”
“就像小春那样。”说到这里,她眼中黯然。
江月鹿问道:“所以那天遇到你,并不是偶然对吗?”
祝铃点头,“那天梨花去了另一边,我一开始看到你们,有些害怕,下意识编出来的谎言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信……梨花知道我被发现了,就……她让我等一等,等到第二天再看。”
江月鹿笑道:“她愿意等吗?我怎么瞧她不是这种性子。恐怕是在建议你干脆杀了我们。或许都不是建议,她想为你解决掉麻烦单独行动,而你看出她神情不对,才及时制止。”
祝铃:“……”
她没想到什么都瞒不过江月鹿。
谢小雅心有余悸:“等一等……所以我们前几天晚上,躲过了一场谋杀是吗?”
“不——梨花她没有要杀人灭口!”祝铃急急解释道:“她只是、只是想把你们敲晕了,扔进月坛后的山洞,等我们查出秘密再放你们出来……”
越说越没有底气,打晕听起来也没比杀人缓和多少……祝铃大声道:“我可以保证——梨花她不会害人的!”
梨花闷声道:“没关系,阿铃,让他们随便说吧,又不会掉块肉,我也不会疼。”
江月鹿笑了笑,“别着急,我没说不相信你们。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的人,还是要拿话诈一诈才行。”
“听起来可信多了。”
他扫了一眼闷声不吭的高个女生,不因别人围攻而焦灼,也不因别人信任而欢喜,整个人过于钝感,做事想事更凭直觉行动,是个不折不扣的单细胞行动派。
他判断道:“打晕确实更像她的风格。”
“想打晕我们?你们再等一千年吧!”
见付梦如回过味来,江月鹿又快手将她按住。
祝铃惊恐地看着付梦如在江月鹿手里扑腾乱咬,后者的手都被咬出血还是面不改色,笑如春风拂面:“新仇旧怨先丢到一边,今天我们团聚在这间教室,是因为相同的困惑,我们已经是战友了。”
“所以我最亲爱的战友祝铃梨花,你们冒着领罚的危险也要出校寻找的秘密,到底会是什么呢?”
祝铃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会告诉你们的……”
她已经一个人查了这些事太久,江月鹿一行人像是从天而降的救兵。昨天在门外听见他们的讨论时,她差一点激动地叫出来。
江月鹿的想法与她的怀疑不谋而合——就像走在荒漠里快被风沙迷失方向时,有人在前方举起火把,告诉你:“我们将要去同一个地方!”
她坚定道:“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
在讲小春的事之前,先要对女高的规定做了大概说明。首先,女高的学生不允许走出扎剌麻,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祝铃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画出了地形图。
江月鹿坐在讲台侧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在他身边,是大老远挪了位子过来的夏翼,他独占了老师旁边的位置。
和一整个教室的女生相比,他们二人的坐姿最为狂放。
目不转睛看着黑板,动作都很同步。
这片被大雪覆盖的边疆之地,是一个规整的圆形,女高在最中间,邻靠着一条名为“月河”的河流,自西南朝东北流淌,横穿了整片雪中林地。
扎剌麻不光包围着女高,也围着周边的城镇。这样的城镇大约有四五个,每年都会将诞生的孩子登记在册,分出有月力和没有月力的,分别送入女高和留在本镇。女高大部分的物资由本镇提供,反过来,学生在毕业之后也可以回镇,靠她们的能力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江月鹿提问:“多久才能毕业?”
祝铃解释道:“分人。有人一年,有人三年,但都不会超过五年。我没有在女高见到十七岁以上年纪的学生。”
江月鹿道:“好的。我还有一个问题。”
祝铃点头,“你说。”
“作为校方,将女高的学生圈护在校内,有什么意义?”
谢小雅插嘴,“保护她们吧。那一晚我们也差点见到了怪物啊,隔老远也能闻到不祥的气味,怕是个棘手的家伙。”
江月鹿道:“那我就更不能理解了。小春那一晚可是很简单就收拾了三只雪林引回来的鬼。这些鬼怎么回事?在校外是闻风丧胆的存在,校内却像个三只弱鸡任人宰割?”
夏翼笑了出来。
付梦如鄙夷道:“笨死!当然是因为它们越过了扎剌麻,力量被削弱了!”
江月鹿看向祝铃,“是这样吗?”
祝铃摇了摇头,“不是。”
谢小雅铛铛提醒:“梦如扣一分。”
“扣什么啊!谁跟你比赛了。”付梦如无语至极:“不然是为什么,你倒是快说,啰嗦死了。”
祝铃一直都有点怕她,被拍着桌子一催,声音变大也变急了,“因为除了引来的鬼魂还有另外一种东西!”
“东西?”江月鹿捕捉到这个略微奇怪的称呼,“不是鬼也不是怪,它是哪种东西?”
祝铃摇头,“我也不知道……见过那东西的只有小春,我只是和它远远打了个照面。据说……”
“据说它认得我们每个人的脸,据说它口味还很挑剔,又据说它的进食很有讲究。先在茫茫的雪林里寻找落单的人,在她身上做好标记之后,过了几个夜晚就会接她回去……”
祝铃低声道:“这样的传说故事,我们叫它树人嫁雪鬼。”
“树人为女高学生,雪鬼为林子里的怪物。再加上前期的铺垫像极了娶亲之前的过程。”江月鹿道:“嗯,很有想象力,这名字是谁取的?”
祝铃道:“是我们班一位博览群书的学生。”
谢小雅啊了一声,见大家都看她,她摸了摸鼻尖,“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她和祝铃不约而同朝夏翼看去,都想起了文学大师罗青青在校内造出的新一场风波。不得不承认,罗青青在这方面真的很有天分。
她们这样,江月鹿倒是搞不明白了。
怎么都看着夏翼?
看向身边乖乖坐着的女生,顺手将她的桌子往回来拉了拉,他提醒道:“腿别分那么开。”
夏翼收了收,“这样呢。”
“好多了。”虽然还是不太雅观,但勉强能接受。
夏翼抱怨,“姿势不舒服。”
江月鹿道:“忍一忍就好了。”
其余知道他们传闻且听过更不得了版本的众人:“…………”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许礼用力地咳嗽起来,谢小雅瞟着窗外,祝铃脸都红了,只有梨花像个迟钝半拍的木头人,“怎么了?”
眼睛都要瞎了的付梦如猛拍桌子,“烦死了。再磨蹭下去,天都要亮了!”
祝铃忙道:“刚刚说到哪里,嗯……树人嫁雪鬼,好的。谢谢你梨花,我没事,继续往下说吧。”
几周前,小春忽然性情大变。平时的她不怎么说话,也不爱和人亲近,可在那一天,她抓住每一个见到她的人猛烈摇晃他们的肩膀,反反复复追问同一个问题。
“麦冬去哪里了?麦冬不见了!”
伤心大哭的女生最后绝望道:“你们没有一个人记得她,麦冬说的是真的!以后你们也会忘记我!”
然后于老师找她谈话,从司务楼回来后,小春就安静了下来。
于老师告诉我们,小春的月力不受控制了,得知是这个原因,大家都松了口气,可我却觉得她有什么瞒着我们。晚上我喊了梨花一起去找小春,想在没有人的时候问一问她怎么了。
但去了她的房间,却发现人去楼空,窗户开着,她已经不在了。
江月鹿忽然想起,“小春的房间从前有人吗?”
祝铃很惊讶他会关心这个,“不是,没有人。我们的房间都是单人寝室,小春是出事后于老师为她换了房间。”
“至于为什么换到那间房子,我也不清楚原因。”
谢小雅也点头,“我们也是单人寝室,一批在楼下,一批在楼上,挺麻烦的,我找她们还要爬楼呢。”
住在楼上的许礼不知为何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江月鹿扫过她的神色,让祝铃继续:“房间里没有人,是因为小春偷偷去了校外?”
祝铃道:“她一直觉得麦冬……就是她假想的那个女孩子,在校外呼唤着她的名字。但我们觉得,是‘那个东西’见到了小春,标记了她。所谓呼唤名字,其实是诱使她夜里偷偷越过扎剌麻……跟树人嫁雪鬼一模一样。”
付梦如问道:“不对。先要见到,再来标记。你说的那玩意上哪去见她?”
祝铃笃定:“那天晚上一定不是小春第一次出校,因为她对校外的路非常熟悉,一路没有停过,我差点跟丢了她,还好有梨花。”
江月鹿问道:“你跟上去了?”
祝铃点头,脸慢慢红了。
她果然还是不能接受违反了校规的自己,即使梨花一遍遍告诉她,是女高欺瞒在先。如果于老师能解释她心里的疑惑,是不是她也会选择转身去睡觉,而不是翻过大开的窗口,跟上夜行的小春呢?
江月鹿只有一个问题,“你越过了扎剌麻吗?”
祝铃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不会的。”
“我猜也是。”江月鹿思考道:“不然你们早和小春一样被带去月坛了。”
“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春是回来了,可她的情况比之前还要糟糕,胖夫人已经将她的课业停止了,听说这次的期中考也不会参加。
“那一晚……”
那一晚我跟在小春身后,翻越过雪地,月光照着白雪,我的眼睛都开始疼了,可她就像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地,速度从未减缓。我听到她反复喊着“图书馆”和“麦冬”的名字,隔几秒钟就要念一次。
总感觉她是在提醒自己。
通过她混乱无序的话语,我逐渐能拼凑出之前的梦境——是的,我认为小春口中的麦冬是因为她月力失控而扭曲出的梦境。你们也是巫师,应该知道吧?通神之力,其实十分危险,本质上是在接近一个人类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所以小春才会跌入一个扭曲的梦里,听到四周怪诞邪恶的声响。
而麦冬……应该是她太安静了,孤单寂寞假想出来的朋友吧。
在这个梦里,她和麦冬似乎也像那一夜一样,在月光下的雪地里穿行,那是属于她和麦冬两个人的夜晚探险。
她们约定好要找到女高消失的图书馆。我不清楚她们是怎么知道图书馆这个词的,当时我很陌生,还以为是她说错了图书角的名字。
可梨花也听到了。
然后我就从她那里听说了图书馆这种东西。一个能装下几千几万本书籍的楼阁,也很像梦不是吗?真有能装载那么多知识的地方吗?还收藏着各个地方的地图、语言和技术……最重要的是,还有历史。
历史是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学过历史,还有这样的东西吗?
一时间我都听得魂牵梦绕,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东西”的可怕之处。它标记了小春,给她喂了一口美梦,而这个美梦的麻痹效果竟然能间接影响到我,这就是它为什么能从扎剌麻守护的女高里偷出来一个又一个学生!
……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
江月鹿摆了摆手,“没关系。”
祝铃缓了缓,继续道:“当时的我跟着她沿河流而上,看见了一个东西,很快我就从她的反应里知道,这就是图书馆,她口中知识的殿堂。”
江月鹿捕捉到一个不对称的量词,“我从前在的地方,只会叫一栋、一间、一幢图书馆。”因为那是个拥有地基、由一个个房间组建成的建筑物。
“但我们的不是。”祝铃郑重其事,“是一个。”
“因为那是一个活着的生物。”
第53章 树高女中13
江月鹿冷静问道:“活着的生物?你是说,它是个人吗?”
祝铃摇头,“……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它是一棵树,一棵活着的树,会移动,会说话,也会思考。”
她一边说,一边试图在黑板画出来,就像刚才轻易画出地形图来。
可是举着粉笔半晌,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抱歉。我画不出来……那一晚过后,我尝试过很多次,但都不行……”拿起笔时还能想象出它的样子,但落到纸上就空落落了。
江月鹿道:“既然你说它是有意识的,或许也懂得隐藏自己的行踪,怎么说呢,一种类似于人的反侦察意识?不会让留有它外形的记录留下来。”
有人问道:“可祝铃刚才不是也向我们大概描述了它吗?现在我们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它长什么样,难道口头的流传就可以,画出来写下来的就不行?”
冷问寒拿给祝铃一张纸,她试了两次,也无法写在纸上。
江月鹿道:“或许保持在‘口说无凭’阶段就没有关系。图书馆是一个留档知识资料的地方,换句话说,这个和图书馆很相似但外形完全不同的东西,很了解留档下来的知识有什么威力,甚至可以威胁一个女高对知识进行了封杀。他很忌惮能被记录和留档。”
“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江月鹿望向窗外幽静的校园,“为什么会是树呢?”
祝铃形容的这棵树,实在过于像人了。
谢小雅没理解,“树怎么了?万物皆有灵,风雷雨水在上古时期,都可受万民供奉信仰。既然都有巫师和鬼魂存在了,一棵树吸收生气孕育出神灵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江月鹿道:“不是。我没有质疑它的存在。”
“你们把这所学校的全称念一遍。”
“全称怎么了……”
谢小雅照做,“树人女子高中——树人女子高中?!”
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弹跳起身,“树人,树人——祝铃见到的图书馆会说话,会思考——四舍五入不也是树人吗?难道它们之间有联系?我的天哪!”
