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树高女中31
很静很静,大地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谢小雅感觉自己恍惚了,“你说你是谁?”
她望向自己的双手,昨天之前,她和许礼还在月河畔拥抱了梦如,指尖仿佛还有她身体的余温。鬼的身体是冰冷且能穿透的,而“付梦如”却能和她们并肩作战,抵着肩膀传来的温度好温暖好温暖。
这么温暖,怎么会是杀人如麻的恶鬼呢?
“恶鬼惯会骗人。”
纪红茶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使用一点拙劣的人际技巧,就能让你们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你们对自己的朋友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人的感情果然廉价又恶心。”
她分外可惜地看了眼地下,“我本来没想过这么早现身的……”要是真的付梦如没有自己蹦出来,她或许会把这场“友谊地久天长”的戏长久地演下去。
“坦白说。这张皮我用着得心应手。”她出神地点着自己冰冷的脸颊,啧道还是原来有温度的皮相最好。
“这个叫做付梦如的性格也和我非常相似,原先我扮演过不少人,没几天就会被人认出来,那我只好把他们全杀了。”
“看来看去还是这个最好啊,真是太可惜了……”
许礼忍无可忍打断她神经质的絮叨:“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骗我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
纪红茶哈哈一笑,“知道晚一点开始的话,会让你可怜的自尊心稍微好受一点吗?那我就告诉你吧,至少在你像白痴一样对我示好的时候,像小狗一样听我指令的时候,你一点也没认出我就是你们千里迢迢赶来搜寻的恶鬼!”
“还要生擒我?黄毛小儿,大言不惭!你们制定那些白痴计划的时候,我可就在旁边听着呢。一边听还要一边忍着笑,哈哈哈哈!太傻逼了!还跑来问我,梦如你怎么想呢?哈哈哈哈!傻逼!”
纪红茶生怕笑声不够刺耳,一声比一声尖利。
许礼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影子一闪已近身到她头顶,手掌叠出的符咒光芒将她完全笼罩其中,可是纪红茶似乎没有想过要闪避,抬起头来,透过波光粼粼,微微一笑。
许礼顿感不妙,她难以置信地看到一张面孔扭曲变幻,停在了“付梦如”的五官。她的“同伴”拧起眉来,用熟悉的口吻说道:“许礼,你要对我动手吗?”
许礼:“我……我……”停顿了一秒不到,就被重击扇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十来圈才停下,她抬起身哇一口喷出血来。
谢小雅:“许礼——!!!”
她愤怒地转过身来,怒视着“付梦如”:“你对我的伙伴下手,还用这种阴招……我绝对饶不了你!”
“我需要你饶吗?”
纪红茶不退反进,衣袖哗啦啦在风中晃荡着冲到了她面前,在谢小雅下手的前一秒又故技重施,这一次,她换成了许礼的面孔。谢小雅愣了一秒,也被击飞出去,如落叶断线,飘落在许礼身旁。
纪红茶道:“这种阴招对付你们,简直不要太有用了。”
“许礼……”
谢小雅趴在地上,她的后背暴露在天空下。
后背黏着一道视线,冷冷的,充满怨恨的视线。像在冬天最冷的夜将舌头贴到了冰冷的铁管上,刺拉、刺拉地撕掉她背上的皮肤。她忍不住颤栗起来,想要翻过身去。
“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不缓不慢走近。
背后的那只恶鬼,像是要不紧不慢地瓦解掉她的心灵武装。可恨的是,她确实做到了,现在的她双手无力,禁不住地哆嗦,那是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许礼……”
谢小雅不由自主想要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朋友,可是下一秒就被抓着头发扯了起来,许礼的脸只在面前闪了一瞬,她就在头皮撕裂的剧痛中看见了前方的空地。只看了一秒,她的脸就被用力砸向了大地。
“隆——!”
“隆——!”
谢小雅的头和脸被砸得血肉模糊,许礼哀嚎起来,因为嗓子受伤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唔药……啥了你……”
“隆——!”
这次纪红茶没有再扯起她的头发,谢小雅抬起头来,血糊满双眼,看到的许礼是支离破碎的。
她扯起嘴角笑了下,却发现这样更痛,“不要哭。不要在这种人面前哭。许礼。”
“哪种人?”纪红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你在说我吗?”
谢小雅回答不了,她已经晕死过去了。
“死了吗?”
纪红茶将她提起来看了一眼,就像打量一个没用的娃娃,然后轻飘飘扔到了一边去:“自不量力的虫子。虫子就该有虫子的觉悟。待在你们花园一般美好的学院老家不好吗?非要来我面前讨嫌?”
她无所畏惧地对上许礼仇恨的视线,淡淡道:“接下来轮到你了。我会稍微控制点力道,让你很快去和好姐妹见面的。”
抓住许礼的头以后,纪红茶看见她嘴唇蠕动,嗯了一声,“噢,你是想要亲口感谢我——”
一口混着血的唾沫吐到了她的脸上。纪红茶面无表情地抹掉了。
嗓子里的血被吐掉之后,说话也清晰了些,许礼恨道:“你没有心吗?你一点心都没有吗?!”
纪红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讨厌别人吐我口水。”
她漂亮的面孔狰狞起来,扯起许礼的头发,后者在剧痛中感知到,这才是她原本的力气——刚才对待谢小雅她是有所收敛的。而自己就要在她全力一击下彻底死去了。
她完全被遮蔽在纪红茶的阴影下,在一点点流逝生命。
可是这道坚不可摧的阴影,却被一只软绵绵的手挡住。许礼瞪大眼睛,看着不知何时爬过来的江月鹿,他可笑地挡在自己面前。
“江月鹿……”
你全身的骨头不是都断了吗!
“又想来救人吗?”
纪红茶讥讽道:“多么伟大的老师啊。救了一个班的人还不够,救了一个学校的人还不够,现在又来救自己的队员了。”
江月鹿惨笑起来,还有种疯狂劲儿,“你也说了,救一个是救,两个也是救,不如全都救下来……”
纪红茶盯着他看了好久,突然将许礼甩到了一边,后者顽强地在地上支撑了一会,想来帮江月鹿,或者叫冷问寒过来。但是她搞出来的动静让纪红茶颇为不耐烦,回头抽了几鞭就让她彻底晕死过去。
“好了。”纪红茶慢慢朝他走来,“烦人的声音终于没了。现在我们能静静地商量一些事。”
“商量?”江月鹿喘着气笑了。
纪红茶站着,他歪七扭八地躺着。纪红茶的衣裙都没伤痕,而他满身是血。纪红茶精神奕奕,而且因为刚开杀心,整个人还在亢奋活跃的状态下。而他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很快就会一命呜呼的人了。
他实在很好奇纪红茶要和他商量什么。
只见她随意地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翻看起自己的十指,一会对着天空欣赏,一会细细研磨长长的黑色指甲。江月鹿知道,她这是有心折磨自己。
过了好一会,他听到纪红茶问道:“你和夏……”
她微妙地变了神色,似乎是不敢直接说出那个名字。
“你和鬼都来的那位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月鹿头晕目眩:“……”
又是这个问题!
女高的学生执着也就算了,怎么你一个鬼都的都主也跑来问我?绕不过去了吗?
但他转念想到,纪红茶用了尊称,不敢直呼其名,看起来对夏翼颇为忌惮。搬出他的名头或许会对现状有所改变……
“别无视我的话!”纪红茶等了很久,也没听到他开口,深红色的眼睛浮起浓浓的戾气:“回答我的问题!”
江月鹿苦笑:“我没有无视你。”
“我太痛了,也许很快就会死,麻烦你有一点耐心,对我温柔一些。这样我才能活久一点,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活该。”纪红茶像看垃圾似的看他,拧眉道:“卖什么惨?痛就憋着,死了才好,是你自己废物才落得如此下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青睐一个废物。”
听见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吐槽,江月鹿要不是身上难受,早无语笑喷了.
“我和夏翼是很正常的朋友关系,麻烦你不要说得像什么奇奇怪怪的……”
“你就放屁吧!”纪红茶破口大骂:“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多少年了,也没摸到过鬼玺,他倒好,想也不想就给你玩了!还有那颗珠子,都主们每年给他上供那么多好东西,他偏偏把一颗丑不拉几的珠子当宝贝,谁也不许碰。
“上回我就是好奇偷偷打开,还没摸一下呢……他就关了我两个月的禁闭!”纪红茶想到这件事,眼泪都要委屈得流出来。
转头瞪着江月鹿更恨了:“但是他却把珠子都给你了!”
“现在你说什么……你们是很正常的朋友关系。我会信吗?”
纪红茶越说越气,一脚踩上高石,丝毫不顾裙摆飞扬露出风光千万,这种肆无忌惮的姿势和某人如出一辙。江月鹿只能转过脸,目不斜视,心里大骂夏翼,他简直太不会管教孩子!
“喂,你说话呀!”
纪红茶跳脚的样子,和任性的大小姐没什么两样。可见之前过着多好的日子,她应该是在鬼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不受气,被人用宠爱浇灌直到现在。
江月鹿感觉自己越来越冷了,有气无力道:“麻烦你有屁快放,我快死了。”
纪红茶盯着他,“哦。你是要死了,谁叫你逞英雄呢?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说出来解解闷。”
她当然不会大发善心,要去帮江月鹿实现心愿。纯粹是为了折腾他多说话,别昏死过去,不然在这片寂静的废墟之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江月鹿咳了起来,瞳孔的微光不断在扩散,“愿望……”
“我想和他们再过一次圣诞节。”
纪红茶:“他们?是谁啊?”
江月鹿的头靠在一旁,他不说话了。
纪红茶自言自语,“死了吗?还没告诉我呢。”
她实在好奇得很,不知道那位大人青睐的人究竟会有何未了的心愿。于是凑近了些。说真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江月鹿,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这场观察从开始就是严苛而挑剔的。
大概是因为先前的系统被顶走了,他现在又格外虚弱,所以保持不了女性的伪装身形。属于女性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发,理得不太好,胜在发质非常柔顺。
他此刻歪歪斜斜靠在断裂的楼梯边,微微皱着眉,似乎很不舒服,紧闭着的眼睛睁开后,会是小鹿一样的生机和色彩,但是它们拒绝对自己展示,只对那位大人绽放,所以纪红茶只看见了一片睫毛,在眼下投出来阴影。
她将手掌轻覆在江月鹿的额头上,一幕幕温热的画面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在一个小而舒适的卧室里,江月鹿盘膝坐着,和此刻的他相比,过去的他更青涩些。一左一右各有两个男孩,还有一个小女孩挂在他后背上。
江月鹿正在教他们打游戏,他的表情很放松,很满足。
他是这么轻易就能满足的人吗?
纪红茶一直认为他老奸巨猾,精于算计,还有很多小聪明。原来……那些是给外人看的吗?
她看了半晌,慢慢咬牙切齿,“这些年你过得挺顺啊。”
“轻易找到了适合的家庭,没有血缘的弟弟妹妹也爱你。入校后也一帆风顺,靠着过目不忘拿了高分,赢得那些糟老头子的欢心,赢得别人的敬爱和信赖。哼,活该,就是过得太顺了所以才会被烧死,是他们活该,是你活该!”
“凭什么啊?凭什么有的人费尽全力、付出生命代价也拿不到的东西,就被你轻松获取?”
“最可恨的是!”纪红茶咬牙道:“这么顺利拿到的人生剧本,你居然一点都不珍惜。”
江月鹿一直不说话,这让她有些焦虑起来,在静得快让人发疯的废墟中走来走去。忽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很想救人是么?”
“迄今为止,你承诺救下的人都获救了。”
第一次答题,保护自己班的学生,他做到了。
第二次经过司祭篡改的答题,拯救女高所有的学生,他也做到了。
“这一次,你就试着来救他们吧。”
“这样一来,你也能看到十年前发生了什么,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不是听别人去说。”
“那位司祭大人虚构了不少东西,有一点却没说错,树人一族拥有的月力是树神赐予,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生命树。所以我们打开阴阳之隔的大门,不需要献祭生命,只用轻轻呼唤,门就应声而开。”
纪红茶微笑道:“可惜司祭死了,不然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他全力以赴的结局,我轻轻抬手就可以够到。”
话音落下,她抬起手来,在虚空中合目祝祷,晦暗的裂缝在她手下丝丝抽长,像是有东西从中钻出一般无限扩大,很快就悬空覆盖到方圆百里,将月河和雪林吞噬其中。
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悬在半空的灰色圆盘,充斥着叫声和黏稠之水,下一秒,纪红茶将旋转的灰色旋涡叩向了地面,像是远远在敲门一般,一声空灵的鸟鸣传来。
门应声而开。
阴与阳的界限打破。
在所有人或死或昏的当下,那座幽冥之中的树人女高打开大门,迎接着自己过去和现在的学生。
纪红茶的声音响在半空:“你已经救了无数人,这一次,也能如约拯救他们吗?江月鹿考生,这是我为你篡改的第三道考题——”
“让十年前这座树人女高的学生,全部活下来。”-
江月鹿动了动手指。
身体的疼痛消失了,他试着抬了下手,紧接着是腿,没有预想中的痛楚出现。要知道,他在昏死过去之前,四肢百骸都叫嚣着刺痛。但现在,他似乎有了一个全新的健康身体。
是在做梦吗?
江月鹿慢慢睁开眼来,静默无声的白雪正从空中落下,这里的冬天似乎比原来的雪林还要寒冷。一道窗户隔开了他和残酷的严寒世界,他所处的房间非常温暖。
“老师。老师。”
有人不住唤道。
江月鹿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只磨去了五官的面孔,因为没有五官和头发,看不出是男是女,它杵到自己面前来,没有任何发声器官,声音却准确地传到了耳中。
“老师,3班的身体检查很快就要开始了,你需要去安抚学生。”
3班?身体检查?
熟悉的班级和不熟悉的任务一起跳进了他的脑海,江月鹿点了点头,走出了温暖的房间。一到走廊中,寒气就扑面而来,他惊讶地发现,现如今的身体竟然能抵御严寒刺骨的北风。
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在昏过去之前,跳出来了一串答题提示。于是他重新点开查阅。
最上面的几条分别是【第二次答题时间的倒计时】、【第二次答题即将失败的警告】、【第二次答题结束的通知】。看起来他通过了司祭给的题目。
往下滑动,则是关于【附加题开启】和【第三次答题开启】的两条通知。
江月鹿有点犯懵,第三次答题?附加题?
他昏过去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不少事。
两条通知的附属信息都非常简略。附加题的描述为:【请详细解释树人女子高中诞生的来龙去脉】,第三道题的描述则是:【请救出阴之树人女高的所有学生】。看到这两条信息,江月鹿才微微明白。
看来另一座藏在幽冥中不见踪影的树人女高已经开放了大门,而自己又转入这里成为了3班的老师。只是此3班非彼3班,这里的学生也非之前的学生,在这座女高读书的难道会是树人一族的小孩吗?他们上课的方式似乎很不一样,身体检查也是之前没有的东西。
这么想着,他来到了3班门口。
在进去之前,他先对着反光的玻璃照了照镜子,看他是不是和之前办公室里遇到的“无面人”一样。事实上,他在穿过走廊走到这里的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无面人”,他们一个个走动说话看不出异常,只有脸牢牢吸引人的眼睛。
玻璃中映出了人影,是一个有着普通五官的年轻青年,和之前的他毫无相像之处。最重要的是,他是男性。
这座女高似乎没有必须要招女教师的传统。
这么想着,江月鹿走进了教室。学生们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安排。他扫了一圈,立刻发现不对。
这些学生当中,有男有女,而且男孩还占了很大比例。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叫做女子高中?
不过在考虑这些之前,他得找些其他话来说,因为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江月鹿张口就来,“只是例行检查,待会放松就好,不用太担心,天塌下来有老师呢。”
最前排的女生忍不住笑:“老师,你今天很奇怪哎。干嘛对我们这么客气?”
江月鹿:“可能因为我午睡做了个噩梦吧。”
“什么噩梦?”
“是一个——”江月鹿的话突兀停止。
“报告。”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女生小心开口。他很难忘记这张脸,因为就在半小时前,她还一脸狰狞地撞着谢小雅的头。
而现在,她却在用惴惴不安,怕挨骂的语气询问自己:“老师,我可以进来吗?我不是有意迟到的。”
“纪红茶?”
“……是的。”
江月鹿:“迟到是因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他的语气冷冷的。如果可以,他其实想什么都不问就让她滚出去罚站,但答题规则不允许他公报私仇。
纪红茶涨红了脸:“因为我……滑倒了,老师。”
“不是的!”又有一个人大喊着在她身后出现,这张脸江月鹿也很熟悉,他和自己在熨斗镇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他叫做秦雪。此刻的他正大声嚷嚷着:“老师,她撒谎。才不是滑倒了。她是身体不舒服——啊呀!你干嘛又打我……”
“因为你很烦啊!我又不是没有嘴,为什么要你来替我说话啊!”