祝铃点点头,“说是树人也没有错。”
“它的树干又瘦又长,像是被撑长了拧成一团的麻绳,又像光秃秃的竹竿。”
“在竹竿的顶端,细细的枝丫像蛛网一样铺开,整个树冠部分全都是像这样旋涡状的细枝条,它们争先恐后地伸向顶端,外面包裹了一层浆果色的叶子。”
“和小春说话的时候,它的根部不会动弹,但是圆圆胖胖的树冠会压低探到小春面前……就像人在探头。”
祝铃想起那个画面还是忍不住哆嗦,她藏在石头后面,和梨花在一起,但是那颗圆滚滚的浆果色树冠朝她的方向扫来时,她就像被人在用湿漉漉的视线扫视,蛛网的枝丫像是笑容出现后带出的皱褶,盯得她头皮发麻。
它不是人。从外形来看,与人差着十万八千里。
可是它的神态举止又太像人了。
江月鹿安慰道:“我的妹妹小时候看动画片,里面出现的小熊如果太像人了,也会很让人不适。”逼真地保留了熊的毛发,也不让它穿衣服,可是它又会说话,会开玩笑,会伤心和难过,直立行走,坐着吃饭,像个优雅的人一样使用着刀具和盘子。
他也瞄过几眼动画片段,能理解祝铃的不适。
她难受地喝起水来,“抱歉……我先缓一缓。”
江月鹿让她中场休息,又问其余人,“大家有什么看法吗?”
许礼道:“树……我也听说过一些说法。某些地方认为树中栖息着灵魂,一棵树对应着一个人,树木若是枝繁叶茂,那孩子一定也会成长得健康,反过来也一样,叶子黄的歪脖子树对应的孩子,多半也品行不端,没什么精气神。”
“无稽之谈!”付梦如鄙弃,“自己没本事还去怪树,树做错什么了?”
谢小雅也赞同,“对啊。只看树木长得漂亮不漂亮,叶子油亮不油亮……和以貌取人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自己长得开心,做颗歪脖子树也蛮好啊。”
许礼道:“说是这样没错。但在很早之前,一棵被电劈过的歪脖子树就是会让人觉得不太吉利。有的地方甚至会把长得高大的树木当做神明去崇拜,他们认为这些树长得高长得好,是被上天眷顾降下了更多的雨水……因此只要对着大树叩拜,就一定能在干旱的年份迎来甘霖。”
江月鹿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了,“你举的都是树木呈祥的例子。”
许礼点头,“是的。但也有不吉利的例子,多在风水学里出现。”
“就比如说外面的这片雪林吧,树林过密,遮天蔽日,实在不算是住人的好地方,阴气太盛了。住宅风水学同样不建议在门口独树的房子里居住,容易招来寡女丧哭。”
“门前有树都是不吉利的,不管是一棵还是两棵,都有可能招来祸患。如果还是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树木,比如说节枝肿大、树有空洞、藤蔓缠颈……这些树长在家门口,别说招来祸患了,三代凶灾都有可能。”
江月鹿总结道:“也就是说,树木有吉兆凶兆的象征并不罕见。”
“但是凶也好,吉也罢,都是人类赋予这些树木的概念。树木本身并没有这些分类和定义,它们能够人格化,也是人们将自己或者假想出来的神明形象寄托在上面。”
“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一棵树成了人,但是能说一棵树成了精。所以我想,这棵所谓的树之人或许更接近谢小雅之前说的,树中诞生出的灵,或者有其他灵寄生在了这棵树上。”
“这些灵更接近鬼魂性质的存在,对人抱有恶意或者善意,将树身当做躯干或是居所,这是作为灵体的存活方式。”
其他人表示赞同。
江月鹿思索道:“但是自称为‘图书馆’的灵还真是少见。”
“那我要确认一下。”
江月鹿看向祝铃,“你有看到这个‘图书馆’对小春做什么吗?”
祝铃笃定道:“没有。它什么也没做。”
“什么意思?小春变成如今这样不是因为它吗?”谢小雅忍不住追问。
祝铃摇头,“我很确定不是因为它,因为小春当时只是绕着它看了看,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她似乎只用它来确认路线有没有偏航。”
“因为接下来的路要越过扎剌麻,所以我没跟上去。”
江月鹿思索:“也就是说,小春在扎剌麻外面遇到了一个比会说话的图书馆更惊悚的东西。也是因为见到了它,所以她才疯了。”
祝铃补充道:“雪鬼。别忘了还有个雪鬼选了她。”
江月鹿道:“那我们明晚要去现场看一看了。你还记得当时的位置吗?”
祝铃提笔在黑板上画了个位置,离西南角的月河很近。
“这里。”
江月鹿道:“明天晚上还是在这里集合,各位听到了吧?”
“听到了。”
他叫醒旁边打瞌睡的夏翼,“你呢?能到吧。”
完全错过了后半程,所以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夏翼答应道:“当然可以。”-
次日傍晚,原本约定好的全员集合没能成行。
一方面是许礼那一层楼的寝室出了点问题,听说前几天晚上开始经常发出怪声,这也是为什么许礼在谢小雅提到寝室时神色异样的原因。
一连几夜都是如此,女生们终于不堪其扰报告给了老师,司务楼派来了几名老师加强楼层戒备,许礼等人也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回到寝室。
连带着楼下的谢小雅等人也遭殃了。
另一方面,是江月鹿考虑到全员出动会很打眼,所以最终只叫了带路的祝铃和梨花,冷问寒和夏翼,包括自己在内的六人队伍朝着雪林出发了。
跟着祝铃的铃声安全走出了女高,深夜里的雪林一如刚来时幽静,只有他们赶路的声响。
要在雪地上赶路,还是雪橇最方便。他们来到山坡上的小木屋,据说是附近猎户使用的,但不知为何不见人影,东西都已蒙了一层灰尘,大部分雪橇也锈迹斑斑,用不成了。
眼看白跑一趟,祝铃很抱歉,“我明明记得之前还有人在的……”
江月鹿安慰她道:“我的学生们各有所长,让雪橇动起来不算什么难事。”
接下来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冷问寒挑了最简陋的木头雪橇,从地下传唤出了四只小鬼,它们自觉地套好了缰绳,低眉顺眼地站好,拽动着落阴官一路而去。
祝铃搭了梨花的顺风车,据说是用了梨花的能力——不知什么东西藏在雪地里不断发出咯咯的笑声,一边笑一边将铁质笨重的雪橇推得飞快。
至于夏翼,他在祝铃说着“这里的狼不能猎杀十分凶残”的时候,就在山坡下顺手抓了一只狼王,如今狼王和它的狼子狼孙正张开血盆大口,像小狗一样甩着头给他们拉雪橇。
雪林里长大的狼异常强壮,他们没多久就赶上了冷问寒。
白茫茫的瞳仁扫视了过来,夏翼拍着狼头得意笑道:“我超过你了!”
冷问寒:“哦。恭喜。”
祝铃在后方:“哎哎哎我们在比赛吗???”
夏翼狂妄笑着疾驰而去,因为这趟车飚得飞快,江月鹿下来时摇摇晃晃,吐了狼一头。
看到江月鹿这样,先前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夏翼站在一旁,无措又忐忑,费力地回想,人在这种时候作为伴侣,要说些什么话呢?
他还没想出来,江月鹿已经走远了。
“祝铃,你看是不是这里?”
江月鹿停在一块石头后面,祝铃一看,“是是是,我当时就在这里藏着,不出意外前面就是那棵树了!”
他顺着祝铃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要你到了那个地方,一定可以认出那棵树来,它和其他的树完全不同。”
祝铃昨晚这么说道。
他现在知道那种难以形容的“不同”是什么了。
那棵树在一排树里十分显眼,因为它长得很高,又很瘦,没有任何分叉,比起树来,更像不会亮起的路灯。更奇异的是,它头顶生长出的枝丫又过于繁密,看不见后方任何东西。
如果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甚至会觉得繁密树冠正在一张一弛呼吸。
一行人陆续下了雪橇,停在石头后面。原先能藏祝铃二人的石头,现在藏起六个人还绰绰有余。
冷问寒回望来时的路,“以龙定穴,须审入路阴阳。以水定穴,须看归路阴阳。”
祝铃惊讶,“你……在说什么?”
冷问寒轻声道:“从水流的离开方向定穴,这个地方的阴阳五行归属为阴水。”
梨花闷声道:“我没听懂。”
祝铃解释道:“我想这位小姐的意思是在说,这个地方出现会说话的‘图书馆’之树不是巧合,阴水或许更能适合灵体生存吧。”
梨花:“……”更听不懂了。
祝铃笑了笑,“我们还是想一想待会怎么过去吧?那棵树没有伤害小春,不见得对我们也一样。我们不能放松警惕。”
夏翼爱答不理地听着。祝铃也不奢求能得到他的意见,只是在和冷问寒和梨花商量。
她敢保证,如果不是鹿月老师还在这里,夏翼早就翻过去了。她看了眼鹿月老师,从刚才起他就变得很安静,靠着石头一侧。
江月鹿在听声音。
在其他人商量接下来如何轮番接近的时候,江月鹿忽然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开始还以为是鬼言鬼语,雪林里听到些不该听的声音很常见。
很快,他发现那声音是在呼唤他。
传过风和簌簌落雪,声音缥缈如风,微弱地呼唤着他的真实姓名。
“江月鹿……”
“江月鹿……”
知道他真名的人和鬼都多了去,被叫几声名字没所谓。
但是下一刻,声音又微弱地送来三个他最熟悉的名字。
“言飞……言音……言露……”
“死于财富公馆……”
“你接受调查一年后自焚而死……收到录取通知书。”
“你通过了纸人城的入学测验……集结了队伍来此抓捕……纪红茶……嗯……你……”
卡顿奇异的声音准确地播报出了他的生前经历,他微微矮身,便于从一侧看清声音的主人——如果没猜错,呼唤他的声音来自那棵“图书馆”之树。
刚刚侧头,他就对上了一双密网中的眼睛。
那棵树探出头来,褶皱和阴影堆出的眼睛像老人耷拉下来的沉重眼皮,此刻它正用力撑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微微笑着看他,卡着痰的嗓子眼挤出来一句话——
“你……现在来到、我的眼前。”
第54章 树高女中14
祝铃思前想后,还是要问一问夏翼的意见,刚转过身,就发现她的这位同班同学一言不发抱着手肘,靠在石头上盯着鹿月老师。
“夏翼同学……”
夏翼忽然不再懒懒靠着石头,站直了皱眉道:“他不太对。”
“谁?鹿月老师吗?”
几人跟过来,夏翼轻拍两下鹿月老师的肩膀,没有反应,更感不妙,绕到前方将手掌贴在鹿月老师的额头,“……不烫。”
没有生活经验和常识的鬼王只能如此判断,祝铃忍不住道:“那个,鹿月老师应该不是发烧吧。”
夏翼认真道:“可他刚刚吐了。”
祝铃笑了,“所以你才觉得是他身体出了问题?但生病了不该全身僵硬,也不该听不到我们说话,他这样更像被邪祟魇住了。”
“我来。”冷问寒自告奋勇。
虽说夏翼自己也能察觉出周围鬼气,但用这双白瞳来观察会更细致些。他挥了挥手,让冷问寒开始。
打开白瞳长久注视过后,冷问寒疲惫地靠在了石头上,“……周围没有邪祟。”
夏翼有点焦躁。
他熟知的任何战斗技巧都无法解决当下的难题,江月鹿不能威胁,不能撕碎,不能直接扔在雪地里不管不顾,将冰冷的手掌贴在额头是他最后能想起的办法了。还是全无效果,他只能焦心地站着。
江月鹿被他拦下来后不再走动,但是却长久望着远处。
顺着看去,他也看到了那棵形态丑陋的怪树。回过头来,冷问寒、祝铃和梨花三人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他不快道:“看我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三人忽然踩着雪慢慢移动,僵硬的身躯逐渐越过了自己。夏翼这才反应过来,这三个人也被魇住了。
看来只要看到怪树,就会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有些鬼太过弱小,不能和人类直面过招,因此多用幻形的法子,将丑陋的鬼身变成每个人最想要的东西、最想见到的人,再一步步引诱他们落入陷阱。这棵怪树多半在用差不多的方法。
还算它识趣,懂得不来招惹他。夏翼凉薄地念叨,转身又瞧了眼江月鹿。
那棵树让他听到了什么呢?