“呜……对不起嘛。”
看着在门口叉腰问罪的女生,和低头哭丧着脸的男生。江月鹿之前的怀疑才尽数消失——是的,这才是她和他,这才是纪红茶和秦雪。
他们又双双出现了。
第72章 树高女中32-
千里之外,鬼都。
不知名峡谷。
一只乌鸦凄厉叫唤着飞向峡谷一线天,穿过了裂缝,谷中全貌豁然开朗。
深黑色的露台极为宽广,中心的圆形像是陨石在大陆砸出的凹陷空地。正后方架起的黑铁支柱耸立于灰雾中,柱顶牵出的黑铁锁链长长落在中央空地,五条锁链分别锁住囚犯的脖子、双手和双脚。
这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牢。
乌鸦落在囚犯的肩上,锋利的爪子割出伤口,但是犯人仍匍匐跪在地上,汗湿的头发一缕缕贴在他的脸颊,没有一点动静,沉寂得像是死去了。
忽然,他痉挛似的抖动了起来,下一秒,猛然抬头,像是溺水的人突然醒来大口喘气。他很快就恢复了,习惯地瞥了眼肩上的乌鸦和它带来的伤口,没有说话,颓丧地跪在地上发呆。
秦雪在熨斗镇被鬼王夏翼带走,回来后为其他十鬼批判惩罚,第二天就被关进了这座光明灿烂的囚牢,想到这,他丧气十足的内心才有了变化——很明亮很热呢,纪红茶说不定会很喜欢这座牢房。
记忆里的她翻着书本,“比起终日下雪的沉闷林子,我还是更向往光明温暖的地方——呃,即使是囚牢也没关系,我总能翻出去的。”
那是很久远的从前了……
回忆如同暖意的风,驱散了他内心的暗沉。他转念又想到:还是别让纪红茶来这了。
“你现在应该回去了吧?”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旁边的乌鸦搭话。那只乌鸦竟然也回答了他:“你又在想她?那个弃你而去的‘伙伴’?”
“原本就是她惹出来的事。往常仗着鬼王大人的宠爱嚣张跋扈也就罢了,居然敢在鬼市盛宴、万鬼聚集的夜晚公然顶撞那位鬼巫大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闯出大祸,犯下对同族出手的大忌,跑也就跑了。你什么都没做,干甚也要一起逃难?”乌鸦老气横秋地叹气:“这一逃可就是十年啊,你小子音讯全无,我连旅行也不知道邀谁同去。”
“抱歉。乌兄。”
乌鸦刚要挥翅膀说不必,就听见这没骨气的东西问道:“你有她的消息吗?”
“……唉、唉!罢了,罢了。”
乌鸦无可奈何:“原本我也是为此而来。听说鬼王大人出去寻她了,消息封锁得严密,连十鬼中情报最为灵通的金木犀大人都只探来了只言片语。”
秦雪:“金木犀掌管鬼市,手下流动着消息万千,他要是没有办法,应该就是鬼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转回正题,“金木犀说了什么?”
“尽管是只字片语,也要听一听吗?你未免太关心丢弃你的‘伙伴’。”乌鸦撇了撇嘴,“我飞去看了一眼,上面写了‘学校’二字。”
秦雪一愣,“原来她真的回去了……”
“你有什么线索?”
“学校……是我们的故乡。”
乌鸦不对“学校为什么成了你们的故乡”产生怀疑,它听说过更稀奇罕见的来历,纪红茶和秦雪的出身于其他鬼相比,已经算是普通了。
秦雪说道:“要不是她被……打成重伤,我们原本离开鬼都的第一站就是回家。后来我意外在一个村落里找到了与我们母族相同的巨树,就将她先带去养了十年的伤。”
乌鸦点头,“我听说了,那似乎是巫师学院管辖下的一个考场,你们的事传回学院后,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事干得确实不错。”
“如果你没受牵连,说不定还能借此升官呢。唉!说起此事我便生气,她怎能丢下你一走了之?你对她可谓是仁至义尽,可她呢,在鬼都便不曾给你一个好脸。动辄打骂,不高兴便来抽你耳光。”
“人人都说她那脾气是鬼王大人宠出来的,可我却知道,她那无法无天里,必然也有你一份作孽。”
秦雪静静听着,“可能我们真是冤孽吧。”
“好了。咱今天也有大把时间,你须得对我从头道来,你们到底如何认识,又如何变成今日的局面,咱要听上一听,才能秉公判决。”
乌鸦瞧了眼峡谷上方的一线天,“但是……没时间了。这囚牢专为鬼魂设计,鬼为阴身,受不得烈日阳火,这里专门留一丝缝隙,就是要让你日日遭受日出之苦。哎,不说了,我得出去避上一避。”
说完,乌鸦飞向了远处,凄厉叫唤依稀传来:“等这一波日光过了,我再来找你听故事!”
露台中心又只剩下一只鬼了,他垂着头,等待又一轮日出之苦,突然之间,他察觉到了什么,惊愕抬头:“这……”
不会错。
他和纪红茶共享一棵生命树,这样如鼓重擂的跳动声,只有生命树和主人全然融合、苏醒后才会发出。有这样的声音传来,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发生了。
纪红茶打开了过去的女高。
——那座见证了他们诞生、成长、决裂、背叛,最终死去的学校。她曾说过,到死,她也不会再看这地方一眼。
秦雪惊恐地发现,纪红茶似乎到了生死的关头,而他只能被锁在笼子里……眼睁睁看着她死去吗?
这样的事还要再来一次吗?
炽烈日光倾泻而来,他遏制不住地痛嚎出声,安静了数日的峡谷终于传来了痛苦的回响。在外看守的鬼卫一愣,笑道:“还以为是个多难啃的骨头,不还是受不住叫出来了?好了,你得将赢的钱还我,我们打过赌的……”
二鬼推搡间,都没注意到远处的树上,一只黝黑的乌鸦眼珠不动,鬼气森森地盯着他们-
纪红茶清了清嗓子,“大家有想好以后的理想吗?”
“理想?”
“嗯!”纪红茶认真道:“我们在毕业之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认为是时候来深入思考一下了。”
江月鹿站在不远处,听着纪红茶大谈理想。
他们现在来到了学校内的医务室排队等候身体检查,这样的例行检查似乎非常频繁,这些学生没有对停课的安排产生疑问,直接跟着他过来了。
过来的路上,他了解到一些班级情况。
在现在这个3班,纪红茶的排名遥遥领先,各科成绩均为第一,将第二名远远甩在后面。秦雪就稍微普通了,排在末尾的位置。
他还了解到,纪红茶有一个“非常要强”的评价。比如说今天的体检,她原本可以用身体不适的理由请假,但她就是想让所有成绩都达到完美,连体检评分都要拿到优秀。
“理想吗……我还没有想好呢。”
“这样吗?”纪红茶说道:“但我已经想好未来的规划了。”
“哇……现在就想好了?不愧是第一名!”
纪红茶似乎对这种万众瞩目和夸奖如影随形的状态很满意,“嗯嗯。毕业之后我想要加入教育协会,我们的老师都是协会派来的人,他们很了不起不是吗?我想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
“这还只是第一个理由啦。”
“还有第二个理由吗?想得好全面哦!”
纪红茶微笑道:“我和秦雪那个笨蛋不一样,习惯做好万全的准备,所有事都一样。我提前打听过加入协会的要求,听说要经过很严格的面试,他们会询问你进来的原因。”
“所以……你已经想好了?”
“当然!”
“呜……好厉害。是什么呀?”
纪红茶指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原野,“听说雪林一年四季都下雪,很难有别的植物生存。我的妈妈为我起名叫做红茶,我虽然没见过,但可以想象红色的茶花开遍原野后会有多美丽。”
“我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我想为雪村带来新的变化。”纪红茶像是已经站在了面试现场,情不自禁道:“还有比在白雪里开出红花更难的事吗?交给我都可以完成。”
四下响起哗啦啦的掌声。
另一支队伍中,后排的秦雪也卖力地为她叫好,所有人似乎都被纪红茶的理想发言打动了,也不由自主想象起她们未来的可能。
看到大家兴致高昂,纪红茶高兴之余,又很得意——看啊,我可以在任何地方起到作用,我能帮上所有人的忙!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后,纪红茶挺胸抬头走进了体检室,像个骄傲的士兵一样去接受检查了。
但是江月鹿看得出来,她非常非常紧张。
半晌后,他收到了体检室内传来的报告——所有的体检报告都会一式两份,先给老师再给学生,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证隐私。但是,也可以从学生的表情中看出结果是好是坏。
就像此刻,纪红茶失魂落魄站在体检室门外,她手中的报告和江月鹿拿到的一样,上面打着通红的【不合格】钢印,似乎像是对残次商品打上的淘汰刺青。
“纪红茶这孩子……”站在江月鹿旁边的老师摇了摇头,“太可惜了,其他方面都很好,就是身体太差了。”
“你也知道的吧,他们这些学生成绩差一点都没什么,那些毕竟都是拿给外人看的。但要是身体不好,基本没救了。”
老师叹息道:“根本没有‘家庭’会收留她的。”
家庭?江月鹿看着他手上拿到的课程表。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课表会像他手上这张,看过就知道,这个学校的课程非常可笑。学校是培养人才的地方,就像学院,招来各种巫术生,让他们不断参加考试,这是一个不断筛选和发现人才的过程。
纪红茶和秦雪他们看起来已经有十多岁了,可是安排的课程还是跟小孩儿一样。就像他身旁老师说的,成绩不重要,考试不重要,这些学生在这个学校里学了什么没有人会关心。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未来-
“咚!”
重锤砸在了桌上,“安静,安静!”
“先生们,请安静,坐回你们的位置上!”
江月鹿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刚刚一瞬间就从医务室来到了这里,这个“答题场所”似乎不是线性流动的。
现在,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人,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放眼望去,这样的辩论充斥在长桌上,每个人都在用高分贝的音量压过对方,完全听不见到底说了什么,只能依稀辨认出“人权”、“公平”、“死亡”等词。
坐在长桌尽头的人用力砸着木锤,像在一片混乱中唯一主持秩序的人:“争吵没有意义!各位!我们联系各方势力的人,将大家齐聚在此,是为了商量出一个可行的计划……”
他的声音徒劳淹没其中。
江月鹿看到他面红耳赤了好一会,忽然扔掉了手里的锤子,爆发出来一声大吼:“吵啊!!!”
也许是被他的可怕神情感染了,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只是离他较远的长桌上还有人扯着领子继续唾沫横飞。
“吵啊!为什么不吵了!”青年愤怒地看着桌上这一群人,“我们都要死了,争这些输赢有什么意义?”
“争吵能让我们多活一段时间吗?能让我们的下一代逃过一劫吗?还有你,你!你们揪着对方的领子能为自己赢多一分半秒吗?”
“能的话,我佩服你们!”
“但是很遗憾,不能!”他的双眼燃烧着愤怒:“所以通通给我闭嘴!我叫你们来,是来为整个雪村的未来想办法,出主意,不是来吵架的!”
有人摸了摸鼻子。
有人会心一笑。
有人嘟囔:“他可真有未来司祭的样子啊……”
司祭?江月鹿转向长桌尽头的青年。
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相貌普通,没有辨识度,此刻或许是情绪激动,眼睛尤为明亮,甚至可以说,亮得有些刺目了。这就是十年前的司祭?
因为没有见过司祭本人,所以也无从辨认。
但他回想了下,声音确实有点像。
人们不在意木锤一遍遍落下,但却忌惮“未来司祭”这个身份,长桌变得安静起来,青年扫视一圈:“这就对了。不要浪费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
一人举手问道:“说到办法……司祭小姐那边呢?”
他说的司祭,自然不是指江月鹿认识的这位,而是十年前月坛的主人。而且,司祭小姐,听起来是位女士。
“师父她还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有人对这个回答不抱期待:“上一代,上上一代,几乎每一位司祭都在想办法,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诅咒仍在继续,雪村的每一个人还是逃不过早死。”
“可是现在有了解决办法啊!”
对面一个人站了起来,江月鹿注意到,他正是自己那所学校的某位老师,而且职位还不小。“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学校里的老师最有发言权,呃……你来说说吧,我们最近的收获。”
他的手指在江月鹿和旁边的老师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江月鹿右边。一个没有面孔的老师站了起来,“我们族落的人之所以很早死去,是因为身体的老化速度太快了。”
“我们一直都知道,在月河另一边的雪林深处,有一个供奉着树神的原始群落,他们拥有月力,而且似乎长生不死。据说他们不是人,是树的化身,像树一样充满生机……”
有人打断:“你正在用一个无聊的传说故事浪费时间!”
“不。这对我们的未来至关重要。如果你肯耐心听完,就会知道。树不老不死,他们也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哪怕割下来一些东西……比如说拿下他们的心脏……他们也不会立刻死掉,你明白吗?他们还会长出来的。”
“这可和我们有——”不耐烦的人忽然闭嘴了。
“你发现了对吗?”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一颗完好的心脏,正好能换掉我们老去的心脏……”
长桌上久久沉寂,连司祭都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有人才出声问:“听起来很难实现啊,如果我们在换取的过程中死掉了呢?老化的速度只是缓慢,你这个办法稍有不慎可是会加速死亡的。”
江月鹿听到那人爽快道:“这个你无须担心,月坛里会有人负责的。”
“司祭小姐?她不是出远门了……”对方从他的话语里猜到了:“难道是司祭小姐的……”
对方看向了长桌尽头的青年,江月鹿所熟悉的未来司祭大人:“这件事你知情吗?”
“我……算是知道吧。”
江月鹿身旁的老师清了清嗓子,“各位如果有怀疑,不妨先等明天的结果出来,我们老师会做率先尝试的,我看看……明天就是第一个交换的学生了。”
“他们会乖乖……听话?”
“当然不会对她们说实话啦,我们会对说,他们在毕业之后会被某一个家庭收养。放心,他们不会怀疑的,这是我们从小到大给他们灌输的理念。本来我们从林子里带出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无父无母嘛,说起来也很恶心呢,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一群怪物。”
“再说他们一直在学校里吃喝拉撒,都多久了,我们也该收取一些小小的回报。何况取一些血,一点骨头,一个胃,一个心脏……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算什么难事,总会再生出来,很简单啦。”
对方毛骨悚然听着这番话,一瞬间不知道谁才是怪物。
“……算了,随便你们。只要不是拿我们的人做实验就行。”
“好的!”
得到了不错的结果,教育协会这边非常高兴,快速浏览了表格,随便选择了一个学生,“那明天安排谁呢,不如就……纪红茶吧?”
第73章 树高女中33
江月鹿慢慢确定,有人想要他看到过去。
因为他又从长桌房间退出,来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次的地方,对他来说稍微没那么陌生了。
熟悉的圆形大厅和中间流淌着水的沟渠,这是十年之前的月坛。
他隐匿在暗处,这一次操控时间流动的人似乎没想让他现身,只留给他一方空地,手脚伸展困难,他在角落静静地呼吸,不多时,他听到旁边的大门被人推开了。
刚在长桌上打过照面的年轻司祭快步冲了进来,他的眉心皱成一团,在他怒而注视的视线尽头,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士。
江月鹿讶然,胖夫人?
“你的姐姐还在外面没回来,她才是真正的司祭,为什么是由你去和协会的人沟通?要是没有你的授意,他们今天敢在会议上说话吗?”
胖夫人面对他的怒气,毫不在意地笑道:“得了吧。说得你好像不知道这些事似的。当初我对你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可没有说起姐姐,我还以为我们就这一点达成了共识,你我都需要对她保密。”
年轻司祭气结,“怎么能让她知道?她根本不会同意。”
胖夫人叹气道:“我知道啊。我对她说了不下百次,不用去雪村外面寻找什么其他之道,解决雪村人早死症结的方法就写在月坛下方的第三卷禁术中。”
“树之子民,享用无尽。”
“血液如河流悠远,双目如翠精明亮,骸骨如青松刚正。死而不僵,根脉永续……”
古诗歌般的吟唱声响在大厅,胖夫人陷入了回忆,“看到这段话之后,我就知道雪村人有救了。他们不会再死于不知名的病痛,不会还未活到二十就早早死去。雪村今后会有许多人活到自然老去……”
司祭叹气道:“确实是很好的办法,我们也试用过。”
“甚至于我体内现在跃动的心脏都是来自树林深处的另外一族,一个更年轻、更有生机的……树人。”
“但是雪村的人不比别的地方,他们没有月力,不信仰神明,对我们这样从小服侍在月坛的司祭嗤之以鼻,只想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说到底,也是因为月坛久久拿不出办法,逐渐丧失了话语权。”
胖夫人道:“哟,你也知道是这个原因了?”
“要是姐姐听我的,咱们早早按照禁术上的方法去做,我们月坛哪会成如今的劣势?不过,好在还算不晚,你肯听我的就行,左右姐姐现在不在月坛,她又最信任你,只要你点了头,我就方便行事。”
司祭迟疑道:“我们的计划……确定不告诉她?”
胖夫人打量他道:“怎么?又害怕了?放心吧,出了事我来担着,姐姐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怪你,比起我,她把你更当做自己人啊~”
“好吧。”司祭最终答应,“协会那边不会出事吧?别辛苦一趟,又养虎为患,我看他们今天在长桌会议上侃侃而谈的姿态,似乎是要取代你我呢。”
“不用在意这些口舌之争。我们负责找来树人,协会负责养活,但是到了最后,不还得回到我们月坛来执行禁术仪式?不靠神明的力量,人类自身无法实现血与骨的替换。你动过换取心脏的仪式,自然知道其中道理。”
胖夫人似乎是不愿再就此事浪费时间,“行了。与其怀疑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早点去和伦理委员会的人见面。”
“伦理委员会?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组织?”
“一些同理心泛滥的家伙。”胖夫人扫了眼他紧锁的眉头,“别愁眉苦脸的,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有为了活下去不计代价的人,也有甘愿早死也不想夺取另一条生命的人。”
司祭嘟囔:“但树人又不算是生命。”
这是他们计划执行的基础——要将这些树人视为非人的异类,看作是和牲畜一样的东西,这样挥刀下手才可无情。
“我知道啊,但他们不认为。”胖夫人挥了挥手,不以为然道:“他们见到了那群学校里的孩子,说她们像雪村人的孩子一样上课、吃饭,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尽管协会的人和他们拼命沟通,说最初见到的树人孩子只是一群原始部落的野人,字不认得,也没有多少情感与智慧,和人类的孩子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但是那群固执的家伙听了更生气了,说我们就是按照这些标准来区分人类与非人类吗……太让人头疼。”
司祭沉默不语,其实这些问题他也想过。但是不可以深想下去,这会动摇他们计划的根基。
跟他不同的是,她,司祭的妹妹,从来都是稳定且自信的,似乎计划的尽头有着她非常想见到的风景,为此可以扫清路上的一切阻碍。
胖夫人道:“总而言之,先用投票的办法稳住了他们,但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再去交涉一下。”
司祭:“那你?”
“我要回学校看看。”她头也不回,施施然走了出去,“有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学生呢。”
大厅沉寂下来,虚影像水纹缓缓荡开。江月鹿知道,又一个过去的画面结束了。
下一个地方呢?
他抬起头来,望着高处,似乎想要透过无声的涟漪看见背后的提线人。
操纵这一切故事进展的鬼,想要让他拆穿过去的真相,救出自己和所有的同伴吗?-
这一次,出现了学校的长廊。
拐弯角落,江月鹿看到胖夫人正在和一位老师对话。那老师叹息道:“真可惜啊。那孩子很聪明,又漂亮,很早就被人预订了,但是体检出来的结果却不太好,那家人有些担心,就把她退掉了。”
“她如今遭到了打击,正想尽办法让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呢……”
江月鹿只觉讽刺。
自然而然用着“预订”、“退货”这样的词,是已经将他们看成商品了吗?
江月鹿仿佛看到学校是一大片畜牧场,里面圈养的学生就是对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牲畜,喂养人每天为提供三餐和避风雨的房屋,牲畜对此感激涕零,还想着要报答她们,实现理想,做出贡献。
甚至在她们平静交流着这些时,楼上还传来了《我的理想》的作文朗诵声。
“她的身体果真好起来了?”
“是的。虽然很缓慢,但体检结果确实在转好,连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才来禀告您了。”
胖夫人听了之后,沉吟了一会,“带我去见见她吧。”
“好的。”
江月鹿注意到,胖夫人的唇角出现了一抹奇异的笑容。就像是,她十分期待接下来的会面。如果纪红茶只是一个身体不好被退掉的商品,她又何必这么在意呢?
他觉得其中一定有玄机。
二人很快来到了教室,里面非常安静。那老师解释道:“现在是自习时间,要将她叫出来吗?”
“不用。你去吧,我随便看看。”
“……好吧。”那位老师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江月鹿顺着胖夫人的视线看去,纪红茶的气色果然比前两天好了许多,她依然昂头挺胸坐着,不时有学生转过头来小声问题,她都高兴地一一作答。看得出来,她十分享受“被人敬佩的强者”位置。
前两天,协会选择了她作为禁术示例的第一人员。这话传回学校,当然不会提到禁术和交换生命。而是委婉地告诉纪红茶,“你在本年级中是第一个被选中的孩子,接下来先去体检,然后就要奉献出你自己,这是为了一个家庭的幸福……”
第一个、选中、幸福……
这些词正中她红心。纪红茶几乎心花怒放。
她还不清楚这句话中的“奉献”意味了什么,而那个“家庭”又要从她手上夺走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被选择了。
然而很快,体检报告将她打回泥沼,之前飞得有多高,现在摔得就有多惨。尽管身旁每一个人都在安慰她,可她仍然觉得那些视线带着讥笑和奚落,非常刺眼。
——就像她的父母曾经丢弃了她,她又一次被丢弃了!
“落选是因为身体太差了……”纪红茶望着体检表万念俱灰地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改变这一切呢?
身后传来秦雪的安慰,“好啦,你什么都是第一名,连身体素质也要抢吗?体检没什么大不了的。”
纪红茶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秦雪的身体素质反而比她还要好,明明看起来像个笨蛋!
“那个。”秦雪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你成绩优秀,我也有一门算是优秀,那我们能不能……”
“没有,没有!”纪红茶被他的话语刺伤了,大吼大叫地跑回了宿舍。
闷着头一个人大哭了一会,她起身看了看四处,没见到人。如果被人发现她因为落选不高兴还哭了,那比羞辱她还要严重。
她想了想,从柜子里找出了一个密闭的匣子。
上面落了一层灰尘,像是很多年没有打开过。这只匣子是她意外在学校外找到的东西,上面刻画着的扭曲树藤让她有莫名的亲切感,于是不顾规定,隐瞒了老师,将它带了回来。
可是她的勇敢也仅此为止,匣子上写了【请勿打开】的字样,她果真听话得没有打开来看过,一放就是多年。
就在刚才,她忽然灵魂出窍般想起了它。那种感觉就像哭到失去意识的时候,外界有一根精准的线扯住了她的脑子,扭动着她去看向柜子,等到意识再度清醒过来,双手已经覆盖在上面。
她有预感,她的困顿,一定可以被【匣子里的东西】拯救。
下定决心之后,她打开了……
几天前的选择果然带来了转变,纪红茶一边转笔一边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身体,自从她打开了匣子,依照吩咐行事之后,她的身体就恢复了过来,像是从一株快要死去的幼苗变得生机勃勃。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纪红茶。”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胖夫人,她的脸对她来说有些陌生,迟疑地站了起来,看着她朝自己挥手,“出来一下吧。”
走了一段路后。
胖夫人微微笑道:“你果然听到了树神的声音呀。”
纪红茶的脸猛地苍白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她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她知道了,她知道匣子里的东西是什么,而且她知道自己打开看过了。
她违反了学校的规定,她要被赶出去了!
纪红茶恐惧被丢弃的一切,她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胖夫人的手落到她的肩膀上,让抖动幅度变得更大。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你为什么会害怕呢?被树神选择,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告发,放心吧,我没那么无聊。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化,可是比他们关心的寿命长久更有趣呢。”
她听不懂后面的话,但是“不会告发”四个字就像是免死金牌,把她从恐惧的沼泽里捞了出来。
纪红茶回想她刚才的话,“树神……选择了我?”
胖夫人惊讶道:“噢,看起来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只是打开了匣子……”
那天她打开匣子之后,看到里面有一块木头,从边缘的年轮来看,那似乎出自一棵非常巨大的古树,脱离了身体之后,它的碎块都还带有苍老悠久的气息。她情不自禁地亲近了它,抚摸了它,答应它,会一生一世侍奉它……
“它说可以实现我的所有愿望。”纪红茶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后,她的体内似乎就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能感觉得出来,那力量不属于自己,但又为她掌控。
胖夫人笑了起来,“哎呀,你的月力似乎被唤醒了呢,而且还跟最古老的树建立了联结,那就是你自己的生命树呀。”
“生命树……”纪红茶喃喃念着。
她还不知道,这是她们本族的历史,但因为眼前的人——所在的部族掠走了他们,所以他们的部族被终结了,连历史都要由人转述。
纪红茶小心问道:“那我……可以继续吗?”
这些天她似乎发现,越是虔诚祈祷,匣中的树木就越能回应她,给予她更多的力量。虽然一开始,要的只是一具完好的身体,但是充沛丰盈的力量在体内流动起来的感觉非常不错,以前需要走下楼,而她现在可以越过所有人飞翔。
飞到高空,本来就是她的心愿。她要飞离这里,飞离人群,飞得越远越好。
胖夫人笑意盈盈,“当然可以啊,越多越好。”
纪红茶松了口气。
太过放松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力量多到什么程度才算“好”呢,也许在没有标准的时候,只有让前面这个人满意才可以算作“好”。胖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好胜心和逞强欲,知道她会因为贪心神明的力量朝另一个方向不可受控地奔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从小被关在象牙塔的她和在外面左右逢源的女人比起来,阅读人心的能力弱得像是一只没有见识的牲畜,也没有错,她们从小就被当成牲畜喂养不是吗?
看着放松下来的纪红茶走远,江月鹿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画面又一次轮转了……-
这一次,变成了教室。
是晚上,但教室却没有开灯,学生们无声地站满,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无法形容的沉痛、愤怒,其中一个低声咆哮起来,“他们在骗我们!”
“小钟——上一次被带走的人,他们说为他找好了家庭,其实是骗人的!外面没有人等着我们,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我们毕业……”
眼泪涌了出来,模糊的视线里是老师们照顾他们的样子、和他们玩游戏的样子……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森林,这些老师对于他们的意义,就好像是父母一般。
而现在,他们却被自己的父母欺骗了。
“小钟那么信任老师,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你们有见过他后来的样子吗?”有人撇过头去,眼泪一滴滴落在了肩膀上,哽咽的声音仍在继续,“他枯萎了……内脏被割掉,牙齿被拔走,血液也流干了……就算如此,那些人还在排队等着他重新长出内脏、牙齿和鲜血。”
“可是……”秦雪喃喃地看着他的手,血管和人一样的颜色,“我们为什么不会死呢?正常人枯萎以后,不是会死掉吗?”
“但我们还能活着,就像……树一样。我们难道真的不是人类?”
“红茶,你觉得呢?”
在秦雪这边,遇事不决,请教纪红茶是铁律。可是后者却神情恍惚,被人摇晃了两下才回过神,“噢……树吗?”
“你最近怎么了?好像魂不守舍的。”
纪红茶微微笑:“我很好,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但是谁都能看出她状态不对,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迷醉又狂乱地呼吸着。秦雪甚至有了一个离奇的想法——纪红茶此刻看到的世界,和他们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纪红茶伸出手来,就像在隔空仰望着什么巨大之物,双眼迷离地叹息道:“我们原本是树神的子女啊,生下来就有一棵长久相伴的生命树。不用吃饭喝水也能活着,区区取走血液和骨头又能如何,只要生命树常在,我们就能永生不死。”
这番惊人言论震慑住了所有人,好久之后,秦雪才说出话,“红茶……你还好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纪红茶像是梦魇住了,转了个身,面对着秦雪,却没有看他的脸,在和他说话,却又好像不是。她面孔上的狂热与痴迷散发着诡异的香味,让秦雪屏住呼吸,不敢眨一下眼睛。
“你知道我们的故乡在哪里吗?”
“就在月河的对岸啊,那片迷人的森林深处,有着不老不死的不枯之泉,那是我们的自由天地——可恶的雪村人,他们将我们从故乡连根拔起,带到笼子里圈养起来!”
“这是对树神的不敬!”
秦雪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像在用灵魂发问,“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红茶平静道:“因为他们活不长,而我们永生不死。他们窃取我们的身体,其实是在窃取我们的命运。”
“怎么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纪红茶:“现在你知道了,还要留在这里吗?”
秦雪有些犹豫,不光是他,身后的学生也是。他们刚才还在愤怒地咆哮,现在却一言不发。因为喊两声发泄很简单,可是要从这里逃出去却很难,再加上学校植入了多年的【不可违反校规】的观念,很难因为一番话就消除干净。
纪红茶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那么明天,就是你,还有你……”她一连说了十来个名字,“这是下一周将要被家庭领养的名单,我敢说绝对是真的。你们马上就要紧随小钟的命运,被人一点点割掉叶子和枝干,在不见天日的笼子里等着枯萎了。”
“别说了!”
“……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一层浪越过一层浪,很快整个教室的人都坚定了信念——一起逃。
从这个高中,一起逃出去!
……
这一次似乎是从空中降落,江月鹿稳稳踩在了雪上。很快,他发现脚下的雪层正在震动,好像有数千人正在这片黑暗的森林中奔跑。太多太多人匆忙的脚步声,在地上带动起飘扬的飞雪,就像是低空翻卷的雪天铺在地表。
他看到队伍的末端,纪红茶正艰难地跋涉着。
她和旁人的步伐比起来实在过于缓慢,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那些追逐来的老师,很快就要赶上来了。
秦雪急道:“红茶,快一点,快一点啊!”
“你之前不是都好起来了吗?下楼健步如飞啊!”秦雪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攀爬着,急得跳脚,“怎么看起来比之前还要……”
“别说话。”纪红茶虚弱道:“你说话我就生气,一生气我就没力气了。”
事实上,她的手已经抓不住拐杖了。
神明的力量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获取……她内心苦笑。健步如飞吗,那样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她就又虚弱了下来。与之相对的,是她以为不够虔诚惹得神明发怒,收回了自己馈赠的礼物,于是更加卖力地去祈祷,甚至还许了一些近似于赌咒般的发誓……
最开始是奉献出自己的双手、双脚、舌头……慢慢地,变得更多,她将自己的寿命都给了树神。可这远远不够,但她已经没什么可以拿来去赌,如果还有下一次,就是她的灵魂了……
她怔怔地出神,忽然有人蹲在了她面前,“上来!”
“干什么?”
“上来。我背你跑。”秦雪道:“这样会快一点。”
纪红茶哦了一声,爬上了他的后背。意外地发现,她童年的玩伴如今已有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成熟肩背,她认真地计算着,如今打过他的胜率还剩多少。算了一小会,她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嗯?”
“你从前打架在让着我吗?”
秦雪呃了一声,正要说话,纪红茶就打断了他,“好了,你闭嘴吧,我知道了。”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人也懒懒地趴在了他背上。从这个视角看去,能看到被遮蔽在树荫之外的发白天空,还有一小块发红的耳朵。
“我们的故乡会是什么样呢?”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我觉得……”纪红茶沉思起来,“应该没有那么多树吧,能看到天空。应该有一半晴天一半雨天。应该有一棵非常巨大的古树。应该会很好……”
秦雪感觉有热热的液体滑落在他脖颈间,他不敢回头,也不敢问她是不是哭了,他那时候想的事很简单,就是希望这条路可以没有尽头,他的步伐可以再慢一点。
他犹豫地开口,“纪红茶,等我们回到了故乡,你愿意……”
话未说完,后方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他们都听见了。悚然地站了一会,秦雪加快了步伐,在雪地上沉默地狂奔起来。但是后方的人比他们更快,一只只闪电般的光突袭到了他们身后,像是雷点穷追不舍。
“不要跑了!你们回头看啊!”
秦雪和纪红茶下意识地回过头,在一片冷光中看到了扭曲抽长的人影,亲近的老师忽然变成了怪物,他们的手里拎着一颗……一颗……
他们都认得,这是刚才落在后方,发出尖叫的同伴。可她已经叫不出来了,舌头被拔掉之后,嘴巴满是鲜血,张大口在对他们说着……
“救救、救救我……”
秦雪从未见过这种画面,他麻木地将视线移开,依靠本能往前跑了两步,忽然被石头绊住,摔了一跤,背上的人也跌了出去。
他摔向了远处,爬起来就要去找她,“纪——”
他张不开口。恐惧像是最强力的胶水黏住了他的嘴巴。
“放开……放开我!”纪红茶被他们拎了起来,虚弱无力地挣扎着,“放开我,秦雪!秦雪!快来救我啊!!!”