夏翼想了想,从他面前退开,没人拦路之后,江月鹿很快跟上了其他三人的步伐,缓缓朝怪树走去。自己紧跟他身旁,保持一步不到的距离。
他侧过头注意江月鹿的神色,却不料贴着纤细脖颈的衣领中悄悄探出一朵白脑袋,见了他就要猛缩回去,被夏翼眼疾手快揪了出来。
夏翼低声骂道:“待得舒服么?赶紧给我滚出来。”
纸娃娃在他的视线死角狠狠唾了两口,一抹脸却发现江月鹿的神态不对,听他说道:“好好盯着四周,不然你就没妈了。”
什么仇怨都先放到一边,她可不能没妈,更不想妈没了只能跟着他过活。纸娃娃敬了个礼,在江月鹿的肩膀上坐稳了,警惕着四周。
没走几步,夏翼就啧了一声。
这怪树虽然看一眼就中招,准确率百分百,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偏科选手——只懂往来勾魂,却不管人家怎么走。不到百米的平路,被四人走出了登山的效果,梨花和祝铃不时在前方撞树又被石头绊倒。
眼看江月鹿也要步后尘,夏翼伸手拦下他,不料这回江月鹿却不停下来了。
夏翼自言自语,“因为离得更近了吗?”
懒得再啰嗦,他拦腰打了个横抱,轻松将江月鹿扛在了肩上,绕开树又绕过石头,速度放缓又平稳,中途江月鹿要是挣扎得厉害,他便威胁起罪魁祸首,“你要还想本分待在这里,就收起你那些手段,否则我不介意带你回去。”
他是失忆了,也不知道要回哪儿去,只知道那地方诡谲惊怖、充满邪异,想起来胸口就充斥着鬼哭狼嚎,还有挥散不去的深重罪孽,谁也不愿意去。
那怪树果然消停,他很快将江月鹿扛到了树下。
再来一个横抱捞起,刚要将他轻轻放下,就瞧着怀中人忽地眼神清明,一对鹿一样明亮的双眸望着自己。
沉默地对视半晌。
夏翼忽然开口,“你太瘦了,要多吃饭。”
江月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刚才的石头据点,又望见还在后方不远处跋涉的三个人,连绵到夏翼脚下的脚印长而远,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线。
他答非所问,笑着问道:“我们是这样走过来的吗?”
夏翼点头。
“为什么你不帮其他人呢?”
夏翼很诧异,“我为什么要管其他人的死活?”
“我的死活难道就重要吗?”江月鹿还是笑着,却微微正经了些:“夏翼,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的……”
还没说完,头顶就传来了一声叮声,像极某物与某物严丝合缝贴紧以后的应答。
变化发生,江月鹿只得收起心中的疑问,关注起眼下的正事,“……先把我放下来吧。”
夏翼照做了。
落地之后,江月鹿抬头望着大树。
刚才的叮声响起后,这棵树有了奇异的变化,只见它收缩着肢体的长度,瘦长的身躯被压进坚实的土壤,树冠很快落到下方,与他们有了合适的平视高度。
“上次小春过来,祝铃没有看到类似的变化。这次为什么有了?”江月鹿看着已经走到他身边来的三人,“我们没带什么东西。要说和上次的区别,应该只有人不同。”
新来者是他,夏翼和冷问寒,他们和祝铃二人的区别在于不是本地人。
来到树下之后,其余几人也纷纷醒转。
得知自己无声无息被邪祟魇住,祝铃和冷问寒都很惊讶。毕竟她们不是常人,后者更是继承了不寻常的身份。
江月鹿问夏翼:“你没听到声音吗?”
夏翼摇头。
江月鹿想了想,说起刚才的经历,“我在石头后看到了这棵树,然后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将我的生平非常准确地报了一遍。”
冷问寒点头,轻声:“我也一样。”
“你们呢?”他又问祝铃和梨花。
两人摇头,“我们什么都没听到,能看也能听,但是说不出话,身体也不受我们控制。”
祝铃说着,不自觉朝鹿月老师和夏翼瞄了眼。
老天爷!她刚刚走在后面摔跤的时候,这两个人……到底在干什么呀!
她不由得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自己的视线,“……就算它不控制,我们也会过来,何必多此一举呢?”
江月鹿思考,“或许我们把它想得太聪明了。”
“接近人,但不完全是人。可以在神态举止上做到与人十分相似,但却无法做出更进一步的判断和思考。所以像是远远发现我们,然后试图影响和控制……这种需要动脑子的事,它恐怕做不到吧。”
祝铃不解,“那为什么……”
“结合之前来看,这东西很懂得保护自己,我猜它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鉴别过往的人类。有害的人踢出去,无害的人放过,上次小春有接近它吗?”
祝铃摇头,“她远远地看了眼就离开了。”
她又不理解了,“那我们为什么能接近呢?”
江月鹿道:“因为我们对它有利。”
“我说了,这是个很懂得保护自己的东西,它不会平白无故放几个不相干的人进来,必然有自己的理由。”江月鹿顿了顿,“这个理由,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你们看。”
这棵树已经缩到了地面,像只趴着的蘑菇,细细的枝叶晃动起伏,变幻出生动的人脸神情,像在抬头望着江月鹿等人。
“咦?”祝铃惊讶地叫了一声。
她指着围绕树一圈的黑白纸条,和扎剌麻非常相似,只有颜色不同,此刻也垂直向地面。
“黑白色的扎剌麻,是用来……”
瞧着她面色苍白,江月鹿问道:“用来做什么?”
祝铃低声道:“用来锁住犯人的。”
用来锁住牢狱,即便是鬼魂也插翅难飞,和作守护之用的五色吉祥扎剌麻有着相反的效果。
女高中流传着故事,说月坛地下有着黑白扎剌麻,没想到在学校外面的雪地里,也出现了……
祝铃忽然有点害怕了。
被关押起来的……树怪吗?
接近它究竟是不是一个好选择?
它的声音像从捏扁的喉管里发出来,听在耳中,像被细针扎了个来回。
【我等、各位很久、了。】
江月鹿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和问寒的从前过往?”
【三天前,我吃了、两只鸟。】
江月鹿问:“鸟?什么鸟?”
【黑色的、鸟。】
三天前,他们刚好来到了这里,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它描述的黑鸟让江月鹿想起另一种东西——财富公馆发生火灾的时候,他曾把飞翔的黑色卡片认成了飞鸟。
它毕竟不是人,把卡片认成飞鸟也有可能。
他怀疑那两张黑卡和录取通知书出自同源,上面记录了自己和冷问寒的过往经历。可是黑卡也好,通知书也罢,都是学院的东西,恰好还选在他们刚来的那一天投放……如果有人做了这些事,他一定是学院里的人,他的意图是什么?
【江月鹿,冷问寒、口令正确】
【可进图书馆、进行查阅,是否开始?】
江月鹿回过神来,“开始。”
【馆内有藏书万、余册……包括图书、刊物和报纸……请问要阅览、哪一种?】
祝铃和梨花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她们班上属于比较多存书的图书角,也仅仅不到一百来本。
上万册的书……都在这小小的树怪身体里吗?
江月鹿问她们,“想读哪一种?”
祝铃犹豫道:“……百科全书?”她第一次从画本上知道有百科全书这种东西时,就非常向往。
“好。”江月鹿道:“查阅百科全书。”
【词条、检索成功】
【为你选取、最近一版的百科、全书,从多少页开始、阅读?】
江月鹿示意夏翼来选。
夏翼随口道:“九十九。”
【雪原狼,肉食动物,日伏昼出,成群活动……】
冷问寒道:“一百三十四。”
【冰鲢鱼,月河盛产此物,多在上游出现……】
祝铃和梨花也分别问了几次,得到的回答陆续拼凑出了这个雪原的生态环境。江月鹿想了想,问道:“一千零一百页。”
【没有、内容】
看来没有超过一千页,江月鹿估算了一下这本书的字数,开始查阅其他书目,“最早的报纸是什么时候?”
【十年之前】
“最晚呢?”
【现在】
“那以这个区间为限,帮我查阅一下十年内的所有报纸吧。”
【请问、关键词是?】
江月鹿不假思索,“离奇死亡。”
十年的计算量庞大了些,这次它花了更久的时间。
【查阅、十年内的报纸,关键词“离奇死亡”,搜集到0条】
江月鹿顿了顿,“重新检索,关键词,失控死亡。”
【查阅、十年内的报纸,关键词“失控死亡”。搜集到——】
它的声音尖利刺耳。
【——四百四十七条】
第55章 树高女中15
十年间陆陆续续死了四百多个人,女高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件事。祝铃怔怔地站着,好像还没从这句话带来的震动回过神。
【九年前五月十七日,夜间十点,薛某环登上司务楼,一跃而下。次日,尸体被发现,在月坛停留半天后运往火葬场……】
【九年前五月二十一日,薛某环的同班同学郑某午休时持刀闯入阁管楼,连砍数人后自杀身亡,郑某一度被称为砍人魔,宿舍无人再住……】
【九年前……】
不知道是不是话说多了,怪树的口齿流利许多。没变的还是它那把掐紧的嗓子,像绷紧的齿轮徐徐转动出了历史掩埋的命案真相。
祝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就算来到这里,就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她知道女高的老师和司祭一定瞒了她们一些事。可她从没想过,这些事居然会如此沉重,重得她喘不过来气。
司务楼……她和梨花每天在走廊打闹的司务楼,有人曾在高处一跃而下吗?
她和梨花每天蹦蹦跳跳经过的阁管楼,那里的墙壁曾飞溅过学姐们的血液吗?
整个女高都记录了当时的惨叫吗?
“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祝铃失魂落魄坐在地上,梨花沉默地陪着她,她一样深受震动,但她很难表达出来。望着这两个自幼在女高长大的学生,江月鹿能理解她们的心情,但无法感同身受更多,毕竟他才来这里没两天。
转过身去看夏翼和冷问寒,一鬼一人漠然安静,更是无动于衷。
有所触动的他似乎才是最不正常的人。
他又转了回去,问祝铃道:“这些学生失控死后都被带去了火葬场……火葬场在哪里?”
祝铃打起精神来,思考让她的头没那么痛了,“就在女高,月坛后面。但是很久都没用过了……大家的生活一直很平静。”
在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怪树恰好刚念完一个女生月力外泄失控惨死的记录,今日的平静和往事的惨烈撞在一块,回弹的力道似乎能撕裂她的心扉。这对比尤为讽刺,祝铃张了张口,不知道能说什么。
好在江月鹿继续提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什么要火化尸体?”
她解释道:“月力外泄在死后还会持续,而且死后那段时间会更加凶险,必须用火烧才能阻止异变发生。”
她摇摇头,“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些都是老师教的,带上日石圈之后,我们基本没有人失控过。”
“明白了。”
江月鹿吩咐怪树,“重新检索,关键词,日石圈。”
【包含有“日石圈”一词的词条一共出现过八十九次,第一次出现是在九年前一篇名为《论雪村怪石对学生月力的影响作用》的论文,作者为祝星华,他提出在月河西南地发现的怪石能够有效扼制学生疯狂泄出的月力,为此进行了三个月的观察实验,他在文章结尾提出了命名问题】
【既然能够扼制月力,不妨起名为日石圈,日月在天地之中缺一不可,愿女高的学生也可以健康成长,不再受活不过十八岁的诅咒,可以在未来与日月星辰继续争晖】
和胖夫人说的不符啊。
她告诉自己,日石圈又名霜女环,是为了纪念最初的那位司祭大人。祝星华这个名字,也和霜字毫不沾边。
江月鹿问道:“听起来是位有志之士,他还有其他文章吗?”
怪树回答没有。
江月鹿看向祝铃,“九年之前,离现在不算远。他能发表论文,说不定是位老师。你有听说过吗?”
祝铃想了想,摇头,“没有。”
江月鹿扫过她们脖子上的白石项圈,在月辉下流转着银白色的光芒。
“女高能这么快准备好给学生带的日石圈,应该还在源源不断从月河西南地取材,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我还是得过去看一看。”
夏翼立刻道:“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江月鹿微微一笑,“你不想听下去吗?”
夏翼懒懒,“与其在这里听一些死人的事,还不如带着小狼狗去捡石头呢。”
他友爱地抚摸几只雪狼的头,江月鹿看见它们饱含热泪十分屈辱的神情,一时间沉默了,“……嗯,那你一路当心。”
夏翼笑了起来,“嗯,我会当心!”
雪狼拉动的雪橇很快在地上刨出了条道,祝铃远远望着人与狼离去的背影,有些庆幸。
她们的互动让自己的心情恢复了许多。
人在突遭变故的时刻,会格外依赖稳定的一切,鹿月老师在和夏翼的相处就会带给她安定的力量……
他们两个人的交流自然而然,像是已经认识了许多年。两个历经变故的人仍然能迅速交心,熟悉,情投意合……实属难得。
还是有一些不可改变、无法撼动的东西存在啊。
想到这里,狂乱的心就平息了下来,刚才的她几乎怀疑起雪村所有的人。这也没办法,先是隐瞒,又发掘出了骇人的真相,连番重击让她的心灵支柱几欲坍塌。
江月鹿注意到她,无端叹了口气,“女高把你们保护得太好了。”
天真浪漫只有画本的世界,只要一个谎言就能一击必中、摇摇欲坠,这些孩子都有着澄净的心,但也正因为太干净,稍微碰上一点颜色,就容易变脏。
祝铃没太明白他的话,还以为他是说自己跑神。
“抱歉,我不该分心……”
江月鹿笑道:“分心有什么?如果分心能让你气色变好,那早该分啦。你现在的脸色可比刚才好很多。”
祝铃默默道,那还是托了你和夏翼的福呢。
江月鹿正色道:“继续吧。”
他转向那棵沉默不语的怪树。
祝铃这才将视线投向那棵矮小的树木,它几乎要匍匐跪在地面上了。
刚才他们几个人商量着事,怪树一直看着他们,光影和微风改变了枝叶的形状方向,让原本就深陷下去的两只“眼珠”滴溜溜乱转起来,从这个角度看去,好像在用猥琐的眼神偷瞄着他们。
老天……这是树啊,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镇定下来,却吃了一惊,“……”
那棵怪树不知何时定定看着自己,堆积的浆果重色枝叶扯出一侧的皱褶,看起来像在缓缓微笑。
它在笑!