快去救她啊!他也这么喊着。
可是动不了。他的脚被钉在了地上。无意识地流着眼泪,好像已经清晰预见到了接下来的永别和分离,也预见到了他的无能和懦弱。一束光打到了纪红茶难以置信的脸上,她望着自己转身离去。
头也不回地离去。
……
“看完了吗?”鬼魅的声音响了起来,“希望我的过去没有让你觉得乏味呢。”
“这之后的故事就没有太多意思了。”
“我成了厉鬼,怨念难消,又恰好还有点本事,所以就让两批人换了个个。我把雪村的人全杀了,只剩下一群孩子,也养在了笼子里,隔三差五送来森林。很眼熟吧,是模仿了他们那一套呢。”
纪红茶说道:“但是我呢,又不想我的同族也过得快活,毕竟他们那一晚全都弃我而去了。”
江月鹿明白了,“所以那些不死的树人颅,其实是你的杰作。”
纪红茶咧开白牙,“一点小小的惩罚。”
“故事看完了,能答题了吗?别忘了我们最开始的约定。江月鹿,你能解开当年的死局吗?救下秦雪,救下他们,包括我?”
江月鹿干脆:“我不能。”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而且不是很让纪红茶满意,她刚要不快地说话,就看到江月鹿从地上拿起了刀来。惊讶道:“你想对我动手?”
“我没有想要对你动手。我只是想试一试我在这里的参与度。”江月鹿试着在他手上划了一刀,很快渗出了血来,“原来如此,和我进了考场一样。这里类似于你一个人的考场。就像熨斗镇里,于熊死了就是真死了,我在这里也会受伤,严重了也会死。”
纪红茶皱眉:“你啰啰嗦嗦到底要说什么啊?”
“你其实不想复仇,对么?”
“哈?什么啊?”
“一开始,你就以付梦如的身份活跃在我们身边,谢小雅她们拥抱你的时候,你是否感受到了人的体温呢?”
“一直都没有动手的你,是为什么突然开始翻脸自爆?”
“让我想想,是因为废墟中出现了真的付梦如。正主出来了,你这个假的自然瞒不下去。我相信以你的实力,想要瞒天过海很容易,如果不是你自愿暴露,那为什么那个当下,真的付梦如恰好会出现呢?”
江月鹿问道:“在这里,除了你,还有另一个从过去就在的角色。胖夫人,于老师,她也有参与进来,对吗?”
纪红茶鲜少沉默,她没有否认,“这是我和她的事,你用不着插嘴。”
“那我不说她。说说你吧。”
“你不想复仇,但也不无辜。站在看戏的立场,不知不觉跟谢小雅她们培养出了一点革命友谊,其实我不太想说这个词的,用友谊来形容你和她们的关系,实在有点对她们不起。”
“那你可以不说。”纪红茶冷冰冰道。
“不想复仇,那你的怨恨来自何处呢?你最恨的人是雪村人吗?是于老师?司祭?似乎都不是。”
“你的心魔不是死去的仇恨,而是被抛弃的仇恨。你无法原谅丢下你离开的朋友,这或许才是你死后怨念难消的理由。”
纪红茶反唇相讥:“所以呢,救世主,你知道了这一切,又打算怎么做?”
“如果那天晚上有个人没抛下你呢?”
纪红茶:“……”
江月鹿环视一周。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过去仍在上演,这是无比逼真的过去,他必须在此做出选择。一个能引发蝴蝶效应,煽动起巨大风暴的小小选择。
他下定了决心。
“我现在是你们班的老师,纪红茶。”
“是的。你是。”
“我也是追杀你们的人。”他指着雪地上的扭曲长影,“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是的。你确实是。”
“那么,我要换一下方向。”
“什么方向?”
“从对立的,换成站在同一边。”
纪红茶诧异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来救一个鬼吗?我可杀了不少人,还杀了你的队友呢。”
“你杀了多少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答题。我要通关。我要从这里出去。”我从很早就说好了,我要从阎王手里,找回三个人。
道德廉耻全都无所谓,为了达成目的,卑劣下贱都没关系,他会付出代价,在所不惜。
江月鹿如此说着,也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他慢慢走到了那些影子身边,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砍断了,“要保住我的学生,就是让他们逃走,回到家乡。为此,需要先杀掉他们。”
纪红茶愕然了。
“然后,我要背起你。”
她看着过去的自己被人再次背起,看着他在雪地上狂奔起来,而后方还有更多人追来,他们似乎不清楚为什么中间出了一个叛徒,但是很快都拎刀朝他砍去,纪红茶叫了起来,“你疯了!这绝对会死!”
“我知道。”江月鹿忍住痛意,心里想到,这比上次的粉身碎骨可轻多了,“如果死才能救出所有人,那就只有死路可走了。”
第74章 树高女中34
事实上,这是一个好破解的题目。
打个比方来说,江月鹿如今被换过来的这个考场只由纪红茶控制,她凌驾于系统之上,制定了自己的规则:【解决我们一族当年遇到的困境】
看似是救出所有人,其实江月鹿看得出来,纪红茶更在意自己。
就像比武过招,要对准对方的死穴下手,他在千钧一发之时选了背着她、顶着刀奔逃,也是豁出去的狠招。
纪红茶像是不相信似的,一直在后面跟着他,碎碎念道:“你真的会死,我不是在开玩笑。”
江月鹿:“我也没有在开玩笑。”
纪红茶凌空而起,停滞在空中,沉默地看着他跑到了雪林的边缘,在天亮之前耗空所有的体力,他的后背被砍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最终气喘吁吁倒在了地上,背上的小纪红茶茫然地睁着眼,“……你是谁啊?”
这句话成功让她的眼神凌厉了。
一抹白光忽然从后方闪出,将懵懂发问的少女瞬间撕扯成了碎片。
即使没有转过身,江月鹿也能感受到来自后方的杀气,沉默的纪红茶似乎被自己这句天真无邪的发问激怒了,“不要露出那么没出息的表情!”
“还要被人救,你自己站不起来吗?你为什么这么弱啊?”
事实上,地上早空了,她在对着一团空气发泄。
隔着沉重的时光和生死,她的大吼大叫变得太没有意义。她恨了太久太久,活着的时候胜负欲占据了她的身体,死了以后又被怨恨和煞气占据,她的心灵从没有自由过,永远被关在笼子里。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四周忽然响起了悼念般的叹息声音,江月鹿也听到了。
他已经越过了雪林,来到了月河的另外一边,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就是十年后的月河墓地,从前树人一族生存的地方。眼前出现了虚幻的海市蜃楼,但是很快,他发现那是真实的景色,一棵巨树缓缓现身了。
它非常高,耸入云霄。江月鹿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它遮蔽日月的树冠。
他一瞬间知道了过去的人为什么会将树视为联通天地的通道,当人站在地上,看见这样一棵巍峨的巨树,一定会为之震撼,因为它的枝干长到没有极限,那是完全超越人类极限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接近神明了。
纪红茶喃喃,“……树神?”
“是的。你就是树神……你的声音和那时一模一样。”她的耳边又出现了树神的声音,一遍遍催促着“杀了他”、“快杀了他”。纪红茶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迷蒙的痴态,她走到了江月鹿面前,抬起手来。
但那只手,却一直没有落下去。
“唉……”
巨树叹息起来,翻涌着的绿浪波涛像是巨鲸吐出一口长息,地面因此震动起来,江月鹿必须紧紧抓住地上凸出来的石块才不被狂风卷走。但是也因此,让他本就剧痛的全身更痛苦了。
“无论你补不补这一刀,他也一定要死了。别说此刻,就算他侥幸能从这里出去,也面临着必死的局面。”
“为了保住那群女孩,他自不量力地承载下神的力量,那具脆弱的人类躯壳,应该早就被碾得支离破碎了。”
纪红茶看着江月鹿,“……承载了神的力量。”
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江月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别把我说得……说得这么伟大。”地上传来了两声轻笑,江月鹿咽掉嗓子里的血,断断续续说道:“……我只是想要答题,仅此而已。”
“再给你一次机会,杀了他。”
高空中的声音冷到极致。
“这是树神的命令。”
纪红茶吐出一口气,“好吧。”
她俯视着江月鹿。从这个角度,能看清她的双眼汇聚起淬星般的微芒,将她瞳孔本身的光都遮盖了。她在接近神的世界——江月鹿无比相信。即使她已经死了,变成了鬼,也还在被生前所奉的树神控制。
所谓巫师,身负神力,其实更有身不由己的悲哀。他忽然深刻懂得了学院的气氛为何总是凝重,高大的柱子撑起的白玉楼阁在通向神明的同时,也与尘世离得越来越远。这就是为何巫师和学院远离人界的原因。
他们非鬼、非神,也非人,当神明抛弃他们以后,他们就无处可去。
但是——
他还有最后的抵死一招、奋力一搏。
江月鹿睁开眼,“你要杀了我吗?”
“想要求我心软吗?省省吧,可能刚才还有点用,但是——”纪红茶不像自己的冷淡声音忽然被死死掐住,四处突然出现的人影让她愕然地呆住,停下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四个懵懂又倔强的少女。
那是她。十年前的她。
过去的已经死了的她。
她的命运本不该有任何变化,就像她营造出这个考场空间,她在里面始终扮演着逃跑-丢弃-背叛的角色,然后再狼狈又灰暗地退场。这就是她一贯的、注定的命运。
可是这一晚的她出现了小小的变化。
她退场了,然后又再次登场。带着被自己抹除掉的怒意,和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她从遥远的时空追问道:“他救了我,你为什么要杀他?”
顿了顿,又换上另一种果决的语气。
“他救了我,你不能杀他!”
和她一模一样……纪红茶下意识回答:“因为这是命令。”
“命令?”过去的自己却更生气了,“老师指教你,树神命令你,鬼都的人叫你滚蛋你就滚蛋,你怎么这么听话啊?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自己的想法吗……”
纪红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她晃神的刹那,江月鹿终于等到了时机——就是现在。
不可以再等,必须一击必杀!
就像按下了静止键,一股微弱的气流从地面爆开,纪红茶的瞳孔猛然睁大,她瞳仁倒映出的影子是本该在地上昏迷虚弱的江月鹿。可是他忽然从濒死状态复苏,上半身以惊人恐怖的速度折起——
纪红茶下意识垂眸看去,等看清江月鹿是怎么站起来的,她的双眸睁得更大了!
这个人,不知何时在背后放了一沓符咒,朱砂勾勒出的咒语对应着火神的力量。这么近的距离,没有哪个傻子会在背后贴符咒,除非他想被熊熊烈火烧死!
纪红茶下意识倒退,“你是傻子吗?你也躲不掉的——”
可是她退后的速度远远不及火焰飞射而起,眼前炸开的炎光灼痛她的双眼,这还是中间隔了距离的她,如果是用后背血肉之躯直接承接了爆炸和火焰的江月鹿呢?
她睁开眼,看到江月鹿——不,准确的说,是肩背燃烧起来的江月鹿对准她抬起手来。
他够不到我的……
他的双手、双脚都无法支撑起身体,他根本没力气做出动作……
可是纪红茶眼睁睁看着气流推着江月鹿疾行数步,一张燃烧了一半的灭鬼符咒刺杀到了她的咽喉。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江月鹿为什么要在背上燃烧火焰,他是需要借助神明送来的炎光气流直接被推起而行。
为此,肩膀和后背被烧掉被炸掉也在所不惜。
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死啊。
纪红茶的喉咙烧得剧痛,这张灭鬼的符咒专门为了克制她,想必是学院那些人发给他的。疼痛让她厉声起来:“就算我死——你也活不了!”
“那又怎么样呢?”
江月鹿缓缓将燃烧的符咒刺穿她的身体,淡薄至极地看她一眼,“总能比你多活一步。”
手起刀落,干净收尾,一人一鬼双双倒地。
江月鹿吃力地朝身后看去。
他知道,那位“树神”如果想要做什么,他此时一定无法做出回击。但他猜测,这位“树神”或许只是神明的眷属,不然不会对纪红茶说“这是树神的命令”。
在他图谋、执行、完成的整个过程中,背后都没有动静。
很快,他又听到了另一种鸟类的叫声,凄惨无比地传来。
天空中落下一只红眼睛的乌鸦,它的背上翻下来一只虚弱的鬼,他浑身闻起来像是刚被烈火灼过,一看见纪红茶倒在地上,秦雪就跑了过来,“纪红茶!”
“是你。”纪红茶虚弱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在熨斗镇抛弃你一次,你在雪村抛弃我一次,我们早就扯平了。你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面前碍眼呢?”
秦雪呆呆看她,“你怎么……怎么……”
“我怎么看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纪红茶说道:“很简单,因为鬼也会死啊。”
“在这个世界……人的死亡不是从人死以后算起。人死之后为鬼,鬼死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我和树神做过许多交易,反噬早已开始,何况还在鬼都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就算没有他杀我,我也早就时日无多了。”
她闭眼:“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秦雪嗫嚅道:“我一直想和你说,那天丢下你,对——”
“你看那边。”纪红茶忽然道。
秦雪不明就以,还是随着她的手指向后看去,等看到空落落的一片,忽然反应了过来。转过头看到的,就是一抹红茶般的影子高高跃入断崖的一幕,纪红茶她跳入了悬崖深渊!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唯独你,我不要听对不起。”
“纪红茶——!!!”
没有声音传来,他大哭起来,“只剩我们两个了——只剩我们了啊!!!”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那只乌鸦沉重地走过来,想要安慰他几句。
它不由自主想起之前来的路上,秦雪对自己说的话。
“她可真凶啊,那么扇你你都不还手?”
秦雪低声道:“我欠她的。”
“欠她也不能这么惯着她吧……”
秦雪没说话,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和纪红茶还在读书的时候,毕业的前一夜,他们约好要逃走,头也不回逃走。学院的学生在那一晚大逃亡,翻上墙头,在茫茫大雪里狂奔,纪红茶摔了一跤,但是手电筒已经快打到他们的位置,他在那个时候犹豫了片刻,转过了身。
纪红茶当时睁大的难以置信的眼神,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你让我一辈子都记得这种愧疚吗?”他喃喃地坐在断崖边,安静了片刻,忽然也决绝地跳了下去。那只乌鸦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
乌鸦自言自语:“你可给我找了件麻烦事,我私自带你出来,却无法带你回去,该如何交代呢?”
“罢了、罢了……”
乌鸦飞上高空,越过地上躺着的江月鹿时,它似乎想起了什么,震惊地发现,此人的长相竟然和鬼王房间一张画像一模一样。
“这一趟……有巨大收获啊……”
这一切,江月鹿隐隐感觉到了,但是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失,也无力观察周围的环境。眼下虽然逃过一劫,但是之后的困境在于,离开这里之后,他依然要死。
好在他做好了安排……
脸上忽然落下了一滴露水,江月鹿费力睁开眼,看见了一棵巨大的树木——不,那其实是一个镶嵌在树中的人脸,是胖夫人的脸。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但并不像人自然衰老的纹路,让江月鹿想起了老树的皮。
“这是你的真身吗?”他艰难地问道。
“算是吧。”
“树人”点了点头,满头的树叶跟随雪飘落,江月鹿在地上感受了一场小雪。
他对这位“树人”说道:“其实你没有站在任何一边。”
十年前,她帮助雪村人,为他们提供了生存之道。但又指点了纪红茶,让她死后再次复仇。十年之后,她又出现在月坛中,看着司祭执行他的复仇计划,甚至在纪红茶露出松动态势时,让真正的纪红茶出场,让她的戏再也演不下去,迫不得已,这才临时开出第三道考题。
“她没有多少斗志了,我能赢实属意料之外。”江月鹿这么说道:“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在叹气,换到树上,就像是纷纷扬扬的落叶抖动而落。
“原本我在想,这些孩子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我让纪红茶供奉树神,后来她在雪村大开杀戒,也在我的默许之下,司祭后来也一样成为了树神的眷属。我其实是想看他们能将神明的力量发挥到什么程度啊……”
“但是这个结局,太让我失望了。”
她疲倦看他,庞大的眼睛染上沉闷的色泽,“你也快死去了,不妨就告诉你一些往事吧。”
“在很久很久之前,还没有学院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巫师其实分成两类,其中一类就是你们学院自诩为正统的巫师。而另一类……她们……就在这些……巨树……”
耳畔的声音逐渐消失不见,他的灵魂似乎下坠到了更为寒冷的空间。这一切都和当初和冷问寒形容的一样,魂魄离体之后会进入各人对应的元辰宫,然后落阴官就可到阴间带回亡魂。
他需要在元辰宫中,静静地等待冷问寒来接他回去。这是他们一天前的约定。江月鹿这才发觉,距离月河祭才过去了一天一夜。
实在发生太多事了……他疲惫地睁开眼。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自己的生辰宫。据说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有的是一个小院子,有的是一缸清水,因人而异,各有不同。
但他睁开眼来,却看到了一个人影,他身着朱红色的古服,面容安详,静静地躺在一具华丽的棺材中。
“……夏翼?”
是的。眼前躺在棺材中的人就是夏翼,消失很久的他,竟然出现在自己的元辰宫。
第75章 树高女中35
听到他的声音,棺材内的人不悦地皱起眉,停滞的时间被打破之后,他静如止水的眉心忽地汪出了流动的水纹,人也显得生动起来,带出了睁眼后的猩红艳丽。
看到来人是江月鹿,夏翼愣了一愣,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此,“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你问这个问题就好像在我的家里,理直气壮地问我为什么会在?
江月鹿沉吟,“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是我的元辰宫?”
夏翼也看出来了,他是游魂状态,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
他为鬼王,身走地府比落阴官还容易。鬼门关之类活人去不成的地方,对他来说就像回家般简单。元辰宫是人的魂灵在灵界的居所,是人的元神出窍之后的归处。江月鹿出现在此,应当是死了,要不也是半死不活。
到底他是什么情况,夏翼也没兴趣了解。
可喜可贺,他的记忆恢复之后,就不再是围着江月鹿转悠的傻逼恋爱脑了。
另一边,江月鹿也没有多想。
他虽然不知道夏翼是鬼王,但知道他来自鬼都,而且名头不小,自如穿梭在阴间鬼蜮想来难不倒他,随意进出别人的元辰宫也不在话下,只不过他心里有点疑惑。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呢?
夏翼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啊?”
夏翼似乎不想提起这件事,“算了。我自己出去看吧。”
“哦哦。”江月鹿懵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对哦,司祭说他引你去了另外一个地方,然后你就一直待在这里?”
难怪他不知道外面的事。
夏翼的脸都黑了,这些破事他本想岔开,提起来实在丢脸。可是眼前这个人偏偏睁着明亮的双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司祭到底怎么引开你的?他做了什么啊?”
夏翼恶声恶气,“少问这些。”
江月鹿自顾自猜了起来:“嗯,你看起来是不容易被人蒙蔽的类型,他一定用了非常手段,让我想想,你这人一般最有兴趣的……”
他眼睛一亮,“难道是用打架的理由?比如他说,我们雪村中有一尊武神啊,那可真是非常厉害,没人能打得过,我看你身手不凡,是多年不见的天才,一定可以干过他……”
夏翼瞥他,“你搁这儿编故事呢?”
“那到底是不是?”
“不是。”
夏翼回答地干脆利落,但是转念又想了一想,真要是这个理由,他会不会去,唔……
江月鹿端详着他的神色,“你该不会是在认真思考吧?”
“哈?”夏翼被唤醒,耳根都红了,“我才没有!”
江月鹿打量了他片刻,忽然说道:“有时候你还挺可爱的。”
夏翼:“…………”
他有点败给江月鹿了。
鬼不该感到头疼,可是他此刻真的有头晕目眩,就像跟这种陌生感觉做对似的,他想快点摆脱,于是开口起了另一个话题:“他用你来骗我。”
江月鹿没有懂,“嗯?”
夏翼能说一句已经算是极限,见他还是愣愣的,扭过头就想大骂你怎么这么笨。可是对上江月鹿那双微亮的眸子,他就哑口无言了,脑子里想起来的,都是最近为了他干出的离谱蠢事。
是的,他居然会愚蠢到在失忆时误会了自己和江月鹿的关系,以为他们是相恋又分开的亲密恋人。
司祭用一句“他好像遇到危险了哦”就将他勾到了雪林里,那家伙预先埋伏下的法阵让他始料未及,再加上失忆使不出原先一半的本事,总之,当时使用的那具人类女性的躯壳破碎了,他的游魂才回归到了阴间,在这里暂时停歇。
在失去那具身躯后,他也顺带着想起了所有的事。
在江月鹿面前蹩脚地说话做事表白,问别人如何能讨他开心,像个软蛋一样为了他难过兮兮,又像个傻逼挡在他面前说谁都不能欺负他的江月鹿……干过的傻事桩桩件件、扑面而来,让他恨不得立刻再死一次。
于是装死躺在了棺材里,对外面不闻不问。等再次醒过来,就看到了江月鹿本人。
原来他误打误撞来了他的地盘?
夏翼也有点疑惑,附近这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进了他的元辰宫?
“噢。我明白了。”江月鹿忽然说道。
夏翼漫不经心,“你明白什么了。”
江月鹿说道:“司祭以为你喜欢我,对不对?他以为误会是真的,我们从前是那种关系。所以让你去救我……之类的?我猜的。”
夏翼白了脸,“谁、谁喜欢你?少发疯了!!!”
说了一大堆话,怎么只听到了这四个字啊……江月鹿哭笑不得,“我知道啊,你不喜欢我,我之前也和你说了很多次,就怕你想起来以后很难面对。我能理解你啊,不光你觉得麻烦,我也觉得烦,还好现在你都想起来了。”
夏翼听得气血上涌,“你觉得我很烦?”
“呃……”江月鹿想说他没这个意思,但是一时半会没适应游魂状态,话没能说出口,就让夏翼以为他的沉默是在表达难为和无奈,蹭一下站了起来,脸都气成了大头特效:“你真觉得我烦啊!”
不正常。十分不正常。
这一切异常,只能归结为失忆的后遗症。他的记忆是完整了,但是和江月鹿的关系还没有恢复如常,所以也没办法用原先的心态对待他。嗯,一定是这样。不然在听到他说自己有点麻烦以后,为什么会心口发闷呢?
夏翼想要转移话题,便在宫内逛了起来。
之前不知道这是谁的元辰宫,也懒得细看,现在知道是江月鹿的,反而来了点兴趣。他见过许多人灵魂的栖身之所,有的一贫如洗,什么也没有,有的金碧辉煌,却总是空落落。江月鹿的,有点另类,中间摆了口死人的棺材,四周黑乎乎隐匿在黑雾中。
看着很小,但因为有尚未踏足的幽暗迷雾,所以也可以算是神秘广大。
朝黑雾中走了几步,夏翼忽然看见一处亮着荧光的东西,走近了一瞧,发现那是聚集了江月鹿生平往事的走马灯。灵界是会出现一些前尘往事,他不太意外。
江月鹿执着的那三个孩子出现在面前,他注意到那时的他非常青涩。
自己也是个尚未成熟的少年,却像父亲一样照顾着几个小屁孩。夏翼忽然有点领悟,为什么江月鹿在带着那群傻子般的小孩队友时无比耐心,他就是很擅长带孩子,那是日经月累的陪伴积攒下来的经验。
然而他所陪伴、也陪伴着他的三个亲人,却死于那场大火。
火焰映红了夏翼的眼尾,似乎融化了面容覆盖着的坚冰,这让他显得没有那么不通人情。他静静看着江月鹿那时站在花园里不得动弹的痛苦,如果能踏出一步,就能救出他们吧,朦朦胧胧理解了一点他的折磨。
事实上,鬼王大人很少如此良久地驻足在一个凡人的走马灯前,与他浩瀚无尽的寿命相比,江月鹿数年的光阴就如同金鱼的吐息,瞬生又寂灭。
为什么关注他,这就要提到那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了。
那个已经死去,在这世上不复存在的“江月鹿”。
“……嗯?”
忽然之间,在下一幕中,夏翼猝不及防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和江月鹿在一间昏暗狭窄的小阁楼上坐着。这一幕勒紧了他的呼吸,一瞬间时空凝滞。
……这也是他的回忆。
刚找回来的记忆中,曾有一整段的部分和一个叫做江月鹿的人类相关。后来他死了,巫师收敛了他的骸骨,他也确认了他的死亡。但是现在,他从这段过去的走马灯中,得到了一个几乎可信的事实。
没有死?
没有死……
没有死!
夏翼几乎一瞬间翻身而起,残影掠到了江月鹿身边,认识他的这段日子,他曾经多次靠近他,可是这次的感觉完全不同。他的手危险地放在江月鹿的后颈,探摸着他的温度,下一刻,用力地按向自己。
仔细、仔细地看着他!
他的内心在呐喊着同一句话——如果他有心。
“嘶……”
没有留情的力道让江月鹿猝不及防地吃痛抬起头,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夏翼一瞬间就性情大变,用刚硬的态度控制住了他的身体。
现在的夏翼离他很近,冰霜冻住的面孔似乎能闻到霜杀之气,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红眸从未燃烧得如此耀眼。
低气压包裹了他,让他一字一顿吐出来的话像是一刀刀利器:“你从没有说过,你认识我。”
江月鹿难以呼吸,他总算知道自己和他的力量完全不对等。
“因为我真的不认识你……”
“重说一遍。”
“啊?”
“你怎么认识我的。”夏翼盯着他,手更用力了,“重新说一遍。”
这一刻电光火石间,他想过无数办法,可是最后拆解的结局都指向死局。他和夏翼之间如果打起来,他毫无胜算。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呢?是因为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打起来吗?江月鹿惊愕于他对夏翼的离谱信任。
他只能放弃了,顺从地回答他道:“……是在熨斗镇。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第一次考试的时候。你是在拷问我吗?”
夏翼:“你可以这么理解。”
江月鹿发现他仍然一脸无情地等着自己说下去,只能继续:“……当时,我以为你是像刘石头那样的考场固有人员,没想到后来,你告诉我说,你来自鬼都,是来抓秦雪回去的。”
他忽然想起,“对了。秦雪他刚刚来过,你要——”
夏翼充满戾气地打断他,“那不重要。”
“可是纪红茶好像死了。这难道也不重要?”
夏翼听到之后,手松了一些,“你杀的?”
江月鹿迟疑,想起他们的关系似乎不错,“因为她也要杀我。”
“原来如此。”夏翼平静道:“那真是可惜了。”
江月鹿惊悚地发现,他告诉夏翼这些消息之后,他没有出现一丝动容。难过,没有。生气,也没有。他很平淡地接受了纪红茶和秦雪的生死。可是在此之前,他们的关系似乎远超“抓捕人”与“被抓捕人”,纪红茶甚至还对他撒过娇——这对纪红茶来说,应当是对很信任的人才能做出的事了。
就连那只乌鸦,也在秦雪坠崖之后有一声叹息。就连那棵“人脸树神”,也在看到纪红茶死后有一丝怅然。
可是夏翼什么也没有。
——“空”。
他是空的。扔进去沉到底,毫无回声。
“你回答得很好。但是还不太够。”那对红眸不含温度地看着他,江月鹿毛骨悚然察觉到手指刮擦着他后颈脆弱的皮肤。
“不要用无聊的人来试图敷衍我,或是岔开话题,现在我想看的,只是你。我想要听的,只有一件事。”夏翼冷冷道:“你到底认不认识我?”
“熨斗镇之前,孤儿院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我?”
“你为什么会知道孤儿院……”
“快说——!!!”
咆哮声让整个空间静寂了,只留下夏翼的紧促呼吸。江月鹿点了下头,“没有。”
“我确定,我和你相识不久。”
一个答案落地了。
看他之前的表现,似乎得到“不知道”的回答才会低落。可是在听到这句话后,夏翼居然大笑了起来,做这一切时,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的脸,最后还用手指轻拍他的脖颈,像扇小小的耳光般肯定了他的配合:“很好。回答得很好。”
江月鹿:“……很好?”
“我在夸你。而且我很高兴。你看不出来?”
江月鹿:“……”一点也没看出来,而且他一头雾水。
“你好像忘了很多事,还有了别的生活。”夏翼慢慢松开了手指,他脸上浮现出一个滑稽而扭曲的笑容,“我会让你慢慢想起来的,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再次熟悉,我的好朋友。”
江月鹿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在考场解题的时候都没这么困惑过,他至少呆了十秒钟,夏翼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发起怒来,“该死!!!学院的狗东西骗了我,如果不是我进了你的元辰宫,这个秘密会一直瞒下去。”
江月鹿皱着眉,“秘密?”
夏翼仍在自顾自说着:“很好。很好。既然他们撕毁了约定,那鬼界与巫师之间保持良久的关系,似乎也可以就此终止。唔……这算是他们发出的信号吗?在我的眼皮底下,让我的人杀了纪红茶和秦雪……”
他转向江月鹿,视线让江月鹿毛骨悚然,“是我杀的,怎么,你也要杀了我吗?”
夏翼荒谬地摇头,“不会。我怎么会杀你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他的手慢慢滑上他的脸,却穿了过去,微微一顿。
江月鹿惊讶道:“……为什么?我在消失吗?”
“看起来他们发现我了,要带你回去。这一次之后,他们一定会藏得更深……我还能再找到你吗?”
得留下一点印记。
夏翼决定了,邪性十足地张开了双眼,将江月鹿抵在了棺材上,他只感觉到喉结一痛,一个浅浅的印记就出现在白皙的皮肤上。
那双炽烈燃烧的红色眼珠似乎要望穿他,“拿好这个。”
他感觉到脖颈上多了一点重量,低头一看,是那枚在教室过被他的双手抚摸过的珠子。
上一次分别,送给他一口生前之气。
这一次,又送了一枚……
“这是什么?”江月鹿问。
夏翼张开口,模糊的几个字听不见了,他正在飞快地脱离这里,一股强大的外力正在将他的元神拽回去。
最后看见的,是沉默不动的夏翼。
他没有吐露一个字,静静地看着他。静默如压倒人的巨山,还有那吃人一般的眼神……江月鹿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外力强硬带走了他的元神,夏翼一定会用尽方法将他留下。
如果还能再见,他会用绳子把他捆住,留下,不容逃离——那发疯般的眼神就这么告诉他。
还会再见吗?
他不怀疑。
因为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他见到了有史以来夏翼最为外显的情绪。他不再像冷静的冰原,而是有了起伏的山峦。凶恶、残暴。不舍、心安。愤怒,痛恨。如此多的复杂感情都出现过了,他不再是面对死亡还能淡然的鬼都来客。
他用长久的注视回答着——
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76章 开学01
【第一题:让3班所有学生通过四门考试】
【完成度:100%】
【第二题:让雪村女高的所有学生获得救赎】
【完成度:100%】
【第三题:让树人女高的所有学生解脱】
【完成度:99%】
【至此,你在本场考试中的三道题目全部完成。恭喜你,江月鹿考生!】
【此外你还找到了考场中隐藏的两道附加题:第一,你如约找到了失踪少女的位置;第二,你呈现出了女高原本的样貌以及它诞生的来龙去脉】
【你的成绩与计分将会在之后发送到你的学生卡账户,请在开学分班前记得查收】
【考试已经结束,现在可以醒来了……】
醒来吧,醒来吧。
连续的呼唤响在耳边,但他就是无法睁开双眼。这种感觉很奇怪,和梦魇相似,像有东西紧缚在他身上,躯干被压得非常沉重。
可是又和梦魇有区分,“鬼”不止压在他的身上,还试图穿过他的身体,就像身体里硬生生挤进来另一个人的魂魄,让他无处可去,只能被迫下坠、沉没……
“呼……”
江月鹿猛然睁开眼。
“你醒了?”
他忍着晕眩朝旁边看去,这是个光线适宜的房间,很适合休养身体,许久不见的童眠正坐在对面的病床上打游戏,他的脑袋和身上都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里面闪着欣喜的光。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接受吗?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一连串的问题没一个能听懂。
等等……江月鹿想起来了,下意识抬起手。
他在考场内的身体因为无力承受“神祇”的身份粉身碎骨,逼不得已只能先在冷问寒的帮助下藏到元辰宫。这也算是当巫师的唯一好处,身体和神魂可以短暂分离。
“神明在赠予自己的眷属通神之力时,顺带也附赠了一件微小的礼物。”冷问寒当时不含感情地解释。
所以巫师能够元神出窍,或将身体暂借给鬼魂。
但是,重点就在这里,他当时的身体已经筋骨全碎,血脉根绝,属于阎王爷亲自来收尸也要捏着鼻子嫌弃不想收的程度,他早做好了当孤魂野鬼的准备。
但现在,他试着抬了抬手,没问题。再试着动一动脚,非常灵活。最后扯开衣领低头一瞧,没看见任何伤疤。
等会。
他的皮肤怎么看起来……更白了?
以前也白,但似乎不是这种泛着死人相的惨白?
江月鹿有些恍惚:“我没死吗?”