心惊肉跳之时,怪树已经扯着嗓子继续说了起来。
【再一次出现“日石圈”三字,已经不止于某一篇文章】
【不到半年,这个词被提起了二百余次。老派的声音认为不该贸然接近月河西南地,那里离安全的扎剌麻太遥远,但这种声音很快就被压制下来】
祝铃不解道:“为什么?”
她自幼被灌输着“扎剌麻范围内才安全”的观念,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个问题。
现如今的女高都是如此,更别说在九年前,月力失控大肆流行的时期。人们应当对惊扰神力更忌惮才是。
江月鹿回想起另一件事,“刚才提起的那些月力失控死亡案件,似乎集中爆发在九年之前。”
冷问寒轻声提醒,“九年前的五月份,就死了四十余人。”
让怪树重新确认了一遍,果真一致。
江月鹿梳理道:“也就是说,如果将这十年看成是一个时期,在开始的头一两年是学生频繁死亡的时候。之后的一两年虽然还是有发生,但数量明显减少。而在最近的这几年里,已经看不见因为月力失控死亡的学生了。”
“这就是你说的,‘现在的生活一直都很平静’。”江月鹿对祝铃说道。
祝铃喃喃,“是因为……大家都开始用日石圈了吗?”
江月鹿点头,“既然有一种东西可以阻止死亡发生,为什么不去使用呢?和惊扰神明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吧?”
“雪村的人对拥有月力的学生有着深切的期盼,他们挑选出这些珍贵的苗子,送入学校好生栽培,为的就是在雪村这个既有亡魂肆虐又有恶鬼暗袭的地方长久稳定地生存下去,如果没有这些学生们守护,附近的村子可能早就没人了……”
说到这里,江月鹿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冷问寒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
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但是心底里却升起疑惑——来雪村这么久了,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女高以外的人啊?
“所以……所以这些老派的思想才被很快压制下去,祝星华提出来的日石圈开始广泛在女高内试用普及……按理说来,他应该成为当时最有话语权的人才是……却不见影踪了?”
不止是有志之士,还是个隐世之人么……
【这里还有几份记载,或许会对您有用】
大家都在潜心思考的时候,怪树却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白雪折射出的浅光和头顶树木遮住的阴影为树冠描绘上色,让它的面孔更生动了,现在正积极谄媚地望着自己。
没有眼眶与五官,却做出了与人无异的表情,实在让人不适。
江月鹿移开视线,“那你不妨说说。”
怪树清了清嗓子。
【一直以来,失控而死的学生都有严格的火化流程】
【在月坛保存一段时间后,再运往后方的火葬场火化。除了司祭大人本人,以及火葬场的丧葬老人,再没有人能看见尸体,即使是学生的族人也不行】
【在这样私密的防控下,还是滋生出了许多流言出来,比如尸体没有头,比如死了很久还在抽搐……蜚语虽多,但都只是道听途说,可是在五年前出现的最后一位死者身上,却有了眼见为实的证据】
祝铃不禁追问道:“有人看见了尸体吗?”
怪树阴沉地笑了笑。
【女高的小姐,请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下去】
祝铃望着它,心中有一丝微妙的异感,却怎么都抓不住。
“九年前都平安无事,偏偏在五年前放松了,我猜是因为日石圈带来的安定让女高麻痹大意,疏于防范才被看见了吧?”
怪树敬佩地看着江月鹿,虽然被它的语调说出来很像在阴阳怪气。
【你猜对了】
【那一年死去的女生被停放在月坛,事后也平安送到了火葬场,但就在将要火化的当天夜里出了变故】
【据说是几个和死者玩得要好的朋友,约好了来见她最后一面,于是在夜里偷偷潜入了火葬场。要是不这样用情至深,说不定他们也不至于当夜发疯,没几天就一命呜呼,全都去地下陪朋友去了】
怪树咯咯笑了起来。
【生死追随的友谊,感人肺腑不是吗?】
江月鹿皱起眉来,和冷问寒对视一眼。
他不动声色问道:“她们看见了什么?”
尖刻的笑声戛然而止,久久酝酿着什么,重新开口之后,它的嗓子哑了下来,幽幽吹起的风将众人的思绪带回那天的深夜。
火葬场是生离死别的地方,到处跃动着火焰,但却没有一丝生气。
几个孩子趴在高墙的豁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中央场地,铁架上支着一块铁盒子,只露出顶上一块方形洞口,他们看着丧葬老人提着铁钩将朋友的尸体钓了下去,很快泪如泉涌。
很快,参天火焰冲起,烧得铁盒吱嘎作响,离得那么远,她们也能感受到热浪滚滚,视线都被烧得支离破碎。
里面的人骨应该早就被烧成灰了……
明明昨天才和她在宿舍拥抱告别,想到这里,其中一个女孩抹了抹眼泪。
她听到伙伴嗯了一声,“好奇怪啊……”
她还以为是被发现了,提心吊胆地看过去,丧葬老人没有察觉到有人在不远处偷窥,将顶部的铁板钓了起来,垂入不远处的小湖里滋滋作响。
似乎是要查看尸体是否被烧毁,老人低头朝里看去,她们不由得也伸长了脖子,等看清铁盒里面,脸色却都变了,“……怎么会?”
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不该残留下骨灰和骨渣吗?
打个不对的比方,动物的身体被烧以后都会有残余的组织留下,为什么她却什么都没留下呢?
可是丧葬老人看了之后,却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这样才是对的结果。
心里的疑惑更深了,先前送别的感伤慢慢被冷风被冲散,几人慌不迭赶回了宿舍,所幸一路上没遇到老师和司祭大人……等终于躺在床上,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在她们将要昏昏睡去的时候,忽然听到最先看见铁盒内没有尸骨的女生说起话来,“有东西的。”
她的语气平板极了,没有语调的起伏,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她忽然坐了起来,直直地看着窗户,继续用梦魇住的语气说道:“我看见了,里面没有骨灰,但有另一样东西。”
“一圈薄薄的头盖骨,拔掉了骨头的头盖……”
她笑了起来,指着窗口,“看呀,她来找我们了。”
几人惊惧地看向窗外,原本映着皎洁明月的窗户中央,不知何时飘荡着一颗圆圆的头颅。而且和她说的一模一样,中间被挖空了,只剩下外面的一层白骨。
“她来了,她来找我们了……”
女生攀上桌子,打开窗户,阴寒的风吹了进来,她不为所动地伸手触碰外面漂浮的人头,脚一踩空,已经坠下楼去。
其余几人呆愣数秒,全都尖叫了起来。
【这次的事件过后,为了预防悲剧再次上演,火葬场被司祭大人使用法术遮蔽起来,女高的寝室也从多人改成了单人】
还不等人说话,怪树又兴奋地叫嚷起来,【还有其他的传说故事,你要听吗?我有好多好多!全都能告诉你!】
江月鹿问道:“还有什么?”
同时示意冷问寒带着祝铃和梨花退后。
【女高奇怪的校歌你听过吗?】
【月坛的司祭大人还有着阴晴不定的两幅面孔!】
怪树大笑起来,它活灵活现地表达着疑问和惊叹的语调,还配合作出了相应的表情。祝铃呆呆地看着它,终于知道从刚才起就有的异感来自哪里。
太像人了。
一开始连话都说得磕磕绊绊,后来变得流利顺畅,又慢慢有了人才有的表情。时而奸诈,时而谄媚,时而热烈。
这棵树,越来越像人了。
【还想听吗?还要听吗!】
它激动地摇晃着手——可是它并没有手,所以只能摇晃着硕大的树冠头颅,看起来就像一个埋在地下只露出脖子的头的人正在激烈地演说。这样笨拙原始的画面,让人恍然身在梦中。
“等一下。”江月鹿说道。
“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应该能解答我的一个小问题?”
怪树喜笑颜开地答应着,它摇晃时甩出的汁液落在了祝铃的手背上,她动了动嘴,没说出来话。
“这里的图书馆为什么会是树的形态,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怪树停止了摇晃。
它久久看着这些人。这些活蹦乱跳,随意行走,自由自在的健康的人。
枝叶缓慢地旋转,涌现出两只深深凹陷下去的孔洞,像一个满是皱纹的老人枯朽地看着他们。孔洞下方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了嘴的形状,一侧稍稍撇起,像掺杂着阴狠和愤怒的笑容。
“我不是树。”
“我是人……”
它的叫声悲怆尖刻,“我是人啊!”
第56章 树高女中16
这怪树之前虽然亢奋,但都不针对他们,眼下忽然被激怒得发起狂来,一颗瘤子大的树冠突然间涨大了数倍。
祝铃惊异地放大了瞳孔,难以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它的叶子……”
它的叶子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原先他们站得高,周围又光线昏暗,还以为是枝叶长得过于茂盛,现如今涨大的冠顶被送到了面前,幽月清晰照出一缕缕黏合在一起的树枝血管,所谓的浆果色叶子不过是中间密布的块状瘤肉,眼下正对着众人灵活地弹动着。
想到先前看到微风拂动树叶的悠然画面,原来是这些肉块在弹跳,江月鹿一阵恶寒。
这哪里是树枝树冠,分明是一颗剥了皮的人头!
“别愣着不动!”江月鹿将呆怔在一旁的祝铃拽向后方,那一块地面瞬间就被膨胀开的柔软树枝抽碎了。
“我是人,是人啊!”
那怪树一边发疯,一边鬼哭狼嚎。
“怪不得……”江月鹿低声道。
怪不得它自称图书馆,却不像是在复读书籍记录,夹带私货加了许多私人看法。怪不得它的外形和周围的树一点也不像,可以灵活变化自己的高度,简直就像一个人伸头又缩头。
原来并非草木,而是同类。
祝铃喃喃,“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活下来?”
收敛起怒意之后的隐忍,听起来却像是更愤怒了,“你们这些异类,害虫,骗子,到底有什么脸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去死啊!”
“祝铃——!”
狂乱扭曲在一起的枝条眼看又要抽向女生,这一回江月鹿鞭长莫及,眼看就要被抽翻在地,一个高大的影子忽然出现,挡在了她的面前,生生挨下了一下树鞭,被抽得跪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祝铃扑向她:“梨花……梨花!”
梨花尽力笑起来安慰她,“没事……我没事……阿玲,你不要害怕。”
祝铃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太害怕了,从来没在女高见过这种事!
亲眼见证过后,才知道考试里设置的困难不算什么,心考里直面心中的阴暗和恐惧也不算什么,真正的攻击她从没有经历过。
鹿月老师说得对,她们被保护得太好了。想到这里,祝铃抬起红肿的眼朝老师看去,看见她镇定挡在前面的身影。
江月鹿道:“不要哭了,赶紧把她带远一些,问寒,你去帮她。”
冷问寒没有立刻行动,担忧地看着他。
江月鹿示意她安心,“我不要紧,他不会伤到我的。”
“噢?”
那怪树,不,那个怪人的头移向他,上下打量一番,“你不是学生,也不是这里的人……呵呵,所以才口出狂言?”
江月鹿冷静看着他,毫不在意脸庞四周围绕着虎视眈眈的血脂藤条。
“你似乎恨极了女高的学生,招招下死手。”
那颗肉瘤子狰狞道:“那是她们活该!她们早该遭到报应——!!!”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小春呢?”
肉瘤子不做声了,呼哧呼哧喘着气,表面凸起的盘节一起一伏,听着江月鹿近乎自言自语的暗语,“小春天真无邪,将你看成路标,在你面前经过了那么多次,你就没一次想要像抽死祝铃一样抽死她吗?”
“因为离得太远了吧。”
轻飘飘的话语像巨石隆隆砸了下来,那颗肉瘤子肉眼可变地膨胀起来,被戳破散出的气流席卷向四周,铺天盖地释放着他的恨意,“……你闭嘴。”
江月鹿加快了语速,“因为她不像祝铃可以站在你面前,而是远远看了一眼确认之后就离开了——离得那么远,你根本碰不到她。”
“不要说了——!!!”他咆哮起来。
他伸长了脖子,用尽全力想将自己甩出去,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会带来的后果,他认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能亲手杀了女高的异类,就算死,他也甘之如饴……
“啊啊啊啊——”
冷问寒惊道:“江月鹿!”
但是那张硕大的肉瘤面孔堪堪停在了他鼻尖前三寸远的位置,即使身体都要从土壤里拔地而出,他还是碰不到江月鹿分毫。
就像面对小春一样。
就像这么多年看着她们从自己面前扬武扬威走过,他动不了,他什么都做不到。
江月鹿睥睨着他,“就像现在这样,恨天恨地,无能为力。”
“哈哈哈……”
树人忽然笑了起来,眼眶的位置流出沁红的汁液。
“无能为力,说得不错。驾轻就熟地折磨我们不正是你们这些自诩为人类的异类最擅长的事吗?但你不要忘了,十年过去,我并不只是待在这里默默生长……”
“——别把我真的当成树啊!”
“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你们今天……全都得死在这里。”话音落下,脚下的雪地缓缓震动,黑白扎剌麻一改垂直静止的模样,不祥地摇晃起来。
冷问寒警觉:“他在拔除封印。”
当初在这里布下黑白扎剌麻,应该就是为了封住这颗树人头颅,江月鹿笃定他不能过来,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但是十年过去,法术的效力是否还像当年一样强,这不好说。而且,他们现在也不能冒险。
江月鹿当机立断,“我们走。”
祝铃扶着梨花踉跄跑向前方,江月鹿也想跟上,但他离得太近,脚下冰冻大地已然龟裂,树人的声音听起来更为阴狠。
“我的头是过不来,但根须却可以……它们可比胳膊手脚灵活了。”
“这些杂种!将我种在这里的时候……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杀死吗?”
“把一个人的脑袋当成图书馆,把他的记忆当成可以翻阅的书籍……这种残忍的招数,果然是你们这些杂种才能想出来的。今天我一并奉还诸位——”
裂痕在地上以惊恐的速度铺开,冷问寒的白瞳睁开,在冰天雪地里寻找能帮助江月鹿的方法。
祝铃回过头,层叠缠绕的藤条遮掩了老师的身影,她似乎被埋在里面不能动弹。她的脚下也没有了完好的土壤,一个急速凹陷下去的黑洞正张开大口等着她坠落。
她红着眼,“鹿月老师!”
“啧。”
狂卷的风霜里忽然亮起了一抹鲜红,这一幕像是在熨斗镇也出现过。江月鹿感觉到腰间多了一只手,后背紧紧贴着另一人的胸膛,说话的时候,自己仿佛也跟着身后低沉的声音共振起来。
能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能知道他此刻颇为不爽。
“我只走了一会啊,老师。”
夏翼赶到了-
当天夜里,他们赶回了女高。
树人对渐行渐远的她们无能狂怒,嘶吼的声音传遍整个雪林。
江月鹿远远看着,思索道:“看来黑白扎剌麻的威力没有减弱。”
持续十年的禁锢法阵,似乎很快就识破了囚犯想从地下突破的举动,也跟着扩大了关押的力度。在耳边回荡的嘶吼声,或许是出自他放走敌人的不甘心,又或许是自己受到了更严厉的惩罚,痛狠了的惨叫。
祝铃胆战心惊,“太残忍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女高惩罚学生,只不过是带她们去月坛关个禁闭……
江月鹿看了她一眼,“残忍?”
“刚刚这种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它可怜,那你千辛万苦逃出来又算什么?”
祝铃张了张口,“……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月鹿道:“我也没有怪你。”
“女高有五色扎剌麻守护,所以你们可以安心上课成长,但雪林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这里有连扎剌麻都拦挡不了的敌人,你要尽快成长,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祝铃点了点头,梨花若有所思。
但祝铃又禁不住道:“从女高毕业之后我们就要去各处的村子了,那里虽然条件艰苦,但还是有五色祥光眷顾。像今晚的事……应该不会发生了吧。”
江月鹿道:“那样最好,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说完之后,他忍不住问夏翼:“……能放我下来了吗?”
刚才情况危急,一把捞起他还算合理,但已经在雪地里跋涉这么久,早就脱离了危险,他还是单手搂着自己……
夏翼却没搭话。
光看下巴也知道脸色非常臭。
江月鹿想了想,“是月河那边没什么进展吗?”
“不是。”
“……你受伤了?”
“没有。”
“那……”江月鹿扫了眼前方呼哧卖命的狼崽子,“是它们惹了你?”
“哼。”
一个字也能有很大威慑力,狼崽对月哀嚎,跑得更卖力了。
江月鹿实在是想不出来了,“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不问还好,一问就炸了,“那你为什么要照顾她们?”
江月鹿很懵:“……啊?”
“一个,两个,三个。”夏翼替他全都数好了,越说越狂躁,“为了保护她们,你连自己的命都差点搭进去!”
江月鹿:“可她们是我的学生啊。”
“我也是你的学生。”
夏翼忽然低了声,“我和她们没什么两样对吧?你不会见死不救,你始终一视同仁,换成谁你都会对他好,照顾他,关心他。”
他越说越委屈了,“我只有你一个老师,你却有那么多学生——”
“这样一点也不公平!”
江月鹿彻底懵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那现在已经能确定夏翼误会了他们的关系。女高内的风言风语他也听说了一些,传得非常离谱。他这个清楚来龙去脉的人听了当然没什么,但失忆的夏翼可就不一样了。
他当时还想过,最坏的结果恐怕就是夏翼信以为真,得趁着他还没有深信之前,把两个人的关系往回来拉一拉,拽一拽,回到正轨。
……看起来已经深信不疑了啊!
他忍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尽量耐心解释:“夏翼,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从前过往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千万不要当真了。”
夏翼:“……”
怎么看起来更委屈了啊!
江月鹿发誓,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难带的孩子。再说那些熊孩子要么是调皮贪玩,要么是任性脾气大,最多是像付梦如这样不服管教,哪有一个会想着和他谈恋爱?
他张了几次口,发现说什么都很无解,最终疲倦道:“算了,等你想起来再说吧。”
这句话似乎封住了夏翼的嘴,一路上再没看江月鹿一眼,也不说一句话。等到了女高,直挺挺下了雪橇,头也不回地进校去了,看得江月鹿哭笑不得。
祝铃不明所以,“……她怎么了?”
江月鹿正色道:“没什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就是苦战了。”
第二天,期中考试徐徐拉开序幕。
旭日初升,女高的早钟响起,十个人听到了沉寂已久的系统提示声。
【树人女子高中的第一次答题,即将来临,请所有考生做好准备,完成四门考试内容,达到女高规定的标准分数】
【同时,提醒考生江月鹿】
【你的考试与其他九名学生不同,辅导你所在的3班学生,使三十四人全部通过四门考试,才能算作答题成功】
【祝你好运!】
第57章 树高女中17
次日早晨,老师们在司务楼静候。
他们要前往月坛,和司祭大人一起观看学生的考试。江月鹿粗略扫了一圈,认识的面孔寥寥无几。其中几位老师还投来敌视的视线,让他很不明所以。
胖夫人走到他身边来,“你还不熟悉流程吧?”
“等我们收到司祭大人的命令,就能进入月坛了。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故事吗?如果不经允许擅闯,我们的下场不会比那些消失的老师好多少。”
江月鹿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胖夫人满意地笑了,意味深长地扫向远处几位老师,压低了声音,“她们为了给夏翼带上日石圈,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看来是连带着记恨上你了。”
江月鹿无所谓,“恨就恨吧。”
胖夫人笑眯眯道:“我最欣赏的,就是鹿月老师这份神鬼不惧的定力。”
“不过呢,就算胆子再大,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也得提前心里有张谱。昨晚的事仅有一次,希望不要再发生了。”
江月鹿瞟了她一眼,“于老师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胖夫人掩嘴一笑,“啊呀。好大的杀气。鹿月老师,我可不是在威胁你。昨晚有神眼记下了祝铃那孩子的身影,我出于好奇才去查了查。这一查呀,就莫名其妙发现夏翼也很晚才回去。”
“补习需要花那么久时间吗?我不知道呀。”
“我沿着脚印看了看,发现她们都去了附近的猎户小屋,地上还有雪橇拖过的痕迹。去了多远的地方,才需要借用雪橇呢?不会出了扎剌麻吧?”
队伍缓慢行进中,除他之外,没有人再能听见胖夫人的声音。他一边听,一边警觉注意四周,心中急速转过了八百个对策。
“是想杀我吗?我不建议你在这里动手哦。”
江月鹿粲然一笑,“于老师好爱开玩笑,我哪里就会动手了。孩子贪玩晚上出了个门,不算什么大事。而且我虽然是她们的班主任,可不见得连夜里都要监管。”
胖夫人笑道:“哎呀,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不愧是鹿月老师。”
“彼此彼此。”
他们出了司务楼,面孔都带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像是面具轻扣在脸上。月坛已近在眼前,在这个区域之内,神眼的数量急剧增多,到处都是监视的眼睛,胖夫人只能抓紧时间说完她想说的话。
“脚印和两个学生的身影证明不了什么,你的计划天衣无缝,连教室里的神眼都瞒过,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说来也简单,只需要让冷问寒揪出来的六只鬼分别换上他们的衣服,在他们进入雪林探索的时间,待在教室里不要动就行了。但他不准备解释给胖夫人听,于情于理,都没这个必要。
他浪费口舌和她说了半天,无非是想知道她的目的。
“祝铃那孩子应该是想救小春吧,早在你们来之前,我就发现她夜里经常跑出去。既然她也参与了,你们去的地方应该和小春有关。”
他不否认,也不承认,静静听着。
“你们……”
说到这里,气定神闲如她也有了一丝犹豫,“你们见到了树人颅吗?”
“于老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们既然清楚雪林里有什么怪物,为什么不对学生做一个更好的说明?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捂着耳朵不去听,捂住眼睛不去看,只会让她们有自欺欺人的安宁。”
胖夫人苦笑,“你什么也不知道……”
“等到你待得再久一些,就会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了,这是对她们而言最好的选择。”说完之后,胖夫人加快了步伐,不再和他交流。
一行人很快到了月坛。考试分年级进行,他们分成三批依次进入,江月鹿排在中间。
胖夫人的话,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正如她所说,没有证据,就算捅到了司祭大人面前,他大可以耍赖不认账。而且经过刚才的试探,他发现胖夫人的态度有些微妙,她似乎默许了自己的行动。
抬头望着月坛,砖石泛着冷白光泽,女高之中最高傲的建筑俯视着他们这群人类。无处不在的神眼扫视之下,他们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无处遁形。
无论师生,在这个安宁封闭的天堂里,过得都不太幸福。
“诸位……”
月坛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老师们恭敬道:“司祭大人。”
“辛苦各位了。”
那声音听起来悦耳如鸟鸣。
“今天的考试还需要与你们一同合作,请先进来罢。”-
月坛内。
这是一个圆形的大厅,中间一道弯弯曲曲的沟渠,内里流淌着清泉水,散布着莲叶莲花,走近后心平气和。围绕大厅的石柱上刻画着月相图,阴晴圆缺刚好一圈。
江月鹿没有看到人。
但那位司祭大人的声音,却像是从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温文尔雅之至,即便无所不在,也不会让人心有压力。
“学生们已经在四处考场就位,各位还是和从前一样,有问题,现场提出来,咱们一起商讨着解决。”
“对于那些犯了错的学生,略施惩戒便好,不要动真章。”
“先这样,从身考开始罢。”
话音落下,清泉水滴滴回升空中,凝结成无色屏障,从中出现了画面。
江月鹿先是看见了祝铃和梨花,然后画面一变,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陌生的学生面孔随之出现。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或许就是女高里无处不在的眼睛。
再仔细一看,那些凝为屏障的流水中,有一颗颗小球,剔透清澈和泉水融为一体,很难分辨。
由于昨晚碰到了一颗种在土里的头颅,他不得不联想到这些小球或许是人的眼睛。同样具有活性,同样作为工具去使用——一种作为图书馆,一种作为监视器。
如果是人的眼睛,数量可就多了。
原本他怀疑昨天的人头是将一个人分成了几块,但这样一看,或许是将许多人分解成了无数块,肢体和器官散落四方,目前他们只发现了人头和眼睛。
其他的……
胖夫人凑到耳边,打断他的思考:“对面一直死盯着你的老师,叫乐弥。”
江月鹿看过去,和一双厚如酒瓶底的眼镜不期而遇。镜片下的锐利视线,因为折射的寒光更添严肃。见江月鹿朝她看去,不由得直起腰杆,精神抖擞,眼睛里迸发着必胜的力量和神采。
“1班和3班在之前的考试中势均力敌,分不出来胜负,她也一直将3班的任教老师看作竞争对手,先前的几位……老实说,她一点没放在眼里。”
“但你为夏翼带上日石圈一战成名,她现在可是浑身干劲,想要和你一决胜负呢。”
江月鹿不置可否。
“那她可能要失望了。”
胖夫人笑道:“鹿月老师对自己的学生这么有自信吗?”