童眠:“怎么会!你连着刀了两个鬼都都主,现在是新生眼里的草根英雄,野巫复兴的希望,有你这样风头无两的新生,学院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让你轻易死?”
江月鹿无言:“……”
以他不多的人生经验来说,一个人忽然有了无数个名头不代表他要走运,更可能是要倒大霉。
尤其还是在这个晦气的学院,不知道会有什么烂事发生。
江月鹿翻身下了床,若无其事地在病房内来回走去。童眠起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后来实在不懂他的意思,忍不住开口:“你想找厕所但是不好意思问我吗?”
“我在感受我的身体。还有,”江月鹿瞥他,“我不会不好意思。”
“好吧。那你感受的怎么样?”
江月鹿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翻动他的手掌,“这确实不是我原本的身体,但是我醒来都没有发觉……怎么说呢,应该和我非常契合吧。”
童眠:“哇,能看出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已经算很厉害了好吧。你的手术可是由我舅舅亲自主持的,一般没人能看出来。”
江月鹿:“手术?”
既然是手术,为什么要用主持这个词呢?他只听过动手术,主持仪式,从来没有听过主持手术。
“啊啊,抱歉抱歉,忘记你是新生,不了解很多内情。”童眠尴尬地放下游戏机。重点在于,江月鹿从始至终的表现太不像个新生了,让他总是忘记这一点。
“用手术形容,纯粹是为了方便你们听懂。你们,也就是所谓的野巫。从外面来的,从没见过学院。”童眠咕哝,“嗨,其实我不喜欢野这个词,没受过系统训练,没受过家族熏陶就被分到野生一类了吗,反过来又将学院看着长大的孩子看作家巫……”
“家这个词我也不喜欢,都一样狭隘。为什么要把人区分成两派呢?你不觉得就是因为有了区分在前,才有了后面的一系列争执、争斗……无休无止。”
江月鹿想起了熨斗镇被分成南北两镇的镇民,和雪村里以有无月力区分出来的两种人。
“我同意你的说法。”
江月鹿淡淡道:“但你跑题了,说重点。”
“啊啊?哦哦……”童眠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抱歉,我最近憋得太厉害了……一有人就忍不住说话,没完没了……刚才说到哪了?”
“用手术形容,纯粹是为了方便你们听懂——”江月鹿念完,“这里。”
一字不差,连语气都模仿到位了……童眠在心里感叹着。
“是的,手术只是方便你们理解的概念,但在学院并不叫这个名称。我习惯叫仪式,也有人叫它开法坛,一些古旧传统派则会称它为作法。”
看到他微妙的表情,童眠心有领会地点头,“有点难听,对吧?所以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叫做仪式。”
“在你身上进行过的仪式,是由巫医主持的。”
“你的元神是完整的,但是没有了承载的躯壳。一般来说,人身与神魂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缺了其中任一都不能称之为完整。人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在你们的世界里,肉身死去,僵化,魂魄起身,离体,可以说,你在考场内发生的情况,换到你们之前的世界,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江月鹿:“我肯定死了。”
童眠咕哝,“原来你知道啊。”
“当时情况例外,不这么做的话,我答的题就白费了。”而且敌人没有解决,不是这种死法,也会有别的死法。
童眠听出了他这次考场经历的凶险,“好吧……以前没有鬼都都主进去的时候,女高还是蛮亲切可爱的。但这样听起来更不错……嘿嘿。”
浑身缠满绷带也能看出心怀不轨,江月鹿想起童眠之前对考场的关注,这人似乎就这样,越奇怪的考场越疯狂执着,恐怕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童眠没注意他的晦暗表情,有了奔头后更是滔滔不绝。此刻要是有人拉开门来,一定会惊讶发现病床上的木乃伊竟然会开口说话了。
“如你所见,肉身死去、元神遗存的情况在学院未必无解,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巫医都可以主持你这种难度的仪式。你的元神虽然还新鲜,但是远隔着一个考场,其中似乎还有另外一股强大邪恶的阻力。”
江月鹿:“……”他似乎知道阻力是什么了。
还好童眠说得起劲,没有留意他的神色,“总之就是难,很难,非常难。一般的巫医根本没法解决这个难题。”
“不过好在你遇到的巫医是我的舅舅。”
“我舅舅他——”
眼看着木乃伊·童眠扬起手,缠满指头的绷带松开飞扬,一股血飚到了江月鹿面前,同时脑袋上的绷带也因为激动崩开,一时之间,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喷血。
“当年手撕A级考场,闯遍S级考场,甚至连你所看到的考场本身都是他一手造就,我舅舅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学院的副院长,是巫医族中百年——不!千年也难得一遇的天才!我第一次见他就发誓一定要……”
江月鹿忍不住:“能慢点说吗。”
或者干脆别说了。
你都要喷血死了……
看着因为不断喷血而逐渐虚弱下去的童眠,他有些不忍。人都这样了还在用沙哑的嗓子奋力呐喊,他更不忍了。
“……我一定要成为像他一样……”童眠虚弱地倒下了,“……的人。”
房门被人哗啦啦——猛然拉开,一群身着白衣的人像旋风一样转了进来,瞬间就将童眠团团围住,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大卷绷带,刺啦刺啦撕扯下来缠住失血过多的病人,一时间只看得到白色飘带乱飞。
江月鹿默了。
原来他觉得童眠胖了不是错觉,这段日子他至少已经缠过十次了。
“昨天打游戏心跳过快差点一命呜呼,前天偷偷用水果刀削皮割了脉,大前天晚上摸黑上厕所摔断了脖子……都叫你好好躺着了为什么还会出事啊???”来人一边救治童眠一边崩溃大吼:“所以这次又是为什么?”
童眠无声张口:“我就是……说了两句话。”
“…………”
在这阵鸡飞狗跳里,谁都没注意到门口出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他的年纪约有三十多岁,身着典雅简约的黑袍,中间系着缠满金丝的腰带。无框眼镜垂着两条细细的金丝链子,冷白镜片下是一双淡淡瞳色的双目,一派静谧闲散,和鸡飞狗跳恰好成反比。
江月鹿注意到,他的体格非常瘦弱,腿上盖着厚厚的黑毯子,上面还趴着一条打哈欠的黑猫,不细看几乎要和毛毯融为一体。
当他朝江月鹿看来时,那只猫也看了过来。
一人一猫,都是淡金色的眼睛。
“阿眠的性子总是过于一惊一乍,希望没有吓到你。”他的音色很符合他孱弱的外表,稍微用点力就要破碎,“他平时还算沉稳,只是在提到考场和我这个舅舅的时候,会稍微……”
江月鹿:“稍微放纵一点。”
他愣了愣,继而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也不错。”
江月鹿不在乎,“我的弟弟妹妹放纵起来,可比他要凶多了。”
轮椅上的男人笑着点头,“我是童眠的舅舅,这一代巫医的家主,你可以叫我童副院长,或者童老师。原本很早就该来看你,有点事耽搁了。”
他怀里的黑猫跳了下来,迈着优雅的猫步朝江月鹿走过来,然后围着他煞有其事地绕行一圈。
“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
他才明白黑猫是在做体检。
黑猫完成任务后又跳回了毛毯上,懒洋洋地舔起尾巴,童副院长一边抚摸着它,一边说道:“对了,以免你忘记时间,现在距离你出考场已经过去三天了。”
“三天?”
江月鹿扫了童眠一眼。
这么重要的事不该在他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先说吗?
“我能问一下我的身体是怎么一回事吗?毕竟,你知道的,我之后还要和它相处很长时间,最起码也得知道我现在是人是木还是纸。”
童副院长笑道:“是木头和纸会让你介意吗?”
江月鹿摇头,“并不会,但我得知道。”
“我明白了。”童副院长摇着轮椅走出去,示意他跟上,“这一点你不用担心,用老话说,你有一点机缘,还记得你去十八商铺买来的面具吗?”
江月鹿脸色一变,“你们监视我?”
“没有。如果让你觉得冒犯我很抱歉,但我没有这个意思。”他的语气很诚恳,甚至将轮椅停下,转过身抬头对他讲话。
“问寒将你带出来时,你的元神就覆在那枚名为“敬神”的面具上,似乎融为一体,剥离不开了。你身上带着的符纸和罗盘都随着身体的崩溃一起瓦解,只有这枚面具还完好无损。”
“所谓原神回主,难也就难在找不到一个能够承载人魂的躯壳。我用“敬神”面具充当了移魂的支点,将你的元神暂时保在了现在的身体中,但是长久来看,这具肉身只有脸——也就是面具的那部分不用担心,其他就难说了。”
江月鹿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找肉身需要有好材料,但现在只有面具是好料子,其他都是凑数的。虽然看起来能走动能微笑,但现在的他,其实就像一座初生的房屋,只有顶部的琉璃瓦铺好了,其他都是水泥胚子。
“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枚“敬神”面具是当年一位神侍所用,根据一些记载显示,那位神侍一般会在仪典上全副武装,整体加起来才算是‘敬神’的衣着。但在神侍死后,这一套神服也不知所踪,你到十八商铺找来的这枚面具,是它再次面世的第一个部分。”
“我们已经差人去寻找了。放心,你为学院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学院不会置之不理。”说着话,路也走到了尽头,吱嘎作响的轮椅停了下来,就像预知到他要说什么,江月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你要找你的弟弟妹妹,一共三人,是吧?”
“有关他们的消息,就在这扇门后。”
那是一扇黑铁色的房门,上面刻有一个咒文般的“孔”字。
童副院长说道:“进去吧。”
“院长等你很久了。”
第77章 开学02
他的脑子似乎在童副院长说出“找到他们的消息了”之后归于静止。
仿佛跋涉在沙漠荒原中许久的人,终于被人告知,绿洲就在门后,他干涸的精神因此一振,不由得往前迈步。
童副院长看出他几乎想要推门而入的冲动,温声鼓励道:“孔院长不是在意礼节的人,进去吧。”
江月鹿原本也没想过礼节,只是还不适应这具躯壳,走得慢了点。那扇门摸起来有金属冰冷的质感,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就像隔绝出来的孤岛。他很快将它推开,一个房间出现在眼前。
一个极其普通的办公间。
是的。他原以为至少会有一些收藏品,巫师学院的院长总会收藏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吧?但是没有。这里既没有远古时期的巨大龟甲,也没有在墙上贴满神秘的符咒,地上没有沟沟壑壑,没有养奇怪的宠物。
地板有棕色的纹理,木桌和书柜是同样的深灰色,一侧的沙发是相对亮堂些的米白色,上面还有黄绿的抱枕和缀满小玉米的毯子,甚至在角落,江月鹿还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树莓色木马。
说这里是幼儿园的教室他都会相信。
很温馨,有童趣,五彩缤纷……这就是院长在巫师学院的独立办公室吗?
听到有人进来,坐在木质转椅上的男人转过身来,他的长相较为粗犷,眉心至脸颊有一道贯穿的伤疤,让他的脸看起来很有威胁力——如果不是他的肩膀上坐着一只做鬼脸的兔子玩具的话。
“你来了。”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浑厚。
“我是孔逐宁,学院的院长。”
他的嗓门很粗,说起话脸上的刀疤都在狠狠抖动。可是,他的肩上却坐着一只毛绒绒的兔子。
江月鹿无法将视线从他肩上移开。
孔院长瞥了眼左肩,无奈道:“昨天和我的女儿打赌输了,她让我一周都带着她的小玩具。”
对肩膀宽阔的他来说,确实是很小的玩具了。
“我妻子忙的时候,会把她带到我这里来,那只木马也是她的玩具,啊对,还有那条毯子。”孔院长将小玉米毛毯认真叠好,顺势坐在了沙发上,也示意他随便坐,“希望你在这里会自在些。”
“要喝茶吗?”
“不用了。”江月鹿开门见山,“我想知道言飞他们现在在哪。”
孔院长没有停下拉开抽屉寻找茶叶的动作,“嗯,你是为此而来的,我知道。不过这需要花点时间,你可以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听我说。”
江月鹿想了想,还是坐在了对面。
看着他泡茶。
这世上有一种人的手指,天生像是用来练武的,孔院长就是其中之一。眼下他正在用充满力量的手指细细地拆着茶包,那只茶包上还贴着粉紫色的可爱标签,最后他将茶包放进了桌上两只杯子里。
谢天谢地,杯子还算比较正常。
“希望合你口味。”他递过来。
江月鹿接到手里,看见杯子前后长着小猪脑袋和小猪尾巴,嘴角微妙扯了两下。意思喝了两口,他便放下了,“现在可以说了吗?”
“让你喝茶并不是交易……”孔院长无奈道:“算了。”
“本来在你进门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但是他们总说我的交流方式太过粗暴简单。”他放下茶杯,浑身松懈下来,“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再迂回客套。”
“言飞,言露,言音。”
“我们的学院,从来没有录取过这三个人。”
两句话攥紧了他的心跳,他的语速变得飞快:“不可能。现场留下来的那张录取通知书,和我收到的一模一样!”
“这也是我们觉得奇怪的地方。”孔院长平静道:“一开始我们怀疑你在撒谎,或是别人误导了你的记忆,所以这次考场中,我们派出了入梦能力优秀的学生,在你睡着的时候进行了检查,没有发现问题。”
“你们还真是谨慎小心。”他说得讽刺味十足。
但孔院长并不在意。
“其实梦境的留存和人的记忆一样,永远是最开始的几秒新鲜难忘。一场过去一年之久的火灾,经过时间的打磨还能剩下多少,又还能还原多少?我们对此没抱太大希望,因为想要近距离观察那枚录取通知书,就需要和过去一分不差的梦境。”
“令人惊讶的是,在你的梦里,那场火还在熊熊燃烧。”
“房屋,草坪,花园,惨叫……所有的细节都逼真无比,甚至让人不觉得在做梦,而是回到了过去,真实地身临其境。”
孔院长同情地看着他,“过去的一年多里,你一直都在做这个梦吗?”
江月鹿盯着他,“对我来说,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孔院长。你们的学院不分青红皂白烧死了我的家人,美其名曰录取,其实是送入一个又一个危险的考场让他们搏命生存。不要说得像是一场梦那么简单。”
“就算这是一个持续很久的噩梦,也是你亲自带给我的,明白吗?”
孔院长久久地看着他。
“你耳朵聋了吗?我说了,我们没有录取他们,我们选择的是你。”
“有另外一个人假借学院的名义发给了他们通知书,这个人对学院非常了解,他知道具体的流程,也知道如何操作,更重要的是,他还拿了真的通知书。”
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又和言飞他们有什么关系?
江月鹿讥讽道:“难道是你们学院自己出了叛徒?”
“答对了。”
江月鹿:“……”
孔院长笑道:“还有,不要一口一个你们学院,不管怎么说,你现在都是学院中的一员了。我并没有其他两位院长那么好讲话,是个粗人,希望你清楚这点……”
“如果你想挨揍的话,我可早就受不了这一身紧巴巴的衣服了。”
江月鹿不说话。
他的沉默已经算是最大的让步。
孔院长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想起了童副院长提醒的委婉行事,思考了片刻,将桌上的水杯递给江月鹿,“多喝点热水。”
江月鹿:“谢谢,不用。”
孔院长只得放了回去。
“学院是有一个在外逃窜多年的叛徒,他如今也在鬼都,是你才见过的纪红茶和秦雪的同事。”
“不过,说是同事,其实是高看了纪红茶和秦雪。”
“你应该有听过‘十二乱鬼巫’的名号?”
江月鹿点了点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巫师的势力都是要强过于鬼的,就算后来随着人治时代到来,神明力量逐渐消弱,二者之间也能勉强达成平衡。但是随着百年前一场混战中巫师战败,平衡就被打破了。”
孔院长目光悠长。
“……那时还没有学院,当时仅剩下一群老弱病残,不得不耻辱地和恶鬼们签订了条约。”
“没有允许不能进鬼都。”
“巫师不能随意捉杀鬼。”
……
“像这样蛮不讲理的条例大概列了一千多条。”
“按他们说的,我们见到恶鬼杀烧抢掠、谋财害命也只能装作看不见,可是,巫师最开始的存在除了因为通神,就是需要祛除恶鬼邪祟。用童副院长的话来说,它们完全抹杀了我们一半的存在。”
孔院长脸上的刀疤明晃晃记录着他与恶鬼争斗的凶险经历,但他从不觉得伤疤难看,这是他英勇战斗过的勋章。
身为除妖降魔的巫师,深受神明庇佑的功德,怎么能不去绞杀作恶的鬼呢?