还别说,身、识、力三门考试,他一点也不担心。
唯独夏翼那门次次零分的心考……-
镜花水月洞。
夏翼圆满通过了前三门考试,心考为最后一项。等候在洞口时,陆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神情都很放松。和前三门相比,心考最不需要让人担心。
但那只是对于他人而言。
这门不用费力的考试,在他面前向来比登天还难。
“夏翼,到你了。”
嬉笑吵闹的学生们闻声顿了顿,投来了各异的视线。他像没看见似的走了进去。
考试内容很简单,走进洞里,照一面镜子。他和这面破镜子大概见了三次面,每一次都给零分。这一回,他打算先下手为强,一刀直接劈了,根本不给它打分的机会。
“啊啊啊啊啊!”
见他突然拔刀,镜妖大叫起来,“你要干吗?!你这样是作弊!!!”
夏翼瞥向洞顶的神眼。
居然连监控都想拆吗?!
镜妖惊恐不已,急忙劝说打消他的念头,“其实我早就瞧出来您的真身了,鬼都来的大大大人物——至少和十二乱鬼巫一个级别!”
“不然按我这照人出人,照鬼出鬼的本事,不该什么都没有啊您说是不是……”
“嗯?不……不对啊。”
那镜妖忽然反应过来,“就算是鬼都的十二位都主,也要遵循世间常理。活着是人,死后为鬼,无论人生还是鬼生,只要在世间留下过痕迹,都会在我这镜中投下身影。”
“遗憾,悲愤,爱恋,欣慰。”
“爱人,仇敌,亲眷……”
“照出与你错过之人,与你相守之人,照出你的痴心妄想,你的热血难凉。你的生平大事小事,哪怕最终成了一场空,也是我的镜花水月。”
“这就是我们镜妖一族存在的意义。”
它逐渐迷茫,“我敢打保证,就算是那十二位都主站在我面前,我也能照出他们活着死后的所有心事。可你……你什么都没有,难道……”
“你没有心?”
夏翼静静听了它半天废话,“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死吧。”
“啊啊啊啊等一等——!!!”镜妖急得差点蹦起来,“要不……要不你再试一次,你再试一次吧!!!”
“往前走一步,你买不了吃亏,你买不了上当,我保证送货上门,我还免费配送,跳楼价我血亏,这你都不心动呜呜呜……”
夏翼啧道:“你在发什么疯。”
镜妖大哭不已,“我难过嘛。人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溜到各个世界,凡是能照出影子的东西就能有我。什么投影仪手机啦,电视机啦,我才刚刚发现,还没看多久呢,你就要把我劈裂了,呜呜呜!我难过嘛!”
夏翼烦死了,“不要哭了,哭得人头疼。”
镜妖一边抽泣一边想,这老六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还能听它哭完一场。
不知道最近遇见了哪路菩萨,把这没心肝的老六感化了。
它试探着将真身水镜嗖嗖移过来,“你再试一试嘛……”
夏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随便一瞥,居然被他看到了很是不得了的画面,石化在当场。镜妖照出来的心声,自己是瞧不见的,但却能从夏翼的反应判断。
它心道,怪了娘咧,他怎么脸红了。
只见他看得面红耳赤,往后退了十来步,猛地转过身去,一拳砸碎了墙面。
“……”
镜妖和它的墙兄弟狠狠共情了,好像砸碎的是它自己的身体,痛呼道:“我这就关掉,我这就关掉,你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啊啊啊!”
夏翼猛地转身,“不准关!”
镜妖:“啊?”
到底什么意思啊,到底想不想看啊!
镜妖只能先给他幽幽亮起,自己默默在旁观察。
看了半天,发现这厮矛盾得很,看一眼,飞快转头,再看一眼,猛闭上眼。想看还是不想看?不知道。但正因为不知道,猜不出,人的反应才有意思。
它们镜妖一族最喜欢看热闹了!
先前进来的学生蛋子,一个赛一个无趣,它都要打哈欠睡着了,没想到最无聊的夏翼反而给了它最大的乐子。上一次考试,也就是上周吧?
那时他也是无趣学生蛋里的一员,一个双眼空空的乏味之人。
才几天啊,就换了一个人?
夏翼看镜子,镜妖看他,两者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人,前一秒,傻傻愣愣看得呆住。下一秒,猛然抬手捂住双眼,藏在缝隙里想看又不敢看。再下一秒,又耳根滚烫,浑身窜出热气,要不是这里有顶盖着,恐怕早就飞上天了。
干他们这行的,一般不能对镜中事好奇,属于探听客户隐私,没道德。
但现在,它确确实实好奇了。
“那个……你看得怎么样啦?”
沉浸其中的夏翼,冷不丁被它打断,就像突然被关了火的蒸汽炉子,瞬间被放空了气,回到了现实。魂魄归位的他仿若大梦初醒,呆呆站了半晌。
脑子像被混合双打围殴了一遍,看什么都颠三倒四,看什么都像交叠、缠绕、进进出出……
“呃啊……”
他的牙缝溢出惨呼,转身奔出了镜花水月。
只留下镜妖和被砸碎的墙兄弟大眼瞪小眼。
“……”
“可恶,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第58章 树高女中18
心考这门考试,只能由司祭大人判决。
镜妖投射出来的种种心事,如果转播在大屏幕上给所有老师欣赏,无疑是学生的公开社死。在这一点上,女高还是挺尊重学生隐私的。
头顶的清泉帷幕早已撤去,老师们看不到学生的情况,闲闲站着,司祭偶尔会和他们同步一下学生的情况。
一个考生结束,空中就亮起一道朱红色的成绩。
真·现场打分制。
司祭大人游刃有余地看着学生们的心事,心平气和地过着成绩。突然之间看见了一面水镜,内里两条白影纠缠在一起,直接冲击到呆滞。
“……”
如果司祭大人和镜妖一样,知道电视频道这种东西,就能明白他此刻的感受不亚于从少儿频道转接到了成人限制级频道。
望着那些需要被打上马赛克的画面,司祭大人沉默了。
这谁的?
一看名字,不敢相信,“……”
夏翼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对这个学生印象很深,不光因为她是不世出的空降天才,还因为他亲手为她批下的注解——空。
空。意味着将她身上的人皮剥去,会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人的心会因为鬼而恐惧,也会因为怜惜一朵花而柔软。所以他才能在别人的镜中看见妖物,鲜花,这是能留驻在人类世界里的东西。
但是夏翼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
人和花,在她眼里或许和路边的石头差不太多。一个人流眼泪,别人会宽慰她不要心痛,但夏翼只会冷眼看着,这不是因为他冷漠,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清楚流泪和心痛之间有什么联系。
眼泪滚落脸颊,不就是石头滚落山崖,雨水滑下天空吗?
山崖和天空都不会为此心痛,你却这么难受。
司祭大人当时在神眼里看到了这一幕,女生们敢怒不敢言地看着夏翼,觉得她冷酷可恶,别人哭了还要说些话嘲讽。但他觉得这纯属误会,夏翼没在讥讽,她真心这么认为。她分不出人、山和天空之间的区别,她不懂人心。
因为她没有心。
所以他批下了“空”的条注。女高里面,别的考试得了零分尚且有救,但心考得零分……就是心出了问题,估计悬了。
雪林的人需要一个低天赋但懂守护的孩子,不需要一个天资过人却难控制的天才。
这次的心考原本是夏翼的最后机会,没想到他的水镜里不再毫无波澜,这是个惊喜……
但这个惊喜,也太……
“司祭大人,司祭大人?”
长久没有听到他开口,乐弥老师忍不住唤道:“是这个学生的水镜有问题吗?”
“没事。”司祭回过神来,“突然看见了夏翼的水镜,一时间有些惊讶罢了。”
“夏翼?”
乐弥得意地看了眼江月鹿,“她的成绩一向为零,这次难道是有什么突破?”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水镜的特殊,除非夏翼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不然没有解法。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威风一把。
江月鹿不理睬她,一心牵挂着司祭的回答。
听起来不像没东西?这回总不是空了吧。
“夏翼同学经常给人惊喜,这次也不例外,他的水镜……咳咳,实在是很……嗯,很……”
江月鹿听得不明所以,很什么?
朱红色在空中一荡。
“恭喜,鹿月老师。新官上任三把火,你的所有学生都通过了期中考试。”
江月鹿一怔,“司祭是说……”
那声音温和极了,“夏翼的心考通过了。”-
全员通过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教室,得知打过了1班,大家都很亢奋。
罗青青:“乐弥老师肯定对咱们鹿老师阵前挑衅了,你们还不清楚她的脾气吗?但是问题不大,鹿老师和那几位被气跑了的老师不一样,一定会重拳出击。”
梨花闷闷,“你怎么知道?”
“罗青青又在未卜先知啦!”
罗青青白她们一眼,“你们也不看看鹿老师是谁,她敢和夏翼谈恋爱,你们敢吗?”
女生们转身,话题人物正趴在课桌上睡觉,从窗外飞进来一只球,“Bang!”正中她的后脑勺——结束了期中考以后的校园充满狂欢气息,楼下有人在抛球玩耍,还用了月力抛上了楼,没成想砸中了瘟神。
瘟神黑着脸站起来,翻身一跃而下去算账了。
有人吸气:“……这是五楼吧。”
到窗口一看,穿着裙子的高个女生飞檐走壁,毫不在意自己的裙摆高高飞起,踩过的墙面散开裂痕,整个校园鸡飞狗跳,地动山摇……
“鹿老师到底喜欢她什么?”好让人费解。
“脸吧。她的脸还是好看的。”
刚转过来时夏翼还没展示出兽性,凭借着身材和脸蛋在女高首战成名,听说还差点成了新一届的高冷女神。
罗青青点头,“你说得对。鹿老师说不定就是颜狗,看中夏翼年轻又貌美,这才——”
“这才什么?”
“这才芳心大动,千里追妻,念念不忘,啊,她恨不能以身相许——”罗青青脑补出一场戏来,没看到伙伴们对着她挤眉弄眼,疯狂暗示。
“干什么……鹿老师?!”
江月鹿靠在门边,听这场戏已经很久了,他五味杂陈道:“罗青青,就是你在背地里胡说八道吗?”
罗青青咽了咽口水,“也不是,大家都在说啊。”
江月鹿无奈极了:“我和夏翼从前是认识,但不是你们说的这种关系,我们来女高也不是约定好的双向奔赴,他有他的事,我也有我的事。”
“我还在拜托于老师帮我安排相亲呢,你们乱点鸳鸯谱,可是会挡着老师我的桃花运啊,我还想找好男人的。”
罗青青感觉天都塌了。
后来通过镜妖科普,她知道外边有人管这叫正主亲自下场拆CP,她的CP塌房了。她把大腿拍红了说这他妈就是她当时心情的完美写照。
她不甘心道:“……可是夏翼说你们吃住都在一起,彼此舍命相助,还把最珍视的东西也给了你,这些难道都不算数吗?”
最珍视的东西,是说眉心这口气?
“同吃同住,舍命相助,朋友也能做到啊,我对每个朋友都这样,难道我和他们都有一腿?”
江月鹿笑话她们,“少看点话本,罗青青,喜欢没这么简单,爱也不是说有就有,我和夏翼才认识多久啊。”
罗青青不服气地嘀咕:“喜欢和爱没这么简单,你们大人老说这种没意思的话,那什么才是喜欢,什么才是爱?”
江月鹿笑眯眯,“等你出女高就知道了。”
“好了,先说正事。”
他来班里可不是为了听戏,于老师提醒他,期中考结束后学生们一般会在宿舍聚会玩乐,江月鹿过来是叮嘱她们不要闹到太晚。
“付梦如那层楼的怪物还没找到,你们悠着点,别被抓了去。”
“知道了。”女生们拖长声答应着。
“知道就好。”
江月鹿潇洒转身,解决谣言以后,走起路都轻松了。出门却看见夏翼站在墙边,不自觉有点心虚,“今天的考试干得漂亮啊。”
夏翼嗯了声。
江月鹿有点没话找话,“你头上怎么有印子?”
“被砸的。”
“啊?我看看。”
夏翼把他伸过去的手一把打开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就不要动手动脚,做些让我……让我……”
脑中不合时宜地回放起了水镜中的画面,他愣了愣,眼尾都红了,“你就不要做这些让我奇怪的事!”
江月鹿愕然。
“夏翼,你怎么了?”
听到他关切的语气,却不禁更为心酸。他体会着这种咕嘟嘟冒酸泡的异样感触,就像他刚刚站在门外听到江月鹿否认关系时,体会着难过的心情。
怅然若失,失魂落魄,他猛然领悟了许多人类的词。
“石头滚下山崖,就是这种滋味么?”他问。
江月鹿不明白,“你说什么?”
夏翼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费解,“算了,你走吧。”
直到回来司务楼的办公室,和胖夫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江月鹿还在回想那一刻看到的夏翼。黄昏光影模糊了时空,他似乎见到了熨斗镇初见的少年,这个在他面前出现过两次的鬼都来客,身份不明,面孔变幻。
骄纵残忍,不通人情,肆意无赖,刁蛮孤行。
这些都是他。
他很直白,也很简单,虽然危险,但不复杂。
但今天在教室外看见的夏翼,他却不能准确地放进“骄纵残忍……”里任何一种。鬼都来客露出从未有过的陌生表情。他垂下眼眸,有一丝看不懂的消沉和愁思……这和熨斗镇的少年没有半分相像。
所以自己才说自己越来越奇怪了啊……
江月鹿有点后悔了。
他没想到夏翼会这么相信他们的关系,换做是他失忆,有人拉过来一个人说这是你的老婆,他一定会先怀疑再调查。也是夏翼太容易相信人了,鬼都不是个残酷的世界吗?怎么会诞生他这样天真的亡魂?
他有点后悔。不该把关系撇这么清的。
熨斗镇的时候夏翼帮了他很多次,他来女高以后,也一直在向夏翼传输“你可以相信我”的信任感,他也算不知不觉加深了误会的帮凶。
如果言露在这里,一定又会说,她哥哥刻在骨子里的责任心又开始作祟了。
“鹿月老师,鹿月老师?”
江月鹿回神,“啊,我听着呢。”
“我刚刚再说,你晚上得去注意一下小春。”胖夫人神秘地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期中考都过了,已经快到时候了。”
江月鹿皱眉:“到什么时候?”
“你明天就会知道了。”胖夫人施施然离去-
阁管楼。
今天的阁管楼像是不夜城,上下几层都在狂欢。罗青青的寝室最受欢迎,前后围了几层人,听她编故事。
谢小雅这些外来者表示看不懂,但大受震撼。“她们的娱乐活动也太寡淡了吧,这样就满足了吗?”
付梦如变了脸色,“……是很无聊,小家子气!”
谢小雅嘀咕,“你刚刚是在偷听故事吧?还听得很开心……”
付梦如大怒,“我才没有!”
许礼望着入戏极深的罗青青,“……她今天怎么讲起了悲情故事。”
谢小雅撇嘴:“谁知道啊。”
江月鹿下场拆CP的时候,她们几个刚好不在,因此也就不知道罗青青最近的心灵支柱已然坍塌。
“冷问寒呢?”
付梦如一脸晦气,“谁知道她去哪了。”
冷问寒正在自己的寝室看书,她还是不太习惯热闹。
门口经过一个人,很快又返回来,看清寝室里果真有人以后,祝铃走了进来,“你……你不去玩吗?”
冷问寒摇头。
祝铃也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对她的认识就是小小的,说话轻轻的女孩子,有一双雪色的眼睛。她不禁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的眼睛很漂亮。”
冷问寒望着她。
“和雪一样,很干净。雪在我们这里是圣洁的化身,你有这样一双眼睛,一定会吉祥如意的。”
祝铃说完后,对面的小姑娘也没搭话。讪讪离开时,忽然听到她开口,“你可以,叫我问寒。”
祝铃一愣,笑开了:“好!”
等她的身影在走廊里消失,冷问寒才将头埋在了书本之间,清香味扑鼻而来,像一个好梦。
江月鹿说得没错。
这样一来,我就会有很多朋友,不会再一个人吃饭了。
祝铃离开之后,继续朝目的地奔去,她很担心小春。小春没有参加考试,今天一整天不见影踪。匆匆赶到小春的寝室,推开门一看,人好好地躺在床上睡觉,祝铃才安心了。
她帮小春掖了掖被子,却把她惊醒。
“……抱歉,吵醒你了。”
小春摇了摇头。
“喝水吗?”
祝铃为她倒了杯水,看着小春咕嘟嘟喝进去,她不由得笑道:“现在这样,和从前很像呢。”
“嗯?”
祝铃道:“你不记得了?有一次考试结束之后,你担心自己过不了,晚上还生了病,我们四个人没去听罗青青讲故事,就在寝室里陪着你。”
“梨花,我,还有……”
祝铃忽然卡壳了,“记错了,应该是三个人。”
小春静静地看着她,“我好累,想睡了。”
祝铃忙道:“那你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等你好起来,我和梨花再带你出去玩。”
小春嗯了声,窝进了被子深处,祝铃在门口看了她很久,“小春,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被子里没有声音传来,叹了口气,像是笑声,又像是在哭-
因为老师夜里进阁管楼很麻烦,江月鹿第二天一早才过来,远远看见祝铃和梨花走了过来。
“老师好。”
江月鹿点了点头。
“你们昨天表现很好啊。”
祝铃有些疑惑,江月鹿指了指自己的脸,“气色很好,看来有睡好觉。前阵子因为小春的事,你们太操心了。”
祝铃一脸懵然,“啊……昨天确实睡得很早。”
江月鹿问道:“小春今天还是不来上课吗?”
祝铃和梨花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从刚才起,江月鹿就变得十分奇怪。
“鹿月老师……你在说谁啊?小春是谁……我们班没有叫小春的人啊。”
第59章 树高女中19
祝铃不会说谎,更不会在这件事上撒谎。见江月鹿沉默地望着她们,祝铃和梨花有些不知所措。
而更奇怪的,还有她们自己。
今早祝铃起床之后,站在洗漱水池前愣了好久,梨花问她怎么了,她下意识道:“……好像忘记了什么。”
很重要的人和事。
像水从池底流逝而去了。
和梨花一起说了会话,她感觉好点了。但是鹿月老师提起的名字又让她怔神起来,小春?好像在哪里听过。
刚好谢小雅等人也下楼来了,祝铃便问她们,“你们认识小春吗?”
几人都摇头。祝铃又问了落单在后的冷问寒一次,她也没听说过。祝铃执着的模样让付梦如皱起眉来,“你还要问多少遍,我们都说不认识了!”
祝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不会不顾别人的感受非要问出来个答案,今天却反常地做了。梨花担忧地看着她,友人的双眼倒映出自己的表情,原来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吗?
但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我还会难过呢?
“对不起,我……”
“不要道歉。”
江月鹿把祝铃的话拦了回去,“你没做错什么。”
胖夫人昨天的预警是在说这件事吗?她早就知道小春会消失不见,也知道她的朋友会将她忘记。
其他人也一样吗?
江月鹿花了一天时间调查,趁着休息走访了几个年级,各个班,没有人听过小春的名字。
她原本的寝室住着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她自称住在这里已经有小半年了,从没听过什么叫小春小秋的人。
坐在午后的长椅上,阳光洒在头顶,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温暖。他的手上拿着前几天交上来的作业,里面唯独缺了一本小春的,连文字的记录都被抹去了,一个人能够消失得如此干净。
江月鹿喃喃,“彻底消失了吗……”
【检测到关键词“消失”,第一次答题的附加题——“消失不见的少女”现已开启】
【恭喜考生贺喜考生……啊,是你】
好久没人开出来附加题了,系统被叫醒后就撒花热烈庆祝,但看清答题者是男扮女装的江月鹿后,情绪来了个大跳水,直接摆烂厌世,声音毫无活力。
【倒计时十秒结束前,还未做出选择,附加题自动视作放弃】
【十,三,二……】
江月鹿:“……”
你他吗,真就区别待遇?
从十跳到三,是不是人?
在系统念出一之前,他赶紧选了同意。
【在规定时间内找出失踪少女的位置,即可完成答题,获得相应分数。倒计时从此刻开始,你还有24小时的时间解开谜题】
【23小时59分……】
什么线索都没有啊。
他仰起头,望着白色的天空,思索着刚刚听到的题目——“找出失踪少女的位置。”那也就是说,有一个确切的位置。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首先得是人和尸,如果真和风一样消失得无踪无影,那赶紧打住别找了。
现在的情况是,有一种力量可以将学生的存在抹除。
这个力量,暂且称为“它”。
它所造成的遗忘,发生在记忆层面。一个学校那么大,原本就有很多人没听过小春这个名字,这很正常。所以操作起来也挺简单,只要将和小春有关联的人记忆抹除即可。
至于让一个人的物理存在消失,那在女高就更容易实现了。
先带走小春,再拿走和她有关的东西,让另一个女生住进去。它能抹除存在的记忆,自然能塑造不存在的记忆。如此才有了那女孩信誓旦旦说自己早在这里住了小半年。
“这些还算简单。”
问题的核心在于题目——“失踪少女的位置。”
小春消失了,为什么不直截了当提问——“找到小春的位置。”是因为不止小春一个人失踪了,他记得女孩早在消失之前就情绪失控,大声指责:“你们忘记了麦冬,也会忘记我!”
一语成谶。
麦冬之前还有另一个麦冬,一个接着一个的女孩子从女高悄无声息地消失。封闭在校内的天真少女们听着童话故事,对周围发生的变故毫不起疑。
缕清题目之后,也没有任何收获的线索。
从找到一个人变成找出一群人,题目设置的难度被他发掘出来,江月鹿只觉压力更大。
谢小雅她们也不记得了……
嗯?
他还记得。
他和谢小雅的区别是什么。他是老师,她们是学生。还有呢?他的视线犀利扫过校园,女孩们两三一堆,脖子上闪耀着白色的光环。
最开始的时候,冷问寒她们就被带到月坛带上了日石圈。日石圈确实没有危害她们的性命,但如果会影响记忆呢?
江月鹿想,他最好近距离观察一下。白天不行,校内不行,四处都是眼睛,他也不好拉住一个女生一直看。
胖夫人的态度说明老师之间默认学生会失踪,但对此不闻不问,如果他站出来怀疑,或许会陷入不利,被“它”盯上。
阁管楼最近也加强了戒备,学生们不能再像之前偷溜出来,他也不能进去。
“啊……”
江月鹿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墓地。
活的学生不好接近,死了的总没人会管。树人颅说过,女高近些年来死去的学生都埋在丧葬场外的墓地,因为涉及月力,她们的东西不能被父母族人带走,生前用品都被埋进了棺材。
而且最近几年没什么人死,墓地很荒凉。
早被遗忘之地,眼睛的数量也很少,他完全可以设计好路线躲过。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江月鹿主意打定,一扫先前的阴霾,却没有注意到,高处的楼上,频频投向他的目光。
“鹿月老师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啊……”
“她带的3班全员通过了呀,我要是她,心里肯定偷着乐呢,怎么还会烦恼?”
“但她看起来就是很烦恼……”
一旁的私语传来,夏翼趴在走廊栏杆,不自觉朝她们指的方向看去。让他心烦意乱的人也陷入了不快乐之中,可他没从中汲取到多少爽快,反而因为江月鹿眉间的郁结、失神的双目更不高兴了。
今天他好像很忙……
早上在阁管楼门口,他看见了江月鹿。听他们说起一个叫做小春的学生。这个名字让他感觉不太舒服。
扯了扯脖间冰凉的白环,他不在乎地转身离去。
为什么要关心他?
他快乐也好,烦恼也罢,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要是再跟江月鹿说一句话,他马上就从楼顶跳下去!-
深夜,丧葬场。
夏翼铁青着脸,不远不近地跟着前方的人影。他跟着江月鹿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起初以为他又要跑去雪林见树人颅,后来见他绕到了月坛后方,才知道他深夜出行,是为了来女高的墓地。
来墓地干吗。挖坟?
讥讽的话音还未落下,前方的人忽然举起了铲子,嗖嗖刨出来一具棺木。
夏翼:“……”
江月鹿干事麻利,雷霆迅捷将棺木拖进了小树林,藏在了树后,又回去嗖嗖填上了坑。干完这些后,他又回到了树林里,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墓地尽头的小路上亮起一盏灯火,迟缓的脚步逐渐拉近,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路尽头。
果然没错。
树人颅说的那位丧葬老人还活着,要是他和棺材还留在墓地,肯定会被他抓个正着。
为了保险,他还画了一道符,让他和棺材隐匿气息,尽可能躲过这波提灯搜查。佝偻身影逐渐远去,他不由得放松下来。
手上却缠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纸娃娃围着他手上的符纸飞来飞去,垂涎欲滴。他笑了笑,“你又来了。”
江月鹿抽出一张揉捏成团,喂给了她,可是这纸娃娃吃到一半便觉得味道不对,不如第一次可口,哇哇叫着吐掉了。
江月鹿心道,还挑食,惯着的。
他问:“你的主人呢?”
纸娃娃下意识想指一个方向,却好似受到黑暗中一双死气沉沉双目的威胁,哆嗦了下,不敢吭声了。
江月鹿看了出来,“唉呀,原来他狠心丢下你,不要你,自己一个人潇洒去了,什么?今天晚上还要彻夜不归?”
“她放屁!”
树林里一声暴躁大叫。江月鹿噗嗤笑出了声。
后知后觉他是在钓自己现身,“……”
夏翼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满脸煞气,恨恨地瞪着江月鹿,“我真讨厌你!”