他的脸沉了下来:“光是这些还不够。”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蔓散于四野之间的游魂们知晓了集结才能强大的道理,它们懂得占据山头,各自为王。”
“历经厮杀之后爬上血海尸山者,即可成为最强的恶鬼,可以尊称为一方鬼王。在漫长的血溅拼杀过后,鬼界逐渐确立了十二位可称为‘王’的大鬼格局,它们各自有着居所,自命名为鬼都,所以又称为十二位都主。”
“鬼都之中,奉行着‘强者为先’的规则。强者会被送往巅峰,弱者则会被踩在脚下,在这十二位都主之间,也因实力强弱排出了严格的梯队等级。你遇到的秦雪和纪红茶,十年前死在了雪村,后来阴差阳错进了鬼都,联手打败了位于末尾的最后一、二名,才坐上了都主的位子。”
“鬼都到底在何处,我们不知道。而且困于自己许下的誓言,我们不能前往寻找,也不能进入鬼都,不然就会遭到咒言的反噬,但我们却一直能感受到阴暗邪性的力量正在变得强大。”
孔院长低下了头。
“……因为神明的力量越来越衰弱了。”
“但在十年之前,这座固若金汤的鬼之城池忽然撕开了一道口子,传出了两位都主叛逃在外的悬赏令——”
江月鹿念出两只鬼的名字。
“秦雪和纪红茶。”
“没错。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会被另外几位都主一齐追杀,但如果能抢先一步抓到他们,一定能借此撬开固若金汤的鬼都。我们找了很久,却没想到他们会一直藏在考场……那本是童副院长为了让学生熟练掌握知识研究出来的考试系统。”
“发现秦雪之后,我们几位院长立即决定,不能再放过纪红茶,幸好他们在熨斗镇待了太久了,留下了不少痕迹,借着这些痕迹,我们很快追查到了纪红茶的所在地,迅速组织人员进入树高女中……这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在被恶鬼寄生之后,考场就不再受童副院长控制,熨斗镇的人变成了真人,模拟出来的苦难变成了真的。我们难以判断你们在进入女高后发生什么,纪红茶会顶替付梦如,这也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
孔院长欣慰地看着他,“但是你做得很好。”
江月鹿没有被他的夸奖冲昏头脑,他的念头还是非常清晰,“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到我弟弟妹妹。”
“我想知道他们究竟在哪?”
“我不会浪费时间说一堆废话的,江月鹿。”
“我提到的那位叛徒,他在百年前的混战中叛逃去了鬼都,还当上了都主。如果他们拿了真正的通知书后消失不见,既不在学院,也不在人世,如果巫师的眼睛无论如何都看不穿他们的所在,那应当只有一个地方。”
“我知道了。”
江月鹿绷紧的双手终于放开,他得到了一个确切的回答,尽管前途依旧未卜。
“他们就在鬼都。”
第78章 开学03
“以及,我们从其他学生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孔院长的手指均匀地叩在桌上,敲出规律的哒哒声,他思虑了一会,看向江月鹿,“你认识夏翼?”
江月鹿不悦地皱起眉毛。
“这下可麻烦了……”
孔院长喃喃:“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
他的脸色变得很可怕,江月鹿不由疑惑:“就算他是十二位都主之一,也没必要这么忌惮吧?你们既然都查过了,也应该清楚,他没有通过我对学院造成任何不利。”
“都主?”
孔院长回过头来,诧异极了,“谁跟你说他是都主?他自己?”
“没有,我猜的。”
“我想也是,我们的学生没有见过鬼王本人,她们认不出来,外面招进来的学生就更不会认出来了。”
江月鹿有点晕眩。
他制止了还要接着说下去的孔院长,“等等,你刚刚说他是谁?”
“鬼王啊。”
房间中长达一分钟的静寂,只剩下指针滴滴答答地走动。
魁梧的男人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啊,我忘记说了吗?”
江月鹿无话可说。
孔院长摸着后脑勺爽朗地大笑起来,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差点把他锤进地下,“你怎么不早说啊!”
江月鹿按着酸痛的肩爬起来,“……”
他真是一院之长?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靠谱啊???
“你说……夏翼,他是……鬼王?”
“是的。千真万确。”
江月鹿只觉不可思议。
“听你刚才说的,鬼都那边已经很多年没有巫师进去过,你们连纪红茶的消息都是在她出逃后得知,又怎么能确定……夏翼就是鬼王?”
孔院长收敛神色,“当然是因为我有依据。”
“多年之前学院与鬼界约定时间订立盟约,巫师派出的人选是我,鬼界则是夏翼。我不会忘记与我面对面签下生死契约的人,更何况他还是百闻难得一见的鬼王。”
“所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孔院长出神望着玻璃里自己的投影,他的脸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点都没有老。”时间好像在那个凶戾少年的身上停下了转轮,让他不曾老去,也不曾长大成熟。
“他的做事风格还是和过去一样啊,毫无章法,一点也看不出他究竟想做什么。不过那股恶意和幸灾乐祸的劲头,倒是和那天坐在谈判桌上的他没有区别。”
“多亏了那天签下的和平相处盟约,我们双方才能安安稳稳地对峙到今天。学院善于推算的一族早就算出变数会在近几年现身,我们都以为会是巫师各族的某一个孩子,没想到……”
孔院长复杂地看着他,“没想到会是一个从外面过来,没底子根基,年龄还很大的学生。”
草,我二十七岁招谁惹谁了?
江月鹿冷道:“我也不是非得被你们录取。”
“可你现在不得不为学院继续奔走了,学院历来受鬼界压制,如今听说有一个学生连杀两只恶鬼,让十二乱鬼巫的格局瞬间变残缺,在你受伤昏睡的这几天里,树人女高的情报已经变成了学院最大的热点新闻。”
孔院长看到他想说话,又适时道:“而且,未来你还是会去鬼都不是么,毕竟你的亲族都在那里。”
江月鹿狐疑地看着他。
“你在怀疑我说的是假话?”
孔院长想了想,“好吧,也能理解。”
“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和你订立生死契约,如果在你的亲人一事上,我有半句谎言,就叫我们一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江月鹿的视线落在他肩上小小的兔子身上,对一个父亲来说,这算得上狠毒至极的誓言了。
过了一会,他问道:“鬼都那边……”
他能这么说,就是愿意配合,孔院长立刻爽朗大笑:“已经叫人去查了,连着死了两只鬼,那边正乱着呢,恐怕要花点时间,接下来的日子,你先去学院上课吧……知道自己的班级吗?”
江月鹿无语地看着他。
“啊,我又忘记说了!”
“……”-
从院长室出来,江月鹿倒没急着去上课。
他先查看了下自己的考试记录,从树高出来后昏睡了三天,刚醒来又被叫来面谈,他根本没机会打开学生卡。
走到光线不错的走廊窗边,他抽出那张小小的卡片快速浏览起来。
分数和上次熨斗镇差不太多,奖励则是一把降妖除魔的武器,和他在十八商铺捡到的敬神面具相比有点寒酸了。
让人在意的是最后的一行文字记录——
【考生江月鹿,你的神龛现已开启】
“神龛?”
江月鹿满头问号。
好在文字下方还有详细描述,大概看了一下,神龛是神明的一方天地,可以理解成神明在人间的暂居之所。因为江月鹿最开始选择的神明是他自己,所以他也有了一座小神龛,但因为他这个“神明”有点弱鸡,所以神龛一直隐形,无法现身,直到在树高得到了触发……
“啊……”他想起来了。
莫非和他粉身碎骨的原因有关……
回想起当时钻进脑海里的祈求声,铺天盖地涌过来,绝望又哀泣,他的脑子还是隐隐作痛,皱着眉扫了一下最后的描述。
【名称:考神】
【眷属:0】
【信众:两千三百四十七人】
信众他知道,估计是把当时祈求的所有女高学生都算进去了,但这个眷属是什么意思?江月鹿正感到疑惑,忽然听到了熟悉的系统女声。
【你现在可以进入自己的神龛了,考神大人】
江月鹿讶异:“是你。”
这个声音和他在熨斗镇听到的一样,后来进入纸人城考场后,一直在引导答题的系统也是她。
【我是童副院长开发出来的考试系统,主要的职责是为刚入门的学生引导入学测验,后面的考场就不再归我负责了】
她的声音还像最初柔和,或许是离开了考场来到学院的缘故,听起来还多了些典雅高贵的气质。
【学院的选课、分班、上课以及考试流程也由我负责,除此之外,还会承担一些从来没有过的任务,比如说,为刚诞生的神明指引接下来的方向】
刚诞生的神明……
江月鹿叹了口气,“好吧。那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去你刚才说的神龛看看?”
【我建议如此】
神龛还是存放在学生卡里,占了很小一个格子,外表看起来灰扑扑的不太起眼,拿到手里一瞧,黑漆漆的木头像是烧火棍废物再利用,凑近了能看见细致古朴的兽形花纹与吉祥云纹,最里面是空着的,没有摆放神像。
没有看见自己的雕像竖在里面还是挺好的。江月鹿松了口气。
他还是不太会用这玩意,“我要怎么进去?”
系统说了句大智若愚的哲理:【心随我动……】
好吧,那就试试好了。
江月鹿闭上了眼,微弱的联系像是小小的桥梁,很快连接起了他和另一处天地。等再睁开眼来,面前已从学院跳到了一个狭窄的小祭坛,有多小呢,这么说吧,只能勉强放下一张供桌,那桌子和一张单人床差不多大。
再站一个他,已经略显逼仄。
【等您以后有了眷属,可以将他们带进神龛庇佑神恩,象征眷属身份的符牌我也送到了您的卡内,您可以送给自己的眷属】
不知道是不是进了神龛的关系,总觉得系统的言辞听起来更恭谨恳切,就像在低着头对他说话……
【对于眷属的人选,您有什么想法吗?】
“还没有。”
而且他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小地方还可以站下更多人。
仿佛看出他内心所想,系统又解释了起来。
【这个不用担心,随着信众变多,眷属变多,您受到的供奉逐渐深厚,力量也会随之强大,神龛就可以得到扩充。而且之后您还可以依据自己的喜好来建设这里的环境……】
“这个先不急,之后再说。”
现在他得去学院上课了-
考虑到他在学院内出名了,他不得不在进院时做了点伪装。用一点分数换取□□不算什么难事。
大气的题字招牌下面,站着两位带红袖章的学生,一个拿着本子,另一个在仔细打量进来的学生。看这二人的装扮,江月鹿不禁怀疑,难道他们就是传说中检查仪容仪表的风纪委员?
巫师学院的学生比现实里的学生更神秘放肆,他们的着装实在过于百花齐放,那天报道的时候就是了,穿什么的都有。
如果不对仪容仪表做出统一安排,那么每天早上进来的学生既会出现飞天御剑的黄袍小道士,又会出现笼着面纱驭兽出行的神秘丛林女学者……江月鹿从旁边两个人的窃窃私语中知道了如上消息。
他对自己的着装很有自信。
因为他穿的原本就是学院发的统一服装。最让人担心的是他的脸,但现在也经过了完美易容,不会引发混乱。
迈着气定神闲的步伐进了门,红袖章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让他进去了。
“等一等。”红袖章身后响起一道沉稳的声音。
两个红袖章学生很诧异,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慌乱,“那个,主席,他有什么问题吗?”
说着,又看了江月鹿一眼。可是任由他们如何打量,也没从这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身上看出异常。
主席?
江月鹿驻足看去。
来人的年纪比他见过的学生都要大,尽管如此,也不会超过十八岁。但他的行为举止远比同龄人成熟,用深沉的褐色眼睛注视了江月鹿良久,充满韧劲的钝刀似乎一点点破开了他脸部的伪装。
正要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主席开口放他走了,“没事了。”
江月鹿:“……”
说完话之后,这位沉稳的主席又回到了校门后的柱子前,抱肘站得笔直,就像原地长出了第二根石柱。红袖章学生不明所以,朝他挥了挥手,“没问题了,你进去吧。”
他很快就将这个小小的风波抛到了脑后,因为预备铃声已经响起,他不得不加快步伐,急匆匆踩着最后的铃声赶到教室。
还是3班。
他命运般的3班。
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了个位子,旁边已经坐了个人。大喇喇带着□□,江月鹿打了个简单的招呼,“你好。”
白发白瞳的男生莫名看起来有点眼熟,他转过头来,久久地注视着江月鹿,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呃……
这种不说话的感觉,也有点熟悉……
过了半分钟或者更久,江月鹿忽然转过头,睁大了眼睛,“……冷问寒?”
第79章 开学04
听到他认出他来,还喊对了名字,白发短毛的少年笑了起来,轻微地点点头,声音轻不可闻,“好久不见。”
事实上,他还有更多话想和江月鹿说。
比如,他其实很早就想来看望江月鹿了,但是回到家里,一堆琐事缠身,再加上要向学院汇报树人女高的情况,又费了几天时间。
又比如,他其实是第一次来上学。以前的他一直待在冷家深宅院落,外面的消息都是哥哥带给他的……但后来,哥哥不在了。他很后悔没有多陪他一些时间,如果能更早走出本家大门……这个念头最近一直盘旋在他心头。
如今他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和哥哥很像的人。
会关心他的安危,不反感他的八字,不惧怕他会带来的霉运。这一次,他决心勇敢起来,所以那天他找到了冷副院长,鼓足勇气告诉他,想要来上学……
又比如他的秘密。
一个保存了很久很久,连本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今天穿了男装?”江月鹿从巨大的惊诧中反应过来了,他起初有一秒猜想冷问寒不会是男生吧,但他很快就笑着否认了,看来树人女高的影响不轻,他现在看到女扮男装都会怀疑。
可冷问寒一直都是女孩。
“是为了出门方便吗?”他坐了回去,轻松地问。
听了他的话,冷问寒的嘴角居然浮出了淡淡的笑意,也许是换了利落短发的缘故,带笑的他看起来有一丝调皮的错觉。
他摇了摇头,“不是哦。”
是有其他难言之隐吗?任务之类的?江月鹿觉得不能再过多打探,于是点点头转了回去,等他擦完桌子,旁边投来的视线还是非常热切。冷问寒就差把“快问我好嘛”写在脸上了。
江月鹿咳了咳,“嗯……那,让我猜一猜。不会是穿厌了女装,想要试试男性化的打扮吧?”其实还有个猜想他没说,也许冷问寒是看到他一个男人一直在树高穿女装留下了阴影所以才……
白毛少年摇了摇头。用眨巴的眼睛示意他继续。
简直就像哄小孩一样嘛……
“总不可能你是个男生吧!”他笑了起来。
随着冷问寒的眼睛慢慢亮起,他的笑声也缓缓收住,最后以一个无比震惊的眼神收尾,“你说真的?”
“嗯!”
他的嘴角绽出一点点微弱的笑意,看起来狡黠,又有点无辜,可就算如此,还是能看出冷问寒对骗到江月鹿这点非常开心。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封闭孤独的他其实还是想和人玩闹的,即使是恶作剧也好。
别人讨厌他靠近,但是江月鹿从不在意啊。
冷问寒高高兴兴地把桌子拉到和他并排,在本子上唰唰唰泄洪般写出了满满一页字出来,嗖一下推到了江月鹿面前。
“……是因为我家族的关系,落阴官传女不传男,但是我的体格又非常适合,所以从小当成女孩来养。一直不出门,不见人,也有这个原因啦。这次来上学,答应好要对别人保密的,冷副院长说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等等。”江月鹿让他慢着,“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回冷问寒没写字了,因为他很着急想要解释,“为什么,不能告诉你?”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意思,就是除了你以外,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可你现在告诉我了,万一我又告诉其他人,那你的秘密不就保守不住了吗?”江月鹿想让他知道人心险恶。
可是不谙世事的冷问寒眨了眨眼,“但你不会告诉别人。”
江月鹿还要说什么,“可是——”
冷问寒失望地扫他一眼,小小声道:“难道你会告诉别人吗?”
“不会。”
冷问寒抬起脸来,做出了“我就说嘛”的表情。
江月鹿简直败给他了,“好吧好吧。那我们得约法三章,我保守秘密,你不能让冷副院长知道。”不然他就要完蛋了。
正合他意,冷问寒巴不得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
“鹿哥——我的鹿哥啊!!!原来你也在这个班吗?太好了啊!!!”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一步被人紧紧压进了瓷实的怀抱,在窒息之前,江月鹿不得不制止他,“……陈川,先把我放开。”
“鹿哥,呜呜,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最近我和小萱有多担心……”
江月鹿这次的考试是在学院进行了实时转播的,但不是从最开始就进行,而是在巫师方完全取得优势的时候点亮了屏幕。
就像选好了时间,故意让学生看到他刺杀纪红茶那一幕。如果学院是为了打响江月鹿这块金字招牌,那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完美且有效的计划。
那一天晚上,整个学院都被点燃了。
“那一天他们有多激动呢,我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陈川迅速找到了共通的描述,“我只在自己支持的战队拿到了游戏冠军的时候,才见过这种疯狂的阵仗,那天晚上的声浪都要把学院的天灵盖掀了。”
他佩服死了,“鹿哥,你好猛啊。”
“前几天你没来不知道,老师说你还有一大堆奖章和分数等着拿呢。”赵小萱叹了口气,“就是有点可惜,不是我们小鹿成精队一起拿到这个荣誉。”
陈川:“我们的实力都不能进去好吧。”
赵小萱:“这倒也是。”
“但我看得出来你很满意小鹿成精队这个称呼,哼哼!”