江月鹿:“我知道。你的讨厌就是喜欢。”
夏翼眉毛直跳,“妄自猜测,胡言乱语。”
江月鹿:“那我猜得准吗?”
夏翼:“完全不准。”
江月鹿:“我知道,你的不准就是准。我说对啦。”
又被他绕了回去,夏翼心烦意乱,干脆不再吭声,总好过让他继续笑话。江月鹿见好就收,托住纸娃娃,回到了棺材旁边。
夏翼早就想问了,“你挖棺材做什么。”
“来找人,我怀疑小……啊,你也不记得小春了。”江月鹿瞥了眼他脖子上的颈圈,那还是他带上去的。
将小春失踪的事说了一遍,夏翼听后,哼了一声,“吞食我的记忆,很好很好。”
江月鹿怎么看他都不是很好。
他忽然想到,“……早知道就看你的日石圈了。”
能悄无声息走出今夜阁管楼的人,除了夏翼再无旁人。但很快,江月鹿又想到,即使他们晚上能见面,也得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碰头,说来说去,还是要来墓地一趟。
“我猜日石圈除了限制月力,还有其他效果。等下开棺验尸,说不定也能从遗存的骨灰上找出些线索。”
夏翼点头。
见他突然抬脚,江月鹿一愣,“你要做什么?”
“开棺啊。”
江月鹿哑口无言,“你这一脚……恐怕会惊扰亡魂吧。”
夏翼哼道:“鬼都亡魂万千,我总不见得要一一照顾他们的心情。”说完之后,又想不起具体可以证明的例子,沉闷之下,还是江月鹿接过了任务,“我来吧。”
他心里默念几声抱歉,慢慢抬开棺盖。
没有腐气扑来,有股淡淡的木头香味。想到是火化后的骨灰存放其中,就能理解。血肉早被烧毁,里面应该只剩下一点骨头残渣。
棺盖落在地上。
白月照出人形。
人的轮廓似乎还在棺木里停留着,因为白色的日石圈就摆放在脖子的位置。但是棺木里没有骨灰,也无残渣。
人的存在,像被吞食得干干净净。
只有那条圆环,在月下静静闪耀。
第60章 树高女中20
棺材里是空的。
还有些如衣物证件之类的物品,大都泛黄残旧,女孩当年带的日光圈倒是不惹尘埃,还和夏翼脖子上带的一般崭新。
但是没有尸骨。骨灰、骨渣一概没有。
作为存放尸骨的棺材,唯独少了人骨,这实在很怪。而且一想到这具棺木现如今是空的,就不由得联想到小春,她在女高这座“棺木”中凭空不见,她的作业,她的衣物,她的寝室,也被抹清扫空。
眼前的人骨不也算是凭空消失了吗?来到女高之后,他都快对消失有PTSD了。
“是我运气太差挖错了吗?”江月鹿自言自语着走回墓地,碑石上刻着女孩的名字,还有她死去的年月日,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座有主之坟,但坟中的主人却消失了。
望着旁边一溜的坟头,他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具是搞错,十具棺材总能说明点什么,将剩下的坟全刨开看看。
想法很好,实施起来却很吃力。
挖到第二个坑,江月鹿已经满头大汗,他不会借鬼使力,唯一的法器只能用来辨鬼,用的都是自己真金白银的力气。这具身材是很火辣风情,但根本干不了粗活,想到最起码还有六个坑等着自己,江月鹿就有些绝望。
将汗湿的刘海捋到了脑后,他摩拳擦掌,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另一边。夏翼坐在树上望风。
江月鹿定下开棺计划之后,还没等他开口说要我帮你吗,就转过头来,微笑着给了他一个任务:“也不知道丧葬老人会不会过来,拜托你帮我在周围看一下?”
望风嘛。简单得很。
只要坐着就行了。
刚才江月鹿终于停了下来,他的手指微微一僵,还以为他是要向自己求助,可还没等他端出架势来,江月鹿又埋头继续了。
心不在焉地拨转着纸娃娃的脑袋,夏翼心想,难道我在他心里,是个连铁铲都拿不动的废物吗?
要是江月鹿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呜呼喊起冤枉。
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你的我的谁的他的,分得再清楚不过,附加题是他的任务,开棺这个繁琐费力的过程自然也要他来负责。不过,要认为他是宁死都不占便宜的那种好心人,那也错了。
一方面是他评估衡量一番,认为望风才是最需要着重注意的,毕竟挖不动了可以叫停,但他要是被丧葬人举报了,那这回考试铁定血亏。另一方面……照顾年纪小的人,是他打小就有的习惯。夏翼再强大,面貌年龄都和他的弟弟相仿,压榨他干粗活重活,会让他很有负罪感。
不过,他不来就山,山却来就(杠)他了。
正要将第三口棺材拖出来,一只手却扶住棺木,拦下了自己。江月鹿疑惑:“你过来干什么?”
夏翼没好气,“望风很无聊,你自己去。”
天底下竟然会有人放着清闲的事不做,来抢这吃苦受累的活。江月鹿真是开了眼了,试探道:“那我真去了?”
夏翼用后脑勺回答:赶紧去,别烦我。
“算了算了,我还是来帮你吧。”
夏翼哼了声,“你那挖法,等到死人从地里活了都没个完。还是看我的罢。”他似乎有心展示,红眸冷动,青色飞溅之火从脚下铺开。
阴间鬼火,和墓地格外相配,青火很快游走进荒芜的草丛,赶出了各路野鬼,它们呼天抢地地将棺材拖了出来。
前一秒还在呼呼大睡的野鬼们双手合掌,双目含泪:“老天爷,您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吗?我才做梦梦到了鬼都,您就让鬼都的青火降临到这里……”
它们怒不可遏,“我们这小破地方有了您真是福泽深厚——以后肯定能死不少人啊!”
江月鹿:那倒是不必了吧!
“看啊,我的儿,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青火,我们家要是能出一只青鬼那可真是祖坟里冒青烟啦……”
鬼爷爷大力拍着孙子的肩,孙子满眼写着崇拜,似乎在看见夏翼之后就有了他的鬼生目标——“等我长大成鬼,一定要成为您这样的强者。”
江月鹿:“……”这是什么阴间世界。
夏翼没见过这么多鬼,从前在鬼都百鬼不敢近身,也只有这些不清楚他底细的孤魂野鬼会亲近他。被吵得烦了,摆手连说三个滚字,鬼爷爷拉着还想走关系认个哥的孙子赶紧土遁,周围再次清静下来,墓地中间多出了几十口棺材,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预算。
江月鹿笑着说:“还是你厉害,几秒钟做了我一晚上都做不到的事。”
夏翼心想那是自然,被夸以后,气也顺了,脸上也有了笑,和江月鹿贴近了点,一起去查看棺材。这群孤魂野鬼非常贴心,把棺盖也帮忙开了,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江月鹿一连查看十具。
“没有。”
“这里也没有。”
“还是没有。”
江月鹿转过身,“全是空的。”
夏翼:“……噢。”
他有些心不在焉,暗瞟江月鹿好几次。
大概刚才干活的时候出了不少汗,江月鹿把外套脱了,只留下紧贴身材的白色衬衫。袖子挽起露出的手臂修长白皙,却又带着力道。他不自觉想起江月鹿一开始的自白,说女子只是他的虚假身份,他的真身是个男人。
不同于手脚腰腹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性别的地方,手臂能让他猜测江月鹿的原身是什么样——他原本的手臂应该也是这样吧。修长白皙,却又有力。
模糊想起了一些片段,是他……江月鹿……后面还有一幅悬挂起来的女子画像……
“你想什么呢?”夏翼听江月鹿喊了他好几次,猛然回神,“没什么……”
江月鹿一心一意扑在附加题上,专心致志地搞着事业,一点也没发现身边人的旖旎心思。
“每口棺材都一个样,衣服证件全在,日石圈也在。”江月鹿心道,看来是老天让他来看日石圈,其他线索一个也不舍得给,于是观察起棺材底部的白色圈环。说是白色,但其实更接近水泥白,带着一点暗灰色。
“嗯?”他疑惑凑近,伸手摸了摸,“这个质地……”
夏翼:“怎么?”
江月鹿迟疑:“很像……骨头。”
“你记不记得……树人颅说过上一个因月力失控死去的女孩,她的朋友来过一次丧葬场,目睹死去的伙伴被吊入焚烧的铁盒,过后却看不见骨灰和骨头渣。”
夏翼嗯了声,“记得。”
江月鹿想得入神,“后来……她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地念叨里面有东西……东西,什么东西?她后面又接着看窗外,说她来找我们了。”
夏翼:“然后窗外就浮起了一个被掏空的头颅。”
“如果不是头盖骨呢?”
江月鹿与他对视,快速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一种东西,也很像被掏空的头盖骨。薄薄一圈,灰白色的……”他的视线落在了夏翼的脖间。
如果圆环飘荡在空中,会不会很像一个浮空、掏空的人头呢?
“那个女孩看到的,应该是死去伙伴的日石圈。”
也许是丧葬场出了什么差错,总之那条日石圈没有安安分分躺在墓地里,而是跑到了主人从前住过的寝室。
“我们如今看到的,也是死去女孩们所带的日石圈。”他望着铺在月光之下的棺木,觉得它们正在无声诉说着一个故事,“日石圈,人的骨头,也带有活性,可以遏制月力……啊,一团乱麻。”
扶住额头,瞥向空空的棺材,“她们会不会没死?”
“死去,烧毁,埋葬,都是假象。”
“她们的消失和小春有着共同之处……对了,她们也是消失不见的少女。”江月鹿想起了附加考题。
夏翼却提起另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去月河西南地,没有找到他们说的不枯之泉,也没有他们说的神石。”
黄色的大地,白色的圣洁,雪林深处的不枯之泉里,有着集大地圣洁于一身的神石,我们用它制成了项圈,给每一个学生带上……胖夫人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江月鹿知道,如果那里什么都没有,夏翼也不会挑现在特意说出来。他一定在那看见了别的东西。
“那里有一个……”夏翼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么去形容,“一个活着的墓地。”-
小春无声流着眼泪。
她待在这个封闭又寒冷的洞穴已经有一整天了,双手被人捆住,双眼被人蒙住,连嘴巴也被塞了棉团,她现在就像个被献祭了的羔羊,除了等死,什么都不能做。
祝铃和梨花……
她们会记得自己吗?
应该已经忘了吧,就像她们忘记了麦冬,也会很快忘记自己。想到麦冬,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那有着冬日名字的友人一直能给她安定的力量。
为了寻找麦冬遭受惩罚,被关到这里来献祭……她也完全不后悔。
平静下来后,她开始在地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墙壁的位置,看来这是个很小的房间,将耳朵贴在墙上,她听到了风声,心中开始计算打破墙壁的可能性。
“嗯?这面墙……”
半张脸都贴在上面,她猛然察觉出墙的质地有些奇怪,不是砖石,像是粗糙的砂纸,表面凹凸不平,凑近一闻,还有些草木和鲜血的气味……
鲜血……
她迅速转身,疯狂在地上爬了起来,“啊啊啊!”
有怪物抓住了她的小腿——她绝望地想。冰凉的、粘稠的怪物!它在一个封闭狭窄的小屋里藏匿了多久呢,为什么她没找到它?!难道在她茫然摸索的时候,怪物一直在用奸诈、嘲笑的眼神在高处看着吗!
唇边溢出泣音,“救我……来人……救救我……”
上天就像听到了她的求助,墙外传来了一声悦耳动听的天籁,“小春?是你吗?”
她又惊又喜,“鹿月老师——是鹿月老师吗?!快救救我,怪物,这里有一只怪物!!!”
“我看到了,这个怪物很让人头疼啊……”
奇怪,怪物不是在她脚边吗?这个房间又是封闭的,她也没有摸到窗户之类的东西……鹿月老师是怎么看到的呢?难道是她够不到的天花板?是了,鹿月老师一定飞在天上,看见了被怪物抓住的她!
“老师……快帮——呃啊!”
怪物似乎被聒噪的声音激怒了,忽然将她卷向空中,小春只感觉身体腾空而起,气流从面颊两侧穿过,也带走了蒙住她双眼的布带,睁开眼后,她终于看见了那只困住她的怪物。
那也是困住她的“密室”。
密室,怪物,是一体的。它们是同一个东西。
被卷在高空停滞住的少女,呆愣地望着这棵瘦长的高树,它的腹中刚好能塞下一个自己,粗糙墙壁是它的树皮,卷住小腿的是灵活的藤条,草木和鲜血的混杂来源于它树身上洒满的骨头和血浆。
她曾经在画报上看见过一种叫做植物园的游玩地,里面的每一棵树都会挂上介绍的导示牌。抓住自己的这棵树下,也有一块“牌子”,要凑近去看,才会发现那是一块墓碑。
这棵有着墓碑的树。它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从出生时就伴随着她,父母这么喊她,老师这么喊她,祝铃和梨花她们——所有人都会喊她这个名字。
这棵树,它叫做: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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