“……闭嘴吧!”
这两个人又斗起嘴来,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熨斗镇那时候。冷问寒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介绍道:“他们两个也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考虑到不能让外人知道冷问寒和冷靖的关系,这句话说得比较小声,“小鹿成精队是我们四个人的队伍。”
冷问寒深深地看了对面的两个人一眼,似乎是要从他们身上看到冷靖的身影。
他转回头,笨拙而认真,“我以后也会,进你的队伍。”就像哥哥那样,就像他也选择了江月鹿。
一时间,他仿佛在冷问寒身后看到了冷靖的身影,高大的青年微微笑着,抚摸着弟弟柔顺的白发,他是巫师世界对他表达过友好的第一个人,当他提及自己有一个妹妹时,那份心情打动了同样追寻着亲人的江月鹿。
他猛然睁了睁眼,幻影又像风一般消失了。
错觉吗?
但心中仍有一股暖流流过,他试着将手覆在了冷问寒的头顶,就像代替冷靖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内心决定,今后会多帮衬他。
3班认识陈川和赵小萱的人还挺多的,大家都知道他们和那个考了一千多分的“外地”考生一块进了C升A的考场,而后那个“外地”考生又和落阴官、付梦如、许礼之类的高年级学生组队进了考场,执行追杀纪红茶的计划。
最后能杀掉纪红茶,“外地”考生也贡献出了汗马功劳。
这事都在学院传遍了。
自从小道消息说江月鹿已经出院,而且很有可能分到了3班,新生们就都在暗暗期盼着见到他。此刻真人站在了眼前,还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转播的水镜悬得过高,人脸照得不太清晰,他们都没看到江月鹿长什么样。
现场这个长相精致、身骨单薄的年轻人就是杀了强悍恶鬼的人吗?
不同于上一次的报到现场还有人质疑,这一次,3班教室几乎只剩下了憧憬和惊叹的眼神。江月鹿被这些视线包围,冷不丁想起了考场内祝铃祈求神祇时满眼望来的渴望与期盼。
头痛又开始发作起来。
冷问寒第一个发现他不对劲,“怎么了?”
陈川和赵小萱也停下斗嘴,担心地围了过来,“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三天就能好,你当时都趴在地上动不了了,学院也不给你放十天半月假,非得这么压榨你……”
“好啦好啦你小声点。”
江月鹿放下手来,“放心,我没事。”
他被三个人关怀地包围,包围圈似乎隔开了旁人的期待。那些人没有恶意,但他如今似乎对旁人的视线格外敏感,这可能是成为神祇之后的后遗症……想到成神之后力量没有上涨,反而先多了堆毛病,他就忍不住想要叹气。
但还好。
他被三个人围在其中,被他们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这里比冷清的医院病房和院长办公室温暖太多了。
来到巫师学院,参加过第二个考场之后,江月鹿和这个他所讨厌的地方建立了一点连接。一点点,仅仅一点点。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刚刚好够了。
这感觉和追寻前路的仓皇迷茫不同,和被未知缠身的急躁不安不同,和身受重伤的痛苦更不同。更轻松些,舒适些,让他想起了当时四个人过节时的安稳人生。
赵小萱惊讶道:“哎,你笑了?你居然笑了!”
他原来这么久都没笑过吗?
陈川也端详道:“唔,和之前的笑都不太一样……”
“别在我脸上看来看去了,回位子上去吧,老师都要来了。”他看向一旁歪着头的冷问寒,似乎能从对方的白瞳中看出来惊奇,“这么稀奇吗?好吧。”
“我以后会多多笑的。”
但这个笑容没能持续到这节课结束,因为下课后,一个巨型粽子人把他叫了出来,成功让他的低调做人计划破产。顶着没有影子的日头,以及楼上每层看热闹的学生投来的热辣视线,江月鹿无可奈何看回童眠。
“说吧,到底找我什么事?”
“我有一些私密的事想要找你聊聊,和女高的事有关,所以最好也带上冷问寒。呃,虽然和她交流起来似乎有点困难,但那群女生里,好打交道的也只有她了吧……”
江月鹿想要打断他,并拒绝他,但听到童眠说道:“也和夏翼有关,我想你应该会有点兴趣?毕竟我在水镜转播里看到你们的关系很不一般。”
他是有打算查一查夏翼,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上门来了。
童眠看他有答应的迹象,不由得很高兴,但是很快又垮起一张脸来,“但是,我们必须得找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私密的地方才行,要在平常还行,出学院就可以了,可我现在的身体情况,舅舅说不能走出学院半步……”
江月鹿无语地看着他。
童眠全身都缠满了绷带,老实说,他是怎么跑出病房的又到这里来的……无法想象。
他略一沉吟,“在学院内不行吗?”
“学生在学院里哪有隐私可言,再说了,我要说的事非常重大,泄露半个字出去都是要被孔院长吊在神像上十年的。”童眠哭丧着脸,“要是学院有一个不受院长控制的地方就好了。”
“这地方,我有一个。”
童眠啊了声,“你有一个?”
江月鹿拿出一个木牌牌,煞有其事地在他后脑勺上敲了三下,然后递到了他手中,神秘且冷酷留下一句话。
“愿考神保佑你。”而后扬长离去。
童眠呆若木鸡。
半晌后:“他什么意思啊?”
第80章 开学05
江月鹿找到冷问寒,也给了他一枚神眷符牌,让他在夜半三更时,来宿舍楼后面的堕落街找他。原本他有长篇大论需要解释,比如符牌用来干什么,半夜喊他出来又是为了什么,但才刚起了个头就被冷问寒打断了。
“我一定会来的。”
冷问寒的白瞳看似没有变化,但他却从细微的亮光中辨认出来,他此刻非常高兴。高兴到又重复了一次,“一定会来的。”
江月鹿只能将长篇大论咽回去,“好,那晚上见?”
“晚上见。”
冷问寒出校门,走到拐角处,停下了步伐。他的身后忽然卷起了灰雾粉尘,织出几块长方形的灰色人形,他们的身形强壮又高大,却朝着比他们矮小瘦弱许多的少年恭敬地低下头,“小小姐。”
“我没有叫人跟着。”
冷问寒的语气和刚才有了很大区别,冷得过头,苍白的面容上镶嵌着的灰白色眼瞳不带感情地扫过几条人影,让后者的腰压得更低,态度也更加卑微谦从,“是副院长让我们跟着您的,毕竟这是您上学的第一天。”
见他没有说话,影子侍从忙不迭又补充:“但是!副院长也说了,如果小小姐不喜欢,今天又没有额外的状况发生,那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不必跟随在后……”
冷问寒想起晚上三更的邀约,摇头道:“不用到明天。”
他说话习惯用简单的词句,灰影面面相觑,商量着得出了小姐的意思,“所以我们今晚就可以回去复命?”
“不是今晚。”
冷问寒:“是现在。”
“……好的,好的!”灰影如烟在原地消散,半秒就不见踪迹。冷问寒捏了捏手心里的符牌,转过身朝大路慢慢走去-
江月鹿吃过晚饭,便召出了神龛。在他们来之前,他想先试着捣鼓两下。白天匆匆忙忙赶去上课,也没仔细看过,他对自己神龛的了解度还不如系统。
这一次的参观也在系统女声的指导下进行,他就像一个头回进城的大学生,伴随着温柔的导游女声到处走走看看。
神龛内部和上次的布局一样,中间停了张供桌,四周泛着灰白雾气,他试着往外走了走,想探一探地盘到底有多大,大约走出了三张电脑桌的距离就被限制停下,仿佛触到了一层又软又滑的无形薄膜,他被阻拦下来不能继续前进。
系统女声适时响起。
【您接下来的布局变化可以在此空间内进行,神思能将您的空想一一实现,大人】
“什么都行吗?”江月鹿问:“要是我想造出一座高山呢?”
【容我进行一个小提示。在这里,顶高也有相同的限制,所以太高的山或许不行……】
系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比划顶有多高,【小山包或许可以。另外,神龛内部的建设来自于神明本身的见识、沉淀与感悟,所以只要是您见过的风景,在满足空间尺寸的前提下都能在此具现】
【您与神龛共为一体,神之所想,它之所化】
【换言之,您在此处即为无所不能的神】
既然如此……江月鹿眼前一亮。
“那我也能做出随时随地都能躺着休息的按摩椅,以及伸手就能拿到的遥控器,还能有一大堆猫猫狗狗和他们永远也吃不完的罐头?”江月鹿兴奋到双眼发亮,“不对,既然来自于我的见识,那珍稀动物都可以有吧?像熊猫什么岂不是随手就能拿来?”
系统女声倒没想到他的理想如此朴实,难得噎了一下,【当然可以做到。但您没有其他更宏大的计划吗?】
“熊猫啊——”江月鹿不可思议地重复,“一个房间里可以有一只熊猫,这还不够宏大?”
【嗯……】
系统心想,也许她应该多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了。
但总归这里是江月鹿的神龛,一切由他所想。在系统的指导下,一个很符合本人特色的“神龛”逐渐搭出骨架,慢慢有了轮廓。
围绕着中间不可移动的供桌,往外扩出了客厅和起居室还有厨房。客厅有大电视和游戏装备,沙发旁摆着摇椅和白色地毯,墙壁是淡淡的奶黄色,连结着的开放式厨房里厨具应有尽有。
从神性神秘的空间变成了一个普通至极的住所。
空房间被填满了。
江月鹿在规划建设的时候,思维十分清晰,就好像他对接下来要搭建出什么样的“神龛”早有准备。但系统知道,如果不是她白天提及,江月鹿这个外行人根本不会知道“神龛”的存在。他之所以很有把握,是因为他已经想好自己的“神龛”会是什么样了。
“这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家。”
江月鹿满意地四处走走看看,“以前的大一点,现在这个算是缩小版。不过,很多东西都和过去一模一样。”
“游戏设备是给小飞的奖励,他很听话,到了周末才会玩。但阿音不是,我见过他偷玩很多次,只是没说而已。”
江月鹿坐在沙发上,出神地回想着,“白色的地毯是露露选的,她平时做作业和玩耍都会光脚坐在上面,那是她最喜欢的小天地。小飞和阿音要是想上去,得经过她的允许。一般她都会拒绝。”
他滔滔不绝的话停了一下,微微笑起来,笑得特别孩子气。
“但是我不用经过允许,她很欢迎我。”
【我对您的遭遇非常同情,也由衷地希望您可以尽快找到他们】
“托你吉言了。”
江月鹿没有陷入这种怀念情绪太久,他起身来,听到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有人在外面吗?我好像听到耗子挠门的声音。”
【稍等。我确认一下】
有耗子也不要紧。
他招手,唤到:“小鬼,过来。”
一只伶俐机警的小黑猫从窗边角落缓缓走来,他有一双鲜艳赤红的双眼。江月鹿发誓他没见过红眼睛的黑猫,他也不知道这只猫从何而来。
总之,在仔细考量过“熊猫出现在家里是否不太对劲”之后,为了保证这个住所尽可能地还原从前的言家,他没有让珍稀动物出现,还是选了平平无奇的小猫。
但是接着出现的猫……却长了一双红色的眼睛,谈不上普通。
他看着小黑猫,脑中跳出来“小鬼”的名字。几乎瞬间就决定叫它小鬼了。
这只小黑鬼更机警,更容易炸毛,此刻面对着不断响起的大门,高竖起了尾巴,龇牙咧嘴地吼叫起来,被江月鹿无可奈何拎了起来。
“这么大动静,不是耗子吧?”
系统回来了,严谨地转述。
【我感受到您的眷属就在附近,他们似乎迷路了,需要邀请他们进来吗?】
“要我邀请吗?”江月鹿有点惊讶,“我以为把符牌发给他们就可以直接进来了,毕竟连神龛都认可他们是我的眷属。”
【您有您的考量,这没问题。但是出于谨慎,我还是想为您提供一些建议】
【未来保险起见,不要将眷属的资格轻易派发给旁人。神龛是神明的核心之地,是您的心识搭建起的一切,同样的,进入神龛的人能直面到您的心识和精神,这种共通的能力若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会发挥出很强的联通力,但是反过来想,如果对方抱着不纯的想法进来……】
系统停了停,【那将会非常可怕】
江月鹿沉默不语。
系统见他不说话,便又委婉说道:【当然,这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建议,您可以听一听。究竟要做出哪些安排,还是得由您自己做主】
“我明白了。”
她说得不无道理,江月鹿瞥向空中轻柔的来声,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个人的建议?可你不是系统吗?难道这巫师世界中,也会培养出具有灵识的工具?”
【这您就要去问童副院长了】
她用软绵绵的力道将话题丢给了远在天边的副院长,拉回正题道:【外面有两名学院的学生,需要对照一下信息吗?】
还能这样?
江月鹿点头:“来吧。”
【神眷一位:童眠】
【来自巫医族童家。童家位于学院北方的山谷中,鲜少与其他家族来往。因世代为巫为医,又称为药王谷,谷中有童家的私立学校,上三谷为女校,下三谷为男校。童眠出自下三谷第49代,名次约为中上游……】
见系统还要扒出童眠的成绩和逃课经历,江月鹿摆手打断了,他可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
他想了想,“童眠似乎身体很差,这是他们巫医一族遗传吗?”因为他看到童副院长也坐着轮椅,身体看起来很瘦弱。
【巫医族的人,大部分都百毒不侵,而且能妙手回春,无论多么顽固的病症,在他们手下都可以药到病除。但这是日夜供奉神明得来的能力,神明将恩泽播撒在药王谷的每一寸土壤里,也希望人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江月鹿不免皱眉,“这样的神,能被尊称为……”
【大人,您妄言了】
系统很快打断了他,【虽然这是您所属的空间,但是学院之上还有一位备受巫师遵从和信赖的古老神明,祂是所有神明的源头,一切的终点,您的话语,有可能被祂聆听进耳中】
【所以,还请慎言】
“好吧。”
江月鹿耸了耸肩,转而问起另外一个学生,“第二位呢?”
【神眷二位:冷问寒】
【落阴一族,分为两派。外家为红头巫师,主捉鬼伏妖,风水秘术。黑头巫师则为本家,司丧葬亡灵,超度往生。世代传承的落阴官只能出自本家,非八字极硬极煞者不可承担,这一代的落阴官为冷问寒,虽为男性,但却被当成女孩抚育长大】
【这在学院内部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秘密】
江月鹿心想,可你却什么都知道。
话说回来,在女高时,冷问寒曾在他面前使用过落阴能力,当时她拿出了一把黑头木杖。或许那就是本家的象征法器?
“冷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吗?”
【如果你有去冷家看过,会发现他们一族的人非常少。童家的人虽然容易受伤,时不时就会飙血骨折,身上缠满绷带,但他们还算能蹦能跳】
江月鹿嗯了一声,他非常认同。
【但是冷家有许多孩子都胎死腹中,他们甚至不能降生到世上感受到流血和骨折的痛苦。他们一家的人丁凋敝在外界看来是遭到了落阴官阴煞八字的诅咒,但其实是本族神明收取的代价。另外,冷家人进行落阴时需要打开白瞳,身体负担很大,双眼又为其中最重,因此极易年少失明】
【不论是童眠还是冷问寒,他们都活不长久,这也是为什么巫师学院录取的学生都是孩子、年轻人,都不会超过二十岁】
系统顿了顿。
【但你是个例外】
例外,例外,他都已经听了很多遍了。
“老底都被人扒光了,现在可以让他们进来了吧?”
【当然可以,一切如你所愿】
话音落下,一道无形的防护屏障揭开,虽然看不到,但他就是能感受到。系统没有说错,这个空间内的一切都和他的心识精神联通着。
门外传来了童眠的声音。
“走错了吧,这扇门看起来很普通啊,怎么会是神龛?”
冷问寒没有回答,江月鹿能想象出他在聒噪的童眠面前一言不发的样子。他走过去将门打开了,门外站着去掉了绷带的童眠,和安安静静的冷问寒。
看见他之后,童眠微微呆滞。
“操,真是啊,你怎么把神龛修成了——”
他迈步进来后看到了舒适的开放厨房,“修成了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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